第71章 近乡情怯 与你有关的秘密


    听见程霏喊出那句“叶师兄”, 又见几个长风弟子主动朝他围拢,赵艾心念电转,马上知道这人是谁了。


    他虽然没见过本尊, 却太认识这个名字。


    叶、霁。


    这两个字丢进修仙界,掷地作金石声。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那堂兄赵菁, 也不知在此人手中触过什么霉头,酒酣饭足后,总要把叶霁拧出来口水飞喷訾骂一通,他便早想见识此人真容。今日一见,却是潇潇君子芝兰玉树,反衬得他们兄弟像一对市井混混。


    想到这里,赵艾心里涌起一股恶念。


    他自诩恣意风流, 不甘心被比下去,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打不相识”的笑容, 学做豪杰模样,掸掸衣袖, 抱剑笑道:“叶仙君方才说的是。刚才与玉山宫道友一顿切磋, 这才知道各家所长,鄙人受益匪浅。这便点到为止了。”


    又装作不在意流血的肩膀,冲陈霏的方向洒脱抱拳:“方才是在下吃醉了酒,说出许多混账话, 请程姑娘海涵。”


    程霏见他拿腔捏调, 姿态做作, 却依旧难掩猥琐,对他的厌恶到了极点,冷冷道:“赵爷吃醉了酒,果然一副任性自然的模样, 想必觉得自己潇洒得很吧?我们不和你在这里攀扯。赵爷爱喝酒,届时玉山宫自会有人请你喝一壶。”


    玉山宫几人均以冷眼狠狠剜他,一副“你且等着吧”的神色。


    赵艾毫不在意,哈哈大笑,正眼也不瞧他们,转而对叶霁发出邀请:“在下对叶仙君可是神往已久,可否赏脸去前面酒席入座,在下定要好好敬叶兄一杯。”


    叶霁道:“不了,多谢。在下还有事。”


    赵艾的笑容微僵,不料这人竟连句长点的客套话也不愿编一编,敷衍至此。


    他旋即恢复神色,一挥手:“那便下次有缘再聚!走了,去看灵兽,晚了好货可就没了。”


    枫云山庄一行人,从叶霁身侧走过。一个模样秀美青年走在最后,路过时与叶霁衣料相蹭,轻轻扫了他一眼。


    叶霁眉心动了动,望着他背影消失。


    程霏长长吐出一口恶气,走到他身侧:“多亏了叶师兄解围。客套话我就不说啦,这事我一定如实禀报掌门,他若请你上玉山宫做客,叶师兄可不要推辞啊。”


    叶霁笑了:“玉山宫也要请我喝一壶么?”


    “当然要喝一壶——春陵百年陈酿的飞光酒,如何?”


    叶霁与她寒暄了几句,与玉山宫几人依次见礼,问了一些春陵人事的近况。


    凌泛月的精气神依旧很差,但还算有所好转,不再像刚从策燕岛回来时那样不吃不眠,只是不知所为何事,与亲爹凌宫主闹得很僵。对此,程霏意有所指地道:“若能有一件事,重新支撑起少主的信念就好了。”


    至于宁知夜,玉山宫超度了宁知白的魂魄后,他似是彻底放下一切,陷入了长久的沉眠,也不知还能不能有醒来的那一日。


    叶霁听得心情沉重,又从周围众人的七言八语中,得知了近来江湖并不太平。


    在听说枫云山庄借着几次灾祸,在修仙界立功立威、迅速崛起时,叶霁皱起了眉头,一股异样不祥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但他没有陷入思考多久,就被叽叽喳喳的钟燕星打断了。


    钟燕星见他忽然出现,简直又惊又喜。


    他憋了太久的话,迫切地要告诉大师兄。想要告诉他,自己这四个月历见了不少事,成长了很多,肌肉变结实,个子也有所长高,越来越像个大人了。还想告诉他,自己终于学会了第一招的剑式,今后不怕再被人嘲笑了。


    “你有这么多话要说,”叶霁好笑地拍拍师弟脑袋,“那就回去写个万字心得,交来我看。”


    三言两语打发了瞬间蔫嗒的师弟,叶霁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厅中状似无心地流转、搜寻。


    眼光掠了几圈后,叶霁按下心中失落,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


    他迟疑地道:“只有你们三个人在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弟子同来?人数似乎少了些。”


    上官剪湘与苏清霭对视一眼。


    上官剪湘:“……师兄,你想问谁便直问。遮遮掩掩都不像你了。”


    苏清霭:“这不是还没到出关的日子?师兄提前出关,又立马赶到乘寿山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上官剪湘:“如果是要紧事,师兄不至于到现在都不提。可千里迢迢特意赶过来,又不像无事发生。”


    苏清霭:“奇怪。”


    上官剪湘:“奇哉怪也。”


    叶霁比了个叫止的手势,认输了:“沉璧呢?他不是和你们一道来的?”


    “你来的不巧,前脚刚走。估计是去山里看灵兽去了吧。”


    上官剪湘忽然有些庆幸李沉璧不在,否则那小子乍见叶师兄出现在眼前,恐怕就要在众目睽睽下闹出什么臊人脸皮的事来,把长风山清誉一举丢尽。


    叶霁听了,便点头:“我也去看看灵兽。”身影飘忽如飞燕,朝着水榭外掠去,一个呼吸间就不见了。


    钟燕星愣了一下,忙追了过去:“我也去!”


    “……近乡情更怯啊。”苏清霭感叹.


    李沉璧和乘寿山签下了互换灵兽的契约,一切交割清楚后,用腾出来的须弥芥子盒将四只小猫揣好,准备重回水榭宴厅,与几人汇合。


    走出竹林,便见一行人远远走过来。


    为首的白面青年满脸阴霾,走得又疾又快,腰间枫叶纹样的令牌和剑鞘碰撞,铛铛作响。


    同门弟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听一个柔美的声音劝说道:“三公子何必生气,我看他并没有什么轻视你的意思啊。”


    赵艾冷冰冰地道:“怎么,你替他说话,是看上他了?”


    秀美青年扑哧一笑,含着几分委屈嗔道:“三公子说这话好伤人家心。我分明是在宽解你。要说看上谁,也该是三公子你才对呀。”


    旁边人脸色尴尬,均作没听见。赵艾表情有所缓和:“不提那小子了,晦气。我们朝前头走走,若有什么专擅厮杀的鸟兽,不管花多少——”


    忽然打住,只因瞧见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郎从竹林里闪出来,姿容比美玉霜雪还要逼人。赵艾呼吸一滞,接着起了几分狎近之心。


    他挂起三分邪笑,悠悠迎了上去。秀美青年忽然在这时叫道:“啊呀,我将一物忘在了水榭。这便去取回来。”


    赵艾哪还有心思顾他,摆摆手。


    李沉璧走近了,却一丝眼光也没分给赵艾。后者也看清了他挂着的长风山令牌,即将脱口而出的调笑,一下子卡在了嗓子里。


    再一回神,李沉璧已经犹如清风过林,不见了踪影,修为深湛若此。


    赵艾意识到刚才一念之差,差点调戏了他,不由为自己捏了把汗.


    李沉璧追着秀美青年的踪迹,想要将他堵住。


    但对方却像一缕不可捉摸的雾气,在山林间蒸发了。


    穿过一道石门时,一点寒光朝他脚下飞过来。李沉璧抬脚踩住,不耐烦地道:“什么事?”


    灌木里跳出一个三四岁的圆脸小童,嘻嘻而笑:“这是最后一支箭,姐姐可别踩断啦。”


    听到那恶寒的称呼,李沉璧忍住将箭一脚碾断的冲动,冷声道:“别再跟着我,去找你爹。”


    “嘘嘘嘘!”江阙吐吐舌头,对他做了个小声说话的手势,神秘地道,“我爹在和别人说话,你想不想偷听?”


    李沉璧:“不想。”


    “我也想!”江阙高兴地一拍小掌,是个“一拍即合”的意思,抓起他衣袖,“走,我带你去听。不过咱们可得远远听,走近了他们就发现了。”


    李沉璧老大不愿意搭理他,但想到是师兄的朋友之子,师兄若在,绝不会旁观的。只能忍着脾气,想着把人丢还给江泊筠便万事大吉。


    江阙领着他穿过一条小径,躲在大石后。果然看见江泊筠与一名年轻女子,并肩站在一株枯树下。


    李沉璧认出年轻女子是水榭宴席上露面的小山主薛白槿,也不知这两人远离人群耳目,在这里做些什么。


    但他是个万事不关心的性格,更不会像别人一样浮想联翩,拧起身后的江阙,就要走出去。


    江阙拼命挣扎,不断招手让李沉璧贴耳过来。


    他附在李沉璧耳边,悄悄地道:“我想知道阿娘为什么走,姓叶的大哥哥也想知道。”


    李沉璧从那张月盘似的小脸上,看出了一丝超越年龄的成熟聪明。


    江阙想让他陪着听壁角,却生怕他不感兴趣,便搬出“姓叶的大哥哥”。料想他为了师兄,也会耐下性子听一听。


    “……我可以发动乘寿门的人脉,替你寻她。”薛白槿冷淡的声音,从树下隐约传来。


    江泊筠的声音也像隔着一层云雾:“多谢薛姑娘。”


    “不必谢,”薛白槿道,“关裁与你反目,我也有责任。你我以前的事,没想到会传到她耳中……”


    “不要再提了。”江泊筠轻轻叹息制止,“错只在我一人。当初与关妹成婚,本就抱着目的,师父也许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对我有所提防。”


    江阙不断拽李沉璧衣摆,用气音急声催促:“他们说了什么,快告诉我呀。”李沉璧凌厉地回瞪一眼,江阙蔫蔫噤声。


    “提防你?”薛白槿转过身子,声音微微提高,“他也知道你我的旧情?他如何防着你了?”


    江泊筠自知失言,闭紧了嘴。


    薛白槿五指死死握紧,掩在广袖下不叫他瞧见,只是幽幽地道:“若是当年你离开关月门,与我一同经营乘寿山,每日在山林间养兽弄鸟,不知有多么畅快……”


    “我并不后悔。”江阙没有去看她黯然的面容,目光投向西方,低低一叹:“过去的事,我早就想得少了。关妹若能平安回来,我便永远不再想。”


    薛白槿听出了他的决绝断情之意,脸色苍白。却不发一言,也凝注着远方。


    “门主!”


    两个身背长弓的弟子匆匆从坡下跑上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神情狼狈地道:“小少主又不见了。”


    江阙脸色铁青:“还不快去找!”薛白槿道:“无妨,我传个口信。满山弟子无论谁发现了阿阙,马上领过来。”


    李沉璧回头一看,不见江阙的影子。他知道江阙受了气,兀自踢踢踏踏地走远了,在附近寻了一圈,依旧不见踪迹。


    他调动起五感,感受风中每一缕精微变化,只片刻便锁定了方位,提气追去.


    他追了一阵,便瞧见一抹熟悉身影在前头若隐若现,闪身上去,轻轻松松将对方截住。


    “吓死我了,”秀美青年拊了拊心口,嗔怪道,“小仙君好不讲理,把我堵在这深山角落做什么。方才我还以为有贼人起了色心,要奸要杀,我可应付不来。”


    李沉璧不与他啰嗦:“那个小孩子呢?”


    秀美青年愣了愣,“什么小孩子?”忽然笑了,“我眼前明明只有你这个小孩子。”


    李沉璧倏忽出手,隔空卡住他脖颈,让他双脚离地。


    灵压沉重聚来,秀美青年只觉得像被黄土填到胸口,马上就要盖过头顶。被活埋的滋味,令他叫了起来:“我叫人领他去找江泊筠了!”


    李沉璧道:“一派胡言,你定是在耍什么诡计。装模作样,以为我认不出你?”说着将他丢在地上。


    秀美青年一旋身便爬了起来,摸着下巴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你比你那师兄眼神好多了。不过么,说‘装模作样’可是冤枉了我,毕竟我本就没有固定的容貌。隔一阵看腻了这张脸,说不定又改头换面了呢。”


    李沉璧道:“你哪张脸我都看不顺眼,这便打你一顿出气。”


    “哎呀,我可打不过你。”魅妖忙后退了好几步,摊开双手,示意自己诚心顺服,“我有什么地方招惹了你?不过是那次逢场作戏,与你师兄一起喝了几杯酒,撩拨了他两下……”


    他翻身躲过几道石破天惊的灵流:“说起来,你二人如今鱼水偕欢,难道没有我的功劳?”


    李沉璧手心的灵流,蓄势待发:“别缠着师兄的朋友。知道江泊筠妻子的下落,就告诉他,偷了他的孩子,就还回去,别想着诡计勒索,否则便在此地杀了你。”


    魅妖“嚇”了一声,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打量他:“你维护江泊筠,是看在叶霁的情分上?我还以为你希望他朋友越少越好,最好只剩你一个关系亲近的呢。真看不出来,你的心胸如此坦荡敞亮,这点倒是不像——”


    李沉璧目光凌凌锐利:“不像谁?”


    “——不像我以为的样子。”魅妖噗嗤一笑,“我为他找妻子的下落,江泊筠有我看上眼的神兵,一物换一物,彼此心甘情愿的呀,你们师兄弟又操什么心?至于他的宝贝儿子,我说了,一定送回去的……”


    一边说,一边悄悄远离李沉璧,伺机要走。李沉璧也不拦他,任由他不断逃走,却一次次鬼打墙,反而退到自己跟前。


    “啊呀,一时不慎,着了你的道了。”魅妖不恼反笑,“把我拉进你的境里,人鬼不知,难道真想奸杀了人家么?”


    “奸我嫌恶心,”李沉璧慢慢拔出腰边长剑,露出三分水色剑光,“但杀了你,算不得什么大事。”


    魅妖蓦一转神色,一向柔媚轻佻的音色,听来有几分认真:“若我有个与你有关的秘密呢?”


    第72章 心如惊雷 不及他回眸一笑。


    魅妖说完, 仰头看看四周,赞叹:“这境实在是精妙绝伦,浑然天成。与原本的天地自然毫无区别, 比你在芳菲谷里造的境又要强多了,看来这段日子你勤学苦练, 功力大进呀。”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下的雪花:“就连这雪也……”


    李沉璧:“我刚才把境撤掉了。你现在看到的是现世。”


    “……”魅妖咳道,“不管怎么说,你这本领可谓是绝世神功。只不过并非前无古人,倒是因为你一心和师兄乱搞,有可能后无来者。”


    李沉璧凤眼眯起,冷冷审视:“你什么意思?”


    魅妖笑了,面孔凑近他问:“你这本事是凭空得来的么?就算你天生能造出这样的境, 又是谁生的你?你的母亲是谁,父亲又是谁?”


    李沉璧只恍惚了片刻, 便淡淡道:“我不在乎谁生的我。他们全都死了。”语气变回锐利,“你刚才攀扯我师兄, 是什么意思?”


    “傻孩子。”魅妖叹了口气, “你如果这辈子只和他厮守,谁能生得出孩子来?将来这世上,当然就没有继你血脉的后代了呀。”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李沉璧冷哼一声, “这算什么秘密?”


    魅妖与人说话的习惯使然, 手朝前伸出, 就要摸上他的脸颊,却在对方寒刀似的瞪视里,讪讪收了回去。


    魅妖收回了手,负在背后:“怎么算不得秘密?至少教你明白, 你这本事不是偶然便有的。”


    见李沉璧已是不耐烦至极,似乎随时都可一剑刺来,魅妖不再迂回卖弄,说道:“我讲个漂星楼创派始祖的故事给你听。你的好师父、好师兄说不定也知道,却未必肯讲给你听呢。”.


    叶霁从水榭的结界出来,立即有几缕寒风夹杂小雪吹在脸上。


    他一杯酒也没喝,这时却有些热,甚至心跳也有些快。


    但面上却毫无变化,装作没听见钟燕星跟在后面一叠声的呼唤,提起气息加快步伐,几个腾挪飞纵,身后就清净了。


    叶霁回头看向远方急得团团转圈的钟燕星,忽然就有些愧疚:我这个师兄当的,到底还是有些厚此薄彼,只希望小钟不要生我气才好。


    进入广袤的豢养场,叶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乘寿山为了饲养不同习性品类的灵兽,将豢养场选在了地形极为复杂的山林里,外人进来就容易迷路。


    想起李沉璧给他系过的红线,叶霁伸手在脑后的发丝中摸索,红线始终还在。


    李沉璧可以凭着这红线追踪他,不知自己能否反过来,借此物感知对方的位置?


    叶霁尝试将一线灵气灌入红线,小心翼翼调动着,令灵气顺着游丝蛛网般的红线延伸。


    一线明灭的微弱红光,在眼前闪烁了起来,大概指引了一个方向,却无法再延伸更远。只因相隔越远,灵气越难保持在丝线粗细,无法再穿过红线内部了。


    叶霁又尝试了几次,放弃了。


    一面感叹李沉璧这手绣花穿针的神功让他自愧不如,一面放慢脚步,弛缓心情,朝前方慢慢走去。


    若两人心有灵犀,说不定就会碰头。


    正思绪纷纷,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张小弓,形似关山弓,却小了数倍,像是孩童的玩具。


    他立即想到了什么,放出灵识在四周探查。片刻,疾走几步,猛地掀开面前一片深深的长草。


    江阙正坐在草间,灰头土脸,神情颓丧。


    抬头看见了叶霁,瘪了瘪嘴,发出了一声委屈无比的嚎啕。


    “阿阙?”叶霁忙将他提溜出来,拍掉身上草叶,“你爹爹把你带来乘寿山了?”


    打量江阙身上没有磕碰,叶霁笑着用袖子替他擦干净小脸:“一定是你又贪玩甩掉了门人,结果自己迷了路,这下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还敢不敢戏弄大人了?”


    他虽然责备,语气却是温和亲切,令人信赖。江阙不由地攀住他的手臂,渐渐止住哭声:“我没有乱跑。是有人把我抓走,又丢到这里的。”


    叶霁知道这小鬼滑头得很,只信三分:“哦,是谁?”


    江阙露出一点不安与惧怕,忽然之间,打了个从头到脚的哆嗦。


    叶霁心中生疑,揉了下江阙的后脑,放缓语气:“劫走你的那个人,你认得他是谁么?”


    江阙又抖了一下,支支吾吾:“我,我不敢说。我觉得,好像不是活人。”紧紧抓住叶霁的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可靠的安慰。


    叶霁不改神色:“山精野怪,厉鬼妖魔,大千世界无所不有,遇到了有什么奇怪。你是仙门子弟,碰见非人之物,就当是喝水吃饭,顺其自然。”


    江阙听见他说“山精野怪,厉鬼妖魔”,就开始慌张了起来,竟是有点伤心的样子。


    叶霁仔细瞧着他神色,蹲下身与他平视,皱眉问:“阿阙,你有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江阙目光怔然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


    在叶霁耐心的静静注视里,终于低下了头,带着丝丝哭腔道:“……我觉得她好像阿娘。”


    关裁?


    叶霁心头一跳,脑中思索,沉吟着道:“这样说来,关姑娘至今还没有归家。否则应该将你带在身边照顾,何来‘掠走你’一说。阿阙,你看清了她的脸么?你为什么说她……”


    顿了一顿,叶霁深吸一口气才道:“为什么说她不像活人?别怕,也许是你从哪里听了什么神鬼故事,胡思乱想的。”


    “她身上很冷!”


    江阙如小鹿似的眼睛,因恐惧而闪动:“她的手冷冰冰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阿娘,好像是,好像不是,反正看不清她的样子。我一直叫她,她也不理我,后来把我丢在这里,说要是出声,就把我‘砂子’。”


    叶霁听了,一言不发。暗暗地琢磨,“砂子”是什么意思?


    哦,是了,是“杀死”。江阙年纪幼小,口齿本就不甚清楚,加上饱含哭腔,也真难为他能把一段话说明白。


    叶霁却反倒松了口气,只因不相信他所熟识的关裁,会对骨肉亲儿说出这种话。应当是江阙想念母亲过度,因此产生了幻觉联想。


    他站起身前,把江阙也捞起来,放在臂弯:“你爹在什么地方?咱们去找他。”


    江阙一擦眼泪,转眼变了脸色,气呼呼地叫道:“我才不去找他!他是王八蛋!阿阙要美人姐姐!”


    叶霁被他逗得扑哧一笑:“怎么,阿阙又看上了哪家的姐姐,连亲爹也不要了?你爹知道了可要伤心——”


    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愣:“美人姐姐?你说的该不会是我师弟?”


    江阙哼唧一声,抱住他脖颈.


    “你说完了?”


    李沉璧的神色,自始至终都如山峦一样稳定,语气也是平平板板,教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魅妖惯察人心,却不得不承认,他对此人没辙。


    他还觉得李沉璧有点有趣。


    李沉璧的声音堪称悦耳,魅妖发现,他在对叶霁说话时,音色大多时候都是清泠轻软的。


    正经时,清泠就多一些;娇嗔时,轻软就多一些。


    但和除叶霁之外的人说话,李沉璧的语调就截然不同了。嗓音里像是藏了把薄薄的冰刃,清则清矣,寒冷太过,至于软,那就是一分都不剩了。


    “看来我的故事讲得不够好。”魅妖有些苦恼地摇头叹气,“要是哪日吸人精气的营生干不下去了,我一定不会转行去当说书先生的。”


    “你说的这些事,都和我无关。”李沉璧说道。


    “这是什么话。”魅妖的神情微僵了一下,旋即又露了出笑容,“你身体里流的,不是昆仑树骨的血?你不承认自己是冷均池的后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李沉璧的双眼,瞳中显出某种奇异的亮色:“傻孩子,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创造外界的境,或是人心的境,这两种本事任凭你拥有哪一种,天下之物都能让你信手拈来,仅仅只是需要一点儿筹划而已。”


    “听起来不错,”李沉璧再次道,“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魅妖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眼中热度稍微褪去:“为何说没有关系呢。”


    李沉璧冷淡地瞧了他一眼,像是有些不耐烦多说话。


    “我明白了。”魅妖触动了一点灵犀,从容神色回到了脸上,笑道,“你是不是怕师门忌惮你,怕叶霁忌惮你?”


    他说完,忽地打了个寒噤。只因李沉璧的眼光变得像柄小刀,要命的小刀。


    “我分不清你的话是真是假。”


    李沉璧道:“但真也好,假也好。我这辈子只做长风山的弟子,只做一个人的师弟,这血脉存不存在,对我有什么影响?若我有一把出鞘便能杀人的宝剑,却一辈子不把它拔出来,那我有或者没有这把剑,有什么分别?”


    “你当然可以一辈子不把它拔出来。”魅妖冷嗖嗖一叹,“可别人却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把它拔出来。”


    说完,他果然在李沉璧眼中见到了雪光出鞘的杀意。


    却反而迎上前一步,手揽李沉璧后颈,几乎碰上他额头,低声道:“这个秘密,林述尘早就知道,叶霁怕是也知道了。他们表面上还好好待你,你又怎知他们没有暗中提防?毕竟冷均池的后人,每一代都和漂星楼的关系密不可分。但你既然对长风山死心塌地,对叶霁痴心不改,想必是劝不动你另谋前途了。但还有一件事,才是你最大的危险,若是发生,恐怕你要万剑刺心,万劫不复。你且听好……”


    魅妖一边在李沉璧耳边低语,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在掌心幻化出一枚指盖大小的血瓶。悄无声息地剔掉灵封,瓶口尖锐如蛇牙,能轻易刺入血肉。


    李沉璧极其讨厌这个靠近的姿势,下意识想将此人一掌挥开。


    但那柔魅的声音,却好似带有什么魔力,令他忍不住听下去。


    听到“万剑刺心,万劫不复”时,耳边划过尖锐鸣叫,像有什么在他天灵盖上沉重锤打了一下。


    意识到对方多半使了什么魇术,又或许是自己的性灵因为预测到了什么而在突兀惊慌,李沉璧立即沉定精神,要将自己从恍惚之中抽离出来。


    他刚一醒神,就感受到了一股极熟悉的气息,就在几丈之间。


    那气息曾经与他水乳交融,有时令他心安如美梦,有时令他心跳如惊雷。


    那是————


    一只温暖的手,从后面覆上了他的双眼。另一只手紧随而来,揽着他的腰身,带他飞退二丈。


    魅妖的声音便远了,话是对他身后那人说的,语带调笑:“先前见到我,却冷淡不打招呼。现在又追过来,难道是和人家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么?”


    身后那人没有理会,慢慢贴近李沉璧耳边,声音清润带笑:“猜猜我是谁?”


    不等李沉璧做出任何反应,那人已经放开了他,如一缕无声的清风,淡淡吹拂出去。


    魅妖方才一边说话,一边疾速后撤,却被紧随而来的剑光堵住。那剑光的气象,像是雪山融化后的寒流,无处不在,空中飘飞的小雪都化作碎冰利刃,让人无处躲藏。


    “沉璧,”叶霁站在剑气寒风中,还有余闲扭头一笑,“你看我的剑法恢复得如何?”


    李沉璧没有看他的剑法。


    他甚至连叶霁有没有拿剑,都没有注意。


    再无双夺目的剑法,都比不上叶霁回头时的那一笑。


    第73章 天大之事 他不疑虑,不动摇。


    李沉璧在如梦的骤然狂喜中, 张了张口,想叫出那声藏了太久的“师兄”,却发现难以发出声音。


    太多太多的喜悦, 就像是一大把糖融化在他喉咙里,甜腻到连心都在疼。


    魅妖被看不清的剑光堵得左支右绌, 正值冬天,却满头是汗。


    一错目,看见李沉璧一副痴痴茫茫的样子,不由朝叶霁哂笑:“你的小情人念你得紧,怎么还一味与我夹缠不清?莫非觉得我比他更有韵味?”


    叶霁道:“阁下若不躲,我便不缠。”又扭头说了句,“沉璧别动, 我来收拾他。”


    魅妖掌心出汗,躲过一道寒锋, 眼见下一招接踵而至,自己万万闪避不得, 忽然开怀大笑:“小叶要怎么收拾我?像当年那样, 一把火烧烧个干净么?”


    他话音落下,薄叶般的剑锋在他鼻尖三寸前戛然而止。


    叶霁定神看着他,眼睫忽地颤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怔忡复杂的神情:“你……”


    魅妖轻声道:“小叶的长剑虽快, 怎可杀我无罪之人?”


    叶霁皱起眉, 百感交集中, 又生出另一层更深的警惕。忽然腰腹一紧,一片温暖贴上来,被人从后面抱住。


    李沉璧先是握他小臂,接着一路往下, 揉捏他热乎的手腕,在脉搏处流连抚摸了一会,才与他一起握住剑柄。


    “师兄要杀他么?”李沉璧将脸贴在他脖颈处蹭动,深深呼吸他肤发散出的气息,声音些微发哑,“这厮惹你不快,我帮师兄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魅妖冷笑无声,看出了他这幅依恋柔顺的姿态下,藏着什么样的熊熊烈火。以至于连敷衍都顾不上了,竟想快快杀掉自己,一了百了,才好与乍然重逢的心上人宣情泄意。


    “先等等。”叶霁握住腹上的那只手,感到两人的心跳都是炙热相融。


    竟就以这个拥抱相贴的姿势,平视着魅妖:“我还以为你已经殉教,葬身在了漂星楼大火中。但仔细想想,能从绝境中金蝉脱壳,这才是你——唐渺。”


    “终于从小叶口中听到我的名字,”唐渺笑得极是开心,连拍三下掌,“幸甚幸甚,在下要痛饮三杯!”


    李沉璧冷不丁道:“你叫我师兄什么?”一托叶霁手腕,霜霁剑迸射出光华,一道寒芒朝唐渺劈脸削过去。


    “这要怎么说话?”唐渺堪堪躲过,略带狼狈地抱怨叫道,“小……咳咳,叶仙君,你的这位小心肝儿,性子实在不好,动不动就叫打叫杀,你该管管才是。在下不过是想叙个旧罢了,这称呼是当年叫惯了的呀。”


    叶霁冷声冷面:“他难道打错了你?你方才和他说了什么闲话,使了什么伎俩,全数招来。”


    唐渺便笑:“你何不亲自问他?”


    叶霁微微侧头。李沉璧抱他更紧,低头贴上来,在他耳边告状道:“他说了一堆我的所谓身世的事,什么昆仑树骨,什么冷均池,乱七八糟。还想哄骗我丢下师兄另谋前途……哼。”


    叶霁的眉头渐渐皱起,半晌,瞧着唐渺,绽颜一笑:“沉璧,你说得对极了,这人惹我不快,还是杀掉为好。”李沉璧便朝唐渺虚虚伸出手掌。


    唐渺故作大惊,叫道:“我有一言!”


    “我有一言,小叶……啊不,叶仙君何妨听我说完。”


    唐渺作势擦擦头上冷汗,捂着心口:“真是要吓死在下呀。你小的时候,秦楼主那老鬼常说你是一泓清水见到底的心性,恼你不肯杀人,他为了扭转你这心性,还对你下蛊下药。”


    他啧叹连连:“你在那种境况下尚且保持本心,后来在名门正派长大了,怎么反凭一念就定人生死?我死是小事,可却替你惋惜难过呀。”


    李沉璧在旁听着,心底十分刺痛。暗想,师兄过去遭受了非人的苦难,却从不说给我听。我后半辈子加倍地补偿他,断不叫他再受委屈了。


    叶霁哪里知道小师弟在一刹那把他后半生都安排妥当了,想到唐渺这人虚伪矫揉,又心肠刻毒,自己从小对他殊无好感,却还是有些稀薄的“同僚”之情的。


    他屡屡违抗当时的“师父”秦楼主,吃了不少苦头,唐渺在他饱受折磨时,或是分散走秦楼主的注意,或是偷偷给些药物食水,这样拉扯过他几次。因此,即使知道唐渺的本意乃是觉得他逗弄起来有趣,死了未免可惜,叶霁也依然记这个情。


    “你的那些鬼算盘,”叶霁道,“就在这里打给我听听。否则,你方才竟对我师弟用魇术,意欲图谋不轨,他要对你做什么来出气,我是不拦的。”


    李沉璧配合地做出个“不说就杀死你”的凶狠表情。


    “我能有什么算盘?”


    唐渺在两人锐利的凝视中,缓缓地道:“我半辈子都在漂星楼做事,除了点不入流的魅魇手段,别无所长。漂星楼如日中天时,我是首领的左膀右臂,树倒猢狲散后,我又该如何自处?想当个魅妖四处猎艳,却人人喊打,不知哪天就会阴沟翻船,不是长久之计。我只不过想为自己谋个光明长远的前程,小叶又何必这样惊疑?”


    叶霁道:“所以你来游说沉璧,想借他的神异血脉,复起漂星楼?也对,光凭他是创派始祖冷均池的血裔这点,就足以让你收敛漂星楼残部,一呼百应了。”


    他抓紧李沉璧的手,沉声道:“你想得美,他怎么可能由你摆布。”


    李沉璧深深看他一眼,与他五指交扣,翘了翘唇角:“我只听师兄的。”


    叶霁在他虎口轻挠两下,以示回应。


    唐渺笑眯眯地看着二人亲昵,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静等这碍眼的片刻温存过了,开口道:“我原本想,令师弟若能与我通力合作,那么无论是风风光光地复起漂星楼,还是风风光光地另立门户,对我来说都好极了。但既然李仙君决意不肯,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念头,退而求其次,死心塌地跟着炙手可热的枫云山庄做事,讨他们少主欢心,将来混个一人之下也不难。”


    “至于那微不足道的魇术,”唐渺不忘解释,“不过是我在说服人时,惯用的一点辅助手段,绝伤不了本事通天的李仙君的。小叶,看在我们昔日交情的份上,就不要与我计较了,好不好?”


    叶霁道:“你最好是真的死心。沉璧今生今世都只是长风山的弟子,再来招惹他,我一定不饶你。”


    他顿了顿,又道:“你敲诈关月门主的事,也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么?”两指弹了下腰间佩剑,发出一声清越龙吟。


    剑鸣声绕林不绝,唐渺被藏在其中的灵力威压摄得心慌头胀,知道叶霁在实打实地警告他。


    从善如流是他拿手长处,当即笑说道:“小叶固然是厉害绝伦,令师弟更是比你可怕千百倍。我有几个胆几条命,非要触你们的晦气呢?这便识趣告辞,好将这片宝地让给贤伉俪一诉别情。若要些助兴的丹药道具,在下这里也应有尽有……”


    见他满口乱缀胡扯,又要脚底抹油,叶霁就想截住他,拷问一番关裁的下落。


    唐渺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飞快一撩袍角。消失于移形术的黑雾前,丢下一句“我与江门主好好地做交易,你情我愿,小叶何必如临大敌”,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叶霁望着唐渺离去前站立的空地,只剩兀自打旋的雪花,心绪纷繁。


    他轻叹一口气,转过身,语气低柔温存:“沉璧,关于你的身世,师父早就知道,也的确在不久前告诉了我。之所以不与你提起,是因为怕你从此徒生烦恼。无论你是谁,师父与我都——”


    还未说完,李沉璧已经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搂在怀中,在苍苍莽莽中疾飞了起来。


    叶霁先是愣住,感受到李沉璧近在咫尺的炙热呼吸与砰乱心跳,心也渐渐滚烫。


    李沉璧不需要听任何解释,甚至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不疑虑,不动摇。


    此时此刻,怀中抱着一个朝思暮想的叶霁,才是天大的事。


    第74章 可消风雪 师兄有没有想我?


    雪越下越大, 扯棉丢絮,转眼到处都是一片苍茫。


    在一处避雪的山洞里,李沉璧将叶霁放下, 拂去他发间衣上的雪。


    叶霁环视了一圈,见这山洞有不少人工斧凿的痕迹, 有石床石椅和添柴加火的壁洞,桌上半截蜡烛落满灰尘,这里大概是给守夜人歇息的地方,已经许久不用了。


    山洞昏暗,叶霁弹出一点火流,隔空将蜡烛点燃,但微黄光芒仍是不顶用, 反而把洞中照得更加光线暧昧。


    正考虑要不要在壁洞添堆火,怀里就多了份沉甸甸的重量。


    李沉璧全身都压向他, 将他抵在冰凉的石壁上,额头碰额头, 深深看入他眼里。瞳仁犹如两点漆墨, 倒映着烛火和他的影子,叫了声“师兄”,眼中慢慢地蒙上一层泪雾。


    近四个月不见,叶霁觉得李沉璧的性子似乎内敛稳重了些, 抒发情绪也没有过去那样胡冲莽撞了。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也不知是高兴孩子有所成长, 还是怅然若失。


    正出神想着,李沉璧微凉的嘴唇在他鼻尖唇角轻轻擦拂。


    叶霁张开齿关,含住了伸入的那一截湿滑软热的舌头。


    起初只是舌尖相舔,嘴唇厮磨, 渐渐的,两具沐过风雪的冰凉身躯都升起热意。


    李沉璧从梦一般的锥心迷离中,重新回到现实,一手揽紧他的腰身,一手将他后脑圈在臂弯,忘情亲吻。


    叶霁被这忽然发狠的亲吻弄得有些喘不上气,口腔被李沉璧恣意舔遍,甚至还不解意,叼住他舌尖啮咬。


    叶霁觉得一阵刺痛,没有后退的余地,只得将李沉璧往外推。


    李沉璧恨不得长死在他身上,撕膏药的劲也撕不下来。叶霁被他逼得齿关大张,舌头都要被他吃进腹中,这才恍然明白,并不是李沉璧收敛了娇蛮,这小子刚才纯粹是没反应过来,本性复萌慢了半拍而已。


    李沉璧越亲越起兴,放开他脑袋,在他身上胡摸一气。


    叶霁被吻得胸口发闷,有些难以招架,断断续续地道:“——先等等,让师兄看看你……唔,好像沉了点……”


    叶霁笑了一声:“沉璧,你是不是长高了?”


    李沉璧脸颊绯红,微喘吁吁,又凶又委屈地瞪他:“没有!师兄不在,这四个月我只顾着难过失意,哪里有余心长个子。”


    叶霁强忍着笑,道:“嗯,你再长高,我只好抬头看你,也挺累的。”李沉璧凑来又亲了他一下,声腔极软极柔切:“我好想师兄。师兄有没有想我?”


    这句话从李沉璧的心腔里剖出来,因为极度期待,尾音都有些颤抖。


    叶霁凝注着他,但笑不语。烛火之下,眼中光辉犹如在潺潺流动。


    李沉璧被他的笑容吸引,却不满意他什么也不说,恨恨一把扯下他腰带,手往衣襟深处探去。


    “现在?”怔了一下,叶霁截住他手腕,“听话,沉璧,这里不太合适。我们来乘寿山是做客,怎么好在别人的地界上——”


    这回换李沉璧不做声了,低头堵住他后面的话。反扣住他的手,压在墙上,三下五除二,将他衣衫剥得七零八落。


    叶霁暗暗腹诽,一段日子不见,他的修为也不知进步如何,但扒人衣服的手法,倒是利落了不少。


    此时天气寒冷,但好在修仙人体质非凡,除去了衣服也不觉得难以忍受。加上李沉璧的身躯犹如一座火炉,紧紧贴蹭上来,叶霁不仅感受不到一丝寒风侵袭,鼻尖甚至还浮出一层薄汗——自然是被逼出来的。


    洞外风雪连天,洞内烛光人影晃摇.


    钟燕星追着叶霁的背影,一路跑出水榭,追进了深山的豢养场。


    可一眨眼,哪里还有叶霁的影子?


    钟燕星在交错分叉的林间小路上疾跑,来回辗转寻找,累出了一身大汗,晕头转向,也不见师兄身影。


    他心中懊丧,只好作罢,垂头丧气地叫住了个路过的弟子询问。


    “小仙君可是在找人?乘寿门的结界有传音法咒,您有什么要知会走散同门的,我们可以代为传音,整片山都能听见。”


    钟燕星吓了一跳,对那热情的乘寿门弟子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还是自己慢慢找吧。让整片山的人都听见我找师兄,那可太丢人了。”


    那弟子掩着笑,告辞:“那您在山里随便逛逛也行,好看的好玩的多着呢。我等奉命搜寻江门主走丢的小公子,这就先行一步,仙君要是看见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务必请带他去水榭,感激不尽。”


    钟燕星哪好意思说他也找不到回水榭的路了,点了点头。


    天空暗沉沉的,下起了雪。钟燕星彻底放弃了跟上叶师兄的念头,灰心丧气地沿着曲折小路溜达。


    一抬头,瞧见枝头上一对色彩鲜异的神鸟在相互梳理羽毛,心里忽打了个激灵。


    同门几人久别相见,叶师兄却连多叙话的机会都不给,匆匆进了山。该不会、该不会是急着去见李沉璧那小子了吧!


    钟燕星的脸又红又白,愤愤一脚踢起个石子,将树上那对腻歪的神鸟踢得一拍两散。


    鸟翅翻飞,惊掉纷纷落叶。钟燕星看见了个黑影子,从眼前的荆棘从中穿梭而过。


    他连忙躲在隐蔽处,屏息吞声。见神秘人臂弯里携着个幼童,在神鸟栖息的树下站定,轻轻打了个哨。


    一道更快、更无声的黑影翻身而下,从他手中接过幼童,沙袋似的抱在怀中。


    两道身影只交错了一刹,完成交接后,立马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掠去。


    “喂,站住!”


    想到了走失的江家小公子,钟燕星立马提起剑,朝携了幼童的那个人追去。


    那人身量纤纤,一身黑袍从头罩到脚,像一只灵活的黑蝶飞在前面。


    钟燕星提气疾追,喝道:“喂——站住!我有话说!”


    幼童的哭泣和钟燕星的断喝,那人浑似没听见,只一味往人烟稀少处钻。


    钟燕星见周围毫无一人,自己孤立无援,再追下去怕有危险。但一腔正义侠心,让他鼓足了气势,掣出长剑,劈空就朝那人后背削去。


    “再不站住,小心我剑下无情!”


    黑袍人像只蝙蝠,倒挂上树梢,躲过了那一击。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幼童忽然仰起头,叫了声“阿娘”。


    听见那一声饱含哭音的“阿娘”,黑袍人仿佛听到一道天外神音,顿住了脚步。


    黑袍人僵硬了一刻,在钟燕星看不见的角度,那幼童趁机挣出来,滚爬进了草丛中。


    似乎听见了隔空的指令,黑袍人的身躯重新动了起来。不顾幼童,也不理会身后缀着不依不饶的钟燕星,黑袍人钻入一片藤蔓垂络的深谷,眨眼就不见了。


    钟燕星为了追上这人,一路劈开拦路的藤蔓,闷头直冲。


    但渐渐的,他耳边只有鸟鸣和枯枝折断的声音,在深谷之中,黑袍人的动静已是一点也听不见了。


    “天杀的奸贼,等小爷逮住你,定要你狠狠吃一剑!”钟燕星喘着粗气,怒骂了一声,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风中的雪片越来越密,他在藤蔓间摸索行走,不一会身上便堆了一层白。他认不得这里的路,只能凭着记忆往回走,只盼在雪封山前赶回去。


    忽然,一个空旷的女音,从前方传来:“你怎么在这里?”


    “是谁?”钟燕星大喜,“姑娘,我想问问路——”


    他一下傻住,只因看清了那发出声音的并不是什么女子,而是一只浑身漆黑的大鸟,墨汁色的尾羽长长垂到地面,曳地的黑裙一样。


    大鸟对他扭过头来,五官似人,却说不出的空洞,像是夜里的索命鬼。


    先前在水榭的宴席上,人面鸟被展示在宾客前,有模有样地唱了几首曲子。钟燕星怕死了这人面鸟,觉得这东西诡异晦气得很,也不知乘寿门豢养来做什么。


    这时狭路相逢,钟燕星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扭头就跑。


    “你怎么在这里?”


    幽幽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钟燕星忍着寒意抬起头,赫然看见头顶的树枝上,南北左右,不知何时黑压压站满了人面鸟!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


    所有的人面鸟都朝他转过头来,睁着空洞的眼睛,重重叠叠地念着同一句话。


    声音一句叠一句,犹如空谷回音,几千个人同时说话,几千个人一齐问着他同一个问题。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钟燕星的瞳孔剧烈收缩,抱住了脑袋。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


    “够了!别问了!!我叫你们闭嘴!”嘶吼过后,钟燕星跌跌撞撞地狂奔了起来。


    大雪已下的满世界茫白,人面鸟的问话声如影随形,钟燕星犹如被摄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粗喘着,发出哽咽:“我要出去,路在哪里……苏师姐……叶师兄……你们快来……来带我出去……”


    手碰到冰冷的灵剑,钟燕星打了一个颤,双眼渐渐发红:“……不,我有剑,不要谁帮我。”


    剑刃倒映出少年雪亮狂怒的双眼,他嘶声厉喝:“全都给我去死——”


    面前的一只人面鸟忽然张开翅膀,如一片黑云,沉沉覆压了下来。


    钟燕星眨了眨眼,墨色鸟翅变成了翻飞的黑袍,狰狞的鸟容变成了姣好的女人面。再一眨眼,一点血红的光划过了他喉咙,有些许刺痛。


    长剑掉落在雪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第75章 天地无双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李沉璧……


    山洞之中, 烛火被袭进的风雪扑灭,却没人去管。


    叶霁身下凌乱地枕着两人的外衣,李沉璧跪在他上方, 目光从头流连至尾。见那白皙的肤肉上,昔日伤疤已大多消失, 只有曾被鬼血藤无情插穿的肩膀,依稀能看见扭曲的痕迹。


    李沉璧用舌尖反复舔着那里,像是无人收养的猫狗自舐伤处,有些戚然可怜。


    一片雪落在耳根,瞬间融化,叶霁忽然从头到脚打了个寒噤,抽了口凉气。


    李沉璧抬眸看了看他:“师兄冷么?”抬手落下一层结界, 挡住了洞口吹来的风。


    “不知怎么的,”叶霁轻喘着喃喃, “刚才有些心慌意乱,总觉得有事。”


    李沉璧什么也没说, 身子滑下去, 吞吞吐吐,把叶霁的一腔胡思乱想吞吐得七零八落。


    叶霁笑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将他拽了上来, 四肢交缠着抱在一起, 脸颊厮磨。


    两人像是玩闹一样, 在石床上你压我、我掀你地翻滚了一阵,心均是热到了极处。期间李沉璧不知凑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了多少句“想你”,叶霁也充满耐心地一一回应, 亲吻小师弟的额头脸颊与嘴唇。


    截住那又往下钻的脑袋,叶霁哑声道:“没事……你直接来。”


    李沉璧舔了舔他手心,不答应:“会弄伤师兄。”


    “你慢一点就好。”叶霁重新躺了下去,拆掉自己的发髻,任长发散落,偏着头对他一笑,“来不来?”


    李沉璧被他撩拨得心都要跳出腔子,心里熨贴到了极致,喉咙酸涩,眼前湿润,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合身将叶霁压住,头靠在他温热的颈弯里,轻轻抽泣了一声。


    叶霁只觉他呼吸热得能将人烫伤,脖子又被泪水打湿,怔了一下。


    他忽然想问怀中年少的恋人,这四个月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李沉璧沙哑叫了声“师兄”,将他翻过去,伏在石床上。


    刚刚一翻乱滚,叶霁后背肌肤都覆着一层绯色,脊线流畅健美,纤劲的腰身塌陷下去,是平时在衣物遮掩下看不见的风情。


    石洞外,雪片乱叠,飞如梨花,都被尽数挡在结界外。


    也不知过去,洞外暮色渐沉,暗红彤云转为墨色,雪却下得越发大了.


    冬日天寒,两人身上却蒸腾起缕缕白雾。叶霁额发湿透,扭过头,看了李沉璧一眼。


    他眼角色泽犹如桃花,这一眼的惊人艳色,令李沉璧差点马失前蹄。


    把骨软筋酥、精疲力尽的叶霁放平在石床上,李沉璧又压了上来,软声软气:“师兄再来一次?”


    叶霁被压得浑身不适,嫌他沉得很。想开口叫他滚下去,却又不忍心。


    “李沉璧,你是妖怪还是人?”


    叶霁动动嘴唇,发现声音都哑了,有气无力:“再不结束,我被你累死,你就去守寡吧!”


    李沉璧不高兴地嘟囔:“我才不要守寡。”


    叶霁哧地一笑。


    见他笑了,李沉璧的心漾了一下:“师兄……”


    叶霁换了个没那么腰疼的姿势,隔空点亮石桌上的蜡烛,叹息:“这根烛燃尽前,快些完事。师兄还想和你说说话。”


    李沉璧欣喜不已,再三保证,一定速战速决,绝不会把他弄晕过去。


    叶霁听得太阳穴直跳,抬手去捂这小混账的嘴,李沉璧顺势拉过他手,搭在自己肩上。


    ……


    李沉璧的速战速决,自然做不得数。其中有好几次,叶霁觉得再难承受,想将身上这人推开,但与那湿漉漉的凤眼相对时,又垂下了手。


    叶霁手滑到石床下,碰到了李沉璧放在床角的剑,似乎并不是他常佩的那把。又摸到个结实的小盒子,是从李沉璧外衣中掉出来的。


    正虚乱摸索,李沉璧见他分心,不满地用力一记。叶霁手底瞬间失了力道,居然把那盒子捏的“咔”一响,打开了。


    盒子在地上先是翻滚了两圈,接着,竟钻出了一个耳尖眼圆的小兽,鼻尖不断嗅着,“咪咪”叫了两声。


    在叶霁凝滞的目光里,小竹猫灵巧地钻出身子,一边轻轻叫着,一边去叼李沉璧滑落地上的外袍,试图钻进袖口里。


    待看清了这是什么,叶霁“啊”了一声,惊喜非常,转过头去看李沉璧。


    李沉璧微喘道:“是我们的。是我买来送给师兄的。”


    叶霁心中一热,握住他手,忍不住又转头去看猫。


    这一看,恰好见到第二只银牙竹猫从盒内咒光里跳了出来,对着二人抖了抖耳朵。


    “沉璧,你买了两只么?”叶霁睁大眼睛,倒抽了口气。李沉璧却不做声。


    紧接着,第三只、第四只咬做一团,从盒子里摔摔打打地滚了出来。


    出来后似乎是觉得冷,便不再咬对方,都去钻李沉璧外袍。大概是熟悉了他身上的味道,感到习惯安全。


    叶霁一掌按上自己的额头,在满室的“咪咪呜呜”声中,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沉璧在他说话之前,倾身将他压倒。


    四只小竹猫好奇地嗅着两人散发的奇妙气息,似乎觉得他们周围格外温暖,纷纷跳上石床,蹲踞身侧,睁着水银似的眼睛,炯炯打量着他们。


    烛光晃动,叶霁那双平时清明神飞的眼眸,此刻含着泪痕,时而睁大,时而半合。


    被八只眼睛一齐围观,即使是不通人情的小畜,也令叶霁觉得窘迫。抬眼看那蜡烛,已快要燃到尽头,轻叹一声,将李沉璧往身上搂紧,低头亲吻他嘴唇,柔声道:“……好沉璧。”


    李沉璧的身体猛地一颤。


    叶霁又低低叫了他一声,李沉璧的呼吸立马急促得不像话,心几乎要跳出胸膛,鲜活地跳到他脸上来。


    “……好师兄。”李沉璧晕头转向,颤声吐出这三个字,用力地回抱过来。


    两人都是气喘吁吁,而烛火恰在这时,因为蜡油燃尽而熄灭了。


    恍惚之间,叶霁觉得万物都消融在山洞一隅,只有怀中一个李沉璧,是活生生不可分割的.


    四只竹猫之前在乾坤盒里颠簸得难受,等适应了外界后,在李沉璧的外袍里贴偎着睡了,正发出呼呼的鼻息。


    李沉璧道:“本想等师兄出关时,给师兄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你先来找我了。”


    “一下见到四只,这下我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了。”叶霁轻声道,“但我还是高兴。”


    他拥着李沉璧坐起,两人在昏暗中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闪动的光亮。


    拿起石床脚的那把长剑,摆在两人之间,叶霁端详着,问道:“这是师父的剑。竟给了你了?”


    李沉璧靠在他肩上“嗯”了一声。


    “我才不在多久,你就连师父的剑都哄到了手里。”叶霁道,“这下我可吃醋了。”


    “师父最关心的还是师兄。”李沉璧道,“给我这把剑,便是想让我护好师兄。”


    叶霁愣了一下,轻轻掰过他脸,注视着他:“你别多想。师父只是不说,其实他关心着每一个徒弟,对你也——”


    “我和师父的心一样,”李沉璧打断了他,“只求师兄一世平安无忧。这把剑我好好拿着就是了,怎会多想?”


    叶霁心中暖热,笑了笑:“嗯,是我想岔了。”李沉璧拿起他外衣,给他裹好,抱着他往石洞后方走。


    石床正对处有条短道,通向一个在天然水池,清冽见底。大约是供守山人取水洗沐的,但已多时无人使用了。


    李沉璧将他放在水池边,径自脱衣,跳入冰凉彻骨的水中,沾湿了手巾,为他细细擦洗身体。


    那手巾被他用内力蒸热,两只手掌都冒出白腾腾的水雾来。


    叶霁不想他浪费灵力,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吧。”说着也要往水池里跳,却被李沉璧挡住。


    李沉璧捧着他赤足,将他往上一抬推回:“水太冷,师兄别着凉了。”


    叶霁瞧着肤白貌美的小师弟,怎么看都觉得他才是娇贵的那一个:“……你怎么不怕冷?”


    李沉璧笑吟吟的:“看见师兄,自然哪里都热呀。不信师兄摸摸我?”


    叶霁心道我哪里还敢再摸你,索性放松身躯,任李沉璧替他清理,过程不免被胡摸揩油一通,也都习以为常。


    洗净之后,李沉璧又为他一件件穿回衣物,套好鞋袜,就连护腕的缠带也仔细替他系好。


    至于他自己,则匆匆清洗一番,墨色外袍被四只小竹猫当作了安乐窝,上身便只穿着中衣,坐在叶霁背后,叼着发簪,替他束理长发。


    做这一切时,李沉璧似是心情极好,唇角上翘,时不时看叶霁一眼。


    将玉簪插归发髻,李沉璧双手从后面揽过来。


    叶霁知道他正用灵流探查自己的脉络,回头便笑:“我已经全然好了,还隐隐更甚昔日一筹,算是因祸得福吧。”


    李沉璧下巴垫在他肩上,声音发紧:“我时常做梦,梦见师兄在敲雨洞天修炼出了岔子,走火……走火入魔,我却不在,无人帮你。”


    “修炼这件事,旁人本就无法替己身承担风险,在不在都一样。不必担心我,其实这一次我堪破境界,和十几岁时不同。”


    叶霁微侧过身,示意李沉璧和自己对贴手掌,让他感受奔涌如潮的灵流,“十几岁那时,就像孤身举着一盏烛火,走漫漫夜路,周围都是险滩危崖,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只看得清身边小小一隅,只能一步一步摸着来,一个闪失就会万劫不复。”


    “这次却不同。”他接着说下去,“重拾修为的路虽然难走,我却已经知道这条路是什么样的。过去我只有一盏烛火,这次却有明月星辰为我照彻九幽,我想跑便跑,想飞就飞,谁能阻我?”


    叶霁与他变为十指相扣,一口气说了许多,眼中好像也有一轮明月,熠熠生辉。


    李沉璧感同身受地替他高兴,望着这张朝思暮念的脸,有些飘忽出神。


    见他发愣,叶霁轻吐一口气,笑了:“但我虽跑得畅快,却也是狠狠地栽了几个跟头,差点前功尽弃。”


    李沉璧紧张得呼吸一滞:“啊,怎么回事?”


    叶霁唇边笑意未减,淡淡道:“在敲雨洞天里,我想摈弃万念,做到太上忘情,可惜太难了。”定定地看着他。


    李沉璧一个恍惚,鼻尖瞬间酸了。


    他想起了分别的梅花树前,师兄那句坦荡的表白。


    此时此刻,叶霁正用他的方式,平静宛转地说出一腔真情。


    一股极大的幸福与快乐滋味,像是漫天洪水,朝着李沉璧卷来,令他溺死也甘之如饴。


    “这次闭关的时日,比我预料中短。”叶霁道,“出关后见过了师父,我便来了乘寿山。虽然两三日你就能回家,但我想,早些见面也无妨。”


    他忽然顿住,打量着眼前人:“竟把你说哭了么?”


    擦去李沉璧脸上的泪珠,叶霁开玩笑:“男子汉大丈夫,为何这么爱掉眼泪?”


    说到这里,叶霁忽然想起,之前将江阙送回去时,他曾蹲下来,认认真地问了小孩一个问题。


    “阿阙,你口中的‘美人姐姐’,并不是姑娘家——你究竟知道么?”


    江阙用着点着头,大声说“我一直都知道啊”的模样,令叶霁现在想来还忍俊不禁,瞧着李沉璧就是一笑。


    他本是随口调侃,李沉璧却不知被刺中了什么,咬了咬牙。


    “师兄……”李沉璧声音闷闷的,像是有些苦恼,“在师兄眼里,我是否不够有男子气概,是不是比不上别人?”


    叶霁呛了一口:“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谁说你比不上别人了。”


    有些怅然地瞥了眼李沉璧□□,想,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李沉璧道:“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以前我总对师兄撒娇抹泪,让师兄保护我,以为这样就能占住师兄。却从未想过,这样的我是否会令师兄生厌。就连师兄答应与我相好,也不过是被我磨烦了,不得不答应罢了……”


    叶霁暗道一声惭愧。


    刚与这孩子好上,还没捂热乎就分开好几个月,李沉璧又是个最最纤细敏感的性子,不怪他觉得这一切不真实,开始胡思乱想了。


    叶霁用两指并住了他嘴唇,说道:“沉璧,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子——哪怕你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妖魔,我也早就接受与习惯了。于我而言,你怎样都行。”


    李沉璧嘟囔了一句“我才不是怪物妖魔”,又殷切地问:“那在师兄的心里,我究竟什么样?”


    叶霁哈哈一笑,张臂抱住他脑袋,搂在胸口:“你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李沉璧。”——


    作者有话说:抱歉老婆们今天太忙所以晚了[求你了]


    感谢不夜侯宝宝的巨型霸王票[比心]我真的!受!宠!若!惊!


    第76章 危机警钟 “不要你追,只需你跟紧我。……


    叶霁三言两语, 便把这个对旁人冷心冷眼的师弟哄得意荡神驰。


    李沉璧紧紧拥着他,觉得今生一刻也无法与师兄分开。


    由着李沉璧抱了一会,叶霁拍拍他胳膊, 起身去寻剑和猫。


    走到石床边,弯腰将四只巴掌大的小猫一臂揽了, 捡起那件墨色外袍抖掉灰尘,递给李沉璧。


    然后坐在石床上,专心致志抚摸着小竹猫身上柔软深青的皮毛,爱不释手。


    四只猫起先还绷紧身躯,有一只闪电似的从他怀里跑了出去,后来见其余三只在他的揉抚中逐渐眯眼团起身子,便也谨慎地扒着衣摆跳上来, 重新挤入同伴之中。


    李沉璧一边穿衣,一边道:“师兄要给它们取名字么?”见叶霁竟笑着将脸贴在小竹猫肚皮上, 心里顿时有些酸酸的,却没有表露。


    叶霁为难道:“四只都取?”


    他认真思索一番, 叹气作罢:“说实话, 四只一模一样,我是无论如何也分不清的。既然这样,取四个不同的名字有何意义?反正也叫不清楚。”


    李沉璧把四只猫一一看过去,赞同:“我也分不清。”


    他摸上叶霁去拿霜霁剑的手, 意味深长:“猫分不分得清不要紧。师兄能把人分清就好。”


    叶霁无端被敲打, 噎了一下。见李沉璧灼灼逼视, 在等表态,只好道:“你与——别人,就算烧作灰,混在一起, 我也能把你们重新分成两撮。”


    李沉璧低低一笑,道:“谁要和那人一块烧成灰,我死了也要在师兄身边的。”


    叶霁道:“好好好,将来咱俩躺同一个棺里。”李沉璧脸色一沉,“是同时飞升。师兄将来是要成仙成神的,怎么会躺进棺材里!”


    叶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先谈及的是你,果然是个不讲理的小孩子。


    话到嘴边,却折了回来:“嗯,沉璧说得对。”


    他怀中的竹猫忽然纷纷立起身体,“咪呜”地大声凄叫了起来,声音与先前的慵软截然不然,像是正疾言厉色地在警告着什么。


    叶霁吃了一惊,连忙抚后脖安抚。李沉璧担心猫发狂抓伤他,左右两手各捞两只,要从他身上抱离。


    几只竹猫叫得更为凄厉,猛跳出他桎梏,速度之快,就连李沉璧也无法抓住。


    四抹淡淡的青影,在山洞中飘忽上下,连看也看不清。只一个眨眼,就从洞口接连蹿出,消失在风雪里。


    一切发生得极快,修为何等高深的两人,竟连反应的机会也没有。


    见叶霁站在那里神情凝定,李沉璧以为他见猫跑丢,心情不快,柔语安慰道:“它们极通灵性,已经认了我们为主,一定会回来的,师兄别失望。”


    叶霁却另有所思:“猫忽然受惊,想必有什么事发生。”说着往山洞处走。


    李沉璧亦步亦趋,两人一站到洞口,就被扑面而来的狂风乱雪吹得衣摆乱飘。


    天近日暮,放眼只见漫天白茫茫都是飞霜,寒风如刀,吹不动地上已厚过脚踝的积雪。


    叶霁惊叹:“外面的雪竟下得这么大……”


    正当此时,一声接一声的沉重钟磬声,清晰地穿越呼啸风音,从远处荡来。


    叶霁与李沉璧不约而同侧头,相望了一眼。


    仙门百家间,有各种各样的钟。有的报时醒晨,有的静心清念;有的音色旷沉,有的音色清远,但看用途规制与各家喜好。


    但所有的门派,在某一件事上,均无例外使用的同一种钟——巨籁。巨籁钟音色响亮,听起来像在人耳膜心室上狠狠擂鼓;传播又远,任你在百里之外、十丈地底也能听见。


    当一个门派忽然敲响了巨籁钟,只能说明一件事——危机来了!.


    两人冒风冲雪,登上高处时,恰好看见一线极亮的光从地下升起,在昏苍的天穹炸裂成无数光点,久久不散。


    那一团光点下,正是宴客的水榭。


    叶霁道:“果然出了什么事,乘寿门召集所有人立往水榭。”


    纵目四看,山峰的轮廓混沌不清,只有一些散落四处的引路灯笼,发出幽光。


    侧耳细听,还隐约能听见山林里几声凄厉的嘶鸣,不知道是兽还是人发出的。


    李沉璧忽然侧头一睨,一拍剑鞘,长剑应召而出。


    林木簌簌抖动,一只巨鸟翻出林子,迅猛扑出,指爪寒光闪闪,正对叶霁心口抓来。但还未靠近,就被等待着的漱霖剑削成了两半。


    叶霁走过去,用剑挑起那只鸟尸查看:“是会唱歌说话的人面鸟,调教一只颇为不易,但它方才充满杀气,不知为什么发了狂。”


    李沉璧道:“师兄,这鸟突然出现在这儿,其实奇怪。”叶霁问:“为什么?”


    “豢养场被结界划分成了很多区域,每一种灵兽都养在特定的地方。”李沉璧道,“我听说乘寿门将人面鸟养在一片藤蔓山谷,那儿离我们可远得很。”


    叶霁也心生疑惑:“莫不是结界破了?”顿时警惕了起来,“也许乘寿门报的危机正是这事。人面鸟十分驯顺,断不会主动伤人,一定有什么刺激了它。一只鸟发狂,不足大惊小怪,但乘寿门这样示警,我猜还有更多灵兽也出了问题。”


    他沉吟着,蹙眉说道:“结界破损,灵兽出逃,它们又变得发疯伤人,而仙门百家的人,现在正散落在豢养场四处……如果真是这样,乘寿门这次怕要惹上大麻烦。”


    他发自内心担忧,李沉璧却不在乎,轻声一笑:“眼下我们也有点小麻烦。”


    语音轻松,似乎真是在谈一件极小的事。


    他说完,反手将漱霖剑插入雪地中,掌心按于剑柄。剑身光芒爆涨,一道闪电游蛇的白光,从他们脚下发出,直刺向十几丈之外游来的暗影。


    这一路,泥土混着碎雪乱飞乱溅,接着就是一声闷沉的惨叫兽吼。


    白光一闪而逝,远处的地面凹陷下去,一具小山似的尸体被“掘”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


    叶霁赞善地看了李沉璧一眼。


    不消细认,就知道那是被饲养用来掘土挖矿的泥兽,性格温吞,有土遁之能,不知为何也出现在了这,且性格一反常态。


    修仙人对肃杀之气有敏锐的感知,看架势,那只泥兽方才也想置他们于死地。


    地面传来微微震动,又有几只泥兽潜行在地下,向他们靠近。李沉璧如法炮制,驭灵力入泥土,将它们一一杀死。


    看着肝胆破裂的兽尸,叶霁轻叹口气,道:“我们先去水榭。不御剑,用轻功。”


    这时地上的积雪变得更厚,就连树杈上都堆着一层白,脚尖点落不免落雪纷纷,遮挡视线。用轻功赶路,其实很不方便。


    但李沉璧已猜到叶霁的心思,是希望在赶过去的路上,有机会救下几个遇险的人。


    叶霁道:“沉璧,你不愿意和我用轻功过去么?”


    “当然愿意,”李沉璧盯着他被冷风吹得发红的鼻梁,“我来追师兄,追上便让我亲一亲好么?”


    叶霁便想起了他们策马去春陵时的情形,有些耳热。


    他后退两步,从高处往下一纵。呼呼风声中,叶霁说道:“你如今跑得可比我快了。不要你追,只需你跟紧我。”


    此时天色已经全暗,天地间只剩黑白两色。


    两人在飞纵时,偶尔互看一眼,隔得稍远便看不清对方的脸,更是看不清四周。仿佛容纳他们的,只有无边的大雪,还有无尽的夜色。


    他们翻过一座石塔后,听见了弓弦破风的声音。


    二人站在石塔顶端,见玉山宫弟子们背靠着背,高举金弓,正对准一只三四丈高的夔狼。


    几人身上伤痕累累,精神紧绷,就连叶霁和李沉璧悄悄出现在他们上方,也毫无察觉。


    程霏握紧手中弓箭,低缓地道:“这畜牲只怕还有力气,我们周旋射它眼睛,千万不要被它钢爪碰到,否则……我可不帮你们拼尸,血糊糊脏死了。”


    身边一人道:“师妹你先走,我们抵挡一阵。”其余人也都附和。


    程霏苍白着脸摇摇头,死死盯着夔狼狰狞的面容,箭尖对准了碧幽幽的瞳孔。


    她心知这一箭若射中便万事大吉,若射不中,只怕大家旋即就会葬身在这巨兽的狂怒撕咬之下。


    冰冷的手指扣弦,微微颤抖。程霏深吸一口气,一点点松开——


    生死之际,她双眼都在微微发红,左右两侧忽地刮过两阵风。


    一人在她放矢之前,托住她手腕,调整角度让她射出那一箭,“刚才偏了些,这样就行了。”


    另一人则什么也没说,路过时勾走了她腰上的长鞭,然后凌空越起。


    纷乱雪影里,程霏只见一点刺目金光,一道闪电鞭影在空中交错,同时袭向夔狼。


    夔狼地动山摇的咆啸声,让程霏一下捂住了耳朵,怔然地看着它被射穿一眼,紧接挨了势如雷霆的一鞭,巨大身躯翻滚出去,竟将一旁高大的石塔轰然压塌。


    李沉璧不等它站起,一脚踩上狼头,用长鞭勒住它脖颈。


    夔狼在剧痛中嘶吼狂叫,将石塔全都撞成粉碎,啸声震得几人差点呕血。李沉璧挽住鞭子面不改色,踏住狼头,朝叶霁看来。


    “借我一用。”叶霁从程霏手里取走金弓,搭起箭矢。


    浑厚的灵力汇聚在弓弦一线,流向箭尖,飞射出去宛如流星———


    夔狼的头在一瞬间炸成了血雾。


    第77章 中流砥柱 “师兄要走,就带上我。”……


    无人说话, 只听见狼血飞溅上断裂的石塔,又滴落在雪地上的“啪嗒、啪嗒”声。


    李沉璧离得最近,衣服却没沾上一点血迹。朝叶霁走过来时, 摊开双手,让他看自己被鞭子勒红的掌心。


    叶霁揉揉他手掌, 温语道:“辛苦了。”


    将金弓和鞭子还给程霏,叶霁关切问:“程姑娘受伤了么?”


    程霏心潮涌动,几乎要掉出眼泪来。


    但她知道再多的谢辞,对叶霁来说也是多余,抱手行礼,摇着头,哽咽:“叶师兄……”


    叶霁冲她一笑, 问道:“你们为何会遇上夔狼,又怎么会和它对峙起来?”


    程霏敛容道:“我们见到信号, 本来要往水榭去的,一路却遇到不少失了心的灵兽, 一见人便扑上来撕咬, 只好拔剑自保。也是运气不好,碰上这只夔狼时,大伙儿已经筋疲力尽了,还好遇到了你们。”


    她身边一人心有余悸地说道:“少主之前还想要只夔狼陪着狩猎, 我看还是算了。这畜生野性难驯, 迟早有一天把我们都吃了。”


    程霏道:“乘寿门调教出的灵兽, 一向是最听训的,不知为何忽然伤人。”


    叶霁道:“我们也要去水榭,不如结伴同行,边走边说吧。”


    大雪中难以辨别方向, 危机四伏,路上果然又遇到了四五队与灵兽缠斗的修士,都被他们一一解救。


    众人一路结伴扶持,终于快抵达水榭时,大半都挂了彩,人人脸色含惑含怒。


    顺着长桥,走到水榭门口,只见整个大厅内桌椅全部搬空,灯火通明。几百人聚集其中,吵吵嚷嚷,司药弟子满头大汗地奔走,查看或躺或坐的伤者。


    上官剪湘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叶霁和李沉璧满身是雪走进来,眉毛一松,直趋两人跟前:“师兄,小钟没和你在一起?”


    叶霁怔住,失声道:“燕星不在?”


    上官剪湘脸色十分难看:“清霭也不在。”


    “他们去了哪里?豢养场?”叶霁的心猛地揪起,“那里现在太危险了!”


    上官剪湘道:“我能不知道么?这里已经炸开锅了。小钟是追着你出去的,久久不回,清霭不放心去找他,又没回来。你们要是再晚些到,我也要不管不顾地去寻人了!”


    叶霁深吸一口气,按住他肩膀,沉声道:“别乱。”


    一个白发老者将自己重伤的徒弟平放在地上,晃动手中法杖。


    杖上法器铃铛哗然作响,嘈杂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几百双眼睛都朝他看过来。


    “小薛山主。”老者张口道。


    “乘寿门在第一代山主手中举办万灵观赏会,至今已经有三百三十余届。从未有过像此次这样,众人踏入贵派山门,竟是无异于踏入了死门。”


    白发老者声色如沉稳洪钟,传遍宴厅四角,威寒摄人。


    有人当先发难,群怨顿时沸腾。有的狼狈捂着伤口,有的抱着重伤的同门,一齐厉声斥责了起来。


    老者又摇动法杖铃铛,众人声音渐稀,他洪声说道:“薛山主病重不能理事,小薛山主身为主人,总揽大会事宜,宾客却在今夜死伤无算,这事极其严重,不能不给个交代。”


    众人再次鼓噪了起来:“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不给个交代,便送你薛家上仙门公审!”


    白发老者大声咳嗽着,一点寒光从眼中透出:“灵兽逃出结界,残害宾客,乘寿门要是拿什么弟子失职,看管不力一类的理由搪塞,老夫第一个断不接受。万流岛弟子本来就稀少,现在两人受伤,一人不知踪迹,老夫身为其师,必会为他们讨个公道。”


    法杖在地上一敲,举重若轻,竟将青砖碰出蛛网裂痕,一直延伸到大厅中央站立的薛白槿脚下。


    薛白槿在众口指责中,闭了闭眼,像是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似的。


    跟随她的门人,全被她打发去照料伤者,这时一人伫立,显得势单力孤。


    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小薛山主,在场列位沐化仙道,都不是好勇斗狠之人,定会理性处置。你如实解释,现在的豢养场究竟是什么情况?”


    薛白槿此时已稍稍冷静,声音沉缓地道:“豢养场的大小结界全部损毁,过半数的灵兽失心发狂,其中有夔狼、燮虎、断魂夜枭这样的猛兽凶禽……”她嘴唇颤了颤,才勉力说下去,“我已派遣弟子全部出动,开启了所有护山阵法,也无法控制局面,亦无法查明缘故……豢养场已经大乱!”


    众人惊得说不出话,又听到她“无法控制局面,无法查明缘故”的说辞,又惑又怒,哗然一片。


    “什么叫查不明缘故?”


    一人愤怒地叫道:“不是你们自己出了错乱,难道是有人故意使坏,想将我们一网打尽不成!”


    “这——这怎么可能?”


    议论纷纷中,一个尖锐的嗓音,嘿然冷笑:“怎么不可能?江湖上风雨飘摇也有好一阵子了,别的不说,西南七十多个门派,好端端不是说灭就灭光了么?若有贼人要搅乱修仙界的局面,削弱正派的根基,万灵观赏会这种年年要办的盛事,岂能被轻易放过?”


    万流岛主摇着头,说道:“今日进山的,都是各派自己选出的人,由乘寿山弟子领入结界,每个门派都有记录,怎么混得进贼人?小薛山主还是尽快查明清楚!”


    立马遭到反驳:“哪个门派成立以来没出过叛徒?我看未必是乘寿山的错哩!那作乱的奸人,不定就在我们之中。更说不定,门派一窝子都是狼子野心,想走当年漂星楼的老路呢!”


    厅內的争吵,几乎要炸开了锅,有的坚持要乘寿门给说法,有的抱着同伴哭泣,有那向来不对眼的门派,竟相互揪错挑刺,指认对方就是作乱奸人,被指的一方破口大骂,竭力澄清,几乎动起手来。


    忽听得“铮、铮、铮”三声清响,龙吟不绝。是有人用指尖弹拨剑刃,声音如清泉冷水,浇灭了燃烧的火盆。


    叶霁方才蹲身为一名伤者输送灵力,在众目注视下站起身,把剑插回鞘中。


    李沉璧和他一起救治伤者,停下了手上动作,全心全意注视着他。


    见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自己,目光隐透着期待,叶霁说道:“诸位可否听叶某一言。”


    “乘寿门是最不想出事的一方,让宾客在自己的地界遭受残害,于主人而言万死莫赎,百害无利,我相信乘寿门绝不会拿百年信誉开玩笑。事情既已发生,危机当前,大家还请暂时放下怨恨,与主人一起共度难关。”


    万流岛主重重“哼”了一声,就要发议论,叶霁转头温声道:“万前辈,您先前说有个弟子下落不明,我们要立即把他找回来才是。”


    他说的“我们”,没把自己置之度外,听来十分熨帖,万流岛主神情稍和,对他缓缓点头。


    叶霁提声道:“我方才略数人数,还有三分之一的道友未到,还困在凶险四伏的豢养场中。当务之急是救人,一切都可事后再提。若我们朝夕相处、视若亲人的师友都不在了,真相争辩得再清楚又有何用?”


    玉山宫几人站在他身后,刚刚共同经历了生死劫难,对他的话深有感触。一人高声应和道:“叶仙君说的是!难道要在这里吵清楚了,再去给同门收尸么!”


    “正是正是,我师兄和我走散了,至今不见人。你们要吵尽管吵,我是要去救人的!”一个少年气的声音说道。


    “我师妹也生死未卜,你要走算我一个。”


    “我也去!和我同来的就剩我了,找不回他们,我没脸回门派!”


    渐渐有人喊道:“请叶仙君主持大局,带我们入山救援!”声音愈来愈多。


    早就对众人一味乱嚷不满,只牵挂走散同门的人,纷纷朝着叶霁身边聚来,一个个按剑扶刀,满怀焦急,希望这里最可靠的人,能立即带他们杀入山中。


    李沉璧走了过来,低声道:“师兄要去,就带上我,我不要在这里帮人看伤。”


    叶霁面不改色:“自然少不了你。”


    薛白槿听了弟子的飞报,脸色越发凝重。拍了拍掌,用灵力扩声,说道:“我已经将三分之二的弟子遣入山中搜救,留三分之一,在水榭救治伤者。山里失控的灵兽多,救援弟子却太少,各位若肯鼎力相助,白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她哽咽了片刻,接着说道:“家父曾说,管控不住的灵兽便是妖兽。请诸位不要顾虑这些畜牲的身价,当戮尽戮,人命第一,白槿……感激不尽。”


    说完,脸色苍白,身子颤抖了一下。


    一句“当戮尽戮”,意味着乘寿山的基业心血,大半就要付之东流。


    叶霁心情复杂,来不及宽慰她,说道:“小薛山主还请振作精神,不如就在水榭主持事务。”


    他的声音十分冷静:“请小薛山主即刻安排十个身手反应好的弟子做引路人,各带一队同道入山寻人,身上要有灵信烟花,危急时好发信号相互救援。另要分两拨人,一拨维持护山阵法,一拨宁死也要守住最外层的结界,绝不能让灵兽逃下山残杀百姓。水榭这边,腾出来给伤者,药物灵丹要源源不断。”


    叶霁一番沉稳布置,顿时指明了方向,在场众人都赞许信服。


    薛白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沉璧,”叶霁转头换了副口气,轻柔下来,“你和我要四处驰援,修补结界,今晚恐怕一刻也不能歇。”


    李沉璧道:“我有一件事。”


    叶霁一怔:“什么?”


    李沉璧道:“让他们把奔雷兽还我。”


    第78章 义不容辞 “千金难买师兄高兴。”


    风割如刀, 叶霁和李沉璧双双骑上奔雷兽,再一次闯入了山岭重围。


    策燕岛上鼎鼎大名的恶兽,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两个人离开水榭时,得到了许多唏嘘目送。


    “你便是这样换来的四只猫?”叶霁隔着风声问。


    李沉璧拍拍身下漆黑的兽头:“师兄觉得值不值?”


    “这要怎么说。”叶霁道, “奔雷兽是长风山的公物,拿来为某个人换灵宠,算不算以权谋私?”


    李沉璧毫不在意,嗤笑一声:“西山里还养着一大群,少两只就少了,反正也难照料。千金难买师兄高兴。”


    “这话不要教别人听见,”叶霁笑看他一眼, “不过抓获奔雷兽,本就是你占首功, 归你处置也合情合理。但四只小猫若是找不回来——”那就亏大了。


    “丢不了,”李沉璧道, “师兄放心就是。我只希望师兄从此有了猫, 可不要冷落了糟糠之妻。”


    叶霁听得微微一笑,看向前方混茫一片的天地世界,听着时不时的兽咆鸟啸,渐渐神情凝重。


    “师兄很忧心么?”


    李沉璧深知他心情, 轻声道:“我们索性专心去寻苏师姐和钟燕星。反正那些人都只顾救自家门派的人, 哪里要靠我们一一帮忙。”


    前方忽然有人大声呼救, 原来是落入了泥兽挖的深坑中,下身沒在土里,一点点往下陷,若是土盖过了口鼻, 只有死路一条。


    不等叶霁出手,李沉璧随手摸出张符箓,打入泥土中。


    那人浑身一松,忙七手八脚爬出来,狼狈拍着身上的土灰,连声道谢。


    叶霁瞧他腰牌眼熟:“你是万流岛的弟子?你师父正为你心急,你同门又受了伤,他们正在水榭。”


    那人受惊不小,揉着眼睛问:“请问道友,现在是什么情况?乱成这样,真是了不得了,吓死我了。”


    叶霁耐心道:“灵兽闯出结界,正在四处伤人,小薛山主已经安排了人手救援,各派也有不少人进山救人了。道友不要多停留,循着点燃的引路灯笼,尽快去水榭和师门汇合吧。”


    那人茫然了片刻,一拍大腿,摸索到长剑挂在身上,道:“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去了!我没受什么伤,和你们一起救人!”


    叶霁颇为意外,劝道:“你同伴这时都在水榭,又何必再冒险?”


    “遇险的人那么多,正是缺帮手的时候,哪儿能走。”那人撸起袖子,打了个寒噤,嫌冷又放了下来,“知道我师父师弟他们没事就行了,我放心了!”


    他走之前,向他们高高招手:“你们也万事小心!”


    叶霁沉默目送他的背影,李沉璧抱着手臂,偏头瞧着他,微微笑道:“看来我想劝师兄先救自己人,是不行了?”


    “若人人都只想着救自己人,清霭和燕星遇到了麻烦,也就没人施以援手了。”叶霁熟练地拨转奔雷兽的方向,和他一起朝狭路驰去.


    苏清霭将披风裹住头脸,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谷地里行走。


    这场没来由的大雪刚刚降临时,她就担心起了迟迟不归的钟燕星——她知道不必担心叶师兄,也全然放心李沉璧,唯独怕这个冒冒失失的小师弟,会不会雪地里失足,摔进兽窝里去了。


    她已经在这偌大的山岭里绕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响彻云霄的警钟响起,她还是没见到钟燕星的影子。


    苏清霭叫住一名行色匆匆的乘寿山弟子:“打扰,我与师弟走散了,可否借贵派传音的法器一用?我想知会他回水榭。”


    那弟子焦头烂额地道:“姑娘难道没看见方才的升空烟花?你师弟若看见了那信号,这时候就该赶过去了。”


    苏清霭称了谢,心情没有轻松半分。正犹豫是否要转头回去,却被树枝上的人面鸟吸引了注意。


    只对视了一眼,那鸟突然对她目露凶光,气势汹汹朝她扑来!


    苏清霭吓了一跳,不明所以,不愿伤害这珍贵的灵鸟,转头就跑。


    人面鸟穷追不舍,叫声似哭似笑,听得人心烦意乱。一直追袭着她,进了一片满是藤蔓的谷地。


    苏清霭被雪中的藤蔓绊倒,终于忍无可忍,拔剑回身。


    这一剑堪称炉火纯青,恰好刺穿了鸟胸。


    人面鸟落在地上,垂死扑腾,翅膀竟然在松软的雪地上扇扑出个人的轮廓来。


    苏清霭走上前,抹掉那人脸上的雪,骤然变色。


    一把将雪中的身体抱出来,苏清霭失声叫道:“……小钟!”


    钟燕星的脸和嘴唇,比窗户纸还要白,双眼似闭不闭,身体成了一块冰。


    苏清霭乍接触到他身上的温度,以为他已经死去,吓得呼吸都要忘了。见到他胸膛还有细微起伏,脉搏还在跳动时,她浑身一软,抱着钟燕星跌坐在雪地里,大口喘息。


    “小钟?小钟!”苏清霭握着他的手,输送了些灵力,不见转醒,便查找他身上有无伤口。好在除了喉结处一道已经凝固的浅浅划伤外,体肤无碍。


    雪花乱飘,夜色浓黑。到处都是隐约的惨叫嘶吼,分不清是人还是兽。


    水榭在很远很远之外。


    “……这可给我出难题了。”


    苏清霭在脸上揉了把雪,将钟燕星背了起来,自言自语:“但我既将你好好地带来,也要将你好好带回去,谁让你叫我一声师姐呢。”


    苏清霭将剑掣在手里,背着钟燕星往山谷外走。


    积雪已经很深,呵气成冰,不一会就觉得手足都冻得发僵,却不敢稍稍停歇。


    一根古木忽然断裂,倒塌下来。苏清霭背着一人,行动迟缓,几乎是连滚带翻,才勉强避开。


    她不敢顾摔麻的胳膊,滚身刚站起,额头上就被砸了一棍,来势甚猛,竟将她砸得仰面倒了回去。


    “嘻嘻喝喝”的怪叫此起彼伏,倒塌的树木上,正蹲着十几个人形,对着她招手呲牙,目露凶光。


    灵猿!


    苏清霭这才看清,方才砸中自己的“棍子”,乃是一只断臂。


    那臂上残破的衣袖,是修仙者常穿的流云纹样,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的。也不知这倒霉蛋,现在是生是死?


    她脑中在想,手中已掣稳长剑,用上了最快的身法,接连将三四只突袭的灵猿毙于剑下。


    剑光闪烁间,又躲过了投掷过来的其余残肢断臂。


    瞧了眼滚到脚下的人头,苏清霭深深叹了口气,聚一股灵息于长剑,横挥剑刃,将一圈的雪花凝成碎冰,暴雨箭头般打向灵猿群。


    奇诡惨叫不绝于耳,苏清霭听了一会便心浮气乱,恨不能将耳朵堵上。一不留神,后背挨了猿爪一挠。


    一道长长的血痕,从左肩胛直到右腰,深可见骨,疼得她几乎要立即昏过去。


    但她仍旧猛扑上前,拖拽回被猿群撕扯的钟燕星。强忍着剧痛,极力周旋,将剩下的灵猿一只只杀死。


    她将尸体踢进雪堆中,以防更多灵猿赶来看到同伴惨状后,发狂报复。


    做完这些,苏清霭缓缓走回钟燕星身边,极慢地将他背在肩上,继续赶路。


    她只顾低着头,走得都有些昏茫了,偶有一些人匆匆从她身边赶过,神兵法器碰撞哗哗作响,却没人顾得上停住脚问她。


    后背又冷又热,是伤口在痛楚烧灼,渗出的血水很快结了冰,这滋味真非常人能受。但她性格忍耐,抬头看了看雪花乱飞的天空,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


    身后,有人吱呀踩雪,快步向她走过来,劈手就夺她背上的人。


    苏清霭心生警惕,心疑是灵猿,看也来不及看,一剑就往后戳来。


    “你身上全是血,”那人高声嚷道,“再走你就要死了——姑娘!”


    苏清霭一愣,见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泥土的麻衣青年在面前,是个生面孔。


    瞧一眼他腰牌,是万流岛的弟子,她于是舒了口气,勉强微笑道:“见笑了。刚才遇到点状况,实在顾不上处理。我师弟不知安危如何,我得尽快赶到水榭求助。阁下——”


    “我师从万流岛,姓名上万下铮,姑娘不要惊慌,我们乃是道友。”


    麻衣青年不由分说将钟燕星扛起,在她身上点穴止血:“你负伤还带一个人,眼下这境况,天王老子也走不到水榭,我和你们一起过去,咱们相互照应。”


    “惭愧,”苏清霭轻声道,“说实话,眼下的我,实在照应不了万大哥,我连剑也快拿不动啦。其实还是你护我们,万大哥这样说,不过是怕我难堪罢了。”


    万铮望着她冻得红白交错的脸,眨了眨眼,很快回神道:“哪里的话。姑娘贵派?”


    苏清霭答道:“长风山。”她卸下重担,浑身一轻,与万铮并肩赶路,速度快了不少。


    “啊,长风山……长风山!”万铮眼睛灼灼发亮,脱口道,“贵派两位师兄弟不久前刚救了我,我认得一个便是叶霁。”


    苏清霭大喜,连忙问道:“正是,那是叶师兄!和他在一起的师弟,是不是生得很漂亮的那个?他们情况好不好?可有受伤?”


    “好着呢,他们也是要去救人的。”万铮爽朗一笑,“当时太黑,我还没认出叶仙君来,后来遇到人一问,骑着奔雷兽的可不就是他。他们前脚刚救下了我,我又遇到了他们的同门,这不就是佛说的因果?”


    苏清霭心情舒朗不少,含笑点头:“正是如此。”


    她指着远处的火光,还有时不时的腾啸电闪,道:“那是奔雷兽的威力。我师兄弟们想必就在那处,他们修为高强无匹,又有奔雷兽的力量加持,定能化险为夷,救更多人脱险。”


    万铮道:“姑娘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两人相视一笑,苏清霭揭开钟燕星脸上的乱发,瞧了瞧他的脸色,又心中增忧。好在一路上除了遇到一次土栖灵兽搅起的山崩外,基本无阻,水榭很快在望。


    万铮在长桥的一半处停住,将钟燕星从肩上解下,打横抱起,还给苏清霭:“姑娘且带他去避避难,找位宗师替他验看身体。我这便走了,后会有期。”


    苏清霭讶道:“你还要进山?”万铮道:“危难未解,义不容辞么!”


    苏清霭心中喟然赞叹,接过钟燕星,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叫住他,温语劝道:“你已经很辛苦了,不如先进去歇歇再说。况且你师门的人,这时候一定忧心如焚,你不去和他们报个平安么?”


    身后的彻亮灯烛,将她映得姿容极美,万铮鬼使神差地朝她走过去,却感到长桥晃了一下。


    他以为是自己心神飘乱,才产生错觉,移开落在苏清霭身上的眼睛,却刚好和桥下水中一双硕大幽冥的眼睛对视。


    长桥隐隐晃动不休,万铮浑身寒毛根根竖起。


    片刻,他发疯似的朝苏清霭奔来,便跑边嘶吼:“跑——快跑!快些跑啊!!!”


    第79章 并肩作战 担心不止于此。


    风声厉吼, 挟裹着雪花直扑人面,吹过锁兽笼机关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冰冷响声。


    被天神般及时出现的两人救下的修士们, 这时已经相互扶持着,朝水榭出发了, 地上仅留下一串凌乱延绵的脚印。


    血水浸雪的地面上,除了脚印外,兽尸被劈砍、雷焦的尸体四处横陈。这里刚经历了一场山崩中的混战,此时树木折断,遍地都是狼藉。


    叶霁的发梢上挂着冰屑,正站在被破坏的兽笼前,看着被挣断的铁链和一旁的兽尸, 凝然不做声。


    李沉璧将一对奔雷兽用法咒圈定在空地上,这才走过来, 将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抚摸他脸颊,觉得太过冰凉, 于是把兜帽放下给他挡风。


    叶霁道:“这片区域的结界, 就是在这里破损了。我放出灵息看过了全山,这应当是最后一处。”


    李沉璧点点头,掣出长剑,浮定在空中。


    浩渺如水的剑气, 从漱霖剑身凝聚, 向外一圈一圈扩荡。


    裹雪的寒风, 仿佛在这强大的剑气中融化,化为滔滔流水的一部分。


    叶霁站在这样的灵流剑风中,与外面的寒冷隔绝,居然觉得十分适意。也许是李沉璧在对他刻意保护, 也许是从这把剑上诞生的气场,本就温柔若此。


    但如果在对招时这把剑及它的主人掉以轻心,那么这人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蠢蛋。


    叶霁闭上眼,感到那结界的残缺处,像被流水漫过的沙坑一样被填补得圆融完美,这才睁开双目,舒了口气,对李沉璧一笑。


    “师父应该早些教你结界术。”叶霁感慨,“如果他教你再早一些,或许早已经后继有人,他也不必辛劳了。”


    “师父是怕师兄的担子太重,并非不信任师兄,不让你接管他的结界。”李沉璧握着他手,放在自己脖间取暖,“师兄才是他的‘后继有人’呀。”


    叶霁捏捏他热乎乎的脖肉,忍不住又捏了捏,笑道:“那你呢?”


    李沉璧道:“师兄不是说了么,我是什么都行。”忍不住将他抱着,软声软气,“……是师兄的一辈子的枕边人。”


    叶霁也不由放轻了声音:“嗯,你是我一辈子的枕边人。”


    李沉璧道:“可我这个枕边人,却至今还未和师兄共享一屋,同分一床………”


    “好了,以后再说,”叶霁马上清咳一声,“你来看看这些尸体。”


    叶霁拨弄着堆叠的兽尸,忍着刺鼻的血腥,不禁想,他们方才在这样的地方谈情说爱,竟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沉璧和他一齐蹲下,近看一只夔狼的尸体。


    叶霁用剑尖挑起狼头,拨开毛发,露出狼颈上一道极浅极小的伤痕,皱了下眉头。


    又翻看了其余的兽尸,无一例外均有同样的伤。


    李沉璧见他脸色越来越沉,柔声问:“师兄看出了什么?”


    叶霁沉默一阵,说道:“沉璧,我年幼时,曾被漂星楼收养。”


    李沉璧听了,握紧掌心:“嗯,我知道。”


    “我见识过漂星楼的那些鬼术,”叶霁道,“其中有一样,是操控神志的血瓶夺神术。施术方法,是取对方的一点喉头血,放入特制的血瓶中,就能对其短暂夺舍。”


    李沉璧道:“这些灵兽喉上都带了伤,怪不得师兄想到。”又问,“这夺神术有代价么?”


    “一切鬼术均有代价,只不过有大有小罢了。效果越好,代价越大。漂星楼中很多人就是这样慢慢沦陷,遭受反噬而死。”叶霁淡淡说完,叹了口气,“你且看宁知夜就知道了。”


    听到这个名字,李沉璧眼中流露出残酷之色,一闪而逝。如若平常地道:“他该死。要是他至今还未死,好极了,就让他活着,每一时每一刻都承受痛苦。”


    “他有他的归处,你却不要再多想了。”叶霁望着他,“放下策燕岛的心结,好么,沉璧?”


    李沉璧也看着他,眼中闪过心痛怜惜之色,缓缓点头。


    叶霁又转眼去看兽尸,接着解释:“血瓶夺神术,对人的夺舍只是短暂的,效果不甚好,因此对施术人伤害较轻,但也有风险。若施术者的修为浅薄,或者被控制之人的灵识过于强大,那么夺神术就会反令施术者走火入魔。我那时就见过不少自以为是的先例。”


    李沉璧道:“但今日作乱这人——或这些人,并没有对活人下手,只将这伎俩用在了灵兽身上。”


    “走兽飞禽的灵智没法和人相比,操纵起来要简单得多,代价也小。漂星楼刚入门的弟子,就是用野兽练手的。”


    叶霁思索一下,接着分析:“且灵兽不会说话,又被乘寿山养得十分驯顺,有人若真心要做手脚,甚至不用避人耳目,只要装作抚摸它们的模样,在喉间一探便可取血——只需要一滴。灵兽不至于受激,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李沉璧问:“师兄觉得是谁干的?”叶霁道:“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一人。”


    “是那魅……唐渺,”李沉璧冷笑,“我就知道他不安分。干出这种勾当,竟还想与我同盟,是要拉我下水不成?”


    叶霁拉着他找了个避风处,道:“我担心的还不止于此。”


    他说话的间隙,抬头看向远方,偌大的豢养场山岭已经一片狼藉,几缕硝烟火光,从飞雪间升起。


    叶霁轻叹:“无论是不是唐渺所为,造成这场祸乱之人的意图,都是要对修仙界不利。包括西南之乱,摆渡谷的毒林惨祸,以及我闭关时江湖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混乱,恐怕都是一股势力所为。其中的关节,我还需要再细细想一想。”


    李沉璧抚摸着他眉心:“等这次事后,我将唐渺抓来给你审问……”


    叶霁摇头道:“他极其狡狯,会老实等你来抓么?”


    李沉璧哼笑一下,待要说什么,眉心忽地跳了跳,朝水榭的方位看去。


    “怎么……”叶霁刚说出二字,就听见低沉的轰隆之声,从他们注目的方向遥遥传来。


    李沉璧说道:“水榭的长桥断了。”.


    苏清霭在长桥断裂的前一刻,把钟燕星拋向对面。


    万铮伸手抄住,刚喊了句“姑娘快些跑过来”,水下就溅起巨大的水花,拍向桥身,将他重重拍在栏杆上。


    万铮七荤八素地爬起来,见桥中央已经断开,心惊肉跳。


    苏清霭在断口那头,不断对他挥手高喊:“带小钟往后撤!撤到林子里去!”


    万铮也对她高喊:“你御剑过来,水榭不安全!”


    苏清霭在不断摇晃的桥面,扶住栏杆,咬牙道:“恐怕不行,水下……”


    水浪汹涌,一只足有一人身长的覆鳞巨爪,抓住了断口的边沿。


    一条庞然长物,就这样从水底腾身而起,攀绕在桥身,发出一声惊天彻地的吟啸。


    那水龙浑身鳞片好似一团火,抬起一爪,就向近在咫尺的苏清霭拍过来。


    苏清霭横剑一挡,仅削下一星点的鳞片,心知躲不过,咬咬牙翻身朝桥下跃去。


    万铮大惊:“姑娘!”见她一只手还抓在汉白玉栏杆上,身子摇摇晃晃,稍微放心。


    这时水榭外围,许多人听见动静已冲了出来,愕然看着这红鳞长龙翻波搅浪,将几条长桥都撞得断裂。


    有人又怕又惑:“这是何物?龙?四足水蟒?”


    有的拍阑而叹:“早便听说乘寿山的地下水宫养着一条绛水螭,原来竟是真的!今日真是大饱眼福。”


    更多的,则是惊怕。


    一人猛地冲到薛白槿面前,高声道:“这水榭下面竟有这种东西!山里的灵兽纷纷失心疯,这绛水螭更不是凡物,若是也要伤人,我们岂非死路一条!”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绛水螭长啸一声,在黑夜中搅起一团水柱漩涡,卷断一段桥身,那汉白玉的栏杆也裂成数块,飞射向围观的众人。


    万流岛主一挥长杖,灵力化作一股水潮,挡下了大多碎块,仍有几块飞砸下来,立即柱断窗碎。


    他歇了口气,瞪向身旁不断吹奏骨箫的薛白槿,厉声道:“不要再白费功夫了!这畜生已是失了心。把箫吹烂也不会听你的了!”


    薛白槿扶住骨箫的手指微微颤抖,眼含泪水,仍是吹奏不停,声音起先悠扬,逐渐尖锐,竟吹破了音。


    万流岛主重重“唉”了一声,又去看绛水螭。这一看,竟见到自家徒弟万铮御剑停在断桥边,正朝一个方向正努力伸出手。


    “铮儿!”万流岛主嘶吼,“你在那里做什么!快些离开!”


    万铮忍着没抬头,将苏清霭拉到剑上,扭头就撤。二人的动作,引起了绛水螭的注意,苏清霭双目微微睁大,一把抓住他肩:“小心——”


    从空而降的巨爪,山岳一样朝着两人压来。万铮御剑躲过,巨爪却紧追不舍,势必要将两人拍碎在水底。


    万铮抹去脸上的水,飞快问道:“姑娘会御剑么?”苏清霭道:“会!”


    万铮道:“好,你也御剑!”


    两人刚刚分开,万铮便和自己的长剑一齐高高腾起,调转剑尖,将袭来的龙爪穿透。


    万铮刚吼了一个字:“走——”便被那收不住势的巨爪拍中,头脸胸腹皆撞在鳞片上,口中鲜血狂喷。


    绛水螭的受痛怒吼,盖住了万流岛主和苏清霭同时发出的惊呼。


    万铮的身体犹如断线纸鸢,迅速落入水中。


    苏清霭站在剑上,一时痴了。不知是该抓住这拼死换来的机会撤离,还是马上去水中救万铮,挣扎之间,眼眶已红透。


    最终,她长息一声,御剑朝水中飞去,忽然耳边风声簌簌,被一人及时扯住。


    那人和她同样下坠,姿态却游刃有余得多,苏清霭看清了来人,惊喜非凡地“啊”了一声。


    “我去找他。”


    叶霁在空中翻过身,面对面在她肩上一推,烈风般的灵息将她迅速往上托去,他自己则一跃入水。


    绛水螭被彻底激怒,从断桥上爬下去,也要扎入水中,却迎上了李沉璧的剑刃。


    苏清霭回到岸边,跌坐在钟燕星身旁,才想起去摸后背的伤,已是血水濡湿一片。


    她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随便裹住,目光盯着水面的动静,只求几人都能平安无事。


    “师姐……”钟燕星冰冷的手指,忽然拽了一下她衣袖。


    苏清霭愕然转头,又惊又喜:“小钟?你终于醒了!”


    钟燕星艰难地坐起身,懵懂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人。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师姐,你为什么变得、变得这样……你受伤了……”


    苏清霭衣裳上的泥水尘埃,与鲜血染成一处,看不出原本颜色,她仍旧微微笑道:“我没什么事。你呢?你还好么?你晕过去之前,遇到了什么事?”


    钟燕星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又问,“是师姐救了我么?”


    正当此时,叶霁扛着水淋淋的万铮,凌空降下。一言不发,将一股灵力拍上他后背,万铮“哇”地吐出一口血水来。


    “万大哥!”苏清霭将他扶躺下,万铮睁开眼,虚弱地看着她。


    叶霁同样浑身是水,遥遥看了眼正与绛水螭缠斗的李沉璧,蹲下来为苏清霭与万铮检查灵脉。


    翻出几瓶丹药伤膏,交到苏清霭手中,叶霁温语道:“师兄现在顾不上你,你和这位道友,就待在此地好好静养。”


    苏清霭缓缓点头:“师兄只管去就是,务必小心。”钟燕星哑着嗓子道:“我就在这里照顾师姐,师兄放心。”


    万铮气若游丝:“唉……叶仙君……你怎么又救我一次,这下…又扯不平了……”


    叶霁没听明白,对他一笑:“你是个英雄好汉,咱们将来不定能做朋友呢。”


    第80章 魔门旧徒 你再说一遍!


    绛水螭被李沉璧的剑气屡屡割伤, 愈发暴怒。


    偏偏这时有人飞出法器,打中了它的右眼,绛水螭怒啸一声, 不去面对李沉璧势不可挡的锋芒,扭头就朝水榭袭来!


    它搅起的巨大水浪, 卷向屋瓦和众人,一时间所有人仿佛置身雷雨河涛中,想要撑起灵障来挡,又哪里来得及、挡得住?


    水浪席卷过后,水榭的柱子折断了三分之一,许多人被高高卷起,重重摔下, 骨断呕血,狼狈不堪。


    那些本就受伤的人, 行动迟缓,身子直直撞上墙宇, 口鼻喷血, 被众人七手八脚抓住,才不至于掉入水中,有几个已是无力回天。


    薛白槿被门人搀起,手中握着骨箫, 狠狠朝地下一掷, 将它摔得四分五裂。


    门人小心翼翼:“小山主……”薛白槿猛地扭头, 嘶声喝道:“去取杀龙弩来!”


    她说话时,面容严峻如霜,眼中泪水却止不住滚动。


    门人悚然跪下,劝道:“所有的杀龙弩, 都被调去豢养场了。这小龙是您自幼养大……”


    “小龙?”薛白槿寒声冷笑,“它如今可不小了!去找把弩来。我亲手……杀死它。”


    绛水螭在水底蛰伏了片刻,又腾跃出来,长尾横举,翻江倒海价扫向水榭。


    众人如临大敌,正待再受一次冲击,只听见漫天暴雨打窗的声音,却安然无恙。


    仰头看去,一个圆融完整的结界罩住了整个水榭,挡下了泼天水浪。


    叶霁站在断裂栏杆前,被他用来施展结界的媒介长剑,高悬在空中,从剑身迸发出的光华,几乎将人双目灼痛。


    他虽衣发尽湿,衣摆染血,但那坚毅独立的风姿,却让所有人轻轻倒吸了口气。


    李沉璧御剑在水面上,灵流铺出去织成一张网,将暴怒的绛水螭困在其中,任它怎么也冲撞不出。


    隔着大雪,叶霁和李沉璧遥远地交换了个眼神。


    叶霁知道他要伺机杀死绛水螭,心中不免担忧,李沉璧却勾起唇角,朝他微笑。


    叶霁稍舒了口气,万流岛主在他身后,焦急地问:“叶仙君,我徒儿可还活着?”


    叶霁答道:“令徒在对岸,受了些内伤,但没有性命之忧。”


    “那就好,那就好。”万流岛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上眉梢之余,对眼前这年轻人敬服到了极点,朗声道,“叶仙君今夜先是入山救人无数,又设下结界护我等平安,功劳当居首位!且不说诸位如何,我万流岛是甘愿为叶仙君肝脑涂地了!”


    许多人发自内心地点头:“叶仙君大义!”


    “叶仙君大义,长风山大义!”一人指向外面,无不动容地说道,“今日若非叶仙君和令师弟在场,只怕这座水榭就保不住了,在场之人要折损一大半。”


    叶霁正在凝神加固结界,见状,只好客气地说道:“今晚大家众志成城,并非只有我和师弟二人出力。比如万流岛的一位高足不顾自身安危,救我师妹于水火,也是位不折不扣的英勇侠士,叶某十分感佩。”


    这话在人们耳中听来,不仅谦和,且深明大义,毫不居功自傲,看他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深的欣赏。万流岛主更是眉目舒展,心下大慰。


    “大家还是先救治伤者,清点人数,更多的话不如事后再说。”叶霁道。


    上官剪湘走来,手放在他肩上,愧然道:“咱们长风山的人,今夜个个辛苦,我却没帮上什么忙。”


    叶霁微笑:“还好你留在了这里,没有搅和进去,不然我还得去捞你,又多操一份心。我今天可是累极了。”最累的自然还是和李沉璧在山洞中那一段。


    上官剪湘轻捶他一下,也扑哧一笑。


    薛白槿忍着心乱,指挥门人弟子清理坍塌的废墟,分发治伤的丹药。


    忽然周围一片安静,喧喧闹闹的人群渐渐息声。


    薛白槿抬起头,一名面带病容的华服男子,在四五名弟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愣了愣,迎了上去。


    众目注视下,薛白槿快步上前,扶住病容男子的手臂,眼眶不觉红了:“爹,您怎么不在屋里歇着……这里有我……”


    “薛长淮!”


    一个粗粝的声音,不客气地喊道:“你薛老爷可算伸头露面了。今日的事,你的小千金可兜不了底啦!你张眼好好瞧瞧这里,死的死,伤的伤,个个都要找你清偿算账。你不交代个所以然来……嘿嘿!”


    “是啦,你这个当家的须得给个交代!”


    薛长淮没有理会女儿,对刺耳的众口纷纷也像是没听见。


    他径直走到叶霁面前,双膝跪下,匍匐拜倒。


    叶霁惊住了。


    同样惊住的,还有围观众人。但思及叶霁这次救下了许多宾客,对东道主而言有大恩,跪他一跪,也是情理之中。


    上官剪湘倒是比叶霁反应还快些,带着笑容去扶他:“薛前辈这是何意,叶师兄他怎么会受您这么郑重的礼?”


    叶霁道:“是,晚辈不敢。”他半跪下身,轻轻托住薛长淮双臂,要将他扶起,对方却纹丝不动。


    看着薛长淮头顶杂银的发丝,叶霁忽地从心底打了个寒噤,“您……”


    “请叶仙君施以援手,传授解难之法。乘寿山满门叩首祈求,感激不尽!”


    薛长淮额头碰地,发出沉闷的“砰”声,虽然不大,这时却清晰可闻。


    薛长淮嘶哑的声音落下,满堂寂静。


    薛白槿不解其意,又惑又忧地跪在父亲身边。


    叶霁的声音,迟疑又缓慢:“什么解难之法?”


    薛长淮道:“灵兽失心发疯的恢复之法。”


    “老薛!”


    一片唏嘘疑惑声中,万流岛主拔声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弄清了这群畜生因何反常?”


    “……查清楚了。”


    薛长淮长叹一口气:“薛某带着弟子们一一验看尸体,发现失心的兽禽,均被喉间采血,这和当年漂星楼用血瓶采血,夺舍生灵神智的手法如出一辙。薛某人比在座的年轻俊杰虚长几岁,可这血瓶夺神术,不少老道友是见识过的。”


    年轻的修士们面面相觑,年长的却各自倒抽一口冷气,不约而同想起了门派里的血仇,想起了那段与漂星楼厮杀斡旋的残酷日子。


    “我们这些毛头小子,虽然晚生了几年,可今日不是大开眼见了?”


    一人笑着从塌毁的门口走进来,身后跟着一队弟子,每人肩扛手提着一两具兽尸,进门后丢在地上。


    那人走过一截断柱时,停下来,瞧着坐在柱边包扎伤口的程霏,拧起眉毛,笑道:“哦,受了这么重的伤,好可怜呐!”


    “滚。”程霏寒声道。


    薛长淮对来人拱手道:“多谢枫云山庄搭手,将这些尸体运来。有劳赵公子。”


    赵艾笑道:“举手之劳,薛山主刚才说到了哪里,还请继续!”


    人们都围上来看兽尸的喉咙处,果然都见到了极不明显的割伤,神情各异。


    万流岛主沉声道:“老薛,你方才跪求叶仙君,又是什么意思?把话讲清楚些!”


    薛长淮看了叶霁一眼,又是一拜首。


    “叶仙君在被漱尘君收为徒弟之前,曾在漂星楼做过几年弟子。这些鬼术的关窍,在场只有叶仙君能懂得。”


    薛长淮提起气息,大声道:“恳请叶仙君,赐教血瓶夺神术的解法!”


    薛白槿惊呆了,失声道:“爹——您在说什么呀!”


    这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群声沸腾,胜过之前每一次争吵。


    不少年轻的声音叫道:“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休要血口喷人!”许多人对叶霁心存敬慕,岂能听他蒙受这样的污点。


    一些年长者,则神情复杂。


    对于叶霁的出身,他们在十几年前就隐约有所风闻,但从无人想要追根究底。


    一是没必要得罪长风山,二来叶霁本身也无可挑剔。


    因此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今日江湖第一流的仙门翘楚,昔年乃是恶名昭彰的漂星楼门下弟子。


    “薛某将这件事说出来,不是为了血口喷人。”


    薛长淮叹息道:“叶仙君的身世,已是过去。薛某只望叶仙君能指点一条明路,若能唤醒发狂的灵兽,在今日又是另一件壮举。”


    “我也没有化解的办法。”


    叶霁在无数炙热拷问的目光里,缓缓说道:“抱歉,薛山主。血瓶夺神,只能施术人自己叫止。若要让灵兽停止伤人,只能打碎血瓶,中止血契——血瓶自然握在那人手里;或者将灵兽杀死,毕竟这术法只能控制活物。”


    他说得详细清楚,众人脸上渐渐阴云密布。


    赵艾“嚇”了一声,无不惊奇地道:“叶兄的意思,你当真是漂星楼出身?”


    叶霁的手暗自握紧。


    他没有迟疑,说道:“是。”


    “我不信!”


    一个清秀少年不顾伤势,踉踉跄跄走到他面前,语无伦次:“叶仙君……叶师兄,你,你再说一遍……你再说清楚些!”


    叶霁看着他涨红抽动的脸,想起方才似乎在山里救过他,心里不忍,叹道:“我的确是漂星楼的旧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