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风云暗涌 刺向你的诛心利剑。
叶霁和李沉璧同时仰起头。
正当此时, 烟花嗖嗖升空,淹没了江阙的叫声,将偌大的观山楼照映得神仙洞府一般。
江阙不停喊着“爹”, 叶霁眺目找了半天,一时没看见。又一道烟花炸开, 楼宇二层的平台上,一个清俊的人影被照得雪亮。
那道人影正是江阙的亲爹,关月门主江泊筠。
叶霁抱过眼泪汪汪的江阙,就要上去兴师问罪。但对方竟不知怎么的,对儿子的声音恍若未闻,面色苍白严肃,正与一人急切谈话。
看到江泊筠对面的人, 叶霁放迟了脚步。
烟花光影里,江泊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住地摇头。与他相谈那人,脸浸在披风帽檐的隐影下, 这时微微侧过头来——
叶霁有些吃惊:“……魅妖?”
若他没眼花, 和江泊筠说话的,竟是和他与李沉璧都打过交道的魅妖——非要说起来,此妖还有那么点做媒之功。
李沉璧也微怔了一下,叶霁:“他怎么会在这儿?”
李沉璧摇头, 表示不知道, 磨了磨白牙:“不知他又作什么妖。这浪东西看师兄总色迷迷的, 你不准过去。”
“他是魅妖,看谁都那样。”叶霁注视着楼上的两人,“泊筠似乎遇到了困境,否则怎会连幼子也顾不上。你看好阿阙, 我上去瞧瞧。”
李沉璧挡了他一下:“说了不准。要去就我去。”
楼上,江泊筠倒退两步,脱力地靠在阑干上。魅妖含笑拍了拍他的脸颊,朝楼下的二人转头,投了个亲切的媚眼。
两人均报以警惕冷漠的眼神。
魅妖毫不介意地一笑,身上斗篷化成黑雾,消失于夜幕。
江泊筠失神片刻,翻身跃下,落到他们身边。
他先是看了看儿子,微舒了口气,对叶霁歉意拱手:“阿霁,咱们许久不曾聚过,没料到今夜这样相见。阿阙很吵吧?我来抱他。”
江阙在叶霁怀里愤愤地扭了一下,躲开了亲爹的手。叶霁道:“只怕他生你的气了。”
江泊筠便有些尴尬:“见笑,是我惯坏了他。本来让门人领着他看灯的,想必这家伙又把大人甩脱了,自己乱跑,还好遇到了你们。”
叶霁低头看向怀里,用口型说道“小骗子”。
江阙嘻嘻一吐舌头,冲李沉璧伸出胳膊求抱。
叶霁将他丢给李沉璧,和江泊筠寒暄几句,见对方始终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叶霁冷不丁道:“泊筠,你我朋友多年,我也就直说了。今夜七夕,你不与关姑娘在一起领着阿阙玩,和魅妖打的什么交道?”
江泊筠不料他这样直爽,就差把“你不管妻儿,却与妖邪混作一处”摆在脸上了。
江泊筠是一门之主,身份尊贵,能这样与他说话的,想来也只有这个赤忱好友,心中有些触动,涩然道:“关妹她如今已不在关月门。我们起了点……争执,她负气出走,至今没有音讯。”
叶霁这下明白了江阙口中“母亲不见了”的含义,语气缓和:“关姑娘脾气直烈,估计只是一时负气出走。你做了什么事,惹得她这样生气?”
他忽一怔,想到了什么,大皱眉头:“她离家出走,该不会是因为你与魅妖有什么——”
“绝无此事!”江泊筠面颊涨红,忽又颓然道,“说来话长……总之,是我对不住她。”
叶霁道:“你们的事,若方便说给我听便说。有什么难处,我能帮上忙也不一定。”
江泊筠叹息一声,慢慢地道:“两个月前,我的探子查到关妹在西南现身。我立即动身前往西南,她却又了无音讯。你想必也听说了,西南诸派接踵覆灭,死伤无数,她孤身流落西南,万一受到了牵连……那我万死难赎。”
叶霁和李沉璧递了个眼神,后者冷着脸,抱着江阙走到一边。
“有心了。”江泊筠感念一叹,“大人间的事,不该让他听见。”
叶霁道:“阿阙聪明过人,父母的矛盾岂能瞒得过他。泊云,你再说说魅妖的事,你为何与这厮打起交道来?”
江泊筠闭了闭眼,心中挣扎,还是缓缓对他说道:“他有关妹的消息,还带来了她的发簪,有八分可信。作为交换,他要我为他制做一把关山弓。”
关月门以擅长铸造神兵闻名天下,其独门制造的关山弓,杀名赫赫,堪称仙门兵器首流,连玉山宫的金弓也逊色一筹。
但关山弓的材料珍贵,独门技艺又只在历代门主间传承,存世稀少,身价高昂,只依人量身定做。任你是名门派首,还是宗师耆老,想求一把关山弓也绝非易事。
“他要真有线索,想借此讨把关山弓作为报偿,倒不奇怪,你家弓实在珍贵。”叶霁沉吟,“可我看你,好像很是为难?”
“我没有答应他……”江泊筠目光泛空,重复道,“我没有答应他。”
“你犯什么糊涂。”叶霁紧盯着他的眼睛,“是人重要,还是身外之物重要?还是你担心工期太长,怕得到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
江泊筠在他清亮的目光下,脸色忽然扭曲了起来。
如同承受着莫大的煎熬,他猛地扣住叶霁的肩,压低嗓子,用气声对他嘶鸣:“是我的错,我做不出关山弓!”
这话犹如滚雷过耳,叶霁简直无法相信,不由朝他靠近一步,也压声道:“怎么会?什么意思?你可是……”
“——关月门门主。”江泊筠惨淡一笑,“对,我是门主。可这一代,继承铸弓秘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先门主的独女,我夫人关裁。”
叶霁平静下来,脑中飞快理清了其中关系:“先门主既然钦定你为下一任门主,他驾鹤前为何不把秘技传授你,你和关姑娘结为夫妻,她又为什么不与你互通秘技,这些事情我不便猜测。眼下,只论你的困境。”
叶霁凑近他,几乎是耳语:“关姑娘失踪,无人能制作关山弓,你便满足不了魅妖的条件,得不到关姑娘的消息。可你也不能明白地告诉魅妖实情。”
江泊筠苦叹:“阿霁知我。”
关月门门主不通关山弓的制作,而唯一的传人也不知何踪。
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在派中只怕立即就要掀起轩然大波。且不说江泊筠这个门主之位还坐不坐得稳,门派根基也会因此动摇。
“泊筠,承蒙你信任,将内情告诉了我。”叶霁心下动容。
江泊筠苦笑:“我只不想你对我有所误会,也坚信你会替朋友守口如瓶。”
他垂下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气:“……阿霁,我真的很难。”
叶霁道:“魅妖未必值得信任,他口中的消息也无法断定真假。若他不肯说,我在西南也有些故交,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些什么。”
“不,你不要插手,”江泊筠立即摇了摇头,神情锐利了起来,“西南的人与事,你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丝毫不沾。”
叶霁:“为何?”
江泊年看了看左右人流,按住太阳穴,嘴唇翕张,将细微的声音传音入密到他耳中。
“西南之祸,或许与漂星楼有关!”
叶霁面上毫无变化,却似乎有一块悬挂许久的巨石,终于被人射断了栓在上面的绳索,“噗通”落进心湖。
江泊筠语速飞快:“我为了寻找关妹,派出的眼线深入西南,见证了几十次门派斗争,发现有股势力一直在各派间周旋,地位超然。不少派首对其俯首帖耳,似乎是因为它手上的一把神兵短剑。”
叶霁轻抽一口气:“星玉短剑,竟然真的存在?”
“你也听说了。”江泊筠缓缓道,“但修仙界得到的消息,恐怕浮于表面。若不是我派出的探子这半年来一直在西南腹地行走探听,也不会捕捉到这些内情。仅凭一把短剑,怎么可能让七十二派先后灭门?是手握短剑的那股势力在从中搅和,那些派首就像中魇似的,任其拨弄。”
见叶霁冥思出神,江泊筠加重了语气:“你想一想,曾经是哪一家有这等手段,能把西南诸派像虫子似的牵在蛛网上,随意玩弄吞食?你当最清楚!”
叶霁沉默半晌,极慢地道:“十多年前,漂星楼被仙门联手剿灭,说是挫骨扬灰也不为过。就算有余孽想要复起,也不成气候,西南诸派何必俯首帖耳?”
“漂星楼的厉害之处,是他们掌控着常人难以抵御的各类秘术。”江泊筠脸色苍白,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若是他们被蛊惑了呢?星玉短剑,也许就是漂星楼余孽用来扰乱人心的邪术障眼法。”
叶霁暗自握紧手掌:“泊筠,这些话虽有道理,但还是猜测居多。你不必担心我,我与漂星楼的人与事,早已泾渭分明……”
“剿灭漂星楼,长风山是主力,我记得你师叔纪饮霜还是首功,”江泊筠用力地握了握他肩膀,“可这不代表你就能撇清和漂星楼的纠葛。我虚长你几岁,今日以兄长身份点你一句,日后谨言慎行!”
长风山首徒幼年被漂星楼收养过,在江湖上并不是滴水不漏的秘密。
但长风山是口碑清正的名门,叶霁更是年轻一代的剑修首流,身负平魔灭乱的累累功绩,为人又是一碗清水见到底,就算有人存心想挖他过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甚至还会引发“小小年纪就明辨是非,隐辱投明,令人敬佩”的赞扬。
但越被人高高捧着,也就越容易重重跌落。
“阿霁,如果我今日推测成真,漂星楼余孽死灰复燃,来日要不利于修仙界,那么你一旦行有不慎,你的过去就会立即被人挖出,成为刺向你的诛心利剑。”
叶霁见他为自己思虑得如此之细,无不触动,有点怅落:“我问心无愧就行了,若总因这个束手束脚,还做得成什么事。”
江泊筠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笑了一下,脸上陡然聚起的老熟凝重,也因这一笑散去。
他温和地道:“我与关妹之间毕竟是夫妻私事,不好叫你操心。我知道你的脾气,朋友有难定要援手的,所以我也有一事求你,非你我不放心。”
叶霁郑重点头,江泊筠转头看向一边,李沉璧正抱着江阙,大步朝二人走过来。
他走到面前,毫不客气地把孩子往江泊筠怀里一丢:“他吵着要爹了。”
江阙两条短胳膊抻得直直的,朝后扭着身子,大闹:“我不要爹!我要美人姐姐!”
“胡闹,还不快住口。”江泊筠大丢面子,在江阙屁股上轻轻揍了两下。
教训完儿子,江泊筠浓黑的眼睛重新投向叶霁,低声道:“犬子倒是与你们投缘。若有一日,我顾不上阿阙了,可否请你送他去叠霞洞,交给他舅舅关秀……关叠霞。”
叶霁脸沉了下来:“顾不上是什么意思,阿阙是你亲儿,好好地为何要托付他人。说清楚,否则我不管这事。”
江泊筠道:“以防万一,多铺条后路总是没错的,有何不妥呢?我知道你心中已经答应,先谢过阿霁了。”
叶霁仍沉吟着,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李沉璧却在这时,看似无意地伸手过来,替他理了下额边碎发,又滑下去,捋平他卷起的衣领。
江泊筠品味出了点什么,有些悻然羡慕。
“去年七夕,我和关妹也是这样携手游城。她说想去万龄楼的高台赏月,可惜决定的匆忙,没有订到席位,她很是失望,我当即就向万龄楼付了订金,把中秋的席位包下了。可惜还没到中秋,她就不知何往。”
江泊筠的声音,带着几许干涩:“后来我又陆续付了几次定金,只盼她重阳能回,再不济除夕或元宵能回,一家子就能去她喜欢的地方过节了。直到今年七夕,万龄楼风光最盛的那座台子依旧是我包着……依然是去不成了。”
叶霁也替他难过,宽慰地按了下他肩膀。
“那处高台平日炙手可热,七夕却空着,未免可惜,”江泊筠将不安分的儿子往怀里掂了掂,微笑,“你们要是逛够了,若还有闲趣,就上去玩吧。小孩子睡得早,我带他回去了。”
说着摸出枚万龄楼的錾字木牌,抛给他。
叶霁接住,看那木牌,小篆阴刻着“云阶月地”四个字。
他抬头还想说些什么,江泊筠已抱着儿子,寥落的背影淹在了人群中。
叶霁正当沉思,李沉璧的手指,悄悄摸上他手心。
指尖在手心里抓弄、转圈,刚摩挲了几下,叶霁便有些不堪忍受,把那两根不安分的手指握住了。
“这人也算做了件好事。”李沉璧把热气吐向他耳垂,“忍了他儿子那么久,这辈子的好脾气都用光了。我要和师兄去高台赏月,赏、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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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小醉怡情 “喜欢师兄就是我的本心。”……
“云阶月地”是万湖楼最著名的赏月高台的雅名。
台上垂帘如云, 人坐在其中,外面不见影子,月光穿过一重重皎雪纱透进来, 醉酒时看一团朦胧,如同置身仙台云雾。
尝了几杯万湖楼的特酿, 叶霁只觉劲力冲头,却没品出什么滋味,还要再喝,就被推倒在铺着凉簟的竹榻上。
李沉璧握着从他手里抢来的酒壶,慢慢地扬起笑意:“这酒是什么味道,有我的酸梅酒好喝?”
“这酒我没尝出来。至于你的酸梅酒么,”叶霁注视着他的鼻尖, “有时尝起来是甜的,有时却酸得难以入喉, 教人捉摸不透,又喜又恨。”
叶霁的酒量极差, 今夜两种酒混着喝, 带着五六分醉意,摸摸李沉璧肚皮,笑道:“但毕竟是酒,总比醋缸里晃荡的酸水好喝, 你说呢。”
“好啊, 师兄笑话我, ”李沉璧捉住他的手指,愤愤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就是个醋缸,师兄也已经娶回家了, 不喜欢也退不了了!”
叶霁长叹:“我这师兄当的,可有些惨。别人睡觉抱温香软玉,我抱冷冰冰的醋缸。但娶进门了,又有什么办法,只好认命。”
李沉璧脸上转晴,笑吟吟听他说醉话,觉得师兄真是可爱。
这样想着,就又想用藤蔓仔细玩弄他身上的每一寸,然后欣赏他被逼得沉溺失态的模样。但这处高台实在是个好地方,在这里造境,就有些暴殄天物了。
李沉璧含了口酒,低头慢慢渡入叶霁口中,手上熟练地去解他衣襟。
将他剥得上衣敞开,露出白皙紧致的肤肉,自己却还是衣冠齐楚。
叶霁醉意上涨,指间弹出一道灵流,打掉了李沉璧的小冠,一头长发泼墨似的泄下来。
四周挂着几盏明月灯,烛火透过纱罩,呈现出月光的幽白色,越发映得李沉璧眸如墨玉,肤胜白雪,恍若天人。
叶霁看得怔了一下,没头没脑说了句:“……怎么就被天界逐下凡了……定是你太浪了。”
李沉璧先是没反应过来,一愣之后,笑个不停,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他脸颊,去够梨木矮几上的酒壶。
“师兄再喝一些,”李沉璧诱哄,“再多说些有趣的话给我听。”
叶霁眯起眼,头脑这时偏又清醒了:“有些话,要醉得恰好,才能说出来。多喝一杯少喝一杯,都不行。”
“是是,师兄说什么都对,”李沉璧忍笑忍得小腹都痛了,火热地盯着他,“那这壶酒,就归我喝了。”
叶霁顺着他话点了点头,身上突然一凉。
李沉璧把酒倒在了他身上。
锁骨窝虽深邃,却贮不住酒液,溢出的酒痕犹如高山融雪,被李沉璧饮尽。
叶霁的胸膛不断起伏,脸上渐渐涌起更深的绯红:“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李沉璧把他身上的酒液舔尽了,又重新浇淋上去,不疾不徐,充满耐性。
叶霁只觉呼吸间满是四溢的酒气,充满酒香的吻痕,很快遍布全身。
叶霁茫然仰起头,明月灯似乎在头顶旋转,他被浪荡的谪仙一步步牵进了爱欲的深湖里,几次想爬出来,却又被拖入更深的深渊。
李沉璧一只手在怀中乾坤囊里摸索,掏出一包淡红粉末,当着他的面,倒进酒壶里晃均匀了。
“这是什么,”叶霁双眼一下清醒,警钟大作,“李沉璧,你又用那些邪魔外道的东西试试,我是绝对不会喝的!”
李沉璧无辜地道:“师兄不愿意,我难道还会强迫?这是我自己喝的。”
叶霁心想,你强迫的次数可多了去,又想,这该不会是壮*秘药吧,沉璧可着实用不着,相当于给火山添柴,别把孩子烧坏了。
于是命令道:“你也别喝!也不知你从哪弄来的,多半来路不明。小小年纪别弄坏了身体。”
“师兄这时候和我摆长辈架子,”李沉璧笑意盈盈,“也别有一番情趣。”
叶霁黑着脸把他从身上掀了下来,劈手就去抢夺酒壶。
还没碰到,两个人已经出手如飞地过了七八招。
叶霁见制服不了他,板起了脸:“怎么,想先和你师兄打一架?”将劲道一撤,就要起身穿衣。
李沉璧只嫌刚才扒下的衣服太少,哪还容得他往回穿,灵力灌掌,将他推回仰躺的姿势,举起酒壶抬头就灌。
叶霁大为皱眉,伸手去锁他腮帮:“不准喝,吐出来!”
李沉璧挣开他的手,低头将一口酒尽数喷在了叶霁裸露的胸腹上。
叶霁一个激灵,满身湿濡,怔然看着眼前这人,有点回不过神来。
李沉璧是听话将酒吐了,但吐他身上是什么意思?
闹脾气了?
李沉璧道:“都怪师兄捏我脸,害我没忍住。我帮师兄擦擦。”
却也不用绢帕,掌心缓缓打圈按揉,将酒液抹来抹去。
叶霁忍不住颤栗,一股炙热弥漫上头。尤其是李沉璧抚触过的皮肤上,痒意热浪像要从皮肤渗进骨骼,顺着血液奔流全身。
“行了——行了,我……自己来擦。”
昏乱之中,叶霁有点明白李沉璧刚才做了什么了。
果然是壮*秘药,只不过壮的还是他!
叶霁醉意迷蒙的眼眸中迸射出一丝恼火,李沉璧很适时地扑上来,叼住了他嘴唇,将残余的春情酒哺入。那簇小火苗,便在呜咽啧啧声中偃旗息鼓。
叶霁被亲得分不清南北,脑子里只有愉悦的火花盘旋。深深吸气,闻到了熟悉的幽香,终于情难自已,抱住了李沉璧修长的脖颈。
叶霁沙哑地道:“别再用那种东西……我不喜欢。”
李沉璧低应了一声,丢开酒壶,回抱住他的腰。
叶霁手中力气失控,将低垂的皎雪纱扯了下来。
纱帘滑落,像层层叠叠的雾气,披裹在二人身上。
半晌,叶霁猝然翻身,压坐在李沉璧腰上,红着眼地瞪视他。
李沉璧眸含春水,明知故问:“师兄怎么了?”
“乱摸什么,”叶霁声音都哑了,“你只会摸么?你平时的虎狼之心呢?”
李沉璧强压下嘴角的一丝狡黠,不仅没有虎狼之态,反而变成了任揉任搓的小猫,委屈嘀咕道:“是我做得不好?没能让师兄满意?可先前那么多次,师兄明明很喜欢像这样,慢慢地来……”
叶霁此时最听不得“慢”字,要是再慢下去,李沉璧在他身上故意点的这把火,就要把他烧成灰了。
李沉璧见他咬着牙僵持,觉得火候还不够,正要继续卖娇卖软,欲擒故纵,忽听得“呲啦”一声,叶霁毫不客气地将他还算齐整的衣裳扯裂。
叶仙君天性坚忍矜持,如果不是药太猛烈,哪里能见到他这样放浪形骸的姿态?
李沉璧满心雀跃,差点举旗倒戈,强忍着冲动,不让体内的野兽出笼。
然后,用叶霁最受不了的那种眼神,茫然而又动情地看着他。
悬着的明月灯灭了两盏,“云阶月地”彻底成了神魂颠倒的仙台。
叶霁上身只披着一层皎雪纱挂,轻纱下的劲健腰肢,曾在骏马上自如挺纵,曾在剑影里潇洒扭转——如今却骑像被春风拂扫的杨柳,被大雪压弯的竹枝,脆弱地簌簌发抖。
但渐渐的,他眼前一阵一阵灭顶的昏黑,像是溺水一般失控。
一定是那该死的药酒!
那种快要被溺毙的窒息滋味,让叶霁几乎无法出声,更无法对已忘乎所以的李沉璧传达。唯有手中还能使出几分力气,便像洪水中抓住浮木一般,抓住了李沉璧垂落在他颈侧的长发。
额前的发丝被揪住,扯拽得生疼,李沉璧无怨无悔地忍了,垂着眼睫,一心一意办事
叶霁从久久盘旋的云端终于落了地,半晌都无法动弹。
直到李沉璧发觉不对,嘴对着嘴给他渡灵气,他眼前还是一阵一阵的恍惚。
恍惚过去后,又忍不住回味。
睁眼看见罪魁祸首,叶霁一拍地面,沙哑着嗓子质问:“这究竟是什么药,从哪里弄来的,老实交代清楚。”
李沉璧被他瞪得垂下头,讪讪承认:“先前在芳菲谷,魅妖给的。”
见叶霁脸色倏地沉下,李沉璧忙抱着他,软声解释:“那时是我糊涂了,不该信了那厮的妖言,说这药能让人心热情动,主动求好,还不伤身……”怕他诘责,凑过去亲个不休。
叶霁的脸被他小猫似的又亲又舔,弄得湿漉漉的,想生气也难以发作,凉凉道:“我就知道你与魅妖有牵扯。芳菲谷那次,你故意等我上钩,只有我蒙在鼓里。哼,那时就想着给我下蛊了?”
李沉璧拊心发誓:“只有最初那几次,我怕弄疼师兄,又怕师兄不舒服,才用了一点小小的迷情手段,后来就不用了。这药我还是第一次拿出来,两厢情愿时才想试试,绝对不是什么蛊!”
又恨恨地道:“那牲畜把这药说的多么了不得,却差点害师兄……我定要与他算这笔账!”
叶霁冷心冷眼地点穿他:“嗯,去找他算。错的是给药的人,与用药的人何干?”
李沉璧马上道:“我错了。”
叶霁捶了捶发麻的腰,李沉璧立马替他揉,用灵力将手掌烘得热乎乎的,慢慢揉搓他血液僵滞的经络。
叶霁舒服得轻叹,眼里却带了丝冷峻:“沉璧,你与魅妖的来往有多深?”
李沉璧一愣,如实道:“只见过几次,也都是绕着师兄的事,我与他没什么私交。”
叶霁隔着高台栏杆,看向远处那座江泊筠相遇的观山楼,心里却仿佛隔着云雾,在往事里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
“师兄?”李沉璧见他出神太久,叫了一声。
叶霁忽然出声:“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愿只是我的错觉。”
“像谁?”
叶霁摇了摇头,反问:“沉璧,我和泊筠的交谈,你怎么想?”
李沉璧嘟囔:“师兄把我支开,我哪里听到你们说了什么?”
叶霁淡淡看着他,就差把“我还不知道你么”写在脸上了。
李沉璧脸红了一下,道:“江泊筠一定还有事瞒着师兄,只是不想明说。但他对师兄倒还有情有义,不像假装。”
把到嘴边的酸话给咽了回去,李沉璧继续道:“姓江的怀疑西南之乱和漂星楼有关,警告师兄不要与相关之人牵扯,也许真得到了什么确切的漂星楼复起的证据,才让师兄加倍谨慎,而不是他自己所说,只是猜测。”
叶霁想了想:“嗯。”
抚着他脊背,李沉璧低声道:“不然,师兄明明都提出帮忙了,他对妻子感情那么深,为什么还拒绝?平白无故动什么托孤念头,也不正常。”
几缕寒风吹进楼台,叶霁随手拿起件外袍,发现是李沉璧的,依旧披在身上:“你与我想的一样,但当时泊云不愿多说,我也不能逼问。说起来,他们夫妻俩都是我年少相识的好友,我有点放心不下,心里始终堵着一块……沉璧,你有什么主意么?”
李沉璧将他抱在怀里,往后仰倒,让叶霁趴在自己胸口休息:“师兄问我的主意?我只在乎师兄的安稳,别人怎样,与我何干呢。”
叶霁淡淡一笑。他问李沉璧这个做什么呢。
“……可是我和师兄一体同心,”李沉璧道,“我虽然不在乎什么关月门姓江的,但你既然上心,我怎么能不为你分忧。”
他伸出手,轻抚叶霁眉心,有点像是哄着:“江泊筠似乎很不愿师兄插手,那我们先静观其变。要是那魅妖真欺人太甚,我便出手敲打他。”
魅妖道行高深,肆无忌惮惯了,遇到了李沉璧,也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而李沉璧口中的“敲打”,一出手,怕是芳菲谷的几座山头都能敲掉。
唯一的麻烦,就是魅妖行踪不定,若是此妖不主动露出马脚,只怕谁也捉不住他。
叶霁闭眼静静养神一会,才说道:“沉璧,这段日子你变了很多。过去我当你是任性幼稚的孩子,总想把你护在羽翼之下,可一同经历了这些生死之后,我才发现,你从未逊色于我,只是你一直心甘情愿对我示弱罢了。”
李沉璧呼吸一紧,注视着他。
“知道同门人以前怎么说你么?”
叶霁轻敲了下他的鼻梁:“说你李沉璧,是攀附大树的菟丝藤蔓,看着是漂亮,一旦离开大树,就会变成一堆扶不起的乱草,什么也干不成。其实此言谬矣。”
“你一直都是棵苍天乔木,可以茕茕孑立,可以遮风挡雨,也可以建功立业。”叶霁轻且认真地说道。
李沉璧的眼眶微湿了一下:“我没有师兄说的那么好,我只是事事以师兄为念,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是当藤蔓菟丝,一辈子缠着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求之不得,高兴至极。”
叶霁将他的脸拧正,直视自己:“沉璧,你就没有自己的本心么?”
“师兄就是我的——”
叶霁沉声打断他:“正义、忠义、侠义、慈悲、共情、怜悯……要发乎内心本性地去做一件事,而不仅是为了和什么人站在同一立场。沉璧,你有这样的本心么?”
李沉璧怔愣许久,破颜一笑:“师兄这是想把我教化成什么圣贤君子?”
两人本来是叠躺的姿势,李沉璧居下,这时翻身将他压倒,位置倒错,和他热热地咬耳朵:“那些念头我都没有,喜欢师兄就是我的本心。”
叶霁感叹之余,又有些感动。
和漱尘君的那次深谈过后,他一心想把李沉璧往光明处引,想用责任、道义占据他的心胸。却没想过,其实李沉璧的心思十分纯粹,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光明。
抚了抚他长发,叶霁用最低缓、最温和的声音说道:
“沉璧,我要闭关了。”
第63章 此情难分 “师兄怎么对我,我都喜欢。……
“沉璧, 我要闭关了。”
闻言,李沉璧一动也不动。
许久,脸埋在他颈弯里, 发出了一声带颤的呼吸。
叶霁知道他不舍,轻轻拍抚他后背。
李沉璧始终没把脸抬起, 长久一声不发,叶霁却感到有缕缕湿意在脖颈处皮肤上晕开。
见他这样,叶霁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他用几个月的时间,在李沉璧“炉鼎”神效的加持下,一身崩毁的灵脉逐渐复筑了起来,如今也能捡起三四成的修为了。
但要想回到巅峰,仅依靠炉鼎的灌溉还不够。叶霁修的是人剑合一的道, 这么多年他一层层踏至境界巅峰,全凭自身不懈的顿悟与冲破。
重铸修为, 叶霁要把过去的路重走一遍。炉鼎的神效是送他直上的东风,可要打通那通向巅峰的重重关隘, 还得他亲自以头叩关。
十几年寒暑一步一脚印走过的路, 他要在短短数月内再次走完,会走得很快很急,到处都是险滩,而他的小师弟陪不了他。
“别哭, ”叶霁道, “说句话给师兄听听, 发脾气也行。”
李沉璧缓缓吐出一口气,坐了起来,也将他拉起,揉揉透红的眼角:“师兄要恢复境界, 闭关是迟早的,我早有心理准备,没什么脾气可发。”
叶霁望着他:“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宣泄一番……你真没什么话说?”
李沉璧沉默了一下:“我经常发些没道理的脾气么?”
叶霁笑了:“你自己说呢。”
李沉璧又问:“师兄要闭关多久?”
“……今年不能陪你过中秋了。明日回山后,我就去南峰的敲雨洞天。冬至那日,你来接我。”
叶霁尽量语气温柔地说完,还是看见那张韶美无暇的脸上,犹如白玉裂开纹路,只要轻轻一碰,冷静面具就能四分五裂。
李沉璧满腹都是苦水。
千辛万苦,追求了这么久,不知忍了多少恨,咽了多少酸,好不容易把人追到了手,多年渴慕终全心愿,还没捂热呢,就要分开四个月!
将来整整四个月,见不到师兄的笑容,听不到师兄的声音,更别提床笫相亲了,简直比每日戳他三千刀还难受。
叶霁见李沉璧有些喘不上气来,神情恍惚有栽倒的架势,就知道他刚才的平静全是硬撑,有些愧怜地握住他肩膀。
李沉璧没让他扶,倾身将他压回了身下。
叶霁将他抱个满怀,安抚孩子一般拍一下下着他的后背。李沉璧哑声问:“还有多久天亮?”
叶霁的手一顿:“约莫两三个时辰吧。你累了么?要不要睡一会?”
李沉璧摇了摇头,眼眶蓄满泪水,哽咽:“我舍不得师兄,一点也舍不得。”
他眉毛都攒在了一起,脸上是醉酒的红霞,嘴唇却是苍白色,显然心绪灰颓,了无意趣。
叶霁忍着微微的心痛感,缓声安慰:“我们的确从没分开过这么久,但人生中很多事,本来就是‘不得已’,却必须要承受的。往好处想,这对你而言是个磨砺的机会,我很期待四个月后再见时,你会是什么模样。”
他停了一下,语气便有些紧绷:“沉璧。还是说,你想阻止我闭关?”
李沉璧用力箍紧他的腰,像是要把这人嵌入骨肉,再不割舍。
尽管如此,却说道:“对师兄百利无害的事,哪怕把我拆骨剥皮来铺路也愿意。四个月,哪怕是四年,我也忍得了。”
叶霁有些惊讶的看着他,目光深深,心潮暗涌:“真的?哪怕是四年——你也愿意?”
李沉璧被戳了心肺似的,恶声恶气发狠:“不会有什么四年的!永远不会!你敢离开那么久试试,我一定——”
叶霁抬身与他亲吻,牙齿撞得发疼也顾不得。
李沉璧愣了一下,心热情切,含糊道:“师兄别对我这么好……万一…我改主意了……把你关在境里,哪也不许去……”
叶霁笑了:“那我该怎么做?你这么乖,总不能把你打一顿吧。”
“师兄怎么对我,我都喜欢,每晚都要梦见。”李沉璧脸上慢慢涨上红晕,“我在梦里,常见到师兄笑的样子,主动亲我的样子,还有在床上……”
叶霁:“打住。心意领了,别说了。”
李沉璧:“还有怒气冲冲,扇我巴掌的样子。”
叶霁:“?”
叶霁心下愧然:“沉璧,你这是在说反话?其实那时我真被你气着了,谁叫你口不择言,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又觉得意外,“难道打疼你了?不应该啊。”
李沉璧露出有些遗憾的样子:“师兄打的不疼。”
叶霁:“?”
“我知道师兄疼爱我,怒极了也舍不得用力打我。其实用力也不要紧,我断不生气,不信师兄下次试试。”
“李沉璧,你有什么毛病,”叶霁被他吓出一身毛毛汗,“过去我怎么没看出来。”
李沉璧道:“师兄越是打我,证明越是在乎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况且……”
叶霁不堪忍受地握住双耳:“可以了,后面的话不要再说了。”
李沉璧硬是把他手拿下来:“那时师兄横眉竖目的样子,看得我都硬.了。”舔了下他手心。
也不知是被他舌尖的温度烫到,还是被狠狠臊到了,叶霁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叹:“你再这样,我也想改变主意,不闭关了。”
说完,叶霁轻轻将他推倒在竹簟上,滑身而下。在李沉璧空白无措的目光里,睫毛抖动了一下,张口含住。
……李沉璧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臂。
那一刻,李沉璧想到的不是师兄在床笫间的宛转情动的风情,而是那剑如寒星、身如飘风,让他瞻仰恋慕了的太久的身影-
李沉璧此时的脑子里,犹如烟花迸射,锣鼓乱鸣,一片五光十色的狼藉。
他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摆,一张口就语无伦次,盯着叶霁头顶簌簌的发丝,快把舌头咬掉了:“师、师师兄……”
李沉璧在巨大的刺激中,恍惚如梦,又被叶霁的呛咳声惊醒。
一定睛,看见他的师兄咳得眼角泛泪,半阖着眼忍耐着,却始终没有吐出来。长睫晃动的阴影,犹如两羽黑蝶,遮住了湿润如水池的眼珠。
这画面冲击太大,李沉璧低呼一声,毫无防备地被一股巨大的浪花卷灭了理智。
叶霁抬起身时,感觉有一缕溅到了眼睛里,刺痛难受。啧了一声,皱着眉用手背去揉。
他却不知,这副样子在李沉璧看来,犹如晴天霹雳。
完了。
李沉璧绝望地想。
师兄会不会以为他是故意的?马上就要分别,他最后留给师兄的印象,居然如此…如此……
李沉璧手脚僵硬,茫然不知所措。原本城墙厚的脸皮,和向来易碎的心一起,碎成了块块砖瓦。
半晌,颓然起身,换了个跪坐的姿势,垂着脑袋坐在叶霁面前,听候发落。
叶霁揉好了眼睛,才发现小师弟不知何时正襟危坐,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不太熟练。我只是觉得,日后你要是想我了,能回忆起今日这一晚。”——
作者有话说:【小段子?暗恋】
小李同学在暗恋阶段的每日状态,大概就是,伤心了第二日要洗枕头(被师兄忽视五秒或被轻轻批评/看见师兄对女修笑了一下),高兴了第二日要洗床单(碰到手就能高兴)
唉,青春期啊。[鼓掌]
第64章 如对斯人 教我怎能不想他。
长风山南峰上有一处聚灵秘境, 叫敲雨洞天。
无论四季冬夏,人在洞天中央打坐,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声音, 就像雨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汇入耳朵,可一旦仔细寻找, 却找不到声音究竟是从哪传来的。
那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个不休的如雨清响,陪伴了长风山的修道者们几百年。
陪他们摒弃万念,陪他们勘破境界,见证他们由意气风发的少年,成长为胸怀瀚海的宗师。
叶霁第一次有资格进入敲雨洞天时,是十三岁。林漱尘亲自送他过来,嘱咐他在这里闭关七日, 潜心领悟一层怎么也参不透的剑意。
七日后他出关,冲破洞天的结界后, 心境爽朗。
他看见满天舒朗星辰下,漱尘君和纪饮霜难得和平相处地站在一棵老梅树下等待, 见他出来, 两人同时上前一步。
那一刻,叶霁发自内心地认为,哪怕修炼的路难关重重,他的人生却已经毫无烦恼.
叶霁在梅树下站定, 对亦步亦趋的李沉璧道:“就送到这里吧, 前面就进结界了。”
李沉璧牵着他的手一抖, 眼眶红了红:“我造个清净的境给师兄修炼吧,比这里更好。”
“你的境接不了天地灵气,何况你怎么可能支撑那么长时间,”叶霁抹了下他眼角, 平和道,“我少年时常来敲雨洞天闭关,习惯了。”
李沉璧还是难以分手,拉了他在老梅树下坐下,头靠在他肩上。
见天色还早,叶霁并不着急,在肚中细细搜索遗漏的嘱咐。
“派里的事务和你交代了一遍,你觉得做不下来的,就交给剪湘和清霭,不明白的事也可以询问他们——对师兄师姐客气点,懂么。尤其是你苏师姐,她已解释清了写那封情信的缘故,不过是玩笑罢了。你如今明白了,以后不准对她无礼。”
“我知道。”李沉璧小声应诺。
“别欺负你师弟师妹们,好好教。严厉可以,却不能刻薄,这样才能服众。”
“……嗯。”
叶霁又絮絮地说了一些,李沉璧静静趴在他肩头,时不时轻抽鼻尖。
叶霁在说话的空隙,意识到自己有些唠叨了,事无巨细,和个嘱咐临行游子的老父亲似的。
他像是对待兄弟好友一样,玩笑地拍拍李沉璧肩膀:“做你该做的事,好好休息,可别想师兄想得睡不着啊。”
心中最痛的软肋被戳中,李沉璧酸楚道:“我……我都听师兄的,可叫我不想你,我怎么能不想?这下我肯定天天睡不着了。”
叶霁在他脊背上摸了又摸,却说不出一句真正安慰的话语。李沉璧对他的感情深沉如千寻水,哪里是几句轻言细语就能抚平的涟漪呢?
“我要走了,你也回去吧。”叶霁仔细地瞧着他,想把那双让他牵挂的眼眸记住。
李沉璧仍旧踟蹰着:“师兄还有什么嘱咐?”
叶霁想了想,站起来:“倒是还有一句话。”
他一边说着,悠悠朝结界口走去,直到确信李沉璧没法一下子抓住他了,才回头道:
“我也爱你,沉璧。”.
李沉璧在那棵梅树下,独自坐了很久。
一直坐到明月初上,山间树梢都挂上一片清辉,他才按住终于平静下来的心,慢慢站起。
只有他一个人了。
长风山弟子上千,可师兄不在,李沉璧觉得偌大的山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个活人。
这一夜,李沉璧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径直迈进了叶霁的小院。
点亮鹤形灯,坐在那张偌大的梨木卷桌上,李沉璧漫无目的地翻看叶霁这么多年的书信手稿、临帖窗课、密麻批注的剑谱,借此缓解心里巨大的思念与失落。
看着满眼熟悉的字迹,就好像斯人还在眼前,稍微有些许安慰。
卷桌上的陈设整洁爽利,就像主人毫无赘饰、只有书架弓剑的屋子一样。除了笔架和纸墨砚外,还有几个木盒,内部施了须弥芥子的法术,远比看上去的容量大。
李沉璧把书册一一收回对应的盒子里,手背却碰到了一个邦硬的东西,伸手一抓。
他抓出了个稍小些的芥子木盒,没有上锁。里面的东西虽杂多,却码得整整齐齐。
李沉璧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起,好奇地查看,渐渐扬起了唇角。
一大叠故旧窗课纸,临摹名家书法的笔迹抄写了许多诗文,有的则是简略地白描了几副山水。笔触虽然灵动,却未脱孩童的稚嫩,甚至还有自创的打油诗,古灵精怪。
一册长风山的入门剑谱,纸页卷起毛边,书脊有反复装订的痕迹,显然是曾拿来反复钻研,连吃饭睡觉都不释手的。
剑谱上的批注也密密麻麻,字迹不一。有些字迹和窗课出自同一人之手,笔法疏稚,却一撇一捺极为认真,李沉璧用手指抚摸它们,恍惚看见了年幼时的叶霁,握着笔正襟端坐在眼前。
一转眼,又在一副插图边瞥见了两列极小的字。稍微辨认,居然是“烦烦烦”和“难难难”,李沉璧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又感到一股深深的失落与遗憾。
为什么不早些遇见师兄呢?一起长大多好。
剑谱上,还有另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
一类行云流水的小行楷,李沉璧认得是出于漱尘君之手。看来漱尘君当年对年纪尚幼的爱徒颇为上心,怕他理解困难,几乎每一招剑式都在旁批注解释,行文严谨温谆,一看就是他一脉风格。
这一点,叶霁很好的从师父那里沿袭了过来,并在多年后,在李沉璧身上付诸实践。
还有一类字迹,在李沉璧看来就有些刺眼了。
那些行笔落拓的字句,虽然也是批注,却豪放不羁了很多,大多都写在林述尘的批注旁,大肆批评——
“愚人之见,甚不足取。”
“此解蠢拙,不可奉为准绳。”
有的更为过分,直接攻击林述尘那套理论从来不高明,如今拿来教徒弟更是误人子弟,让叶霁每晚来某某处找他,跟着自己学习才是正解。
李沉璧脸上始终挂着一丝冷笑,将盒子里叶霁十六岁前的文稿书册全都翻了一遍,眼中的幽冷越来越重。
那个叫纪饮霜的人,几乎在叶霁的那段人生里无处不在。
盒子里存留着过去的往来书信,其中有几封,是纪饮霜在山外游历时寄来的。
信的内容简洁干脆,却无一不在对收信人流露同一个心意:我在山外,无论遇到有趣或无趣的事,都想你若也在就好了。
李沉璧的指甲,深深掐入落款,划破纸页,将“纪饮霜”三个字拦腰切成了两半。
第65章 玉雕冰铸 年纪轻轻,却轰轰烈烈
时序入秋, 长风山一带的绵亘青峰,被几场肃杀的风一吹,虽然还是绿, 却多了些暗蒙蒙的霜色。
天冷了起来,长风山附近某家酒馆的生意, 就有些萧条了。
陡寒酒馆一年到头坐在雪花飘飘的结界里,招牌就是一个“冷”字。
人们从烁火流金的日头下,踏进酒馆的大门,坐在雪窗边清凉爽利地赏雪喝酒时,再燥热的心也能抚慰平静,酒馆因此名声远扬。
更何况,酒馆虽靠结界的噱头揽客, 却也是有拿得出手的佳酿的——温暖甘甜的酣春酒下腹,那飘飘然如沐春风的滋味, 没几人不喜欢。
但气候转凉,贪雪景图新鲜的酒客就少了许多。陡寒酒馆的生意虽然也不差, 却没有春夏时高朋满座的场面了。
尤其上午, 只有几个嗜酒如命的老客稀疏地坐着,因都嫌冷清寂寞,几个人互搭了几句腔,发现都是附近的散修, 就拼成了一桌。
“……陈老兄在清溪谷结庐?那地方风景好哇。”一个眉毛苍灰的老者呷了口酒, “我也有意换个地方住住, 不知清溪谷还有什么风水好的角落?”
姓陈的道人脸上笑呵呵的,心里却不愿意他人分占山头,叹道:“老道兄这是山外人瞧着山里好。清溪谷虽说山清水秀,又沾了点长风山的灵脉, 原是绝好一处地界,但其实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处?”
还不待灰眉老者说话,同桌的一个年轻人好奇地问:“这话怎么说。清溪谷紧贴长风山西脚,岂不是常能遇到派内宗师,论玄切磋?若不是拙荆死活不肯住在山里,我都想去举家搬去了。”
他少年时参加过几次长风山收徒选拔,可惜天生的灵骨不佳,没能如愿,一颗向往之心却还未凉。
陈道人夹起一口凉拌干笋,放进口里咀嚼着,摇摇头露出几分疲态:“陆老弟年轻气壮,精力充沛,自然住哪里都安稳。且听我说,长风山西峰是什么地方?那是人家拿来放养灵兽仙禽的围场!”
同桌立即有人拍腿道:“那更是好地方哇!”
“邻家养狗,尚且半夜吠叫呢,”陈道人连连摆手,“长风山养的那些个神鸟异兽,外人瞧着气派风光,其实一天到晚吵个不休,尤其是夜里,闹哄哄和禽兽窝似的。在下有时半夜打坐,隔一会一声鸟鸣兽吼,几次闹得差点走火入魔。”
说着,他把目光移向苍眉老者,啧道:“老道兄若受得了,在下那处寒舍,您盘了去吧!”
苍眉老者被他说得犹豫,却仍旧有些心动:“休息时,立个隔音灵障不就成了。就是多耗费些灵转珠的事。”
陈道人原本只是变法劝退,并不真想转让住处,忙道:“就是灵转珠消耗不起!那么珍贵的东西,平时炼器都不够用,用来立隔音灵障,实乃憋屈!”
姓陆的青年在旁边,听出了点他指责长风山放纵灵兽咆哮不管的意思,不乐意了:“陈兄既然有意见,何不向长风山表明?那么大的门派,总不会叫邻居受委屈罢?那首座弟子叶霁,代掌门执掌大权的人,他难道也不讲道理?”
说到叶霁,陈道人总算露出了点笑容:“叶道友倒是个和气的年轻人。你当我这么多年肯吃暗亏?我早和长风山说了,按理这等小事烦不到他头上,人家偏偏放在心里了,亲自给我修了封道歉书,说灵兽们天性爱叫,实在没办法,立隔音灵障消耗的灵转珠,可以凭此手信,定期来长风山支取,万望‘陈前辈’多多海涵。”
他美滋滋抿了口酒:“嘿嘿,‘陈前辈’……”
陆姓青年无话可说,心里却羡慕了起来。要是自己搬来长风山边上,是不是也有机会和叶霁说上话?能远远见上一面也行。
苍眉老者却另有在意:“照这么说,清溪谷吵虽吵,住倒也住得。”
陈道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暗抬身价,竟说漏了嘴,忙一改神色,叹气不停:“原本还勉强住得。可近来西峰吵得不同寻常,连累我这个老邻居——唉,不是在下说笑,那边的声音就和天上滚车轮似的,连我的隔音灵障都震碎了好几块。真是没法住了。”
陆姓青年睁大眼睛:“天上滚车轮?那不就是打雷?”
“可不就是打雷!”
陈道人将酒碗在桌面“哐”地重重一搁,有板有眼地道,“长风山这些年轻人,本事通了天去,也不知是谁领头,居然从策燕岛抓了十几只奔雷兽回来,养在西峰当坐骑!”
“要知道这妖兽蹄下带着天雷,所过之处,一片焦炭。”
陈道人拿起酒杯,站起身踱步,为了佐证奔雷兽的凶蛮危险,说了一段见闻。
“几十年前,曾有几只闯入了市井,许多人还没看清是何物,就被踩成了一截焦黑的木头。大街上横尸遍野,附近的仙门全部出动,也无法降伏它们,还是元涯神女心怀慈悲普度众生,亲自出手,清理了这些孽障。”
陈道人侃侃而谈,见几人都聚精会神,握着酒杯听他说话,越发来了兴致:“因而我见长风弟子们把这群妖兽赶羊似的赶进西山门,差点没唬掉下巴。那群弟子瞧着年纪不大,何来这么高强的本事!”
陆姓青年听得入神,联想到自己在长风山入门选拔中屡屡被刷的经历,凉凉道:“能入长风山门的,本来就不是俗人子弟,又得了派中高人指点,还收服不了几只妖兽么。”
他又问:“长风山养这些凶兽作甚?”
陈道人答不上来,呷口酒,晃晃脑袋。
苍眉老者先前一直静静听着,此时露出了个笑容:“这就是了。”
陆姓青年不解:“是什么是?”
“陈老兄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不知道长风山靠这群凶兽立了多大的功。”苍眉老者笑道,“一个月前,西峡洲摆渡谷的危机,你们可有听闻?”
陈道人道:“西峡洲?那地方接近西南了,近来不是乱得很,老兄耳通八方,有什么消息?”
苍眉老者捋须道:“那时我游方路过西峡洲,略听闻了些情况。”
摆渡谷是个专攻毒脉药脉的宗门,由于地处的西峡洲离西南太近,便少不了和大大小小的西南门派有牵扯往来。这次西南之乱,摆渡谷毫无意外地被卷入了争端之中,由于一意抱守中立,不肯站队,反而得罪了不少人。
灾祸降临得很快。摆渡谷专门用来种植毒花毒草的林子,被仇家暗中动了手脚,本该依照时序,次第成熟的剧毒花草被一夜催熟,释放出的浓烈毒瘴很快弥散开来,毒杀了附近大片的生灵。
同样一夜剧变的,还有谷主愁白的头发。
想放火烧林,却怕花草焚烧起来,释放更强的毒气;开设结界,阻止毒气扩散吧,又不是断根的长久之计。
摆渡谷上下一筹莫展,只好向外界求援。可灵信寄到了各大仙门,许诺了丰厚的酬谢,却无一门派敢送人来直面铺天盖地的毒瘴——除了长风山。
“并不是长风山的人就不怕死。人家压根就没靠近林子,而是驱赶百毒不侵的奔雷兽进去,任由它们随意撒欢。也就是一夜之间,满林子的毒花草就化作焦炭,毒瘴也就很快散了。”
“这奔雷兽果然不是白豢养的。”陈道人啧啧称奇,“有了它们,长风山今后不是在毒潭瘴穴横着走?”
苍眉老者无不感慨:“陈老兄,去摆渡谷的那群长风弟子,还都是些半大孩子。想咱们同样修玄出身,这么多年却岁月空度,比不上人家年纪轻轻,就轰轰烈烈啊。”
陆姓青年怀着点私心,哂道:“这些事,怕是没有叶霁这个大师兄领头,这群毛头小子也做不下来,估计林掌门也操着心呢。”
苍眉老者道:“我在西峡洲时,没听说叶霁也去了。那次的主心骨另有其人,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人,做事十分雷厉果断,一行人对他言听计从。放奔雷兽踏林子,就是他的主意。”
单从他的口述中,陆姓青年就已对这不知姓名的少年产生了莫名的遐想,握着酒杯,指尖在杯沿摩挲着。
几人推杯换盏,又吃了会酒。陆姓青年始终心不在焉,挂起长剑,准备找个地方勤加刻苦去。
一点雪花落在手背上,接着又有几片飘了进来,挟裹着些许寒风。
陆姓青年打了个寒噤,抬起眼睛,就见大门的帘子被挑起,一个人戴着斗笠,径直走了进来。
那人身沾风雪,斗笠下的肤色犹如白玉,浅红嘴唇抿成一线,似乎天性冷峻。陆姓青年看得怔了怔,忙灌了口酒,把目光移向别处。
帘子再次被掀起,一队身佩灵剑的少年,紧随戴斗笠的那人鱼贯而入。身穿长风山统一服色,个个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许久的路。
陆姓青年眼前发亮,向独自落座的斗笠人看去,想上去搭个话,却不知怎地生出些踌躇,有些不敢上前。
陈道人乐呵呵握着酒壶,起身寒暄道:“小道友们好啊,这是从哪里过来?”
少年们虽然一身风尘,精气神却十足不减,纷纷抱剑回礼。
有人认出这是在附近结庐的老熟人,便笑着答:“陈前辈,我们大伙儿一齐去猎了几只妖兽,这就准备回山了。”
陈道人笑眯眯的,和气到了极点:“诸位小友红光满面,想必收获颇丰,大获全胜。在下敬小友们一杯,恭贺凯旋。”说完,举杯痛饮而尽。
陆姓青年和苍眉老者等几人也连忙起身,把盏祝贺。
少年们面露难色,悄悄向斗笠人的方向看去。
酣春酒的气息醇厚甜润,一个杏眼少年皱着鼻子,嗅来嗅去,终于忍不住诱惑,接过酒杯——
“燕星!”有人轻喝一声制止,向酒馆几人抱拳道,“不是故意薄前辈们面子,只是门规森严,弟子入门未满三年,不得在山门外私自饮酒。除非——”打住不说了。
斗笠人一动不动,却威压自生,并不发话。
众少年正失望之际,他慢慢将头顶的笠帽摘下,放在面前桌上,丢来一句:“喝吧。”
那音色犹如冷泉清越,少年们的情绪顿时被点燃,欢呼着纷纷入座,唤酒。
陆姓青年一瞬不瞬地瞧着那人,好似看见了一座白玉砌成的美人像,眼睛都被那夺目的光彩晃了一下。
在摆渡谷危机中谋划领头的那位,莫非就是他?
他这样失礼地直勾勾盯着,陈道人连叫了他几声也没被听见,暗踢他脚背:“陆老弟,回神。”
“啊,啊,哦。”陆姓青年暗道惭愧,连忙垂下头。
陈道人在长风弟子们面前是个脸熟的,便向他们求证起摆渡谷毒林的事。
这一问,苍眉老者所说果然不假。
少年们顺利解决完摆渡谷的危机,才回山门复命不久,又接了妖兽作乱的委托,再次大获全胜。一个多月来东奔西跑,虽然累,却十分值得。
周围人纷纷露出欣赏赞慕的神色,夸不绝口之余,又恭敬地邀请那显然是领头者的美貌少年饮酒。
却邀了个空。
美貌少年坐在一角,缓缓把一杯酒喝尽了,然后握着空盏出神,对旁边的喧闹充耳不闻。盯着面前的桌子,仿佛在回忆这里过去的一件事,又仿佛只是在品味酣春酒的余香。
陆姓青年彻底打消了搭讪的念头,心里失落想,这人不仅是玉雕的,更是个冰铸的,浑然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陈道人和苍眉老者都有些讪讪然,放下尴尬,转头向其余弟子含笑劝饮。
少年们都推辞说不喝了,放纵饮酒不好,违背了门规。
一行人只略歇了歇脚,很快起身告辞,出门御上长剑,往长风山的方向去了。
“此子虽有能有貌,却有点恃才傲物的意思,远不及他大师兄风度随和。可见如叶霁那样的人物多么难得。”
陈道人望着斗笠少年的背影,评点一番,又拼命琢磨:“我应当是见过他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作者有话说:酒馆众人:他好高冷不可冒犯哦,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冰山美人的内心一定和外表一样冰冷。
李沉璧:师兄那次为了我打人,师兄真辣。
第66章 关山何处 “是李沉璧!” ……
“是李沉璧!”
冷雨淅沥、满地焦土的深山里, 摆渡谷主的声音凄厉地响彻,“都是李沉璧那小子的主意,圣师明鉴!”
他泪流满面, 向着面前负手而立的那个人,跪了下来。
可心如死灰地等了半天, 却没有疾言厉色的训斥,也没有严厉的惩罚。
摆渡谷主惶惑地抬起头,对上一张笑盈盈的面孔。
那人脱下身上的罩袍,露出张冶丽的面孔,和颜悦色地道:“陶谷主,我的芳菲谷,和你的摆渡谷比起来, 哪个更好?哎呀,不要这么拘谨, 站起来说话嘛。”
陶谷主被那柔媚带笑的声音撩了一下心头,扶着膝忙站起来, 磕磕巴巴地回道:“自然是, 是圣师的芳菲谷。鄙处不过是个遍地毒物的蛮荒山野,不,不敢与您的灵地相比。”
圣师笑意不减:“天下一半的奇毒和灵药,都从你摆渡谷处来, 怎么就是荒蛮山野了?别人一定觉得陶谷主是个谦虚的人, 只有我知道, 你这是心口如一,是当真对这里嫌弃得很呀。否则怎么会不听我的话,让别人说毁就毁了呢?”
“扑通”一声,陶谷主又跪了下来, 肩膀颤抖,艰难地解释:“属下听从您的安排,催熟毒林后,向各派发函求助,只是做个样子。原没想到有门派敢施以援手,戏也就做成了,却不料长风山竟然豢养了一群不怕百毒的奔雷兽。那领头的李沉璧,是个极难应付的人……属下百般委婉地劝阻他不要毁林,他却反而起了疑心,属下担忧他寻根究底,牵累到圣师,于是……”
圣师的眼神几不可见地寒了一寒,依旧用熟人聊天般的语气,说道:“哦!看来是你百般阻挠他,他却执意要踏林子了?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可再怎么不讲道理,你也是这里的主人,你宁死不点头,他又怎么会强做好人呢?”
“属下,属下……”陶谷主面如死灰,嘴唇颤抖了许久,终于,两行眼泪从眶里落出。
“属下是真的不忍心!再任由毒雾扩散下去,就要波及到山下的镇子,三百余户百姓啊!摆渡谷如今全由圣师握在掌中,不能再做损阴鸷的事了,属下怕死后无颜面对先师!”
他椎心泣血,重重地磕头:“我愿意自裁,解散门人,摆渡谷的药材和毒方我拱手送上!求圣师放我独走黄泉路吧!”
忽地脸上一凉,原来是圣师蹲下身,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和他说话的神态,如同在哄一个孩子:“好了,你既然归顺了我,我怎么舍得让你就死。先起来,好不好?”
陶谷主犹如一座铁铸的雕塑,纹丝不动。
“唉,这样倔强。”圣师像是很无奈,又很包容地柔声细语,“你是世上最好的药毒圣手,我们想与你一起建功立业。你师门在药毒一道上的渊源如此深厚,几百年只苦守着小小的摆渡谷,难道就甘心?”
陶谷主想吐出“甘心”两字,却仿佛被遏住了喉咙,只能继续听这些甜蜜的毒药。
“这么多年,仙门百家因为你们精于毒道,一直将摆渡谷看作邪教一流。你们出了事,几乎无一派肯施以援手,西南诸派更是时时刻刻对你们剥削打压,”圣师轻轻皱着眉,为他抱不平,“你不甘心,所以才和我站在一起。你原本很坚定的呀,不过是死了一些人,怎么就动摇了呢?”
稀疏寒风吹在脸上,陶谷主逐渐止住了发抖,找回了声音:“我身为谷主,对毒林看护不力,导致毒瘴扩散,害死了附近那么多的生灵百姓……因此自裁谢罪,摆渡谷门人子弟纷纷离去,门派从此烟消云散。药材毒方悄无声息流入圣主和圣师的囊中,修仙界不会起疑心。”
他膝行向前一步,语速飞快地道:“损失了一片毒林,只要种子还在,日后再培植起来不是难事,圣师没有什么大的损失,和先前预计的结果相比,其实每一步棋都在算中。”
“你非要死,就是我最大的损失。”圣师缓缓抚摸他的发白鬓角,目光满含柔情,像是凝望着一个情人,“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不会丢下任何一个朋友。”
陶谷主在他温柔的注视下,有些迷离忘情。
直到圣师取出一把小臂长宽、色如浓墨的短剑,示在他面前,他的脸色又一次陡然作变,往后跌坐在地上,后背却撞上一片膝盖。
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已经站满了人。颤抖着一一看去,都是些熟或不熟的面孔——
离云宗的沈飞潺,梅花堡的杜拾花,空蝉崖的许白涛……
早已覆灭的西南诸派的掌门、宗主们,正静静站在他的身后,不知是何时冒出来的,犹如一缕缕黄泉路上的魂烟。
论外貌,他们与生人别无二致,可每人眼底幽幽的青光,就像是鬼火,照得陶谷主的脸色犹如燃尽的香灰。
那一瞬间,陶谷主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明白了些他宁愿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东西。
圣师的态度始终温情脉脉,拉起他的手,握住短剑的剑柄。
陶谷主听见自己的牙齿在碰撞作响:“这就是……星玉短剑……”
“是令牌。”圣师轻声说道,“见此令牌,如见圣主。”
众人在身后以手拊胸:“圣主英明烛照,永世长存。”
陶谷主说出最后一句话:“究竟谁是圣主……”倏忽瞪大了眼睛。
圣师扶着他的手掌,将短剑的剑尖推入了他的咽喉。温热的血“噗”一下流出,顷刻全部渗入了剑刃中,一滴也没落在地上。
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寒风扫过焦黑的林稍,簌簌作响。陶谷主连哼都没哼一声,许久,身子也没有倒下。
受了致命的伤,他并没有“死去”,在圣师亲切又欣慰的目光里,站了起来。
后退了两步,陶谷主拔出喉间的短剑,双手奉给圣师,用变得平板如冰、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圣主英明烛照,永世长存。”
圣师含笑接过,放在手里细细观摩。
吸饱了鲜血的星玉短剑,上面的纹路如水波涟漪一样荡开,活了般微微漾动,就像一个装满了血液的瓶子。
“圣师打算何时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一个干哑的声音从背后林木中传来,圣师收起短剑,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转身。
江泊筠缓步走来,他背后的一张巨弓,犹如张开的翅膀。
圣师的目光先是看弓,接着才转向那张冷冰苍白的脸:“江门主来得早了些,没得吓着了你。”
江泊筠冷冷道:“这已经是最后一张关山弓。拙荆身在何处,还请圣师不吝指点。”
圣师笑道:“我何尝不想指点你,我简直恨不得亲自把江夫人双手托到江门主面前。是江门主始终不肯答应我的小小请求呀。”
他拍拍江泊筠僵硬的肩膀,顺势将他背后的弓摘下,抄在手中,珍惜地抚摸着:“好弓。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太容易碎了。先前的七把,威力虽有,却只用过一次就成了齑粉。江门主何时才为我量身定制一把?我得了这样一把弓,江门主找回了夫人,双双了结心愿岂不美哉?”
江泊筠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浓雾般的天:“我有两个问题。”
“请问。”圣师道:“愧受了江门主八把弓,就是回答你八个问题,也是不过分的。”
“圣师既然有化活人为傀儡的手段,为什么不用在我身上,让我乖乖俯首听令?”
圣师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一眼,暗化锋芒:“我没有动那种心思,江门主又何必非往我剑刃上送。自然是因为阁下是英雄君子,我要以礼相待嘛。”
江泊筠微微一哂,不置可否。
他又不懈问:“我妻子……是否在你手中?”
圣师笑了两声,道:“你这人好奇怪。看似关心妻子,却连为我定制一把关山弓来交换情报也不肯。若说不关心她,却一连送了我八张成品弓而毫无怨言。”
他笑停了,凑过来,声音如鬼魅低语:“尊夫人是先门主的爱女,制造关山弓的绝技,她会不会知晓呢?”
“她绝不知晓!”江泊筠脸色灰白,强自镇定地一摇头,“她不肯学,嫌苦练技艺会损伤双手肌肤,宁可在屋中绣花。”
圣师面色毫无变化,仿佛十分接受这个说法,喟道:“唔。这也在情理之中。”
江泊筠的手,攥紧又松开:“圣师能否让我与拙荆见上一面……”
“江门主,我并没说过尊夫人在我手上呀。”
圣师纤长的手指拨弄着弓弦,漫不经心说道:“江门主这才问了两个问题,我还可以让你再问五个。”
“问了也如白问,又何必再问。”江泊筠忍住心中无尽的苦涩,“只要拙荆平安……我听凭你驱使便是。”
他发出一声苦笑,说道:“这是最后的一把弓,圣师还请爱惜使用。关山弓之威力,堪能射穿结界,纵然不趁手,也不至于只用过一次就碎成齑粉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想问圣师究竟把它用在了何处。”
他并不抱得到答案的希望。果然,眼前这人听了,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依旧在打机锋。
圣师负着双手,曼声道:
“‘关山’在何处,关山弓就射向何处。”
第67章 行坐思君 这辈子宁死也不会背叛他。……
在叶霁屋内的梨木长桌上写完最后一行字, 李沉璧将笔搁下,拿起墨迹未干的纸页,走到院子里。
他对立候的潇爽台弟子言简意赅地道:“交给苏师姐誊抄入册。顺便告诉她, 摆渡谷一事来龙去脉我已写清了,谷主含愧自尽, 和我长风山无关,让她不要管外面的流言。”
那弟子双手接过,恭敬地说道:“是。师姐也说过,帮助摆渡谷化解毒林危机,是长风山的仁义之举,断没有帮人渡难后,反仗势逼人自裁谢罪的道理。我派但求问心无愧, 无需在意外界小人之谈。”
弟子告退转身,李沉璧又重走到屋里, 将梨木桌上的纸笔一一码放整齐,看见桌面落了点墨痕, 拿手帕沾了清水, 慢慢擦干净。
自那日梅花树下分别后,李沉璧不顾其他人的目光,搬进了叶霁的屋子。反正没人敢和他提异议,他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每天干完公事后, 李沉璧就发狠刻苦地修炼——枕草坡练剑, 天池竹席打坐, 瀑布石亭领悟心法,只是不敢闲下来。
因为一旦闲下来,就会被汹猛的思念扼住喉咙,喘不上气。一个人活着若是连气都喘不过来, 哪里还会有心思做别的事呢?
“——我们的确从没分开过这么久,但人生中很多事,本来就是‘不得已’,却必须要承受的。往好处想,这对你而言是个磨砺的机会,我很期待四个月后再见时,你会是什么模样。”
从这些话里,李沉璧隐隐觉出师兄这是在倒逼他。逼他一把,看他能不能从满脑子的情意爱欲里独立出来,找回一点自我。
但李沉璧做不到。
前所未有的长久分离,反而证明了他根本摆脱不了对师兄的依赖,硬要说他有所成长,大概就是比过去更懂得忍耐了。
就好比一个刺破手指都要哭叫的人,变得被捅了一刀都一声不吭了,却并不代表他不觉得疼。
擦干净桌上的墨迹,李沉璧看了看天色,走出了院门。
路过一座石峰的时,一群少年弟子嘻嘻哈哈地从上面跳下来。刚一落地,又争先恐后,一群小猴子似的花样百出往石峰上爬。
他们做完了早课,趁还没洗去一身热汗,比起了“谁用最短的时间爬上峰顶”来。
甚至见没有女弟子来往,他们索性脱了碍事的上衣,一个个袒露着近来精壮了不少的小麦色膀子,在寒瑟的秋风里,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见了李沉璧,他们稍停下来,盛情邀请:“李师兄!一会同去澡池沐浴么?”
李沉璧摇了下头,没管他们,径直走了。
看着那风姿无双的背影,一名圆脸少年小声嘀咕:“李师兄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洗沐呢?在外面也是,野地溪水里,大伙一起脱衣下水,他却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一只手伸过来,在他头上砸了一记:“那是因为要立威。你想想,李师兄平时管束咱们说一不二,要是在咱们面前脱得精光了,裸着身子还好意思说一不二么?”
马上遭到反驳,“我看不是这样。就算他一件衣服也不穿,也能面不改色揍得你嗷嗷叫。”
“呸!”被呛了的那少年红脸瞪视,“一派胡言,李师兄什么时候打过人了?你们被他打过吗?你?还是你?”
他乱指一圈,众少年不约而同地思考了起来,想想李沉璧虽然不好相处,但的确没亲自动手打过他们,最多用灵兽撵得他们嗷嗷叫。平时在小事上也不计较,从不针对谁,遇到危险还会主动捞他们一把。这样想来,其实李师兄人还不错。
虽然很有可能是因为,只要不打破李沉璧的规矩,此人压根就懒得在蒜皮小事上对他们动心思。
钟燕星适时地给他们泼冷水:“叶师兄可能再也不会接手我们了。”
众人一阵叹息。最先出声的圆脸少年,又神游了起来:“李师兄要什么时候才乐意和我们一起洗沐呢?要什么样的程度,他才会亲自动手揍我们呢?”
“……痴货,”钟燕星忍无可忍地骂道,“你在他洗澡的时候钻他的澡池,他一定暴打你,正好全了你两桩好奇心事!”-
李沉璧去了观瀑石亭。
不是为了找块地方修炼,而是有人在那里等他。
拨开路两旁逸斜的枝干,就能望见一条白湍从崖壁直冲而下,溅湿右侧一座亭子的飞檐翘角。
隔着老远,李沉璧就看见了亭子里的人影。半旧白袍罩着清瘦身形,像是瀑布边飘悬着的一块云,一片雾。
想起叶霁某一次说过,“面对师父时,总有种他随时会消散的错觉”,李沉璧突然就有了点感同身受。
漱尘君正垂着手,站在亭子的一根石柱边端详。
等李沉璧走到身侧了,他指着上面的一道裂痕,含笑对他说道:“小霁当年在这里练习剑法,剑脱手砸中了此处,留下一道缝隙。如今生出青苔了。”
李沉璧特别爱听漱尘君说师兄过去的事,脸色柔和,手伸到缝隙间,抚摸里面毛茸茸的苔花。
漱尘君道:“西南的事,摆渡谷的事,我都知晓了。摆渡谷这件事,你置措得当且有效,做得很好。小霁坚持让你主事,看来不无道理。”
李沉璧面不改色地陈述:“摆渡谷主自尽了。”
“你心里可有任何疑惑?”漱尘君朝他转过面来。
“有。”李沉璧说道,“那个陶谷主,不像是个会羞愧自尽的人。”
漱尘君便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人颇有良心,我们要毁掉毒林,他便配合布置,并不见他有什么心疼。还拿出大量珍贵药材,命令门人全部出动,救济中毒的百姓。”
李沉璧的语气,没有丝毫在推测中的迟疑感:“这样的人惹出了乱子,既然选择积极弥补过错,就不会消极以死逃避,况且他也是被仇家陷害,有什么可自裁谢罪的。除非他遇到了什么事,死才他最好的解决方法。”
漱尘君苍白的手指,在石柱上轻轻地敲击,一下一下。
许久,他道:“沉璧,摆渡谷的惨剧,也许还会再次发生。”
李沉璧道:“只要别牵累到长风山就行了。”
漱尘君咳嗽了起来,这下脸也变得和手指一样苍白,只有眼下的皮肤泛起一点红晕。
李沉璧扶着他在亭中坐下,在四壁立了结界,挡住了秋日的寒风。
漱尘君微微一笑,待要说些什么,手里被放了一块温润的物件。
是块手掌大小的石头,通体莹润,在日光下呈现血肉色的淡红,散发出久浸草药的清香。
“摆渡谷送的谢礼里有这块药石,据他们自己的说法,熬炼它费了不少功夫,放在身边能养生调气,”李沉璧道,“我挑了出来,请师父留着。”
有那么一刻,漱尘君从这向来乖僻冷峭的小徒身上,瞧见了叶霁沉稳体贴的影子。
这究竟是无意识的仿效,还是两个人相互浸透久了,举手投足间就会投射对方的习惯呢?
“沉璧,”漱尘君语气变得轻松了起来,“你愿不愿意回答为师一个问题?若答得好,为师也赠你一物如何。”
李沉璧点头:“师父问吧。”
“曾有个人和我说,剑,就是道理。对你而言,什么才是道理?”
李沉璧不假思索:“师兄就是道理。”
漱尘君先是一怔,忍不住笑了:“这么随便回答,看来是并不在乎为师的回赠了?”
“不是随便回答。”李沉璧在他对面端坐着,正色道,“药石是我替师兄献给师父的心意,本来就不图什么回报。今日就和师父坦诚了吧,我爱师兄,胜乎世上的一切,师兄的道理就是我的准则。我这辈子宁死也不会背叛他。”
漱尘君静静地看了小徒弟一会,面上没有惊异,反而浅笑:“……这样也好。这样极好。”
李沉璧长松一口气,心里暗自喜悦。漱尘君忽然问:“小霁的那把新剑,他用得可还顺手?”
李沉璧正高兴中,闻言把脸一绷,有些赌气地道:“好得很,我看他简直爱不释手。”
漱尘君无言片刻,站了起来,李沉璧只觉得眼前白影飘闪,一脉如水的剑光,从漱尘君的袖中飞出,直射面门!
那一刻,李沉璧犹如被长江上的风浪卷在中央。
那拂面而来、浩淼无垠的剑气,甚至无关用剑者修为的强盛,就是来自于漱尘君对剑的掌控,来自于他已入化境的剑招本身。
李沉璧心念电转,立即运转灵力,缓冲那股剑气。接着他整个人如江上娴熟弄船的渔夫,以一个极刁钻灵巧的姿势,探身进入“风浪”中,摸索到了那抹流水剑光。
两指闪电般夹住剑柄,李沉璧顺势一抽——抽出了一脉清亮如流水的长剑。
李沉璧捧剑发愣。
两人过了这一招,漱尘君按下胸腹中涌起的咳嗽感,扶着柱子重新坐下,带着几分慈爱与欣赏看着他。
“当年,我请铸剑大师云无论先生铸了两把剑。这两把剑出自同一块铁胎,一炉锻造,此事很少有人知道。其中一把,我送给了你们的一位师叔纪饮霜,”漱尘君停了停,看了李沉璧一眼,“小霁拜入山门后,饮霜又把那把剑给了他。”
李沉璧冷着脸:“我知道。”
他忽然心一动,双目灼灼:“也就是说,霜霁剑其实根本就是师父的?纪饮霜不过是借花献佛?”
听他脱口而出师叔名讳,漱尘君的眉间几不可见地一蹙,很快恢复了常态:“但看你怎么想。”
“师兄知道这把剑的来由么?”
漱尘君怔了一下,迟疑摇头:“他应当还不知。”
李沉璧心想,他马上就要知道。
他恨不得立即飞入敲雨洞天,将这件事对着师兄的耳朵说出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如先压在胸中,当个日后吃醋吵架的好筹码。
他胡思乱想一通,心情好到了极点,这位平时甚少接触的师父,在他眼里简直如父亲一样可亲可敬了。
漱尘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朝他抬了抬下巴:“这就是另一把剑。”
李沉璧端详剑的材质与形制,观察剑上的花纹,的确与霜霁剑同出一脉,堪称一对。只是两剑的气象,却截然不同。
不像霜霁剑那让人肌骨生寒的冰霜味,他手里的这把,剑身隐透着云聚雨落的浩渺水气,连他这样极少为外物所动的人,都有些爱不释手了。
如预料到了什么,李沉璧的心忽然快速跳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
难道……
“剑既然不是人的道理,人就不会被剑控制,也不会被自己的力量控制。”
漱尘君温润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这份回礼,但愿你能满意。”——
作者有话说:师父内心os:这把剑送给他,算彩礼还是算嫁妆?算了孩子们高兴最重要[鼓掌]
第68章 此剑漱霖 来自老父亲的认可!
师父赠剑, 李沉璧毫不推辞地受了。
他心里明白,漱尘君赐神剑给他,并非什么回礼。就算没有药石, 这把剑也是要给他的。
漱尘君的两把剑,一把如今在师兄手中, 剩下的一把传给了他,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得到了师父的认可?
——认可他的能力心性配得上这把剑,更是认可他成为最引以为傲的爱徒的伴侣。
李沉璧心潮涌动,一改平日漠然随性的姿态,认认真真地向漱尘君行了个当年拜师都不曾行过的大礼。
漱尘君让他起身后,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的瀑布山峦, 以及更远、更远的地方。
李沉璧又问起这把剑的名字。
静等了一会,李沉璧才听得漱尘君答道:
“……剑名, 漱霖。”
漱尘君脸上没有任何遗憾与不舍,似乎李沉璧手中的剑, 已经和他毫无瓜葛。
但一听这二字, 任何人都能明白这把剑与漱尘君的渊源有多深。
李沉璧虽然从小就听叶霁形容师父的剑法如何神妙,他自己却是没怎么见过漱尘君用剑的,最多只能从师兄的剑风剑意里窥得一隅。
低头去看手中流水般的长剑,李沉璧心想, 师兄若知道我接受了这把剑, 不知会如何说?
他一旦开始想叶霁, 思绪就像是雾一样散开。
一会儿浮躁地想,师兄只带了霜霁剑闭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带,一旦闲下来, 会不会睹物思人?
一会儿又暗动心思,想反正两把剑形制差不多,我寻个理由,硬把霜霁剑换过来,不知师兄会不会答应?
漱尘君轻轻咳嗽了两声:“沉璧。”
李沉璧收回目光,朝他转头。漱尘君冷不丁道:“你想不想修炼结界术?”
“结界术?”李沉璧着实又是一惊,“这么多年,师父不是只单授师兄一人——”
话音戛然而止。李沉璧已经有点明白,漱尘君连至珍至贵的神剑都能让他和叶霁一人一把,在传授功法上自然也不会厚此薄彼。
漱尘君的真正厉害之处,其实并不在剑道,而在于举世无双的结界术造诣。如果能得到他的亲自传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漱尘君解释道:“并不是单授小霁一人,而是只有他能承受这门功法所带来的艰辛与责任。修炼结界术之艰苦繁难,远超其他功法,他坚持了下来;结界术大成后将要肩负的责任,他也立誓承担。他知道来日我兵解,交到他手上的,远不止是掌门之位。这条路对小霁而言,道阻且长。”
漱尘君的声音清淡冲和,在瀑布声里若隐若现,却字字锤在李沉璧心上。
即使在病中,漱尘君也依然坚持维系着世上几个至关重要的结界,譬如策燕岛上封锁群妖魔的巨罩。
李沉璧想起了那次确定心意后,两人携手登山,叶霁的话犹在耳边:
“师父的结界术高深如瀚海,能网罗天地万物。”
“他一身病骨,苦苦支撑着四海八方的几个结界,我很惭愧。”
“沉璧,这么多年,我身边有你。可师父身边,又能有谁呢?”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了。”李沉璧垂下手腕,将漱霖剑挂在腰间,“弟子会竭力修习,必不负师父深望。”
漱尘君看了看他的神色,就明白自己的未尽之言已被他全然领会,只觉眼前这少年剔透聪明得让人感叹:“沉璧。授你神剑,传你绝学,看似和小霁待遇相同,其实大为不同。你和他共拜一师,却只被期望成长为他的臂助,将来在关键时刻替他分担重压,拉他一把,你心里可有埋怨?”
李沉璧想做出坚定凝重的神情,来表达金石不改的本心,但心情却莫名地轻盈,动了动嘴角,牵出了个云烟般的浅笑。
这微笑既不严肃,也不稳重。漱尘君却轻轻地呼了口气,坐回石椅里,眉宇里的一点隐虑烟消云散.
入腊月的这日早上,长风山下了一点薄雪。
这是新鲜景象,毕竟长风山坐在一条丰沛的灵脉上,被滋养得草润木泽,花果不断,四季并不太分明。
弟子们好多年都没见过雪,兴奋不已,早课也做得心不在焉,匆匆练了会气,就成群结队地溜达赏雪了。
苏清霭起了个大早,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径直去潇爽台当值,而是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一边看雪,一边往叶霁的小院去。
路过演武台下时,她忽然动了点兴趣,足尖一点踩着石阶飞上去,飘然落在场边。
每天定时练体的弟子们已经散了队,还剩几个格外刻苦的,还在持剑勤练。
几片雪被一缕剑风送到她面前,苏清霭举手一挥,雪花瞬间凝成冰点,朝着来处飞射而去。
只听得清脆的“叮”“叮”两声,钟燕星手中的剑一抖,落在了地上。
钟燕星练得额头上一层细汗,先是错愕,见苏清霭朝他走过来,脸“腾”地一红,连忙捡起剑:“师姐!”
“好剑法,”苏清霭扺掌笑道,“这一招‘月下倾梅’式,你已经练得圆融完美了。看来天大的困难,也是难不倒小钟的。”
钟燕星心里突突打鼓,有点高兴,还有点不是滋味,小声道:“这算什么天大的困难,师姐莫要取笑我。”
又道,“我还差得远,不然怎么师姐抬抬手指,就把我的剑打掉了。”
苏清霭听出了点委屈的味道,觉得这小师弟有些可爱,偏头调侃:“好啦,那一下是你没留心防着,才给了我可趁之机。师姐这便向你赔罪,是我不该偷袭。”
“一点小事,做什么道歉……”钟燕星耳朵红得要滴血,抓了抓头发,“我又没怪师姐。”
他每当站在苏清霭面前,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只好说话来缓解:“师姐要去什么地方?”
苏清霭道:“哦,有些事务,要和沉璧师弟商量。”
钟燕星抽抽鼻子:“天气冷,师姐走那么远做什么,直接叫他去潇爽台呗。上官师兄也是,次次都主动去见他。弄得全山门都俯就他一个人似的。”
“走走挺好的,正好赏雪。”苏清霭不甚在意地笑笑,又劝道,“小钟,你别总看不惯沉璧。你修为长进那么多,难道没有他这段日子带你历练的功劳吗?”
说到历练,李沉璧的手段,极端且有效。他可没叶霁的耐心慢慢教,而是直接把人丢去实战,保证不死就行,活下来就有进步。
钟燕星不想承认,他悟得这一式剑法,还是某次历练里李沉璧把他甩到山妖面前,他左支右绌中忽然灵犀一动,这一式竟脱手而出,削了山妖的脑袋,从此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那简直是不管我们的死活,”钟燕星不满地嘟囔,“要说有所进步,那都是我自己挣出来的……”
被苏清霭炯炯的秀目看着,钟燕星说到最后,越发心虚,只好承认:“但能时常出去闯一闯,是挺好的。”
苏清霭琢磨着:“肯出山吃苦是好事。最近倒是有件事,可以带你出去见见世面,而且也不辛苦。”
“什么事?”钟燕星眼前发亮,积极表态,“不管辛不辛苦,我都愿意去!”
“到时候告诉你。”苏清霭拂拂肩上雪走了.
李沉璧正在叶霁屋外的大树下趺坐。
扯絮一样的小雪,飘浮在他脸旁,说不清与肤色哪个更粹白。
苏清霭悄悄走近,逐渐感受到一片深海般的灵压,让人无法涉足。
此时寒风吹拂,院内的草木却被压制得一稍动静不起,就连周围一圈的雪花都凝滞不动,落不到他身上。
见识到这深厚的修为气场,苏清霭感慨万千。
她静静等候了一阵,直到李沉璧睁开凤目,深潭一样的目光朝她转来,小院里树梢抖动雪花乱飘,时间又恢复流逝,她才觉得呼吸顺畅。
李沉璧看她一眼,没开口打招呼。
“沉璧师弟早。”苏清霭深知他脾性,在石凳上坐下,不多寒暄就开门见山,“昨日乘寿门来贴,邀请我们参加今年的万灵观赏会。你去不去?”
说起乘寿门,这是个以豢养灵兽为专攻的门派。
经乘寿门选育调教后的仙灵兽禽,品相佳灵气旺,什么稀奇古怪品种都有,在修仙界向来是抢手货。乘寿山年年都要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万灵观赏会”,将本年待售的灵兽放在乘寿山出展,邀请各仙门人士前来集会宴饮,观赏选购。
李沉璧简短道:“不去。”
苏清霭对这场集会很感兴趣,长风山没几人不想去看看平日难得一见的灵兽,只可惜名额有限。她想算上李沉璧一个,被拒绝却不意外。
“去看看也无妨呀。”苏清霭手撑脸颊,笑瞧着他,“平时被你拿来吓唬——唔,监督新弟子的那只赤水神鸟,就是师父当年从乘寿山抱回来的鸟崽,多有趣啊。那神鸟年纪大了,今年你去看看有没有好的,挑几只新的回来养。”
“这段日子我不离山。”
李沉璧依旧毫不心动,捏融掉衣袖上的一片雪花:“马上就要冬至了。”
第69章 万灵大会 “都没见你露出过一点笑容。……
“冬至?”苏清霭想了想, 猜到了,“叶师兄定在那日出关?”
李沉璧“唔”了一声。
“那不是还远着。我们三五日就回来,就算再耽搁, 你至少也能留出半个月在山里,安心等他出关。”
苏清霭温语劝道:“沉璧, 你这样一天天地数日子,时间反而过得慢。给自己找些新鲜事干,分薄一下心思,剩下的日子眨眼就过去了。”
李沉璧面色泛起点波澜,仿佛陷入什么思绪中,苏清霭见状,轻叹了口气:“师姐知道你这几个月难捱, 都没见你露出过一点笑容。不如这样——我记得叶师兄少年时见过一只银牙小竹猫,他很喜欢, 之后再也没寻到过,他还遗憾地和我们说过好几次。我看乘寿门帖子里列的灵兽清单上, 就有一窝小竹猫, 你何不亲自去挑一只回来,让他出关时高兴高兴。”
李沉璧还是第一次知道小竹猫的往事,顿时抱憾自己入门没别人早,导致对师兄的了解不及别人多, 看苏清霭的眼神就有些异样。再转念一想, 反正日后都是要加倍补回来的, 便道:“好,我去。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或后日都可以。”
“那就明日。”
“好极了。那么此行你,我,上官师兄, 还有小钟。你意下如何?”
李沉璧随意一点头。苏清霭神情松快,这才说出了真正想说的:“不过么,听说小竹猫珍贵得很,咱们想要,却不一定买得到。还有很多合眼缘的灵兽也是一样,各家都抢着要呢。咱们得想个势在必得的法子。”
李沉璧皱了皱眉:“多给些灵转珠也不行?”
“别的仙门也乐意加价啊。”苏清霭扑哧一笑,“行啦,告诉你吧。乘寿山听说我派豢养了一群奔雷兽,想讨一对来繁衍,愿意用任何灵兽来交换。师父说这事要问过你的意见,但看你舍不舍得了。”
“一群牲畜而已,有什么舍不得。这次带两只过去。”李沉璧眼中光芒闪动,“——那一窝猫,我全要了。”.
李沉璧做了个足够坚固的乾坤盒,把奔雷兽蒙住双眼,装了进去。
施了须弥芥子术的物品,可以装山纳海,却不好装活物。因为活物在结界内会左右冲撞,保不齐就会撞破乾坤,逃脱出来。当然,但看施术人的本领够不够高了。
看到李沉璧把巨牛似的奔雷兽装进巴掌大的盒子里,往袖子里一放,同行的三人表情凝固,说不清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是被这种无厘头的场景骇麻了。
四人御剑如风,如期抵达乘寿山。从礼仪弟子处领了宾客令牌,被恭恭敬敬地请入了山中结界。
“这究竟是结界还是裹脚布,怎么一层又一层?”通往宴会水榭的路,至少穿过了二十多道结界关,钟燕星走得气喘吁吁,忍不住小声埋怨。
上官剪湘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领路的礼仪弟子毫不介意地转头笑道:“小仙君有所不知,敝门的灵兽实在太多,其中大有凶猛之辈,须得看住了,不能让它们逃出去伤人,这才设下一重又一重的结界。我们薛山主曾说过,山里的这些牲禽,关住了的才叫灵兽,关不住的就是妖兽。”
苏清霭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倒是精辟。长风山西峰也有不少灵兽,日吵夜闹不甚安分,好在有师父的结界罩住。”
接客弟子笑道:“山主也常说,山里弄这么多结界麻烦得很,要是漱尘君在,他随便挥挥袖,施一层结界就管够了。”
他拿出手里的令牌,在最后一道金光漾动的气墙上一碰,消融出一道入口,恭敬欠身。
几人都装作没听出这番恭维的弦外之意。
漱尘君的身体已然不太好,哪里还能再照顾别派。这样想着,穿过了那道入口。
四人之中只有钟燕星第一次来,他迫不及待越过去,眼睛灼灼发亮,“嚇”了一声。
只见依山势而建的巍然楼阁之间,悬挂着的云般的轻纱、星般的鸟笼,一齐在凤鸟的清唳声里随风摆动。一道巨大的瀑布从山中央直泻下来,劈开两边的建筑,汇入最下方的广池里。用来宴饮宾客的水榭,就架在广池之上,由四条长桥接向岸边。
各派人士在长桥和依山楼阁之间川流随喜,没几个安分落座的,三五成群地观赏池底的琉璃色巨鱼,或是对着腾飞空中的仙鸟指点称赞。
见各重要仙门已经差不多到齐,会客弟子将宾客们请入水榭,热热闹闹开席宴饮。
宴会之间,少不了将精心训练的灵兽引入场中表演助兴。进行到高潮时,水底的琉璃鱼一齐跃出,姿态错落有致,鳞片在日光下璀璨绚丽,夺人心神。
钟燕星看得筷子都忘了举,两只眼珠都不知道往哪边凑了。一错目,看见同席的上官剪湘拍掌叫好,苏清霭含笑微微,唯独李沉璧无动于衷,盯着杯碟发呆,似是浑然不感兴趣。
“装模作样,显得就他见过世面似的。”钟燕星对李沉璧的腹诽形成了习惯,不管大事小事都要念上几句才舒服,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毛病。
上官剪湘看够了灵兽,便开始看人,只觉得满眼都是熟面孔。
说起来,长风山的几个大弟子中,叶霁虽然人缘好,却多半是他本人颇有魅力的缘故,实则并不爱参加应酬。于是代表长风山在各种名目的仙门宴会上寒暄交游的任务,就落在了上官剪湘头上。
上官剪湘有一个习惯,便是观察宴会上的各色人物,记住他们的脸与名字、身份与性格。
他一边喝酒,一边忍不住拉了钟燕星,低声评点。
“……别光顾着看灵兽,师兄带你认认人,日后不准有机会打交道。……你说方才出来致辞的小薛山主?那是薛长淮山主的独女薛白槿,年纪轻轻一个姑娘,上下打理乘寿门的生意,厉害得很。右边坐着的是玉山宫,咱们上次去春陵打过交道的——他们凌少宫主这次倒是没来。吵得要命的那桌?是枫云山庄,哼,趾高气昂瞧着讨厌——不过竟没见他们少庄主赵菁,这种热闹居然能少得了他。”
上官剪湘把枫云山庄席上的几人一个个看过去,没见到纨绔赵菁,却见到了个漂亮的生面孔。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貌若好女,笑容羞涩,甚至有几分妩媚,坐在恣意饮酒豪笑的同门之间,格格不入。
上官剪湘想起关于赵菁此人的癖好传闻,八卦之心顿起。胳膊推了推身侧的人,随口便问:“枫云山庄那桌坐上首的年轻人,你认不认识?”
问完才意识到身边坐着的是李沉璧,上官剪湘打了个哈哈,准备再抓一人问,李沉璧却忽然开口了:“认识。”
“啊?”上官剪湘意外道,“你真认识?”
李沉璧视线穿过重重人影,盯着那年轻人,抿唇不语.
苏清霭看累了表演,正要倒一杯灵浆酒,右边空着的座位落坐下一人,替她斟满了酒杯。
“多谢——”苏清霭抬头,见是个眼熟的秀美少女,愣了一好会儿,才叫出了名字,“——程霏姑娘。”
“苏姐姐还记得我,”程霏甜甜一笑,“玄天山大会我们照过面的,所以来打个招呼。”
苏清霭便也对她笑,寒暄道:“程姑娘。玉山宫也来买灵兽?你们一行几人?这次可有什么看中意的?”
程霏在她说话间隙,悄悄望对面坐着的李沉璧。只见对方依旧是那个姿容如画的少年郎,只是不知为何,比起在策燕岛的时候,精气神沉冷了许多。
她没听清苏清霭问了些什么,侧过头,与她贴耳细语:“苏姐姐,你们叶霁师兄怎么不在?他如今可还好?”
她几乎是传音入密,却见李沉璧抬起了头,看了她一眼。
程霏脸红了红,索性不再扭捏:“我是替凌少主问问。少主在玉山宫,一直牵挂叶师兄得很。”
上官剪湘“噗”地呛了口茶。苏清霭瞧着他:“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上官剪湘不敢看身边李沉璧的脸色,讪笑,“凌少主的病应该好了吧?这都过去快半年了,他年轻体健心胸广想得开,能有什么坎过不去,哈哈。”
程霏皱起了眉头。
上官剪湘见势不好,正要找借口岔开话题,程霏已经幽幽一叹,说道:“叶师兄既然没来,有些话还请长风山道友们代传。毕竟这么多年的朋友,不管有什么龃龉,须得亲口说开,彼此不相见是不行的。少主抱着某把不知从哪得来的剑日夜不离手,始终斩不断心里那一把烦恼丝,叶师兄如果没有同等待他的心,不如拨冗来春陵一趟,亲手替他斩断了吧。”
苏清霭饱含兴趣地挑起了烟眉,钟燕星听得一头雾水,上官剪湘在心里山呼“要命”,李沉璧的脸色刷地冷了下来。
第70章 白衣天降 是谁呢好难猜。(作话有福利……
“误会!我保证全是误会, ”上官剪湘忙对李沉璧传声入密,“叶师兄和那小子清白得很,一会再与你解释……”
“用不着。”只一瞬间, 李沉璧的脸色恢复了正常,“这些事我很清楚。师兄与那傻子能有什么瓜葛。”
上官剪湘感动了。
竟如此信任!
听他这样说, 程霏有些不高兴了。
李沉璧和叶霁的关系,在策燕岛时她已看得明白。凌泛月回来后就抱着叶霁的旧剑失魂落魄,也让她和其他人一样浮想联翩。
想来想去,她已在脑海里补出了一场三角虐情的苦戏,打心眼里心疼可怜的少主,因此就算她曾对李沉璧有点儿朦胧情思,也听不得那句“师兄与那傻子能有什么瓜葛”的冰冷嘲讽。
程霏压了压嘴角, 思索该说些什么回敬。
此时宴席已到了尾声,吃喝赏玩尽兴后, 宾客们急着选购灵兽,不少人已经起身退席, 由接引弟子领着, 往深山各处的豢养场去了。
李沉璧也起身走了。
程霏回过神时,见他只剩下个背影,不由懊丧。
肩膀上忽然横过来一个冷冰冰的物件,轻浮地拍了拍她脸颊。
“程姑娘原来在这呢, 叫我好找。”
程霏回过头, 顿时怒目而视。
“程姑娘身娇体弱, 几杯酒就吓跑了。”一个白面青年收回剑柄,吊儿郎当带着点酒意,醺然笑道,“既然这样何不早说, 那群混帐东西劝你一杯,我代你喝一杯。在下也别无所求,只求喝倒后,程姑娘亲手给在下熬碗醒酒汤,送来屋里。”
说着,众目睽睽之下,在她耳垂上捏了捏。
程霏一摔酒杯,大怒:“这一路我忍耐你许久,竟然还敢跟过来,赵艾狗贼,我看你是真想死!”
她掣出长鞭在手,风声呼呼朝赵艾劈脸打下。她气得发抖,这一鞭气势有余,准头不足,被赵艾握住鞭梢,往怀里带去。
钟燕星少年意气,十分看不过眼,喝道:“岂有此理!”便去摸剑。苏清霭早已先他一步,扶住程霏立稳,袖中飞出一脉流水长剑,直削那白面青年的手。
赵艾见了她,笑得更是露骨:“两位美人不如同来枫云山庄做客,好事成双!”
这下,玉山宫和长风山的人同时坐不住了。
玉山宫几人见师妹受欺,手按佩剑,气势汹汹地穿过散席人群,朝这边走来。
上官剪湘一边按住拔剑要斗的钟燕星,一边严声警告:“赵公子还请谨言慎行,否则,就算你吃醉了酒,狎扰别派女修的罪名也不是轻易能洗脱的。”
“赵艾!”玉山宫中一人大喝,“你骚扰程师妹一路,我们没削你脑袋,你还贼心不死!再敢放肆,当心我割下你胯间二两,奉呈你亲伯父赵老庄主!”
赵艾嘿嘿一笑,侧头对身边的门人道:“有一件事,你们听听我是不是记错了。上个月东洲仙门联袂猎妖,是不是有一家,总跟在枫云山庄后头捡残羹冷炙,还嫌我们吃得太干净。”
门人嘻嘻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来着。当时要是多给他们留下二、两、肉,也不至于如今天天惦记别人的啊。”
玉山宫众人脸色倏地一变,怒气填胸。
程霏手中灵鞭都要握断,牙齿碰得作响,寒声指责:“你们用的那些下作手段,我们玉山宫自愧不如!又是用毒,又是用暗阱,又是耍鬼蜮邪术,我倒不知枫云山庄百年正派,何时学来这么多魔教伎俩!竟还敢拿来造口业!”
她还在说话中,四周已经“铮铮铛铛”神兵碰撞,灵流飞射,两派人缠斗在了一处.
李沉璧随着散席的人群,向深山里的豢养场走去。
说是豢养场,其实是一片广袤山域根据山林水地、高峰底谷,划出百来个区域,将灵兽、神鱼、仙禽分门别类饲养。宾客们一进入这里,就像是群鱼入海,稀疏散开不见了。
李沉璧循着会客弟子的指引,径直往一片靠水的竹林去。
目的地乃是乘寿山最深的一带,李沉璧如轻烟一样飘纵,抵达竹林时,不见任何宾客游至,只有几个看管的弟子,倚着竹子浅打瞌睡。
李沉璧取出长风山的令牌,在竹竿上敲了一下。
几人见一玄衣少年靠近,先是看他拿在手里的令牌,接着一齐抱拳笑道:“敢问阁下可是长风山来的道友?小薛山主吩咐过的,若贵派带来了奔雷兽,乘寿山所有灵兽任君挑选。”
李沉璧开门见山:“这里可有银牙竹猫?”
“有的,有的。”
一名弟子取出根短笛,吹出一段轻短旋律。四面风声微动,竹叶飒飒,几道小小的深青色影子在竹林结界间飞窜了起来,却看不清形状。
笛声又催促了一次,这一下却是毫无动静。深青色的影子一齐不见了,纵然李沉璧的五感已经灵敏到了极致,也不知它们去了何处。
忽然觉得衣摆波动,三只似猫似狐的小兽,已经慢慢踱到了他脚下。片刻,又有一只钻出来,“咪咪”轻叫了两声。
“这小猫便是如此,”饲养弟子解释道,“最擅长潜行匿踪,神仙也发现不了。看着野性难驯,其实挺亲人的,好几次都以为跑丢了,过几天它们又会自己出现,和人要吃的。”
李沉璧随手捉起一只,揉揉捏捏。
一巴掌就能托住的竹猫,皮毛柔软,色泽如草木般深青,瞳孔与牙齿呈水银色,看起来十分灵巧,被他提在手里也不怎么反抗。
“这猫有什么好处?”李沉璧问。
“就是刚才我说的,”看管弟子笑答道,“擅长潜行匿踪——呃,跑得也挺快。”
“就是跑丢了神仙也抓不回来?”
“这、这个……嘿嘿,也不能这么说,”看管弟子尴尬一笑,“关键看仙君如何养。这猫还小,用心饲养,自然是会恋主的。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关在笼子里,养亲近了再放出来撒欢。”
见李沉璧端详着猫,一声不吭,看管弟子以为他不满意,挠了挠头:“这银牙竹猫的脾性确实难以捉摸……难捉住,也难摸到,哈哈。也就看着漂亮可爱。您要是喜欢猫,我们还有更温驯乖巧的。”
饲养弟子一边推荐,一边在心里叹气。
他老大不愿意来照管银牙竹猫,因为这小玩意儿珍稀金贵不假,却着实不好卖。
大多数人都是过来问一问,待了解这灵猫的特点脾性以及价格后,全部望而却步。提议折价卖吧,山主又死活不答应。
想到分管坐骑区和猎杀区的同门此时正干得风风火火,几人心里顿生出一股悲意——今年估计又要坐冷板凳,眼前这个千等万等来的小仙君,看样子,想必也不会照顾生意了。
李沉璧摆弄够了猫,往臂弯一放,打断道:“我要了。”
看管弟子一愣:“啊?”
李沉璧:“四只都要。”.
于此同时,水榭宴客厅内,两拨人斗红了眼。
钟燕星清喝一声:“玉山宫道友,我来助你们!”甩开上官剪湘的手,挺剑刺入战圈。
“在别人的地盘上打架,会不会闹得太不体面了,”上官剪湘挡开飞来的桌子,拉着苏清霭朝后退,“这小子真是忍不了一点!”
苏清霭道:“一切罪责尽管推给枫云山庄。让小钟打个痛快!”
玉山宫与枫云山庄同为东洲仙门,地界离得近,显然是积怨已久。无视附近众人的连连劝阻,彼此出手十分不容情面。
上官剪湘见师弟在其中游刃有余,不像是要吃亏,稍稍松了口气,道:“这赵艾简直和他堂哥赵菁一脉相承,都是无耻之徒。”
他朝苏清霭道:“这事奇怪。枫云山庄一个二流仙门,如何敢和堂堂玉山宫叫阵,挑衅到动起手来了。听他们刚才话里,玉山宫之前还在他们手里吃了亏。两派弟子闹成这样,哪怕他赵艾是老庄主的亲侄子,也承受不起凌晴山的怒火。”
“你看过仙门邸报没?”
苏清霭淡淡道:“近来枫云山庄风头出尽了。又是屠妖兽立首功,又是研制出奇门药物,拯救被毒瘴影响的一方百姓,接连干了几件大好事,声威猛涨,如今门人弟子多出了一倍不止,还不断有豪杰慕名投靠。枫云山庄现在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候,过去他们不当谦谦君子,如今更是——小钟当心!”
苏清霭睁大眼睛,抬袖甩出一点灵流,要打飞射向钟燕星后背的暗器。
只听得“铛”一声,余韵不绝。
钟燕星往后踉跄了一步,握着发麻的手腕,长剑已经落在地上。
上官剪湘“啊”了一下:“怎么反把他剑打掉了!”
“不是我。”苏清霭翻转手掌,“我只用了灵力,我这点本事怎击得出兵戈之声?方才我觉得有什么从我眼前飞过去……”
话未说完,又有几道风声挟裹着凝聚的灵力,犹如飞星般掠过两人之间。
铮铛、铮铛、铮铛。不断有人惊呼,不断有长剑落地。
修仙者相斗,四周会聚起激烈的灵流漩涡,伤人无形。然而这些“飞星”却丝毫不受影响,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射向一柄柄挥舞得看不清的兵器,无一不击落脱手。
“方才那是什么?谁看清了?”
赵艾在打斗中肩上挂彩,铁青着脸,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喝道:“是哪位宗师露的手,站出来瞧瞧!这样的好本领何必藏着掖着,枫云山庄愿意和他交个朋友!”
围观的人群之后,有人笑了一下,声音穿透一切嘈杂,传到所有人耳里清清楚楚:“交个朋友,当然好。但我已是玉山宫的朋友,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得成赵公子的朋友。”
听见那个声音,正在捡剑的钟燕星一下子挺起了身,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说,眼眶却红了。
人群注视之中,一个俊美高挑的白衣青年握着酒杯走出来,唇角含笑,令人双目一亮。
赵艾不认得此人,余光见周围人的反应,心中凛然三分,一改江湖浪荡气,语气沉吟了起来:“敢问阁下刚才如何打飞了我等的剑?请赐教!”
白衣青年扬了扬手里空空的酒杯,半开玩笑道:“我不过是想请各位喝杯酒而已。”
赵艾在空气中一顿嗅,又举起自己和同门的佩剑闻了闻,脸色骤变:“你竟用酒水当暗器!这不可能!”
“确实不可能,”白衣青年点头,将酒杯丢到一边,“我方才什么都没做,是诸君自己投剑求和。君子之间比武,点到为止的规矩,就是一方将神兵丢在脚下,对方便不可再进攻了。你们同时弃剑,大家都是君子。”
两派人方才越打越凶,冷静下来,都意识到不应该。这是在乘寿门的地盘上,大打出手不是做客之礼,不仅寒了主人家的心,还在众仙门前留下了本门弟子毫无涵养的负面印象,万一闹出人命更是得不偿失。被人出手叫止,虽然面上都做出不忿的模样,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怨气。
程霏见白衣青年忽然出现,竟是比任何人都要动容。
她鼻头发酸,犹如吃了颗定心丸,两步迎上去,喊道:“——叶师兄!”
叶霁朝她颔首,笑微微回应:“程姑娘。”——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破千感谢!今天惊觉白鹭老婆一口气投了99瓶[爆哭]怒而起身写段子。还有每次都投雷灌溉评论的宝宝们,泠火比心[比心])
【传音纸鸟】
李沉璧会用纸折一种小小的鸟,扑棱扑棱乱飞,还能学着主人的声音说短小的句子。十岁就钻研出的小把戏。
李沉璧犯错惹毛了叶霁,对方罚他打坐思过而不肯理他时,李沉璧就会折很多只纸鸟,对准叶霁的窗子丢。
于是叶霁在屋里看书,一会就有一只纸鸟哗啦啦飞进来,围着他乱飞打转,扑腾到他脸上,用李沉璧的声音,软绵绵叫着师兄。
“师兄。”
“师兄。”
“我错了。”
“打坐好烦。”
“我想你了。”
“出来见见我。”
“想见师兄。”
叶霁满耳朵都是声音,细细碎碎犹如潮水,吵得他看不进半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只小手,在他心口轻挠,把他的脾气一点点掏干净,只剩下个无奈的底。
“啪”地合拢书页,叶霁抬手就要打下响指,下一刻所有的纸鸟都会化作灰烬——
举起的手停滞半天,最后还是垂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一下。纸鸟们顿时失去气势,犹如一片片白色雪花,在空中打旋,滑落。
叶霁将它们一只只捡起叠好,放入了桌案上的那只木盒中——里面存着林述尘亲手批注的心法剑法,纪饮霜远游时寄回来的书信,还有李沉璧从小到大折的二百八十三只传音纸鸟。
叶霁转头看向屋外的景色,一缕日光薄薄地探入窗棂,像是试探的温热目光。他没有再次打开书本,而是起身朝着门口走去,唇角已微微勾起。
屋外一片春光融融,他知道打开门,拐个弯,某个人就在那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