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瞻四方(二)
“考虑什么啊姑娘?”赤华又抓起了没吃完的半块月饼,还好心地问道,“姑娘你真不吃这月饼吗?还怪好吃的呢,这可是大公子特意送来的!”
祝昭摆了摆手,再次趴在了书案上:“我不爱吃月饼。”
月饼是中秋夜阖家共食的佳肴,是为团圆团聚之意,可如今家人皆赴宫宴,只有她一人独坐月下,吃月饼又有什么意义呢?
月华如水,竹帘被晚风吹得稍稍动,筛进了院外一条条如水的月华,她侧过头望着面上食盘里余下的几块月饼,迟迟未移开视线。
望着望着,她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不禁皱眉。
可是可是以往在濯县,她与赤华在小院子里分食月饼也很快活,此刻为何会生出吃月饼没有意义的想法呢?
她这才钝钝地,切实地明白了袁琢说的那句话,他说,因为她终究对她的家人们还抱有期待。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看透,却原来心底仍存着一丝奢望。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发酸,她连忙再次仰起头来,发出长长的“啊——”声假装发泄烦恼。
果不其然,吓了赤华一跳:“姑娘,你怎么了?”
祝昭站起身走到竹帘边拂开它,于是一条一条的月光变成了一片一片的月光。
赤华看到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清瘦,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
“我要写话本!”祝昭下定了决心。
“姑娘你方才在烦恼这事啊?”
“不是,我方才只是在思考”她停顿了片刻,最终找到了合适的语句,“人的真实。”
“人的真实?”赤华摸不着脑袋,
祝昭满腹心事,没有接话。
袁琢此人于她而言是模糊的,她看不真切。
人尚且看不真切,那历史呢?
是真切的吗?
是完整的吗?
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还会有人真正想去通过史书中的只言片语探寻真理吗?
史书浩如烟海,倘若无法记载真实的人性,史书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她惊恐地发现,史书好似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赤华!”祝昭转身喊了一声,“准备纸笔,研磨,我要给崔老先生写信!”
“哎!”赤华一口吞下了剩余的月饼应了一声,立马去准备了。
不多时,她便将宣纸,毛笔和一方端砚准备在了书案上,她将宣纸铺开,用镇纸压好,拿起墨块,在砚台上研磨,她一边研墨一边问:“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崔老先生写信了?”
“有问题实在不解,想要向先生请教。”
祝昭执笔蘸墨,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
“敬禀先生”
“学生祝昭,心有积疑,欲求解惑,故修书一封,望先生不吝赐教。”
“此前因家中急事,学生匆忙归家,未及向先生告别,归家后,又因琐事缠身,未能及时修书致歉,心中惭愧难当。今日稍得闲暇,特此致书,以表歉意。”
笔尖游走,却在此处一顿,祝昭思索片刻,继续落笔。
“学生近日读史,心生疑惑。史书所载,能映照古人真性情乎?若史笔难尽其实,吾辈以至后辈何以自浩渺史海见先人之真实?若史书难免偏颇,何以仍需书写?岂非使后人陷于迷途乎?”
“学生愚钝,望先生指点迷津,传道解惑,愿先生身体康泰,学问日进。”
祝昭搁笔,轻轻拿起信纸吹干墨迹:“濯县与元安相距甚远,也不知道先生何时能收到我的书信。”
“姑娘,不若再写一封给青麦阿姐吧?”赤华眼珠一转,提议道。
“不用。”祝昭将信纸装到信封里,“崔老先生看到了信,青麦也会看到,再说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赤华不解地歪了歪头:“赤华愚钝,这词能这么用吗?”
“要学会适当变通。”祝昭笑了笑,将装上信件的信封交给了她。
“诶对了,我那本《拾徽录》从濯县带回来了没有?”
赤华知道《拾徽录》,那算是祝昭的随笔,里面记录了诸多有趣的事情,只是她许久不见这本《拾徽录》了,故而她偏头想了想:“先前理书的时候我似乎都未曾见到过,我现在去翻翻看吧。”
“也好,但愿不是遗漏在濯县了。”祝昭叹了口气。
在那本《拾徽录》中,她记了很多。
或记春雨连绵,茅檐倾塌,与蛛鼠同眠,或写秋夜盗邻翁菊醪,醉卧坟茔,或些路闻狗吠,与之对诗
不薄不厚的一本,记录的是她无拘无束的十年,或许在再次翻阅的时候,她能回忆起细枝末节,可能这能为她要写的话本添色。
不一会儿,赤华哒哒哒地从阁楼上跑了下来:“姑娘,真的没有。”
“许是落在濯县了。”祝昭也不纠结,“无所谓,等以后回去了再找便是,来来来赤华,坐我旁边来,我们聊聊在濯县发生的事情!”
赤华一听,提着裙裾乐呵呵地过去了。
月头一点点地斜了过去
此后数日,祝昭每日所做不过是在郁离院中,捧着一卷书,坐在廊下负暄。
赤华则每日将府中来
拜会的宾客一一告诉了她,赤华好奇心总是重的,免不了要问她为何要宾客名录,祝昭只模棱两可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然赤华不知要知的彼是谁,但还是懵懵地点头照做了,后来祝择现看祝昭安分便解了她的禁足,倒让她更加方便记录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院里的桂花开得愈发茂盛,香气也愈发浓郁,阳光透过枝叶在书卷上投上了斑驳的光影,风起时,几瓣桂花落在书页上,染得书卷尽是桂香。
这些时日,府中还发生了四桩喜事,一是长兄娶妻,二是二姐出阁,三是三姐定亲,四是她的话本赚了不少银两,如今就算是祝择现再断她银两,她也能乘车归乡了。
一日午后,祝昭望着窗外清爽的秋色,她有些出神,忽喃喃然:“若是在芙蕖,我定是与你还有青麦一道登高,摘柿子,晒山楂的。”
赤华则是拿着祝昭写的话本看得起劲:“姑娘,你这写的华三叔不就是隔壁村的孙伯儿嘛!这些就是他做的事情啊!当年帮着嬷嬷那般折辱我们,昨儿我上街采买,听到有人在议论这华三叔呢,说他猪狗不如,就该遗臭万年!”
祝昭点点头,得意道:“这叫取之于人,还之于人。”
“姑娘当真是好手笔。”赤华啧啧赞叹,接着又打趣道,“今晨上街,姑娘是不是又碰到崔世子啦?”
祝昭拣了面前果盘里的橙黄橘子,随手剥开,清香四溢,她随口答道:“是,过些时日圣上寿宴,万邦来朝,前来相贺,世子是北漠使,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说他先前是西逻使,他说西逻人可比北漠人难伺候多了,数月前,圣上将他调职至北漠,属实是君恩眷顾。”
赤华刚想说些什么,庭院外却隐约传来了争吵的声响,祝昭还没站起来,祝择现就出现在了郁离院,宋夫人一脸无奈地跟在他身后。
他二话不说就招呼身旁的小厮将赤华押了起来。
赤华手中的话本落地,祝昭霍然站了起来:“父亲,你又做什么!”
祝择现冷哼了一声,将它从头看到脚,缓缓道:“方解了你的禁足,你便去大街上与崔世子私相授受?”
“父亲你莫要口说无凭,我授受什么了?”
祝择现自上次与祝昭对战后,反省了很久,自觉在与祝昭对话时,自己万不可情绪上头,要适时控制情绪,放缓说话速度,以免露出破绽,言快失意,故而如今他已然不似之前那般狂躁,反而是看了眼地上掉落的话本,居高临下道:“不在那里吗?”
祝昭愣住了,她今晨上街去书局拿银子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崔协正带着北漠使者游历街市,不小心撞到了祝昭,于是祝昭手中拿着的话本落地,崔协弯腰替她捡了起来,二人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也不知怎么传到了祝择现耳朵了,还传成了私相授受。
祝择现见她不言语,眉目上扬:“无言以对?”
祝昭嗤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解释从来没有用,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的。
“对我用家法吧。”祝昭放弃了抵抗。
“不。”祝择现笑了笑,指向赤华,缓慢开口,“我要对她用家法。”
祝昭眼神一凛,她立马张开双臂护在了赤华前面:“罚我。”
祝择现没有理睬她,转身就叫了人:“把四姑娘抓紧了。”
于是又来了两个小厮按住了祝昭的肩膀,她被束缚得动弹不得。
“让四姑娘跪下。”祝择现轻飘飘地吩咐。
那两个小厮又用力将她往地下按,祝昭咬着牙不肯跪,祝择现抬脚对着她的膝盖来了一脚,祝昭失力跪在了地上。
“父亲!”祝昭昂起头来看着祝择现,虽是叫着敬称,却是怒目而视,“您罚我,我认罚,我认错。”
祝择现死死地盯着她,过了半晌才轻蔑一笑:“你原来是会认错的啊?”
他瞥了眼身后小厮,道:“赤华未尽看顾之责,罚二十鞭。”
祝昭奋力挣扎,却被两双铁钳似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她的肩膀,动弹不得眼见行鞭之人已至赤华身后,她心急如焚不管不顾地嘶喊:“住手!我让你们都住手!”
混乱间,她一口咬上了一个小厮的小臂,小厮痛得一激灵,祝昭找准时机,猛然起身快步上前,将赤华护在了身下。
长鞭刺破凛冽的秋风,呼啸着狠狠地抽在了祝昭身上,她身子猛地一颤,咬着牙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护住赤华,没有挪动半分,她忍着疼痛抬眼望向祝择现,依旧是那两个字:“罚我。”
轻如鸿毛,却又重于泰山。
赤华整个人抖如筛糠,泪水决堤,鞭声重重地落在身上就会变成沉闷的声响,而沉闷的声响又化成重锤砸在了她的心上,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赤华哭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是用力推着祝昭的肩膀,想要把她推开,可祝昭却是紧紧圈着她,就像她们幼时那样。
幼时,狠毒的老嬷嬷常殴打她们二人,每次,每一次,祝昭都冲出来一把将她护在身下,就像现在一样。
宋夫人实在看不下去,她双手颤抖着,却依旧端庄:“主君,昭昭已经认错了。”
祝择现本就是个文人,也狠不下心来,他望着祝昭困兽似地盯着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竟然升起了本不该有的怜爱之情:“祝昭你可知魏国公府的世子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
祝昭淡淡地笑了笑:“世子的来历就是世子,世子的身份与我云泥之别。”——
作者有话说:真的没有读者在读吗?为何都不评论[爆哭][爆哭][爆哭]
第23章 我瞻四方(三)
“不止。”祝择现神色凝重,“你与崔世子相识,自然是知道他有咳疾,但你可知道他的咳疾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缓缓开口:“宣和六年秋狩,一支翎箭突然破空而至,射向了先皇,当时周围人都怔住了,世子当年十六岁,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催马上前,合身扑去,替先皇挡住了致命一箭”
宣和六年的归芜山,崔协止不住的血染红了先皇的明黄衣袍。
事后,先皇敕太医救治崔协,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顽疾,每至秋日发作。
先皇愧疚,敕令他为魏国公世子,恩宠有加。
“这便是为何魏国公府的世子不是嫡长子,而是嫡次子的原因。”祝择现挥手让下人都退了下去,方继续道,“魏国公无用,是个彻底的庸才,可因着这位崔世子,魏国公府却仍受着恩宠,祝昭你说,这样的人是你能招惹觊觎的吗?往后莫要和世子接触,你可听到了?”
“我听到了。”祝昭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祝择现,“但我想知道,私相授受一事,是谁告知父亲的。”
上次贼盗一事,祝择现就算怒极也只会挥袖,可当她晚间归家之时,他却知道可以鞭打她,再看今日,他竟然知道了要从她身边人下手,将她拿捏得彻彻底底,成为任人刀俎的鱼肉。
他身后必有旁人指点。
再往深处想,这个旁人未必不是几年前将她骗到了荒郊野岭要杀人灭口的人。
“你要知道是谁做甚?私下报复吗?”祝择现冷笑一声,“你不该怨恨,倒该感谢她,倘若你和世子的事情闹大了,反倒不好收场,到时候崔世子也不一定乐意娶你。”
“不娶。”崔协手指轻轻拨开杂草,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坚定地说,“我不会娶祝四姑娘,祝四姑娘也不会嫁我。”
崔起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二弟,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祝著作郎官职低微,祝四姑娘又素有灾星之名,怎么能配得上”
崔协轻轻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崔起的话:“长兄,你不用宽慰我,我知道爹不喜我,但你万不可为了抬高我而贬低四姑娘与她的家人。”
崔起不再言语了,因着崔协护驾有功,所以他被先皇敕令为魏国公府世子,抢尽了魏国
公的风头,魏国公每每出去雅集,总要听人夸上崔协一两句,他不喜欢别人处处压他一头,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儿子,故而自从崔协成为世子以来,魏国公就对他爱搭不理的。
今日也不知他在哪里听说的,说崔协与祝府四姑娘常常见面,魏国公一心为崔协找个一般的新妇,上下左右一打听,兴奋地发现祝四姑娘原来有命犯七杀之名,一时间喜不自胜,提着礼品就要上祝府给崔协说媒去。
好在在魏国公府邸门口碰到了崔起,崔起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连忙阻止了他:“这姑娘与二弟门不当户不对,就算二弟不在意门当户对,也该问问二弟是否当真爱重她吧?”
想到这里,崔起皱起了眉头,却听到崔协似是无意识地说道:“其实我娶妻,不在乎什么门第,若四姑娘乐意,我倒真该谢过爹爹做媒了。”
崔起一怔显然是没料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何意?你爱重四姑娘?那这是岂不是正好?”
崔协却只是摇了摇头。
崔起语重心长道:“二弟,你虽是世子,却不是长子,家中门楣不需要靠你牺牲自己的姻缘来换,万事都是长兄,知道吗?”
崔协无奈地笑了笑,有些落寞道:“长兄你知道我与四姑娘第一次在哪里见到的吗?”
崔起索性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抬眼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平日里不是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就是在四方馆,长兄倒真是想不出你与四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崔协也在他一旁的石凳上租了下来,嘴角不自觉泛起了笑意,缓缓指了指前方:“这儿。”
“这儿?”
“是,那日是幼镜的笄礼,我躲懒在此处拿石子赶鸟雀却砸中了她,我要为她请府医,她也不讹诈我,却说这是幼镜的笄礼,不宜让众人知道见血了,她还纠正我说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扶枝,说的是喜鹊,而非鸟雀。”
“长兄,你都不知道,她当时行礼都行的不对,很是生疏,错得离谱,按理说寻常女子这般,早该面红耳赤了,她却不。”
“后来皇后寿宴,我寻她正欲与她道歉,她却趁我不注意,没入人群之中,长兄,行事这般跳脱随意的女子,当真是我生平仅见,与其它的姑娘皆不相同,我是个规矩的人,自小学习君子礼仪,被教导世家规则,本不该喜欢她这般随性的人,本不该的”
“再次见她的时候,我言明结交之意,她却说自己命格不祥,劝我不要靠近她,她说着是洒脱,抗拒我的接近,可越是这般,我竟然越不愿离去,她不该是被贬低的人,我想帮她。”
“后来,我告诉她,我崔幼和不信命格,只信亲眼所见,她防备的神色渐渐消失,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松懈,自那以后,我再与她相处起来,她便不那么警惕了,她是个极好的姑娘,只要她认定了旁人对她好,哪怕一分好,她便倾尽十分好。”
说完,崔协抬手往前方指去。
崔起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庭院之中,花草繁盛。
“她送了我许多花草,说是谢礼。”崔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全是她拿自己的银两买的,相赠于我。”
崔起听完,眉目轻挑,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调侃:“如此说来,你与四姑娘是郎有情,妾有意啊!”
崔协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看向了石板路上的斑驳树影:“四姑娘说了,她此生惟愿无拘,我是魏国公府的世子,我给不了她,我亦不愿阻她。”
崔起闻言,却是眉头微皱,不解道:“幼和,世家大族,衣食无忧,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同她言明你的爱慕之情,我不信她会拒绝你!”
“她会的。”崔协不假思索道,“很可惜,她不是那些求之不得之人。”
“可是你好歹争取一下啊。”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崔协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她有她的追求,我有我的苦楚,在我的生命里,情爱并非全部,国公府也不能只靠长兄一人撑着,我被国公府护佑,也自然会被国公府束缚,我无法向四姑娘保证许她自由,也无法向她保证她会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况且若我向她表明心意,她不拒绝我,她就不是祝四姑娘了,而我也不会爱重这样的四姑娘。”
“长兄不需要你牺牲自己,你明白吗幼和?我能为你,为国公府遮风挡雨。”
“可这样一个被遮挡住风雨的国公府会生养出一个不见天日的崔协。”崔协笑了笑,“长兄你姓崔,我也姓崔。”
“听起来……”崔起叹了口气被他说服了,他斟酌了一些言辞,方道,“当真是有些深奥了……像是命中注定的有缘无分。”
崔协抬头望着四方屋宇外的飞鸟,突然之间,他有些羡慕它们,与他们比起来,他就像孤魂,金樽清酒玉盘珍馐供养着的孤魂。
祝昭于他而言,是不羁的清风,肆意纵横天地,故而他这缕孤魂的心魄被她所摄。
可是他知道,红线错缚,困于渊薮。
作为国公府的世子,自由于他,是水中月,是镜中花,是虚妄。
他被她的自由所吸引,可他也知道自由不属于他。
从来不属于。
祝府祠堂内,祝昭将几个蒲团排排放好,而后躬身团团向祠堂上列祖列宗的排位行了礼,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晚辈祝昭,与诸位呢已经见过一次了,今日又冒昧拜访,晚辈知道诸位慈爱,晚辈呢也不与先辈们客气了,晚辈就拿这儿当自己家哈!”
说完,她身子一歪,直接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一排蒲团上面了,她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惬意地晃了晃腿。
回京月余,她已经跪了两次祠堂了,第一次她还是中规中矩地跪了一整夜,生怕祝择现见她没跪好就又给她一鞭子,她的原则是鞭子可以挨,但不能平白无故挨,可谁想她端端正正地跪了一整夜,祠堂内外没有一个人监视她,只有赤华陪着她。
所以这回儿她放聪明了,既然周围空无一人,祠堂大门一关,她直接躺了这三日便好。
檐下滴漏不断,空院传响。
祝昭躺着无趣,索性起身爬到供桌下寻找好看的书卷。
上次罚跪后她就搬了很多有趣的书卷藏在了供桌底下,有桌帷挡着,寻常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掀开它来看。
她猫着腰在书堆里找寻,她想找一找关于那位归芜山上颜氏女将的记载,她着实是对她有些好奇的。
“姑娘?”书没找到,却听见赤华扣了扣门,轻声叫唤。
“进来!”祝昭掀开桌帷,从供桌上爬了出来。
赤华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进来了,转身又悄悄合上了门,接着她又猫着腰来到了祝昭身边,摸出了一张叠起来的纸张,递给了祝昭。
祝昭起身从祠堂的供桌上拿了一盏蜡烛,拿出布包里的小本子,又取下了头上的笔簪开始趴在地上誊写。
赤华也趴在她旁边,幽幽地来了句:“姑娘,我实在有些好奇,这笔簪到底是何时有的?是你背着我去买的吗?”
祝昭手中的笔没有停,漫不经心道:“路边捡的。”
“我的天爷啊!”赤华瞬间两眼瞪大,眼眸中像是燃着两簇明亮的焰火,“这么好的运气!这笔簪,笔是笔,簪是簪的,这木头是木头,这玉石是玉石的!姑娘,借我点!借我点!”
“借你点什么?”祝昭不明所以地望向她。
“气运啊!”赤华理所应当。
祝昭被她逗乐了,拍了拍她:“借你,借你!”
赤华立马坐了起来,拍了拍胸脯朝着黑压压的牌位磕头:“列祖列宗保佑!好运来来来!”
“你要好运干嘛啊?”祝昭随口问道。
赤华嘿嘿一笑:“要好运保佑我和姑娘能回濯陵啊,这样姑娘也就不用动不动就被冤枉了,也不用动不动就跪祠堂了。”
“都习惯了。”祝昭无所谓道地摇了摇头,将小本子放入布袋中,又将笔簪插回了头上,坐起身问赤华,“诶,主君呢?”
“主君方才被诏入宫了。”赤华答道。
“多聊会儿,他最好住在皇宫里与皇上彻夜长谈!”祝昭昂着头恶狠狠道——
作者有话说:[托腮]真没人啊……
第24章 我瞻四方(四)
祝昭正躺在蒲团上身临其境地背前朝诗人李翩的佳作,将自己也想象成为了翱翔的游侠,想着再过几个一个时辰就到了今晚,她便能出祠堂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这时,她却听到外面陆陆续续传来了声响。
祝昭立马止住的声音,缓缓坐起身来细细听着打算辨别一二,却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朝祠堂大门靠近,她慌忙调整了姿势跪得恭恭敬敬。
“姑娘姑娘!”祝昭一听是赤华道声音,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赤华着急地打开了门,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姑娘,姑娘,府上府上来了好多穿盔甲的人!”
“哦。”祝昭淡淡道,“许是主君宴请的客人吧。”
“主君还没回来呢!”赤华着急道。
“许是又去寻花问柳了吧。”祝昭不以为意。
“不是!”赤华焦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前夜进的宫,今日还没回来!”
祝昭一下子跪直了身子,心一沉,入了皇宫整整一天都没回来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清楚。
她早觉得祝择现一个芝麻大的史官,不该有这么大的府邸,看看,果真是贪墨被抓了!袁琢还没赶来收拾他,他倒是自己把自己收拾好了!
“主母让我来找你,她说让你去白泽堂,我听他们那帮仆从说是等会宫里要来人宣旨!”赤华深吸了一口气,又从衣襟里拿出来信封,“姑娘,这是崔老先生的回书。”
“白泽堂”祝昭木木地接过回信放到了随身的布包里,她此刻有些茫然,历代贪墨的官员没有好下场,官员的家眷更没有好下场,可是她还没有和赤华回濯陵啊,想到这里,祝昭拉住了赤华冰冷的双手,急急道,“赤华,你知道我写话本赚的银两在何处吧?”
赤华懵懵地点了点头。
“带上它们。”祝昭这一刻突然不怕了,她笑了笑,“从郁离院后院翻墙出去,去樽楼订个雅间,不用回府,等我来找你。”
赤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重重地点头,祝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站立了片刻,转身跪在蒲团上,对着列祖列宗虔诚发愿,愿赤华余生顺遂,喜乐安康,只做赤华。
而后她利索地站了起来,快步向白泽堂走去。
等她到的时候,宋夫人刚好遣散完府中家丁婢女,一抬眼就对上祝昭,纵使是这般时候,她仍是带着笑意。
祝昭朝宋夫人点了点头,自觉地站到了和自己一辈的祝曦和长嫂的身旁。
如今家中长兄尚在国子监,二姐已然出嫁,故而此刻家中仅余下她和祝曦二人。
祝曦这时候倒没说什么讥讽她的话了,反而只是死死地咬着唇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圣旨到——”
祝曦忙拉着祝昭跪下了,祝昭一个踉跄,膝盖磕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不对啊,祝昭这时才反应过来,她那两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呢?还有裴姨娘呢?
还来不及她细想,尖锐阴沉的声音就入了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日历所著作郎祝择现,行为不端,暗通北漠,此等逆举,动摇国本,上负皇天,下负万民,依律夺其官职,敕令禁军围府,刑部抄没,一应财物,登记造册充入国库,府中男丁女眷,无论长幼,流放北地,钦此——”
籍家抄没?祝昭皱起了眉头,通敌?不是贪墨?这不能啊,她每日监视祝择现,从未见府上来过什么北漠的客人啊?
“宋夫人,还不抓紧接旨谢恩?”宣旨的曹公公将圣旨往前递了递。
宋夫人跪在最前,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她身后是接连不断的抽泣声,宋夫人双手紧紧抵在石板上,指尖泛白,她颤抖着双手向前,而后紧紧地握住了,艰难发声:“臣妇,谢主隆恩。”
宋夫人谢旨的话音还未落,门口的刑部官差就大步迈进白泽堂:“把这些都给我搬出去,一件不落!”
祝府众人还未回过神,跪在地上未站起来,周围只一瞬就都是官差,祝昭连忙爬了起来,她可不要仰着头看他们。
此刻府中所有的外来客皆是看她们笑话的,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身下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抽泣声,祝昭又弯下腰把祝曦和长嫂拉了起来,再去拉宋夫人与诸位姨娘,可此刻她才发现不仅裴姨娘和她的一双儿女不在,沈姨娘竟然也不在。
“不是?你别哭了!”祝昭不理解地回头拉着了差点又哭得跌倒在地的祝曦,“你娘呢?”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我命没有二姐姐好还不允许我哭啊?”哭得昏天黑地的祝曦冲她吼了几句,这才开始泪眼婆娑地去找沈姨娘,却找了半天没找见,“对啊,我娘呢?”
祝昭急促地叹了口气,去找宋夫人:“母亲,裴姨娘和宋姨娘如何不在此处?还有祝松和祝鹤,他们人呢?”
宋夫人随意看了眼四周的官差,拉近了她一些,低声道:“我知道你父亲不会私通敌国,他为官多年,从来没有对不起过顶上乌纱帽。”
祝昭一愣:“母亲的意思是?”
“圣上动怒只能是因为你父亲太对得起自己的乌纱帽了,于文史一事上他最是执拗,怕是因如此才惹了圣怒,松儿鹤儿还小,我让裴姨娘带着他们从后院逃走了,沈姨娘稍微去帮衬了一下,估摸等会就会回来。”
“圣上不会怪罪吗?”祝昭有些诧异听到这个回答。
“圣上此举本就招惹是非。”宋夫人语焉不详道。
祝昭听懂了,圣上抄家此举本就师出无名,到时候抄家的官差回去上禀,说有三人不见踪迹,圣上许是也不会过于追究,以其是妇孺为名,开恩放过,反而会赢得一个仁慈之名。
只是虽然想明白了,但是祝昭却有一瞬间的动容:“母亲这么信他吗?”
她从来没有被这般坚定地相信过,她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会让一个人如此相信另外一个人,况且祝择现对不起宋夫人的地方很多。
“他?你说你父亲吗?”宋夫人笑着看向她,“往后你也会如此信一个人的,只是你如今还没遇到罢了。”
祝昭不懂,她又问道:“母亲后悔吗?”
“不后悔。”
“我还没问后悔什么。”
“不论什么,都不后悔。”
祝昭歪了歪头,她不理解,她还想说些什么,就看到两个官差架着着一个已经昏迷了的妇女走来。
那妇人头发蓬乱,脑袋低垂看不清容颜,脖颈后还有未干涸的血迹。
祝昭和宋夫人对视了一眼。
两个官差满脸不耐烦,“咚”的一声闷响,妇女毫不留情地被扔在了宋夫人的跟前。
其中一个官差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吊儿郎当道:“后院草丛里发现的,看着也不像是下人,伤得挺严重的,你们瞧瞧,认识不?”
祝府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了,连祝曦都停止了哭泣,祝昭最先回过神来,蹲下身子将地上的人翻了过来。
“裴姨娘!”祝曦率先认了出来,瞳孔骤缩,拨开人群一个趔趄跪在了有些奄奄一息的裴姨娘跟前。
祝昭缓缓站了起来,蹙眉看向宋夫人。
不应该啊,回来的应该是沈姨娘,怎么会是裴姨娘?而且还是这般狼狈的模样?那既然裴姨娘没走成,那祝松祝鹤呢?沈姨娘
呢?又在何处?
“得了得了。”围府的禁军首领满脸嫌弃,指指点点,“看看是不是还活着,要是死了就扔外面去。”
祝昭虽然对裴姨娘没什么感情,却看不得人这么侮辱人,心中虽有怒火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只能偷偷剜了那禁军首领一眼。
没想到竟然被他看到了,他玩味地笑了笑,冲祝昭指了指:“你,来。”
祝昭心里“咯噔”一下,警惕地盯着他,缓缓走过去。
见人走来了,禁军首领脸上的笑容愈发肆意,二话不说,突然一把揪住了祝昭的后脖颈将她的脑袋往一旁的水缸里摁去。
祝昭尚未来得及惊呼,脸就已经被狠狠地压进了水中,冰冷的水瞬间灌进了她的口中,鼻子中,窒息感如潮水迅速将她淹没。
她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挥舞,剧烈扑腾的水花浸湿了她的衣裳,可那双手却仍旧重于泰山。
宋夫人惊恐地上前:“梁将军,有话好好说,要是她有什么过错,我替她——”
宋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脚踹开:“这儿还没你说话的地。”
祝昭挣脱不得,意识逐渐模糊,她后知后觉,这人是真想要她的命。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梁大人,袁某来向你要一个人。”
围府的禁军首领梁砥下意识转过身去看,这才看到一匹白驹嘶鸣着停在了祝府门口,马上之人翻身下马,大步朝他迈来。
祝昭被他狠狠一甩,跌倒在地,她剧烈地咳嗽着,胸脯剧烈起伏,衣裳几乎湿透,鬓发湿乱。
宋夫人和姜姨娘急忙上前,将她拉到了远离梁砥的地方,这才轻抚着祝昭的后背,秋日的风有凉意,祝昭浑身湿透,止不住打哆嗦,却喘着粗气摆了摆手,扶着她们站了起来。
不论何时,她都不要跌下不起,她要站着。
梁砥微微皱眉,小声嘀咕:“袁琢?他来干什么?他不是不在元安吗?”
“梁大人,袁某来向你要一个人”袁琢来到他身旁,再度重复。
梁砥脸色一沉:“袁大人要谁?”
此刻仲秋时节,草木凋零。
祝昭看到他站定在门檐下,天光堪堪照亮了他半边脸,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一如既往寡言:“她。”
第25章 蜉蝣之羽(一)
梁砥一听,笑了:“罪臣之女,怕是遂不了袁大人的愿了。”
“如不如愿轮不到梁大人来说话,我自会去向圣上请命。”
“袁琢。”梁砥手按在刀柄上,“你以为你是谁?此般先斩后奏你当真以为圣上会纵容你吗?你要知道天策卫只是禁军中分出来的七卫,我们俩指不定谁比谁大呢!”
袁琢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开口:“梁大人,你当真要和我作对?”
梁砥咬了咬牙,天策卫建立之初是从十四卫禁军中分出了七卫,从来势力都不如禁军,甚至可以说是在禁军之下,受禁军管辖,可自从袁琢任职天策卫中郎将后,将天策卫七司分七职,管理有方,再加上他是天子近臣,天策卫因此事事处处压过了禁军,每每想到此处梁砥都恨得牙痒痒。
想到此处,梁砥大笑了几声:“我若真不放,你当如何?”
“不计生死。”
“那好只是不计谁的生死呢”梁砥随意将未出鞘的长刀抬起,刀鞘轻轻地搭在了袁琢的肩上,上下微微拍了拍,而后转头春风满面地一一掠过府中惶恐的众人,似是思索了一番,才朝祝昭昂了昂下巴,“要不就她吧?袁大人觉得呢?”
“你什么意思。”袁琢面无表情道。
“既然你都说了不计生死,那不如玩个游戏吧?”梁砥微微一笑,“看到她头上的折股玉钗了没?你蒙眼射中,我立刻放人,但若是射不中,袁琢你就跪下给我道歉。”
袁琢只是转头看向她,似乎是想审视她的神情,可是她却未曾看他,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一直都是这副打扮,绀绾双蟠髻,饰以折股青玉钗,两鬓有白玉掩鬓,发髻间是花头簪,干净清澈不繁复。
只是如今,还加了一支笔簪。
可她现在面色苍白,浑身湿透。
袁琢伸手,一旁禁军将弓放到了他手上,他的目光有些冷,却还是嗤笑一声:“你怕是又忘记我的射艺了,手下败将。”
祝昭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但是她心里闷闷的,她自是知道袁琢救她是为了得到名录,她也知道现下被救出去总归比流放北地好,可是她更知道她如今是筹码,是赌注,是任人摆布的,这让她很抗拒。
可她应该感激的,应该期待的,她想。
有箭破风傍耳而过,祝昭尚未回神就听到一声泠泠的脆响,玉钗落地。
袁琢一把拽下了蒙眼的布条,将弓扔给了一旁的禁军,回头看向梁砥,言简意赅:“放人。”
说完,袁琢就不再看他。
梁砥气得不行,却也只能摆摆手,示意放人。
袁琢接过一旁李烛递过来的披风扔给了祝昭,披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祝昭头上,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视线,遮住了她眼前的一片狼藉,青橘清香登时将她拥住,她只听到他吩咐李烛:“天色不早,我进宫请命,你带她去天策卫一司。”
天宸宫内,丝丝缕缕缭绕的香气自鹤形香炉中飘渺,皇上眉头轻皱,目光扫过手中折子,朱笔随意搁在一旁。
袁琢上前跪拜,声音清朗:“臣袁琢,参见陛下。”
“回来了?”皇上头都没抬,随手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坐。”
“臣有罪,不敢坐。”
“何罪之有啊?”皇上闻言,神色松快,“听之是没抓到刺客吗?”
袁琢拱手垂目:“刺客抓获,只是臣回京后路遇祝府,向梁将军要了一人。”
“哦——”皇上看了他半晌,笑了两声,“要个人而已,无罪,起来吧。”
“只是朕当真没想到听之竟然喜欢那样的姑娘。”见袁琢起身后,他又自顾自道,“何时喜欢上的?可要朕为你赐婚啊?”
袁琢神色微顿。
消息可真快啊,他果真知道那人是祝昭了。
袁琢不着声色地掩盖下心中情绪,笑了笑:“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钦慕四姑娘,是臣一厢情愿。”
依照皇上的性子,他若告诉皇上祝昭是有祝府访问名录的人,那名录一到手,祝昭也就别想活了。
“你既不愿朕插手,朕也就不讨人嫌了。”皇上放下折子,问道,“刺客现在在何处?”
“天策卫一司。”袁琢如实答道。
“朕只问一句。”皇上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只有此刻才显现出帝王的凌厉和压迫,“刺客是不是齐王的人?”
袁琢摇了摇头。
皇上似是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靠,声音听上去很是愉悦:“那这幕后主使能问出来便问,问不出来也罢,总之全交由天策卫了。”
袁琢虽然有些错愕,但依旧遵命。
“朕要是没记错的话,听之的阿翁如今恰好是古稀之年,想来老先生定是很乐意见到自己的孙儿成家吧?”皇上又将话题回到了袁琢的婚事上,似笑非笑,“朕也很期待。”
袁琢突然感到后脊一凉,他真愚钝,直直等到圣上提了两遍成婚一事,他才明白圣上打的是什么算盘。
“朕险些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遇到能再令你心生波澜之人,还为你惋惜了好一阵。”皇上笑着摇了摇头,虽面上和煦,却让袁琢不寒而栗,“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出现了。”
袁琢笑着点了点头,暗中却捏紧了拳头。
宫门落钥前半刻天空飘起了小雨,袁琢这时才从皇宫内出来,远处已然亮起了宫灯,白茫茫,黄澄澄。
皇上身边的钱公公在身后为他撑着伞,一个小太监为他提
着宫灯。
袁琢的步伐不紧不慢,宫灯氤氲的光亮映出来他眉宇间的文气,风雨还是沾湿了他的鬓发,他周遭透着几分湿冷的潮气。
一路安静,唯有雨落。
钱公公侧着眼观察了他几回,摸不透这个中郎将此刻是何种心情,说起来袁大人本就寡言,此刻看起来倒是与平常无二。
回去就和圣上说中郎将情绪并无波澜,与平常一致吧,钱公公如是想着。
袁琢茫然地向四周看去,身侧是他熟悉了这么多年却仍旧无法苟同的朱红宫墙,宫墙绵延而去,一眼望不到头,他渺小得如同蝼蚁。
自从两年前,圣上登基,他拜天策卫中郎将,明里暗里他都是圣上一把趁手的刀。
可是刀哪有永远趁手的啊,所以持刀人就会时常磨刀。
刀在磨刀石上,苦厄加身,加以规劝。
只有这样,刀才能一直漂亮锋利趁手。
他这样凉薄冰冷的刀,从前只有阿翁是他的命门,可如今阿翁年岁已高,圣上想要控制他,就要找到他的另一个命门。
他以为,是他的妻子,是祝昭。
祝昭如今是罪臣之女,无依无靠,对皇帝而言这样的女子比之世家贵女更适合做他袁琢的命门。
可是圣上错了。
她不是他的命门。
“中郎将,虽细雨不大,却也恼人,我这就遣人送蓑衣来。”袁琢正想着,却突然被身旁的钱公公出声打断了思绪。
“钱公公多心了。”袁琢道,“我马上还有披风。”
直到出了宫门,拜别了钱公公,他才猛然惊觉披风好似丢给祝昭了。
他跨上马背,扯着缰绳,白驹在原地打了个转儿,他想,这便是因果,给了她披风,自己定是要冒雨回去的。
既是他先将她拉入局,那定然也只能是他保她出局。
保她安然无恙地去走她的命,他想。
此刻,雨喧雾起。
祝昭坐在檐下,身旁放着一盏灯笼。
烛火微弱,明明灭灭,她自被李烛带到了天策卫一司之后一直没人寻她问话,就连李烛也不见了踪迹,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她见天色已晚便问路过的白吏要了盏灯笼,再次坐在了屋檐下。
晚风清冷,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从身上拿出来祠堂里赤华给她的那封崔老先生的回信。
读着读着,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她看到了隔着潇潇雨幕与他对望的袁琢。
脚步声慢慢靠近,袁琢一身夜雨,在她面前投下了一道阴影。
祝昭将回书背到身后,爬了起来,迟疑了片刻,大着胆问道:“李校尉同意帮我去找我的侍女赤华,为何如今还不见人影?”
身前的袁琢淡声道:“李烛说会去寻就定会去寻,寻不到人定然会告知你,此刻想来他是怕你与赤华二人不宜相见,故而寻到了未告知。”
祝昭下意识抬头,又是这般毫无缘由的相信,今日她已然见到了两次。
袁琢生得很高,下垂着眼眸看向她投来的目光,随即弯腰提起她脚边的灯笼,转身迈步:“随我来。”
薄凉秋风裹挟着斜飞细雨吹入廊庑,袁琢搁置下了灯笼坐在桌案前,抬手点了点他对面:“四姑娘,请坐。”
祝昭也不客气,拉过凳子就坐下了,直入主题:“中郎将想说什么,不妨开门见山。”
袁琢略微避开了她直白的视线:“祝府一事,还请四姑娘莫要过度伤心。”
祝昭犹疑的目光掠过袁琢的眉宇,半晌才实话实说:“我不难过。”
袁琢这才回过眼看她:“不难过?难道四姑娘当初不是为了宋夫人留下来的?”
“是。”祝昭坦坦荡荡,没有丝毫隐瞒,“中郎将猜得不错,之前就是她束缚住了我的命,只是如今我已然挣脱。”
“哦?”袁琢抬眸朝她看来,“四姑娘是如何松绑的?”
祝昭轻声道:“我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不是能毫无缘由相信之人,也不是能为之不顾一切之人。”
白垩贼盗一事,私相授受一事,宋夫人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她,反而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
第26章 蜉蝣之羽(二)
从前这些只是她的猜测,可今日她被梁砥押在水缸之中无法动弹,宋夫人也只是上来劝说了一句,而后再也没有动静。
劝说,是因为她良善,可再无动静是因为祝昭对她来说可有可无。
这就像什么呢,就像路遇恶霸欺凌乞丐,良善之人于心不忍上前劝说一番,可遭到霸凌人的威胁后,良善之人便也只能站在一旁长吁短叹了。
可母亲不同,若是母亲见到自己的孩子被施暴,定然是什么仪态面子都不顾了,也不管施暴者的拳脚,她一心只想救自己的孩子,不论付出什么。
很可惜,祝昭想要的是后者,可宋夫人恰恰是前者。
世上良善之人很多,但她不能为所有的这些人停下脚步,这不值得。
窗户未关,风雨入室,祝昭自嘲地笑了笑:“我猜想她不让我走不是因为她需要我,而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女儿。”
“四姑娘。”袁琢望向她,微微一笑,“一府之内,主君若是只有主母一人,主母只有一子,那传出去是佳话,可若主君不止有主母一人,那传出去便是笑话,女子常常被此束缚,宋夫人亦不能免俗。”
祝昭盯着他的眼睛,她清丽的眼眸似是不解:“若是日日活在旁人传闻,这一辈子也太苦了。”
“四姑娘通透。”袁琢迎着她的目光,“我先贺喜四姑娘解绑了宋夫人,只是如今你又与旁人绑在了一起了。”
祝昭听完这话,浑身僵硬,面色不善:“谁?”
“我。”
祝昭一下子站了起来,凳子在木地板上发出来刺耳的声响:“你先前答应过我,我信了。”
袁琢也站了起来:“将你我二人同缚,非我本意。”
他这么一站起来,祝昭就沉在了一片阴影里,她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甚至头昏脑胀:“那你说,你本意是什么?你先前冠冕堂皇地说要送我去走自己的命,原来不是去走,是取走啊,哼,阎罗郎当真不是徒有虚名,你那日说得那般恳切,我竟也被你骗了。”
袁琢看着眼前的女郎,衣裳头发尚未干透,就这样眼尾泛红地盯着他,心里无端有些钝痛,他上前一步,冷冷道:“我向来说到做到,从未欺瞒于你,否则我也不至于在还未拿到名录前先同你说明情况。”
祝昭面色稍微温和了一些,她闷闷道:“为何我与你会绑在了一块?”
袁琢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说道:“圣上想为你我二人赐婚。”
屋外突然响起来脚步声,赵楫吊儿郎当地甩着腰牌上的穗儿:“大人,怎么还不回去啊,这阿翁——”
话音未落,赵楫甩穗的手愣在原地,迈出去的脚要落不落,目瞪口呆地望着屋里的景象,直愣愣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赐婚?”
他慢慢移动目光朝袁琢看过去,袁琢垂着眼,目光直直地落在祝昭身上,没分半点给他。
“我不同意。”
祝昭意外了一息,率先开口否决。
说实话,说完那句话袁琢有些紧张,有些期待,这些都是本不该有的,可真当她拒绝了,他又并非如他所想般如释重负。
“你好大的胆子啊你,你就这样拒绝了?你搞清楚诶你嫁的可是中郎将诶!还给你不同意上了?”赵楫不乐意了,“我们中郎将可是整个大雍最最最最好的人了,你”
“你想嫁你嫁。”祝昭没好气地看向他。
赵楫闭嘴了。
“不怕我了?就这般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袁琢语气寻常得像是随口一说,并不很像知道答案一般。
祝昭后知后觉,她也不知道从什么
时候起就不怕袁琢了,可以说袁琢每次威胁她不论有多凶狠他都真的只是说说而已,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动过怒,甚至他还会主动解释。
他就像只是在尽力做到如旁人所说那般暴戾,可真实的他在这雾气缭绕的面具后面若隐若现。
她想起来方才看到的崔老先生的回信,信中说,真实一词,是史学根本,亦是人之深奥。
史书所载,虽力求真实,然因时代局限,史料残缺等诸多因素而难以尽显一人之全貌,若此人在身旁,观其行,听其言,察其友,或可略窥见其真实。
袁琢是个言行不一致的人,他行的总比言的好,他身旁的属下似乎都对他死心塌地,这难道就是真实的袁琢吗?
所以她是窥见了他的真实了吗?故而不惧怕他了?
“我”祝昭避开了他的视线,她很自然地回答了下一个问题,“我是深思熟虑了许久才拒绝的。”
“哦?”袁琢眉目微挑,“深思熟虑?说说理由。”
“是深思熟虑。”祝昭面不改色地说,“你目前比我厉害,这就是理由。”
这句话又震得赵楫一跳:“不是?别的姑娘总归是乐意找比自己厉害的郎婿的,毕竟这样的郎婿能护住她们,你这——”
不等赵楫说完,祝昭就打断了他:“有的姑娘或许是这样的,但也有的姑娘不是这样的。”
“有吗?”赵楫不理解地摸了摸脖子。
“有。”祝昭坚定地说,“至少我是。”
“为何不许郎婿比你厉害?”袁琢眉眼未变,语气稀松地问。
“他比我厉害,那我就得仰视他。”祝昭毫不犹豫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仰视别人。”
“那看来你和我们中郎将待在一块很不欢喜喽。”赵楫挤眉弄眼地揶揄。
“为何?”袁琢下意识地问了句。
“中郎将你生得就比四姑娘高,她不得不仰视你。”赵楫笑嘻嘻地说。
祝昭听到这话,神色一下子冷了下去,她知道这是很常见的通过玩笑贬低旁人,或许只是赵楫的无心之举,但她听了心里不舒服。
“这玩笑不好笑。”袁琢蹙眉。
赵楫连忙低头止住了笑声。
“要我说啊,圣上要给中郎将和四姑娘赐婚,怕真不是说说而已。”李烛从门外探出了头。
赵楫皱着眉一脸惊吓地看着慢慢走来给袁琢行礼的李烛,不解道:“你何时来的?偷听了多久了?”
李烛哼笑一声,调侃道:“亏你还是暗卫。”
赵楫跳起来就要捶他,袁琢适时开口:“晦卿,人审得怎么样了?”
“审不出来,一个个的嘴都撬不开。”赵楫无奈叹息。
“无妨。”袁琢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不急。”
李烛一下子领悟到了别的意思,他犹疑地问:“圣上不打算追究?”
“那您和四姑娘的事情呢?”李烛见袁琢没有回答,又将话题回旋到了一开始的问题上,“四姑娘能走成吗?圣上也不追究吗?”
“我再想想办法。”袁琢感觉有些心烦意乱,想了半晌只能这般答道。
“那你俩假成亲,做假夫妻呢?”李烛提了个自己觉得可行的办法。
“不成。”没想到袁琢和祝昭两人异口同声道。
“假成亲是权宜之计,中郎将不成我能理解,你不成是什么意思啊?”李烛蹙眉带着考究的眼神看向祝昭。
“为什么他能不成?”祝昭也有些不可理喻地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袁琢,婚姻之事向来都是女子吃亏,怎么还给他一个男子不行上了?
“要我说啊,世上目前还没有配得上中郎将的女郎。”赵楫插钉打诨,“反正我目前是没有觉得合适的。”
“这么说你们中郎将的夫人此刻还没出生喽?你们俩是打算让你们中郎将孤苦终老啊?”祝昭被逗乐了。
“你!”李烛气得想伸出手指指她,瞥了眼袁琢的眼神最后心虚地放下了手,昂着脑袋说,“四姑娘,我现在说话恐怕有些偏颇,那是因为我与你并不相熟,但我与中郎将那可是过命的交情,我敢说你与中郎将相处久了”
袁琢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坐下了:“少说两句。”
祝昭这才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本以为李烛是最为规矩不过的人了,可如今在袁琢和赵楫面前,却是如此鲜活。
她很惊喜地发现,坚定地信任不止是单向的,袁琢信任他,他也信任袁琢,这似乎是双向的。
“四姑娘,如今祝府被抄了,你打算住在哪里?”袁琢抬眼看向她。
“无所谓,能住就行。”
赵楫却突然开口了:“四姑娘,你在乎名节吗?”
“什么意思?”祝昭不解地望向了他。
袁琢和李烛两道视线也齐刷刷看向了他。
“也没什么意思。”赵楫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若是你不在乎,大可以去中郎将府上歇息,这样也会让圣上少些顾虑,你若是在乎,当我没说。”
“中郎将先前说会帮我回濯陵的话,如今还作数吗?”祝昭听完只是转头问了袁琢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作数。”
“那我可以住到中郎将府上。”祝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随即做了决定,“中郎将愿意帮我,我也愿意帮中郎将打消圣上顾虑。”
“多谢。”袁琢望了她一瞬,而后别开了眼,“汝舟,送四姑娘回袁府,吩咐府上的嬷嬷准备艾水和姜茶,另外我今夜还有旁的公事,和阿翁说一声要晚些回来。”
说完,他又拍了拍李烛的肩膀:“将四姑娘的侍女还给她。”
李烛和赵楫行礼领命,转身就出去了,相当迅速地一下子就正经了起来。
“四姑娘。”袁琢又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回身同她道,“我从不食言,但还得你在袁府多待上几日,少出些门,等我寻到了好时机,定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
第27章 蜉蝣之羽(三)
祝昭很喜欢他们之间这个距离,因为她不用仰头看他,平视就可以,纵使他是权倾朝野的中郎将,她是世人眼中漂泊无依的罪臣之女,但她感受到了在这一刻他们是平等的。
不仅是视线。
“全力以赴。”袁琢又重复了一遍。
祝昭终于笑了,她伸手从随身斜挎的布包里拿出来了有些潮湿名录递给他:“给你。”
出乎她的意料,袁琢拒绝了:“你留着,等我送你出城门那日你再给我。”
祝昭愕然,不解:“为何?”
“这是你的筹码。”袁琢说,“不要轻易交出去。”
说完,他朝她颔首,而后转身离开了。
越过廊庑和雨幕,她在不甚开阔的视野中再度审视着这位人称阎罗郎的青年的背影。
身姿挺拔,一袭苍青色的束袖衣裳,衣角在风雨中轻扬,气质内敛,束起的墨发整齐利落,在廊下风灯之下仿佛丝线浮光。
最后他消失在了廊庑拐角,祝昭收回目光,这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录。
“姑娘的意思是中郎将没要名录?”赤华听完祝昭的叙述一脸不可思议,“不是说中郎将救你就是为了名录吗?”
“不懂。”祝昭捞起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拿布巾擦拭。
或许,她还是没能窥见真实。
崔老先生的回书上说,真实与真理不是陈规,无法传授亦无法固守。
赤华迎了上来拿过她手中的布巾,朝一旁热气腾腾的姜汤努了努嘴:“艾水澡洗好了,姑娘快趁热把姜茶喝了。”
祝昭端起姜茶暖了暖手,吹了吹,而后小心啜饮了一口,视线却被一旁的墨色披风吸引了过去:“诶?赤华,你有没有看到那披风上有字啊?”
“姑娘你看书看糊涂了吧?”赤华看也没看,笑着道,“那披风黑的,墨水也是黑的,写不上去的。”
“不是,好像是绣上去的。”祝昭爬了起来将披风拿到跟前,在烛光下银线绣着的字痕若隐若现,“听,之。”
“听谁的?”赤华瞪着眼睛好奇地看向祝昭。
祝昭也睁着眼睛看向她:“阿嚏!”
猝不及防。
赤华连忙把姜茶端到了祝昭手上,又给祝昭拿了床薄布衾盖在了她身上:“姑娘你别不会着凉了吧?”
祝昭一口闷了姜茶,扯了扯唇:“你小看谁呢?”
也对,寻常在濯陵免不了有个屋漏淋雨的时候,她的姑娘可没那么娇气,她想。
想罢,赤华就见裹着被子跳到了床上:“我睡一觉就好了,赤华你也早些歇息。”
翌日清晨,袁琢如往常一样早起上朝,退朝习武,李烛赵楫在他身旁与他一道练习。
微薄的晨曦下,天地一片蓬勃朝气,袁琢一袭花青色劲装,手持长枪,腰身笔挺,周身气场冷冽。
骤然间,李烛足尖点地,手中长棍呼呼作响,大力朝袁琢劈去,袁琢侧身轻巧躲开,长枪顺势回挑起落地的长棍,掀得李烛后退了几步。
赵楫瞅准时机,双刀从旁袭来,袁琢长枪一横,扎地接住了双刀,脚步却微微往后退了几步,他不禁道:“汝舟力气又大了几分啊!”
李烛趁势将长棍扫过袁琢的双脚:“中郎将莫要分心。”
袁琢立马顺着长棍扫来的方向,以枪杆裹挟住双刀猛地侧身旋转,只听“铮”的一声,刀棍碰撞,袁琢稳稳落地,将长枪顺势收回,枪尖轻挑,枪缨悠悠吹落,他垂眸看着他们二人,笑着摇了摇头:“是不是出其不意?”
赵楫李烛对视一眼,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朝他行礼,赵楫率先道:“晦卿那棍子一来,我还在想我们铁定能赢呢!”
李烛也点了点头,连忙道:“我也以为中郎将应当是躲不过我那一棍子了,故而扫到他跟前还稍稍收了些力。”
袁琢点了点头:“晦卿,这就是破绽。”
正说着,一个小厮跑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主君,二位大人,老太爷吩咐小的来请各位用早膳。”
袁琢将长枪顺手一扔,长枪恰好立在了兵器架上,他拍了拍手:“走。”
赵楫收回双刀搓了搓手:“不知道阿翁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
说着,他抬脚就向厅堂跑去,袁琢和李烛相视一笑,也快步跟上了。
“中郎将,我有一事不明。”李烛微微凑近了一些,有些谨慎地开口了。
袁琢脚步不停:“问。”
“为何不要四姑娘给的名录?”
“她乡野长大,虽看着张扬却也是因为自小就没人护着她,故而只能张牙舞爪震慑他人,也是因为如此她不懂人情世故,只知道对人戒备,可一旦当她认定这人不会伤害她,她就会捧出一颗真心。”袁琢想到此处叹息摇了摇头,“这样是不行的,如今她就好似没了家人,往后她所有遇到的人都会是外人,是陌生人,他们或许会真心待她,或许不会真心待她,但不论如何我希望她知道与人相处要留底牌。”
等袁琢到了厅堂,就看到自己的阿翁一脸慈祥地看着对面满脸局促的祝昭,而在一旁坐下的赵楫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吃食,见袁琢来了,袁阿翁冲他招了招手:“来阿琢,给阿翁介绍一下这个丫头。”
袁琢有些无奈,拍了拍李烛示意他坐下用膳,这才解释道:“她姓祝,叫——”
祝昭看到了袁琢看过来的眼神,忙接口道:“祝昭,取意无冥冥之志无昭昭之明。”
“好名字!”袁阿翁听完立刻很给面子地点头,又小声念叨着,“昭昭之明,不错不错。”
“阿翁吃饭吃饭。”袁琢坐了下来给他夹菜,又给祝昭碗里夹了一筷子,也不去看她,只是小声说着,“都吃饭吃饭。”
而后他放下筷子,拿起了自己的筷子埋头吃饭。
袁阿翁敷衍着和他道了几句谢,突然间像是反应过什么似的,又问了起来:“丫头姓祝啊?”
祝昭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是祝著作郎府上的?”袁阿翁又追问。
祝昭刚想回答,袁琢就先替她说了:“是,来我府上暂居,阿翁你多吃点。”
“诶,阿翁?”赵楫终于从令他挪不开眼的吃食上挪开了眼,随口一问,“您认识著作郎啊?”
“偶有耳闻,偶有耳闻。”袁阿翁讪笑着摆了摆手,“吃饭,吃饭。”
一顿早食吃得有些狼狈,但好歹是吃完了,袁琢放下了碗筷,吩咐道:“晦卿汝舟,你俩先去天策卫。”
李烛和赵楫朝着袁阿翁和袁琢行了礼后稳步走出了袁府,袁琢正要起身离去,却被袁阿翁叫住了:“阿琢,是练字去?”
袁琢转身施礼:“是。”
“祝丫头,祝丫头。”本来祝昭都打算等袁琢走后自己也行礼走了,谁料袁阿翁却又突然看叫住了她,“听说你写的一手好字,阿琢字总是不能精进,你教教他?”
袁琢眉头微蹙。
祝昭看了眼袁琢,知道他不愿意,故而也就索性大大方方道:“我成,但是不知道中郎将成不成。”
袁琢眉心一跳,这是把问题甩给他了啊,他脑子一热,也学着祝昭的样子:“我也成。”
袁阿翁登时眉开眼笑:“我也成,我也成,你们快些去,昂!”
然后乐呵呵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去书房。
祝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袁琢来到了他的书房,秋风迎面吹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试探着问:“方才我是糊弄的,你也是吧?”
袁琢本来也确实是本着蒙混的心思的,可如今被她这么坦荡地一问,他忽然生起了捉弄的心思:“我不是啊,我说过我从不食言。”
祝昭的神情顿了顿,委婉道:“有些事情吧是可以食言的。”
袁琢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祝昭抬脚上了台阶,借着台阶刚好能与他不偏不倚地对视,她眉眼弯弯:“中郎将可以守自己的本心,我呢,也只能勉为其难看看中郎将的字到底有多么不精进了。”
袁琢嘴角抽了抽,彻底被打败了:“既然勉为其难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四姑娘请回吧。”
祝昭昂了昂头下了台阶正要往回走,却碰到拄着拐杖来的袁阿翁,她大惊失色地又往后挪了几步。
步伐带动的裙裾像荡漾的水浪,轻轻拂过袁琢的皂靴。
袁琢跨步走到祝昭身前看向自己的阿翁:“阿翁你这是”
“消食消食,随意走走。”袁阿翁笑了笑,朝他们摆了摆手,“你们继续学习,继续学习,我晃晃就走,不打扰你们学习。”
祝昭笑了笑,这笑容中没有多少真情实意,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袁琢后面进了他的书房。
袁琢的书房和他本人一样冷淡,几幅字画,几架书架,几张书案,一方暖榻。
祝昭随意看了看书案上搁置的几张写着字的宣纸,而后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袁琢见她摇头,忍不住问道:“很差?”
“袁大人,不要灰心。”祝昭回头看他,满眼安慰,“不就是字嘛,多练一练就成了。”
袁琢干笑了几声,没有言语。
“这样,你再写几个字给我看看。”祝昭从一堆废纸中抽出了一张干净的宣纸摊开了。
袁琢解下了护腕,开始研磨,而后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笔,只是盯着宣纸,悬腕不语,亦不落笔。
祝昭等了片刻,仍旧不见他落笔,这才抬头凝眉望着他,刚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却听到他冷不丁开口:“写什么。”
祝昭敢说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她讪讪笑了笑:“随意写,写自己的名字也成。”——
作者有话说:曾经活在台词中的袁阿翁登场啦[墨镜]
不知道我的读者里有没有高考生,如果有的话,祝正在看文的你得偿所愿,顺顺利利~[烟花]
第28章 蜉蝣之羽(四)
袁琢又顿了片刻,终于落笔了,他没有写他的名字,而是落下了四个字。
“山有扶苏。”他写完后,祝昭弯腰将它拿起来看了看,“规整,相当规整,相当规整。”
“没啦?”袁琢一脸不信地看向她,“只有规整吗?”
祝昭斟酌了半
天,才道:“是的。”
袁琢看着她,眼底清澈了一瞬而后染上了不服气:“有本事你写一个我看看。”
祝昭挑眉,坦然迎战,提笔写下了“隰有荷华”。
袁琢一瞬不瞬地看了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走了。
他心虚。
祝昭也不说什么,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从她以往与人相处的经验来看,谁先说话,就输却了气势,谁就败了。
袁琢无奈“嗯”了一声。
“哦?”祝昭装模作样,语气沉缓,“嗯是什么意思啊袁大人?”
她面颊莹白,未施粉黛,如清水芙蓉一般地望着他。
袁琢慢慢地坐了下来,不自在地点了点面前的宣纸:“教我。”
“哦——”祝昭长叹一声,看着他逐渐泛红的耳尖,玩笑道,“嗯是拜师的意思啊?”
见袁琢不言语,祝昭也见好就收,很快的说到了正事上:“规整有余,章法不足,你平常练谁的字帖?”
袁琢静默了片刻,方道:“没跟着字帖练。”
祝昭听完却是眉头一皱:“为何不跟着字帖练?”
“字帖死板。”袁琢想也不想就道,“囿于方寸,我所不喜。”
“你看你门前的竹子,你还记得它们是新竹的时候是何等模样吗?”祝昭抬手指了指书房门前的竹丛。
袁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晨光泼进竹子,叶刃割碎光影,裂成满地金箔。
长风掠鬓,竹梢高挺,岿然不动,丝毫让人想不到它们是新竹时是何种模样。
“不记得。”
“竹子破土之时是竹笋,囿于旧竹之下,只有循着旧竹逐日生长,待它蹿过屋檐,方能跨出囹圄。”祝昭立在书案旁,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动不动的袁琢。
她是在教他,若想挣脱桎梏,那就得先适应桎梏,待到足够强大,才能逃离桎梏,自成一派。
袁琢慢慢回过神来,抬眼看向她,面不改色道:“那我该练什么字帖。”
祝昭拿起那一叠宣纸,一张一张地仔细看了过去,方道:“大人适合欧阳询的字帖,照着临摹书法定会精进。”
袁琢抬了抬眼,沉吟片刻:“明日辰时,祝府男丁女眷流放出城。”
“哦。”祝昭冷声道,“要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祝昭。”袁琢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著作郎并未勾结北漠。”
祝昭微微怔愣,眼底浮现出一抹异样的神色,她缓缓回眸望向袁琢,四目相对,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眼底的神色,没有算计的,清澈的。
“你知道那两夜一日圣上同他说了什么?”祝昭脱口而出。
“你可知今上如何登基的?”袁琢随意道。
“略有耳闻。”
先皇雍太宗子嗣众多,当今圣上萧桓的诸多兄弟皆非等闲之辈,今上在其中反倒有些鸡立鹤群。
太宗诸子中,属当今齐王最为瞩目,他是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齐王萧檐天赋异禀,诗画双全,谋略过人,更有许多文人雅士追随,为其出谋划策,在朝堂之上声望颇高,彼时先太子失势,太宗有欲传储君之位于齐王之意。
今上文采稍逊,可齐王萧檐谋略比之今上略逊,于是今上暗中拉拢朝中重臣,稳固势力,平素在太宗面前尽显恭顺,事事合乎规矩,观之沉稳可靠。
反观齐王萧檐,或许因其于书画之事上颇有造诣,故而性情洒脱不羁,嗜酒如命,多的是喝酒误事。
长此以往,太宗逐渐对齐王失望,便让齐王去了封地。
而后太宗仙逝,太子命丧归芜,自然而然就是今上即位。
“不够光彩。”袁琢直言,惊得祝昭慌忙看了看四周。
“官修正史你可能读过,可皇家秘史你不一定尽知。”袁琢平静地反问,“齐王醉酒误事,圣上在其中的手笔可不小,先皇与齐王父子二人生了嫌隙,圣上可否于其中挑拨离间,恶意诋毁?太子命丧归芜,圣上当真什么都没做吗?”
“所以”祝昭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
袁琢叹了口气:“史笔如铁,著作郎不愿妄改。”
“史书如铁,臣不敢妄改。”祝择现抬眸,目光坚定。
皇上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不敢?”
他缓步走近,语气渐冷:“当真不敢?”
祝择现不退不避,直视皇上:“陛下既问,臣斗胆直言,史书乃后世之镜,若镜中尽是虚影,何以明得失,知兴替?”
皇上冷笑一声,猛地拍案:“好一个‘明得失,知兴替’!朕问你,若史书如实记载朕登基之事,后世将如何看待朕?如何看待这江山?”
殿内烛火剧烈摇曳,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
祝择现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伏倒:“陛下,正因如此,更该如实记载,唯有直面过往,方能警示后人,使后世之君不敢重蹈覆辙。”
“放肆!”皇上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案上的砚台摔在地上,墨汁四溅,祝择现的官袍一瞬间氤氲上了墨色,他却一动不动,“祝卿这是在教训朕吗?”
祝择现额角被溅上墨点,却纹丝不动:“臣不敢,臣只是尽史官本分。”
皇上死死盯着他,眼中怒火翻涌。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好,好一个尽本分!朕倒要看看,你这本分,能坚持到几时!”
他转身从案上取过一道圣旨,狠狠摔在祝择现面前:“这是朕拟好的旨意,你若不从,明日就送去祝府!”
祝择现低头看着那道圣旨,他颤抖着缓缓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要他通敌北漠,祝府众人抄家流放。
他沉默良久,忽然将圣旨轻轻放在地上,叩首道:“陛下,臣宁可一死,也不愿做那欺世盗名之人。”
皇上瞳孔骤缩,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你……!”
他猛地抽出墙上挂着的佩剑,剑尖直指祝择现咽喉。
祝择现闭目待死,神色安然。
剑尖在离他咽喉寸许处停住,微微颤抖,皇上死死盯着他,眼中情绪复杂难明。良久,他颓然收剑,背过身去:“滚!给朕滚去诏狱!”
祝择现缓缓起身,躬身退下。
走到殿门时,他忽然停步,轻声道:“陛下,史书虽冷,却最是公正,今日之事,臣也会记入史册,但望陛下……三思。”
皇上身形一震,却未回头。
殿门缓缓合上,侍卫押解着祝择现消失在沉沉夜色中,皇上独自立于殿中,望着地上那道被遗弃的圣旨,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檐下宫灯被风吹得摇晃不止,投下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在殿内游走
“叮铃叮铃”
徐来的清风抚过悬于檐下的风铃,高低错落,如珠落玉盘,
祝昭这才微微从有些怔愣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嘴角扬起了讥笑,那双眼睛还是如往常一般清澈,可却不能见底,像是一潭死去的水,沉寂且毫无涟漪:“他倒是守住了本心。”
袁琢迎着她的视线:“某些方面,确实能看出他是你的父亲。”
听着袁琢的字字句句,祝昭心里无端的有些愧疚,父亲蒙冤入狱,家人游街示众,她倒是躲了个快活。
“不过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徒生愧疚。”袁琢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你姓祝,你有知情权。”
他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告诉她,她不必因为祝择现通敌一事觉得蒙羞,因为那本就是空穴来风,君恩雨露。
与之恰恰相反,她一家受难,所为的是史书工笔的真实。
“多谢告知。”祝昭沉默片刻,行了个礼就打算离去
“祝四夫子,你这是打算跑啊?”袁琢却突然叫住了她,煞有介事道,“夫子每日都该检查课业的。”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袁琢微微垂下了头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两声来掩饰内心的混乱。
“正经夫子都是拿俸银的!你这什么也不给,当我冤大头啊?”
袁琢神情一凝。
“京城僦居的僦直是多少四姑娘不会不清楚,你如今住在袁府。”
祝昭神情一凝。
袁琢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
是了,她如今寄人篱下,住人家的,吃人家的,睡人家的,比起在京城僦居确实省了很大一笔开销,对于她来说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可是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于房舍主这一点不算很过分的要求,她也不好意思回绝。
“成。”祝昭也不纠结,爽快地答应,“各取所需。”
此刻书房窗外,赵楫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听完此话,吐掉了嘴巴里的草,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厅堂,绘声绘色地将自己偷听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袁阿翁,末了,还不忘摇摇头补充一句自己的想法:“要我说啊,四姑娘竟然以为‘忍’之一字还需她来教中郎将?这中郎将啊,倘若不能忍,那他都不可能成为咱们天策卫的中郎将!”
“那你说说。”袁阿翁看这个面前这个一心维护袁琢的傻小子,不由得发问,“你这么能忍的中郎将为何忍不了字帖的方寸束缚啊?”
赵楫记起李烛说过,中郎将临帖习字总是写不好,故而顺由己心,不临字帖,如此说来,中郎将当真是连字帖方寸规矩都忍不了啊,想到这里,沉默了半晌的赵楫诚实地摇了摇头。
第29章 蒹葭苍苍(一)
“大事能忍,难不成还忍不了小事吗?”袁阿翁又好气又好笑,“他那是忍得累了,实在不想在小事上再煞费苦心了,他呀,活得太辛苦了。”
赵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一闪,又问出了一个问题:“既然不想忍,那他为啥就听了四姑娘的话?”
“可能是因为老朽吧。”袁阿翁摸了摸胡须,平静地说。
“您?”赵楫目光上下扫了眼袁阿翁,忍不住发问,“可我听说您劝说过中郎将啊,他似乎并未听您的啊”
袁阿翁不满地“啧”了一声:“那总不能是因为祝丫头吧?他俩才认识几日啊?你也知道的,我为了他那字啊,是费尽了心思,他自小就对文字感兴趣,幼时是请不起先生,现在是不好请先生,如今恰好碰上了祝丫头,你是不知道祝丫头那手字是师从何人——算了,你刚不是去而复返找他有事吗?你去寻他罢”
赵楫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他得了消息要回府禀报,谁知碰到了袁阿翁在袁琢的书房四周徘徊,袁阿翁见他来了立马要求他发挥他暗卫的本领去偷听。
一来,袁阿翁的话他不好拒绝,二来,他也着实好奇中郎将能和四姑娘嘀咕些什么。
等他再次走回袁琢的书房时,已经不见了祝昭的身影,他上前行了一礼:“中郎将,崔世子被诏入宫了。”
袁琢放下毛笔,揣度片刻,方道:“去和晦卿说,让他们五司的人盯紧了北漠使臣馆舍。”
二人说话间,却见李烛快步出现在了书房门口,囫囵行了一礼:“中郎将,北漠使馆走水了。”
“什么?”袁琢脸色一寒,越过他们二人抢身而出。
他料到了馆舍会出事,但没料到竟然是选在了崔协不在的时候出的事,他快步跃上白驹,向北漠馆舍方向策马而去。
李烛和赵楫对视了一眼,也连忙急急跟了过去。
大雍四方馆设有东西南北四方馆舍,并任命四方使者来接待四方使臣,而崔协则是四位四方使中的北漠使。
其实方才在书房还有一点袁琢并未与祝昭提起。
当时祝昭问他:“圣上治下,大雍清明,四海升平,这些功难道不能抵过吗?何故非要让自己在史书上那般无暇,甚至为此搭上了一位秉笔直书的史官?”
袁琢的回答是:“人的欲念只会越来越大,圣上亦不能免俗。”
可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简单,若单单只是要一个小小史官的性命,有的是理由,不必扣上通敌的罪名,亦不必明确到北漠。
或许,圣上已然想将手伸进魏国公府了。
所以他让赵楫盯着点崔协,果然不出他所料。
崔协策马赶到四方馆时,火苗肆意蔓延,浓烟滚滚,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迅速吞没了北漠馆,周围一片混乱,惊慌呼喊声,提水灭火声,火焰燃烧声,全都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它的上空。
梁砥此刻正叉腰站在馆门几十步开外的远处,举止大开大合地指挥着禁军和天策卫五司救火,见袁琢翻身下马,便朝他走来了几步:“袁大人可终于来啦?”
袁琢颔首向他行礼:“里面的北漠使臣和馆中官吏呢?”
“我们禁军自然是将他们救了出来。”梁砥阴阳怪气地说,“要是等袁大人来啊,估计只剩下一抔黄土了。”
袁琢无意与他争执,面上波澜不惊:“既如此,袁某谢过梁大人。”
说罢,他转头吩咐李烛再多叫些人来救火。
禁军向来被天策卫压过好几头,如今梁砥总算是抢先袁琢立了一回功,一想到此处,他的气焰就上来了,昂起头:“袁大人,这皇城外可都是你们天策卫巡防之地,我们禁军可只是巡防皇城,如今这般局势,是否该算你玩忽职守呢?”
袁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着笑:“梁大人也说了,禁军是巡防皇城的,那此番梁大人出了皇城,算不算玩忽职守?”
梁砥一愣,眉头一皱,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得了圣上旨意前来去魏国公府搜查的,不想刚巧碰上了火情,生生在这里停留了许久。
他心下懊恼,生怕袁琢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冷哼一声,留下一部分禁军在此处救火,带着另外一部分朝着魏国公府走去。
走过袁琢身旁时,他只听到袁琢低低地笑了一声:“梁大人还是将禁军尽数带走吧,天策卫的人不比禁军少,再者梁大人怕不是忘事了,四方馆的安危向来算在皇城安危之内。”
梁砥心下一惊侧头望了望袁琢,袁琢却只是瞧着失火的北漠馆舍,火光若隐若现地映在了他的面庞上。
他知道袁琢此话不假,前朝正因与西逻关系不恰,兼之百姓积怨,内忧外患之际方才灭国,故而自大雍建朝以来,向来看中与各国的会谈往来,特将四方馆与皇城安危划在了一块。
只是如今建朝六十余年,大雍确实与四方关系融洽,加之天策卫对于皇城之外处处巡防到位,梁砥也就渐渐松懈了下来,如今袁琢一提,他才猛然想起。
天空有些阴沉,料料峭峭的秋风习习拂面,酝酿了许久的秋雨终究是砸了下来。
梁砥受诏入天宸殿时,看到已然有许多重臣在内,他匆忙上前跪拜,而后立在了一旁。
皇上的脸色非常的平静,像是日常叙话一般一问:“北漠馆舍失火一事,诸位爱卿怎么看?”
梁砥本着及时认错少挨罚的态度诚心下跪请罪,以头抢地。
皇上眉头一皱,脸色有些冷了下来:“梁砥,你平日里倒不冒失今日你也算是救火有功,好在将北漠使臣尽数救出了。”
梁砥有些懵,听意思好像是不怪罪他?
下一刻,只听“嘭”的一声,鸿胪寺卿赵循在他旁边跪下了,连连叩头:“圣上,此次馆舍失火是因一小吏打翻烛台点燃了马厩干草,虽当时及时熄灭却不慎留下星星之火,风一吹便成燎原之势,是臣看管不力请圣上责罚!”
皇上皱着的眉头即刻舒展了开来,笑了笑:“赵卿此话去和北漠讲,他们可会原谅你啊?”
赵循心下一凉,梁砥这才弄清楚局势,原来圣上打算找的替罪羊不是他,而是这个倒霉的鸿胪寺卿啊,想到此处,却又听皇上悠悠开口:“要不赵卿就革职吧,笞四十,至于梁卿,也确实是护卫不周,笞二十。”
决定生死的话语刚落,殿外的御前侍卫就迅速上前,一把拽住了赵循与梁砥,向大殿外拖去了。
“陛下!陛下!陛下饶命啊!”赵
循这时才明白皇上是打算下死手,他一介文官的身子骨是如何也禁受不住四十鞭笞,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双腿胡乱蹬踏,可却丝毫没能挣脱束缚。
绝望的求饶声渐渐远去,只余下殿外稀疏的落雨声,而他的官帽孤零零地落在了大殿之上。
殿上众人皆知此时赵循罪不至死,可单凭一个喂马的小吏是堵不住北漠的,而一个鸿胪寺卿,一个无根无基只靠科举登云的鸿胪寺卿,最为合适。
大殿之内气氛有些压抑,参知政事孙休上前请奏:“陛下,正值万邦来朝贺岁之际,鸿胪寺卿一职不宜空缺,臣想举荐一人。”
皇上眉毛都没动一下:“谁?”
“太医院吏目范崖之子范阙,此人为庆元元年二甲进士,殿试发榜次日其母病故,故而其归家丁忧未授官职,如今三年已满,此人稳重,行止有度,堪当此任。”
“范,阙。”皇上喃喃道,而后点了点头,“准了。”
孙休得了应允,又道:“陛下,容臣多嘴一句,虽四方馆失火赵循难辞其咎,但身为北漠使的崔世子也并非能因此抵过。”
此言一出,殿堂之内顿时议论纷纷。
袁琢身在其中,却不言语,他清楚地听到众人议论,其中议论声最大的莫过于不能因为崔世子救过先皇而不追究他的过错。
皇上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后指了指众人所站之地:“四方馆走水之时,他就在此处与朕议事!再者他对先皇救驾有功,今日朕乏了,爱卿们都散了吧。”
袁琢随着众人一道行礼别过,出了天宸殿已是落日时分,他看到宫灯在夹杂着秋雨的秋风中飘摇,他听到雨珠从苍老的飞檐下坠落,清冷的,却带着震撼心弦的势力。
他撑起油纸伞,步入了雨幕中,孙休却踏着雨水赶来过来:“袁大人为何于大殿之上一言不发啊?”
袁琢脚步不停:“无话想说自然一言不发,孙参政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话语中的逐客之意非常明显,可孙休却是仍然边行边道:“听闻袁大人近日救了一位姑娘啊?”
袁琢脚步一顿,孙休也跟着停了下来,他心里腹诽,也不知这家伙腿是怎么长的,走得这般快,他的老腿都快跟不上了。
朱红宫墙绵延不见尽头,之下尽是枯枝败叶,秋雨落在伞面,响起沙沙声。
袁琢微微侧头看向一旁清瘦的老头,他发须花白,一袭紫色官袍随风微微摆动,袁琢冷声道:“孙大人,我只是圣上的臣子,也只能是圣上的臣子。”
说完,他快步离去。
朝堂之上,他不与人深交,亦不与人私交,因为没有谁会要一把不听话的刀。
圣上有的是刀,不差他这一把,只是趁手不趁手的问题罢了。
但他需要成为一把刀,一把锋利又孤独的刀——
作者有话说:梁砥,一款总是上赶着挨罚的货[狗头]
赵循就是脆柿子先前说的对他很好的上官,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
第30章 蒹葭苍苍(二)
大殿之内,众人散去,崔协这才从一旁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皇上心情不错地望着崔协,和颜悦色:“幼和,陪朕手谈一局。”
崔协恭敬一礼:“臣遵旨。”
天宸殿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山河屏风上跃动,殿外秋雨细密,仿似纱幕。
棋盘一侧,身着明黄衣袍的皇帝夹起一枚黑玉棋子,在空中稍作停顿,最后轻轻落于棋盘之上,发出来清脆的“啪嗒”声。
“幼和,斟酌斟酌,再走下一步。”皇上抬眸,看向对面年轻的臣子,声音透露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崔协虽坐得身姿挺拔,可额头上已然沁出了细汗,手中白子不知该如何落下,片刻后才缓缓落下一子。
棋盘上黑白二子犬牙差互,皇上极轻地笑了一声:“落得妙,有趣极了。”
说罢,他再次落下一子,局势陡变,崔协心中一冷,敛神反复思量了许久。
窗外秋雨淅沥,打在飞檐上,打在石板上,皇上抬眼望了望窗外的秋雨,却见崔协起身离座,拱手弯腰:“臣,败了。”
皇上嘴角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神色温和:“魏国公好棋,幼和自小耳濡目染,这么些年来,朕与幼和下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棋,今日是头回赢。”
崔协却突然双膝跪地,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他双手伏地,额头重重嗑下:“陛下,臣斗胆请陛下,革除臣四方使一职,废除臣世子之位!”
皇上闻言,神色微微一怔,手中把玩的棋子尽数落回了棋篓,他垂眼审视着将自己跪成一团的崔协,声音不疾不徐:“幼和这是什么话,不过是输了一盘棋罢了。”
崔协额头紧贴地面,不卑不亢:“陛下有所不知,臣无真才实学,全倚靠先皇恩恩典才于四方馆中谋得一官半职,如今却玩忽职守,致使馆舍失火,著作郎与北漠使臣来往密切,臣未及时发觉,加以阻拦,也是臣之过,有司弹劾之事我已全然知晓,请圣上责罚。”
天宸殿内,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一阵冷风悄然入殿,轻薄的纱帘随风轻摆,遮住了危坐之人的半边脸。
透过若隐若现的纱帘,高位之人笑了,嘴角和下巴一道微微上扬,恰似渔人看到鱼儿咬饵时的志在必得。
笑容一闪而逝,风过,纱帘落。
几日后卯时三刻,天边将将泛起一丝鱼肚白,凛冽的西风时不时扫过。
奉霄殿外,铜狮静卧,闪烁寒光,文武百官着朝服,持笏板,衣袂猎猎。
雄浑的钟鼓声骤然响彻皇城,朱门缓缓推开,发出来沉闷声响。
明黄色的身影端坐高位,文武百官齐刷刷垂头而跪,高声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看上去心情颇佳,面上带着三分笑意:“众卿平身。”
“四方使臣陆续抵达京,众卿可有何事要奏?”
礼部尚书郭参快步出列,启奏:“前几日北漠馆舍突发火情,所幸扑救及时,未造成人员伤亡,财物损失亦在可控范围内,臣已安排鸿胪寺卿范,依各国习俗,细心照料。”
梁砥闻言,上前禀奏:“陛下,禁军已加派人手,加强四方馆防火巡查,定不让此类意外再度发生。”
皇上微微皱眉。
这时,郭参又接着说:“陛下,关于四方馆走水一事,北漠使崔协自觉玩忽职守,已自请革职,以谢罪愆。”
皇上这才微微颔首,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他继续道:“魏国公世子崔协,就北漠馆舍失水与前著作郎祝择现暗通北漠一事,自无德无能,不配世子之位,故而自请褫夺魏国公世子之位,削为平民。”
朝堂之上大臣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时,有大臣出列,谏言:“陛下,魏国公世子虽有错,可他曾救过先皇性命于大雍社稷有恩,如此惩处,未免过于严苛。”
龙椅之上的皇上闻言,眉头微皱,语气中隐隐有不忍之意:“朕并非不念旧恩,崔协于皇家救命之恩,朕铭记在心,只是他一再恳求,自言国法森严,必要赏罚分明,不可为他一人破例,他实在坚持,朕无奈只得应允,谁料他又言自己失职,魏国公有失察之责,再度让朕褫夺魏国公一脉世袭之权,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大臣们再度议论,袁琢听到他旁边的那位大臣轻声道:“世子当真是极好极好的人呐”
袁琢会心一笑。
旋即,参知政事孙休快步出列,高声道:“当日于天宸殿内,陛下顾念旧情,不忍责罚,后世子强烈要求自我惩处,以正国法!”
梁砥率先反应了过来大声道:“陛下圣明!”
众大臣见状,愤愤跪地,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高踞于龙椅上的人微微抬了抬手:“平身,此事已然定论,往后众卿当各司其职
,莫要再出此类差错。”
袁琢立于群臣之中,微微垂眸,内心暗暗惊叹。
皇上此招看似以正国法,实则是借着这个由头,褫夺魏国公世袭之权,轻而易举地削弱了魏国公一脉的势力。
魏国公虽位列公侯,尊荣加身,腹内却无半点才学,如今他能稳坐国公之位,一则仰赖祖上荫德,二则因其夫人卢氏祖父为一代大儒,众多门生在朝为官,念及师门恩义,对魏国公多有袒护扶持,这才勉强维持住他在朝堂之中的虚浮体面。
这般倒也不至于让圣上除之,可偏偏歹竹出好笋,魏国公膝下二子,才是圣上真正忌惮的。
庶长子崔起,虽以考荫入仕,却已然凭借自身本事闯出了一番天地,崔起为人,豁达健谈,交游广泛,官场之上如鱼得水,市井之中左右逢源,人脉在大雍可不谓不广。
嫡次子崔协,温润如玉,性行温良,虽有救驾之功,却并未恃功自傲,任职四方使期间,行事严谨,得京城众多贵女青眼,倘若他与高门大户结了姻亲,于圣上而言更是威胁。
散朝后,袁琢如往常一般回府习武,被袁阿翁喊去用早食后又被他推着和祝昭一起到了书房。
“你这么多书案,能分我一个吗?”祝昭眼巴巴地问他。
袁琢沉默了片刻,慢慢抬起了眼:“恐怕不太行。”
“你这”祝昭看了眼几张书案,又看了眼袁琢,“这么多呢,是不是?再说了,我如今因你被困在了这书房,走又走不得,坐也坐不得,也不是这么一个招待法儿吧?”
“我的书房里没有公务机要,你若是想读书,随时可以来。”袁琢又默了几息,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祝昭蹙眉,却又听他道:“窗下书案分你了。”
祝昭顿时喜笑颜开,袁琢放下墨条,慢慢抬眼:“你去了?”
“什么?”祝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给了你长兄和你三姐银两。”
“你还监视我?”祝昭一顿,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袁琢闻言,提起毛笔,话语清浅:“当了这么多年中郎将,习惯使然。”
“你不相信我?”祝昭反问。
“没有人是能完全信任的。”袁琢眉目微敛,“我与令兄同庚,虚长你几岁,青简不如你读得多,但世路风波却定是比你经历得多,今日我就同你说道说道,世间无完璧可托之人。”
祝昭觉得他不可理喻,不屑道:“你当真是弃明投暗久了,我祝昭就把话给你放在这里,值得剖心置腹的痴人,世上一定有。”
“四方使臣皆在元安,是以祝府流放的消息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了保证他们不暴乱,故而天策卫会暗中监察。”袁琢没有理会她的讥讽,只是继续平淡地开口,手中毛笔也不曾停息。
“我有一事不解。”祝昭也没理会他这东一句西一句的话语,反问,“为何祝府那么大?不像一个六品史官的宅子,说他贪墨倒比通敌更像那么回事。”
“旁人历史你倒是了解得透彻,到了自己家反倒是不知晓了。”袁琢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先祖昔随太祖鞍前,勘定乱世,满门忠烈,功在丹书,建朝前最后一役,祝家死守城门,尽数殉国,只有著作郎一脉幸存,著作郎少时观史兰台,绝意簪笏,惟以青简为田,铁笔作耒,天家素忌功臣盘亘,见他耽于蠹简,圣上倒也乐得清闲,祝府朱门才留下来了。”
祝昭眼睫一颤,她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但她也是真的没想到此等忠烈竟然是祝择现的先祖?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却又听他开口:“你认识魏国公府世子崔协。”
是肯定的语气,没有丝毫反问,祝昭知道他定是又监察了她,故而也不隐瞒。
“认识。”
“你们什么关系。”
“友人。”
袁琢闻言这才抬眼看了一眼祝昭,手中动作顿了下来:“友人?”
“挚友。”
袁琢听完,良久才继续垂首习字,声音浅淡:“那你的挚友此刻已在渡口了,你可知道?”
“渡口?”祝昭不明他言语中的意思,歪头不解,“所以呢?”
袁琢学着她歪头,祝昭赶忙将自己的头正了过来,袁琢也不动声色地正襟危坐:“在门口偷听了这么久,进来吧。”
然后祝昭就看见赤华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
祝昭眼睛突然一亮:“赤华?你在门口做甚?”
赤华偷摸着看了袁琢一眼,袁琢虽然并未抬头看她,但是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一般,直截了当道:“我已经知晓了。”
赤华虽有些讶然,但还是依言同祝昭道:“世子在渡口,邀姑娘前去道别。”
“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