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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蒹葭苍苍(三)


    祝昭看了眼袁琢,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再说出多余的话来。


    袁琢也不说话,搁下毛笔,起身带着她出了门,有小厮牵着一匹白驹一匹枣红驹,他跃身上了白马,垂首看了她一眼:“骑马去。”


    祝昭看了眼这高头大马,坦诚地实话实说:“我不会。”


    “不会?”袁琢闻声皱眉,没忍住反问了一句。


    祝昭讪讪道:“我会骑驴,不知道马和驴一不一样?”


    “我府中没有驴。”袁琢翻身下马,转头吩咐身后小厮,“去套马车。”


    祝昭冲他笑了笑,袁琢没有理会她。


    深秋时节,渡口的柳树已然褪色,祝昭掀开了车帘准备爬下马车,却见到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


    祝昭顺着那只手的手背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侧身而立,鼻梁高挺,左手抬起。


    祝昭眉心一动,微微一笑将手搭上了他的手背,跳下了马车:“谢谢啦!”


    祝昭刚站稳,就见袁琢快速地收回了手,指了指低处:“那。”


    祝昭点了点头踩着有些许湿漉晨雾的青石阶往下走,芦苇丛里的水鸟似乎被惊动,翅膀掠过水面,溅起了一串串冰凉的水珠。


    河岸,败柳,孤棹。


    “四姑娘。”崔协见她来了,先行下了拴在败柳上的乌篷船,向她行了一礼。


    他与往日不同了,身上的长衫并不华贵,就连腰间玉带也成了绦带,祝昭心里突然很不好受,她怔愣了片刻,才向他回礼:“世子。”


    她总觉得他该是风光的,一直风光的,一直得偿所愿的,可今日见到,她内心竟然有些酸涩。


    “如今不是了。”崔协一如既往温和地笑了笑,“往后我就只是崔协。”


    崔协掩饰着眼底的落寞,岔开了话题,他望向身后的一汪水:“四姑娘,我今日是同你道别的,我会沿着潏水水道,一路逆流,直到潇州西山。”


    “西山是潏水源起之地,此间寒泉初涌,汇成浩浩沧浪,经由多地,终成润泽大雍的苍生血脉。”祝昭笑眯眯地说,“你此番归溯鸿蒙之初,可掬西山雪水,濯元安尘垢。”


    崔协眉眼一下子舒展了起来,低头笑了笑,而后道:“对了四姑娘,你的所有话本我都看过,观你笔锋所至,大多在善恶相报,快意恩仇。”


    “好看吗?”祝昭歪头询问。


    “酣畅淋漓。”崔协轻轻挑了挑眉,“崔某虽是文字的门外汉,可觉得四小姐的造诣不该停顿于此。”


    “说说?”祝昭虚心求教。


    “文字大多无用,饥馑难济黎庶,烽燧不抵刀兵,国库空乏不盈。”崔协从善如流。


    祝昭探究地望向他。


    “文字无用,却能


    让人泪流满面。”崔协直面她的目光,语气郑重,“依我拙见,是文字赋予了人悲悯的能力。”


    “四姑娘笔下生花,更应该雕琢山河草木之灵秀,众生悲欣之微芒,不必独取恩怨作墨。”崔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希望能听见你震耳欲聋的文字。”


    “是我狭隘了。”祝昭闻言顺着他的提议思考,喃喃道,“却忘了天地何其广袤,忘却了笔墨应当温凉,忘却了人间悲喜才是文章寸寸筋骨。”


    她突然想到了归芜山上那座残破的祠堂,忍不住唏嘘,若是当时能够有人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那位颜氏女将的事迹,不论褒贬,只要记录下来,她就不会被历史忘却。


    崔老先生在回信中告诉她,存在二字,原比真实贵重。


    原先她不理解,但此刻,她幡然醒悟。


    历史的存在,非为存磐石之固,实为存江流之势,比起真伪不辨地存在于后人记忆中,丢失是一种残忍。


    历史的真髓,不在于凿凿言某年某月某日,而在于后世抚卷时,恍见古人灯下捉刀、汗青泣血的精神往来。


    尘埃百年后的某一日,仍会有人读着百年前某一日某一人所写的诗词歌赋,抑或是书信奏疏,再或是话本日录,吹乱过百年前书页的风也将会吹向他们,落下在书卷墨字上的日光也将会照向他们。


    而这些风啊,光啊,仍能迷了后世这位历史游荡者的眼。


    崔老先生说,若必苛求史如明镜无尘,则三代以下无可观之史。


    存在之重,恰似泰山虽被云雾遮掩,仍使鲁人知所跪拜,史者,民族心魂之香火也,纵有青烟缭绕,亦胜于冷灰死寂。


    纵使墨污其面,血痕终在竹帛。


    若全然抹煞,譬如掘坟曝骨,使忠魂无冢可依。


    误解尚存辩诬之隙,泯灭则断薪火之途。


    祝昭突然极轻地笑了声,再度低头自语道:“史笔如刀,不斩肉身斩春秋。”


    正史可篡,存在即种,纵埋三尺冻土,遇春便发。


    “什么?”崔协没太听清她在说什么。


    祝昭定了定神,摇了摇头,真诚道:“崔公子,我受教了。”


    崔协也笑了一声:“圣贤书四姑娘读得比我多,道理自然也比我想得通透,非知道之艰,行之为艰。”


    “你还会回来吧?”祝昭忽然问道。


    “大抵不会了,出京一直是我所愿,回首人生二十年,恍如隔世。”崔协笑着摇了摇头,“旧事不堪寻访,等闲休戚皆空,这元安呐,不适合我。”


    “那你往后可就过上了我最向往的生活了。”祝昭面上泛起了一个笑容。


    “说说?”崔协也同样虚心求教。


    “清风三亩宅,白日一床书。”祝昭坦然笑言,言语中尽是向往之意。


    “听起来很不错,那我往后也应当是——”崔协面上带着笑意,顿了一顿,方道,“山林庙堂两相忘,振衣濯足且从容。”


    祝昭不料中秋樽楼与他闲话相叙,如今一语成谶。


    她抬眼望了望身侧那株败柳,寻觅间,终于在一堆枯黄衰败的柳叶中寻到了唯一的一丝绿意。


    她抬手踮脚折柳,而后递给了崔协。


    崔协接过柳枝,低头看了看:“你又送我花草。”


    “比起我先前送的,这柳条当真是不值一提。”祝昭摆了摆手,“故人远行,折柳辞别,愿你舒眉遇吉,凝目采祥。”


    崔协的视线从这青葱的柳枝上移开:“细细想来,我倒从未送过你花木,只是去时不逢夏,不然我想送你栀子。”


    “无妨。”祝昭眉毛一动,旋即笑着纠正他,“虽不逢夏,却也逢秋。”


    崔协一顿,而后问道:“四姑娘,来京城这般久,你可去过九松寺?”


    “不曾。”


    崔协偏头看向九松寺的方向,薄薄晨雾之中,不甚明朗:“九松寺因九松二梨得名,寺前的两棵百年梨树盛花之时,花开灼灼,遮天蔽日。”


    祝昭一时之间想明白了什么,转而问道:“这是你想送我的花木吗?”


    崔协轻轻点头:“捉襟见肘,只能借花献佛。”


    而后他似乎释然似的笑了笑:“好了,我该走了,祝愿祝姑娘于文史一事上破陈悟新,更上一层。”


    “好。”祝昭指了指他即将远去的地方,“崔公子,要往前走。”


    “哪里是前?”这一瞬间,他真的有些迷茫了。


    “你往哪里走,哪里就是前。”


    一句话,却让他热泪盈眶,她总是这样,昂扬着向上的生命力,每次都能在他虚浮之际扶上他一把,他努力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同她道:“我记住了。”


    若木拉着崔协上了乌篷船,船底河水轻轻一荡,崔协立于其上,与她行礼道别。


    祝昭朝他笑了笑,回礼道别。


    崔协也笑了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渡口败柳渐远,恍若那年。


    那时是宣和七年,孟夏,濯县渡口柳堤浸在了浓翠之中,绿丝绦在闷热的河风里荡开涟漪,时不时点破水面。


    老艄公将乌篷船系在了柳荫旁的半截木桩上,崔协扶着卢夫人下了船,他抬眼望了望蓝天,柳树筛下的光斑游移在他脸上,这是他第一次来徽州。


    宣和六年秋,他替先皇挡了一箭,箭头淬毒,他在宫里养了三月,开夏后他随母亲来徽州拜访祖父。


    祖父是开春后云游至徽州,来信说近日会在濯县落脚,与祖父见面是在濯县的一个茶楼,二楼临窗能望见百里大街上的黛瓦,他一边听着祖父讲濯县三百里的故事,一边向窗外眺望。


    他不想听祖父唠叨,寻了个由头逃了出去,寻由头他最在行了。


    卢夫人一句“带上若木”还没说出口,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他挑着晒不到日头的瓦当下,静静地沿着百里大街往前走,也就是在花肆之下,他撞见了她,她正在教乞儿编花环,她背上背着竹篓,里面装满了夏日,她的发间别着新折的栀子,晨色在她发梢结出橙红的光晕,长短不一的柳条在她指尖翻飞:“这样哈,首尾相接,再,再把这个穿插过去,这些花花呢”


    见他驻足,她抛来一朵栀子:“这位公子,你看了许久,一道吗?”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飞来的栀子,摆了摆手:“不了。”


    她点了点头,继续去教孩子们了,不久后,衣着褴褛的孩子们头顶着苍翠盎然的花环嬉笑,追逐,远去。


    她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见他还在,不禁上下打量着他:“公子?”


    他如梦初醒,攥着的栀子花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公子是外乡人?”她猜测,“寻不到回去了路了?”


    “寻不到了。”


    他突然间对未来感到迷茫,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漩涡,因着救驾有功,圣上将他册封为魏国公世子,可世子之位本该是他长兄的。


    他从来都不是为了救驾而救人,不论那日那人是不是圣上,他都会去救,因为在他反应过来之时,他的步伐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


    自幼他都是只用躲在长兄身后,只要有长兄在,他就什么都不怕,可如今却是他该担当这份爵位之下的责任。


    长兄没有怪他,待他一如既往,可他心里迈不去这道坎。


    第32章 蒹葭苍苍(四)


    从元安来濯陵的一路,母亲都在同他说,他如今是世子,是魏国公府邸的世子,魏国公府一切荣辱皆系于他一身,从今以后,他就该规规矩矩,不能有半分任性。


    母亲告诉他,所有花草,皆是玩物丧志,让他以后莫要再专注于园艺之事。


    “公子家在何处?”她见他似乎沉思了许久,开口道,“这块地我熟,公子说说,我替你找找?”


    他再度摆手拒绝了,转身就要离去。


    可片刻之后,她又追了上来:“公子喜欢花吗?”


    “不敢。”


    “不敢?”她很是不解,“花有什么不敢喜欢的呢?”


    他辩解君子该有的端方与


    克制,她却放下了背上的竹篓,踮起脚尖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蹲下身子,清幽的热烈的花香一瞬间席卷了他,他听到她说:“依我看啊,公子喜欢是真,可这喜欢不纯粹,藏着许多考量,许多犹豫。”


    说着,她也蹲下身来:“喜欢就要坦荡,对着草木唉声叹气,只说不敢,当真是辜负了他们。”


    “那倘若,倘若有些犹豫是身不由己呢?”他望向她。


    她听了,笑着说:“公子这话有些奇怪,再如何身不由己,你也终究是人,倘若连亲近草木的自由也失却了,我想你终究会失去自己的。”


    “公子,人只活一生,有些事情是能自己决定的。”


    “可我我不能,这样不够规矩。”他低头自语。


    她似乎是听到了,笑了笑:“过于完整,过于规矩,阳光是照不进来的,公子是爱花爱草之人,应当知晓万物生长都要靠太阳,所以阳光应当要照进来,人生也应当允许有逾矩之处。”


    也就是这一刻,他幡然醒悟。


    当人放弃了热爱,就是杀死了意气风发,选择了麻木不仁。


    身处迷雾时,遇到这样一个人,自信,善良,明媚,蛮横地开导他,冲击着他困于一隅的心,安能不让他心生欢喜?


    于是,他买了她竹篓里的所有花。


    如今新柳衰败,败柳之后,是她远去的身影,菉竹色的衣裳,让枯黄的柳叶再次染上了绿意。


    庆元二年,深秋时节,魏国公世子崔协被褫夺爵位,流放潇州。


    崔协,字幼和,元安人也,魏国公修之次子,少好花草,喜诗书,后耽于游猎,溺于玩乐,行为逾矩,玩忽职守,为有司弹劾,协被迫请夺世子之爵,以息事端。


    最终史书中简短的一句话就轻易地概括了他的一生。


    站在高地的袁琢倚靠着树干,抛着手中的青橘望着河道上远去的一叶小舟。


    日头终于从晨雾后破出,有些晃眼远去的小舟,眼前的湖光山色慢慢模糊了……


    前几日散朝后,皇上身边曹公公匆匆追来,说圣上在天宸殿等他议事,于是袁琢还未出宫便再度折返。


    “潇州?”皇上手中的刻刀顿了一顿,他抬头看了看藻井,似是思考,良久才道,“你为何想让我将崔协流遣至潇州?将魏国公府众人留在京城?”


    袁琢停顿了片刻,方才开口:“留在京城,恐生事端。”


    皇上表情不明地望了他好一会儿,才重新将目光移回来手中的木雕小人,语焉不详:“听之果然很懂朕。”


    袁琢道:“只是臣之拙见。”


    殿内唯余刻刀削木的声音,良久,高位之人才漫不经心道:“潇州,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沉吟的声音逝去,菉竹色的身影靠近,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失神,她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袁琢?”


    他出神地望着响晴的天,而后从倚靠的树干上直起身来,将手中的青橘抛给了她:“结束了?”


    祝昭手忙脚乱地去接青橘,回答道:“结束了。”


    “结束了就好。”袁琢将拴在树旁的白驹解开,拉着缰绳向前走了几步,吩咐车夫,“送祝姑娘回府。”


    祝昭揣着青橘爬上了马车,掀起帘子时余光瞥见袁琢侧头蹙眉看她,她回以同样的神情,袁琢见状,眉目微挑:“车内有刚买的一袋青橘,阿翁最爱,你等会带回去给他。”


    祝昭点了点头,一头钻进了马车内。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车旁嘶鸣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祝昭斜躺在车厢内,车厢内到处弥漫着青橘的气味,带着夏秋青涩的果香,清苦,明亮。


    她拿起手中的青橘,大拇指扣着橘皮准备剥开来,却发现此处的橘皮已经被剥开了一个小口,祝昭顿时眼底晦涩难明。


    “自己剥了一半不要的橘子扔给我?”她轻哼一声,将青橘塞进了随身的布包里,靠着车厢壁开始小憩。


    她实在是太困倦了,袁阿翁人老觉浅,袁琢日日晨起上朝,她一个外人实在不好日日懒睡,于是这些日子也跟着袁阿翁早起准备早膳。


    袁府中虽下人不多,但总不至于没有人生火做饭,可袁阿翁总是坚持做早食,若是袁琢散值归家早,他也会亲自准备晚食,还有宵夜,阿翁乐呵呵地说:“他喜欢吃。”


    这话听得祝昭心里很是酸涩,她承认,在这一刻她实在是有些嫉妒袁琢了。


    她不是没有待她很好的人,可是有些温暖只有家人才能给。


    很可惜,她没有。


    无论她如何麻痹,假装自己是无根浮萍,但她知道自己内心对家的渴望。


    人呐,总会被不可得之物困住。


    当真是羡慕极了


    回府后,祝昭抱着一大袋和一小袋青橘下了马车,她一进府门就喊:“阿翁,阿翁,袁大人给您带了青橘——”


    袁阿翁拄着拐杖从长廊阴翳里出现了:“昭丫头回来啦?饿不饿啊?”


    祝昭将两袋青橘放在了庭院中的石桌石凳上,摇了摇头:“方才出门前才吃过早食,如今没过去多久,不饿。”


    “饿了同阿翁讲哦。”祝昭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石桌上的青橘,“阿翁,这是袁大人特意给您买的,您尝尝。”


    袁阿翁乐呵呵地将拐杖靠着石桌,坐了下来。


    袁阿翁虽然年岁已高,但是也只是腿脚不便,其余方面比同岁的老人都要健壮,他从小布袋里拿出来两个青橘,一个给了祝昭,一个给了自己:“阿琢每年买的青橘都很好吃,你吃吃看,是不是很甜?”


    祝昭拿过青桔,却发现上面还是被剥开了一个小口,袁阿翁看着她错愕的神态,笑着解释:“这是阿琢特意剥开的,我虽然爱吃橘子,却不喜剥橘子,所以每次他都先替我剥开一个小口,你看这一小袋就是他剥开的,这说明呐,他只允许我今日吃这么多,你看他,管得这么多”


    袁阿翁的声音渐渐远去,祝昭出神地望着手中被剥开了一个小口的橘子,突然很难将他与旁人口中凶神恶煞的中郎将联系到一起。


    他明明,很是心软


    下一瞬,她豁然开朗。


    原来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如春水般的温吞,来自阿翁。


    “别愣着了。”袁阿翁笑道,“很甜的。”


    祝昭这才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开始剥青橘,青橘剥开的一瞬间,微苦的气息带着深秋清晨的凉意扑面而来。


    “又到了吃橘子的时节喽——”阿翁说笑着捡起了石桌上随意摆放的青橘皮,拢到跟前,絮絮叨叨,“昭丫头,回头我把橘子皮塞到香囊里,你挂在身上,或者是挂在床头,都是极好的,我从前在瑕州的时候问过赤脚大夫,他说这橘皮的味道能让人闻到过后身心愉悦,精神舒缓”


    祝昭一边吃着酸甜的橘子瓣一边笑眯眯地听袁阿翁絮叨,阳光照得悦耳,从葳蕤的银杏树的罅隙中散开。


    阳光透过窗棂,被揉碎了撒入大殿,飘浮游走的尘埃随着悦耳的光束一道舞动,旋转。


    袁琢有些出神地望着这些无根生灵,皇上恰好此时整理着衣领从屏风后出来,袁琢听到了脚步,拱手行礼:“臣恭请陛下圣安。”


    皇上拂开衣袍,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下了,目光平静:“过两日宫里举行夜宴,听之带着你府上那位祝姑娘一同来赴宴,可好?”


    袁琢俯身垂首:“臣,遵旨。”


    殿内熏香缭绕,皇上极轻地笑了笑,语义不明道:“甚好。”


    而后他随手拿起了书案上的一双琉璃耳铛细细观察,琉璃相碰,啷当作响,他云淡风轻地询问:“当真不用朕赐婚?”


    见殿下青年臣子一言不发,了然感慨:“那想来着实是分外爱重的。”


    青年臣子忽的抬头:“求之不得。”


    “什么?”皇上眉心一蹙。


    “陛下若能赐婚,臣,求之不得。”袁琢再次郑重重复。


    “短短几息,为何改了主意?”皇上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淡淡道。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皇上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耳铛,拿起了桌上的刻刀和木头,没有继续赐婚的话题,转而和他聊起了寿宴正事。


    袁琢辞别时已日头西斜,他出了宫门,驾马回了天策卫。


    赵楫与李烛来与他禀报今日之事时只见他坐在书案前,久久不应声,赵楫正欲询问,却听见袁琢轻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似是自言自语:“她应当是要骂我的”


    这话说得声音很小,但是对于常年习武的赵楫和李烛还是很容易听到的,二人同时噤了声,面面相觑。


    “中郎将?”李烛给赵楫递了个眼色,赵楫于是试探着叫了一句。


    “没事,你们说,我听着。”袁琢回过了神,正襟危坐。


    第33章 不可转也(一)


    待二人禀报完,李烛带着天策卫五司开始了夜间巡防,赵楫叫唤着说和佳人约以良辰,笑嘻嘻地逗弄着尚有执事的李烛,然后云淡风轻地飘出了天策卫大门。


    李烛气得牙痒痒,早知如此,他就该当初进二司,那是最为清闲不过了!


    袁琢从天策卫厅堂出来的时候,李烛方带着天策卫五司出了天策卫,他抬头看了眼天色,驾马归家。


    一进袁府,行了不过几步路,他就看到一团暮山紫嵌在了有些枯黄的草坡中。


    他皱眉走近,才发现是祝昭躺倒在了草地里,面上还盖了一卷书,估计是用来遮挡日头的。


    “祝昭?”袁琢不禁出口询问,“怎么躺在了这里。”


    祝昭像是被突然惊醒了一般,拿开覆在面上的书卷,有些睡眼惺忪地看向他:“啊你回来了”


    袁琢蹙眉,右脚迈步跨上草坡,弯腰抬手将她从草坡上拉了起来,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如今深秋,在外面酣睡也不怕着凉。”


    “你懂什么?”祝昭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躺在草里很是舒服的,日头晒在身上,鸟声风声落在耳边,往这一躺,我这些日子的沉郁顿挫一下子就消散了,感觉身上都能长出花儿,诶,中郎将,我悄悄同你说,每当你觉得生活不如意的时候,就在草地上躺上半日,看着蓝汪汪的天,听着叽喳的鸟鸣,就会觉得活着真不错啊!”


    说完,她低头看了看草坡下的袁琢,很难形容他此刻的神情,像是想笑,又像是忍着没笑。


    忍俊不禁的袁琢抑制住了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微微挑眉:“好好好,我不懂当小草的乐趣。”


    祝昭听完,脸色沉了沉,显而易见地有些不高兴了:“和你说不明白。”


    说完,她抱着书卷抬脚就往廊庑走去,走在半道,突然侧首:“你什么时候能放我回去?”


    在这里每日都是庭院深深不知深几许,窗阁常扃,银杏桂树开得欢快,她却几近零落,此番种种,读书无意思,负暄没心情,当真是要闷死她了。


    袁琢一听此话,神情有些僵硬,只得含糊道:“快了。”


    祝昭虽没听到准信,却也因为这一句“快了”而开怀,她真的是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袁府庭院里十分安静,夏日蝉鸣殆尽,唯有石案上的一盏灯烛噼啪燃烧。


    袁琢已在此处静坐了许久半晌,却还是眉头紧锁,一动不动。


    几步之隔的屋内,袁阿翁静静地靠着窗框,视线透过半掩的竹帘落在庭院那棵古老银杏树下的石案旁。


    今晨他与祝昭在此处谈笑风生,今夜袁琢一人在此处静默无言。


    他的这个孙儿,总是寡言。


    他擅长感知,却总是难以言辞。


    袁琢抬眼向上望去,枝头的银杏叶在晚风中摇摇欲坠,一不一会儿些许落叶就打着旋儿落在了石桌上,他这才将目光从落叶上收回,抬眼却瞧见自己的阿翁站在了他前方。


    袁琢立马站了起来,扶着袁阿翁坐在了石凳上:“阿翁你怎么走路没有一点声响呢。”


    袁阿翁把拐杖搁在了桌旁,又从衣服里掏出了两个青橘放在了石桌上,抬眼揶揄他:“是我走路没声响还是你想事情太入神?”


    袁琢再度坐回了石桌前,没有回话。


    袁阿翁是知道他的性子的,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把世子送走了?”


    “是。”袁琢点了点头。


    “你让天策卫暗中在他西行途中保护他了?”袁阿翁又问。


    “是。”刚说完,袁琢又摇了摇头,“是圣上让的。”


    “圣上要整治世家,想来不会这般轻易地就放过世子吧?”袁阿翁不疾不徐地继续道,“你定是从中斡旋了许久吧?”


    袁琢低头不语,袁阿翁笑了笑:“你果真还记得世子对我们的一粥之恩。”


    “是世子聪明,顺了圣意,一来褫夺魏国公世袭爵位,二来以儆效尤。”


    “我瞧着圣上可不是这般好心的人呐。”袁阿翁意味深长地道。


    “原本我也以为不是。”袁琢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有时候人心就是道不明,四方馆失火一事我敢肯定是圣上所为。”


    “英雄所见略同。”袁阿翁很是肯定。


    “著作郎出事,我就料到圣上该拿世子开刀了,我是想了许多为世子开脱的法子,但也不敢保证会不会两败俱伤。”袁琢的目光在方才袁阿翁放着的青橘上停留了一瞬,转而眉头一皱,“阿翁,今日的青橘量够了吧?这些该是明日的份。”


    袁阿翁佯装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我今日请昭丫头吃了许多!”


    言外之意,他今日少吃了许多本该吃的青橘。


    “祝昭的那份我算在里面了。”袁琢叹了口气,拿起了桌上的青橘,“难道阿翁你没发现今日那一小袋青橘比寻常要多啊?”


    “昭丫头特爱吃。”袁阿翁将身子向前移了移,轻声道,“我恐怕我今秋的橘子不够吃。”


    袁琢微微笑了起来,边给他剥橘子边道:“阿翁你就别找借口了。”


    袁阿翁满意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转而又道:“手没闲着,嘴也别闲着,继续说。”


    袁琢只得无奈道:“四方馆失火前半刻,世子被召入宫,阿翁你说倘若圣上真想将失火一事嫁祸于世子,为何要在失火之前让世子离开四方馆?”


    袁阿翁唏嘘起来:“看来圣上当真是不想赶尽杀绝”


    “世子原本是西逻使,数月前突然被调任成为北漠使,阿翁可能想清楚其中缘由?”


    袁阿翁接过袁琢递过来的剥好了的青橘,半晌后,豁然开朗。


    世人皆知,西逻蛮横,北漠软弱,若西逻馆舍失火,动辄一场大战,而北漠馆舍失火大抵息事宁人。


    袁琢读懂了他的神色,跟着点头:“圣上在那时就已经琢磨着对付魏国公了,可如今才下手,而且下的不是死手,这时候就该我给他递台阶了。”


    “怎么递的?”袁阿翁实在有些好奇了。


    “原本世子这般配合,是该留在京城继续当个闲散国公府的公子的。”袁琢自然而然道,“可时间久了,圣上还是会疑心他,所以我谏言圣上将世子流放潇州,将魏国公众人留在元安,魏国公府如今之所以遭人忌惮便是因为二位崔公子实在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如若二人两地相隔,魏国公府也就那样了,闲散国公府可不会让圣上大动干戈,他们往后余生也应当安稳妥帖。”


    “魏国公可不止弹劾过你一次啊,御史台上他参你的折子都快比你人高了。”袁阿翁听完不住地摇头,“你还想着保他们一家荣华富贵后半生,你甚至给世子选的还是潇州”


    “世子喜欢花草。”袁琢将另外一个剥好的橘子递给了


    袁阿翁,“据说潇州整个大雍离天际最近的地方,蓝天清澈,四野盎然,牛羊成群,花木繁多,他在潇州应当过得快活。”


    “你真的是”袁阿翁不住地摇头,“好在圣上本就不欲重罚魏国公府,如若不然还真是要两败俱伤。”


    言罢,觉得手中的橘子也不好吃了,看了一眼放到旁边:“当年你我爷孙二人自瑕州进京,穷困潦倒,衣不蔽体,是世子心有善念,对我们伸以援手,粥饭待之,可你扪心自问,自你当上了天策卫中郎将,你对魏国公府和世子的照拂还少吗?总是背地里帮忙,替他们善后,这粥饭之恩早就报了,不必再为他们谋划了。”


    袁琢笑了笑,不说话。


    袁阿翁看着他这副不反驳的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长吁短叹:“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自然是和你了。”袁琢挑眉望向对面苍老的阿翁,神色不自觉明亮柔和了起来,“换做是阿翁,阿翁会见而不救吗?”


    这下子轮到袁阿翁沉默了,袁琢了然点头:“阿翁自己都做不到,何故强求我呢?”


    袁阿翁听完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对他指指点点:“世人以为的狠厉之臣实则这般手软,阿翁倒真是好奇你那般不堪的名声你得多努力才能造出来啊?”


    “世人观物,只观表象。”袁琢难得有些许得意,“明白这点,不难造势。”


    袁阿翁看着他有些孩子气的神情,也只能看着他了。


    袁琢心里是庆幸的,是雀跃的,还好世人信了他造的势,如此下来,他与阿翁在京城也会过得舒坦一些。


    “崔世子的事情说完了,该说正事了吧?”袁阿翁突然正色道。


    袁琢又不吱声了。


    他在假装没听到。


    “我今日黄昏,听到你和昭丫头的对话了。”袁阿翁直切主题,“说说,快了是多快?”


    袁琢慢吞吞地抬眼:“圣上还是想赐婚。”


    “你答应了?”


    “算算是吧”


    “昭丫头知道得骂你。”袁阿翁不免叹气,“你还没告诉昭丫头?”


    “没敢。”他有些纠结。


    “平常在外头杀伐果决的,又是斩罪臣又是闯寺庙的,怎么,昭丫头比这些还可怕?”


    “阿翁你是知道的。”他低低地说,“所谓杀伐果决,我当初也是怕的,只是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琤桥斩罪臣,是一切狰狞传言的起始。


    这算是他被册封为天策卫中郎将后造的第一个势,从前只是有说他背弃旧主,但自琤桥一事后,又多了残暴血腥之语。


    庆元元年春三月,杏花峥嵘,罪臣游街。


    游街的三名罪臣是先太子旧部,并非死刑,只是示众。


    锁链锒铛,囚车吱呀,百姓谩骂,负责押解的天策卫身着玄甲,腰悬长刀,目光如炬,袁琢为首,骑在一匹白驹之上。


    第34章 不可转也(二)


    游街过半,一支响箭划破长空直抵白驹马蹄前,袁琢向上拽紧缰绳,马蹄跃空,嘶鸣阵阵,百姓惶恐,四处逃散。


    紧接着,光天化日之下,几个蒙面人趁着混乱挥刀砍向囚车锁具,“咔嚓”阵阵,铁锁应声而开。


    囚车罪臣见状,先是愣了片刻,而后不管不顾地推开了挡在前面的人,慌忙朝着人群密集处逃散。


    天策卫众人似乎是此刻才反应过来,深入人群抓捕罪犯,最后三名罪臣尽数被抓,就近押跪于琤桥之上。


    袁琢慢悠悠地策马而来,随后翻身下马,日光洒在他清正的脸上,虽是此刻含笑,但是眉眼间却透着浅浅的疏离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


    他迈步径直向三个跪坐的罪臣走去,随手抽出了一名天策卫腰间的悬刀。


    锋利的,锃亮的长刀依次抚上了罪臣的咽喉,又缓缓顺着最后一人的脖颈下滑,停在了心脏跳动之处,声音不大,却震慑力十足:“说,是谁劫的?”


    “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就就突然砍了锁,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啊!”那人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袁琢的笑容带上了几分玩味,左右打量着他们,眼神却一凛:“不说?”


    “不是不说,是当真不知道——”


    话音未落,只见一抹刀光闪过,此人已然倒地。


    人群哗然,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袁听之!我们不是死刑犯!你不能杀我们!”另一名罪臣见状,虽身子抖动得厉害,却仍然直起身子大声控诉。


    袁琢垂眸,看向那人,慢条斯理道:“那吴大人知道是谁劫的囚车吗?”


    “你这个小人!都说了不知道不知道,你还问!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那位吴大人直起身子向他吐了一口唾沫。


    袁琢冷哼一声,眼神稍黯,缓缓提起了手中还在滴血的长刀向他逼近。


    吴大人立马跪着跑到了另一名罪臣的身后,袁琢停住了脚步,蹲下身来强迫着那罪臣看向自己:“苏大人呢?您知道吗?”


    周围皆是百姓议论,可他充耳不闻。


    苏大人抬眼看向这位年青臣子的双眼,恍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他,此刻他的眼神不再如初见那般澄澈透亮,带着生的希望,反而是冷漠的,无情的,带着死的决绝。


    苏大人静静地与他对望,他不懂为何原先那般鲜活的人会变成此刻这样,半晌,他默默偏过头:“我不知道。”


    袁琢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只一瞬,他只停顿了一瞬,而后手起刀落,天人永隔。


    有风吹过,离开树梢的杏花花瓣被风推着落在了三具尸体身上,为他们盖上了支离破碎的被褥。


    他抬头望向天,天空也被枝桠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们当然不知道是谁劫的囚车,因为那些蒙面人是圣上派来的。


    游街出发前,圣上同他说,若他想长长久久地做天策卫中郎将,他和他阿翁想平平安安地在京城生活,得拿出些诚意。


    此番游街的三名罪臣罪不至死,顶多游街示众,可圣上觉得他们该死,但又没法名正言顺地如愿,于是他将刀子递给了袁琢。


    彼时,圣上会让人劫囚车,袁琢只要以知情不报的罪名将他们就地斩杀即可。


    这般,骂名就是袁琢的了。


    到时候圣上再赐袁琢庭杖,名正言顺地罚他俸禄,此事便就了了。


    可这三名罪臣与他曾是同袍,虽有罪,却不致死啊


    周围议论声阵阵,那时的他却是扔掉了手中的长刀,吩咐天策卫收尸,而后快步离去。


    杏花开时,满树清白,素雅喧哗,可它只开七日,而后片片凋零,终成绿叶。


    花是如此,他也亦然。


    他甚至不用七日就可以从袁琢变成一把锋利漂亮的刀,这是他承诺圣上的。


    袁阿翁听到琤桥斩罪臣的事已是当日傍晚,他明白袁琢的身不由己,这些罪臣虽说不是犯了该砍头的罪,却或多或少不是两袖清风的官员,加之又是先太子近臣,皇上忌惮,总归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袁琢当夜归家,神色如常,如常到都骗过了袁阿翁。


    直到袁阿翁晚食后给他送水果时,看到他在水井旁不住打水净手。


    春三月的晚间,井水还是有些微凉,他就这么一直搓着,搓到手都发红也不停止,而后他无力地躺在水井旁,一动不动。


    枝叶疏影,杏花落了满地,也落在了他的身上,像是为他盖上了支离破碎的被褥。


    再度看时,已成银杏,袁阿翁望着眼前的一豆烛火眼底流露出了疼惜,他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口不择言了,只得语重心长道:“阿翁说错话了,这就与你道歉,只是昭丫头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开诚布公她反倒不会怪你。”


    袁琢脑海中出现了祝昭,有些无奈:“该怎么说?”


    “实话实说。”袁阿翁支招,“樽楼东边有家老字号点心铺子,你去问问阿楫,女郎都爱吃什么,你照着去买就成,明日你就带着点心与昭丫头实话实说。”


    袁琢思来想去,只好点头。


    “阿琢,你怕昭丫头是因为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吧?”袁阿翁思索片刻,而后不假思


    索地点破。


    “是。”袁琢也不藏着掖着了,反正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自己的阿翁,“一开始便是我强求她留在元安,若是没有我,她早该回濯陵了,我答应她会让她回去可总是一拖再拖,当真是没脸见她了。”


    “阿琢啊。”袁阿翁看着他自责的神情,把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人不能过度揽责,阿翁倒真希望你能没心没肺一些。”


    袁琢虽然为了贿赂一事强求将祝昭留在了元安,可祝昭也正是因为手中有名录一事而被袁琢救下,不至于流放北地,万事因果环环相扣,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的责任了。


    袁阿翁了解袁琢,他若是对一个人感到愧疚,他一定是会默默为那人做很多很多事情。


    袁阿翁目前能看到的是他给祝昭买了许多衣裙,却借口随意一买,他书房里新多了许多他不感兴趣的书籍,却说祝昭有空可来读书,袁阿翁知道,他不会只是仅仅做这些,一定还有没被发现的。


    袁阿翁不再言语,看向廊庑的尽头。


    廊庑的尽头,祝昭一人独自坐在木阶之上,望着眼前的桂树神游。


    赤华从屋里拿了一件披风盖在了祝昭身上,在她旁边坐下,十分认真地盯着祝昭看的桂树看:“姑娘,这桂树上面有什么?”


    祝昭侧头看她,点了点她的脑袋,一本正经道:“有桂圆。”


    “哎呀!”赤华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胳膊,很温暖,“姑娘你别瞎说打趣我了了,你同我说说到底在想什么吧!”


    “在想文字。”祝昭再度抬首看向那株桂树,月华之下熠熠生辉,幽香细细密密。


    “文字无声,却能震耳欲聋。”她出神地望着,眼神之中满是向往,“这是崔世子分别前与我说的,我觉得他的意思是好的文字就像一石入水,激起千层浪,他希望我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可赤华你知道吗,刚我就在想啊,倘若我要写能激起浪花的文字,那我何不让浪花激得再大一点,再长久一点?”


    “嗯——”赤华想了片刻,问道,“什么叫再长久一些?”


    “嗯——”祝昭想了片刻,答道,“我这不在想吗?”


    “姑娘,我们来摇桂花吧?”赤华突然有了新念头。


    听到赤华道这个念头,祝昭也灵光乍现:“诶赤华,你知道今日分别之时崔世子说想送我什么花吗?”


    “桂花?”赤华此刻满脑子都是桂花,于是脱口而出。


    祝昭摇了摇头:“他说想送栀子花。”


    “说到栀子花,我想起了一位公子。”赤华记起了那日。


    祝昭微微一笑:“看来你我二人想的是同一人啊,你也对他印象深刻吧?”


    “当时姑娘你去卖栀子花,那一日回家特别特别早,而且一进门就很骄傲地把一袋碎银扔到了桌上,我能不印象深刻吗?”赤华说起那日还是有些哭笑不得。


    “也得是你姑娘我,和丁伯伯学了写识人面相的本领,我看那公子面善又全身华服,同时还说些词不达意地说些什么困厄之语,也就赌了一把,说了些话宽慰他,不料当真是赌对了,他登时就眼含热泪地把我所有的栀子花就买下了。”祝昭回忆起这事还是有些自豪,“你说我就和丁伯伯学了几句,就能把人忽悠住,当真是天赋啊,如若我深造下去,那迟早得超过丁伯伯。”


    “那若是再见到那位公子,姑娘你还认得吗?”赤华望向她。


    “自然不认得,一面之缘,萍水相逢,怎会都识得?”祝昭随意道,“你方才说到桂花,我们要不明日与阿翁一道做桂花糕吃可好?”


    “桂花糕,菊花糕,栗子糕,菱角糕,还有青橘。”袁琢右手张开,一一介绍着石案上的糕点,“尝尝?”


    祝昭左右打量着糕点,又上下打量着袁琢,满脸警惕,袁琢将手中剥好的青橘递给了她,看着她小兽似的神情,不免觉得好笑:“没下毒。”


    祝昭接过青橘,一瓣一瓣慢吞吞地吃着,袁琢也不急,就这么看着她吃,祝昭吃不下去了,她把剩下的几瓣橘子放在了石案上:“无事献殷勤,袁琢你不对劲。”


    袁琢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几声:“过两日圣上不惑之寿,届时举国同庆,官员会携家眷进宫贺寿。”


    第35章 不可转也(三)


    “你要带阿翁入宫是吧?”祝昭瞬间了然,会心一笑,“你放心,我绝对呆在府中,不会出去乱走。”


    虽然口中这般保证,但祝昭心里已经有了诸多那日外出地点了,她此刻有些纠结该去元安的哪里玩耍呢,诶,或许九松寺——


    “阿翁年事已高,从不同我入宫赴宴。”


    祝昭实在不知道袁琢怎么能说出这般冰冷的话,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幻想,出逃计划就已然破灭了。


    “圣上让我带上你。”


    祝昭“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她此刻深刻地体会到了何谓震耳欲聋的文字:“袁大人,我不是你家眷,你——”


    “圣上想为你我二人赐婚。”


    祝昭尚未来得及出言反驳,袁琢又在她本不平静的心里砸了一石,激起了千层又千层的浪,她皱着眉道:“我们先前说好了——”


    “我同意了。”


    祝昭剩下的话就这么卡在嗓子眼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我说完了。”袁琢抬头仰望她,“该你了。”


    祝昭被他气笑了,她实在不知道这人如何能做到这般理直气壮:“我,还有我说话的余地吗?”


    “目前看来是没有。”袁琢很诚实地说。


    这般真诚的模样实在让祝昭说不上话来,她无力地坐下:“你说得对,无人能真正托付真心,袁大人,你是不是要食言了?”


    “圣上越得不到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袁琢回避着这个话题,看似说了个毫无关联的真理,“他这般想让我成婚,不如了他的愿,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如了他的愿,他就会放过我吗?”


    “不会。”


    祝昭实在是有些厌倦了,她知道不是袁琢不让她走,而是圣上:“那他怎么才能放过我,要我死吗?”


    “对。”袁琢斩钉截铁道,“除非你死。”


    祝昭又“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刚要说话,却又缓缓坐下了,喃喃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袁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而后赞赏一笑:“你真的很聪明。”


    “那看来大人是和我想到一处了?”祝昭笑着歪头询问。


    “说实话,这个办法可行性很大。”袁琢低头开始剥另外的青橘,“若是到时候我去别的州县办事,你随我同往,那可行性就更大了。”


    祝昭飞快地咽下了口中的橘子,眉宇间满是喜色:“成,袁大人不愧是武将,好一招将计就计,暗度陈仓。”


    袁琢越过祝昭望向她身后的桂树,笑了笑:“昨夜摇桂花了?”


    祝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点了点头,而后不在意地道:“中郎将这般锦衣玉食的人应当是从未体会过摇桂花吧?我在濯陵听人说过,说京城的贵人不喜摇桂花,因为摇桂花的时候会摇落枝叶上的虫子,失却了风雅。”


    袁琢出神地坐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久远的片段,好一会儿垂首,眼睛一阖,遮去了其中情愫,摇了摇头:“从未听人夸赞过武将风雅。”


    而后他站起身来,只是道:“礼仪之事我会着人来教你,这几日还是待在府中,莫要出门。”


    “祝昭,请你信我,我是真的想帮你。”他最后说。


    在他过去的二十多年生命里,向来是晦暗的,向来是寡淡的,可就是在这样晦暗寡淡的生命里,他碰撞到了她那样喷薄的生命。


    纵使她自小被弃养于濯陵,纵使她多次被困于元安,她


    都没有坐以待毙,反而是持续滚烫,持续赤忱。


    她是鲜活的,《诗》三百篇一样的女子。


    她会因为躺在草坡上晒太阳而感到快乐和满足,会常常感觉活着真好,会热爱着热爱的,会说出些有意思的话语,他能感觉到她灵魂的丰盈与纯正。


    于是他借着她的光,重新觉得生命是美好的,世界是旺盛的。


    就像他幼时那般。


    这样的祝昭,他想让她如愿。


    此刻腰间的佩环随着他远去的脚步逐渐远去了。


    祝昭坐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消失在了廊庑。


    身旁是他方才剥开的青橘,散发着微苦的清香,和他身上的味道一般无二,就好像他还未远去一般。


    青瓦白墙,日光碎影,石桌旁的女郎举起了桌上剥好的青橘,闭上一只眼睛,将青橘瞄准了太阳:“勉为其难相信咯。”


    礼仪学了但是长久不用总是会忘却,但好在在祝府之时她是好生学着的,故而这次学起来倒是不吃力,得了教习礼仪的女先生的许多夸赞。


    人总是爱听夸赞的,祝昭也不例外,故而这几日她心情都还不错。


    圣上寿辰当日,天还未亮就有人来叩门叫祝昭起床,祝昭发誓她心里是想起的,但是身体不肯起来,她当真是无奈得很。


    因着是圣上寿诞,赤华虽不太懂但也知道不应当耽误,见袁琢来院门口寻人,于是连忙找他帮忙。


    袁琢破门而入,像薅地里的菜一般将她薅了起来。


    祝昭好了几日的心情又不好了起来。


    晃晃荡荡的马车内,祝昭一瞬不瞬地盯着闭目养神的袁琢,袁琢像是有感应一般睁眼向她扫来,正好对上了她幽怨的眼神。


    袁琢眉心一沉:“盯着我看什么?”


    “我虽见识少,但也刚好上京赶上了皇后寿宴,是知道该起得多早的,可今日这圣上寿宴为何比那还早?”祝昭心下疑惑,昨日她改话本改得很顺畅,于是顺着这股劲改了许多,按照皇后寿宴开始的时间掐着点睡觉,谁料今日早这么多?


    “寿宴午后才开始。”袁琢道,“只是圣上寿诞,万邦来朝,天策卫负责宴会安全布防,须得提前去,你是圣上钦点与我随行,所以该同我一同进宫。”


    祝昭深吸了几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很真心地说:“你太不容易了。”


    袁琢笑了一笑:“困的话就在马车内歇息一会儿吧。”


    说完,他起身欲出马车,祝昭忙抓住了他的衣摆:“你去哪儿?”


    袁琢看着她有些紧张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打算与车夫闲话几句。”


    祝昭松开手,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些逾矩了,于是点了点头。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了马车内睡去了,迷迷糊糊间听到了指骨扣车声,再次睁眼,才见天光。


    祝昭揉了揉眼睛,先开了车帘,袁琢侧身站在了马车窗户旁,见她探出了一个脑袋,于是道:“到了。”


    祝昭晕头转向地爬出来马车前,刚掀开车帘,就见到袁琢的手背出现在了眼前,她心里惊叹这家伙移动得真快。


    于是她借着力跳了下去。


    此刻宫门很是寂寥,全然看不出热闹繁华,只能让人觉得压抑,觉得沉重。


    “寿宴午后开始,随我用完早膳后你可以在宫里随处走动。”


    “只是若看到侍卫宫人守在门前就绕道而行。”


    “旁人若问你是谁,你只管说是我带你来的。”


    “……”


    一路上,袁琢想到一句就嘱咐一句,祝昭频频点头。


    “今日陛下可能给你我二人赐婚。”袁琢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祝昭连忙止住了脚步,这才没撞上他,她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只见过几面的脸,圣上有些识不清。”袁琢看着她的眼睛,道,“往后你假死脱身,也容易些。”


    祝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总感觉袁琢比她还紧张,于是她宽慰道:“哎呀!你放宽心啦!不就成个亲,脱个身嘛!”


    “说得倒是轻巧。”袁琢的神情似是有些无奈。


    “袁大人,凡事都可以往好处想的嘛!”祝昭嬉皮笑脸道,“今日可是陛下寿宴,万邦来朝,文武咸贺,此番盛大的筵席上为我指婚,你想想,全大雍有几个女子能有此等殊荣呢?”


    袁琢还是没有说话。


    皇城偌大,破晓之前却见不到几个人,颜色多彩的云朵在东方聚集,祝昭只觉得方圆许多里之内都只有她和袁琢二人。


    “你有心仪的女子了?”祝昭逐渐意识到了袁琢不一样的情绪,故而小心翼翼地问。


    她这才想到了这件事,她是没有心仪的男子,故而成亲于她而言无所谓,可若是袁琢有了心仪的女子,那她可就罪大恶极了。


    毕竟,等她逃出元安后,袁琢可就是个鳏夫了,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鳏夫啊!


    袁琢的脸色沉了下来。


    祝昭心里更加没底了,她再次小心翼翼道:“中中郎将?”


    袁琢望着她的脸,此刻她的脸上尽是坦荡与茫然,他压下心头的情绪继续往前走。


    祝昭此刻却是不困了,三步做两步追了上来,走在他身旁问:“我猜对了啊?”


    袁琢沉默着没回话,祝昭却丝毫不在意,反倒是替他张罗起来了:“是哪家的姑娘啊?你同我说,我去与她解释清楚。”


    袁琢的脚步顿了顿,再度看向身旁这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没有的事,我这般的阎罗郎哪家姑娘敢来?”


    祝昭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有些口不择言了:“我这不就来了吗?”


    说完后,两人俱是一愣。


    祝昭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这话的歧义,赶忙胡言乱语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就是跟着你了,就就单纯是字面的意思,不是就是那个,那个那个意思,唉你,你,我我,你”


    袁琢却是垂眸望向她,漆黑的瞳仁满是自嘲:“我的名声太过不堪,你最好也别来。”


    “我不同意啊。”祝昭抬眼回望过去,四目相对,袁琢听到她很真诚地拍了拍胸脯,“你很好啊,你放心,以后我要是听到别人说你坏话,我定会路见不平为你平反!”


    袁琢的身体有些僵硬。


    第36章 不可转也(四)


    “其实我是在担心你以后嫁不出去了怎么办。”他越看她越觉得她实在没心没肺,竟然让他有些生气了,只得深吸一口气往前走。


    “啊”祝昭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她连忙又追上了他,“我怎么会嫁不出去呢,你别诅咒我!”


    袁琢这次是看都没看她,眉眼间闪过一丝无奈,毫不在意地说:“那是,没有人不喜欢成过亲的娘子。”


    祝昭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讥讽之意,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哎哎!袁大人你要知道,嫌弃我的人那我就没必要嫁!再说了,这是权宜之计,真正爱重我的人会理解的,而且他也会同我一样,对大人您的牺牲感恩戴德!”


    袁琢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轻飘飘道:“这么说,你是有心仪的人了?”


    “没啊。”祝昭抬眼望向他,下意识回答,“还没找到呢。”


    袁琢冷了一路的脸忽然笑了,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你走慢点,你步子跨太大了!”祝昭跟在后面嚷嚷。


    今日的太阳终于冲破层层云朵,于是金灿灿的晨曦洒满了皇城,于是阳光顺着宫墙流淌而下,于是他放缓了脚步。


    他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一直以来他在这世上只有阿翁,只有一个阿翁。


    只有阿翁能让他走慢些,也只有阿翁会让他走慢些。


    可是此刻,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让他慢些走,而他,听之任之。


    此后一路,祝昭跟在他身旁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他也很配合地点头或是摇头,这条入宫的路很长很长,他一个人走过很多很多次,可这次他却隐秘地期盼这条路能长些,再长些,再长些


    祝昭跟着袁琢在


    宫里用完早膳,而后得到了准许随意走动。


    清晨阳光明媚,空荡荡的藏书阁内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在高大的书架前整理着书卷的周涤神思有些恍惚了,藏书太多,他实在有些晕头转向,却还是敏锐地听到了声音,他从梯子上下来了,向着大门处走去。


    “祝姑娘?”


    “是你!”祝昭一下子认出来了,这是那条在归芜山挡道的狗!


    “你怎么入宫了?”周涤吓得手上的书卷都掉到了地上,又走了几步到她跟前,上下左右打量着她,“这是当了宫女还是妃子啊?”


    祝昭脸上的神情僵住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生出来这样荒谬的想法,她一字一顿说:“圣上寿宴,我随中郎将入宫赴宴!”


    “哦。”周涤俯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书卷,“那还好。”


    “什么?”祝昭不太理解他的话。


    “你这样的才学若是入宫蹉跎,或是嫁人生子,都是大雍的损失。”周涤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书卷上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道,“这是来自与你势均力敌的同路人的忠告。”


    “不势均力敌,也不同路。”祝昭不太理会他的言语,抬脚就向书架走去,周涤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你虽然是中郎将带来的,但是藏书阁的书籍也是不能乱翻的!”


    祝昭停下脚步看着他,周涤下意识随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周身,随后呆滞地问:“有什么?”


    “你看着特聪明。”祝昭再度看向他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只是怎么感觉一举一动都透着傻气呢?


    只是这句话她没说出来。


    然后没等周涤反应过来,她就随手拿了身边触手可及的一本书,摇了摇了:“不乱翻,我就看这一本,行不?”


    然后周涤就看到她在书架下席地而坐,周涤很好奇她看的是什么书,或许是他没看过的书?那可不行,她万不能看得书比他多!


    于是他也席地而坐,凑过去看书页上的内容,然后他失望地发现就是一本《诗》。


    他卸力靠回了书架上,侧目看了看女郎神情认真地侧脸,还是没忍住发问:“你没看过?”


    祝昭笑眯眯道:“常看,常新。”


    其实内心已经将他骂了八百遍的,他难道不能看自己想看的书吗?总是盯着她拿的书做什么?她挑的书里是有黄金?还是有美人?


    周涤还想打扰她,突然又听见了阁楼外传来的脚步声,周涤再次起身,见到来者后,他慌忙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祝昭连忙放下手中的书,跑了出去,手忙脚乱地拜倒在地。


    方才匆忙瞥了一眼,与那日寿宴上的雍容华贵不同,皇后今日衣着装扮很是素雅,但依旧看上去慈和。


    皇后笑眯眯地让周涤扶着还趴在地上的祝昭起身,而后独自走进了高大巍峨的书架间,浅淡的香味从祝昭身边一掠而过,再次抬首时只见到皇后那渺小的身躯在浩渺的书海间。


    周涤收回了追随皇后道目光,有些嫌弃地侧目看向她:“你还好碰到的是皇后。”


    祝昭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这礼行的如此古怪,若遇到旁的达官显贵,早不知掉了几回脑袋了,但是虽然她礼仪是认真学了,可此等突发情况身体比脑子先反应过来。


    反正在濯陵碰到大官,跪倒在地行大礼是绝不会出差错的。


    同时,百姓朝其行大礼也是一些大官喜闻乐见的。


    然而周涤心里想的却是,她这看上去不像脑子很好使的样子啊,当真是她文采过我?她还看《诗》,这些我开蒙不久后就全会了,她如今还在看?里头到底有什么新东西?


    皇后微微仰头看了一圈,回首望向周涤:“又要劳烦灵洗替本宫寻书了。”


    周涤应声后走了过去,只留祝昭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皇后从进门后就没问过她是谁,那皇后到底是知道她是谁还是不知道她是谁啊?


    皇后微微侧目看了看来到一旁的周涤,转而看向了立在不远处的祝昭,有些不确定地问:“这位姑娘”


    周涤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答道:“这位是祝四姑娘。”


    皇后笑了笑,语气轻柔:“原来是中郎将那日救下来的四姑娘啊,本宫本意并非想知道她是谁,只是想问你是打算把这位姑娘丢在这儿吗?”


    周涤这才发现了他把祝昭丢下了,连忙朝皇后颔首,快步走到祝昭面前,把她拉了过来。


    皇后见他领着祝昭来了,朝她微微一笑,而后上了阁楼的长阶,周涤在前方引路,祝昭就惴惴地跟在后面。


    皇后的目光掠过一本本书卷,随意开口,声音温静:“要是本宫没有记错,你应当是明年春闱。”


    周涤站在她身侧,点头应和。


    皇后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了几页:“灵洗品学兼优,又是东宫伴读,想来定是一举夺魁。”


    周涤忙道不敢不敢。


    皇后却未再理会他,侧头看向一旁漏进些许天光的木窗,语气飘渺:“今日天光可真好。”


    祝昭站在他们后面,不近不远地望着她,木窗漏进了几束天光,尽数打在了周涤身上,一束也没有落在皇后身上,祝昭透过她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了一股透彻骨髓的悲凉,没来由的。


    自今日看到皇后道那一刻起,她总觉得她是淡漠的,周身散发着孤寂,疏离,冷清,空灵,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


    可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帝后恩爱,世人艳羡,明明儿女双全,富贵无双。


    皇后将书放到了书架上,对着周涤道:“灵洗,方才本宫来时遇到太子说是寻你不见。”


    周涤闻言有些错愕,他不知该是留下继续替皇后寻书还是该去寻太子。


    “你去吧。”皇后转身看向祝昭,“不知四姑娘可懂书?”


    “她很懂。”周涤忙行礼,“涤,先行告退。”


    和周涤相处越久,祝昭就越觉得自己先前对周涤道评价实在是过于高级了,她着实不知道这样一个看起来全是心眼的人,为何实际上一点心眼也没有。


    待周涤离开后,皇后这才转向了她,眉眼弯弯:“祝昭,史官的女儿。”


    不待她回话,皇后再度:“陪我寻书吧。”


    祝昭有些没来由的开心,皇后没说她是祝择现的女儿,只是说她是史官的女儿,这很好,因为对于祝择现这个人,她也只觉得他是个好史官。


    祝昭见皇后就这么不远不近,脚步零碎地游走在书架之间,忍不住发问:“娘娘,您想寻什么样的书,或许我臣女能帮忙。”


    皇后似是在思索什么,涣散的神志被祝昭叫了回来,她笑了笑,转身看向祝昭,语气柔和地开口:“祝姑娘,我想寻一本书,可苦寻多年从未寻到。”


    “卷帙浩繁,难免会有求之不得的书卷,娘娘若愿意告诉我,我说不准能为娘娘解惑呢。”祝昭很喜欢皇后说话的语气和声音,故而也轻快了许多。


    皇后顺着泄进的天光看向祝昭,那方才是周涤站的位置,现在是祝昭,她带着笑意摇了摇头,语气像是山间青岚:“祝姑娘,你可找到过一本只写女子史书?”


    “有!”祝昭理所应当道,“各朝的《列女传》。”


    “我和你讲个故事,可好?”皇后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转移了话题。


    “洗耳恭听。”祝昭笑了笑。


    “我的外祖同你的父亲一般,是个史官。”皇后又看向了窗外,窗外是朱红威严的宫墙,“我幼时总爱在外祖的书房里寻找各种史书,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列女传》的时候六岁,那时我还有许多字不太识清,好些句子看不明白,外祖每日都忙,我便会入宫来寻皇上,那时他还是皇子,他那时也年幼,于是就让他太傅教导我。”


    第37章 不可转也(五)


    祝昭认真地听着,皇后看着她一丝不苟的神情笑了笑,继续道:“可太傅同我说,他从不读《列女传》,恐怕不能指点我,这可怎么办呢,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


    太傅的夫人来了,她是宫里的尚宫”


    她想她会永远记得那日,明明是春意弥漫时节,皇宫里的山茶花却是一大朵一大朵地往下落。


    没有任何征兆的,整朵整朵的,猝不及防的。


    她坐在嫩芽开得热闹的树下,无端觉得悲伤。


    还是皇子的皇上脸庞稚嫩,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列女传》写来就是给女子看的,男子从不碰触。


    彼时比她还年幼,还未封王的齐王也拿着书卷,一副老学究的样子语重心长道:“兄长说得对!”


    “你就只会说你兄长说得对!”她实在愤慨,也实在不知道在愤慨什么,于是一鼓作气跑了好远,躲在这抽了新芽的树下。


    当时的她尚且不知道这地方的名字,多年后的她久居深宫,想要再找到这地方,竟也是多次未果,倒像是刻舟求剑。


    她时常觉得那开满山茶花的庭院或许不存在于皇宫之内,就像那道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声音一样,越是找寻,越是寻不见。


    “谁惹得我们孔六姑娘不开心了啊?”


    坐在树下的孔六姑娘抬起头来,她看到天空瓦蓝,她看到日光下落,她看到影布石上,她看到穆尚宫着青冥色衣裙,无华贵外物装饰,就这般如天外飞仙一般降临在树影下。


    那时的穆尚宫虽然不再年轻,但面庞上有着独属于岁月的柔和与淡然,孔六姑娘很喜欢她,于是她拍了拍衣裙站了起来。


    有风吹来,她看到穆尚宫走进了零落斑驳的光影里,拂去了她肩上,头上的似乎不存在的灰尘:“珂姑娘,何事感伤?能否告知我呢?我或许能让你宽怀呢?”


    “我也不知道在难过什么。”她不是不愿说,她是真的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该难过,该悲愤,却觉得自己没有理由难过,没有理由悲愤,于是她只能说她也不知是何缘故。


    “那珂姑娘与我讲讲发生了何事,我来告诉你为何不开心,可好?”穆尚宫循循善诱,她领着她走到了廊下。


    孔珂与她一道坐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一线天光透过密密层层的宫阙屋檐,最后落在了此处。


    她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告知了穆尚宫,而后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淡然的女子,期望能从另一个女子口中得到认同。


    “我知道了,珂姑娘先前不开心是因为没人教导,后来旁人的几番话让你幡然醒悟,你惊奇地发现世上竟然存在女子该读而男子不该读之书,是也不是?”穆尚宫语气轻柔地说。


    孔珂微微垂下头,点了点。


    “这事不难办。”穆尚宫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可以教你《列女传》中的故事,等你能读懂了,你心中的疑惑自然也解了。”


    那时的穆尚宫四十来岁,而当年的在树下哭鼻子的小女孩如今也要到了这个年纪了。


    “后来我读懂了,比起说《列女传》是女子的史书,我更愿意相信它是女子望不到头的墓碑。”孔皇后低头深深叹了口气,“入传者,必为贞妇孝女,洁白无瑕,遵父母之命,顺夫君之言,可男子入传,向来不拘一格,纵使一生有过,亦能被记载,这是为何?”


    她像是在问祝昭,又像是在问自己,抑或是她谁也没问。


    祝昭闻言,想到了崔老先生的回信,心想皇后娘娘也与自己先前一般陷入了迷途,于是开导道:“娘娘,好歹她们被记录下来了,好歹她们没有被遗忘。”


    “可我们需要这样的记录吗?”她的话音刚落,孔皇后就抬起头来,问道。


    祝昭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我们需要吗?


    需要这般温驯贤惠地被记录吗?


    只消几息,祝昭猛然抬起头来,飞快道:“娘娘,他们记录的不是洁白无瑕的女子,而是令他们满意的驯妇,是青萝附松柏,是菟丝缠乔木,纵然入传留名,不过也只是寄生草木。”


    孔皇后听完,欣慰地笑了笑,好似永远得体的神情此刻有些难得的动容,喃喃道:“难怪他说你是他最好的学生。”


    “祝姑娘,你会写话本吗?”孔皇后突然问道。


    “什么?”祝昭尚且还在沉思,听到此问,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


    她写话本的署名是自己取的,也不是自己的真名啊,只有赤华与崔协知道那个写话本的照砚生和祝府的煞星祝昭是同一人,皇后是如何知晓的?


    “祝姑娘,写话本吧。”孔皇后似乎是没有注意到祝昭的僵硬,只是自顾自地说,“往后你若是遇到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就去写话本。”


    祝昭尚且不能理解她跳跃的言语,却又听到她问:“祝姑娘,若你是史官,会如何记录历史?”


    “寸楮尺字,孜孜以求。”


    “此话当真?”孔皇后看向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平淡,是那种希冀与期许,还夹杂着一些祝昭看不明朗的情愫。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祝昭站直身子,行了个可以说是她长这么大最中规中矩的礼,如是说道。


    孔皇后淡淡地笑了笑,柔和地看向木窗外,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祝昭望着皇后,总觉得她虽然是笑着的,却总是带着忧伤,于是祝昭决定遵从自己内心,她开口发问。


    “娘娘,你很不开心吗?”她问得那般真诚,倒真让皇后愣住了。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般询问她,澄澈的眼眸里不含一丝杂质,全然是关切,可如今这般澄澈的眉眼她已然许久未见了。


    斗转星移,澄澈的眉眼染上风霜,真情实意的关切也早已变成了麻木严肃的规劝。


    “含玉,你是大雍的皇后,在其位,担其责,你明白吗?”


    “孔珂!你是六宫表率,莫要失了分寸,可懂?”


    “孔含玉!朕的皇后言行当合礼制,当严束言行,当恪尽母仪!若再逾矩失仪,休怪朕以宫规正典!”


    ……


    “我选了一条道,有人同我说这条道走得会不开心,可少时的我觉得开心是这世上最为轻而易举的事情,故而非要走。”孔皇后微微昂起了头,面上平淡,可祝昭却从中读出了些许哀色,“于是就撞了南墙。”


    她的眸光落在了藏书阁下的落木上,她记起了那年宫中初见,他执卷而立,眉间英气未褪,而她明知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却还是为了所谓年少情谊,偏要赌这年少情长——纵困于九重宫阙,亦无悔半分。


    只是帝王诺言,比这落木还萧萧。


    宫中旧年,他递来沾雪的白梅,说若为寻常夫妻倒好,如今他执天下权衡,她守六宫规矩,倒像隔着九重宫墙的陌生人。


    当真是……物是人非呐……


    “那又何妨?”祝昭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说,言语间尽是豪气,“既然已经撞了南墙,不如再撞出一条路来!”


    话音刚落,祝昭就看到皇后紧紧地盯着自己,正当她被盯得心里慌乱的时候,却又看到皇后绽了一个笑容。


    祝昭能看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松了一口气。


    “祝姑娘,正式向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孔皇后声音带笑,言语轻快。


    祝昭恭敬行礼,对答如流:“我是祝昭,姓祝,名昭,字泠君。”


    孔皇后听完,笑着称赞:“极好极好,昭字明媚,泠字清冷,两两相济,是为佳名。”


    “幸会,祝昭,我是孔珂,姓孔,名珂,字含玉。”孔皇后说着,也向她行了个同样的礼。


    祝昭被吓得差点要跪下去,可一双略显冰冷的手托住了她的胳膊,而后温柔坚定地问她:“记住了我的名姓了吗?”


    “记住了。”祝昭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皇后笑了,她笑得很开怀。


    直到祝昭离开了藏书阁,坐在了宴席之上,她还在回味品读着与皇后在楼阁中的对话。


    一段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对话。


    今日是她见皇后道第二面,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皇后姓什么,文武百官都尊称她为皇后娘娘,她就像没有名姓一般,或许在她百年之后,史书上会为她添上一句微不足道的注解,或是皇后孔氏,或是皇后孔氏,讳珂。


    不会再有多余的语言了,于是这个温润的,美好的名与字就消散在了时间的长河中,被人忘却,永远忘却。


    永远忘却


    孔皇后告诉她:“珂,类玉


    之石,是石非玉。”


    她说她比起皇城美玉,她更喜欢田间石块。


    她实在想不出来皇后对她说这番话,是站在怎样的立场,是怀着怎样的情愫。


    祝昭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听到旁边众人的小声闲谈。


    袁琢坐得端正,可一旁一位年轻官员压低声音,神秘又兴奋地道:“你我虽说同时两年前入朝为官你这比起我来消息着实有些闭塞了啊!”


    袁琢皱着眉听完了这断断续续的话语,发觉没有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正打算偷听别的人,却突然听到那人音量稍大了一些,似乎是很震惊:“齐王你都不知道!你春闱是怎么考上的——”


    说着,他似乎是意识到了声音有些许大了,连忙压低了声音,警惕地左右张望,而后又道,“齐王与今上是一母同胞,是为同根生。”——


    作者有话说:默默许愿,希望在追更的读者老师们能留个评论吖[可怜]


    第38章 不可转也(六)


    “这我知道。”另一人不屑道,“齐王与今上可谓冰火相煎,星月争辉,百年之后终成千古怅叹。”


    而后他们二人就开始唏嘘了起来,袁琢默默地收回了自己偷听的注意力,他们接下来说的他全知晓。


    今上萧桓和齐王萧檐为先帝郁贵妃所出的二子,二人少年之时共习诗书兵法,情谊深厚。


    庆元年间,今上萧桓登帝位,诛杀齐王萧檐羽翼党锢,外放其至岱州藩地。


    终不似,少年游。


    至于其中的细节,例如二人为何走到如今这一步,今上对齐王是什么态度,齐王对今上是什么想法,他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思及此处,他收敛心神而后看到了身旁呆愣愣发呆的祝昭。


    直到身旁的袁琢拿胳膊肘点了点她,祝昭这才回过神来。


    “从入席到现在一直在发呆,怎么回事?”袁琢望向她,眉目微挑,小声问道,“可是方才闲逛时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此刻殿内帝后未至,外邦未进,周围充斥着健谈之人的絮絮低语,祝昭看着他的眉眼愣了一瞬,却听殿外远远地响起了悠长唱和的声音,她随后摇了摇头,低下头来理了理层叠的雪蓝色衣裙,袁琢收回目光轻轻颔首算作结束询问。


    大殿外日头高悬,身着甲胄的天策卫沿着汉白玉阶次第而立,太阳稍移,日晷指向午时。


    “陛下驾临——”


    “四海升平,敬贺圣寿——”


    在鸿胪寺卿的唱赞声中,席上众人皆起身恭迎圣驾。


    “四海升平,敬贺圣寿——”


    祝昭随众人一道低头行礼,却忍不住微微抬起低下的眼眸瞄了一眼,因为头垂得很低,故而她看不见皇上和皇后道脸,但隐约能瞧见帝后二人迤逦的龙袍与凤袍。


    步伐一致,看起来如传闻中一般和睦默契。


    今上如今到了不惑的年岁,仍旧气质高雅,眉目儒雅又威严,他与皇后同行,落座后见众人俯身,于是似笑非笑地随意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圣上坐下后,手就覆上了身旁皇后的手,感受到了她手中的冰凉,忍不住摩挲了几下,转头关切问:“可是衣物穿少了?还是前些日子风寒还未养好?怎的如此冰凉?”


    孔珂也转头含笑地抬眼迎上他关切的目光,回握住了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也攥紧了些,低声道:“无妨,陛下还是快些开席,莫要误了良辰。”


    帝后二人落座后示意众人平身,祝昭这坐好后这才偷偷摸摸地又瞧了几眼。


    比之方才在藏书阁见到的素雅的皇后娘娘,如今她已然换上了沉重繁复的朝服,满头珠翠,簪钗熠熠,珠玉欲坠。


    完美得像是一尊石像,神圣却不鲜活。


    此刻龙椅上的圣上看着皇后标准的笑容,手微微有些顿了一顿,恍惚了片刻,而后收回手道:“含玉说得是。”


    说完,他收回了目光向前方望去,高堂之下有他的孩子,有他的臣子,有他的子民,过不了多久还会涌进一堆来向他贺寿的外邦人,于是他心情又好了起来。


    什么都是虚无的,只有权利是永恒的。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微微扬起了头颅。


    “使臣进殿——”


    又在一声唱和声中,祝昭看到所谓四方使臣带着珍宝入殿,她看了一眼就收回眼神开始专注地盯着眼前食案上的食物了。


    有些饿了。


    用完早膳在皇宫逛了许久,后来又在藏书阁和周涤费了些许口舌,再是见到了皇后,虽说皇后娘娘平易近人,但是她是头一回和这样的大人物打交道,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


    故而如今她有些饿了,只是大殿之上尽是献礼和恭维祝贺之声,不知何时她才能动筷。


    礼官唱和声,万邦来朝,咸来相贺。


    祝昭抬眼望向外邦使臣进贡的奇珍异宝,听到他们操着还不地道的大雍话说出来的恭维语句,她再度偏目看向高座中的当今圣上。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心生悲悯。


    真是奇怪,她一个无名小卒竟然在这样一个顶好的艳阳天对拥有无上权利的君王产生了怜悯。


    天家无情,何须怜悯?


    她默默收回目光,余光却不小心扫到了席间的一个女子。


    雍容华贵,高傲无双。


    她微微昂着头,面上带着不易察觉到笑容,却让祝昭看得不寒而栗。


    “那是平康公主。”袁琢顺着她停顿的视线望过去,小声道。


    平康公主


    平康公主年方二十,庆元元年圣上登基下嫁平康公主于参知政事孙休次子孙湛,然公主鄙其庸碌,闺闱多龌龊。


    祝昭想到了自己听到的这些坊间传言,当她再次望向平康公主时,忽然不觉得她让人害怕了。


    平康公主身旁的人便是驸马孙湛,貌平性拙,言少怯懦,祝昭能猜到圣上将其尚公主的用意。


    孙休是两朝参政,庆元元年圣上初登大宝,皇权不甚巩固,这时候一个公主的姻缘便是笼络住孙休这柄利剑大网。


    袁琢见她没有反应,又轻声道:“平康公主刁蛮,你往后若是见到她绕道行。”


    祝昭抬眼,戏谑:“如何?我们无所不能的中郎将摆平不了?”


    “能摆平。”袁琢静静看向她,“只是有些麻烦。”


    “行吧。”祝昭漫无目的地扫过面前的吃食,随意接了句,“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说完她又再次百无聊赖地看着众人献礼,却感到有一道视线一直在注视着她,她皱着眉偏头,见到是袁琢低头看她,不禁疑惑,用眼神问他为何一直看她。


    袁琢像是这才意识到自己看了她许久,眉目微挑,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祝昭见他移走视线,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却听到了他说:“可以添麻烦。”


    祝昭定定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一旁端坐的青年,不确定地问:“什么?”


    一旁的青年面不改色,祝昭却细心地观察到了他微红的耳廓。


    面不改色地袁琢沉默了片刻,而后微微张嘴想要说话,却见旁边的女郎突然回过头匆匆扔下一句:“好了我知道了!”


    就再也不看他了。


    袁琢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没了用武之地,他微微一愣,而后又再度坐正了。


    进贡献礼已然结束,宴席正式开始,祝昭盼了许久的进食环节可算来了,她立马两眼放光地拿起了案上的玉箸。


    周围充斥着丝竹管弦的声音与时不时传来的交谈声,吃累了一抬眼就能望到舞姿曼妙的歌姬。


    祝昭望得津津有味,也吃得津津有味。


    实不相瞒,自从上次进宫吃了皇后娘娘寿宴上的吃食,她就对皇宫里的御膳房念念不忘了,也不知为何皇宫里的厨子做饭就是好吃一点。


    祝昭吃得差不多了,左右看了看了面前果盘里的水果,正想要去拿果盘中的葡萄,这种水果她只听人说过,远远地在画册上看过,还从未亲自品尝过


    呢。


    她刚拿起一个葡萄塞到嘴里,却看到有一个文质彬彬的蓄着胡须的文官站了起来,对着陛下就是献诗一首,引起了圣上的赞赏,得了几件珠宝。


    祝昭刚想回味那首事,脑中思维却被口中的涩味给呆滞住了,她默默低下头吐掉了看看口中的葡萄,万分不解这么难吃的水果为何会受天家喜爱?


    祝昭悄悄吐了吐舌头,妄图吐走舌尖上的酸涩,再度抬起头来却见一小盏圆溜溜的绿茵茵的堆成小山的被剥了皮的葡萄被放在了她面前。


    袁琢坦然地接受了她的注视,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上的葡萄汁水:“葡萄应该剥皮吃,否则酸涩难入口。”


    祝昭刚想开口,却听到了周涤中气十足的一声:“陛下,臣斗胆为陛下献诗一首。”


    高位上的圣上乐呵呵地笑了笑,看了看坐在宴席左下首位的太子萧竟一眼,道:“太子自幼与周公子一道研习经史,不若就与周公子一道和诗可好?”


    太子萧竟闻言,躬身垂眸,言辞恳切又不失风度:“父皇抬爱,灵洗饱览群书、博古通今,于诗词之道造诣深厚,儿臣自幼便心向往之。诗之一道,贵在畅意抒怀、见微知著,儿臣虽勤学不辍,然与灵洗相较,仍有云泥之别,但既蒙父皇旨意,儿臣自当竭尽所能,虽不能胜,亦愿以诗求教,望灵洗不吝赐教,亦请父皇指正。”


    于是祝昭就吃着葡萄看着太子与周涤二人有来有去对了四五个回合,却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灵洗诗才卓绝,此番连出妙句,当真是棋逢对手方知趣,这般对下去,恐要到月上中天了!”太子负手而立,唇角噙着从容笑意,朗声道,“还记得上次母后寿宴,祝家长子与灵洗棋逢敌手,堪堪将佳句接下,今祝公子远游未归,祝家有女亦不让须眉,闻说祝四姑娘才思敏捷、腹有诗书,不如由她代兄长接招,既不负父皇雅兴,也让我等一睹巾帼风采!”


    祝昭咽下去了嘴里的葡萄,一脸意外地看向望向她的太子,而后又看到了同样有些意外地周涤,愣了片刻忙起身行礼。


    陛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满意地看了看太子,而后眼中含笑对祝昭道:“朕觉得甚好,我大雍文运昌隆,不分男女皆可展露才学,今日难得雅兴,你若愿接下这诗局,既显女子风骨,也为宴席添彩,莫要推辞,大胆一试,朕与满座臣工,都等着见识巾帼才情!”


    祝昭望着笑吟吟的陛下和一旁神色莫测的皇后,她忽然明白了如今的情况——


    作者有话说:又有一个读者老师给我投雷啦,谢谢诸位默默的支持[抱抱]


    第39章 有鸟高飞(一)


    所谓见识巾帼才情为假,显示女子风骨为假,将话题引向她祝昭为真,借对诗为由为她和袁琢赐婚为真。


    此刻祝昭骑虎难下,她清晰地感受到席间静悄悄的,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她很想低头去看看袁琢的神情,但是此刻她不能。


    祝昭微微一笑,坦然又条理清晰地朝着皇上,太子以及周涤行了得体的礼仪,不卑不亢道:“陛下抬爱,民女之幸。”


    周涤受了祝昭的礼,也站直了身子向她行了一礼:“祝姑娘请听诗。”


    两人对了几个回合下来席间开始有了窃窃私语。


    “周公子不愧是姜陵周氏麒麟子,这祝姑娘的诗情不知比周公子逊上多少等。”


    “是啊,祝姑娘的诗句也只是韵律对上了,然周公子的诗自然天成,炼字精妙,说到底祝姑娘是女子,虽有诗情却还是比不上男子呀!”


    “到底是女子”


    “周公子的更为精妙”


    袁琢听着听着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却听到在又一回合周涤对完诗句后祝昭朗声道:“民女认输,才不如人,请陛下责罚。”


    袁琢骤然抬头望向一旁躬身朝高位低头行礼的祝昭。


    袁琢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周身决绝璨然的光芒,她知道她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性子。


    没有缘由,他搁在桌上的手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做出些什么动作,可还是克制住了。


    祝昭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袁琢的动作,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像是林间清晨的雾气。


    周涤也不解地皱了皱眉头,颇有些手足无措。


    圣上却是拊掌大笑,乐呵呵道:“当真是酣畅淋漓的一场和诗,何罪之有哇?”


    有些安静的大殿内这才又有了轻微的闲话声。


    “周公子年方弱冠,三岁启智,七岁前受学于姜陵青崖精舍,后膺选东宫侍读,迄今经年,遍览经史子集,深谙诗书之道。”


    众人碎语间,只听坐在席首的一女子懒洋洋地出声,此女子着大气的金线繁复宫装,端坐在位置上,发髻高绾,其间缀以繁花,红粉热烈如桃绽,蓝白清冷若霜凝,又兼有珠翠流苏,华贵非凡,她微扬着头打量着席间众人:“然,祝姑娘未尝开蒙受教,未履书院阶墀,却灵慧天成,颖悟非常,与周公子可连对诸多回合而不落下风。”


    说完,她一一扫过席间方才说祝昭风凉话的诸位,姿态轻蔑,不疾不徐地挑眉询问:“诸位嗤祝姑娘裙钗之身,妄断妇才终逊须眉,却忘了班昭续史,道韫咏絮,若使祝姑娘与周公子一般同沐东序春风,安知今日御前较艺,孰为执牛耳者?”


    见方才还絮叨的众人相觑不语,她垂睫莞尔,也不再理会众人,而是执酒盏起身,向着祝昭遥遥一抬:“本宫仰慕姑娘才情与心智,今以美酒奉高士,愿姑娘勿理会世俗之见,莫以钗裙自限。”


    祝昭接过一旁宫女递过来的盛满了清酒的酒盏,酒盏触之微凉,可随着酒盏而来的赞誉却让她全身上下为之一暖。


    祝昭抬眼向前看去,一旁暖黄的烛光斜斜映在她的脸颊,琥珀色的瞳仁里荡漾着温和的光,和让祝昭方才感到不寒而栗的眼神完全不同。


    祝昭忽的笑了笑,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民女承蒙殿下厚爱,必不负所托。”


    平康公主也笑了笑,也将杯盏中的清酒饮尽。


    高位上的陛下思量了片刻,方道:“方才平康替朕赐了祝姑娘一盏酒,朕今日见其诗才,亦想请祝姑娘再喝一盏喜酒。”


    此言一出,席间又是一片哗然。


    祝昭心道,铺垫了这般久,终于到重头戏了。


    只间皇上坐在高位之上,饶有兴致地看向席间众人:“暮春之时有刺客御前,袁卿不久前捉拿了刺客,朕答应了要给他个赏赐。”


    有大胆的臣子笑呵呵地高声询问:“中郎将要的赏赐不会是祝姑娘吧?”


    此话一出,引得众人一同嬉笑,皇上听后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爱卿猜对了,袁卿要的赏赐便是希望朕能为他和祝姑娘赐婚。”


    说着,他目光转向了祝昭,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祝姑娘可要这个赏赐?”


    祝昭自从听到那个大胆的臣子的嬉笑心中就涌起一股无名火,可她也知道,自己此刻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她依旧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恭恭敬敬地谢恩:“民女谢圣上恩典。”


    大殿之内一下子涌起了许多祝福的声音,有两列宫女手持酒壶鱼贯而入替食案前的达官显贵外邦使者满上了酒,祥和喜庆最起码在这一瞬是切实地笼罩了下来。


    袁琢顺势拉了拉祝昭的衣摆示意她可以坐下了,而后端起面前刚满上的酒一言不发地饮着。


    而周涤此刻还愣愣地站着,他没明白。


    方才不还是精妙绝伦的对诗,虽然祝昭这几个回合都对得中规中矩,但是好歹能和她对上这么多个回合啊。


    可是现在怎


    么就变成了道喜祝福,觥筹交错间他恍惚了起来,仿佛仅仅方才一瞬之间那个方才意气风发与他对诗的女孩就这般身不由己地被钉在了后宅。


    他没明白,也久久难以接受。


    倒是他对面的太子拿眼神示意他坐下,他这才发现了自己有些殿前失仪了,好在众人的注意力此刻都不在他身上。


    周涤缓缓坐下了,有些被他遮挡住的平康公主的眉眼这才得以看见,她眉头微微皱起,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太子感受到了这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只尽量不与之对视,强颜欢笑着接受周围宾客熟稔的恭维。


    只是这目光久久不散,他笑得也越来越牵强。


    “久闻大雍圣上胞弟齐王殿下诗才了得,恰逢今日大雍双喜临门,不若请齐王殿下赋诗一首?”


    听到这样有些磕碜的发音与有些不通的语义,太子这才松了口气,好歹是有人将话题推向了另一个,他也不用再忍受他皇姐的注视了。


    只是他很快又反应了过来,说话的是西逻使臣。


    自己父皇和皇叔少年时的事情他不尽然知道,但略有耳闻。


    这也并非是宫中秘辛,在元安坊间多多少少是有些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传闻的,可以说,在世人眼中,父皇与皇叔是平分秋色,亦是曲终人散。


    只是这些话私底下可以说,却万万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今日西逻使臣提议让齐王赋诗,想来是不知在何处听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旧事,滋事挑衅来了。


    高位上的圣上萧桓默然片刻,忽命侍从取出美酒,亲斟两盏:“使臣说得是,朕与齐王一母同胞,他的诗才朕最为了解,比之作诗他更擅长写赋,西逻使臣,你可愿听齐王作赋一首?”


    食案前的西逻使臣微微一笑:“自然愿意。”


    圣上也笑了笑,而后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的齐王。


    齐王萧檐听令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大殿之上朝着圣上跪了下去,行礼道:“臣檐诚惶诚恐稽首,伏惟陛下诞膺天命,德润八荒,今万国簪裾满殿,共仰日月光华,百神琼琚在御,同钦河岳气象。臣谨献赋一篇,虽萤烛末光,然寸草有心。”


    帷幕后负责记录的官员已然拿起了毛笔蓄势待发,祝昭这才抬首向着殿前这位而立之年的齐王殿下,他个子高高的,背影清癯,祝昭看不到他面上的神情,却能浓烈地感受到身上的儒雅气质。


    祝昭见过的读书人不算多,头一次见到身上文人气这般重的人还是崔老先生,齐王是第二个。


    祝昭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光看背影就让人觉得儒雅的齐王殿下在几年前是如何与如今的圣上争夺权利的高位的。


    “维庆元之二载兮,正瑶光聚于长明。”


    “万国执圭而献寿兮,百神捧醴以荐馨。”


    “”


    正想着,齐王开始作赋,和他的背影一样,他的声音温润中裹着清透,缓得像是檐角垂落的雨,不疾不徐,自有音律,像是从古老的远方潺潺而来。


    “”


    “君执衡以驭八极兮,臣衔枚而随九旒。”


    “今宫阙隔十二玉阶兮,犹闻归芜鸣啾啾。”


    “”


    “愿分泰山石髓兮,添君眉寿无期,更截昆仑玉脉兮,筑君金城永固。”


    “”


    “愿为西山水,朝暮绕帝疆。”


    一赋毕,萧檐再拜,萧桓抬首示意身旁侍从将方才他亲自斟满的一盏酒给萧檐送去,转而轻笑:“子遮笔锋如惊鸿踏浪,字字珠玑,幼年方寸间成诗,今日之赋更胜几分,当与朕共此酒。”


    萧桓微微抬高手中举起的酒盏,清冽的酒水在杯盏中随着细碎的烛光轻晃。


    萧檐跪受,仰颈尽饮,酒渍染鬓。


    萧桓却饮半而止。


    帝冕珠旒晃动间,他仿佛看到了岁平年间,于母妃庭院中,他执竹为剑,萧檐抱琴轻抚,叶影斑驳间,母妃含笑。


    年幼之时,萧檐总爱跟在他身后,二人情谊深厚,无话不谈,或于归芜山间一同穿林打马,或于露重之时共执一卷夜读烛下。


    他是何时与这样深厚纯粹的情谊走散的呢?


    大抵是母妃去后。


    母妃去后数载,兄弟二人终是一方走向了争权夺利,一方走向了纵酒鸣琴。


    思及此处,萧桓在心里笑了笑。


    真是好一句今宫阙隔十二玉阶兮,犹闻归芜鸣啾啾。


    宴席散了,萧檐喝了许多酒有些迷糊了,于是内侍将他留在了宫中,吩咐御膳房准备醒酒汤。


    第40章 有鸟高飞(二)


    萧檐大大咧咧地坐在阶上勾着头,朦胧间听到了缓缓走来的脚步声,他满身酒气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他突然咧嘴一笑:“皇兄。”


    萧桓冷着眼看了他水蒙蒙的眼睛一眼,而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提起繁重的衣摆与他一同席地而坐:“喝酒伤身,还是应当少饮,莫要像个少年人一般不知轻重。”


    萧檐大幅度地上下点了点头,感觉还是有些难受,索性闭上了眼睛直接躺在了台阶之上。


    “还有,你如今也快不惑了,娶妻之事”萧桓微微偏头看了地上躺着的弟弟,不知不觉竟会絮絮叨叨了起来。


    萧檐阖眼,未等萧桓说完直接道:“皇兄都将我送去岱州了,还管这么多不累吗?”


    萧桓不言语了,偌大的大殿之上他们兄弟二人就这么沉默地一躺一坐。


    “陛下。”仰面躺着的萧檐忽然睁开了眼睛,望着顶上华丽的藻井,缓缓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不好?”


    萧桓没有转首看他,反倒眉头紧锁,语调冷硬:“过不去的,子遮,我与你不同。”


    萧桓听到这话,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闭目,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撑着台阶坐了起来,偏头低低地看向一旁的兄长,字字清晰道:“皇兄,母妃的离去是意外,你不必——”


    萧桓猛然站了起来,宽袖一挥,眉宇间带着怒意,厉声道:“你怎么敢提母妃?你怎么敢!”


    萧檐微微抬起头来,却已是眼圈微红,泪光闪烁,他忽然极轻地一笑,笑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看来陛下还是不愿原谅我。”


    震怒之下珠旒晃动,片刻后,他这才背过手去平息了心绪,用气音说道:“喝完醒酒汤,就滚回岱州去!”


    言罢,抬脚就要离开大殿。


    “陛下。”台阶上的萧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先是自嘲一笑,而后垂首振臂行礼,“檐,愿为西山水,朝暮绕帝疆。”


    萧桓的脚步一顿,最终还是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殿。


    刚走出大殿没几步,他又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平康公主立在前方向他行礼。


    “平康?”萧桓方才因为气急而加速的脚步慢了下来。


    平康公主礼毕站起身来,淡淡道:“平康有事寻父皇。”


    袁琢处理完宴会离席后的诸多事宜已然是暮色四合,前来赴宴的官员三三两两地离去了,皇城之内又恢复了清晨时分的辽阔。


    上了马车,祝昭就慵慵倦倦地靠着车壁,双眼无神,袁琢微微看了她一眼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皇宫的酒有些醉人,祝昭从前在濯陵喝的酒向来都是粗糙的酒,很少喝到这般浑厚的酒,加之她不胜酒力,晃荡车厢外隐约传来了街市上忽远忽近的叫卖、攀谈、嬉闹的声音,恍惚间她仿佛行走在了濯陵百里大街上。


    原本日子是该这样一直过下去的,但是按照原本轨迹行驶的马车忽然呼叱嘶鸣着刹住了,祝昭被一股惯有的力拉得直向前扑去,祝昭胡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于是她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袁琢拦腰将祝昭往自己怀里带,而后低头左右检查了一下祝昭是否受伤了,这才掀开车帘问车夫:“前方出了什么事?”


    祝昭撑着袁琢的肩膀重新坐了回去,也支起身子从袁琢身后探出头来往外望:“袁琢,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诶?”


    袁琢放下车帘,跃下了马车,祝昭跟着就要爬下去,却见袁琢又伸出了他的胳膊,祝昭自


    然而然地借着他胳膊的力跳下了马车。


    袁琢先是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然后虽祝昭一道挤过人群,到近处去看,祝昭眉头一皱:“周涤?”


    周涤这才终于在周围看热闹的生人面孔中看到了熟悉的脸庞,他像是看到了从天而降的救命仙人一般,原本绝望的眼神里闪烁出了炽热的光芒,他连忙用手扒开抱着他脚哭泣的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未遂。


    “不是啊这位大哥,我当真没有打你,你不能这般口说无凭地污蔑我。”周涤叹了口气,试图再次和他讲道理。


    “大家伙儿都看到了,大庭广众之下我教育我的孩子,这位公子却来推搡我,力道大得直接将我推到在地!我怎么污蔑你了!”那中年汉子衣裳歪斜,枯瘦手掌仅仅钳住周涤的长衫下摆,“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他急切地向周围的人群望去,而后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身后一个在角落里抽泣的瘦小的小男孩:“好好地和孩子说着话,这位公子突然从后头上来拉我,看给孩子吓的!”


    周涤握住衣料的手指节发白,玄色绦带被那个中年男子拽得歪斜,他无奈地松开了手,看向了一旁的祝昭,然后转向她身旁的袁琢,因着脚还被拽着,只能勉强地行上一礼:“中郎将,方才我见这老伯打骂孩童,故来相劝,谁料我还未碰到老伯,他就自己摔倒在地,反过来讹诈我,请中郎将为我主持公道。”


    话音未落,周围人一听此人是天策卫中郎将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全都默契地往后小退了几步,祝昭感觉周围一下子空旷了起来,她看了眼那位老伯,果不其然他紧紧拽住周涤衣摆的手松了松。


    袁琢果真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啊。


    祝昭上前几步走到角落里,蹲下身子去看那瘦弱的小男孩,估摸着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衣衫褴褛,脸有污泥,臂有鞭痕,他见祝昭靠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你叫什么名字?”祝昭尝试着去拉他的手臂。


    小男孩这回没有躲避,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和我过去,好不好?”祝昭温声询问。


    小男孩怯怯地点了点头。


    “松手。”袁琢见祝昭将小男孩领了过来,于是上前一步,冷冷地对着还坐在地上耍赖的中年男子道。


    中年男子也不知为何,他单单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不自觉松开了手。


    周涤终于得以解脱,连忙提着衣摆躲到了袁琢身后。


    “孩子叫什么?”袁琢照常询问。


    “你管得着吗?”


    一说完,那中年男子就后悔了,他慌忙低下头,又结结巴巴地想着补充几句,却见袁琢向他走近了几步,撩起袍角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扬声道:“我向来不说第二遍。”


    说着,手中的力道又紧了紧,那中年男子听过天策卫中郎将额恶名,说不准那狠厉的中郎将真能将自己下一刻就灭口了,于是他换上了一副嘴脸,谄媚地笑了笑,声音中却是掩盖不住的惶恐:“叫阿禾,阿禾。”


    袁琢手未松,偏头抬眼望向了祝昭,祝昭会意,立马蹲下身来小声安抚躲在自己身后的男童,温和询问:“你叫阿禾,是吗?”


    小孩水汪汪的眼睛在脏兮兮的小脸上格外亮眼,他皱着眉头,仍旧不肯说话。


    祝昭想了想,心下疑惑,又问:“他是你爹?”


    小孩顺着祝昭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下意识地一哆嗦,将自己缩在了看不见那中年男子的地方。


    袁琢狠狠地松开手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圈,对刚刚赶来的天策卫道:“此人涉及拐卖,押到天策卫。”


    为首的天策卫遣散了周围的看客,而后押着那中年男人走了,大街上又恢复了寻常的秩序。


    周涤这才上前一步,朝着袁琢行了一礼:“今日多谢中郎将相救。”


    袁琢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方道:“周公子客气,只是今日之事也得麻烦周公子去趟天策卫,将事情来龙去脉详细阐述。”


    周涤忙道好,转身追上了远去的一队天策卫。


    “上车。”袁琢看了眼祝昭和瑟缩在祝昭身后的小男孩,用下巴点了点马车。


    祝昭牵着小男孩向马车走去,小男孩一看祝昭要带他上马车,登时发出来破碎的呜咽,他脖颈涨得通红,干涸的嘴唇剧烈颤抖,却只挤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涨红的眼眶里蓄满恐惧的泪水。


    他瘦小的胳膊在空中胡乱扑腾,拼命打掉了被祝昭抓住的手腕,拼尽全身力气向后仰着身子,像极了被困住的惊弓之鸟,绝望又无助。


    七八岁的男孩力气已然不小,更何况此刻他失控的力道裹挟着蛮力,祝昭被猝不及防猛然一推,控制不及,后腰重重地磕在了马车木板沿上。


    尖锐的刺痛霎时席卷而来,她扶住腰嘶痛了一瞬,抬眼看到那男孩踉跄后退,眼神中满是警惕,她于是想上前几步伸手拉住失控的男孩,却见袁琢一阵风似的落在了男孩身后,他单膝跪地将男孩牢牢护在怀中。


    “别怕。”他蛮横地控制着男孩不停抽搐的身体,男孩竟然神奇地渐渐平息了,而后像是沉沉地睡去了。


    祝昭扶着腰,撑着马车木板,看得目瞪口呆。


    袁琢抱着男孩上了马车,而后又下来了,淡淡道:“习武之人会懂一些穴位。”


    祝昭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她心中的疑惑地,但好歹是听到答案,于是了然的点点头,下一瞬却突然感到天旋地转。


    袁琢将她稳稳托起,抬脚跨上了马车。


    祝昭只感到轻薄的车帘微微遮盖住了她眼睛,让她在那一瞬间看不清朗眼前之人,可是下一瞬,她就被轻柔地放在了座位之上,祝昭抬眼去看,只见他俯身询问:“疼吗?”——


    作者有话说:又有一个读者老师给我投了一瓶营养液啦,谢谢大家的默默支持[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