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有鸟高飞(三)
“能不疼吗?”祝昭歪着头不解地问,她觉得这问题简直不可理喻。
“那先送你去医馆,我再带这小孩去天策卫。”袁琢了然,轻声询问,“你一个人去医馆行吗?”
祝昭上下打量着他,笑着道:“我在濯陵什么事没自己一个人干过?怎么到了元安,自己一个人去医馆都不行了?中郎将,你这就有些小瞧我了吧?”
女郎笑得明媚,眼底闪烁的笑意更为她灵动的眼睛添色,袁琢的目光一寸寸地从她的面上移走了,对着车帘外的马车夫吩咐:“去医馆。”
到了医馆,袁琢还未来得及下车,就见祝昭动作麻利地爬下了马车,他将将伸出的手要落不落。
祝昭爬下了马车,踮起脚掀开了车帘,同他道别:“把孩子送到天策卫后最好给他找个郎中,我总觉得他身上应当很多伤的。”
袁琢点了点头,拿出身上的银钱袋子抛给她:“今日你是为我天策卫公事受伤,这是医药钱,从天策卫账上过,不用归还。”
目送着车马离去,祝昭有些受宠若惊地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钱袋子,禁不住笑了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医馆,单手抛着荷包头也不回地就往袁府的方向走去:“区区小伤,何必花费这么多银两呢?银两还是该用在刀刃上才是!”
暮色渐起,华灯初上。
红灿灿的枫叶下侍女将石灯燃起,于是平康公主府的灯盏次第亮了起来,一时间明如白昼。
忽的传来一阵悠扬的古琴声,似是随手拨弄,却慵懒中透着些许风雅。
平康公主坐在窗扇未阖的书房之内,窗外红枫如霞,窗内余音绕梁。
一阵随意道拨弄之后,她站起身来走到窗牖之前,看到自己的贴身侍女鸣兰端着伤药快步走了进来。
平康公主回
过身来,鸣兰一眼就看到了公主白皙的脸上一道泛红的巴掌印,她忙放下伤药,眉头一刻也不得舒展,她拉着平康公主坐下了,手中动作不停地捣鼓着药罐,嘴里絮絮叨叨:“陛下这下手也太重了一些”
平康公主任由鸣兰拿着这些清凉的药膏在她的脸上涂抹,刚挨这巴掌的时候是火辣辣的疼,可过了一会儿却又平淡下来了,如今冰凉药膏覆面,登时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她木然地望向远方,喃喃道:“鸣兰,萧朔华太渺小了。”
鸣兰似懂非懂,萧朔华是公主的名讳,她是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头一个孩子,享尽荣华富贵,万民敬仰,如何会是渺小的存在?
鸣兰处理完平康公主面上的伤,收拾好瓶瓶罐罐,笑着提议:“我的好公主呀,您就别想这么多了,年纪轻轻的却总是皱着眉头,想来我们许久没有去过九松寺了,估摸着孩子们都该想你了呢,不如去看看?”
平康公主长吸了一口气,而后轻叹一声,想到那些天真烂漫的孩童,她冲鸣兰笑了笑:“好呀。”
药瓶碰碰撞撞,烛火摇曳,赤华龇牙咧嘴地看着祝昭腰上的伤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姑娘你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我要是个省心的,你这一身才能岂不是无用武之地了?”祝昭趴在软绵绵的被褥之间,含糊不清道。
从前在濯陵,祝昭每次出门讨生活,回来总会身上不小心磕磕碰碰到了,一开始的时候祝昭说是小伤,过几天就痊愈了,赤华也就由着她去了,但是每每旧伤刚愈合了祝昭身上又添了新伤,赤华看不下去了,偷偷去医馆学了些皮毛。
“赤华你还真别说。”祝昭觉得腰间凉凉的很是舒服,连带着语气都尾音都舒坦地上扬了,“你于行医一事上倒是颇有天赋,虽然就偷师了几次,但是这手法感受着确实颇为老道!”
赤华有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祝昭自然看不到,她边轻柔地涂抹膏药边询问:“姑娘,你说你好好地去赴宴了,怎么弄了满身伤回来了?”
“宴会上自然没有差池,是回来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个小孩,他有些怕我就推了我一下。”祝昭懒洋洋地解释。
“元安怎么也这么乱啊。”赤华听完不禁摇了摇头,“姑娘,咱们什么时候能回濯陵啊?”
趴在床上的祝昭不言语了,赤华眼尖地看到她开心晃动的脚丫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才听到她闷闷地来了一句:“陛下给我袁琢赐婚了。”
赤华涂抹伤药的手一时间没刹住力,直到听到祝昭嘶痛了一声她这才缓过神来。
祝昭连忙回过头来宽慰她:“哎呀赤华没事的,我和袁琢都说好了,就是假成亲,等到时候他会助我们假死脱身的。”
赤华却像是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才恢复了手上的动作,若有所思道:“姑娘啊,我只是想起来你之前对未来姑爷的愿景,我细细想来,这中郎将可不就是无父无母,且你我二人来袁府这般久,中郎将也从未束缚你我二人,他也不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是出了名的孤臣,若是真的成婚,说不准姑娘你和中郎将也是和和满满相敬如宾呢!”
祝昭僵住了,她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看向赤华:“你认真的吗?”
“认真的。”赤华真诚道眼眸对上了祝昭疑惑的眼神。
“说了这么多,你不怕我和他看对了眼,我们回不了濯陵吗?”祝昭慢慢收回视线,突然心绪有些低落。
“不怕。”赤华嘴角弯了弯,轻声却又坚定道,“就没有姑娘办不到的事情。”
“你倒是比我还自信。”祝昭也不自觉笑了笑。
“姑娘,我方才说的话确实是我认真思虑过的。”赤华见处理得差不多了,起身收拾起了药瓶,瓶罐啷当混杂着她的声音,“但是我知道姑娘不会为他停留的。”
“这世间能让姑娘为之停留的人不多。”赤华眼里的笑意更甚,满目骄傲,“我是一个,宋夫人是一个,中郎将呀,他还不够格。”
祝昭默然不语,赤华又道:“可惜宋夫人不值得姑娘为她停留,所以这世间恐怕就只有我赤华呀能得姑娘驻足咯!”
祝昭没忍住,被她逗笑了,笑着笑着,她突然叹了一口气:“我本该凭借自己回濯陵的,如今却不得不向袁琢借势,说实话这种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感受真的很差,可我又不得不承认我的力量太微弱了,所以我要借助他的势力,不然最后会闹得鱼死网破也不能如愿。”
“借助他人并非什么羞耻的事情啊姑娘,借势也并非下下策啊,身为女子我们的权势太少太少了,倘若不学会借势,女子何以生存啊?再说了,人生来就不会只靠自己,草木尚要攀附,更何况人?”赤华整理好了瓶瓶罐罐,回首对祝昭理所当然道。
“你比我通透。”祝昭忽的笑了笑。
正说着,门外响起来叩门声,祝昭立马麻利地从被褥间爬了起来,还未来得及询问来者何人就听到门外传来了碎玉般清冷的声音:“是我,袁琢。”
祝昭和赤华对视了一眼,赤华忙将手中的瓶瓶罐罐放到了柜子里,回头看了眼整理好有些凌乱衣裳又装模作样地赤脚跑到了书案前在灯下翻阅书籍的祝昭,然后垂首开门行礼:“中郎将。”
袁琢向她颔首:“你先下去吧,我有事想单独同你家姑娘说。”
赤华应声退下。
祝昭放下书卷,正要起身行礼,就见袁琢抬手微微按下了空气示意她不必多礼。
祝昭也就不和他客气了,转而右手朝着她前方的位置一指,示意他席地而坐与她烛下长谈。
袁琢看了眼她手指的方向,微微笑了笑,顺手将灯盏上的烛光拨亮了一些:“晚间读书,烛光该亮些。”
“说吧。”烛光一瞬间亮了许多,烛光摇曳,祝昭见袁琢坐下之后开门见山,“寻我何事?”
“今日的对诗,在你水平之下。”袁琢也不寒暄,同样切题直入。
“看出来了?”
“为何退让。”
“权宜之计。”祝昭无所谓地开玩笑,“我若太过出挑会引得陛下加以青眼,到时候可就不好脱身了。”
“你是怕给我惹来麻烦吧?”袁琢难得这么单刀直入,一双墨色眸子闪烁着跃动的烛光,却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一方面吧。”祝昭下意识地躲避开他的目光,朝着支摘窗外看了一眼,“不过话说回来,主要是怕给我自己惹来麻烦。”
“祝姑娘的思量,袁某斗胆揣测一二。”烛光散落在他面上,一片明朗,“陛下本以为我爱重之人是罪臣之女,不祥命格,倘若席间对诗你一鸣惊人,必将引得陛下生疑。”
他说着,微微探身靠近对面的祝昭,越是近,越是觉得光亮灼人:“陛下会思索我当日不顾一切救下你,到底是真爱重你,还是你对我别有价值呢?”
“是。”祝昭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之所以得陛下信赖,不就是因为你是孤臣,你无不二之心?倘若陛下怀疑你,中郎将你可比我清楚你接下来的路有多难走。”
“想不到你祝昭这般好强的性子竟然肯为此退让。”袁琢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像是了却的心头的一桩大事,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嘴角,突然心情颇好。
“倒也不是说什么肯不肯的。”祝昭起身到床榻侧面的木柜里翻找了一下,方才继续道,“中郎将肯全力帮我,那我自然也不能为了自己的好强之心而麻烦中郎将。”
等祝昭翻找到了要拿的东西,再度回头之时却见袁琢一手搭在支起的腿上,侧坐着望向她,语气有些僵硬:“席间我不是同
你说过可以麻烦我的吗?”
第42章 有鸟高飞(四)
“中郎将好意祝昭心领。”祝昭将手中方才翻找到的香囊扔给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但中郎将总不能强迫我麻烦你吧?”
袁琢抬手接住了抛来的香囊,隐隐的青橘香味霎时弥散在他周围,他侧过头去看扔给她青橘香囊的姑娘。
烛火被他随手拨亮,此刻葳蕤,悄然滋长,就在这样的烛火下,姑娘墨色发丝不似白日里一般高高绾起,许是她将要就寝,故而此刻墨发垂落,发尾恰到好处地用素蓝色发带缠着,泛着丝丝金色的光芒。
“可我不愿你畏手畏脚。”他自然而然地,像是被诱导了一般,就这样将心中所想这般口无遮掩地说了出来。
祝昭先是一愣,而后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一次两次无所谓的。”
说着,她又将话题转移到了香囊身上:“这是我与阿翁一道做的,阿翁让我交给你,他说将香囊挂到床头,助眠。”
鬼使神差的,袁琢的眼神不自觉地向她的床头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
“诶袁琢,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方便说吗?”祝昭这时出声,袁琢这才把视线从那个一模一样的香囊上收回。
“如你所料,浑身上下都是伤。”袁琢收敛住了微微的笑意,神情严肃了起来,停顿了片刻他才缓缓道,“他是个哑巴。”
“哑巴?”祝昭虽然有些意外,但片刻之后却觉得合理,“难怪不说话,难怪他呼喊的声音这么奇怪。”
“请郎中看过了,郎中说这孩子生来不是哑巴。”
“不是天生的?”祝昭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那个中年人应当不是父亲吧?是不是他——”
“是。”还未等祝昭说完袁琢面色沉重,阴沉道,“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
祝昭在稗官野史中读到过关于采生折割的只言片语,书中记载采生折割者捕稚子弱女,孤寡老弱,以凶刃残其肢体,毁其形貌,或断手足,剜目舌,令受害者不成人形。再驱之闹市街巷,假作乞儿,博行人恻隐,诈取钱财。
“这个孩子就是被利刃割断了舌头——”
从前祝昭只当是野史中随意记载的,头一次知道世上真有这般违背人伦之事,光是听袁琢说这一句话她就觉得全身发麻,眉头一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袁琢抬眼,看了祝昭一眼,目光一顿,及时收住了话头:“目前采生折割恶事已然坐实,但观其手段狠辣,布局缜密,绝非一人能为,必然有奸党勾连,朋比为恶。”
祝昭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点了点头:“袁琢,他们的行径实在是悖人伦逆天道,丧尽良知,抓到他们后可一定要严谴重罚!”
“放心。”袁琢语气沉缓道,“天策卫自当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定当收了这等魑魅魍魉。”
接下来几日,因着中郎将被圣上赐了婚,原先门可罗雀寂寥冷清的袁府门口如今隔三差五就是登门恭贺的人。
寻常这位暴虐恣睢的天策卫中郎将独来独往,众人都寻不着机会与其交谈一二,如今圣上赐婚可是大好的攀关系套近乎的机会啊。
可惜这几天袁琢忙得都见不到人影,袁阿翁也懒得搭理那些人,以卧病在家为由,谢绝一切来客。
袁府庭院间的树上被祝昭挂上了风铃,风吹铃响,祝昭满意地拨弄了一下,而后从树上爬了下来。
最后祝昭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袁阿翁跟前,颇有些得意地朝风铃昂了昂下巴:“阿翁你瞧,我说的没错吧?”
赤华端着茶水从廊庑阴影处走进了,笑吟吟地问道:“姑娘你说了什么啊?”
“你姑娘说——”袁阿翁乐呵呵地望向祝昭,看到她得意的神情又不住地低笑摇头,“她说呀,没有阿琢她也能把这风铃给挂上去!”
“阿翁你就是太小瞧我了!”祝昭拍了拍手上的树屑,随手拿起了赤华方才端过来的茶水,仰头喝了几口又道,“我从前于乡野之间那可是爬树钻洞无所不能的!”
袁阿翁有些好笑地看了看她:“你呀你——”
祝昭得意地笑了笑,端起了另一盏茶递给了袁阿翁:“阿翁喝茶,你最近总是咳嗽,润润嗓子。”
袁阿翁接过茶盏,笑了笑:“你前些日子嚷嚷着要看的是阿琢给你寻来了,他说放在书房那张靠窗的书案上了。”
“真的!”祝昭眼睛一亮,匆匆向袁阿翁行了个礼就蹦跳着去了书房。
见祝昭走远了,袁阿翁咳嗽了两声,赤华见他越咳越狠,连忙帮他顺了顺背,袁阿翁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摆了摆手,赤华又将方才他放下的茶盏端起来满脸担忧地递给了他。
袁阿翁看着她担心的神色,和蔼地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这些时日橘子吃多了,上火了,不担心啊。”
赤华点了点头,袁阿翁接过杯盏却是抬头看了眼方才被祝昭挂上树的风铃,风铃被挂在很高的枝头,枝头向外延生,直到宅院之外,风过铃响,他微微笑了笑,喃喃道:“昭丫头啊,就该到宅院之外。”
而此刻蹦蹦跳跳到书房的祝昭却被坐在书房内习字的袁琢吓了一跳,她满脸惊喜地看着气定神闲地又拿出来一张宣纸覆盖在了方才所写的字上:“你何时回来的?天策卫的事情都忙完了?”
“暂时得空,想到许久没有习字,所以写几张。”袁琢中规中矩地回答。
“确实是许久没有习字了,来,让我看看写得如何了。”祝昭说着就要拿开他方才覆盖在上面的一张宣纸。
袁琢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蓦然被一只粗糙的手攥住祝昭有些意外,抬眼瞧了瞧他却见他又拿了一张宣纸又覆盖在了那张宣纸上面,然后松开了手。
“什么意思?”祝昭没理解,手腕上还留有粗粝摩擦感以及来自袁琢的暖热,她那只手突然不会动了,“不能看?”
“字太难看,怕污了你的眼。”袁琢又拿过镇纸压住了宣纸,轻描淡写,“初习字之时,反倒日日精进,可练了几个月后反倒越写越坏。”
“中郎将,你初习武的时候也日日练习不停歇吗?”祝昭了解了情况,没有直接宽慰他,反倒询问起了他的习武之道。
“刚开始是这样的,后来阿翁会觉得我辛苦,常常让我抽出一日的时间玩耍。”袁琢低着头又将毛笔蘸上了墨,淡淡地回答。
“那你上一次抽出一日的时间来好好玩耍是什么时候到事情?”祝昭追问。
“记不得了。”袁琢悬腕提笔写下了第一笔,对答如流,“如今年岁长了,不似幼时,怎能玩耍?”
祝昭在他旁边席地而坐,继续询问:“那你如今的武艺进步如何?”
“很是缓慢,我常想或许真是年岁到了。”
“阿翁都没说自己年岁到了,反倒是你,两句不离年岁,你这般年轻,何故如此悲观?”祝昭听到此处,忍不住眉头直皱,不假思索道
“祝昭,我们在说字。”袁琢手中的笔一顿,而后淡淡地提醒她莫要偏离主题了。
“或是字,或是武,都是一番道理。”
“什么道理?”袁琢随意问道。
“练不好,就休息。”祝昭理直气壮道。
袁琢嗤笑一声:“哪有休息就能精进的道理?这般说来所有人都可以不劳而获了?”
“这不是劳而不获,而是要允许自己停顿。”祝昭立马否决了他的观点,“停顿了才能沉淀。”
“还有啊,袁
琢。”祝昭见袁琢没有看她,似乎是不认同她的观点,她又一次道,“你要记住,在你往后的人生中,你不会比今日更年轻。”
“所以呢?”袁琢这才搁下了笔去瞧她。
祝昭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所以年轻就该莽撞,就该随心所欲,就算漫无目的也无妨。”
袁琢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她,面上似乎是浮现了一丝笑意,可是底色确实悲凉的,但是一晃而过,祝昭也说不清那笑意到底是出现了还是没有出现,也说不清悲凉的底色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没有赞同她的观点,也没有反对她的观点,只是道:“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祝昭神情不明地望向他,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袁琢先是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祝昭一番,而后收敛了目光,低声笑了笑:“不是什么坏事,你先去府门等我。”
祝昭将信将疑地移开了目光,又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祝昭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见到有家丁牵着两匹白驹出来了,紧接着她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于门下回首。
是晴好的日子,天空蓝汪汪的似琉璃,莹然欲滴,女郎站在门下,微风调皮地吹起了她的发带,她就这样笑吟吟地望向他。
袁琢走到了她跟前,见她眼中笑意不减:“这是何意?野游?”
袁琢嗤笑,看了她一眼:“你都不会骑马,我如何带你野游?”
祝昭沉默了,敢情他特意让她来府门口是为了嘲笑她?
袁琢见她的笑意一下子淡了下去,清了清嗓子:“也不是所有人生来就会骑马,你若是想学,我们就”
“学!”祝昭眼睛又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自然愿意学!”
她总是这样,对所有未知的食物充满好奇与兴趣,对所有可能出现的难题充满干劲与奔头。
袁琢眉目微挑,忍住嘴角的笑意,下了台阶,微微拍了拍那一匹体型略小的白驹:“会牵马吗?”
第43章 有鸟高飞(五)
祝昭也从台阶上蹦了下来,接过袁琢递过来的缰绳:“和牵驴没什么区别嘛!”
“我们先牵着马去归芜山,你也趁这个时间和它熟悉熟悉。”袁琢有些好笑地望了望她,而后转身牵起了自己的马,“归芜山有一处地方,适宜跑马。”
祝昭大大方方地摸了摸小白驹的毛发,笑嘻嘻地倾身询问袁琢:“我觉得这匹马与我甚是有缘,中郎将,这马多少银两,我买了!”
“不卖。”袁琢牵起缰绳就向前走去。
祝昭也连忙带着小白驹追他:“我出钱的,不白拿!”
“本来就是赠予你的。”袁琢头也不回地说,“何须出钱?”
“不行!无功不受禄,我还是自己买了比较安心。”
“袁琢你说话啊,多少银两,我能出!我真能出!”
“”
秋阳将整座归芜山都晒得暖融融的,袁琢抱臂倚靠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望着那个在与小马驹闲叙的姜黄色的身影。
祝昭正轻柔地抚摸着小白驹,絮絮叨叨地和它吩咐着:“待会咋俩可要配合得天衣无缝哦”
“好了,准备上马吧。”袁琢走上前来牵过小白驹的缰绳,“借着马镫上。”
祝昭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正手脚并地攀上马镫。
小白驹甩了甩尾巴,有些不舒服地踏了甩尾踏蹄,喷着响鼻,袁琢拉了拉缰绳,控制着不让小白驹乱动。
祝昭知道马背定是比驴背高,但是没想到高这么多,实在超乎她的预料,上来后好容易刚坐稳,四下一望,不禁心生豪情。
“好开阔的视野呀!”她禁不住轻呼。
“坐稳了。”袁琢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扶住她脚踝帮她调整着,“踩实了。”
做完了一切,他仰起头来看着祝昭:“慢慢来,学骑马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多少都会遇上惊马之事,若真是遇到了不要慌,有我在。”
说完,他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她:“交给你了。”
祝昭攥住了绳子,心头忽然觉得很安定,到了元安以来遇上了许多不可控的事情,诸事纷乱,可如今缰绳在手,这匹马就是受她控制的,她也算拥有了执掌方寸的机会。
这缰绳,交给她了。
袁琢后退了几步重新倚靠在了大树之下,他抱臂看着祝昭在马上的动作,适时说到:“不用坐得笔直。”
祝昭攥紧缰绳,指节微微发白,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她深吸一口气,依言松肩,调整坐姿,脊背靠向马鞍的弧度。
“缰绳松一寸,紧三分,要让它知道谁才是主宰。”
“如果准备好了。”袁琢沉声道,“可驱之。”
“怎么让它走哇?”祝昭有些僵硬地问,她能感受到身下这匹白驹的躁动。
“我帮你,你坐稳了。”
袁琢突然扬手掷出枚石子,精准落在马侧,受惊的马匹惊嘶,箭窜而出,祝昭喉间逸出一声闷哼,却死死咬住下唇,双腿如铁箍般紧扣马腹,手腕灵活地调整缰绳角度,经历控制着马驹与方向。
袁琢微不可察地颔首。
祝昭控制住了白驹的速度,白驹渐缓,此刻小白驹正悠闲地带着她信步草地,路过袁琢身侧她得意一笑:“一点也不难诶!”
袁琢嘴角轻牵,问道:“来点难度?”
“放马过来。”
袁琢笑着上前几步,猛地一掌拍上了马脊,小白驹嘶鸣着腾空而起,飞一般地载着她奔驰,祝昭瞳孔骤缩,却在马匹落地瞬间顺势俯身,手掌贴住马颈安抚,额前发丝被风掀得凌乱,眼神却愈发锐利。
白驹绕着跑了几圈,速度不减,可马背上的祝昭却越发自如了。
疾风吹动了她的发带,吹动了白驹的鬃毛,脚边的落叶也被扬起,祝昭策马疾驰,衣角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她灵活地调整着缰绳,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浑然天成的掌控力。
袁琢看着她飞扬的眉眼,喉间逸出来一声轻笑。
祝昭驭马急停,马蹄扬起的尘沙落下,她垂眸看向他,眼尾飞扬:“中郎将,我这骑术如何?”
袁琢扬起头来看她:“竟毫无我用武之地。”
祝昭轻轻拍了拍小马驹,利落地翻身下马:“毕竟我会骑驴嘛,二者异曲同工。”
袁琢将自己拴在参天古木下的马驹解开,正准备带着祝昭下山,可回首间却看到祝昭亲昵地和小白驹窃窃私语,他忽然眉目一挑,朗声道:“为你的马起个名字吧。”
“叫过隙。”祝昭回身望向他,笑得灿烂。
“为何?”袁琢牵着白马走向她,“有何寓意?”
“取自白驹过隙。”祝昭眼中带着笑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很是认真,“至于寓意嘛——”
她忽的调皮一笑,极快地说道:“没有!”
“没有?”袁琢含笑反问。
“觉得好听便叫了,我问过它了,它也很喜欢。”祝昭摸了摸过隙的毛发,转而扬起头点了点袁琢的白马,“它叫什么?”
“没有名字。”袁琢看了眼跟了自己多年的白马,自然而然地回答。
没等祝昭说话,他又道:“来元安这么久,你可曾去过九松寺?”
祝昭老实地摇了摇头:“倒是听人提起过好几遍九松寺,却还真是从未去过。”
“今日得闲,我带你去一趟吧。”袁琢翻身上马,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九松寺祈福最灵。”
“你还信这些呢?”祝昭也爬上了马,一脸不信地与他对视,“我可是听说你不敬神佛,单枪匹马闯了九松寺。”
袁琢冷嗤一声:“你怕了?”
祝昭没回话,只是一如既往地看着他,袁琢低低地笑了一声:“是啊,我就是这样目无尊法的人,世上怕我的人可太多了,你——”
“你真的很可爱诶袁琢!”祝昭突然笑眯眯道。
袁琢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击中了心弦,慌忙别过眼压抑下心头难言的情绪,硬邦邦地说:“祝昭,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有啊!”祝昭回答,复又道,“你不问问我为何说你可爱吗?”
袁琢沉默了片刻,才冷冰冰地
问了句:“为何?”
“你想啊,如果呢我站在老天爷的视角看你,你就是一个小小的人,每天都按部就班地习字,习武,处理公事,哦对了你还会假装很凶,其实心很软——”
袁琢听不下去了,他耳尖充满了可疑的血色,赶忙出言打断了她:“我心可不软。”
“是吗?”祝昭挑眉,不以为意,“喏,你这个小小的人又开始嘴硬了。”
祝昭刚说完,就听见了一阵马嘶声,转头再看,袁琢已经策马扬鞭跑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祝昭“诶”了一声,连忙循声跟了过去。
九松寺在坐忘山,坐忘山之名,取自坐而忘机。
日头西斜,坐忘山便显了形骨,秋深霜重,草木凋了大半,山石嶙峋处,透着一股清瘦气。
山脚老槐树下,二人系了马。
马儿轻嘶几声,最后消散进了暮色里。
石阶蜿蜒,苔痕斑驳。
二人一前一后踏阶而上,足音落在空寂里格外清晰。
阶旁老松虬枝盘踞,风过也只簌簌落下几根松针,无声没入枯草。
“这台阶怕不是得有百十级吧?”祝昭在前,微微侧首询问。
在后的袁琢抬手替她拂开了斜探的松枝,应着:“没数过。”
祝昭觉得他这一板一眼的回复着实有些无趣,正走得百无聊赖之际,她忽然看见前方的台阶上横着一段枯枝,形状笔直像是李烛常常用来威胁她的棍子,她快步上前拾起来把玩。
袁琢瞥了一眼,没说话。
祝昭在前方点着枯枝探路,越走越觉得此处石阶荒芜,显然是少有人行,她不禁转头询问:“袁琢,这是正道吗?”
袁琢探身走到她前面,拿过祝昭手中的木棍拨开了有些挡道的杂草:“是正道,只是世人不常走罢了。”
祝昭恍然失笑:“听你这意思,是有一条可以打马上山的道?”
前方的人不言语了,只是一味地顾着清道。
祝昭追了上去,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不是吧,有大路不走何故走小路呢?不会因为我刚刚说你可爱,你记仇了吧?”
“不是。”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装聋作哑,反而答得飞快。
祝昭知道袁琢是个闷葫芦,他要是不想说,那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让他开口。
祝昭劝慰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此人目无尊法,眼无神佛,斗不过他便随他去吧云云。
可这一路过于漫长,如此静默地走着实是有些折磨人,闭嘴了一会儿祝昭又道:“你知道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六宫典范,行无差踏无错。”
祝昭听后,微微仰首:“那——”
“皇后少时失怙,次年随母依舅氏,舅家厚待,恩义难忘,娘娘外祖父乃大雍名史官,见幼孙聪颖,亲授诗书。”袁琢接话,“至及笄,适于陛下,归于天家。”
祝昭讶然,连忙追到他身边:“你怎知我要说这个?”
袁琢唇角微动:“你有青史之好,最是爱究生平始末。”
祝昭微微抬眉:“中郎将倒是擅长洞察。”
“习惯罢了。”袁琢信口回答,转而又问,“我常常见你与我阿翁谈笑甚欢,我着实有些好奇,你每日都与我阿翁聊些什么,竟终日不倦?”
祝昭爬得有些累了,停住了脚步,探手扶住一旁的山石:“阿翁翻来覆去说的那些陈年旧事不过也就那几桩,你应当都听过。”——
作者有话说:又看到一位读者老师留言啦,谢谢喜爱![抱抱]
第44章 有鸟高飞(六)
“是,多少年了左右也就那些事情,既然如此——”对方见她停下了脚步,也撩起衣摆坐在了石阶上,抬眼望来,“你为何还能回回与他聊得那般开怀?”
“阿翁老了。”祝昭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额间薄汗,山风过耳,袁琢听到她说,“往后他们的日子与我们这般年岁的不同,我们看到的前路是光明的,可他们却是新鲜景致少,旧话重提多,比之我们的对前路的未知,他们更多的是重复,是日复一日的重复。”
祝昭越过袁琢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我明白这一点,故而他说,我便听着,阿翁告诉我的观点我不必完全服从,但我也不必纠正他,总之我能做的,只有聆听,至于对错,何必计较?”
“这些事情你不是全然知晓吗?”祝昭站直了身体向着他伸手,“每次阿翁与你长篇大论,你向来都是认真倾听,既无不耐也无反驳,与阿翁的相处之道你定然比我知晓得早,知晓得深。”
袁琢就着祝昭的手站稳,忽的轻笑一声:“祝姑娘也是挺擅长洞察的。”
二人说着又继续向上走,袁琢抬手拂开了转角处斜逸的野枝桠,斑驳落日便落在了他的衣襟上,他忽然道:“你可知李烛此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李校尉?”祝昭侧首,“这我上哪儿知道去?”
“李烛此生最后悔的,便是那日他因嫌自己阿翁唠叨而摔箸离去。”山风拂面,祝昭听到他说,“他阿翁为了哄他特意包了他爱吃的槐花裹肉包,可他偏赌气不尝,当夜他阿翁就离世了。”
祝昭静默了片刻,才缓缓说:“李校尉应当很自责吧。”
“这是他无法释怀的遗憾。”
“所以你不会对阿翁不耐,是因为怕自己也留遗憾吧?”
“我知道阿翁总会离开的,我和阿翁之间的年岁实在相差太大了。我长到这般年岁,已然知晓了人世间实在太多事情来不及后悔,我没法保证与阿翁相处的每日每事我皆面面俱到,但人生苦短,我能做的只能尽力让自己少些遗憾。”
祝昭静静地听着他缓缓地说出自己内心所想,而后忍不住问:“倘若阿翁真的走了,你定会很伤心吧?”
对于亲人离世一事她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因为她相当于是无亲之人,又何来伤心一说?可袁琢不同,他阿翁对他那般好,想来他爹娘待他也是极好,可他却幼年就失去了父母
“何止是伤心啊”袁琢苦笑,“阿翁若是走了,我便再也找不到活在世间的理由了。”
祝昭看向他的眼睛。
极度悲伤,极度自弃,这样绝望的眼神如何能存在于人的眼睛里呢?
祝昭很想劝劝他,很想将他从无望的泥潭拉回人间,但是她只能轻声说:“会有理由的。”
他收敛了情绪,轻微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你不会懂的。”
祝昭无话可说,只能装模作样地向四周看看来掩饰心中又无语又悲悯的矛盾情绪,只是刚刚抬头望去,就见寺门檐角在松枝疏影间露出一角。
这便是九松寺了。
九松寺名由来极简,寺内寺外不多不少,恰立着九株古松,饱经风霜,筋骨如铁,寺内另有两株老梨木,秋深叶尽,枝桠如墨笔枯勾,刺向青灰的天幕。
这便是闻名的九松二梨,松梨默然,守着这山寺不知多少寒暑。
晚钟忽悠悠荡出一声,自寺中传来,浑厚沉缓,惊起林间几只归鸟,鸟翅驮着薄暮,掠过那寺门檐角,投向了更深的山坳。
此刻日将落,寺中香客渐少,二人刚抬脚跨过青石门槛,就有小沙弥前来相迎。
“二位施主是来点灯敬香还是求签问卜?”小沙弥合掌而立。
“是来请愿的。”袁琢道。
小沙弥望着他们二人交叠的衣袖,了然一笑:“后寺中古柏上系着红绸,最为灵验。”
二人谢过沙弥,绕过前寺去寻古柏,忽闻琅琅书声,却见到一群年岁不大的孩子捧着书卷坐在一株古梨树之下摇头晃脑地跟着一青年念诵。
一小童摇头晃脑地滥竽充数正欢,忽然瞥见来人,慌忙用书遮挡住了自己一直嚼啊嚼的嘴巴。
祝昭不禁莞尔,再去看背对他而立的青年,发带束发,朴素直裰。
祝昭转头去看袁琢,袁琢见她好奇,便解释道:“平康公主在九松寺设了讲学之地,无钱读书的童子皆可在此处受业。”
“平康公主”祝昭脑海中再度浮现了那位面上含着赞赏笑意的公主。
授业青年见到有些孩童的眼神不住往他身后瞟,于是皱眉转身望去。
祝昭一眼就认出来他:“周涤?”
周涤看到她也很意外,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见到了她旁边站着的袁琢,于是遥遥躬身向他行礼,袁琢颔首作为应答。
“你若是有话要同他说便过去,我在此处等你。”袁琢淡淡道。
“我和他能有什么话说啊?”祝昭觉得好笑,“我每次见到他,不是被拉着对诗就是被拉着对诗。”
“可我觉得他似乎有话要对你说。”袁琢却是看向不远处欲言又止的周涤,低声道。
祝昭顺着他的目光抬眼看去,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我也这么感觉。”
于是袁琢看着她向周涤走去。
“有什么想说的?”祝昭开门见山。
周涤先是转身让这些孩童散学,孩童们的叽叽喳喳地带着自己的书卷一哄而散了,他这才回过身来看向祝昭:“那日陛下寿宴上,你是故意收力了吧?”
虽是询问的话语,语气却是这般笃定。
“为何这么说?”祝昭突然想逗逗他。
“虽只与你交锋过一次,我却已然知道你的诗风文风如何,那日宴席上你所对的诗文显然并非你寻常的风格。”
“世人皆说你生而颖异,我与你相处起来倒未有觉得你是如何多智,没想到你的聪颖全在文章一事上了。”祝昭笑了笑,“五岁能属文,十五作明烛,谈文论义词锋明锐,这般天授奇才怎可被我一小小女子所赢?”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周涤表示自己难以苟同,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以柔辞相逊,是轻我?我岂求人让?纵使在陛下面前败给你我亦无话可说,只是你这般伪败既辱敌也自辱,当真不可理喻!”
“不是我不能赢。”祝昭轻蔑一笑,转而又有些哀伤,“而是我不得不输。”
倘若她身为男子,于大殿之上赢了周涤必将青史留名,传为文坛佳话,可她是女子。
周涤不解,嗤笑一声反问:“为何不得不?文章之道,在真不在谦,胜负付之笔墨,纵使败了,却虽败犹荣。”
祝昭真觉得他所有的脑子全用在文字一事上了,不由得叹气直言:“周灵洗,你可知若我是男子,于大殿之上赢了你,明日便会传遍整个元安,人人称道我才高,能压周氏麒麟子,百年后史册提笔,亦会记得那日宴上对诗之景。”
她抬眸看向他,忽然极轻地笑了笑:“可我是女子。”
她又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若赢了你,旁人可不会说我才高,只会觉得周公子竟然输给了一女子?许是收力了吧?你瞧,大雍的文脉从来不会是能真正心服口服地交给我们女子的。我纵能赢你这一次,又能如何?不过是给你添了一桩难堪,给我惹了一身非议。”
“何必呢?”这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周涤却听见了。
他闻言,眸光一凝,神情渐渐敛去:“这世道原来连安安静静比一场诗,都是奢望。”
正失落着,他却忽然一抬头:“此处寂静,四下无人,陛下赐婚你与中郎将,想来以后你我二人必不能如归芜山那日一般痛快对诗,不如今日再最后酣畅淋漓地与我联诗一首罢。”
说着他从手中一直卷着的那卷书中抽出了一张写了半阙诗的纸张,递给了她:“我这半联方得,尚缺点睛之笔,祝姑娘若肯帮我续成,也不枉伯牙遇子期。”
“文痴。”祝昭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纸张。
只见纸上字迹遒劲,意气纵横,锋芒毕露。
“霜枝脱尽山形瘦,坐看云生复云流。九松不语立寒寺,风过时坠两三秋。”
祝昭俯身去方才小童们的书案前坐下,接过周涤递过来的已经蘸了墨汁的笔,为这首诗补上了后两联。
“钟鸣空谷声犹在,客倚老梨影暂留。欲问此间何所有?一弦山水一弦休。”
她的字迹清峭如同腊梅映雪,笔致瘦劲却无寒俭之态。
“声犹在溯过往,影暂留叹须臾。”周涤见她落笔后微微怔愣了片刻,不由得轻声惊叹,“好一句一弦山水一弦休啊!当真是隐晦,也不知后世之人能否读出。”
“读出什么?”祝昭明知故问。
“以琴喻景,山水为弦,你所叩问的并非物象而是心魂,盖此间最珍者,非寒寺钟老梨影,而是同写山水,默会于心之境。”周涤对答如流。
祝昭笑了笑,放下了毛笔,站起身来吹了吹纸张,待墨迹稍微干才将纸张递还给了他:“弦音止处,余韵绕梁,恰如知己之交,不必常伴左右,但得片刻相契,便已胜却人间无数。”
“周灵洗的才华是能劈开混沌的,祝昭在此预祝来年元安城杏花开时,君,金榜题名。”祝昭向他行了一礼。
周涤微微一笑,也躬身行礼:“涤愿祝姑娘与中郎将画眉举案,琴瑟和鸣,红妆添香日,仍是展卷人。”
“那是自然。”祝昭欣然接受了他的后半句祝福,“只要我还是祝昭,就还会一直读书,只要我还会读书,我就能见招拆招。”
第45章 关关雎鸠(一)
“她真的很有意思。”一道雍容华贵却又带着二十几岁女郎特有的清越的声音在袁琢身后响起。
袁琢不为所动,像是知道身后来人是谁,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几步远的祝昭,眼神中含着的笑意却是遮也遮不住,像是从心底泛上来的,不自觉的:“殿下,你只要看着她生活,就会喜欢上她的。”
平康公主也望着她,轻轻一笑:“从前向父皇求情将你从诏狱中救出便是看中你的皮相,你却不领本宫情,原来你喜欢这般模样的女郎?”
袁琢斟酌着准备转身开口,却又听到那道清越的声线从背后传来:“眼光倒是不错,这样的女郎本宫也心生欢喜。”
初见祝昭时,平康公主只觉得她淡雅素净,眉间自有书卷清气,然越细品越见风骨。
大殿之上与周氏麒麟子辩理时,言辞如珠落玉盘,既有锋芒又不失温婉。若能与她朝夕相处,被她的才情与灵秀所打动只是时间的问题。
袁琢不言语了。
平康公主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只是轻笑一声,接着道:“你不想本宫招惹她,所以和她说本宫跋扈娇纵,是也不是?”
袁琢微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向着平康公主行了一礼:“殿下明察秋毫,所言不虚。寻常女子若得殿下青眼相加,从而招致麾下,必视作三世修来的福分。然祝姑娘绝非池中之物,她的命该是在山水自由间,沐清风饮朝露,自在生长。若将她困在元安,拘于公主府朱墙碧瓦间,便是折了她的羽翼,缚了她的风骨。”
平康公主却是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只是微昂着头望向不远处与周涤叙旧的祝昭,语气冷冽:“袁听之,你难道不觉得她这样的女郎就算是困在公主府也比困在你的方寸后宅中好?”
袁琢无法和她解释其中缘由,但是他知道依照平康公主的性子,她若是真想要祝昭,那定是宴席结束后就去向陛下讨要祝昭了。
就像她当年在囚犯中一眼看中了自己,立马就与陛下说了要招他做她的面首。
她就是这样,说话做事带着自傲,绝不会有半点犹豫,绝不会去想后果,永远一往无前。
如今她站在此处和他放冷话便足以说明陛下拒绝了她,陛下没同意让祝昭成为平康公主的幕中客,想清楚其中缘由后袁琢也就不想费口舌与她解释了,只是又深深地行了一礼。
平康
公主有些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了不远处的祝昭和周涤。
而此刻的祝昭正在一边帮周涤收拾着童子的书案一边打趣周涤:“周公子,初看你面相我便知道你是多智之人,只是认识了这么久,你我二人也打了不少交道,我倒真没看出来你是这般心善的人,有如此胸怀与兼济天下之心。”
周涤一开始听了前半句还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听到后半句却是越听越不对味:“祝姑娘,你感觉你像是在骂我。”
祝昭从容应答:“周公子,不要怀疑,是你的感觉有些问题。”
周涤有些无奈地挑了挑眉,这才回复了她方才的问题:“来九松寺义讲的原先是幼和,只是你也知道他如今人不在元安,他很是心善,又很有胸怀,加之他有兼济天下之心,他放不下这群童子,故而拜托我每隔三日替他来九松寺义讲。”
周涤说话时特意着重强调了“心善,有胸怀,有兼济天下之心”,祝昭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反倒是觉得他的答案虽然在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却确实在情理之中。
难怪他会告诉她九松寺的百年梨木盛花期时花开灼灼,遮天蔽日。
崔协就是这样一个心善,有胸怀,且有兼济天下之心的人。
她仿佛能看到在淅沥的梨花雨下,少年郎平静温和,执卷育人的模样。
她从思绪中抽离,有些惋惜地笑了笑:“你与崔世子都是好心人,佛祖保佑,你们二人定会长命百岁的。”
“是了。”周涤忽然笑了笑,笑容里隐约藏着气恼,“你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方才我前来之时那住持看了看我面相,说我神强骨弱,恐不永年!你说说这都是什么晦气话啊!”
他显然认为住持的话不可理喻,祝昭被他气鼓鼓的样子逗得眼眸微弯:“方才上山前我听中郎将说此地最为灵验,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九松寺也没不过如此,初见你之时你几十步之外拉弓射花,准头和劲头都是数一数二的,你身子骨很是强健,最起码在文人中是上乘。”
周涤在归芜山上拉弓射花的力道她记得,祝府查抄那日袁琢拉弓射钗的力道她亦记得,二者力道相差不大,如果细究的话,周涤的力道甚至更上一层,袁琢作为一个武将力道自然不容小觑,可周涤一介文人,力道可与武将一比,由此可见他绝非是骨弱之人。
“可不吗,我前几次来义讲,来得早了便闲得无趣去求了签文,谁料抽到了下下签,签文上说什么明烛焚骨残灯照,浮沉俱作鲛人泪。”周涤言语之中尽是对九松寺的不满和对自己运气与实力的肯定,“毫不骄傲地说,我的运气总是很好,可独独这九松寺回回咒我,若非是幼和相托,我当真是不想踏足此地!”
祝昭还想说些什么取笑他,却见方才还满脸愤懑的周涤一下子正色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对着祝昭行了一礼。
祝昭心里纳罕,刚想揶揄他几句,却突然清醒自己方才好似是和袁琢一道来的,她在此处和周涤是不是聊了很久了
祝昭脸上堆着笑回过了头,果不其然看到了袁琢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向着周涤颔首,平声道:“周公子,平康公主殿下在廊下等你。”
周涤抬起行礼时垂下的脑袋,顺着袁琢身后望去,这才看到了华服玉砌的平康公主,端庄威严。
周涤忙道多谢,侧身穿过祝昭身旁就向平康公主走了过去。
祝昭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和不远处的平康公主,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去请安问礼,于是她抬眼看向了一旁的袁琢。
袁琢摇了摇头,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祝昭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与他一同消失在了平康公主的视线里了,毕竟袁琢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人情世故一块定是她的前辈。
平康公主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默默收回了目光,她看了眼眼前规矩行礼的周涤,缓声道:“周公子于九松寺讲学已有旬日,素日里太子殿下亦常于宫闱之中盛赞你的才学品行。本宫今日亲临讲堂,见公子授业解惑,治学严谨,循循善诱,如此贤才,自当厚赏。明日巳时,便请公子移步公主府,本宫自当备下薄礼,以谢公子教诲之功。”
言罢,她也不去看周涤是何反应,转身便走了,鸣兰朝着周涤匆匆行了拜别礼后随着平康公主走了。
平康公主走着走着越想越气,她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什么叫困在我公主府?我是一国公主,又岂会让祝昭困在公主府呢?”
她越想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父皇千秋之庆既已圆满,我不日便将启程归返瑕州封地,我若得祝昭,定一路上诗词唱和、谈古论今,岂不美哉?袁听之那厮,竟妄言我会困住祝昭,实在荒谬至极!我萧朔华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来去自如,他一个外臣,何德何能,敢对我的事妄加揣测,信口雌黄?袁听之这番无稽之谈,若再让本宫听闻,定叫他好看!”
鸣兰默默地听着平康公主发泄心中的怒气,她知道,公主殿下的怒气不是冲着袁琢来的,而是冲着陛下来的,或者说殿下的怒气是冲着殿下自己的。
平康公主说完了,也泄气了,她随意地坐在了廊下的坐槛上,望着廊庑外愈发阴沉的天以及随着秋风微微摆动的廊灯,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嘲道:“是啊,我自己都是一个被困住的人,如何能确保我周围的人不被困住呢?”
鸣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阴霾压瓦,秋云垂垂欲坠,将堕未堕的雨意凝在檐角。
鸣兰收回了目光再度看向了廊下之人。
寺中廊庑迂回,四方朱栏框住半幅天色,萧朔华凭坐栏下,一手轻搭在雕花木槛,风过廊隙,卷得她鬓边碎发轻颤。
萧朔华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虽居金枝玉叶之位,然身似金丝笼中雀,困于宫规礼教,封地藩篱之间,纵有鲲鹏之志,亦难越雷池半步。
不说旁的,单说她的驸马,与她志趣相悖性情不投,每日相对,只觉如坐针毡。
她数次恳请父皇允她和离,盼能挣脱错配姻缘的桎梏,然父皇总以皇家颜面,朝堂安稳为由,驳回请求。
既如此,自身尚不得自由,困于这无爱婚姻与森严规矩之间,又何谈护得旁人周全?
遑论庇佑身边之人,保其不困于世俗桎梏,命运樊笼?
想来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檐角铜铃衔风不语,阶前坠叶将飞,她凝睇处,云絮如墨浸宣纸,正一点点晕染开雨脚。
袁琢站在古松下收回了望向仿佛染墨了一般的天空的视线,转而看向了在另一株古松下许愿的祝昭,他听到了风吹铃铛的声音,树影忽明忽暗,他闻到若有若无的檀香,这一刻,他觉得分外心安。
祝昭手中握着笔,却如何也落不下,须臾,她放下了手中的笔,将未染片墨的红绸挂在了老松的枝桠上,一枝她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枝桠上。
第46章 关关雎鸠(二)
而后她远远地凝望着菩萨的垂目与慈眉,虔诚地躬身拜了三拜。
她也不是没有心愿。
世俗的愿望她有许多,多到数不清的那种。
她渴望爹娘爱她,她渴望恩师长命,她渴望挚友如愿,她所渴求之事,太多太多
可是爹娘并不爱她,穆阿媪未能长命,赤华还与她一道颠簸,青麦走不出濯陵
就算虔诚发愿,亦不能实现,毕竟这一切或许早就是命中注定。
既如此,那对神明,她便不为其徒增烦恼了吧。
雨,落下来了。
雨还在落,落在九松寺的青石板上,泛起了层层涟漪。
寺里的小和尚见祝昭一动不动地站在檐下看雨落,于是寻了棋盘两副棋子给两位无言观雨的施主送了过去,双掌合十道:“二位施主,秋雨不知何时能停,
不若手谈几局,消弥时光。”
落子声与落雨声交织,祝昭从容地应对着袁琢的棋子,突然开口问道:“袁大人若是你娶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可想过要和她怎样过日子?”
袁琢执棋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恢复如常,一如既往地落子:“没有。”
祝昭将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方才询问:“为何?”
“袁某无根无蒂之人,从来不奢求能遇到白头偕老之人。”袁琢低头看着棋盘,缓缓地说。
祝昭看不见他脸上神情。
她顺着他的视线也望向了棋盘上的纵横交错的黑白二子,清明的声音与窗外雨声相和,带着不解与劝慰:“你应当相信自己能遇到。”
你应当相信自己能遇到,应当相信你能有别的活下去的理由。
袁琢听完却是极轻地嗤笑了一声,轻叹了一声放下了棋子往后一靠,他转头看向了窗外淅沥的落雨和在雨水的洗涤下青翠欲滴的古松,淡淡道:“相信是一件太过虚无缥缈的事情。”
祝昭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她在想二十又二的青年应当是怎样的。
应当像她长兄那样无忧无虑,已然娶了妻却还是长不大,应当像周涤那样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年纪里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应当像崔协那样赤忱勇敢,虽然对未知的迷茫却还是奋不顾身地孤注一掷。
总之不应当是袁琢这样的,带着无尽的孤寂与破碎,丝毫看不到任何一点该有的生命力。
一想到他,她就只能立马想到一匹白驹,一柄长枪,一个老翁。
唯此三物。
他这样淡淡的,祝昭只是看着却觉得自己酸涩了起来,细细密密的,无能为力的。
她想说些什么,但她又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
袁琢这时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古松上移了回来,猝不及防就跌进了对面那双清丽澄澈的眼眸。
祝昭只是望着他,但他却感觉到了别样的,未言出的,难以名状的情愫。
他被这复杂的眼神灼伤地心脏发紧,慌忙垂下眼眸拿起了又一颗棋子,匆匆道:“我的话不全然正确,或许世间确实有太多事值得相信,若是四姑娘相信,那就请继续相信下去。”
祝昭深吸了一口气,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傻子!
祝昭只能在心里暗骂,都这样了却还想着将她从低沉的情绪中托举到光明的希望中。
“我向来相信。”她只能负气似的说出这句话,说到底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些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你如今站在此处望前看,依你的性子定是觉得前途无量,但我此刻站在此处望前看,只能看到一条命定之路。”袁琢看着她一言不发地落下一子,笑着拿起棋盘旁的一个青橘自顾自地剥开了,劝慰她,“每个人的命运不同而已。”
祝昭抬眸,因着落雨昏暗,沙弥为他们点了盏烛火,跃动烛光下,随着袁琢手经过之处,橘皮上的微小汁水溅出,在光影下像是一场橘子皮的烟花。
短暂,绚烂,隐晦。
然后,剥好的青橘被递到了她跟前。
她微微怔愣,却还是自然而然地抬手接过了已经细心去皮的青橘。
时间真是奇妙得难以形容,初入元安见到袁琢的祝昭怎么也不会料想到此时此刻会与这样一个阎罗郎君同在檐下观雨手谈,她会自然地接过他的好意,就像这是做了无数遍的寻常事一般自然而然。
“采生折割案已有了些许眉目。”这是袁琢第一次主动与她谈起天策卫的公事。
祝昭吃着青橘望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往昔年岁总有稚子下落不明的案卷呈递天策卫,卫中吏员皆会将其一一造册归档,妥善封存,虽偶有孩童侥幸寻回,终究是寥寥无几,十不得一。”袁琢缓缓道,“可是自圣上寿诞前夕,万邦来朝使臣云集之时,再无半纸文书有关孩童失踪案递入天策卫。直至今日,你我二人途中偶遇的那男童,成了天策卫案牍库中最后一桩孩童失踪卷宗。”
祝昭眉目微蹙:“此事着实蹊跷,有人报稚子失踪案虽才有迹可循自万邦来朝使团入京,案件却戛然断绝?莫非”
祝昭话音顿住,她脑海中出现了一种可能,使臣入京便再无稚子失踪,莫非这个采生折割案与东西南北四方使臣有关?
她话虽未说完,但是袁琢已然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顺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使臣前些时日已然全部离京,若真是使臣所为,那么堆积的有关稚子的陈年旧案可就说不通了。”
祝昭一下子想明白了其中缘由,采生折割案只是恰巧消失在了使臣入京之时,这并不能代表是外邦人所为。
“始作俑者在万邦来朝之际离开了元安?”祝昭豁然开朗。
袁琢听后赞赏一笑:“你真的很聪明。”
“那看来袁大人这是又和我想到一处了?”祝昭笑着歪头询问,二人再一次心照不宣。
“是。”袁琢条理清晰道,“我又与你想到了一处,故而我派天策卫的人去邻近州县去打探是否有稚子失踪案件上报。”
祝昭沉默不言,却是含笑着望向他,她知道他的后半句才是他提起这段天策卫公事的缘由。
袁琢见她不催促,也就继续往下说了:“邻州邻县或多或少都要此类案件,只是瑕州格外多。”
望着祝昭看向他的目光,他继续道:“因此我怀疑人牙已迁至瑕州,你我二人成亲之后我会带你去瑕州探查此案,彼时你可在瑕州脱身。”
见祝昭一直盯着自己,听他说完也为言语一二,他斟酌着问道:“是有不妥之处吗?”
祝昭摇了摇头,她望着对面的青年笑了一下:“安排得毫无错处,只是想到你能一下子就将瑕州与我脱身的法子想到一处,我就觉得你定是时时刻刻念着你对我的承诺,将诺言字字句句刻进了心头,为我铺就破局之路。”
听着这些话,袁琢竟然觉得自己听得有些耳根发热,不自觉地微微垂下了眼,可是女郎清朗如碎玉一般的声音还是不争气地传入他的耳中。
“前时我昏聩蒙心,错忖大人留我于元安之意,以市井小人之见,妄度君子坦荡襟怀。祝昭在此向大人赔罪。”
谁又能料到世人皆惧怕的天策阎罗郎实则是这般一个如玉的君子。
祝昭说着起身朝着他敛衽深深行了一礼,袁琢别过头去似是不愿意受她这一礼,他有些闷闷地道:“毕竟我所讨要的名录还在祝姑娘身上。”
祝昭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袁琢随意瞥了一眼木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已然停了下来,秋风凉丝丝地吹入室内,他也起身:“时候不早了,秋雨已歇,我们回家吧。”
祝昭心道也是,直起身子就跟在了袁琢后面,却见袁琢出门后直接右转,她心里不禁疑问,方才不是从左边那道门来的吗?
还未等她问出声,却又见袁琢脚步一顿,又往左走去,刚好有小沙弥过来收拾棋盘,祝昭指了指右边那条路,询问道:“这条路也能出寺吗?”
沙弥双掌合十,语气缓慢沉静地道:“此路通马道,二位施主方才是走人道入寺,应当走左边的路。”
“那这人道与马道有何分别?为何”祝昭还没问完就听到袁琢在不远处喊她跟上,祝昭想到九松寺曲折弯绕,倒真怕一会儿忘了来时路,只好朝着小沙弥行礼感谢,匆匆追上了袁琢。
二人刚走到寺门口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袁琢下意识地回头,只见方才那个小沙弥手中还拿着木签,许是追得有些急促,此刻还微微喘着气,但他还是立马规规矩矩双掌合十朝着二位躬身:“这位施主方才求的签文谶语落在了寺中。”
袁琢接过木签道了多谢又转身提摆下山了。
祝昭也匆匆和沙弥道别追上了袁琢:“你何时求的签文呐?求的是什么?”
不出意外,袁琢依旧是一言不发。
祝昭在心里
暗骂他是个闷葫芦,提着裙摆下了台阶。
自那日圣上于寿宴之中为袁琢和祝昭二人口谕赐婚后宫中没有再关于二人姻缘的事情传来,倒是今日自九松寺打马归家后听家丁说陛下遣人传口谕,此刻正在花厅候着。
袁阿翁说是圣上身边的钱公公,让袁琢去花厅寻他。
袁琢也不意外,点了点头就朝花厅走去,祝昭回身望了望袁阿翁,连忙来到他身旁虚虚搀扶着他:“阿翁您身体好些了没有,近日秋深,总能听到你咳嗽。”
“放心啊昭丫头。”袁阿翁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阿翁再如何也要撑到看到你和阿琢成婚的时候。”
第47章 关关雎鸠(三)
或许小辈成家这件事对于长辈来说都是天大的大事,对于袁阿翁来说,他盼着袁琢早缔良缘,定不是为了绵延宗族血脉,只是存粹地盼他的孙儿檐下有双对坐的人影,春能共折堂前柳,秋可同扫阶上霜,往后风雨来时,有人与他同撑一把纸伞。
只可惜阿翁呐,她并非袁琢的良人。
祝昭未讲心中所想说出,她只是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而后和袁阿翁絮叨了几句。
方没说几句,就见袁琢送钱公公出了府门,再度回来时他看着祝昭和袁阿翁询问的神情自己就将方才谈话的内容说了出来:“陛下为我和四姑娘的婚事选定了良辰吉日。”
袁阿翁了然地点了点头,催促他们快去用晚食。
晚食过后祝昭去了自己的屋子里写话本去了,袁琢正准备回书房厘清一下瑕州稚子失踪案的来龙去脉,却看到在庭院的那棵银杏树下,阿翁抚着银须,笑眯眯地看向他。
“陛下的良辰吉日定的倒是挺近啊?”袁阿翁看着袁琢走来,笑盈盈地揶揄。
袁琢在他对面坐下,轻叹了一口气:“陛下怕夜长梦多,不过也好,早些成亲,我好早些送她回去。”
袁阿翁却没有接过他的话头往下说,而是说起了陈年旧事,一段他从来没提过的陈年旧事:“想当年你那不要脸的爹成婚时,我也是这般夜里睡不着,你阿媪也是,紧张得不行,她生怕你娘不满意她,只是谁知道造化弄人,当时都有了你,你娘还抛下你走了,你当时拉着她的衣服啊,哭得嗓子都哑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其实说到底也不全然怪他,你爹做的混账事也是不少,只是只是她让我的孙儿过得这般苦,和我这个老头相依为命,唉于理我不该怪她,可于情我却还是怨恨她的,只是我不希望你怨她,若是没有她,你也不会来到世间了。”
袁阿翁觉得自己老了,如今越发糊涂了,连话语都颠三倒四得说不清楚了,只能不住叹息。
“阿翁你好好地说这些干嘛?”袁琢摸了摸自己的右腕,有些嗔怪地看着他。
袁琢虽然对阿翁说的娘离开的事情没有多少记忆了,对于他爹他娘,他都没有多少记忆了,他也不想对他们有记忆。
袁阿翁收敛了脸上伤神的神色,转而又和蔼可亲地笑道:“如今终于盼到你合卺,而立之年有稚子绕膝唤阿爹,胜似我这把老骨头多陪你十年啊。”
“阿翁你说什么糊涂话呢!”袁琢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你知道我与祝昭成婚是权宜之计,怎么就就就连稚子都有了呢?旁人旁人再好都不会比阿翁更好!”
他隐约觉得袁阿翁今晚不对劲,他慌乱地解释着,似乎只是在徒劳地改变着一个既定事实。
事实就是阿翁总归会有离去的一天,而这样的一天,离他愈来愈近。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了他,他手足无措,他想要抓住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抓不住。
袁阿翁看着他面上委屈的神色,忽然笑起来,皱纹里漾着几分无奈:“怎么还和幼时一样呢?”
“人有生老病死,阿翁自然也不能例外。”袁阿翁笑着宽慰她,“阿翁这辈子有你阿媪,有你,还能从瑕州来到元安,我还在这座大宅子里享受了这般久,若是哪日我走了,我也是满足的。”
阿翁能坦然地谈论自己的死亡,可袁琢却无法坦然地面对阿翁的离去。
他觉得眼睛发酸,微微叹了口气,仰着头去看天上的星星,不再言语。
直到他目送着阿翁蹒跚地拄着拐杖回房歇息,他还是觉得心里闷得慌,眼泪争先恐后地想要掉下来,他粗鲁地一把抹去,再深吸一口气,他起身走了。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日子就停留在这几年,他当上了天策卫中郎将的这几年,即使他天天受天子猜忌,即使他日日受百姓唾骂,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见过朝堂上太多清正守道的臣子了,他时常感叹动容于他们为生民立命的一颗赤子之心。
他没有这样高的追求,或者说他不配有这样高的追求。
年少之时,他亦想要读书赶考,为民请命,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发觉得此事于他是天方夜谭。
如今他早已舍弃了这绚烂得如同梦境一般的少年愿景,他只愿阿翁过得好。
他要尽孝,他要送终。
没有阿翁的世间是可怕的,是到处都是恶意的。
所以阿翁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想到这里,他忽然不怕了。
夜已经深了,袁琢心思放松地走上了回书房的路,路过祝昭的院子是发现她屋里的烛火依旧亮着,想着晚间钱公公与他说的话他还未尽数告知祝昭,于是他敲响了祝昭的房门。
祝昭打开了门,烛光落在了她莹白的脸上,她眉眼间满是疑惑。
“我有些事要同你说,方便进去吗?”
祝昭点了点头,侧过身子让他进来了。
祝昭的房间很简约且规矩,屋子里弥漫着暖黄的青橘香气,几盏烛台支在书案上闪闪烁烁,给纸张上了一层温润,只这几盏烛火却将屋子照得温暖。
袁琢知道她的屋子之所以规矩得一点儿装饰都没有,是因为她知道她最终会离开。
虽然祝昭会离开是既定的事实,可是袁琢一想到她要离开,却觉得心口空落落的。
他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想要将温暖的此刻烙印在脑海里。
“什么事情呀?”祝昭阖上门走到他对面坐下。
“钱公公今日来和我商量嫁娶之日的诸多事宜。”袁琢回答,“圣上考虑到你父母亲人如今皆不在元安,只有你二姐姐祝暄在,若你不想在祝府中,陛下也特许你去你二姐姐家待嫁。”
“二姐姐?”祝昭皱起了眉头,连连摆手,“这就不麻烦她了吧,我去祝府就行。”
一来她本身就没有与祝暄相熟到这种地步,二来祝暄于她而言可有可无,这次婚礼于她而言亦然可有可无,所以在祝府出嫁就行,不必兴师动众。
“你若觉得麻烦她那便就在祝府待嫁。”袁琢也没有勉强,只是随意提了一嘴,“若你二姐姐待你友善,你可以寻个日子去看看她,好好做个道别,毕竟往后你是假死脱身,你们姐妹二人恐怕是难以相见了。”
祝昭昨夜因着袁琢这番话翻来覆去了一整晚。
袁琢说得没错,是该和难以相见的人好好地道个别。
今日一大早,她就让赤华去樽楼东边的一家点心铺子买了时兴的点心,让去了范府上呈上了拜帖。
袁阿翁近日染上了风寒,清早咳嗽得很,让袁琢带着祝昭去外头的朝食铺子,他再躺躺。
袁琢担忧地看着阿翁,嘱咐府上家丁煎药,阿翁却是说他扰了清静,让他快些出去。
恰好出了府门碰到了赵楫李烛和呈拜帖回来的赤华,于是袁琢就带上了他们一道。
深秋的清晨微凉,赵楫走在前方,率先掀了早点铺竹帘,烟火裹着热汤香,呼地扑在了他的脸上:“老板,老三样,再添三碗面!”
“好嘞!客官先坐!”
案头粗陶碗摞得老高,店家甩着面杖吆喝:“阳春面滚锅嘞!”
白汽里,细面落进沸汤,葱花跟着打转,油香刺得人鼻腔发痒。
不一会儿,店家就端来刚出锅的阳春面,朴朴素素的汤汁上浮着星星点点的葱花。赵楫性急,夹起面条就往嘴里塞,被烫得直哈气,惹得大家笑了笑。
袁琢接过面碗,从桌上拿起辣酱瓷罐,骨节分明的手指打盖子,一下子就往碗里倒了两大勺。
艳红的辣酱坠进面汤,瞬间晕开热烈的色泽,辛辣气息腾起,对面的祝昭下意识轻蹙鼻尖。
他抬眼,见她盯着自己碗里的红油发怔,询问道:“怎么了?”
话落便将辣椒瓷罐往她面前推了推:“想要?”
祝昭头一次见有人吃辣椒这么猛,不禁发问:“是这辣椒不辣吗?”
赵楫早攥着酱肉包往嘴里塞,烫得直伸舌头,含糊嚷道:“中郎将就是重口,我时常感觉他没有味觉。”
袁琢低头捞面,只是轻声提醒赵楫道:“烫,你慢些吃。”
祝昭将自己的那碗阳春面往自己移动半寸,也不再说话了,她似乎能感觉到袁琢今天心情有些低落。
赵楫又开始招呼起来了:“四姑娘,赤华姑娘,这家的包子一绝,你别光顾着吃面,也尝尝晦卿啊,晦卿他不爱吃包子,今日我点了这么多你们可都要吃完啊!”
面香混着人声,阳光渐渐普照,斜斜映下,碎金似的晃。
用完朝食后袁琢三人去了天策卫,赤华拎着那家时兴的点心和祝昭一起回府,刚到府邸,小厮就告诉他们收到了范府的回帖。
祝昭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于是便提着糕点去范府中拜会祝暄。
不多时,一辆马车就停在了范府门口,这府邸比之袁府看着规模少了许多,但也是檐牙高啄,古朴精妙。
虽然祝昭知道祝暄一直在元安,但她从未想过要来拜会她,她也从未来见过自己,不过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离开元安,说不定永不回来,今日这一面应当也是她们姐妹二人此生最后一面了吧。
既然是最后一面也就不计较这么多了,权当不为自己留下遗憾的余地。
祝暄早上起来听说祝昭呈递了拜帖,连忙写了回帖,收拾好自己后就带着云宿去府门口接人。
刚到府门口她便瞧见一个祝昭刚从马车上下来,今日她一袭新绿色衣裙,在日头里蓬勃生动。
第48章 关关雎鸠(四)
祝暄上前,笑着唤她:“四妹妹。”
祝昭也上前了几步,笑着应道:“二姐姐。”
“我夫家人讲规矩,我先带你去见过婆母她们。”祝暄领着她去拜见了范府的老夫人,主母以及众多嫂夫人,一轮下来也是花了许久时间才将祝昭带去了自己房中。
刚走到连廊,就迎面碰上了两个女子,好巧不巧,这两个她都认识。
一个是崔协的妹妹,唤作崔澈,另一位是当时及笄礼上跟在祝曦身后的那位官家小姐,当时祝昭也只是听人喊她范姑娘,如今想来,她该不会是祝暄的小姑子吧?
“祝昭?”这位范姑娘一见到祝昭就皱起了眉头,连向祝暄行礼都忘了,“你怎么来我们府上了。”
“阿满,她是我邀来的,我在元安只有她这一个亲人,所以请她过府一叙。”祝暄朝她笑了笑。
范满瘪了瘪嘴,似是不快地嘀咕:“嫂嫂你可长点心吧,这祝昭命格不祥。”
旁边的崔澈吓得连忙用手肘顶了顶范满。
范满却是说得更起劲了:“我又没说错!她这一来元安,你们祝府就被流放,独她一人得中郎将搭救,肯定就是她克的啊!”
“阿满!”祝暄严厉地呵斥了她。
“嫂嫂你凶我!”范满觉得委屈,一甩袖子扭头就跑。
崔澈前后看了看,向着祝昭和祝暄行礼赔了个不是,连忙去追她了。
“崔世子的妹妹倒还真像他。”祝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了笑。
“阿澈的母亲书香门第,很有教养,养出的儿女自也不会差到什么地方。”两人说着就来到了祝暄的院子。
祝暄吩咐云宿备茶,祝昭让赤华送上点心,两人寒暄了一番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祝昭觉得这样的二姐姐让她有些陌生,她记得她回府的第一日便是二姐姐给她送上了点心,好心好意又浑身刺地提醒她学习礼仪莫要出丑。
祝昭心里是感激她的。
可如今,再见到她,却感觉不到她的张牙舞爪了,只有温顺,只有平淡。
“我要嫁给中郎将了。”祝昭率先开口打破了平静。
“我知道。”祝暄目光散淡,只是温温柔柔地笑了笑,语气淡淡又缓缓,“祝你们百年好合。”
“阿满人不坏,只是说话的方式总是强硬,她是家中幼女,难免骄纵,你莫要生她的气。”一路上祝暄犹犹豫豫,斟酌着如何开口,这下终于把话说出了口。
祝昭点了点头。
她其实无所谓的,说实话,到了元安之后除了祝曦用她的命格不祥挑衅过她,旁人好像也不怎么在乎她这个头衔,时间久了她自己都快忘却了。
二人的谈话又戛然而止了。
“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祝昭望着她。
祝暄苦笑,同她能说什么?
同她说家长里短,贤妻良母,同她说自己严苛的婆母还是忙碌的夫君?
她也不容易,何必向她倒苦水呢?
“我的生活波澜无惊,一时想不到趣事同妹妹讲。”祝暄有些无措地笑了笑。
“二姐姐,你是不是很累?”祝昭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生涩与试探,毕竟自小分隔两处,她们姐妹间的相处像隔着层纱,但是她能敏锐地感受到祝暄的疲倦,“你过得不开心吗?”
祝暄要去拿茶盏的动作顿了顿,她有些失神,她有多久没有听到有人问她累不累,开心不开心了。
半晌,她浅浅地笑了笑:“能有什么烦忧?”
她再度继续动作去拿茶盏,手指刚触到滚烫的瓷壁,便猛地一颤,那只茶盏“当啷”砸在案上,溅出的茶汤泼湿了她的袖子。
祝昭连忙起身去扶,指尖刚碰到她发凉的手腕,就听见一声极轻的抽噎。
祝暄垂着头,发间的步摇随着她的肩头的颤抖轻轻晃动,晃得人眼酸。
“能有什么烦忧……”她重复着,话未说完,一滴泪忽然砸向了祝昭扶向她的手上。
在祝昭的记忆中,祝暄向来是张牙舞爪铁齿铜牙的,从未见过她落泪,一时慌了神,只能笨拙地掏帕子去擦,却见更多的泪顺着她下颌滚落,砸在交叠的手背上。
“你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吧。”祝昭轻轻地拍了拍她耸动的单薄的肩膀,轻声安慰,“难受就哭出来吧。”
若不是受了委屈与不平又无处宣泄,她定不会因为一句小小的问候和一次小小的错手就崩溃大哭的。
“祝昭,我太累了,太累了。”祝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再度抬首之时已然是满目朦胧,“战战兢兢,不得自由。”
“在祝府之时我娘不争不抢,可我不能不争不抢啊,父亲有这么多女儿,若我不争不抢,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祝暄说着自嘲一笑,“可是争抢太累了,我比不过三妹妹会争会抢,我与我娘说过,我说娘我好累啊,娘说,累了就嫁人吧,你的夫君会是你的倚靠,那个瞬间,我真的以为成亲了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当主母为我选好了人家,我就嫁了。”
祝暄望着祝昭,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那笑声里满是苦涩:“年幼之时,我曾想过靠自己,可年岁渐长,我才发现世道对我太不堪,我太累了,我想找个倚靠,我将夫家当作了倚靠,可是这是不对的,只有自己才能是自己的倚靠,旁人都不行。”
在她的认知里,她本以为女子都是必须成亲的。
可到如今她才知道,这不是必须的。
祝昭看着她,神色复杂道:“就算成了亲,你也可以成为自己的倚靠。”
祝暄忽然抓住祝昭的肩膀,声嘶力竭:“四妹妹你不懂!你不懂!我如今日日被困在琐碎小事中,明争暗斗中,夫婿从不为我反抗婆母,我于元安无亲人,我怎么才能从这四方宅院逃出去!怎么能!……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去也挺好的……挺好的……”
已入穷巷,已到涯前,她如何回首?她又如何能承担得起回首的代价?
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卷得竹帘左右摇晃,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竹帘上,忽上忽下。
祝昭望着祝暄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了她牙尖嘴利的模样,那时的她虽看着不近人情,实则温暖又有力,如今却只剩一片冰凉的颤抖。
她反握住那只手,轻声道:“二姐姐,我错了,我未经历你所经历的事,便不该靠自己的想象去评判你,是我的错,但若你真的感到委屈又无处诉说,就告诉我吧,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头好。”
话音未落,祝暄忽然埋首在袖中,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
从范府出来的时候恰好路过天策卫,袁琢正好从门口下值出来。
祝昭正好掀开了车帘,就看见十步开外的地方,一堆玄色天策卫之中站着一个身形挺拔,气质干净的他。
将落的夕阳自他身后而来,将青年的周身都氤氲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晕。
“今日下值这么早?”祝昭看着他掀开车帘上了马车,随口问了一句。
“这是正常的下值时间。”袁琢回答。
“哦。”
“你去见了你二姐姐了?”袁琢见她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问道。
“是啊。”祝昭叹了口气,“她变了好多。”
“人都是会变的。”
“你知道她的夫君,也就是鸿胪寺卿范大人是个怎样的人吗?”
“鸿胪寺卿范阙,字无失,人如其名,是个规行矩步的人,也最是墨守陈规,于为官一事上,确实是个正直的好官。”
祝昭笑了:“你说得中规中矩的,倒像是在读有关这位范大人的传记。”
袁琢也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听到她说:“她过得不开心。”
袁琢知道她说的是祝暄,所以他中规中矩地回答:“很少有人会过得开心。”
车厢里沉默了,就在袁琢以为她会一直沉默到马车停下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虽然我没有经历过她经历的,不该用我自己的想法去设想她的处境,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反抗而不是忍受。”
袁琢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若你是她,你会怎么做?”
“首先我会与自己和解,我得先明确地告知自己这一切苦难的源头都不是我,而是这个世道,在这个世道中女子一生中会面对无数次向下道路的诱惑,所以就算我被迫嫁人了,也不是我的错,我不该怪自己。”
“其次我会反抗,我会尽自己所能反抗,他们如何对我,我便会一一还回来,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也对我没有生养之恩,所以我不会顾忌什么。”
“最后,不论反抗有没有结果,我最终都是要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路,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的归宿。”
袁琢全程眼尾含笑地望着她目光炯炯地侃侃而谈,听她说完了,才补上一句:“所以你是祝昭,不是她。”
祝昭一下子沉默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有自己的选择。”袁琢望向她,“不要太为他人伤怀。”
那日的夕阳正好,风也温柔。
车轮碾过青石板,暮色里,两双眼眸落进同一片晦色,未出口的话就融在了一片橘黄中。
她掀开车帘一角,风将她鬓边碎发吹得微微颤动,发间簪子上的白玉在光影里晃出半圈凉白。
她哪有为他人伤怀呢?
她时常觉得自己挺没心没肺的,这世上值得她伤怀的人本就不多,青麦算一个,皇后算一个,祝暄又算一个。
她所有伤怀的,皆是女子。
这是为何呢?大抵因为她们都身不由己吧。
不论身居高位,还是身陷微尘,抑或是身囿朱墙,原来世上的女子都活得如履薄冰。
濯陵不小,元安很大,大雍更是辽阔。
可为何在这般广袤的土地上,她们仍旧身陷囹圄,不得自由?仍旧轻飘飘得如同一阵风,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她感觉心很闷,很痛,很悲凉。
没来由的。
第49章 关关雎鸠(五)
接下来几日,府中忙着筹备婚礼事宜,比往常有了许多人气,却也忙碌了起来。
祝昭在元安没有多余认识的人,况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灾厄之名,故而她很少外出,一来懒得与人多费口舌,二来最近忙着改善话本子。
袁琢被采生折割案绊住了脚步,整日整夜的都要住在天策卫了,袁阿翁这些日子身体倒是比前几日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大病初愈的虚弱。
其实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祝昭是待不住的,只是比起与府外那些自认优渥的人交谈,她更愿意在府中。
四方天地确实不能久待,所以她将目光投向了院中的那棵古木。
祝昭灵活地向那棵高矗的银杏树枝头爬去,因着幼时在濯县没少爬过树,故而只消片刻就坐在了枝桠间得意地朝树下的赤华笑着扬了扬眉。
“如何?”
“我们爬树可从来没爬过你!”赤华在树下朝祝昭喊着。
以往在濯陵的时候,青麦阿姐和她都爬不过祝昭,所以每次要上树摘果子什么的都交给祝昭去做了。
秋日之时,银杏金黄,将落日头穿过大片大片的叶子,明亮通透,难得在萧瑟的深秋有这般开得喧哗,开得蓬勃的草木。
祝昭灿烂的笑颜在层层叠叠的银杏叶中熠熠生辉,笑得喧哗,笑得蓬勃。
祝昭正打算再往上攀一些,这样说不定能看到府外的样子,却听到一声苍老含笑的声音在树下叫唤:“祝丫头,爬树呢?来不来陪我这个老头子喝喝酒啊?”
祝昭笑着朝袁阿翁挥了挥手:“喝!喝!”
祝昭近来没出过袁府,每日和赤华大眼瞪小眼的,生生要将她憋出病来。
如今阿翁主动请她喝酒聊往事,那自然是欣然接受。
“阿翁你少喝些,你这身子刚看这好了不少。”祝昭看着袁阿翁苍老的双手拿着酒坛给她倒酒,不禁有些担心。
这老人家喝酒怎么都是用坛和碗的阿?不应该是壶和盏吗?
袁阿翁将那坛清酒放在了石桌上,二人面前的陶碗里浮着琥珀色的天光,袁阿翁须发已染霜白,指节叩了叩坛口,忽然低笑一声,将酒碗往祝昭面前推了推:“昭丫头,这酒太淡,喝着不过瘾。”
祝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一瞬,呆呆地“啊”了一声。
“想当年啊……”袁阿翁声音忽然亮起来,“阿翁我啊这样的酒喝个十几坛就像张飞吃豆芽一样!”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比划出碗口大的圈:“不是现在这种小陶坛,是那种粗瓷瓮,在瑕州乡下常见,来了元安后我就没见到过了。”
风掠过银杏叶,将他的话音吹得忽高忽低,他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如今不成了,老了。”袁阿翁放下空碗,指腹摩挲着陶瓷酒坛,长叹道,“袁琢那小子不会喝酒,就这点不像我,像他爹。”
祝昭望着袁阿翁眼中忽然出现的孩子气
,她轻轻笑了笑:“阿翁你这说的,中郎将的爹不也是你的儿子嘛,这么说起来,你儿子也没有传到你的好酒量啊?”
袁阿翁听完哈哈大笑,他又给自己满上了,嗤笑一声:“他啊,什么好的都没传到!”
袁阿翁又将一饮而尽的陶碗重重一放,忽然冷声:“我那逆子为了个外姓人,把自个儿亲娘扔在家里喝西北风。”
祝昭放下酒碗的手顿了顿。
“他爹十六岁就走南闯北。”袁阿翁愤愤地敲着石案,“后来跟着商贾做买卖,他跟着商人老爷去知县府赴宴,见了那穿绫罗戴珠翠的小姐,魂儿都飞了,回来就嫌家里的新妇是乡下丫头。”
“明明连亲都成了,阿琢都在他娘的肚子里了,那逆子倒好,转头就跟着别人跑了,连句交代都没有,后来倒是回过几次家来见过阿琢,毕竟他是阿琢的生父,我也就没拦着,后来阿琢长大了,说不想见他了,我就不让那逆子来了,算起来也有十多年没见到他了。”
“去年腊月,同乡人给我来了书信,说他那个官家夫人前几年给他捐了个芝麻官。”袁阿翁忽然放低声音,“穿得人模狗样,见了同乡装作不认识,我老袁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啊?”祝昭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大街上广为流传的是袁琢父母双亡,没想到他的父亲没有离世,只是自他还未出生之时就不要他了。
“喝酒喝酒,这让人糟心的逆子不说也罢。”袁阿翁拿起酒碗朝她碰了碰。
祝昭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趁着倒酒的空隙询问:“那中郎将的母亲呢?”
“她啊……生下阿琢才三年,就跟着个货郎跑了。”
祝昭端着酒坛的手一滞,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那年月闹饥荒,”袁阿翁声音忽然哑了,“他爹刚走,家里只剩半袋糠菜,她抱着娃坐在门槛上哭,眼泪掉在襁褓上,湿了一大片。”
“有天来了个卖丝线的货郎,穿得齐整,说能带她去镇上吃香的喝辣的。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见她把阿琢往屋里一放,包袱都没拿,跟着货郎走了。”
“走的时候,阿琢才多大啊?阿琢就一直在哭啊,他当时连路都走不稳,但是他知道他娘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他跑得跌跌撞撞,摔了又爬起来去追他娘,拉着他娘的衣服不让她走,可是他娘连头都没回欸昭丫头,日头落山了,你去取个灯笼来吧。”
晚风卷着银杏叶,落到石桌旁,祝昭轻轻应了一声,从廊下取来灯笼挂在在低处树枝上。
暖黄的光漫开来时,天边最后一丝亮色也沉了下去。
灯笼的光忽明忽暗,祝昭回身坐下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袁阿翁的眼角滑下一滴泪,可一瞬间就没了踪影,她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阿琢哭着要娘,嗓子都哭哑了,最后趴在他阿媪背上睡着了,不到四岁的孩子懂什么?往后几年我总能看到他就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在等娘,再等他年岁大一些,他便也就不执着此事了。”
祝昭默默地喝掉了酒碗中的酒水。
“他娘走之前正值端午,昭丫头,你有没有看到过他右腕间的赤绳?”袁阿翁问道。
祝昭回想了一下,袁琢好像每次都会戴护袖,她从来没看到过他的手腕,于是她摇了摇头。
“那是他娘给他的长命缕,阿琢一直不肯扔。”袁阿翁轻叹一声,所以越说越无力,“唉,如今呐,都褪色了。”
书中记载,端阳日,幼童系五彩丝于腕,俗谓长命缕。
里俗相传,至后月首雨,当解而弃之通衢,或投诸流水,曰雨洗百秽,绳去灾殃。
雨为天地之涤,弃绳于水,乃假自然之力祛邪祟,日孩童解绳时,毋反顾,谓恐灾厄随目视返。
可弃绳之时,袁琢反顾了。
他没能弃绳。
“后来阿琢到了读书识字的年岁,我带他去学堂蒙学,夫子皆称此子禀赋卓然,目过成诵,堪为栋梁之材。但家中清苦,无余财购楮墨,阿琢折苇杆作笔,以泥地为纸,一笔一划,皆见赤诚呐!”
“每遇农忙,他必然辍读帮我操持田亩,即使村头稚子嘲笑他孤露无依,他也从未有过愠色,每次都是憨笑应之,从前啊,他就是这般自在豁达,鲜活无拘,可他现在”
祝昭听得又难受又无奈,她想不通,从前那么苦的日子,他怎么还能憨笑应之?可如今她认识的袁琢浑身冷冰冰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只是偶尔暴露一些他温良的本性,她想问阿翁一些什么,可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嘴角僵着,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真想看看他以前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阿翁叹了口气,喝了口酒水,继续往下说。
再后来,瑕州蝗蝻蔽野,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他们祖孙二人艰难度日,于是辗转至元安,元安虽然可鬻蔬度日,然市井繁华处,素缣价逾粟米,笔墨之资竟成奢费。
一日,袁琢突然对袁阿翁说想要弃文从武,他说城中武馆招募学徒,既可得薪俸,又能习练武艺。
袁阿翁初闻骇然,言辞坚决不应允,可袁琢却乐呵呵地笑了笑,自命不凡地说:“经籍烦冗,不及弓马快意,我若是得了武先生教导,那成就必然比读书来得快,来得大!”
袁阿翁岂能不知道袁琢的隐衷?
他实际上是体恤袁阿翁老迈,想要用微薄之薪贴补家用,所谓学徒,不过是武馆中洒扫庭除的伙计罢了。
可袁琢情辞恳切,跪陈再三,袁阿翁终难违拗,只得含泪应允。
再后来武馆开不下去了,袁琢投身行伍,从一卒做起。
机缘际会,在校场演武时为当朝先太子所青睐,特命其赴武闱应试。
袁琢不负所望,技压群雄,蟾宫折桂,旋入禁军效命。
此为一起。
此后累立战功,青云直上,本当光耀门楣,风光无限,孰料命运无常。
那日,市井喧嚣,酒旗招展间袁琢忽闻女子凄厉呼救。
他循声望去,见几个泼皮无赖正当街强掳良家女子,怒火瞬间涌上心头,随手掷了茶盏。
他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拳脚凌厉,一番打斗下来,街边砖瓦狼藉,众人纷纷避之不及。
很快,衙役闻讯而至,以扰乱治安为由,将他锁拿入狱。
此为一落。
幸而先太子惜其义勇,亲自上书陈情,才将他救出囹圄。
自此,他便成了太子身边的带刀侍卫。
第50章 关关雎鸠(六)
先太子出行时,他骑马相随,形影不离,因着他多智,常被召入东宫,共议军机要事,渐渐成为先太子心腹,仕途也愈发顺遂。
此为二起。
然而,命运无常,归芜山秋猎,先太子不幸殒命。
今上登基后,清算先太子旧部,袁琢亦被牵连其中,再度身陷诏狱。
此为二落。
狱中阴森可怖,刑具森然,他原以为此番在劫难逃,不是在牢狱中了此余年就是秋后问斩,却不想莫名奇妙地被一位贵人救出,而后他被反复提审,在诏狱与大殿之间来回辗转。
终于,在一个血色残阳的黄昏,他低头折节。
今上见他低头,当即敕封中郎将,命其掌管天策卫。
此为三起。
她握着酒碗的指尖骤然收紧,酒气氤氲了眼睫。
“三起二落”她喃喃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碗,喉头忽然涌上涩意。
诏狱之苦,折节之痛,剜心蚀骨。
她想开口问,舌尖却抵住上颚发不出声。
烛火在她面上明明灭灭,她说不出话,只能将面前酒水入腹。
“昭丫头,我知你善执笔,师从崔翁,文辞斐然,如今我这个老头有一事相托,希望你能够应允。”袁阿翁的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颤声道,“阿琢半生坎坷,命途多舛,自幼孤苦,寒窗砺志却难继,从武入仕屡遭沉浮,这些年来,桩桩件件,我都记在心上。”
“我如今垂垂老矣,恐大限将至,阿琢虽表面坚毅,但他过往艰辛,鲜有人知。如果我走了,他的苦楚,他的挣扎,就都像沙上字迹,吹之即散。我只希望你能以妙笔,将他生平际遇详录于册,不必刊刻,不
必传世,只要记下就好,记下总比遗忘好,阿琢现在是个闷葫芦,心里藏了好些事我这个老头都不知道,我今日与你讲这么多,是想让你更了解阿琢,他心有丘壑,却困于枷锁,若他日见他神思恍惚,还望你能以温言相劝,莫让他如孤舟逐浪,迷失了归途。”
袁琢如枯木,祝昭却像枯木上的新芽,她不住地向着生,她不住地向着光,她不住地向着春。
这样一个枯木逢春的人,应当也能让他枯木逢春。
让他长出肆意纵横的枝桠,让他拥有热烈酣畅的生存信念,让他枝繁叶茂。
袁阿翁如是想着。
“来来来。”袁阿翁笑了笑,“昭丫头,别愣着了,喝酒喝酒!”
祝昭怔怔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不是阿翁,你怎知我师从崔翁?”
“崔翁与我是故友,你上京之时他就修书于我,让我多加照拂于你,怎奈驿路迢迢,这封书信不知路上因何事耽搁了,直到你来袁府的前一日才辗转至我案头。”袁阿翁如实回答,笑眯眯又道,“崔翁的字我知道,铁画银钩,风骨遒劲。阿琢见之心生倾慕,欲执弟子礼向崔翁讨教笔法,但当时他已官拜中郎将,掌天策卫重权,若屈尊求艺,恐遭朝堂非议,落人口实,权衡再三,最终是将这渴慕之心深埋心底,徒留憾事一桩。老朽正因知晓他对翰墨丹青的执念,亦知晓你笔法师从崔翁,那日才让你教导他习字,一来可遂他多年夙愿,二来期盼在横竖撇捺间纾解他胸中块垒。”
“原来阿翁和崔先生先前是旧识呀!”祝昭一双眼睛倏然睁大,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之色:“那我和阿翁得好好多喝几坛了!”
灯笼的烛芯“滋啦”一声蹿得更高了,明光的光亮融进漫天星斗。
一碗又一碗酒水,一次又一次碰碗,祝昭很久没有聊得这般开怀过了,她觉得虽然袁琢冷冰冰的,但他阿翁真的是个温润如春水般的可爱老翁啊。
她喝醉了。
起先只是意识不怎么清明了,可后来竟然看周遭事物都觉得虚浮,一切东西都仿似棉絮,轻飘飘地。
袁阿翁本来正悠哉游哉地喝着酒水,见状,吓了一大跳,忙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厮:“快快快,看看阿琢回来了没有,把他叫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嘭”的一声,祝昭轻晃的身子彻底倒下了。
袁琢来的时候看到他阿翁好奇地盯着趴在石桌上的女郎看,嘴里还自言自语:“这丫头,不是说自己酒量无人能敌吗?这才几碗啊”
袁琢觉得眉心突突跳,他叹了口气,看了看阿翁。
“诶,阿琢,以后出门不要让这丫头喝酒,知道不?”袁阿翁见袁琢来了,站起身来语重心长地叮嘱他,然后又住着拐杖慢慢地走远了,“我回去歇息了啊,你也早些歇息”
“阿翁!你下次少喝点,我等会让人把解酒的汤药给你送过去!”
袁阿翁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袁琢看着自己阿翁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蹲踞下来,看着趴在桌上的祝昭,轻轻晃了晃她,询问:“祝昭,能自己走吗?”
“看不起谁呢!”祝昭大吼一声站了起来,给袁琢吓得不轻。
他也站了起来,虚虚地张开双臂跟在她身后。
他原以为她是要去她的卧房的,没想到她在卧房门口拐了个弯儿,直接进了书房,径直坐在了靠窗的那方书案上,拿起一本书就在那里嘀嘀咕咕。
袁琢眉心微动,挑起眉要笑不笑地走到她旁边蹲下,忍俊不禁:“怎么?我们祝四夫子都喝成这样了还不忘孜孜苦读啊?”
祝昭听到他说话,懵懵地转过头来看他,神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是自然!活到老学到老嘛!你不知道啊!”
袁琢笑出了声,抬手将她一缕被晚风吹到脸颊上的发丝别到耳后,眼角含笑,低声道:“头不晕呀?”
祝昭望着他,似乎有些费解,像是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答。
袁琢却突然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他意识到自己方才逾矩了,连忙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不自觉地别开了眼:“你你若是想看书,我便在此处陪你,刚好我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
说着,他坐到了离她最远的书案前,一本正经神情严肃地拿起了书案上的卷宗。
祝昭反应有些迟钝,只能听到袁琢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但当她还在费劲理解的时候就见他人已经跑得离她很远了,她干脆也不去管他,飘飘然地趴在书案上看书。
只是看着看着,书上的字带上了重影,迷迷糊糊地就闭上了眼。
意识模糊间,她感到有一双手绕过她的后背,半抱着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她就闻到了清浅的柑橘香气,随之而来的是一句询问:“书房凉,我扶你回房睡,好不好?”
“不要——”朦朦胧胧间,祝昭稍微睁开了一会儿眼睛又很快地闭上了。
那双放在她肩侧的手一下子离开了,像是有些无措。
祝昭却突然笑了笑,张开双臂环绕上了他的脖子,她灼热的呼吸如数洒在了他的脖颈处,微微有些痒,他的呼吸此刻竟然有些发颤,可是目光却下意识地跟随着她。
“你不是不要吗。”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祝昭仰头,指尖碰了碰他的耳朵,好奇地问道:“怎么这么红啊?”
袁琢别过头去细若蚊呐:“有些有些热。”
祝昭却又一次拆台:“都快入冬了。”
言外之意,都快入冬了,怎么可能会热呢?
袁琢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看她,试探着问:“我是谁?”
“袁琢。”
袁琢定定地看着她染着红晕的脸颊,心里直犯嘀咕,看着像是醉了,可意识还是很清醒,到底醉没醉呀?
祝昭清澈的双眼有些迷离,含着几分醉意,疑惑地喊了声:“袁琢?”
“我在。”袁琢不假思索地应她,可下一瞬一直停在半空的双手紧了紧,深深地看着她,脸上晦暗不明,“你不是说不要吗,为何还这样搂着我?”
祝昭神色无辜地歪了歪头:“我是让你不要问我,直接带我去呀。”
袁琢被她直白的眼神盯得浑身发热,他微微偏过头去提着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祝昭却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袁琢呼吸一紧顺势就要推着她远离他,祝昭却是勾着脑袋在他肩头点了点,似乎是困得要睡觉了。
袁琢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单手抱着她的腰由着她搂着自己的脖子,他三两步就走到了祝昭的卧房,祝昭不愿意放开他,于是他只好扶着她将屋内的蜡烛点燃。
炽热又细碎的烛火照亮了房间,袁琢扶着她将她安置到床榻上,然后又弯腰给她褪去了鞋袜。
祝昭却不安分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不愿让他抓住自己的脚,袁琢试着抓了半天没抓到,叉着腰看着她滚,等她滚累了,趁其不备一鼓作气脱了她的鞋袜。
袁琢终于成功了,他将鞋袜摆放整齐然后俯身看着她泛着红晕的脸,眯起眼睛有些孩子气地威胁她:“再滚啊你。”
他确定以及肯定,祝昭确实醉了,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睁开了眼睛看向他,眼神呆滞却清明。
袁琢一瞬间定住了,他不动声色地想后移一些却被祝昭一把抓住了胳膊拉了下去,他赶忙双臂撑住床才没让自己扑在她身上。
祝昭却将抬臂抱住了他,在他怔愣的间隙翻身压在了他身上。
于是上下反转。
袁琢望着眼前面色熏红的女郎,眨眼,避开视线。
祝昭却趴在了他身上,滚烫的呼吸落在了他的耳畔,直叫他喘不上气来,他听到她说:“我要抱着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