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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维桑与梓(一)


    袁琢花了好些时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缓缓道:“不得体。”


    祝昭置若罔闻,绵长的呼吸落在了他身上,他感觉呼吸困难,浑身滚烫,见她没有动静了才伸手推拒。


    祝昭却一下子抬起头来,不等他开口就用力地抱住了他,凶凶地道:“不准走!”


    袁琢慌忙别开眼,明明他滴酒未沾,为何此刻感到意识有些不太清醒:“我我得走。”


    祝昭埋在他的脖颈间摇了摇头


    ,毛茸茸的头发直晃得袁琢耳廓发麻,祝昭刚想说话,身体却蓦然腾空,袁琢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放到一旁,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祝昭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手。


    被拉住的手不受控制地一颤。


    “我想看看你的右腕。”祝昭头发微乱,就这样仰着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在这样坦荡且赤忱的对视中,他不受控制地坐了回来。


    祝昭解下了他腕间的护袖,果真如袁阿翁所说,其间有一根褪色的赤绳,她刚想抚摸上去,却看到了衣物下有些狰狞的疤痕,她将他的袖口往上推了推,忍不住皱了皱眉。


    像是用匕首一下一下划的。


    袁琢立马收回了自己的手,眼睛都不敢往她身上看,只是低声道:“确实有些难看。”


    祝昭一怔,瞪了他一眼,再次拿回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我不是嫌弃你。”


    我是心疼你。


    自幼茕茕,遭逢厄难,无严父护犊,缺慈母温言。


    “这些是怎么来的?”刚才她一下子撑起精神来解释,此刻祝昭觉得有些虚浮,她靠在了袁琢的肩上,这才感觉身体有了着落点,然后她轻轻抚摸着他手上的疤痕,轻声问道。


    她离得那样近,他都能闻道她身上弥漫的清冽的酒气,能听到她清晰的呼吸声。


    袁琢沉默了一瞬,哑声道:“天策卫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伤。”


    祝昭却是拿着他的手到自己跟前,百感交集,低低地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她说得声音太轻太轻,袁琢没有听清,低下头来询问:“什么?”


    祝昭微微抬头,看着近在咫尺间的那双眼睛,二人呼吸相闻,她笑着低语:“天策阎罗郎分明是人间琢玉郎。”


    他忽然能听到自己剧烈的,不受控制的心跳。


    温柔的晚风从支摘窗的缝隙处穿进,将他略微平静的心绪再次吹皱,他看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眸,听着对方用有些发抖的喃喃絮语:“昭,尘埃拾断简,拾得君子骨。”


    庆元二年的夏日,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烦躁和绝望。


    对着逃不出的祝府,偏心的亲娘,伪善的亲爹,她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要交代在元安了。


    甚至于袁琢的出现,也是为了把她留在元安。


    她挣扎,可在这世道下,这样拼命的挣扎反而像是笑话。


    她对袁琢的承诺没有抱着很大的期待,她也没有完全相信过袁琢会帮她回到濯陵。


    她答应了帮他记下名录,心里其实是有打算的,就算袁琢拿到名录后出尔反尔,她往后在祝府也可以顶着袁琢的名号狐假虎威了。


    毕竟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孤臣,众人都惧怕,而她只要和他扯上了关系,她不信祝择现还会为难她。


    只是她原以为是冷漠恣睢的佞臣,却是文人相君子骨。


    满口仁义道德却行恶事之人有的是,可真正纯粹干净的真君子她却难得一见。


    他记得自己的承诺,他一直都记得。


    从小远离父母庇佑,见惯了人间冷暖,她少见这般身居高位却心有赤忱之人。


    今日得听袁阿翁相告他的生平,她百感交集,说不出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堵得慌。


    他的世界怎么这么斑驳啊,可他怎么还这么好啊。


    他像是在一片废墟中生根,发芽,最终开出了花的青橘。


    她没忍住低低地抽泣了起来,袁琢连忙抬手拭去了她的眼泪,不知所措:“习武之人受伤是常态,你别哭,别哭。”


    祝昭却是抱着他的手一味地摇头落泪。


    袁琢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有些悲痛。


    他想起了自己年少轻狂的岁月,那时候他不知天高地厚,虽然被爹娘抛弃但他也自在洒脱,只安慰自己他们是出远门了,旁人笑话他,他也只是好脾气地付之一笑。


    再后来随阿翁来了元安,本该蒸蒸日上,却因为他的路见不平差点毁于一旦,虽得了先太子力保,他却也学会在权势面前内敛,尽管他内心不服。


    宣和八年,先太子命丧归芜山,他又一次入了诏狱。


    他在诏狱里待了很久,从宣和八年的秋日待到了庆元元年冬日,他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了。


    可这一次平康公主却将他力保出来。


    平康公主与驸马早已貌合神离,她那样高傲的性子受不了日日守活寡,于是她看中了袁琢的尚可皮相,想要将他招入公主府做面首,若今上不应允,她便闹着要绞了头发去九松寺当尼姑。


    今上无奈,传召袁琢,当年傲气的袁琢那时还并未离开,宁死不愿受此折辱。


    谁料在反复提审与来回辗转间,今上看中了他的胆识和周旋的谋略下,想要将他收入囊中,他誓死不愿背弃旧主,今上能当上江山之主定是狠辣,于是精准地用袁阿翁来威胁他。


    终于,他的傲骨被打碎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事实就是这辈子的美好的记忆他好多已经不记得了,但他知道,清楚地知道他想抓住此刻,想要今晚的记忆停留得长些,再长些。


    可他也知道在琤桥斩罪臣之时,双手沾满的鲜血早就清洗不干净了。


    他的内心,早已荒草连天。


    当初的袁琢,当初的袁听之,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被深深的自厌所吞噬。


    他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遇到了一个能让他心生波澜的人。


    可


    他这样的人凭什么呢?


    这样好的事情怎么会落到他的头上呢?


    他的恐惧无边无际。


    “你还没看清我。”


    “我所求是史书真实,是人之真实,我早看清你了。”泪眼朦胧间,困意袭来,她如是低语。


    临近出嫁,祝昭遵循礼制搬去了祝府。


    偌大的祝府却不似她回京那日一般。


    依旧是春芜坊,依旧是竹下巷,依旧是高高的门楣。


    不一样的是,此刻她来,不用再受屈辱了。


    前些时日,袁琢向皇上请命,让祝昭去诏狱中见祝择现一面,女子出嫁合该拜别父母。


    祝昭起初不愿意,可袁琢却说:“就当做个了断,我不希望你留遗憾。”


    他总是致力于不让她留遗憾。


    祝昭自己想来也是,往后怕是也见不到祝择现了,就当告别,就当了断。


    去看祝择现的那天天空飘起了下雨,越下越大,到了诏狱,有人引她下去。


    诏狱不见天日,踏入诏狱那一刻,祝昭只觉寒意顺着裙裾往上爬。


    头顶悬着的牛油灯明明灭灭,将铁栅锈迹照得斑斑如血,空气中弥漫着皮肉溃烂的气息。


    “就是这了,姑娘看着些时辰。”狱卒行了个礼就走了。


    祝昭透过斑驳铁栅望去,只见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遍布青紫伤痕,凌乱发丝间,那双眼睛满是死气。


    “父亲。”祝昭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


    祝择现有些失焦的眼睛这才回过神来,他茫然地看向祝昭,然后又撑起力气往墙角又挪了挪,声音沙哑:“你离我远点。”


    祝昭面无表情地又往后退了几步。


    她心里冷笑,祝择现怕不是还在惧怕她的灾厄之命吧。


    “我今日来是与你道别的,祝大人若不想见我,我这就走。”祝昭淡淡道,说完她行了拜别礼转身就要走。


    “你等会。”祝择现出声喊住了她。


    祝昭脚步一顿,又站回了原处。


    “你母亲她们怎么样?”半晌,他才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祝昭嗤笑。


    祝择现不言语了,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朗,只能听见他厌弃的语调:“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心软将你从濯陵接来,命中带灾厄之人害得我家破人亡!”


    祝昭心里冷笑。


    没什么不同,他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想来他在诏狱中的这几个月都在咒骂她了吧。


    “祝大人不必骂我,


    我这不祥的命格此刻不但不会害你,还能救你呢。”祝昭语气懒懒地道。


    “此话何意?”祝择现猛然抬起了头。


    “我和中郎将要成婚了。”祝昭扯了扯嘴角,语气恶劣,“此婚是陛下御赐,婚期可都是请钦天监算过的,万不可一拖再拖,所以自然不会让我的父亲死在狱中,不然我可就要为您守孝了。”


    祝择现勉力撑着墙要起身,他哑声轻笑,带血的嘴角扯出一抹讥诮:“怎么?我如今也要靠你才能生?”


    “虽然挺大逆不道的。”祝昭笑了笑,顿了一下又道,“可事实就是如此。”


    祝择现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你与中郎将成婚,旁人都是祝福你的吧?”


    祝昭不置可否。


    “那我便做第一个诅咒你的人!”他恶狠狠地道,“我咒你婚后无子,咒你同床异梦,咒你夫妻反目!”


    祝昭愣了一瞬,她感到脊背发凉。


    她定定地望着祝择现,他也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她整理了一下衣摆,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朝祝择现一拜:“泠君一谢生恩,赐我皮囊,得以入世。”


    她抬首,再拜:“二谢疏情,任我飘零,方炼筋骨。”


    祝昭再抬首,三拜:“三谢凉薄,教我自渡,终立天地。”


    “你什么意思?”祝择现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第52章 维桑与梓(二)


    她深吸一口气,外面突然炸响雷声,诏狱之间一瞬间亮如白昼。


    “不孝女祝昭——”她顿了顿,最终下定决心一字一顿道,“与祝大人,亲缘已尽。”


    “好!好一个亲缘已尽!”祝择现突然狂笑起来,徒劳地抓起脚下的稻草狠狠砸向她,自是没砸中,“你这逆女!当初就不该将你生下。”


    他是矛盾的。


    他有清晰的认知,他知道自己不待见这个女儿,甚至惧怕她。


    可真当她说出要与他一刀两断之时,他却觉得不甘,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控制,像是他握于指掌间的线偶,今番线断偶走,徒留掌心空茫。


    他原是惯于执缰之人,纵是劣马亦能勒得服帖,偏这祝昭如崖边劲草,风愈疾则身愈挺。


    此刻她跪如孤松,眉目间尽是决绝,倒叫他这惯做泰山的人,忽生垒卵之危。


    “你……”祝择现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祝昭望着他,神情冷淡。


    暴雨卷着狂风从诏狱天窗灌进来。


    “我敬重祝大人史官铁笔,直书青史而宁折。”祝昭的声音被雷声掩去大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却也厌恶祝大人听信术言,以疑猜将我弃逐乡野,这些恩恩怨怨在此刻断掉了也好。”


    她再次伏地叩拜祝择现,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最后一次抬头时,她看见祝择现扶着墙摇摇欲坠,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怒。


    应当是被气坏了吧。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怕诅咒,我不信虚无缥缈的谶言。”她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最后说,“我一定会过得比你认为的好!”


    但她没有停留,利落地起身离去,将身后的咒骂彻底隔绝在黑暗中。


    祝昭搬回了祝府后,袁琢又遣袁府的家丁将祝府打扮了一番,到处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灯,张贴了红纸,冷清清的祝府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的。


    转眼就到了嫁娶日。


    天空还未亮透,浅浅的蓝染上了淡淡的鹅黄,像是一幅水墨画,祝府已经开始点灯了。


    祝暄来敲门唤祝昭起来梳妆。


    侍女为她沐浴、更衣,为她换上嫁衣。


    郁离院还从未来过这么多人。


    祝昭端坐在梳妆台前,等待侍女为她上妆。


    云宿将木梳递给祝暄,同她说道:“夫人,请为四姑娘梳发。”


    祝暄接过梳子,同她解释道:“母亲不在,便由我代劳。”


    “多谢二姐姐。”


    祝暄笑了笑,抬手替她梳头。


    “一梳,梳到头。”


    “二梳,梳到尾。”


    “三梳,白发齐眉。”


    侍女上前来给祝昭绾发,祝暄被云宿扶着坐到一旁。


    祝昭透过铜镜看到了坐在他身后的祝暄,微微示意了一下赤华,赤华立马领会,拿了一个锦盒给了云宿,祝昭道:“前番二姐姐言及有孕,我思忖多日备下这份薄礼。”


    祝暄接过云宿递过来的锦盒,盒面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她又听到祝昭道:“这对羊脂玉平安锁看着讨喜,盼着姐姐的孩子能承玉温润,顺顺当当落地。”


    祝暄掀开盒盖,里头卧着两枚刻着“长命”的玉锁,羊脂玉在光里泛出暖润的光。


    “如今我出嫁,可身旁却无长辈,二姐姐一大早便来看我梳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平安锁是我的一番心意。”祝昭透过铜镜望着对方指尖划过玉面的动作,“二姐姐不嫌简素就好。”


    祝暄指尖刚触到玉锁便顿住,抬眼望向自己的妹妹,声音轻柔:“我很是喜欢,多谢四妹妹。”


    侍女为祝昭带上金冠玉钗,冠上的流苏垂到肩,嫁衣华美。


    祝暄起身站在了她身后,镜中两人的影子并在一起,实际上却隔着不远不近空隙。


    就像她们姐妹二人一样,幼时姐妹相得,共戏纸鸢,分食糕饼。


    及祝昭被弃乡野,再逢已是少女,中间十载光阴,如线断纸鸢各飞。


    祝昭于乡野知草木,她在深闺习女红,彼此岁月两不相干。


    纵以薄礼相赠,言语相问,亦难补中间空缺,永失当年同坐檐下之情。


    “幼时你总同我抢樽楼的糕点。”祝暄笑靥如旧,“今日我给你带来了你幼时最想要的那份糕点。”


    祝昭看着她,难得开怀地笑了笑。


    侍女又开始给她上妆。


    口抿唇脂,青黛画眉,白玉耳铛微微晃动。


    做完这些,天已亮透,今日的天格外寒冷却也澄澈。


    外面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有侍女叩了叩门,道:“中郎将来晨迎了,四姑娘该出阁了。”


    祝暄点点头,望了望窗外的天:“怕是要落雪。”


    说着,她将遮面团扇拿给祝昭,低声说:“二姐姐祝愿你案头烛火长明,岁岁有良人共剪西窗。”


    祝昭微微一笑,道:“姐姐莫念。”


    祝暄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把祝昭交给了一旁的赤华,轻声说:“好,去吧。”


    接亲队伍已经在门口了。


    为首的正是袁琢,身着华服,骑着白驹,玉冠束发,意气风发。


    一路行来,衣襟上落了几瓣沿路的雪花。


    他跨下马来,肩上的落雪也随之倾下。


    祝府的大门缓缓打开,祝昭身穿嫁衣,手持团扇,被几个侍女搀扶着走出大门。


    又是一长段令人难熬的繁文缛节,不知不觉一日就过去了一半。


    最终,一段红绸递到她手中,她握住了。


    “跟着我走,小心脚下。”一道干清冷干净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


    “好。”


    祝昭被他拉着进了花轿,待她进去了,袁琢便放下了轿帘,而后上马。


    祝昭坐在花轿里,手举得实在有些累了,待轿帘一落下她便迫不及待地放下了手中的团扇,转动了僵硬的身躯,轿帘被风掀起一角,祝昭就看到了袁琢驾马的背影。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沿路发放喜钱、喜糖,好不喧闹。


    祝昭觉得有些新奇,这是她头一回成亲,大抵也是最隆重的一回了吧,濯陵的郎君哪能将婚事如此大肆操办呢。


    嗯


    濯陵的郎君,她应当不久就能回濯陵了吧


    这样一段路就在她胡思乱想中度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


    轿帘被掀开,那段红绸又递了过来,那道声音又响起:“我带你进去。”


    在袁琢的牵引和提示下,她走得很稳当。


    尽管她也不是很需要,虽然团扇遮面,但是眼前的路还是看得明朗的,而且她对袁府很熟悉。


    暮色里的袁府一下子更加热闹了,红毯从府门蜿蜒至喜堂,石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礼官开始唱和:“吉时到——新妇入门——”


    她任由由红绸引着,跨过了火盆。


    喜堂里,袁阿翁端坐在高堂,今日的他格外精神。


    礼官高喊:“新人拜见高堂长辈!”


    两人一步一步进入正堂,跪下叩首。


    “一拜天地——拜——”


    “二拜高堂——拜——”


    “三拜——夫妻对拜——拜——”


    “礼成——”


    婚礼之事,礼部尚书亲为主持,皆依古制,迎亲、拜堂、祭祖、换信物诸般礼数,无不周全。


    礼成后,前院席面上,新郎官在前院招呼宾客,新妇被送入了洞房。


    房内烛火摇曳,房外廊下的红灯笼在晚风中轻晃,簌簌落雪不紧不慢地飘落在地。


    绸缎被面上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祝昭等旁人都走了,屋内只留下了赤华,她便放下了团扇,仪态也放松了许多。


    “举了一路,手都酸了。”她旋转着自己的手腕,不满地说。


    “我才不信姑娘举了一路呢。”赤华最为了解她的姑娘,旁人看来柔和乖巧,实则叛道离经。


    “傻子才一路举着。”祝昭环顾了一下屋子,“好饿。”


    她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清晨一醒就被拉去上妆,繁复的礼制直将她拖到暮色四合,如今他们男人们倒是吃上了,就留她在这里饿肚子。


    赤华刚拿出祝暄给的糕点,忽听到有人敲门,她拉开了门。


    “主君让奴婢送这些吃食给夫人垫垫肚子。”


    祝昭眼睛一下子亮了。


    祝昭刚被侍女带走,袁琢的身边就围了一群人,一杯接一杯要敬酒,酒杯相碰,高朋满座中,他吩咐了一旁的侍女几句,最后看了眼离去的祝昭,随即应付着来者。


    他在行伍中的年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行伍众人最是豪迈善饮,他是知道自己的酒量的,所以想了不少挡酒的法子,没想到如今可以派上用场了。


    赵楫和李烛今日高兴,抢着要去帮他挡酒。


    这样一桌一桌敬下来,李烛先倒了下来,捂着头靠着赵楫直呼头晕目眩。


    赵楫是喝酒的好手,直到敬完还只是觉得肚子有些撑。


    袁阿翁今日气色很好,喝得也很尽兴,看到袁琢挨个的敬完才来到袁琢身边,笑呵呵道:“今日可真是热闹。”


    袁琢笑着点了点头。


    “想当年我与你阿媪成亲的时候,她阿弟凶巴巴地对我说,若我敢对她阿姐不好,他便打上门来。”袁阿翁望着天上高悬的明月和缓慢坠落的白雪,不禁追忆往昔,而后又语重心长地说,“昭丫头无亲无故,没人给她撑腰,你要对她好些,再好些。”


    袁琢望向袁阿翁,也不知道自己这个阿翁是醉了还是没醉,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许诺:“孙儿谨记。”


    不知不觉,前院宾客宴饮渐歇。


    有人踏月而来,前方提灯的赵楫一回头,看到袁琢那宠辱不惊的脸。


    “中郎将,今日你成婚,怎么不见得你开心呢?”


    第53章 维桑与梓(三)


    一旁醒了一遍酒的李烛横了他一眼:“中郎将这是开心的脸色,你看不出来吗?”


    袁琢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永远下颌绷得冷硬,可今日他眼底流转的光,微微上扬的尾音,嘴角不受控的弧度,遮都遮不住,早就泄露了他藏不住的雀跃。


    赵楫嘿嘿一笑,难得没有和李烛顶话:“是哦,是我愚钝。”


    “主君,这里。”侍女的声音响起。


    “好。”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又是吱呀一声,门被关上。


    随门而来的夜风只放肆了一会儿就偃旗息鼓了。


    祝昭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透过丝绢的扇面探知一二,身旁的赤华忙神色紧张地向他行礼。


    袁琢身后跟了一列家仆,端着食盘站在了边上。


    袁琢被领到了祝昭面前,虽没看到她如今的模样,或者说,虽然看到过很多次她往常的模样,可他的耳廓却还是很不争气地泛起了薄红。


    李烛和赵楫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示意其中一个端着笔墨纸砚的侍女将东西放到袁琢面前。


    “中郎将请赋却扇诗。”赵楫笑呵呵地起哄,“这却扇诗要是写得不合新妇心意,新妇可是不肯却扇的哦!”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忍不住捂嘴偷笑。


    袁琢眉目微挑,他看着已经摆好了的笔墨纸砚,提起笔来,毫不犹豫地落笔。


    微熹悄染鬓边颜,竹光漫透轻罗扇。


    荷衣半遮骨如兰,连理枝生沧溪畔。


    赤华偷摸着跑到袁琢身后偷看,然后又悄悄地回到祝昭身边与她分享:“姑娘,这中郎将的字迹倒是与你有几分相似嘞!”


    可不嘛!


    祝昭想,他师从我,能不像吗?


    赵楫见袁琢一鼓作气写完了便伸手来拿,袁琢下意识一把按住了纸张,赵楫疑惑地望向他:“还没写完?”


    “我自己拿给她。”袁琢道。


    “哎呀!”赵楫大大咧咧道,“拿什么拿,这却扇诗都是要念出来的!我来念,我来念!”


    袁琢微愣的一瞬间就被赵楫抢走了纸张。


    赵楫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郑重的嗓音:“微熹悄染鬓边颜,竹光漫透轻罗扇。荷衣半遮骨如兰,连理枝生沧溪畔。”


    赵楫越读越觉得这首诗耳熟,虽心中疑惑,但是念完后他还是一本正经道:“想不到我们中郎将能文能武,这却扇诗我觉得写的不错!还请祝姑娘给个准话,中郎将这诗可能见姑娘真容哇?”


    李烛也跟在旁边起哄,举止大开大合:“我们中郎将自然文韬武略!否则如何能得圣上青眼,特赐殊荣,允其身着文武袖,以彰其不世之功!此等恩遇,纵观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得?”


    祝昭双手举扇,微微一笑。


    微熹悄染鬓边颜,大抵是说今日他见她之时晨光着色,她执扇候于青庐,曦光透帘,金辉点染云鬓。


    竹光漫透轻罗扇,她的院落名为郁离院,是为竹子之意,其间种有许多青竹,婆娑映罗衣,轻罗薄如蝉翼,竹影斑驳可见。


    而荷衣非仅指衣纹,更取制芰荷以为衣之高洁,出淤泥不染之品行,他这是将她比喻为荷花,这不禁让她想起了濯陵的莲莲荷花,阵阵清香。


    至于连理枝生沧溪畔倒让她糊涂,毕竟她所知道的沧溪在濯陵,而连理示情坚不摧,她赏析不明白。


    不过无所谓,反正是一场临时的婚事,也不用如此细究。


    袁琢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故作镇定等着祝昭说话。


    于是众人就见那执扇佳人,于轻罗之后,作此评点:“中郎将此诗,清光满纸,泠君自当徐徐却扇以酬。”


    说着,扇沿微降,已然露出新月眉峰:“竹影摇光处,罗扇欲垂时,荷衣半掩处,骨相自峥嵘,沧溪种连理,同牢结发永相随。”


    团扇缓缓放下。


    于是眉峰微现,于是眼波流转,于是面容渐显。


    袁琢望着她灵动的含着笑意的双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全身紧绷,却还是努力地朝祝昭笑了笑。


    很奇妙的感觉。


    紧张,无措,以及圆满。


    生活本身无趣,但是若往后的日子和她这般一直走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还是赵


    楫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屋内众人戏谑道:“中郎将看呆喽!”


    泱泱大雍朝,向来不缺俊俏的公子,或张扬,或温润,袁琢是两者相合,周正端方,眉清目秀,一眼望去,就像落入了江南山水间。


    却扇后看到他的第一眼,祝昭一下子就想到了四个字——茂林修竹。


    烛下抬眸,质洁若昆山之玉。


    屋里众人顿时大笑了起来,赵楫一边乐呵一边不忘提醒赤华给他俩送合卺酒。


    袁琢被李烛按着坐到了桌前,他在两瓣苦葫芦上斟上酒,朝对面的祝昭点了点头,祝昭也点了点头,端起了自己面上的葫芦。


    红烛摇曳,两人慢慢靠近,仰头饮下葫芦中的酒。


    “这就算礼成啦?”袁琢抬头询问李烛。


    李烛看着他,心想中郎将怎么此时此刻呆呆的,于是她反问:“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


    袁琢心道也是,他又没成过婚。


    还是赵楫扒开人群让大家轮番对着这对新人多说几句祝福的话语,接着就可以退下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李烛一脸探寻的望向他。


    赵楫白了他一眼,满是骄傲:“我爹娶我小娘的时候我都七八岁了,早记事了,这点流程我还记不住?”


    祝福的话挨个的说完了,众人纷纷退下了,祝昭见大门一关上,强撑着的气力一下子烟消云散,立马瘫在了床上,长吁短叹:“这个亲成的好累啊。”


    可是尽管很累,但是她感到很满足,从前这些礼仪她只在书上见到过,如今切实地感受到了,难免会觉得新奇和幸福。


    书上读到的和自己设身处地经历的毕竟不同,她心里很开心,可身上却是疲惫难抵。


    袁琢弯腰收拾着床上到处散落的莲子花生蜜枣,接了句:“累了就睡吧。”


    袁琢说完,祝昭沉默了,她坐起身来:“我们两个人,怎么睡?”


    “你睡床,我打地铺。”袁琢将收拾的东西放在了桌上,又去柜子里搬被褥,理所当然道。


    今天一整天祝昭都不得休息,此刻真的太困太累了,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倒头就睡。


    半睡半醒,迷迷蒙蒙间,她被晃醒了。


    “你这发冠衣服都还没脱掉,脱掉再睡。”


    祝昭轻飘飘地“嗯”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动作,袁琢见她应了,就转身卸下自己的发冠和厚重的外袍,将被褥铺到了床边,做好一切后他回首去看祝昭,却听到了她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袁琢立在烛影里,垂眸盯着床上睡得正欢的祝昭,墨色瞳孔里漫起了一层浅淡的无奈,却又像被温水化开的墨,边缘泛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喉结轻轻滚动,本想再将她喊起来,出口时却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抬手指尖虚点了下她眉心,动作还未触到肌肤便停在半空不动了,转而慌乱地不知该干些什么,但是面对着她,他终究没忍住,用指节极轻地蹭了蹭她发烫的耳廓,声线里掺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


    他弓着背将她头上的玉簪珠饰慢慢抽出,连解带褪地将她嫁衣脱下后又很快地替她盖好被褥时,她忽然抓住他手腕。


    他浑身一僵,低头见她睡得迷蒙,便用另一只手轻轻拍她手背,低声哄道:“我在。”


    说完才将她的手放回被褥中,又想到她那日喝醉了,死活都要抱着他的胳膊,直到后来他将枕头塞到了她手里她才放过他,他于是又去柜子里拿了个枕头塞到了她怀里,果不其然,她心满意足地抱着它蹭了蹭,袁琢笑着摇了摇头,他转身要去吹灭蜡烛,夜风恰巧卷起案头那张却扇诗稿。


    案上宣纸泛着墨痕,二十八个字在烛下静静躺着,旁人只当是应景写的却扇诗,却不知他早把这诗练了无数遍。


    他爱读书爱文字,却不是能随口成诗的人。


    若让他当即想出一首诗,他必然是头脑空白,握着笔杆子落不下一个字。


    所以这首诗他早早就备下了,躲在书房里一遍遍写,废纸扔了一堆,正因先前下过这番功夫,今日提笔时才没露怯,稳稳当当把字落在纸上。


    可当真当他完完整整地写下这首却扇诗时,却不敢将这首诗交给祝昭看。


    他原以为那些华丽辞藻不过是虚词,可在洞房花烛之时他才惊觉诗句里藏着的,竟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私心。


    那双清泠如溪的眼,那掩在她门前亭亭荷叶下透出的清峭风骨,于沧溪畔中赠他莲蓬的女郎,如今成了他的妻。


    他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混在喧闹的喜乐声中。


    ——连理枝生沧溪畔。


    笔下所写的诗被赵楫读出的那一刻,他终于敢正视自己的狼狈,也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是真想与她一生一世的。


    只是她是不会被任何人束缚住,而他却又是一个心甘情愿被阿翁束缚住的人。


    他也认清了他们二人的绝无可能。


    只是想到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再也见不到她,难免哽咽。


    他转身吹灭烛火,钻进了自己铺在地下的被褥中。


    月光从窗棂漏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银边,此刻他们二人隔着这般近的距离,能清晰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


    从前在禁军时免不了为元安守夜,望着茫茫灯火只觉天地辽阔,如今守在这方寸床边,却生出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日后要分离又如何,此刻她能陪在自己的身旁就足够了,他忽然庆幸当初的笨拙与执拗,还好当时他执意为了名录之事将她留下。


    还好他偷了这半刻天光。


    还好。


    他的嘴角极轻地勾了下,又迅速压平。


    第54章 维桑与梓(四)


    “欸袁琢。”见袁琢用完朝食后要走,祝昭赶忙提起裙摆追了上去,小声问道,“我们何时启程到瑕州?”


    “我会尽快处理完天策卫的其他事宜,只是还有件事得麻烦你。”袁琢似乎有些为难。


    “什么事?”祝昭不免追问。


    “阿翁这病生了许久,与以往的病症不同,我实在有些担心。”袁琢望着她,“眼下天策卫还有些事我撒不开手,阿翁这——”


    “你的阿翁就是我的阿翁!”没等他说完,祝昭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地许下承诺,“交给我,我会把元安城所有能请的郎中都请来,若我请不来,我就知会你一声,你来请。”


    身旁有潺潺流水声,此刻接水的竹节“哒”地敲击了下边的青石。


    石竹相击,她看着面前女郎真诚的目光,无端地恍惚了起来。


    他是这般不堪的人,是这般腐坏的人。


    她是那般明亮的人,是那般热烈的人。


    她自由,她有趣,她带着光芒,她明亮到


    能灼伤他。


    他怎么能任由自己将她拉入深渊,走向黯然?


    昨夜他竟然还妄想与她一生一世,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般不切实际的想法还是早日斩断较好。


    他微微垂首,望见她脚后泥泞的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落梅,他文字匮乏,不知该怎么形容妥帖,只觉得本该是肮脏的泥地,竟也有花瓣盛开的一日。


    “多谢。”他颔首。


    然后他自她身旁离开了。


    祝昭回过头去看他,他却一次没回头。


    祝昭偏了偏头,抬眼看了看枝丫上的鸟儿,雪后初晴,很是清朗。


    袁阿翁这病来得蹊跷,来回折腾了月余,却是


    怎么也好不了,祝昭跑到元安大街上请了许多郎中,都说查不出病症,她又让袁琢去请了宫里的御医。


    御医按脉良久,带着袁琢和祝昭出了门,回头看了眼躺在屋内的袁阿翁,终叹道:“袁公脉息如游丝绕絮,乃心气耗散之兆。这些年袁翁沉疴缠身,宿疾已深,原是天命难违,不想竟仗着一股韧力续了这许多年阳寿。如今脉象虚浮若残烛风前,正是油尽灯枯之时,合该还了天公的寿数了。”


    送走了御医后,袁琢直骂御医是庸医,一派胡言乱语,他阿翁身子骨向来最是康健。


    眼看着袁阿翁一日日的卧病不起,祝昭心里无端的难受,她也不相信御医说的话,可也只能在廊庑下一个劲儿地转圈想办法。


    袁阿翁披衣起身,撑着门框,虚弱地朝门外的祝昭道:“昭丫头,我睡了这般久你怎的也不喊我。”


    祝昭赶忙换上了一副笑颜,抹了抹将要落下的泪,扶着袁阿翁回到了屋子,又多拿了几件御寒的衣物给他披上了:“阿翁,外头冷,你要什么同我说。”


    “你帮我喊些人来吧。”袁阿翁笑意慈祥,轻声道,“一连卧病这么久,我想沐浴。”


    “好。”祝昭连忙点头,一出门就看见了对面廊下的袁琢。


    安排好了给袁阿翁沐浴的小厮后,祝昭回到了柴房,在檐下她望了一眼来时路,初冬微凉,庭院此刻萧条落寞,几朵梅花开得正欢,除此之外秋风萧瑟,万物凋零,又有零星的雪花飘落。


    她推开了木门,暮色漫过窗棂,她看到袁琢将最后一捆柴火塞进灶膛。


    火苗舔舐着釜底,噼啪声在寂静的此刻显得很是突兀。


    袁琢盯着釜盖缝隙溢出的白雾,似乎没听见木门被打开的吱呀声。


    水汽渐浓,模糊了视线。


    陶釜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袁琢伸手去揭釜盖,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恍惚间竟不知是泪水还是雾气朦胧了双眼。


    祝昭立在门槛处,看他姿势僵硬得如同木偶,灶间跳动的光影映在青年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她攥紧了手,终究还是跨过门槛:“我来吧。”


    说着,她就拿过了袁琢手中的药碗:“阿翁沐浴还有一会儿呢,这药怎么煎得这般早,如今天寒,放久了就凉了。”


    袁琢的手顿在半空,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良久,那只手才缓缓蜷起,徒劳地握拳,直至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沸腾的药汤,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上下滚动了两次才发出声响,那声音低得几乎被柴火声吞没,带着颤抖:“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祝昭握着药碗的手微微一紧。


    却见他忽然卸下所有的力气顺着粗糙的砖墙滑坐下去。


    “祝昭,阿翁他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这句话轻得像窗外一片雪。


    祝昭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她放下药碗慢慢蹲下身,伸出手臂,将他僵硬的脊背轻轻拢入怀中。


    青年身上带着青橘的气息,混杂着柴火的气味。


    袁琢终于溃不成军,他的额头重重抵在她肩头,任由滚烫的泪沉默地渗进她的衣物中。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出声,颤抖却从脊背蔓延到指尖,祝昭能感觉到他攥着自己衣襟的手在收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埋在她肩窝的力道极重,仿佛只要藏在这方寸之地,就能避开即将到来的离别。


    灶膛里的炭火渐次熄成暗红,药汤的咕嘟声已轻得像叹息,唯有他压抑的抽噎声还未停歇。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


    祝昭先前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能悄无声息地坠了下去了,她不敢发出声音,只用牙齿咬住下唇,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滴落。


    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模糊的轮廓。


    留给他们二人伤心的时间不多,祝昭先是胡乱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迹,又扳起袁琢的肩膀。


    她用袖口轻轻地擦去他面上的泪水。


    “药要凉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装得镇定,“阿翁也该洗好了,我们给他送过去,过去的时候我们不要哭丧着脸。”


    屋外鹅毛大雪纷飞,室内暖意融融如春。


    推开雕花木门时,落在肩头的漫天飞雪转瞬却被屋内蒸腾的暖意融成湿痕。


    袁阿翁靠在床上,眼神清明,神志清晰,笑意和蔼。


    祝昭见袁阿翁这般精神的模样,不禁心跳漏了一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吗?


    袁琢刚把药碗搁在小案上,就听到袁阿翁喊他。


    “阿琢,过来。”袁阿翁的声音听起来清朗了许多。


    袁琢依言在床边坐下,极力克制着自己心里那种说不出的窒息,他觉得自己即将坠入万丈深渊,不得救赎。


    袁阿翁望着他严肃的神情,忽然笑了:“别板着个脸,多笑笑。”


    袁琢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袁阿翁没理会他使的小孩手段,眼光在袁琢和祝昭二人面上流转,微笑道:“我这辈子很快活,我当下很开心,也不觉得痛苦。”


    袁琢眼眶发红,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眼泪丝毫不听他控制地大滴大滴地掉落下来。


    祝昭几次三番想要控制住眼中的酸意,无果,只好默默地退到屏风后面。


    他们祖孙二人的谈话隔着一层朦胧的绢布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阿翁都许多年没见到你落泪了。”袁阿翁无奈的笑了下,抬手擦去了袁琢面上的眼泪,开玩笑道,“你幼时和我说丈夫有泪不轻弹,你自己遵守了这么多年,如今怎么还自己打破了呢。”


    袁琢喉头哽咽,有语难言,只是摇着头用力地抹干净脸上泪迹。


    袁阿翁喘着笑起来:“哭的时候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袁琢再也无法维持任何体面。


    这句话抽掉了他最后那点硬撑的气力,就像根钝针扎进他早裂开的心口。


    眼前阿翁枯瘦带笑的脸,恍惚间叠上了旧影。


    逃荒到元安的长路,是阿翁把硬饼子中间软乎的塞给他,自己嚼着冷硬的边角,夜里露宿野地,总将他搂在怀里挡风。


    天未亮透的元安菜市,压弯了脊梁的阿翁对着往来人影挤出笑吆喝“新鲜的蔬菜嘞——”,就为多换几文钱给他买碗热汤饼。


    油灯昏黄夜,阿翁眯着眼,粗手指笨拙地给他缝补磨破的裤腿,发高热的晚间,阿翁整宿不眠,用凉布巾一遍遍擦他额头,那粗粝手掌摸着他滚烫的脸,眼里的焦灼,是他黑漆漆年月里唯一的亮……


    阿翁拉扯着他长大,这一拉扯就是十几年风霜,硬是熬垮了身子骨。


    如今他在元安站住了脚,阿翁却要走了。


    那夜御医摇着头说阿翁是心气散了,已是强弩之末,他抗拒着不信,只道是庸医胡诌。


    可他心里也明白御医说的是对的,阿翁如今见他成了家,眉宇间那股强撑了一辈子的精气神儿,真真切切地散了、淡了。


    阿翁是为了他,才撑着一口气苦熬到今日,如今见他终身有靠,那口气便允了自己散去。


    可他怕得慌,像又成了没根的草,孤零零悬在崖边。


    袁琢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阿翁枯瘦却温暖的掌心,像个终于找到归途却又要面临永别的迷途孩童。


    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来,不再是无声的落泪,而是近乎崩溃的悲鸣。


    他紧紧抓着阿翁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世间的唯一绳索,一旦松开,便是万劫不复的虚无。


    “阿翁……阿翁……”他反复地、含糊地念着这个称呼,声音嘶哑哽咽,充满了孩子般的无助和祈求,仿佛这两个字能唤回流逝的生命,能抵挡即将到来的永诀。


    第55章 维桑与梓(五)


    在阿翁面前,他从来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丈夫,他永远是那个需要阿翁庇护、依赖阿翁生存的孩子。


    在阿翁即将离去的现实面前,他硬撑的力气和体面,土崩瓦解,碎得干干净净,只剩剜心刺骨的痛。


    只剩下最原始、最撕心裂肺的悲痛,和一句在心底疯狂呐喊却堵在喉咙口,哽咽了许久才说出口的哀求:“别走……求你……别丢下我……”


    袁阿翁见他哭得这般撕心裂肺,不禁悲从中来,有些续不上气,像哄着幼时的袁琢一样拍着他耸动的肩膀:“好啦好啦傻孩子,阿翁很圆满,没有遗憾,阿翁看见你在元安立住了,遇到了很好的人,这心里头踏实了,甜着呢,往后啊……多笑笑……”


    说了这么多,袁阿翁已经有些目光涣散了,他费力地拍


    了拍袁琢的肩膀:“昭丫头呢,我怎么没看到她?”


    祝昭连忙抹掉脸上纵横的泪水,从屏风后出来了,她走到床边蹲下,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向上弯起,对着阿翁露出了一个笑容,声音轻柔道:“阿翁,我在呢。”


    袁阿翁牵起她的手,又拉起袁琢的手,将他们二人的手交叠,他什么都没和祝昭说,可看向她的眼神却像什么都说了。


    他想告诉她,阿琢很苦,我走后你要帮我多看着他一些。


    他想告诉她,谢谢她。


    祝昭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意,笑着冲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袁阿翁满足地笑了笑,转而看向了袁琢:“昭丫头很好,你许给她的事情莫要忘记,你也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往后,往后也不非要留在元安”


    祝昭只觉得心里一酸,怔怔地掉下泪来。


    她的泪水最终还是决堤了,是她说好不哭的,可到头来也是她哭得喘不上气来。


    “不哭不哭。”袁阿翁轻柔地抚摸着她埋在被褥中的脑袋,“阿琢,你们休息吧,别呆在这里了。”


    袁琢至悲至恸,却只能强颜欢笑地拉起了无声嚎啕的祝昭,却无论如何也走不了半步。


    他如何不明白,这一走是永别。


    袁阿翁的目光,在袁琢强撑的笑脸上流连了许久,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慈爱,却也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解脱。


    他极轻地吁了口气,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气力,眼皮也沉重地往下耷拉了些许。


    他努力地维持着一点清明,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天不早了,都回屋歇着去,阿翁也乏了,会吓到你们的,阿琢听话……”


    袁琢最终还是在阿翁那越来越微弱却异常执着的目光逼视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带着祝昭离开了。


    他一步三回头,每一次回头,都看见阿翁努力地对他弯着嘴角,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无声的催促和安慰。


    他几乎是挪到了门口,最后望了一眼昏黄灯光下那张安详带笑的枯瘦面庞,才心如刀绞地掩上了门扉。


    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的那一刻。


    赵楫和李烛急促赶到袁府的时候,里头不时地传来哭声。


    而袁阿翁的屋子那边,死寂得可怕。


    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攫住了袁琢的心脏。


    他猛地推开房门,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


    屋内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熄灭了,只有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吝啬地洒下一点灰白。床榻上,袁阿翁静静地躺着,姿势与他离开时几乎一样,面容甚至更加安详平和,嘴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极淡的、满足的笑意。


    只是那枯瘦的手,再也不会抬起轻拍他的背脊。


    那浑浊却充满爱意的眼,再也不会温柔地注视着他。


    那胸腔,再也不会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


    袁琢踉跄着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指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碰触到阿翁放在身侧的手背。


    “阿翁……?”他嘶哑又轻轻地唤了一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重的寂静。


    一瞬间,他冷静得可怕。


    他跪在袁阿翁床前,规规矩矩地给袁阿翁磕了三个响头。


    他转过身子来淡淡地对身后极力捂着嘴不肯发出一丝一毫声音的祝昭说:“我们换了孝服去正堂。”


    日头初升,雪后初霁,天光响晴。


    正堂已是一片缟素,袁府已是白幡如雪。


    灵堂里只有几人。


    祝昭领着赵楫和李烛跪在灵前,麻木地随着声音磕头。


    李烛在祝昭旁边跪下,沉默磕头:“可要我去报丧?”


    “袁琢说阿翁喜静,我们几个送送他就好了。”


    祝昭起身,李烛虚虚扶了她一把,祝昭向他颔首表示谢意。


    “中郎将与阿翁相依为命多载。”赵楫向祝昭行了一礼,“祝姑娘请多宽慰帮衬他,天策卫的事情就交给我和晦卿,让中郎将别担心。”


    祝昭依然颔首回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人呢?”


    “请人做法事,后续的发丧,以及扶灵回瑕州,这些事情都需要人做。”李烛道。


    赵楫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祝昭再次看到袁琢的时候,是在晚上。


    他跪在灵柩前,背影挺直。


    府中的嬷嬷悄悄同祝昭说:“主母,主君已经一日未进食了,您劝劝他。”


    祝昭微笑着应了一声,抬脚进了正堂,跪在了他身旁。


    “我来守灵,你去歇息吧。”袁琢轻轻道。


    他的喉间像是被塞住了一般,暗哑。


    “我来吧,你好歹吃些东西。”


    “让我一个人陪一会阿翁,好吗?”


    祝昭转过头去看他,然而他只是一身孝服,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


    她忽然觉得内心一阵抽痛,她在世上没有这般相依为命的至亲,或许不能与他感同身受。


    但她知道袁阿翁待她好,好到虽然只认识月余,她也会为他大哭好几场。


    更遑论袁琢?


    他自小没有受到父母关爱,袁阿翁给他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是绝无仅有的,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如何能不悲伤,他如何能强颜欢笑?


    “好。”祝昭提起衣摆起身。


    青油灯在灵柩前明明灭灭,照得灵幡上的墨字泛起幽光。


    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几炷香歪斜地插在其中,有的已熄灭,只剩一截焦黑的香头。


    袁琢跪坐在蒲团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


    听到脚步声远去后,泪水这才不受控制地砸在孝衣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灵堂外的风拍打着窗棂,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阿翁,办好所有的事情我就来找你,很快的,用不了多久。”他喃喃自语。


    他颤抖着拿起纸钱,丢入火盆。


    火苗猛地窜起,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直到晨光刺破窗纸,他才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去了柴房。


    谁料刚走到柴房门口就看到祝昭已经在屋檐下坐着了。


    袁琢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


    祝昭站了起来,给他让道。


    袁琢麻木地去生火,打水,下云吞。


    祝昭就在他身后静静地望着他。


    火苗舔舐着锅底,枯枝在灶膛里发出垂死的噼啪声,袁琢盯着跳跃的火苗,直到浓烟呛得眼眶发红,才迟钝地意识到该添柴了。


    “你饿吗?”


    他没回头,只是往碗里盛云吞。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听见馄饨在沸水里翻滚的咕嘟声。


    祝昭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望着袁琢的背影,守灵这几日,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一具空壳。


    她缓步上前。


    “有点饿了。”她在袁琢身侧站定,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眶,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碗,“我来盛吧,你歇会儿。”


    袁琢也没有坚持,将碗交给了她就坐到了她方才坐的地方。


    不一会儿,祝昭就端着热气腾腾的云吞坐在了他身旁。


    瓷勺碰撞碗沿的轻响在屋内回荡,袁琢盯着碗里飘着油花的馄饨汤,喉结动了动,却仍保持着僵硬的坐姿。


    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氤氲间,他麻木地舀起一只云吞。


    祝昭见他垂眸专注地吃着云吞,于是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默默陪着他吃。


    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沉默,只是静静坐着。


    她这般,袁琢心底反而是松快的,他此刻不想要应付劝慰,他不想说话。


    可当祝昭真的缄默了许久,他却想要言语些什么。


    微风破窗而来,他望着面前檐角的铜铃,忽然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你信人死后有魂灵么?”


    从前祖父最忌讳说这些。


    可现在他盯着房梁。


    盯着晃动的树影。


    盯着檐角被风吹斜的铜铃。


    却想入非非:“若是若是真有魂灵”


    “我曾帮阿翁在庭院间的那株银杏书上挂过风铃。”祝昭轻声道,“是阿翁让我挂的,他说挂了这个,阿媪就会入梦。”


    “那先前他为何不让我挂呢?”袁琢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传闻不是挂得越高,才越会入梦吗?”


    “他说你自小就怕鬼,怕吓到你,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是挂在床头,我上次问了一嘴他才同我说的。”


    “原来我幼时怕鬼啊……难怪他那晚让我走,说会吓到我……他怎么还记得啊……”


    祝昭有些担忧他的状态:“我昨日又挂了一盏风铃。”


    “多谢。”袁琢有些无力地靠着门框“过两日我会扶灵去瑕州,昨日已经上报陛下了,到时候你随我去就好了。”


    “那”祝昭想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56章 维桑与梓(六)


    “陛下夺情。”他自嘲地笑了笑,“不愿让我卸职守孝,所以采生折割案我也会在瑕州查的。”


    “我不是想问这个。”祝昭看着他提不起精神的面庞,惴惴道,“我是想问送我走后你什么打算?”


    “打算?”他笑了笑,胸膛随着这声笑终于有了起伏,“早就是命定之路了,何谈打算?”


    祝昭想到他那日在九松寺说的话,不免还是感觉心慌。


    她还是不放心,转头想要再同他说些什么。


    却见袁琢突然间大口大口地喘气,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溺水者徒劳地挣扎。


    “袁琢!”她吓得站起身来连忙扶住袁琢。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


    袁琢眼前开始扭曲变形,祝昭焦急的面容与阿翁临终时的模样重叠又分离。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头痛欲裂,仿佛脑内有无数尖锐的碎片在横冲直撞,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


    祝昭颤抖着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却被他反手死死攥住。


    “袁琢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扯开嗓子喊道,“来人来人!快来人!”


    袁琢只觉得视线模糊,浑身无力,此刻他眼神涣散,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觉得万事万物都离自己越来越远,浑身发麻,四肢僵硬,就连呼吸都是徒劳。


    袁琢再次恢复意识时,周围充斥着浓烈的药味。


    耳边传来慢慢远去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声。


    “中郎将这症候,乃是忧思过度,致使肝气郁结,痰气交阻,实乃‘郁证’重症。”大夫对着祝昭摇头叹息。


    “忧思过度怎会突然那般?”祝昭想到袁琢方才的样子,不免怀疑,她攥着大夫的袖口,声音发颤。


    大夫捋着胡须,目光落在床榻上昏睡的袁琢身上,长叹一声。


    “夫人有所不知,这忧思之症,如江河溃堤,非一日之功。中郎将劳神,本就损耗心气,加之心结难解,恰似寒潭积冰,表面平静,内里却层层积压。”


    见祝昭仍面露疑惑,大夫又道:“情志之病,最忌郁结,他将悲苦尽藏心底,五脏六腑早被啃噬。这病症初起时,便有征兆,只是其兆微渐,常现于神、情、志、形。”


    “病初起,常觉神思倦怠,如蒙尘垢,情志颓靡,记忆忘却,旧日所好尽成索然,胸中如有顽石窒塞,无故悲从中来,志气消沉尤甚,自谓形同朽木,视前程若幽冥绝路,甚者暗萌厌世之念。”


    “若郁结日久,病邪由气入络,侵及脏腑,则变生百端形症,医家谓之‘郁极形病’。”


    “其痛楚游走无定,或头痛如帛紧束,或肢节酸沉似坠,或胸脘痞满如压磐石,或饮食无味,或彻夜辗转目不能瞑,或噩梦惊惕寐不安枕,或昏沉嗜卧而愈睡愈惫,或百窍失和,譬如头目眩晕,耳鸣不休,肌肤忽而燥热汗泄,忽而寒栗,皮肉间似有蚁行虫窜。”


    “此症始则肝郁气滞,渐则戕伐心脾,终致五脏俱损,形神交病,最易惑人眼目。”大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祝昭听完脊背发凉,她从未听过如此歹毒的病症,先前与袁琢接触下来只觉得他无一处不正常,除了有些自弃。


    可如今细想,却觉得,难怪。


    难怪,难怪那么辣的阳春面他都能吃下去,原来他饮食无味。


    这是她知道,可余下的辗转难眠,或者头晕目眩,再或者耳鸣不朽,更多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


    他过得这般苦,怎么会不积郁成疾呢?


    “那那大夫,这病症该如何治?”


    “需身心同调,缓缓图之。”大夫给了她一张药方,“畅志移情,首开郁结。此病根在情志缠缚,药石仅能治标,须让中郎将倾吐积郁,莫令愁思壅塞胸臆。”


    祝昭攥着药方的手指微微发白,抬眼望向袁琢,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此刻正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她连忙收起药方,向大夫道谢。


    待大夫离去,屋内又陷入寂静。


    袁琢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自嘲:“原来情志不舒也是一种病啊,原来我生病了啊”


    他突然觉得松快,原来他病了,那等不久后他去寻阿翁就不会被阿翁说了吧?


    他转眸看向祝昭,眼底一片灰暗,面上却还是挂着笑:“方才可是吓到你了?”


    祝昭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红着眼眶,轻轻覆上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没有,我不怕的。”


    袁琢想起昏迷前死死掐住她的模样,看着她手腕上的红痕,喉间滚动着艰涩的字句:“疼吗?”


    祝昭知道这一问,问的是他方才失控留下的伤痕。


    祝昭连忙背过自己的手摇了摇头。


    袁琢又笑了笑,轻声道:“这两日收拾一下,后日我们扶灵去瑕州。”


    “你”


    “我无事,放心别这副表情,你笑一笑,真的,我真的没事。”


    两日后。


    袁琢望着供桌上阿翁的灵位,烛火在“袁公讳谦均之灵位”的金字上明明灭灭。


    他跪下去时,挺直了脊梁。


    火苗点燃的刹那,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灵位前摆着的牌位。


    “阿翁,孙儿带你回瑕州,等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回响。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他目光灼灼,磕头一二,站起身来。


    袁琢望着摇曳的烛火,灵堂外传来祝昭轻唤他的声音,他最后深深看了眼灵位,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将烛火吹得剧烈摇晃,映得灵位上的金字忽明忽暗,又浸得发沉。


    光线一点点爬上来,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出元安城的路就像静静横躺着的漆黑灵位,那些模糊的人影,从灵牌的暗影里挣脱,扶灵的身形在微光中晕染开。


    晨曦初露,天际浮起几缕鸭壳青。


    元安大街上行人寥寥,纸钱随着扶灵队伍翻飞。


    祝昭扶着袁阿翁的棺椁,耳畔吹拉弹唱,她垂首行走。


    突然队伍停了下来,祝昭止住了脚步往队伍前面走去。


    刚走到袁琢旁边,她就看到对面的马车里下来了一位女子。


    是平康公主。


    她一身素衣,由侍从搀扶着下了马车,而后先是向着袁阿翁的棺椁行了一礼。


    袁琢和祝昭也向着


    她行了一礼。


    “殿下。”


    平康公主眼神扫过袁琢。


    玉颜面,松竹身,板正而不端。


    众人初见他,目之所触,必定先是被他这一身气质所吸引。


    若玉若竹,温润且孤直,高洁复淡雅,又隐隐有三分旷达。


    人见之,辄思无瑕璞玉、劲节青竹。


    想她当年就是被他身上这份气质所吸引,她冲袁琢微微一颔首,同他们二人道:“本宫此番正欲回返瑕州封地,前日闻得中郎将肩头担子不轻,既要扶灵归瑕以全孝道,又需在瑕州料理一桩悬案以安地方。我二人此行目的地相同,此刻结伴同行,倒也顺理成章。待至瑕州,案件查探之事,本宫或能凭几分薄面,为中郎将分忧一二。”


    稀薄的天光漫入袁琢无波无澜的眼眸,他垂眸,白布孝衣的袖口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声音淡得仿佛随风而去:“谢殿下美意。”


    平康公主闻言,看了眼他毫无波澜的脸,终是没再多言,只轻轻颔首:“节哀。”


    说罢,转身踩着侍女早已备好的脚凳,登上了身后的朱漆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只余下车轮碾过石子路的沉闷声响,渐渐远了些。


    袁琢依旧垂着眼,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他抬脚往前走,动作迟缓而空洞,一步步向前挪动着脚步。


    祝昭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默默回到了方才的地方。


    “阿翁应当没有哪一年比今年更想活下去了。”一旁的赵楫幽幽地叹了口气。


    祝昭偏头望了望他,忽然悲从中来:“他对自己太苛刻了,除了阿翁离去的那日,我再也没见他流过一滴泪。”


    “那你还算幸运的。”赵楫半开玩笑地说,“我跟了中郎将这么多年,别说落泪了,就是一句累或者一句疼我都没听他说出口过。”


    “不过好在苦尽甘来。”赵楫又叹道。


    祝昭望向队伍最前的那道身影,白麻孝衣被风掀起一角。


    苦尽甘来吗?


    他这一世浮沉,想必定是吃了很多阿翁都不知道的苦吧。


    可属于他的甘甜,来了吗?


    扶灵队伍和平康公主车辇浩浩汤汤出了元安城门。


    赵楫拍了拍李烛的肩膀同他道别:“天策卫的事情最近就麻烦你了。”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李烛蹙眉嗔怪。


    赵楫笑了笑,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去和中郎将和祝姑娘道别吧,特别是祝姑娘,她这一走可不和我们一道回来了。”


    “那有什么?”李烛看向前面与赤华吩咐马车规整的祝昭,笑了笑,“她的文字可一直经由天策卫。”


    “是了是了,前些时日祝姑娘不是又写了新话本嘛,这回轮到你去二司盯着了。”


    “祝姑娘的文字诚然珠玑,篇篇锦绣,可常言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初时知晓者寥寥,每逢她有新的话本付梓,中郎将总会自掏腰包,购得数十册,分赠给同僚、街坊邻舍,乃至茶馆酒肆的说书人。时日一久,经这口口相传,祝姑娘的才名渐为人知,如今砚照生的新作引得无数人翘首以盼,说实话,我倒真不愿祝姑娘回去,我觉得和祝姑娘在一起中郎将要开心上许多。”


    赵楫笑着锤了捶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中郎将有自己的决策。”


    祝昭与众人道别后上了马车,马车晃晃荡荡,她掀开轿帘最后看了眼离她越来越远的元安城门。


    路旁的腊梅悠悠落入车厢内,满车清香。


    数月前,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来了此地,如今她却是可以心甘情愿地离开了。


    她想,她该去走自己的路了。


    第57章 亦各有行(一)


    “天寒地冻,你且上马车避避寒。”


    袁琢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还是忍不住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扫了眼。


    “车中闷滞,久坐头晕,不若随路走走。”


    他视线掠祝昭冻得泛红的鼻尖,喉间微滚,只从鼻腔里透出个“嗯”字。


    却抬手替她拢了拢手有些敞开的狐毛领,旋即收回手,垂在身侧攥成了拳。


    狐毛领上的绒毛拂过脸颊,痒痒的,祝昭的唇角忍不住偷偷扬起。


    日头爬过树梢时,车队在官道旁的驿站歇脚。


    袁琢扶着灵柩暂歇,便独自立在廊下望天,白麻孝衣在风中飘然。


    祝昭刚喝完赤华递过来的水,忽有个穿素色宫装的侍女款步走来朝她福身:“祝姑娘安好,殿下请您到马车上一叙,说有几句话想与姑娘聊聊。”


    祝昭正欲应下,身侧忽然传来袁琢的声音,他挡在了二人之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殿下身份尊贵,我等草芥,不便叨扰。”


    侍女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看了看袁琢,又看了看祝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祝昭也有些诧异,望向袁琢,却见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孤直地立在那里,岿然不动。


    朱漆马车的车帘被轻轻掀开一角,平康公主的声音伴着暖意传了出来,温和却带着不容回绝的气度:“中郎将多虑了,本宫不过是与祝姑娘说些女儿家的闲话,算不上叨扰。”


    祝昭也不知道为何袁琢对平康公主敌意这般大,她望着他紧绷的肩背,犹豫了一瞬,终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没事的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转向侍女,微微颔首:“有劳姐姐引路了。”


    袁琢立在原地未动,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


    侍女先一步上前,将马车上的脚凳摆稳当,祝昭向她颔首道谢,矮身踩着脚凳登上了马车。


    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熏香,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嘈杂的风声和絮语声。


    平康公主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中松垮垮地拿着一卷书,烛火在她鬓边的珍珠流苏上跳跃,映得那双凤眸半明半暗。


    祝昭对于平康公主的印象来源于袁琢,袁琢说她骄纵,说她刁蛮,今日又不肯松口让她来公主的马车上。


    但是这位骄纵刁蛮的公主殿下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她说过话,告诉她莫以钗裙自限。


    她也说不清在自己心里平康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清楚到底哪种模样的平康公主是真实的平康公主。


    “坐吧。”平康公主抬手示意她坐到对面的锦凳上,声音比在外面听着更柔些,却仍带着皇家特有的威仪,“你当真喜欢那袁琢?”


    祝昭刚要回话,却见平康公主自斟了杯茶推过去,祝昭颔首道谢后捧着茶盏暖手,轻声道:“自然。”


    平康公主忽然笑了:“他袁听之凭什么?说起来,他那人,除了舞刀弄枪,怕是连平仄都分不清吧?”


    祝昭一时间没有想明白平康公主的用意,握着茶盏的手指微顿,却听到她继续道:“你这般才学,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无一不精,配他一个只会拼杀的武夫,实在是委屈了。”


    祝昭竟生出些恍惚来。


    袁琢曾不止一次与她说起平康公主,说她自幼养在深宫,性情刁蛮任性,眼高于顶,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这怎么和传闻中不一样呢?


    祝昭不知该作何等回复,目光却不经意扫过车壁上嵌着的书架,那里整齐码着数十卷典籍,从诸子百家到历朝诗集,品类颇为齐全。


    “倒是识货。”平康公主从瞥见她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自得,“这些都是太子的旧藏,寻常书局难见的孤本,你瞧着还入眼?”


    祝昭颔首:“能得见如此齐备的典籍,是民女之幸。”


    平康公主听完,指尖在案上轻叩,抬眼,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那本宫送你可好?”


    祝昭愣在原地,她实在没料到,这位在袁琢口中的刁蛮公主竟还赠以珍本。


    “民女不敢。”她定了定神,连忙推辞。


    车外传来催行的声音,平康公主却似未闻,挑眉,语气又添了几分傲气:“怎么,是觉得本宫的书配不上你?”


    她回身在书架前取下一个紫檀木匣,推到祝昭面前:“这里面是抄本,你拿去。本宫可没说要送你孤本。”


    祝昭看着那木匣,又看了看平康公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刚要道谢,就听平康公主嗤笑一声:“袁听之那厮到底在你面前说尽了本宫的多少坏话啊?说本宫刁蛮任性,说本宫蛮横无理?”


    “他那是看不惯本宫。”平康公主掀起车帘一角望着在外面目光灼灼地望着马车的袁琢,挑衅一笑,“当年我要他做我的面首,他便记恨至今,在你面前编排本宫几句,再寻常不过。”


    踏出马车的瞬间,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祝昭才觉方才在暖阁般的车厢里,竟生出些恍惚来。


    面首?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木匣,正怔忡间,身后的车帘忽然被掀开,平康公主悠悠地探出了头,目光直直地锁着向祝昭走来的袁琢:“中郎将这么着急做什么?难不成是怕本宫把你的人拐跑了?”


    袁琢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声音透过风雪砸过来:“殿下自重,因殿下与我妻车中谈话,已然耽误时间,合该快些出发。”


    “自重?”平康公主嗤笑一声,故意扬高了声音,“当年本宫瞧你模样周正,想让你留在身边当个体己人,你倒好,不仅当面拒了,还说什么‘武将之身,只效君王,不事私主’,把本宫的脸都丢尽了。怎么,如今见了有才情的姑娘,倒懂得护着了?”


    袁琢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在孝衣下泛出青白,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喉间好不容易才滚出四个字:“殿下慎言!”


    “慎言?”平康公主挑眉,语气里的挑衅更浓,“难不成戳到你的痛处了?当年你拒了本宫,转头却在父皇面前低头折节,如今在祝姑娘面前装得这般正直,怎么不告诉她,你当年是如何折节的?”


    她的声音裹着风雪,像鞭子一样抽过来,让袁琢浑身发紧,不敢回头去看祝昭的神色。


    平康公主见他脸色阴沉,僵硬着一动不动,于是一挑眉,慢悠悠地落下车帘隔绝了外面那张铁青的脸。


    她坐回软榻,鸣兰上前为她揉着肩颈,她却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对着鸣兰无声地笑了。


    方才那些刻薄话一颗颗砸出去时,她便觉得胸口那股憋了多年的郁气正一点点散开。


    当年袁琢拒她于大殿之上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还有后来每次对她避如蛇蝎的姿态,早就让她憋着一肚子火。


    如今看着他被自己怼得说不出话,额角青筋直跳却只能攥紧拳头的样子,竟比得了稀世珍宝还要舒心。


    她伸手拨了拨案上的烛火,火苗跳跃着映在她眼底,漾出几分得意:“舒心呐舒心。”


    窗外的风雪似乎大了些,马车轻微晃动了一下,应该是开始移动了。


    袁琢扶着灵柩走在祝昭旁边,祝昭将怀里的紫檀木匣给了赤华后就跟在他身侧。


    沉默像雪一样越积越厚。


    他能感觉到祝昭的目光偶尔落在自己身上,那视线明明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她会不会信了公主的话?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为攀附权贵连尊严都能舍弃的人?会不会觉得他折节是不耻的行为?


    身侧跟着的赵楫忽然没头没脑地插了句:“祝姑娘,今年的雪落得格外早,你看这雪下的,倒像是要把路都给埋了,前几日听驿站的老伙计说,南方都不怎么落雪,不知是真是假。”


    祝昭闻言,笑着回话:“反正濯陵不怎么落雪,就算落雪也是小雪。”


    赵楫又道:“那当真可惜了,我上回随中郎将去江南公干是夏日,没能见到冬日的江南风景。”


    “那你可真是来对时令了,夏日江南,当真是清简有趣,清早河上,尽是采菱船,吱呀作响,剥出的菱角,水嫩得很,日头毒了,家家都把竹床搬到老槐下,摇摇蒲扇,扯些古话,孩童们们坐不住,专去扑着追蜻蜓,傍晚井里捞出凉着的瓜,刀刚碰上,‘咔’一声裂开,那股凉甜气儿,暑热就消了大半,夜里街上亮起灯来,人提着鱼龙灯走动,好不热闹!”祝昭回忆着,正要继续往下说,目光扫过袁琢紧绷的侧脸,见他依旧垂着眼,像是没听见两人说话,便故意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也许久没回去了,不知道如今亲眼见着,是不是还和记忆里一样,不知到你们看到的江南夏日是什么样子的呀?”


    她生怕袁琢不接话,赶紧又语气自然地添了句:“好想知道呀!”


    赵楫了然,也连忙应和:“是啊是啊,可惜我都忘记了,中郎将肯定记得!”


    “实不相瞒,近些年来我有很多事情都记得不太清了,有时候前几日发生的事,转头就忘了大半。”


    袁琢看着她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艰涩。


    祝昭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袁琢避开了她的目光。


    赵楫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中郎将这是太累了!常年在天策卫操劳,这就是神仙也得记不住事!祝姑娘你说是吧!呃那什么欸,赤华姑娘好像有事寻我,我去看看,去看看。”


    第58章 亦各有行(二)


    祝昭没有接话,眉头轻轻蹙起。


    她无端地想起大夫说过,袁琢常年郁气积胸,是为郁症,这病症最是伤神,时间久了,便会影响记性,轻则忘事,重则连重要的人和事都可能模糊。


    她望着袁琢一言不发的侧脸,看着他刻意避开自己目光时的局促,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生病了。


    病得这般重。


    为何大家都未曾发觉呢。


    为何呢。


    他总是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连生病都不愿让人知晓。


    “记不清也无妨。”祝昭的声音放得很柔,“很多事情,本就不必记得太牢。”


    袁琢喉间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嗯”。


    祝昭见他神色依旧有些紧绷,又补充道:“你若是想知道江南的夏日是什么样子的,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你想,我都同你讲。”


    袁琢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风雪落在她的发间,像撒了层细碎的银粉。


    她话里话外都像温水一样漫过他的心尖,熨帖了他的内心,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其实我记得一些。”他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很清晰,“茉莉,相士,冰糕,蝉噪,书卷,陶缸,莲蓬。”


    这几个词像散落的珠子,从他口中一个个滚出来,带着些许生涩,却异常坚定。


    祝昭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怔,眼中浮起几分茫然,随即又漾起更浓的笑意,像是单纯被这些鲜活的词语触动:“你说的这些,倒像是把江南的夏天揉碎了,捡了几样最妙的。”


    她侧过身,目光与他平齐,细细说道:“在我们濯陵呀,有一条街叫百里大街,街上有一间茶铺的老媪总爱在窗台上养些茉莉,夏天一到,整个茶铺都是香的,她家每到夏日就爱出些冰糕,赤华可爱吃了,蝉鸣是挺烦人的,但没有蝉鸣的夏日还真不叫夏日,相士呢,我倒有一个相熟的,这个相士呢他最爱拿着幡旗,就坐在石桥边摇着签筒等客人,有时候呢也喜欢自己到处跑跑招揽客人……”


    袁琢静静听着,指尖在灵柩扶手上微微蜷缩。


    她在说江南的寻常景致,却不知这些词语里藏着他们二人初见。


    “刚摘的莲蓬,清甜得很,你吃过没有?”祝昭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望着她眼里的光,那光芒里只有对故乡的眷恋,纯粹的好奇,没有半分对过往的追忆。


    原来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那些被他反复咀嚼的片段,在她这里早已化作烟尘,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以为的初遇,实际上是他们二人的重逢。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不疼,却泛着密密麻麻的酸。


    喉结轻轻滚动,他声音微哑地应道


    :“吃过。”


    “是吗?”祝昭笑起来,眉眼弯弯,“是不是觉得清甜多汁?尤其是刚从水里摘上来的,剥出来吃起来特别爽口。”


    袁琢微微笑了笑,目光落在她兴奋得容光焕发的脸颊上,和记忆里那个递给他莲蓬的姑娘慢慢重合。


    “看来你和濯陵的缘分不浅。”祝昭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改日你若是到濯陵公干,我定好好招待你!”


    袁琢看着她的笑容,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余光瞥到他含笑的嘴角,祝昭这才把自己真正想说的话给说了出来。


    “殿下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性子傲,说话带刺。”


    袁琢的笑意收敛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为何,她怕他看到他不堪的样子。


    不论是现在的不堪,还是过去的不堪。


    “听之眉目,我辨于青萍之末。”


    “听之襟怀,我察于微澜之间。”


    “市井喧阗,岂能移我旧识?”


    袁琢猛地抬头,撞进她含笑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鄙夷,没有怀疑,只有全然的笃定。


    方才那股怕被她嫌弃的劲儿还没散尽,眼眶竟有些发潮,整个人像是被定身了,怔在原地。


    听之,是他的字。


    长辈唤他阿琢,旁人唤他中郎将。


    陛下要他办事,唤他听之,再有就是如同平康公主一样唤他袁听之,连姓带字,看表亲近,是为讥讽。


    很少有人会像她这般唤他。


    语气里没有戏谑,没有恭敬,更没有疏离,只有一种干干净净的真诚,像山间清冽的泉水,直直淌进他心里。


    带着些微的暖意,又透着几分认真,仿佛这不是一个寻常的称呼,而是一件需要郑重对待的事。


    他怔怔地看着她,连呼吸都忘了。


    一直被他这么看着,祝昭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心里莫名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叫了他的字,怎么就突然拘谨起来。


    再说了,自己早在他的披风上见过他的字了,想来他的字也不是什么秘密吧?


    为了掩饰这份不自在,她慌忙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马车,声音轻轻的:“方才殿下在车上,不也这般唤你么?想来也不是什么不能叫的。嗯对了,说起来,你这字倒是雅致得很,谁取的哇?”


    “是位老先生取的。”


    祝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我还以为会是阿翁起的呢,你这位老先生想必是位极有学问的人吧。”


    “他是阿翁的老友,阿翁托他为我取的字。”袁琢道,“老先生说,听之则能受教,受教则能自修,自修则能琢之,故而取了‘听之’二字。”


    祝昭静静听着,嘴角弯起一抹浅浅的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闻道终成璞,是以听之。”


    袁琢说完,看着她带笑的眉眼,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反问了一句:“那你的字呢,是什么?”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字泠君,泠风则小和的泠。”


    “泠君。”袁琢轻轻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念出来当真是清泉漱玉,君子其音。”


    祝昭被他念得心头一跳,那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不知为何,带着一种莫名的缱绻。


    她怕袁琢再追问什么,连忙提起裙摆往前快走了几步,“我……我去看看赤华在马车上干什么,怎,怎么这么久没出声。”


    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袁琢怔了好一会儿。


    赵楫凑到袁琢身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挤眉弄眼含糊其辞:“啧啧中郎将,你这,啧啧。”


    袁琢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奔波了十日有余,一行人从京城走官道扶灵赶来瑕州。


    袁阿翁下葬那日是个响晴的好日子,山风带着草木的清香,袁琢亲手为阿翁培上第一抔土,动作缓慢而郑重。


    祝昭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在墓前长跪不起,晨露打湿了他的衣袍,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直到日头升至半空,赵楫轻声提醒他该起了,他才缓缓起身。


    “多谢。”他走到祝昭面前,深深作揖,“一路护送,辛苦了。”


    祝昭连忙避开道:“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她看着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终究还是忍不住加了句,“阿翁已入土为安,你也该歇歇了。”


    袁琢望着袁阿翁的坟冢,目光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山风吹过,卷起新翻的泥土气息,带着逝者已安的沉静,也带着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生的气息。


    袁阿翁的下葬过后,一日傍晚,赵楫从外面回来时,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想来是采生折割案有了眉目。


    次日一早,四人便收拾行囊往瑕州大街上赶。


    毕竟是京畿地带,又是平康公主的封地,入了大街周遭瞬间鲜活起来,可比袁琢故乡那穷乡僻壤热闹多了。


    错落的酒旗在风里招摇,杂铺更是三步一家,布庄门楣上挂着的彩绸随风飘动,真可谓五光十色。


    老汉推着独轮车,车斗里堆着冒热气的蒸栗,甜香混着街边瓦子的唱曲声漫过来。


    挑夫的号子、妇人的笑语、孩童的嬉闹裹着冷风缠成一团。


    云絮散得干净,日头正盛,沿街的铺子都敞着门,往来客官络绎不绝,呵着白气进进出出,倒比暖时更添几分热闹。


    四人拐过两道巷,寻了家墙根堆着薪柴的客店,赵楫上前打点。


    掌柜的是个圆脸汉子,见四人衣着气度不凡,忙指着并排的四间房笑道:“四位贵客,这几间房都朝南,暖和些,您看合意不?”


    袁琢微微颔首,就交由赵楫去办理诸多事宜了,赤华去后厨要了热水,袁琢和祝昭就先上了二楼。


    上楼前,祝昭观察了一番,这家客店住客多是赶路人,或是囤货的小商贩,说话都带着各地的乡音。


    祝昭刚入房间解下披风,就见赤华端着铜盆上来:“姑娘,热水,快暖暖。”


    “你也来暖暖,暖好我们去吃饭!”


    客店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满室寒意。


    卷宗堆积,墨字淋漓,赵楫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袁琢指尖划过一份新呈上的仵作格目,声音不高:“又在瑕州城郊古刹寻见一具稚童尸身?”


    赵楫压低声音绘声绘色道:“是,就在瑕州城外空照寺,近岁屡有稚童尸身现世,其状惨不忍睹,骨肉支离,皆非善终之相。我去寺庙问过,僧人说每至夜分,常闻稚儿泣声隐约,如泣如诉,闻者无不毛骨悚然,本是梵音绕梁,普渡众生之地,谁曾想,如今竟成稚魂泣血之所好了中郎将你别用这眼神看着我,我闭嘴不行我还是得说,我方才在外面听人说,谁家好像又有个孩童失踪,刚去府衙报案了,不知道和咱们追查的案子对得上不?”


    第59章 亦各有行(三)


    袁琢收回看向他的目光,整理了一下卷宗:“统共有多少个稚童尸身在空照寺出现过?这些稚童可有家人寻至寺中,辨认认领?另外,你方才听说新失踪的孩童是在何处失踪的?”


    “自空照寺乱象初显,约莫是在二十年前,已有七具稚童尸身相继于此被发现,说来也怪,先前六个稚童,无一家爹娘寻来认领。寺里的僧人只得寻块薄棺敛了,草草葬在寺后荒坡,唯独到了这最近的一个,倒是来了对夫妇,那妇人抱着白布裹着的身子,哭得都要背过气去好好好,再说今日那个失踪的孩


    童,那家爹娘只说清早带着孩子上东街去玩耍了,一不留神孩子就不见了,除此以外再没别的线索。”


    “我先去趟东街。”


    两人说话间却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


    门扉吱呀一声轻启,赤华端着食盘进来,盘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几碟清爽小菜以及辣酱。


    “中郎将,赵校尉,先用碗热汤面驱驱寒气。”她声音清亮,利落地将食盘放在桌上了。


    “哇!那恭敬不如从命咯!”赵楫立马拉开凳子坐在了袁琢旁边,顺手将碍事的卷宗往旁边推了推。


    他刚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忽然听到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祝昭正对着窗理着平康公主前些时日给她的抄本,听到声响不禁往门外走去。


    隔壁房的赵楫几乎同时推开房门,他探头向下望去,而后按着背后的双刀趴在楼梯上,幸灾乐祸道:“哟中郎将,楼下来了位贵客,排场不小哦。”


    没等袁琢细想,楼梯上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踏在木质台阶上,发出轻响,伴着衣袂摩擦的窸窣声,以及佩环碰撞的争鸣声,一步步逼近。


    祝昭抱着还未来得及放下的书卷望去,只见一位身披紫貂斗篷,带着幂离的女子在几名侍女的簇拥下,正缓步上楼。


    女子裙裾扫过楼梯扶手,带起一阵清雅的香气,她目光在二楼房间扫过,最终落在祝昭门口,径直走了过来。


    “这位姑娘看着面熟,可否赏脸让我进门一叙?”女子在门口站定,唇角勾起浅淡笑意,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


    袁琢上前一步,挡在祝昭身侧,见这阵仗与装扮,心头已明了七八分。


    “袁听之。”平康公主掀起幂离的白纱,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傲气,目光在在他身上上下扫了一遍,最终落在祝昭身上,“我今日来寻的是祝姑娘,可不是你。”


    祝昭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袁琢没有让步,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殿下怎么来了?”


    平康公主轻嗤一声,抬手将袁琢拨远了一些:“本宫想来就来,还需向你报备?”


    说罢,她不再看袁琢,转向祝昭时,语气缓和了些:“这破客栈哪能住人?本宫的公主府宽敞,雅致得很,比这破客店强多了,你跟我回去住。”


    祝昭还未答话,袁琢已沉声道:“殿下,不妥,眼下瑕州不太平,祝昭留在客店,我便于护卫。”


    “护卫?”平康公主挑眉,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本宫是没有有能耐的护卫吗?再说了,我瞧祝姑娘顺眼,想跟她多亲近亲近,你总拦着算什么事?”


    “殿下。”袁琢语气恭敬,“祝昭是我的妻,你总要和她亲近算什么事?”


    平康公主被他噎了一下,有些恼怒:“你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扫兴啊!祝昭,你自己说,跟不跟本宫走?”


    祝昭望了望着两人,调和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我与中郎将既在服孝,便需恪守礼法,不得贪图安逸,言行需谨守礼法,若入府宴饮,便是不孝,眼下确实应守制,不便入府叨扰,等事了之后,定去拜访殿下。”


    平康公主见祝昭也这么说,虽还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好再强求,只哼了一声:“行吧,若你们查案遇到事情记得来找本宫。”


    说罢,瞪了袁琢一眼,转身带着侍女气呼呼地走了。


    袁琢望着公主远去的方向,眉头依旧未松,祝昭笑道:“殿下并无恶意。”


    “防人之心不可无。”袁琢转头看向她,“公主府虽安全,但也未必是好去处,我们的事,还是谨慎些好。”


    看着轿子远去,赵楫松了口气:“中郎将,你这拒得也太干脆了,就不怕殿下不高兴?”


    “我让她不高兴的时候还少吗?又不差这一次两次的。”


    祝昭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对殿下这般有敌意?她虽是傲气了些,却并非你所言那般刁蛮无礼呀。”


    袁琢将她拉进房间,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才低声道:“你以为,平康公主真的是恰巧在此?”


    祝昭一怔:“你的意思是……”


    “我们查采生折割案,原是奉旨行事,摆在明面上的差事,可你要借这案子假死脱身,却是需暗中行事。”袁琢道,“平康公主虽食邑瑕州,按制每年也该来此巡查,可她往年皆是春暖时节才动身,偏今年选了这寒天,又恰逢你我要行此险招之际跟来,这时日未免太过凑泊,由不得人不多生疑窦。”


    “依我看,公主殿下极有可能是陛下派来窥伺我们的,陛下向来都知道阿翁是我的命门,他先前那般急切让你我二人成婚,无非是料定阿翁逝后你会成为我新的命门,人若有了命门,便易于钳制,此番来瑕州,偏巧赶上阿翁丧仪。若仅是寻常查案,陛下未必肯允你随我同来。那日出城,我见公主殿下前来就已经有了猜测,瑕州是公主殿下的食邑,既能打着巡查的幌子遮掩,又能于暗中窥探你我行止,一举两得。”


    祝昭后知后觉,没料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这般弯绕曲折,不由得心头一震,但细细思索着其中关节,不得不承认袁琢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


    袁琢话音落定,赵楫已在门外敲门催促:“中郎将,再不吃,面就要坨了!”


    袁琢应了一声,对祝昭道:“我待会要与汝舟往东街去,找找动静,你与赤华若闲不住,想在瑕州街上走走也无妨,只是切记,莫要离东街太远。”


    祝昭笑嘻嘻地道:“放心啦放心啦,左右也是闲着,正好看看这瑕州的市井风气。”


    袁琢最后看了眼祝昭:“记得早些回,莫要贪玩。”


    说罢,推门而去。


    赤华踮着脚往木窗外望了望,回头见祝昭正坐在案前,面前摊着本书,手里握着支笔,在糙纸上写着什么,旁边还堆着几张记满了字的纸。


    “姑娘,写完了没呀?我们出去玩吧!”


    祝昭抬头,笑了笑:“刚好我改完了话本了,走吧。”


    出了客栈,日头刚过墙,照在身上暖乎乎的。


    街边的摊子支起来,卖菜的老媪守着筐里的萝卜,远处传来货郎摇拨浪鼓的声音,一下下敲得人心发活。


    瑕州大街的青石板路被冬阳晒得暖融融的,墙根背风处还积着些残雪,被日头晒得正往下滴着水,好不悠闲。


    祝昭刚从书铺出来,手里就多了几本线装的书籍。


    赤华拎着个油纸包跟在后面,嘴里还嚼着刚买的芝麻糖,含糊不清地说:“姑娘你看那家糖画摊,姑娘你想要不?”


    祝昭低头翻着书页,笑着打趣:“你要是想吃,便去买个。”


    “好嘞!”赤华眼睛亮起来,手里的油纸包往她眼前凑了凑,“这芝麻糖是新做的,裹的芝麻都是炒过的,喷香!你尝尝?”


    祝昭摇摇头,下一瞬目光被街角旧书摊的一本残卷吸引,脚步不由慢下来。


    摊主见状,忙把残卷往亮处挪了挪:“姑娘好眼光,这可是前朝的风物志,就剩这几页了。”


    赤华见状,干脆把油纸包塞给她,祝昭摇了摇头:“我不吃。”


    赤华笑嘻嘻道:“我知道,姑娘帮我捧着!”。


    说完,她自己一溜烟跑到糖画摊前,跟摊主比划要只灵动的小鹿。


    等祝昭在旧书摊前挑好了,祝昭已举着只晶莹剔透的糖小鹿跑回来,眼睛亮晶晶的。


    祝昭接过摊主递过来的书籍,道完谢后眼底带着笑意地望着赤华那馋猫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亏待你呢。”


    赤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眼睛一亮,拽着祝昭往旁边的茶棚走,“那边有卖热茶的,温乎乎的!姑娘咱们喝点热的暖暖手。”


    刚在茶棚坐下,赤华就捧着两碗热茶回来,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碗推到祝昭面前:“姑娘你先喝,我去对街买串冰糖葫芦,方才听行人说他家的山楂都是用糖水浸过的,不那么酸。”


    祝昭刚翻开书没看几行,就见赤华举着两串冰糖葫芦跑回来,鼻尖冻得红红的:“姑娘你一串,我一串,咱们边吃边逛。”


    她把其中一串递过来,自己先咬了颗,酸得眯起眼睛。


    “酸吧?”祝昭见她龇牙咧嘴的模样,慢悠悠开口,“你这去得快回得也疾,想来那摊子前定是无人驻足等候,寻常吃食若真合口味,哪


    会这般冷清?”


    赤华不服气,梗着脖子女娲补天:“才不是呢!他家就是做得快,况且这山楂看着红彤彤的,谁知道里头这么酸。”


    说着又咬了一口,酸得直吸气,却舍不得扔:“不过酸劲儿过了还是甜的,姑娘你尝尝就知道了。”


    祝昭已经想象到了酸溜溜的滋味,笑着摆摆手:“还是不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第60章 亦各有行(四)


    “前面有家笔墨铺。”祝昭合上了书卷,指了指街尾,“我想去去买两刀宣纸,冬日光短,早些买完早些回。”


    赤华嘴里的山楂还没咽下去,忙点头:“哎!不过姑娘,咱们买完纸,能不能去看看那家卖花生酥的?我闻着香味儿就走不动道了。”


    祝昭被她逗笑,拎起书往她眼前晃了晃:“买完纸再去,不过你今日吃了这么多零嘴,仔细晚上积食。”


    赤华吐了吐舌头,快步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刚拐过街角,祝昭忽然脚步一顿。


    一阵风卷着残雪从墙缝里钻出来,祝昭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心里却莫名一紧。


    身后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有根极细的线,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后背,那线的另一端,似乎就攥在某个看不见的人手里。


    她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身后,赤华正蹦蹦跳跳地踩着石板上的光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茶棚的伙计正低头收拾着桌椅,卖糖画的老汉慢悠悠转着糖稀锅,一切都和寻常冬日的街巷没两样。


    可那道感觉中的视线,就像落在身上的影子,太阳明明在头顶,影子却固执地粘在背上,带着点沉滞的重量。


    “姑娘,你看那只狸猫!”赤华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墙头上缩成一团的狸花猫,“过得可比人快活哦!”


    祝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狸花猫懒洋洋地晃了晃尾巴,眯着眼睛晒太阳。


    她轻轻应了一声,抬脚又往前走去,心里那点异样感像潮水似的,退了又漫上来。


    方才经过书铺时,也有类似的感觉,那时只当是穿堂风带来的错觉,此刻却清晰得让她指尖发僵。


    她刻意放慢脚步,侧耳听着周遭的声响。


    赤华的脚步声、远处货郎的吆喝、风吹过幌子的哗啦声,她猛地回头,身后只有两个挎着篮子的老妇在低声说着话,见她看来,还和善地笑了笑。


    “姑娘怎么了?”赤华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站在了她旁边,与她一同望去。


    “没什么。”祝昭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声音听不出异样,“许是风太凉了,总觉得背后发寒。”


    她攥紧了衣袖,稍微定了定神,她看了眼笔墨铺的方向,当机立断,对赤华说:“纸不买了,我们改道去东街。”


    “去东街?”赤华愣了一下,“去东街做什么呀?不是说好了买完纸再去看花生酥的吗?”


    “中郎将在东街查案,我们去那边找他,正好顺路。”祝昭怕赤华知道后害怕,也担心是自己想多了,于是只是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赤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不少,“冬日光短,早些找到他,也能早些回去。”


    赤华虽然心里惦记着花生酥,但见祝昭神色有些凝重,也不敢多问,乖乖地跟着她走,只是小声嘀咕道:“那花生酥……”


    “等下次有空再来看吧。”祝昭安抚道,目光却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东街那边或许也有卖花生酥的,而且说不定比这边的更好吃。”


    她拉着赤华拐进通往东街的大道,心里想着,大道人多,就算真的有人跟着,也能安全些。


    走了一段路,赤华忽然往祝昭身边靠了靠,声音发颤地对她说:“姑娘,我怎么感觉有人跟着我们呢?”


    祝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对赤华说:“我也感觉到了。”


    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赤华的声音带着哭腔,欲哭无泪:“姑娘,这个感觉很像那一次”


    两人不谋而合,祝昭也想到了那一次。


    她自小因命格不祥而被弃若敝履。


    被舍弃在濯陵后,受了老嬷嬷的虐待,但好在老嬷嬷去的早,在她十三岁那年就去了。


    十三岁后,她只想守着半间草屋过活,春种秋收,渔樵耕读,日子清苦却倒也干净。


    忽然有天,院门前来了辆青帷马车,下来的嬷嬷穿着熟悉的衣物,看着也是熟悉的面相,说是家中主君主母念着四姑娘,要接回府里好生教养。


    “可我还没到十六。”祝昭望着来人,清凌凌又语气恶劣地道,“那方士可是说了的,四姑娘须得满十六岁方能归府,这日子若差了半分,恐冲犯了宅中运势,搅得阖家不宁,当时你们主君还点了头,说记下了这话呢。”


    来的嬷嬷脸上堆着笑:“方士虽言及十六归府方可安宅,然主君心意已决,骨肉相聚本是天伦,些许谶语何足挂齿?四姑娘且放宽心,随老奴回府便是……哎呀四姑娘!你怎么这副神情呢,一家人骨肉相连,何需这许多繁文缛节?四姑娘不必理会那方士胡言,主君特意嘱咐,四姑娘年岁渐长,是时候归府了。”


    祝昭闻言,眉峰骤然挑起,言语之间满是讥诮:“胡言?你们主君当初既肯听他胡诌,既肯信他的装神弄鬼,如今怎么区区一句年岁到了就把那江湖骗子的前番嘱咐抛得干净”


    话未说完,腕子忽然被轻轻拽了拽。


    她侧头看,原来是赤华在她身后偷偷拽了拽她,眼里满是能回元安的期盼。


    她是知道的,赤华跟着她在这濯陵受了不少本不该受的苦头。


    于是她喉间的话忽然哽住,尖锐的语气收敛了不少:“罢了,既是你们主君的意思,回去便是。”


    “刚开始我还傻乐。”赤华想到当初还有些许后怕,“直到车窗外的树影越来越密,我才后知后觉,去京城的路哪会路过荒林?”


    是了,车辙印往西南去,而京城明明在西北方向。


    她当机立断,和赤华迅速地带上水囊与吃食,趁旁人没有注意,两人抱着包袱就滚下了马车。


    车轮碾过石子声,老嬷嬷的厉喝声。


    她们在荒林里跑了整整半日,不敢回头,跑得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好不容易跑出了荒林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麦田,身后的马蹄声车轮声却越来越近。


    就在她们以为要被抓回去时,一道青衣身影从天而降。


    “青麦阿姐当日那等飒爽英姿,直至今日我仍历历在目,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她甚至还受着伤呢。”赤华脚下快步走着,不断地说这些什么来舒缓紧张,现在她与祝昭在大道上,跟着她们的人应当不会贸然出手,找到中郎将她们就安全了。


    彼时田埂上的新麦刚探出头,青嫩的叶片沾着晨露,被日头晒得泛着水光。


    随老嬷嬷前来的家丁紧追不舍,青碧的麦叶被踩得折了腰。


    恰在此时,一道青衣身影自空而降,稳稳落于麦田之中,足下泥点纷飞,有几滴溅上老嬷嬷的衣袍。


    那女子年约十六七,裤脚犹带淤泥,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观其布色,显是从衣上撕下随意裹缠的,身上青衣已脏得发深。


    “你们要抓她?”青衣女子开口时,声音粗粝发哑。


    “这是我们府上的姑娘,休要多管闲事,速速让开!”老嬷嬷攥紧了袖中帕子,语气带着几分厉色。


    赤华急了,连忙道:“不是不是!我们不认识她们!”


    青衣女子的目光回头扫过祝昭和赤华,又落在那些踩坏麦田的家丁身上,忽然咧嘴一笑,


    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若我偏不让呢?”


    老嬷嬷随即沉下脸:“哪来的野丫头,敢管我们府里的事?”


    说着冲家丁使了个眼色,“给我把她一并拿下!”


    两个仆妇应声上前,脚刚踏进麦田,青衣女子已弯腰从田埂边捻起几颗拇指大的石子。她手腕轻抖,石子如弹丸般飞射而出,左边那家丁膝盖先被打个正着,“哎哟”一声跪倒在地。


    右边那个刚抬步,脚踝已被另一颗石子击中,疼得他踉跄着往前扑,青衣女子顺势伸手一推,他便结结实实摔在麦地里,溅起半尺高的泥花。


    “好准的手法!”剩下的人都看呆了。


    祝昭也愣住了,这女子的身手看着并不像练过武功,可每一粒石子都带着股狠劲,打在人身上脆生生响,力道竟不输棍棒。


    老嬷嬷见状,脸色由白转青,往家丁们身后又退了半步,目光扫过青衣女子渗血的布条,却再不敢露半分轻蔑,只强撑着喊道:“反了!反了!”


    青衣女子闻言,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喘,像是扯动了伤口。


    她缓缓直起腰,田埂上的风掀起她脏污的衣摆,她指尖还捏着颗石子转了转,忽然抬眼盯住老嬷嬷,挑衅意味分明:“我已经报官了,留给你们奔逃的时辰可不多咯。”


    老嬷嬷脸色一下子惨白,望着那两个在麦田里龇牙咧嘴的家丁,又瞧了瞧青衣女子指间流转的石子,往后踉跄着撞在家丁身上。


    青衣女子却已转身,抛了抛石子,斜睨了老嬷嬷一眼:“走,不必与疯犬费时。”


    祝昭恍如梦醒,忙携了赤华跟上。


    青衣女子步子极大,左臂的布条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红肉模糊的伤,看着倒像是被嶙峋的碎石划破的。


    “阿姐这伤……”祝昭忍不住开口。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老嬷嬷尖利的叫喊:“拦住她们!钱不想要了?”


    青衣女子猛地回头,见有家丁正从腰间解绳索,当即扬手将手中石子掷了过去。


    石子正中家丁拿着绳索的手,震得他手中绳索落下。


    “还敢追?”她声音陡然拔高,“再往前半步,我保准你们门牙都剩不下!若不信我报官了,你们尽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