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亦各有行(五)
家丁们果然顿住脚步,竟无一人敢再上前。
老嬷嬷气得浑身发抖,帕子都要撕成了两半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没入麦田尽头。
“姑娘,她……她当真报官了?”赤华攥着祝昭的衣角,声音还在发颤。
青衣女子闻言回头,脸上还沾着的泥水,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哄她们的,这荒郊野岭,事发突然的,我上哪里寻官差?不过是吓吓那些软骨头罢了。”
她笑得明媚,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祝昭不自觉感到亲近,轻声问道:“还未请教阿姐芳名?”
赤华也连忙点头,眼里满是好奇:“是呀是呀,阿姐这般厉害,总得让我们知道怎么称呼您才是。”
青衣女子闻言,吊儿郎当地抬眼扫了扫身旁一望无际的青色麦田,麦浪在风里起伏,像极了流动的绿绸。
她抬手挠了挠头,指尖的泥蹭在额角,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叫青麦。”
风从麦田深处吹过来,带着新麦的清香,再回望时,已经带上了初冬了凛冽。
祝昭摇摇头,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那次后崔先生和穆阿媪带着她去县衙报了官,知县是个年青的小伙子,满腔雄心壮志,一心为百姓做实事,听到报官后二话不说派人到她院子门口守了半年,时日久了,风声渐息,那群人也再没有来了,可府里为何要骗她们,至今是个谜。
正说间,赤华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袖,压低声音:“姑娘你看,那不是……”
祝昭抬眼望去,只见街角停着辆乌木马车,一个玄衣男子正弯腰下车,身形挺拔如松,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他抬头望了眼旁边的巷子,抬脚便走了进去。
初冬的风直往巷深处钻,袁琢放慢脚步左右探看。
方才在那间低矮的土房里,那名失踪孩童的娘亲攥着赵楫的袖口哭得几乎晕厥。
孩子的爹男子握着那把磨得发亮的锄头,蹲在门前:“就跟王婶多说了两句话。”
他反复念叨着,说孩子跑向巷子时,手里还拿着新买的米糕,他们当时正和路过的王婶闲话两句,只扬声叮嘱了句别跑太深,哪成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再进巷里,就只剩满地的落叶和寒风了。
袁琢抬眼向周遭望了望,这巷子确实偏僻,方才在巷口便瞧得分明,两侧院墙高逾丈许,墙头上的枯草在风里乱晃。
五岁的孩童,纵是顽皮,也不该往这等幽深地方钻得太深。
除非他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正思忖间,靴底碾到什么硬物,低头看时,是半块冻硬的米糕,糕屑撒在有些薄雪的地上。
顺着米糕往前望去,巷尾的老槐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袁琢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四周,雪地上除了他自己的脚印,什么都没有。
落雪的天气,很好地掩盖了犯罪痕迹。
念头未落,忽听头顶簌簌作响,抬头一看,几道白影从两侧落了白雪巷墙跃下,手里的短刀闪着寒光,直扑而来。
袁琢眼神一凛,握紧袖中的短匕,侧身避开当头劈来的一刀。
刀刃擦着他的肩头划过,带起一阵寒意。
他足尖点地,身形如箭般后退,与围上来的人拉开些许距离,目光快速扫过,对方有五人,皆着白衣,白布蒙面,个个眼神狠戾,显然是有备而来。
“你们是谁?”袁琢沉声问道。
无人应答,只有刀刃的破风声。
袁琢不闪不避,左臂一格,手肘正撞在对方肋下,同时短匕出鞘,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向对方持刀的手腕。
一声惨叫,短刀脱手,他抬脚颠起下落短刀,反手掷向下一人,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瞬息之间。
右侧两人见状,一左一右挥着刀打来。
袁琢拽过方才冲来的受伤第一人挡在身前,两人连忙收势,趁两人收刀不及的空档,他矮身滑步,短匕精准刺入左首那人的大腿。
惨叫声中,袁琢已侧身避开另一刀,足尖在墙上一蹬,竟借力腾空而起,膝盖重重顶在右侧那名持刀者的面门。
那人鼻血狂喷,捂着脸晃了晃。
余下一人见势不妙,立马就要往巷檐上攀去,袁琢扬手将手中短匕掷出。
短匕带着破空声,稳稳钉在那人脚踝上,他惨叫着扑倒在地。
不过数息功夫,五人已尽数趴在雪地里,或疼得蜷缩,或晕死过去。
他正要上前盘问,巷口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呼。
转头望去,祝昭正拉着赤华站在那里,两人皆是一脸惊惶,显然是刚跟进来,恰好撞见这场打斗的尾声。
赤华紧紧攥着祝昭的衣角,怯生生地望着那些倒地的白衣蒙面大喊,又飞快地移开目光,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她知道中郎将的恶名,只是在她们面前的中郎将向来不显山露水,她头一回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阎罗郎。
袁琢看着她们,眉头微蹙,沉声道:“此处危险,你们怎么来了?”
祝昭闻言,小跑到他旁边,急声道:“有人跟踪我们!我和赤华看见你进了巷子,来……”
话音未落,趴在袁琢脚边的蒙面人忽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攥着的短刀不知何时已被他悄悄握在手中,此刻用尽全身力气往袁琢身上刺去。
袁琢反应极快,几乎在那蒙面人暴起的瞬间,便伸手搂住祝昭的腰往旁边疾退。
两人披风的毛领撞在一起,缠上片刻又分开,刀锋擦过祝昭的披风,割下几缕白毛。
而在巷口还没跟进来的赤华,早已吓得扒在墙角,只敢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这边,大气都不敢出。
袁琢稳住身形,左手紧紧搂着祝昭,眼神冰冷地看向那再次扑来的蒙面人,侧身避开对方的扑击,同时抬脚狠狠踹在他的手腕。
蒙面人惨叫
一声,袁琢又带着祝昭上前一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这次用了十足的力气,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像是彻底晕了过去。
祝昭惊魂未定,正要说话。
那倒地的人嗫嚅一下嘴唇,下一刻,一抹寒光闪过,袖中忽的现出匕首刀尖,毫不留情地直冲祝昭的胸口而来!
袁琢心一惊,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似的,他只当这是冲他来的,没料到他们竟然直直冲着祝昭来。
来不及细想,身体先于意识作出反应,他另一只手一把将祝昭完完全全揽进怀里,硬生生转了个身,将自己的脊背对着劈来的刀口。
电光火石间,一道银光从天而降,正正撞在刀锋上。
那横冲过来的刀猛地往旁边一偏,直愣愣地掉在了地上,祝昭只觉摇晃,下瞬袁琢的另一只手已经松开她了,只是左手搂得更紧了。
赵楫从屋檐上落下,拔起了落在地下的刀,将手上拿着的长枪头也不回地递给了袁琢,下一瞬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原来是赵楫反手扣住方才持刀人的手腕,接着又毫不留情地给了他重重一脚。
地上趴着的其余人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们精神的东西,竟然都爬了起来。
“弟兄们上啊!”为首的低喝一声,刀锋直劈过来。
袁琢足尖在地面上一点,抱着人旋身避开,另一只手握着长枪。
枪杆撞在砖墙上发出的闷响,他借着反弹的力道拧身,枪尖带着破空声扫向最近的蒙面人。
那蒙面人慌忙举刀去挡,一声脆响,钢刀竟被震得脱手飞出,插进对面的泥墙里。
祝昭只觉腰间的手臂勒得发紧,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青橘味。
长枪在他手中转了个圈,枪尾重重磕在身后贼人的膝盖上,那人痛呼着跪倒,袁琢顺势抬脚将其踹翻,枪尖已抵住要冲上来的为首人的咽喉。
其余人见势不妙,转身落荒而逃,赵楫拔步就要去追,袁琢却叫住了他:“擒贼先擒王,抓住这一两个就够了。”
赵楫闻言收住脚步,转身将那被踹翻的蒙面人反手捆了,又上前卸了为首者的兵刃,扯下他脸上的蒙面巾。
祝昭从袁琢怀里挣了挣,刚要说话,为首者忽然怪叫一声,不知从哪儿摸出把藏在靴筒里的短刀,拼着一股劲,踉跄着朝刚被袁琢放下些许的祝昭扑去,刀尖闪着寒光直刺她心口。
祝昭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千钧一发间,眼前竟然恍惚闪现了几张陌生的人脸,人脸与眼前的人相重合,不变的只有这凶神恶煞的神情。
袁琢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一脚直接踹了上去,那人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一踹更是直接让他像个破布娃娃般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滑落在地,短刀也脱手飞出倒地不起。
赵楫上前一脚踩住他后背,二话不说将他捆了起来,那人再也动弹不得。
祝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呼吸一窒,下意识攀住了袁琢的胳膊,指尖冰凉。
方才那一幕太过惊险,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直到袁琢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才慢慢缓过些气来。
方才她恍惚间又看见那年,她与赤华在荒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那群人穷追不舍地跟在身后,呼喝声像狼嚎,树枝划破她们的衣裳,可她不敢停。
四年前的恐惧再次无边无边地席卷了她。
袁琢低头看着她煞白的脸,安抚性地拍了拍,然后就要松开,可祝昭的双手突然死死揪住了袁琢的袖口,指节攥得发白,她本能地向他靠近,好像靠近了他就靠近了安全。
第62章 亦各有行(六)
“祝昭?”袁琢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刚想低头看她,就被她紧紧地抱住了。
赵楫在旁看得一怔,刚要开口,就被袁琢用眼色制止了。
他抬手轻轻拍着祝昭的后背,动作有些生涩,声音却放得极柔:“不松手,我在。”
他对赵楫道:“先把那些人带去州衙,我随后就到。”
赵楫微微颔首,袁琢将手中的长枪扔给了他,又道:“有人跟踪她们俩,赤华跟着你,祝昭跟着我,你务必确保她的安全。”
“是。”
巷口停着那辆不起眼的乌木青布马车,车辕上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
袁琢稳稳揽住祝昭,稍一用力,便将她带得贴近自己。
祝昭只觉脚下微微一轻,整个人已大半悬空,下意识伸手抓住他的衣襟。
袁琢侧过身,用没揽着她的手一把撩开车帘,稍一弯腰,便带着直直利落地上了马车。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却又将她护得稳妥。
袁琢同外面的车夫交谈了几句,又退回了祝昭身边。
随后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平稳的咯吱声。
外头又开始落雪了。
“到底怎么回事?”袁琢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有种不容回避的沉郁,“怎么会有人跟踪你?”
他原以为这些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时日无多的命随意他人来取,取不取得来是旁人的本事,他从不畏惧,也从不退缩,可方才那人的刀,分明是朝着她去的。
他不能让她挨刀光。
断断不能。
祝昭此刻以及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她拢了拢披风,轻声道:“只是感觉,也有可能是错觉。”
袁琢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反倒让他更觉心头发沉。
“可方才两刀,皆是奔着你的性命去的。”他盯着她眼,一字一顿。
祝昭双睫颤了颤,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你有事瞒着我?”袁琢望着她的神情,眼神中慢慢漫上些微的涩。
他喉结轻轻滚了滚,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起来,他竟然感到了一丝磨人钝痛。
她好像还不信任他。
祝昭被他看得心口发紧,她别过脸,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
那些事是旧事,何必翻出来扰了旁人?
今日跟踪一事,究竟是实有其事还是自己的空穴来风,她尚且辨不真切,只是她心里清楚,幼时的事情只会与祝府后宅的弯弯绕绕有关,断不会与伤天害理的采生折割案扯上半分干系。
至于方才那两刀直逼而来,她倒隐隐觉得,怕是那蒙面人算准了袁琢会护着自己,才故意那般行事,无非是想借此乱了他的阵脚罢了。
“没有。”她声音很轻,落在车厢里,没什么分量。
袁琢看着她侧脸的轮廓,被车窗透进的微光描得朦胧,看不真切。
他知道她没说真话。
心里那点涩意漫得更开,一点点浸凉了五脏六腑。
他没再追问,只是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我知道了。”
车厢里静下来,只剩车轮碾雪的声音,和着两人各自的心事,在狭小的车厢里慢慢漾着。
过了半晌,袁琢忽然开口:“我先送你回客栈,我还要去趟州衙。”
“好。”
袁琢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沉声道:“到了客栈好生歇着,莫要再四处走动,我去去就回。”
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日一早,雪停了,天却未放晴,暗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檐角。
袁琢和赵楫一大早就往空照寺赶去。
打马到空照寺的时候天光将将破开云层,碎金般的阳光映得空
照寺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袁琢和赵楫踏着半融的雪阶拾级而上,远远便闻禅寺的钟磬声,沉沉缓缓。
山门处朱漆鲜亮,门楣上的匾额被香火熏得缭绕,往来不绝。
两人随人流往里走,行至一庵附近,忽闻琅琅书声。
月洞门楣题着“善怀堂”,院里雪扫得干净,露出青石板地,十几张木桌错落排列。
穿蓝布长袍的年轻女夫子正立于廊下,背对着月洞门,呼出的白气裹着字句:“孟轲敦素,史鱼秉直。”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
“庶几中庸,劳谦谨敕。”
“庶几中庸,劳谦谨敕——”
袁琢驻足门侧,目光落向院内时,眸色微微一怔。
桌前孩童竟有男有女。
男孩们多梳着总角,有的忍不住将冻得通红的手往袖管里缩,却仍跟着夫子摇头晃脑地念,女孩们则垂着双丫髻,小手拢在袖中,声音轻柔却清晰,与男孩们略显粗亮的嗓音交织,很是好听。
女夫子停下授课,轻咳一声,目光扫过众童:“读书需静心,分心则难悟,来,亥夫,你且将方才那句再念一遍。”
唤作亥夫的男孩应声站起,有些拘谨地念道:“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
“不错。”女夫子颔首,又点了个穿粉衫的女孩,“鹤奴,你会不会下一句呀?”
鹤奴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自信地念道:“聆音察理,鉴貌辨色。贻厥嘉猷,勉其祗植。省躬讥诫,宠增抗极。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赵楫玄色窄袖衣裳外罩的灰布披风歪歪斜斜搭在肩上,懒洋洋地靠着门框:“中郎将,这教书的女夫子,看着面熟得很。”
“是吗?”
赵楫吐掉了嘴里的枯草:“瞅着像是平康公主身边的鸣兰姑娘,倒是新鲜。”
袁琢正欲细看,却见月洞门外转出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身披狐裘斗篷,鹅黄裙裾扫过雪地,留下浅浅的痕迹,她发间金步摇随步履轻晃,衬得双颊愈发骄矜。
见了袁琢,她眉峰微挑,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讶异:“这不是中郎将么?怎的有空来这佛门清净地?”
正是平康公主。
袁琢心道明知故问,却还是拱手行礼:“殿下。”
平康公主瞥了眼院里读书的孩童:“这些孩子倒是肯学。”
她目光落在女孩子们身上,语气柔和了些:“说起来,还是女孩省心,念书安安静静的,也肯下功夫,哪像那些小子,整天跑来跑去的,不得安生,要我说呀,这女子才是读书的料。”
好一个指桑骂槐。
这是明摆着说袁琢是个粗鲁的武夫,赵楫心里直呼高明。
袁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好脾气地颔首。
平康公主的目光在院里转了圈,唇角勾起抹浅淡笑意:“中郎将瞧着,是不是有些奇怪?既有男孩又有女孩,连教书的都是位女先生。”
袁琢缓缓点头:“确是少见。”
平康公主语气柔和了些,忽然凑近半步,状似不经意地道:“这祝姑娘也是知书达理之人,若是在客栈中待得无趣了,不妨来此处当个女夫子。”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袁琢的细小神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笃定的小得意,像在说一件十拿九稳的事:“我瞧着她定是乐意的,中郎将觉得呢?”
袁琢无语了,他总算弄明白这平康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多谢殿下美意,此事我会转告我夫人的。”
平康公主探究地上下打量着他:“聆音察理,鉴貌辨色。贻厥嘉猷,勉其祗植。省躬讥诫,宠增抗极。方才中郎将听到那些孩子们念的了吧?中郎将应当是懂其中的含义吧?”
袁琢心里发笑。
这几句千字文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警告他听她说话要揣摩其中的道理,看她脸色要看出她的心情,听到她的讥讽告诫,他袁琢就要反省自身,受到了她的青眼,他袁琢不要得意忘形,对抗权尊。
“懂。”
平康公主身后侍女上前:“殿下,此处风大,还是”
“急什么。”平康公主悠悠抬手让她退下,目光转向袁琢,“中郎将前来,是为了那桩孩童失踪案吧?”
袁琢眸色微动,未直接作答:“殿下万金之躯,此事凶险,何必涉险?”
“本宫乐意。”平康公主下巴微扬,语气带着惯有的高傲,却话锋一转,“昨日本宫已命人查过,这些年七个被抛尸在空照寺的孩童来,递给他吧喏你看看,这是他们的画像,或许对你有用。”
袁琢接过这七张画像,看见上面画的孩童的模样,线条虽简,却颇为传神:“多谢殿下。”
“不必谢,本宫只是看不惯有人拿孩童做文章。”
说罢,转身便走,侍女们连忙跟上。
袁琢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画像,将其折好揣入怀中。
他转身往寺后走去,赵楫吊儿郎当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在嘀咕:“这公主殿下啊,怀瑾握瑜,唯独铁齿铜牙欸中郎将,你看方才那要去礼佛的女子,长得好生标致哎呀,得得得,我闭嘴。”
初冬的日光斜斜地淌进客栈二楼的窗棂,落在摊开的宣纸上。
祝昭手握毛笔,落下了“孔氏,讳珂,字含玉”,墨色在纸上晕开,她却迟迟写不下去。
赤华正蹲在窗边的小几旁,手里捏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一盆蜡梅。
初冬的蜡梅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散发出清苦的香气,在屋里漫开。
忽闻楼下传来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
赤华放下剪刀,拍了拍手:“我去看看。”
她走到门边,拉开门闩,见是个穿蓝布短打的店小二,肩上搭着块抹布,脸上堆着笑:“袁夫人在吗?方才我们客店收到一个物件,说是给夫人的。”
第63章 亦各有行(七)
赤华回头看了眼祝昭,见她微微蹙眉,便问道:“什么样的物件?”
店小二挠了挠头,笑得有些腼腆:“小的也不清楚,方方正正的,看不到里面什么样,只说是夫人的故人所赠,还说见了便知。”
赤华回头看了眼祝昭,见她点头示意,便应道:“稍等,我这就随你去。”
祝昭颔首。
赤华跟着伙计下楼,楼下大堂里零星坐着几位客人,她跟着伙计走到台旁,果然见台上放着个巴掌大的褐色木盒。
伙计递过一张字条:“那位客人许是等不及走了,我没寻到他,这应当是他留下的字条。”
赤华接过字条匆匆看了眼,见上面写着“故人所赠,聊表心意”,她点头致谢,接过木盒转身快步往楼上走。
“姑娘,竟然还真是故人送的,也不知道送的是什么,我还怪好奇的,我们快打开来看看!”赤华说着绕过了屏风。
那书案旁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赤华心中一紧,连忙放下手中的木盒,三步并作两步绕着房间走了一遍,依旧什么人都没有。
赤华虽然心慌,但还是心怀侥幸,她略一思索,连忙跑下楼抓住了路过的伙计:“方才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出去,蓝色衣裳,大概大概这般高!”
二楼祝昭房外的窗外是条窄窄的后巷,积着薄薄的雪,雪地上只有几个凌乱的脚印,往巷口延伸而去,案上的毛笔还搁在砚台上,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化作了雪地上打马飞驰的马蹄印。
袁琢心乱如麻。
白驹四蹄翻飞,踏碎山道上的薄雪,玄色披风被狂风掀起,猎猎作响。
他伏在马背上,指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的汗冰凉刺骨。
祝昭,木盒,后窗。
他无意识地想到这几个词,这几个字眼,如淬毒之楔,狠狠钉入心窍,搅得五脏六腑都酸涩翻涌。
晨间景象,偏在此时,不受控地涌上眼前。
今早,他还在为昨日祝昭那点不愿意告诉她的隐瞒生闷气,临行之际,祝昭正笑嘻嘻地倚在门框上望着他,欲言又
止了几回,才道:“今日要去空照寺?”
他却因心里的芥蒂,只冷冷“嗯”了一声,眼睫都未抬,袍袖带风,便已旋身踏下木梯。
那时的晨光明明刚刚好,自雕花窗棂筛落,融融地镀了她满头满肩,发丝间跳跃着碎金,可他却吝啬得连一个笑脸都不愿给。
而他给她的,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狠狠一夹马腹,骏马吃痛长嘶,速度又快了几分。
风雪如刀,刮面生疼,如钝刀刮骨,割裂皮肉般。
她独自面对凶险与恐惧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他今早的冷漠,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只能拼命催促马匹
头痛欲裂,动弹不得。
祝昭挣扎着缓缓睁开眼,一片黑暗,四周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枯草与泥土的气息,让她下意识蹙起眉头,想要出声,发现嘴巴被塞得紧紧的。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层薄薄的稻草,硌得脊背生疼。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手脚已被束缚,浑身酸软无力。
记忆停留在赤华下楼取物件后,她正对着宣纸上的皇后名讳出神,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之后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她尝试着挣扎了几下,粗糙麻绳却岿然不动,反倒是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挣扎显然无济于事,反倒徒增劳累,她索性放松身体,就这么躺着,慢慢磨,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
等身上的酸软劲过了再想办法。
掳走她的人特意支开了赤华,那么赤华在他们的计划里就是给袁琢通风报信的作用,那这群绑她的人应当是和采生折割案相关。
此刻袁琢未来,那么她性命无虞。
待会袁琢来了,她也定是性命无虞。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她能模糊看到房梁上悬挂的蛛网轻轻晃动。
心绪稍稍平复后,听觉变得敏锐起来,除了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一阵潺潺的流水声钻入耳朵。
那声音不疾不徐,很是清润。
祝昭的心猛地一动。
她咬着牙,借着手臂和膝盖的力量,一点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动,终于,她的后背抵到了木墙,她侧过脸,将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水流声果然清晰了许多。祝昭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她自幼在濯陵水乡长大,水性极好,寻常河流根本难不倒她。
只要能确定河流的方位,找到机会挣脱束缚靠近水边,即便身处险境,也多了几分逃生的可能。
这念头刚起,紧绷的神经便放松了些许,连头痛都似乎减轻了几分。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线刺眼的天光骤然涌入,祝昭下意识眯起了眼。
她隐约看到两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身形魁梧,看不清面容,只是一胖一瘦。
“醒了?”一个粗哑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不耐烦,“倒是比预想中醒得早。”
祝昭没有作声,借着天光快速打量四周。
这是间破败的农舍,墙角堆着些破旧的农具,蛛网在房梁上纵横交错。
门口的人影往前迈了两步,光线随之移动,她才看清对方脸上带着张粗糙的麻布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见祝昭不说话,两人在她对面坐下,扯掉了她口中的破布,问好道:“祝四姑娘,别来无恙。”
祝昭的手指微微一蜷。
祝四姑娘?瑕州的人怎么会知道她是四姑娘?她从未在瑕州透露过自己是四姑娘,就连住客栈都是以袁琢夫人的身份登记的。
那个胖子拉下了自己的面罩,声音带着几分诡异的笑意:“还记得我吗,四姑娘?”
祝昭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眼睛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他,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觉得眼熟,脑海中像是有什么碎片在翻腾,却怎么也拼凑不完整,一时之间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她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的那个高大身影见状,也缓缓抬起手,将脸上的麻布面罩摘了下来。
露出一张瘦削的脸,颧骨微微凸起,下巴上还有些未刮干净的胡茬,他看着祝昭,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开口说道:“四姑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小的们都不认得了?”
祝昭瞳孔猛地一缩。
府里人?
她再仔细看向眼前这两个人,这是府里的家丁?
祝家不是被抄家了吗?仆役尽数出府,家眷尽数流放,他们怎么会……
祝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采生折割案,是四年前的那起绑架案。
祝昭很快稳住心神。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抬眼时,又是那副倔强的模样。
二人见她始终不语,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那个胖子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一丝阴狠:“四姑娘别装哑,当年在濯陵你要不是得了那小丫头片子的帮忙——”
话未说完,祝昭猛地抬起头,瞳孔中满是难以置信。
她死死地盯着两人,沉声道:“祝府已经没了,你们效力的,到底是谁?”
对面的二人对视一眼,那个瘦子道:“我们为何要告诉你,本来今日也不是来与你费口舌的。”
他伸手想去捏祝昭的下巴,却被她猛地偏头躲开,额前的碎发随之晃动,明明身陷囹圄,眼底的倔强却半点未减。
瘦子嗤笑一声:“姑娘家就是矫情,到了这步田地还端着架子,还当自己是祝府的四姑娘呢?哦不对!四姑娘在祝府还不如在外面呢哈哈哈。”
祝昭盯着他,心中却是在快速地盘算。
他们不是采生折割案,那就是说他们不是冲着袁琢来的,如果不是冲袁琢来的,那么为什么他们没有抓赤华,非要将赤华支出去再抓她?他们可不像这般好心的样子。
如果不是为了等袁琢,他们大可以现在就要了她的命,但是为什么没有当机立断要了她的命呢?他们在等什么?
她决定孤注一掷。
“既然你们四年前就想要我的命,如今我人都在这了,你们为什么不动手?你们在等什么?”
阳光从门缝斜斜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映得鬓边碎发都染上金边,倒生出几分弱不禁风却又傲骨铮铮的模样。
此话一出,胖子笑了笑:“左右你今天是活不成的,不如等个给你陪葬的人。”
祝昭嗤笑了一声:“呵,就你们两个?能抓住谁陪葬?”
“你怎么知道我们就”胖子立马不服气了,瘦子连忙拉了拉他,胖子悻悻地闭嘴了。
祝昭目光微冷,周围有埋伏。
她又淡淡道:“那你们等的是谁?不会是天策卫的中郎将吧?且不说他一人能敌多少人,就说他能自己一个人来吗,他不会带手下来吗?”
二人顿时哈哈大笑,胖子笑得格外猖狂:“四姑娘啊,你不会还以为故人旧物只是忽悠你旁边那个小丫头下楼的东西吧?”
那这么说,故人旧物极有可能是威胁袁琢,让他单枪匹马自己来的字条。
祝昭微微一笑:“偏巧中郎将此刻正追查另一桩要案,他见这两桩事凑在一处,定会疑心二者关联,于是循迹而来,毕竟此事可能牵涉那桩大案,他断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我心里也实在没底,在他心中,我这区区性命,能否及得上那案子的万分之一重要。”
第64章 亦各有行(八)
“你撒谎吧?昨日他明明——”瘦子脱口而出,下一瞬,他闭上了嘴。
祝昭冲他笑了笑。
和昨日的人是一伙,她确定了。
瘦子知道自己被她的话术
骗到了她的圈套里,想到此处,他气得不打一处来,扬手就给了祝昭一巴掌。
祝昭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瞬间泛起清晰的红印,嘴角也渗出血丝。
祝昭冷冷地笑了笑,突然扬手将手中生锈的刀直直地扎向对方的心口,逼得那瘦子连连后退,一时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弄得手足无措。
她见状,立马迅速地爬起来往外面跑。
方才她在这间废农舍转醒的时候就觉得身下硌得慌,后来就触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想来是废弃的农具。
这些时辰她看似沉默,实则一直暗中用刀摩擦麻绳,方才挨了一巴掌的时候才终于挣脱了捆绑。
从她现下套出的所有消息来看,一切都扑朔迷离,但是她知道他们在等袁琢,单枪匹马的袁琢。
既然他们现在不能拿她怎么样,她不如先试试能不能凫水逃出去,这样袁琢若真是傻到一个人来,他好歹还能放开手脚和他们大战一场。
她头也不回地外头跑,只是蜷缩在一个角落久了,跑起来难免一瘸一拐,胖子率先反应过来,低吼一声追上去,一把拽住她的后领将她拖了回来。
祝昭踉跄着摔倒在地,她来不及疼痛,咬着牙爬起来,不假思索地再次冲向门口,却又被赶上来的瘦子死死抓住手臂,粗糙的大手死死掐住她的胳膊,指节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祝昭疼得浑身发抖,却仍拼命扭动身体,挥动着手中生锈的刀。
胖子见状,抬手就往她手背狠狠一劈,锈刀落地。
她不甘心地抬头,用尽力气朝着瘦子的手臂咬去,瘦子吃痛松手,她趁机连滚带爬冲向门口,刚摸到门框,头发就被胖子死死揪住。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被硬生生拽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门槛上,喉头一阵腥甜。
那瘦子见她仍在挣扎,眼中凶光毕露,捡起墙角的短刀,朝着她的腰侧就狠狠刺了一刀。
刀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稻草。
胖子见她不动了,稍稍松了手在旁边闲话嗤笑了几句,谁知祝昭竟然借着这瞬间的松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推开身上的人,冲出了门,朝着水流声的方向踉跄跑去。
初冬的风卷着寒意,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
祝昭忍着痛快步跑到河边,河水泛着冷冽的光,岸边的枯草上还结着薄薄的白霜。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回头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河水瞬间将她吞没,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伤口在冷水的刺激下疼得更加厉害,自幼在水乡长大的她水性本就极好,纵然此刻身受重伤、体力不支,落水后还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伸展四肢保持着漂浮的姿态。
冰冷的河水疯狂地侵蚀着她的体温,腰侧的伤口在水流冲击下疼得她几欲昏厥,可她仍咬紧牙关,奋力朝着河中心游去,试图远离岸边的危险。
两人追到河边见祝昭跳进了河里,顿时急红了眼,胖子撸起袖子就要往下跳,瘦子也紧随其后,嘴里还骂道:“小贱人,看你往哪儿跑!”
可他们刚要抬腿,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两人抬头一看,只见袁琢带着一大队官府人马正疾驰而来,二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是说好单枪匹马的吗?
“先撤先撤!”瘦子立马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他当真是不顾及四姑娘性命啊!”
祝昭还在奋力扑腾,只是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四肢也渐渐变得沉重,动作越来越迟缓,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
不行,不能闭眼
不能
可是她快连划水的力气都快没了,眼前阵阵发黑。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失去力气的落叶,在水中随波逐流,求生的意志在寒冷与失血中一点点被消磨。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眼皮沉重得快要合上时,朦胧中似乎看到一道人影冲破水面,正朝着自己奋力游来。
那身影矫健有力,在冰凉河水中劈开一道水痕,越来越近。
祝昭的意识在昏沉中泛起一丝微弱的波动,她想看清,可视线却愈发模糊,只能任由那道人影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那道人影很快就到了近前,他急切地伸出手臂,一把将祝昭失温的身体揽入怀中,她在他怀中轻轻一颤,意识依旧模糊,却像是本能般,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奋力朝着岸边游去
意识像是被浓雾笼罩,混沌中只觉得身体被人用力托起,冰冷的河水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促的颠簸感,像是被人抱在怀里快步移动。
耳边传来模糊的声响,是熟悉的声音,但从来没有这般焦灼过:“快!汝舟!披风!”
随即有温暖厚重的东西裹住身体,驱散了些许寒意。
紧接着,有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力道带着急切,试图将她从无边的昏沉中拽回,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颤抖:“祝昭,祝昭,睁眼,看着我,别睡!”
她想回应,眼皮却重得似乎千钧,只能徒劳地动了动睫毛。
颠簸感又来了,像是被放上了晃动的马车,身下的触感从坚硬变得柔软。
车轱辘碾过石子路的咯噔声传入耳中,与车身的摇晃交织在一起。
鼻尖忽然萦绕起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周围似乎有许多脚步声在来回穿梭,靴底踏在地面的声响急促而杂乱,伴着器皿碰撞的轻响。
那道始终萦绕在耳边的焦急声音未曾停歇,时而低低吩咐着什么,时而又轻声呼唤,将她摇摇欲坠的神智轻轻兜住。
祝昭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入眼是熟悉的床顶,夕阳斜斜入户,这是先前落脚的客栈。
意识回笼的瞬间,浑身的酸痛便争先恐后地涌来。
腰侧缠着厚厚的布条,虽感受不到尖锐的疼痛,却有沉沉的坠痛感,稍一动弹便牵扯得皮肉发麻。
她试着抬手,手肘处传来一阵钝痛,想来是先前摔倒时磕伤的地方,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几道红痕尚未完全消退,手背的淤青泛着难看的紫青色,处处都是狼狈的印记。
周遭静得出奇,只能听到窗外悠远的吆喝声。
祝昭偏过头扫了一圈,撑着身子慢慢坐起身。
刚一动弹,腰侧的伤口便传来一阵牵扯的痛感,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腰侧,她定了定神,一步一挪地慢慢走动。
袁琢与知州在隔壁客房匆匆讨论了几句案情,送走了知州后,他推开了祝昭客房的木门。
西窗透进最后几缕霞光,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斑,他回身关上了木门正要往前走,却见眼前的屏风上投出一道熟悉的影子。
他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屏风后。
来不及多想,他大步上前,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动作急切却又带着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她身上的伤口。
怀里的人身体一僵,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脖颈间。
今日
最后的霞光斜斜照进屋内,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屏风上,他的身影高大挺拔,将她完全护在怀中,影子交叠在一起,在渐暗的光线下仿佛融为一体。
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药香,他收紧手臂,感受着怀中真实的温度,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直到那日在河边见她一跃入河,他才真正清晰地意识到,祝昭,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无可替代的位置。
她真的,成为了他的命门。
从前他总以为,这世间唯有阿翁值得他付出性命,可在空照寺听闻她被掳走时的心悸,此刻拥她入怀时的后怕,都在无声地告诉他,若真到了那一步,他亦能为她舍弃性命。
她早已成为了他的命门,只是直到生死关头,他才迟钝地骤然清明。
祝昭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裹住时,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腰侧的伤口被牵扯得微微发疼,她却顾不上,只觉得抵着的胸膛温热而坚实,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可这安心里又掺着几分让她心虚的慌乱。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指尖泛白,先前瞒着他的那件绑架案的事像小石子般在心头滚来滚去,硌得她难受。
他是不生气了吗?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只能任由他抱着,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了片刻,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干涩,低声道:“你抱我干嘛?”
身前的人动作一顿,手臂却没有松开,只是力道稍稍放轻了些。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他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带着执拗:“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不能抱?”
这话说得直白又坦荡,却让祝昭的心猛地一跳。
他们虽然成婚了,但都心知肚明这是权宜之计,他向来内敛,极少说这样近乎直白的话。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在黄昏的光影里交织。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手臂稳稳又轻轻地环着她的腰,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第65章 一苇以航(一)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还有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声撞在她的耳畔,也撞在她的心上。
过了许久,祝昭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轻轻开口:“关于今天的事情,我有话要跟你说。”
袁琢环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没有松手,也没有抬头,只是将下巴松松地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和:“你说,我听着。”
祝昭被他环在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青橘香,混合着黄昏的暖意,让她心头那点因隐瞒而生的慌乱渐渐淡了。
只是这般被抱着实在太过亲近,尤其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那么严肃,她更是觉得不自在,便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低声道:“你先放开我。”
身前的手臂不仅没松,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头顶传来:“不放。”
祝昭无奈,她眼珠一转,故意吸了口凉气,腰侧微微一动,配合着低低地“嘶”了一声。
这声轻响刚落,环着她的手臂瞬间就松了。
袁琢急忙扶着她的肩膀,眉头紧紧蹙起,眼中满是紧张,急切地问:“哪里疼了?是不是伤口牵扯到了?”
几乎没有看见过他这副紧张不已的模样,祝昭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骗你的。”
袁琢一愣,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耳根却悄悄泛起微红。
随即,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眼底的紧张散去,染上几分温柔的笑意。
两人相视一笑,袁琢扶着她走到书案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拿了件披风给祝昭披上了,自己则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他顺手将桌上的茶壶提起,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现在可以说了?”
祝昭接过水杯握在手里,指尖传来温热的暖意。
她定了定神,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昨日我在马车上有事瞒你,你那般聪慧,定然猜出来了,我现在全都告知你。”
袁琢抬眸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专注:“你说。”
他没有追问隐瞒的缘由,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全然的信任。
祝昭深吸一口气,将四年前遇到的绑架案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连带着自己的疑虑也一并坦陈:“绑架我的人就是昨天我们在巷子里遇到的人,他们见过你。”
袁琢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微蹙,听到此处却是无奈一笑:“那是前日的事情了,你睡了两天了。”
祝昭闻言一怔,眼中闪过几分茫然,随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声音低了几分:“竟已过了两日……”
袁琢看着她略带怔忡的模样,语气放缓了些:“你为何不等我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是不信我吗?”
祝昭猛地抬头,急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觉得觉得你应当不想理我。”
袁琢看着她,心头的那点失落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满满的愧疚。
“对不起,今早我应当与你好好说话的。”
祝昭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道歉,她连忙道:“应当是我道歉,我不应该瞒你的。”
“你有权隐瞒。”袁琢语气诚恳,“这是你的私事,你本就可缄默不言,反倒是我,竟为此置气,实在是大错特错,好在苍天庇佑,及时将你救回,否则……”
他话语微顿,喉结轻轻滚动,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我真不知往后会生出多少憾事。”
袁琢见她不语,伸手将她放在桌案上的茶杯往她面前又推了推,轻声道:“喝口水。”
待她抿了几口温水,袁琢继续道:“前日在巷子中围追堵截我的那批人是为了采生折割案。”
祝昭点了点头:“我本也以为今日将我绑走的人也是为了采生折割案。”
袁琢闻言微微歪头。
祝昭捧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轻声道:“但是我认识他们两个人。”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袁琢:“他们先前是祝府的下人,他们甚至说出了濯陵绑架案的细节,他们知道青麦,所以他们俩也是参与其中的。”
袁琢与她对视:“所以他们是四年前没得手,如今再想痛下杀手?”
“可他们故意支走了赤华。”祝昭语气微微一顿,“他们大可以抓住赤华,但是他们没有,他们留下赤华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你通风报信。”
袁琢沉默片刻:“听起来又像是冲我来的。”
祝昭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可是采生折割案才该冲你来,绑架案应当冲我来,他们却像是两个都冲,一箭双雕,这是为何?”
袁琢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缓缓道:“除非采生折割案和绑架案是一伙人做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祝昭接了他的话,“可是很荒谬不是吗?”
“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剩下的解释即便听起来荒谬,或许也最接近真相。”袁琢目光深邃,“先前我们在九松寺已经分析过了为何万邦来朝之时再无半纸有关孩童失踪的文书递入天策卫,你还记得吗?”
“自然,可能是犯罪的这些人已经转移阵地离开了元安了”说到此处,祝昭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与不可置信,嘴巴微张,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祝家就是那个时候被抄家的。”
所有的疑点在此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只是这份清明中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惊:“原来如此……竟是这样……”
袁琢凝眉起身走到窗边,他推开半扇木窗,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眉头依旧微蹙。
片刻后,他转过身,缓步坐回书案旁:“可祝家人流放到西北时,我让天策卫的人暗中护卫了,除了你娘和你的阿弟阿妹在祝府就逃走了,其余人都安然到
了探州了,在瑕州作案的总不能是你娘吧?就算真是你娘采生折割,那为何你在濯陵的时候她要绑你,你怎么说也是她的亲骨肉啊?”
祝昭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惊讶:“你还派人在流放途中护卫我家人了?”
袁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耳根悄悄泛起薄红,他轻咳一声,移开目光,略显不自然地解释道:“流放途中向来艰险,那些押解的差役向来不把流放之人当回事,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那好像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啊。”祝昭小声嘟囔。
袁琢顿了顿,目光诚恳:“我知你与家人素来不睦,他们待你也算不上好,可终究是你的亲人,若真在途中有个三长两短,纵然你心中对他们怨怼,但日后想起难免会留遗憾,我不想你日后想起此事,心里抱憾,我护着他们,不过是想让你往后能安心些。”
听着他低沉的话语,祝昭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瞬间泛起密密麻麻的暖意,每一句都带着沉甸甸的真诚,落在她心上,漾起圈圈涟漪。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他之前总是执着于不让她留遗憾了。
他自小只有阿翁一个亲人。
他不曾像她一样拥有过这么多家人,所以他格外珍视血脉羁绊。
先前总劝她与父亲相见诀别,让她临走前与二姐姐好好道别,并非无理取闹,只是他见她有亲人在侧,看她与亲人好好道别,便觉得能让她多几分圆满。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悄悄爬上心头,像是初春的嫩芽破土而出,欢喜里却又夹杂着隐隐的心痛。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尝试了好几次她才故作轻松转移话题:“我娘没逃走。”
袁琢蹙眉:“那逃走的是谁?”
祝昭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吐出三个字:“沈姨娘。”
她回忆起那日祝家被抄家的情形,虽然当时混乱,但她清楚地记得被找到并且遍体鳞伤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裴姨娘,而不是沈姨娘。
也就是说沈姨娘和祝松祝鹤都不见了。
原本她是觉得此事与她无关,或者说祝家的事她都不想管,所以在袁琢蒙眼射钗救下她后,她也没再去管逃走的是谁,也没有追问裴姨娘是怎么受伤的,毕竟从日常看来裴姨娘和沈姨娘的关系可不算不好。
但如今真的剖析到了这一步,她又觉得自己不得不管了。
祝松和祝鹤是十一二岁的小孩,沈姨娘带走他们什么目的?
在采生折割案中,沈姨娘扮演了什么样的角儿?
“难怪。”袁琢豁然开朗,“难怪她一直想杀你,因为你见过她的脸,她怕你认出她,徒生事端,后来许是听说在巷中我一直护着你,想到了可以用你引出我。”
祝昭目光灼灼,语气笃定:“这或许就是最终答案了。”
“平康公主将遇难孩童的画像给我了,我等会就让汝舟将前六幅送回元安。”袁琢将心中的盘算说给她听,“若那六个孩童有人来认,那我们的猜测就没错了。”
祝昭点了点头,她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听完袁琢的打算,只觉得心头的迷雾渐渐散去,连带着精神都好了些许。
只是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说话间仍带着几分虚弱的气息。
第66章 一苇以航(二)
袁琢见她眉宇间染上倦色,便不再多谈案情,见天色已晚,他点燃了烛台,又伸手将将要滑下去的披风往她身上拢了拢,语气放轻:“我今日在空照寺,恰巧碰到了平康公主。”
祝昭闻言微怔,抬眸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好奇:“殿下?她怎会在寺庙?”
“殿下将空照寺与九松寺同待,亦在此间辟了处清净院落充作学堂,堂中学童不分贵贱,不论男女,殿下说你学贯古今,应擅训诂之道,特此相邀,望祝夫子能为这些蒙童开蒙启智。”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伴随着店小二的声音:“客官,您要的粥送来了。”
袁琢扬声应道:“进来。”
小二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食盘,食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旁边还有一小碟酱菜和一碟酥饼,他将食盘轻放在桌上,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祝昭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不由出神。
袁琢拿起勺子搅动着粥,将热气慢慢散去,轻声道:“我本来算着你这会才该醒透了,所以让小二这个时辰送来的,粥熬得久,软糯些,你刚好能入口。”
他将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又把勺子递到她手中:“慢点喝,小心烫。”
祝昭接过勺子,她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
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米香,她抬眸看向袁琢,见他正安静地看着自己,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祝昭舀粥的动作顿了顿,道:“替我谢过殿下的好意吧,这空照寺的夫子之位,我怕是应不了。”
袁琢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问道:“是有什么顾虑?”
“你看我如今这样子,怕是连教孩子们读书的力气都没有,这是其一。其二,采生案几乎已然柳暗花明,沈姨娘不是总要灭我口吗,我便以此为由头假死脱身,早日回濯陵。”
“好。”
袁琢面上不动声色,可心头却瞬间涌上的闷堵,轻轻扎在他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知道她会离开的,他知道她一定会离开的,他早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的。
“欸?赤华呢?”
“我让她跟着汝舟了,我怕有人朝她动手,汝舟在她旁边也好护着她。”
“话说赤华下楼拿的那个故人旧物是什么?”祝昭脑中思绪翻飞,想到了此处便问了出来。
“啊?”袁琢微微怔愣,半晌才问,“什么故人旧物?”
“嗯?”祝昭比他还意外,“那赤华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不见了。”
祝昭望着他,示意他接下去说。
“然后我就马上到州衙调人了,汝舟追上了我告诉了我绑匪留了地方,我就领着他们赶来了。”
祝昭心里发笑,这般说来,他定是听赤华和赵楫说话只听了一句,就匆匆上马扬鞭了,这样也好,他没看到木盒里留的字条,也没有受到威胁单枪匹马前来。
三日后,祝昭的身子恢复得不错,刚用过早膳,赤华便同她说平康公主在瑕州大街的寻复阁设了宴,邀袁琢和祝昭过去一聚。
“这,殿下在我养伤期间送来了不少名贵药材,我还没来得及答谢她呢,她怎么反倒设了宴?”祝昭叹了口气,“中郎将怎么说?”
“中郎将说看你,你想去,他就陪着,你不想去,他就拒了。”
祝昭思来想去,在她看来,袁琢和平康公主的关系岌岌可危,她也不愿袁琢得罪平康公主。
平康公主既设宴,她倒不如趁此机会送些答谢之礼。
二人登上寻复阁二楼雅间时,平康公主已凭栏等候。
雅间宽敞明亮,临窗摆放着一张梨花木圆桌,桌上已布好了精致的菜肴,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微风拂过,带着淡淡的水汽。
“可算来了。”平康公主转身笑迎,目光落在祝昭身上,关切道,“瞧着气色好了许多,看来前几日的调养颇有成效。”
祝昭屈膝行礼:“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
三人分宾主坐下,平康公主全程只与祝昭搭话,问她身子恢复得如何,喜欢吃些什么口味的菜肴,对袁琢则视若无睹。
袁琢也乐得清闲,安安静静地听她们谈话,随意地往窗外看了看。
刚寒暄两句,湖面水台上忽然传来悠扬的琵琶声,琴音乍起,如珠落玉盘。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
祝昭循声望去,但见水面一方青玉台上,烟水氤氲间立着个妙人,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一袭天水碧的广袖留仙裙,外罩轻若烟霞的胭脂红绡纱,腰间束着月白丝绦,面上覆着半幅红绡,只露出一双秋水为神的眸子,眼尾用金粉描着细长的飞霞妆,顾盼间似有星光流转。
她云鬟高绾成惊鸿髻,斜簪一支珍珠步摇,随着她翩跹起舞,珠光摇曳,耳畔一对明月珰,映着雪肤更添三分清艳。
只是不知天寒地冻,她如此衣衫单薄,可受得住?
平康公主浅啜一口清茶,笑着介绍:“寻复阁东家为赏歌舞之乐,特命能工巧匠于碧波之上筑此水台。临窗设席,宾客凭栏而坐,但见水天一色,烟波浩渺。那舞姬皎娘,乃是寻复阁中一等一的人物,市井中有言,皎娘一舞,价值千金。便是不解风雅的粗人见了,也要驻足忘返。”
说话间,门外便传来店小二恭敬的声音:“客官,您点的热菜来啦。”
“进。”
只见一排店小二端着一个红漆食盘推门而入,食盘上整齐地摆放着热气腾腾的菜肴。
他们手脚麻利地将菜端上桌摆菜,摆好最后一道菜躬身行礼:“客官慢用,有需要再喊小的们。”
平康公主见饭菜已然摆好,笑着举杯:“良辰美景,配上好歌好舞,我们也该喝一杯。”
饮过一杯酒,平康公主这才讲了今日对袁琢的第一句话:“我见你身边的那个校尉也来了,不妨叫他进来一同入席。”
说完不等袁琢回话,又转向祝昭:“你的侍女也一直候在外面,也让她进来一同入席吧。”
见祝昭有些迟疑,平康公主又笑着补充:“我这儿的侍女也跟着忙了半日,正好一起上桌吃饭,人多热闹些,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袁琢闻言便扬声唤来赵楫和赤华。
平康公主见状,朝一旁的鸣兰得意地挑了挑眉,示意她入座。
平康公主亲自为三人加了碗筷,豪气笑着说:“今日宴席之上,不必拘泥主仆之礼,但请诸位开怀畅饮!”
赵楫本就爽朗,闻言,连忙撩袖举杯,眉眼含笑,大大方方地道:“承蒙殿下盛情,在下先饮为敬!”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雅间里彻底热闹起来,平康公主又说起些京城里的趣闻轶事,言语间大开大合,说得众人忍俊不禁。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忽闻琴声转急,但见水台上人广袖一展,恍若白鹤振翅欲飞,纤腰轻折,裙裾扫过台畔,溅起细碎水花,而后回眸一笑,虽隔着红绡,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琴韵渐缓,她忽作飞天之势,左足尖轻点台面,右腿后抬,裙摆若初绽昙花,臂间披帛随风飘举,当真如敦煌飞天。
看客们不觉屏息,唯恐惊扰了这谪仙般的舞姿。
忽而一阵清风过处,那覆面红绡微微掀起一角,隐约见得朱唇如樱。
赵楫见之,眉梢微挑。
歌姬清丽婉转的嗓音透过雕花木窗传到二楼,温婉缠绵:“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平康公主执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望着楼下翻飞的水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殿下?”祝昭见她望着楼下出神,轻声唤了一句。
平康公主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清甜,却压不住心头那点涩意:“今日本想在公主府宴请你们,只是我那驸马恰好也正在府中宴请宾客,乌泱泱的人多嘈杂,我实在懒得回去应付,便带你们来此处了。”
她摇摇头,笑着岔开话题:“不说这扫兴的人了,你们快尝尝这,寻复阁的招牌菜,酸甜适口,最是开胃。”
湖上歌声渐渐歇了,雅间里的酒也添了好几轮,众人脸上都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神也添了几分迷离。
祝昭身上还有伤,又不胜酒力,只浅尝辄止,此刻正支着下巴听平康公主说话,脸颊透着浅浅的粉色。
平康公主已喝得兴起,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把玩着酒杯,忽然眼睛一亮,看向祝昭笑得狡黠:“说起来还有件趣事,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祝昭见她神色促狭,不由得好奇:“殿下请讲。”
平康公主瞥了眼身旁安静听赵楫讲话的袁琢,故意拖长了语调:“当初我刚见着他时,还觉得这男人模样周正,气质清冽,性子沉稳,倒不如……”
她故意停顿片刻,见袁琢皱着眉望向她,才拍着桌子笑出声,“倒不如收来做个面首,平日里陪我下下棋解解闷也好。”
这话一出,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赵楫刚喝进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连忙低头咳嗽掩饰。
袁琢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公主,眼底没什么波澜。
第67章 一苇以航(三)
祝昭也没想到平康公主会突然说起这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平康公主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又凑近祝昭压低声音:“不过后来我才发现,这人看着闷葫芦似的,实则就是个木头,别说解闷了,多说两句话都费劲,哪里配做面首,我可跟你说啊,我去诏狱里找了他好几次,他每次就就这样,我做给你看啊,就这么撑着脸然后用这种眼神望着我,说,殿下,半月了,陛下为此日日提审我,我已将死,能否给一个痛快!”
她长叹一声:“那时的袁听之啊,还是有几分傲骨在的。”
祝昭闻言,心里突然泛起了酸涩的说不上来的滋味,平康公主拽了拽她的衣袖想要继续和她说话,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望向一旁的袁琢。
袁琢假装没有听见,只是抬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恰是酒过三巡,烛影摇曳之际,袁琢再次执杯欲饮,忽觉一道目光盈盈相照,抬眸间正对上了祝昭,心头忽然一震。
他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最终却只是微微朝她安抚一笑。
赵楫见状,脑中转得飞快,他连忙对着平康公主拱手笑道:“哎哟公主殿下,您可饶了中郎将罢!他这块榆木疙瘩让他当面首?怕是能把您闷出个好歹来!若论趣事,臣倒想起自家的家宅琐事——”
平康公主拽祝昭衣袖的手微微一顿,来了兴趣:“哦?我倒要听听何等稀奇事。”
“本不该为外人道也,既是殿下要听,那臣就如实招来!”赵楫笑嘻嘻,说得绘声绘色,“我家本是普通农户,家境不算好,按常理是断断不会娶妾的,偏生我爹当年不知着了甚么魔障,非要抬个小夫人进门,我娘当场就掀了饭桌,菜汤子浇了爹满头!”
平康公主眼睛亮了,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肘支在膝盖上,饶有兴致地追问:“然后呢?”
“那几年家里热闹得紧!”他模仿者自己的两位母亲不对头的样子,逗得平康公主哈哈大笑:“我那两位娘亲见了面就瞪眼睛,就跟斗鸡似的,就算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要隔地最远。”
话锋一转,他笑道:“欸殿下,您说怪不怪,臣十岁时,家父蹬腿儿走了,这斗了两三年的二人反倒不斗了。”
平康公主听得入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楫却忽然正经起来:“夫婿死后,新妇难以再嫁,于是我小娘就同我大娘一同抚养我这个赵家独苗长大成人,之后我出门在外,她俩也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家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帖帖,竟然再无龃龉,经年累月的情谊,竟比金坚玉润,或许早已越过当年对先夫的那
点执念。”
平康公主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感慨。
昔年二女为情所困,如堕雾中,皆为那薄幸郎君蒙了心智,及至夫君亡故,方如大梦初醒,从此相携相依,竟成生死至交。
如今二人同住一院,每日晨起对镜理妆,铜镜中映照的,再不是当年争妍斗艳的朱颜。
“你鬓边又添白发了。”一个执起木梳,为另一个挽发。
“横竖都这般年岁了,还计较这些。”另一个笑着递过发簪。
日子如檐下水滴,静静流过,那盏共用的粗陶茶壶见证了千百个晨昏,在炉上日复一日地温着,也见证着这份晚来相伴的情谊。
思及此处,平康公主不由感叹:“可笑男子总以为能令女子相争,却不知女儿家的情谊,一旦真心相待,反倒比男女之情更为恒久。”
她忽而转首,眸光落在身旁的鸣兰身上,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说来,鸣兰原不是本宫府上的人。”
众人皆露探询之色,凝神静听。
“我原是尚书府的丫鬟,趁主子不在时偷偷翻看了书架上的诗集,就被发现安上‘偷窃斯文’的罪名,处以杖刑,正巧殿下那日去尚书府赴宴,听见后院哭喊声,进去一看才知是这么回事,便向尚书夫人讨了我带回府。”鸣兰解释道。
祝昭眸光微动:“此前倒从未听过因读书受罚”
“世人常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然则民间多少聪慧女子,因出身微寒而不得读书明理,如今鸣兰跟着我读书写字,打理府中事务井井有条,比许多男子都能干呢。”平康公主说着轻抚身旁鸣兰的手背,鸣兰闻言,眼眶倏然泛红,却不敢抬手去拭,只深深低下头去,公主轻叹一声,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当年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丫头。
“其实我不过是做了能做的事,略尽绵力罢了。”平康公主望着窗外还在翩翩起舞的皎娘,语气沉了沉,“女子在世,本就诸多身不由己。即便是金枝玉叶,亦有身不由己之时。我虽贵为公主,看似风光,却也深知其中艰难,就像这皎娘,众人只惊叹她舞姿曼妙,可如今天寒地冻,她衣衫单薄,谁又能想到问她一句冷不冷?”
她转而对祝昭正色道:“所幸父皇疼爱,故而我手中略有权柄银钱,既然有此能力,我便想着多帮衬些如鸣兰这般的女子,让她们也能读书明理,有底气选择自己的人生。”
说到此处,她语气又轻快起来:“故而我在元安和瑕州的寺庙中都建了学堂,元安毕竟不是我的食邑,可瑕州是,在空照寺中建这学堂,就是要让寒门女子也能堂堂正正地执卷而读。”
祝昭闻言动容:“公主大义。”
“故而我才欲邀祝姑娘出任西席,既辞,不敢复强,只是不知可否另择佳期与我同往空照寺一看。”平康公主拉过她的手,问得真切。
“自然。”
“爽快!”
宴罢时分,店小二呵着白气,手提羊角灯笼相送,连声道着“客官仔细脚下”。
袁琢替祝昭拢了拢披风,侧身轻语:“夜寒霜重,莫要着了寒气。”
祝昭方欲应答,却见平康公主被鸣兰搀扶而出,金钗斜坠,醉颜胜枫。
她的手指勾住祝昭领口,眉眼朦胧:“这这是要踏雪寻梅去么?”
鸣兰急忙拉回平康公主:“殿下,时辰不早了,夜深雪重,该回府了。”
平康公主却执拗道:“空照寺之约”
话语未竟,已经偏首倚在了鸣兰肩头,呓语着:“一定要来哦!”
鸣兰无奈,向众人福身道:“殿下酒醉,先行告退。”
说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平康公主上了马车,车帘落下时,还能听见公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混着车轮碾雪渐渐远去。
目送公主的马车消失在灯火深处,祝昭才转过身,却被眼前的景象绊住了脚步。
长街灯火通明,红灯笼映着飞雪,叫卖声、丝竹声与烤栗香气扑面而来,竟是一派热闹景象。
赵楫呵着手笑道:“瑕州这冬夜集市,倒是热闹三分,欸,中郎将,你幼时也逛过这条瑕州大街吧。”
“偶尔。”
“话说回来,如今这大街上人头攒动的,估摸着又得有孩子失踪。”赵楫叹气,“这案子一日不破啊,心里就难受得慌。”
“我已禀明知州,往后夜集时分,都会多派衙役上街巡查,保一方平安。”
“欸中郎将。”赵楫忽然很想知道,“你说你幼时有没有被拐走过啊?”
袁琢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或许吧,但我不记得了。”
祝昭不禁发笑:“赵校尉,你再想想呢?若是你的中郎将被拐走了,你今日还能见到他吗?”
赤华笑出了声,赵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
初冬清晨,薄雾如纱,笼着碎石小路。
马车碾过崎岖路面,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车轴转动间带起零星雪沫,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祝昭拢了拢蓝色披风,看着窗外掠过的枯树寒枝,轻声道:“天寒如此,不知学堂里的孩子们可还暖和。”
平康公主斜倚在软垫上,手中随意地翻阅着书卷,闻言笑道:“放心,早让鸣兰备了炭火,她现下已然在寺里教书了。”
她转头看向拘束坐在一旁的赤华:“赤华姑娘心细,竟然还为孩子们准备了热乎的米糕,稚子晨读,腹中空空,可谓体贴入微。”
赤华连忙应道:“都是小事,小事。”
平康公主爽朗地笑了笑,顺手就递给了赤华一盏热茶:“赤华姑娘不必拘谨,大礼不辞小让,细行乃见真章,故观人于衽席之间,察性于杯箸之际,小事不谨,大事才难成。”
行至空照寺山门前,早有小沙弥候在石阶下。
拾级而上时,晨钟刚歇,袁琢和赵楫翻身下马,赤华连忙提着裙子蹦了下来扶平康公主和祝昭下了马车。
一行人向善怀堂走去。
赵楫扛着个食盒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经过一个月洞门的时候脚步一顿,又后退了几步细看,方才余光匆匆一瞥,他好似又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可再仔细回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他只好瘪瘪嘴跟上了前面。
鸣兰身着素色布裙,鬓边仅簪一朵银花:“殿下。”
转过回廊,学堂院落豁然开朗。
院中积雪早已扫净,露出青石板的地面,十几张矮桌整齐摆放,男孩女孩分坐两侧,都捧着书卷自由诵读。
鸣兰站定,孩子们立刻收声行礼,动作虽略显稚嫩,却整齐划一。
“这二位是袁公子和祝姑娘。”鸣兰温声道。
第68章 一苇以航(四)
“见过殿下,见过袁公子,见过祝姑娘。”孩子们齐声问好。
平康公主摆手示意他们坐下继续读书,带着祝昭就开始到处观看,走着走着就走到后排一张书案旁。
一个扎总角的女童正低头写字,冻得发红的小手握着毛笔,在宣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平康公主驻足观看了一会儿,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赞道:“笔画虽生涩,却有骨力,是个练字的好苗子。”
说着将随身携带的暖手炉塞到她桌下,俏皮地道:“天冷,暖暖手再写。”
女童抬头,开心地道:“谢谢公主殿下!”
鸣兰找准时机踱步过来,拱手道:“殿下今日来得正好,孩子们刚温完书,正要练字,只是鸣兰不擅书法一道,孩子们还缺位精于此道的先生指点。”
平康公主闻言笑了笑,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祝昭,而后走到院落中央,看着满院孩子朗声道:“巧了,我今日特意请了位贵客。”
她侧身看向祝昭,对
孩子们介绍道:“这位祝姑娘的字师从大家,笔法娟秀又不失风骨,今日祝姑娘好不容易答应来教你们写字,你们可得用心学。”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纷纷看向祝昭,满是期待。
祝昭看着满院孩子,再无奈地笑着对上了平康公主那狡黠的目光,原来殿下宴请她就是为了邀她同来空照寺,邀她来空照寺就是为了让她在这里当夫子,可笑她还傻傻的到此刻才觉事有蹊跷。
她轻轻叹了口气,公主为了这群孩子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祝昭转向孩子们,妥协道:“既然殿下这般说,我便教你们写几笔。”
“太好了!”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鸣兰更是喜出望外,连忙招呼着学童,“快把靠窗那张书案收拾出来,取笔墨纸砚来!”
几个手脚麻利的孩子立刻搬开案上的杂物。
平康公主支开了鸣兰在旁帮着研墨。
赵楫将糕点分给了赤华:“来点?那来点欸中郎将你要不要,真不要?真不要?好好好我闭嘴。”
三人远远站着,赵楫望了眼袁琢,心中发笑。
书案刚收拾妥当,孩子们便簇拥着围了上来,小脑袋凑在一起,把书案围得水泄不通。
祝昭拿起一支毛笔,蘸了些清水在砚台边缘试了试笔锋,柔声道:“写字呢要先学笔画,今日我们便从横竖撇捺学起。”
她在宣纸上轻轻落下一横,笔锋平稳:“这是横画,起笔要轻,行笔要匀,收笔需稳。”
孩子们都好奇地屏住呼吸看着,小手指在衣襟上跟着比划。
一个梳双丫髻的女孩小声问:“夫子,我总把横画写得歪歪扭扭,怎么办呀?”
祝昭招招手示意她上前,她笑着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在纸上落字:“别怕,手腕放松,哎对,对对,就是这个感觉。”
女孩跟着写下一横,虽仍有些歪斜,却比先前工整了许多。
祝昭放走了小女孩后接着又写了一竖,笔锋挺拔如孤松立崖:“竖画要直,如立柱撑房,不可歪斜,起笔稍重,往下行笔要有力,收笔要利落。”
紧接着她又教了撇和捺。
她让孩子们轮流上来试写,自己则在一旁轻声指点,“这撇画起笔重收笔轻,带着锋芒,对,就是这样,再来一遍嗯很棒!收笔要稳”
孩子们学得专注,时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轻呼,偶尔有人写错笔画,引来同伴善意的笑声,却又立刻埋头继续练习。
鸣兰在旁看着,笑得真心,公主见孩子们学得认真,倒好似比自己学了还开心。
教了约莫半个时辰,祝昭见孩子们对基本笔画已有了些掌握,便笑着拍了拍手:“好了,今日便学到这里,你们回自己座位上慢慢练习,记住起笔收笔的要领。”
孩子们闻言齐声应好,雀跃着回到自己的矮桌前,铺开宣纸,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地练习起来。
一时间,院落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鸣兰的几句轻声指点。
赵楫在院角打开食盒,将米糕分装在碟子里,招呼道:“练累了的孩子来歇歇,尝尝热乎的糕点,这位姑娘给大家做的哈!”
孩子们雀跃着围过来,接过糕点时都不忘道声谢。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袁琢望着祝昭,她鬓边的碎发被阳光染成浅金色,柔和温润。
平康公主与鸣兰说着增设课程的事,赵楫和赤华正帮着收拾散落的纸墨,孩子们或埋头练字,或小声请教,偶有清脆的笑声从院中传出,混着淡淡的墨香与糕点甜香,在初冬的寺院里漾开暖意,远处的经幡在微风中轻摇,有木鱼敲打声隐约入耳,一切都美好的像是在梦里。
祝昭松了口气,走到平康公主身边坐下。
平康公主递过一杯热茶,眼底带着笑意:“怎么样?我就说孩子们聪明,一教就会吧。”
祝昭接过茶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殿下,你这算计设得可真够深的,我竟一点没察觉。”
“你字写得这般好。”平康公主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些,“不教出去岂不是浪费了?”
祝昭看了眼满院的孩子,轻叹一声:“殿下,我同你说实话,我真教不久。”
“我知道。”平康公主像是早有预期一般冲她笑了笑,“不然你以为今年我这么早来瑕州是为何?”
祝昭微微怔愣,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她此话何意。
平康公主挑眉笑起来:“你知道为何袁琢要在你面前说我多么不堪吗?”
祝昭不置可否。
平康公主转头看向廊下的袁琢:“一方面呢,我对他确实是没给过好脸色,但最主要的是他怕我将你收至公主府,将你困于元安,他说你生来该在山水自由间,不该折你羽翼。”
祝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在这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
“他呀。”平康公主见她神色变幻,轻笑道,“知道我喜欢你的性子,喜欢你的才学,怕我用些手段把你留下,便先在你面前说尽我的不是,好让你对我存些防备,不肯轻易应我的邀,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待你好,你前些时日遇刺了,他这些时日就每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但是祝昭,你不会为此停下脚步吧?”
祝昭沉默了片刻,她渐渐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她迟疑着开口:“殿下,你怎么知道我的字”
阳光斜斜,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光影渐渐移动。
平康公主笑着起身:“你稍等,鸣兰好像在寻我。”
说罢便提着裙摆,朝鸣兰走去。
祝昭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廊下的风带着初冬的凉意,吹得檐角的铜铃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在想什么?”袁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祝昭回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便轻声道:“没什么。”
袁琢走近几步,站在她身旁,只说了一句:“你教得好。”
祝昭闻言,正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刚好被两道小小的身影打断。
一个扎着总角的女童拉着另一个梳双丫髻的女孩,你推我推地走到廊下,小步挪到祝昭面前。
“夫子。”扎总角的女童仰着头看她,“我们想问问,字怎么才能写得像你这般好?”
另一个女孩也跟着点头:“是啊夫子,我们如今已经七岁了,还来得及吗?”
祝昭将手上的茶盏顺手递给了袁琢,蹲下身,层叠的裙裾堆叠在地面上,像是一朵盛开的蓝色的花,她与她们平视,俏皮一笑:“七岁恐怕不行,因为我是十三岁才开始写的。”
祝昭见她们怔愣,忍不住笑出声,伸手轻轻揉了揉女孩的发顶:“逗你们呢,写字哪有早晚之分,我十三岁才开始,是因为从前没机会,你们七岁便能握笔,比我幸运多了,只要日日练习,用心揣摩,哪怕从七十岁开始,将来也能写得比我好!”
两个女孩得到了未来的许诺,瞬间变成了欣喜,齐声说:“谢谢夫子!”
祝昭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孩子们心思单纯,说句玩笑话就当真了。”
“你这般哄她们,倒比正经说教更有用。”袁琢的目光里带着笑意,“年少之时,我曾去过一趟潇州,在于连雪山下见到了成片成片的蓝花,当地人称之阔珂,阔珂草澄澈,盛大,这是我见过最纯粹的蓝色,此生再未见过。”
祝昭一时不知道他忽然提起什么阔珂的用意,但还是配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又忘啦?你现在也正值年少,定能见到。”
“已经见到了。”
“是吗?”祝昭笑着打哈哈。
他的世界一片斑驳,能见到至纯至善之物已是不易。
而再次见到,他自觉是上天的恩赐。
有这样一种感觉。
在此刻,他强烈地意识到。
眼前的这个人太好了,而他以后应当是再也遇不到这样好的人了。
这一刻,他既庆幸又难过。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平康公主面色不虞地从
回廊深处走出,眉头紧蹙,脚步生风,显然动了气。
鸣兰快步跟在后面,急声道:“殿下!殿下您慢些走,别气坏了身子!”
平康公主充耳不闻,提起裙摆径直往外走,鸣兰小跑着追上,拦在她面前轻声劝:“殿下消消气。”
祝昭见状连忙上前,在廊下拦住她,皱眉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生这么大的气?”——
作者有话说:平康公主:好耶!终于给孩子们蹭到一节大师课了![哈哈大笑]
第69章 一苇以航(五)
平康公主停下脚步,胸口还在起伏,声音带着怒意:“你道是为何?方才赵望晴竟说不学了,要嫁人了!她才十七岁,嫁什么人?”
祝昭愣了愣:“她……她为何做此决定?”
“我怎么知道!”平康公主冷笑一声,“说是什么邻村的婚事,父母已应下,下个月便要过门,她只垂泪不说话,真是急死我了!”
祝昭温声道:“殿下先别急,赵姑娘许是有什么难处,不如我们去瞧瞧她,再好好问问?”
平康公主深吸一口气,此刻怒意稍缓:“也好,你随我来,你会说话,我怕我没说几句就忍不住骂她。”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去。
鸣兰看了看祝昭,祝昭朝她微微颔首,让她放心。
二人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平康公主推开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保持内心平静。
只见屋中靠窗的桌边坐着个穿青布衣裙的少女,应当是赵望晴,她身旁还坐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身着素色衣衫,眉眼温婉,正拿着帕子给她擦泪。
见平康公主和祝昭进来,妇人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殿下,见过姑娘。”
赵望晴也慌忙站起,眼圈通红,低着头不敢说话。
平康公主看着赵望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位是苏珮苏娘子,同望晴一样是平康轩的学生。”
她转向赵望晴:“你且与这位祝姑娘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真是父母逼迫,本宫去与他们说!”
赵望晴咬着唇,泪水又掉了下来:“不是不是逼迫,是我自己应下的,家里阿弟要娶亲,需得彩礼,这门婚事能换些银钱……”
“赵望晴!你阿弟是你阿弟,你是你!”
赵望晴抬头看了她一眼,泪水更凶:“殿下,如今的世道是纵有一身学识,终究困于潦倒,可我未来的夫婿是个商贾,他有钱”
纵有一身学识。
终究困于潦倒。
这不是赵望晴一人的困境,是千千万万个女子的困境。
她们会觉得学诗学书于女子无益,会觉得因为读书而致使嫁不了人,所以干脆就不读书。
这种思想一直在。
平康公主走到门口,胸口仍微微起伏,方才的怒意已褪成沉沉的无奈,她望着赵望晴通红的眼眶,声音发颤:“你来我这念书习字,我从未要过你的银两,笔墨纸砚哪样短缺过?你怎能说走就走”
话未说完,她自己先别过脸:“我知道你难,可你才十七岁!难道要一辈子困在灶台锅碗里?”
“殿下。”她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可我,可我不能一直麻烦您,在这个世道,女子读好了书又能怎样?终究还是要嫁人生子,操持家务,哪有那么多出路可寻?说到底,男子读书也是为了银钱,我只不过也是选择了银钱。”
“我不怕麻烦!我建这学堂,就是想让你们有更多出路的!”
赵望晴有些绝望地笑了笑,她吸了吸鼻子,抬手用袖口胡乱擦泪:“殿下,我怕我怕,恩重如山,难以偿还,再者,女子读书,能有什么出路”
她有些语无伦次了,甚至没法儿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
平康公主听得心头发紧,喉头哽着说不出话。
她何尝不知民间女子的难处,自己虽贵为公主,想在寺庙里办学堂时,不也被朝臣说不守本分?
赵望晴忽然屈膝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恳切:“殿下的恩情,望晴记在心里,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望晴再做个能安心写字的姑娘……”
“起来!”平康公主伸手去扶她,她却执着着不肯起来。
良久,平康公主才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去泪:“心意已决?”
“心意已决。”
祝昭站在门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无奈与不甘,像两把钝刀来回拉扯。
平康公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湿意已敛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罢了,罢了,我也不说你了,你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想法和我有些许不同,我该尊重你的。”
赵望晴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祝昭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平康公主转身径直朝门口走去,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留恋。
赵望晴怔怔地望着平康公主离开的身影,仿佛被抽走的神魂一般,双目无神可眼泪却落个不停。
“殿下!”祝昭连忙唤了一声,快步跟上去。
平康公主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
走到僻静处她才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初冬的风灌进领口,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又冷又沉。
祝昭终于找到她的时候,松了一口气,放缓脚步走上前,默默陪在她身边,没再多说什么。
许久公主才低声道:“她去岁才来的学堂,怯生生连大名都没有,只叫三娘,我为她取名望晴,是希望她倚门望晴,笑指苍穹。”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望晴终是忘情。”
祝昭走上前,刚想开口劝慰,眼角余光却瞥见回廊尽头闪过一个身影。
灰布僧袍,光头锃亮,是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沙弥。
那小沙弥动作鬼鬼祟祟,祝昭心头猛地一跳,呼吸骤然滞涩。
祝昭没来得及思索,只留下一句:“殿下稍等,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已提着裙摆追了过去:“小师傅,请留步!”
小沙弥回过头,看到她时先是一愣,圆圆的眼睛里闪过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怯生生地睁大了眼:“四姐姐?你是……四姐姐?”
祝昭心头疑惑,平息了因为奔跑而带来的喘息后上前,仔细打量他的眉眼,她有些难以置信:“你真是祝松?”
祝松用力点头,眼眶瞬间红了:“是我,是我!四姐姐!”
祝昭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太多,最终只淡淡道:“你竟然还活着。”
被沈姨娘拐走了数月杳无音讯,她本以为他们兄妹二人早已凶多吉少,没想到竟在此刻意外重逢,她虽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然心中芥蒂未消,言语间不免透着几分疏淡。
她定了定神追问:“祝鹤呢?她在哪?”
“阿妹在后面的禅房。”他不傻,他能感觉到自己姐姐语气里的疏离,方才重逢的雀跃像是被冷水浇过,慢慢沉了下去,声音里没了先前的亲昵,带着几分能轻易察觉的生硬,“我带你去。”
祝昭也没有和他这个小孩计较,虽说她与祝松祝鹤二人是同父同母,血脉羁绊最深,应当是天然的亲近,可她做不到。
两人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祝昭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快一步被袁琢拦在了身后,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祝松,沉声道:“你是谁?”
他方才在廊下久等不见人,还是平康公主急忙忙地跑过来和他说祝昭不知道去追什么了,他生怕是歹人设局,心头一紧便顺着公主指的方向立刻追了过来。
祝昭连忙拉住他的衣袖,解释道:“他是我阿弟祝松,就是被沈姨娘拐走的那个。”
祝松斜睨了袁琢一眼,语气算不上客气:“听见没!我是祝松,她阿弟!”
袁琢闻言神色稍缓,眉头却依旧微蹙:“祝昭,你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先同我说,好吗?凶手没有缉拿归案,案件复杂,万一——”
“事发突然,我一时心急。”祝昭语气里带着歉意。
袁琢轻叹一口气,也就没说什么了。
祝松没等二人回应,自顾自地往前走:“跟我来吧。”
三人穿过几重院落,祝松在一间僻静的禅房前停下,推开虚掩的木门,语气平淡地说:“阿妹就在里面。”
“吱呀”一声轻响,禅房里有两人正低头说话,闻声同时抬头,看清门口的人影时都吓了一跳。
素裙女子惊得往后缩了缩,脸色发白,眼神里满是不知所措的害怕。
年轻和尚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步,将素裙女子稳稳挡在身后,自己则挺直脊背面对着门口,双手合十,声音带着紧张:“施,施主是何人?为何擅自闯入?”
祝昭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屋中靠窗的方桌上。
那里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糙米饭,一碟青菜豆腐,一碟腌萝卜,一个带着灰色尼姑帽的小女孩正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筷子吃得正香,脸颊鼓鼓的,嘴角还沾着米粒。
那不是祝鹤是谁?
祝鹤看见门口的人时眼睛一亮,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含混不清地喊:“阿兄!”祝松脸上的冷淡瞬间破功,快步走到桌边,先转头对年轻和尚道:“怀度师父,她们是我四姐姐,不是坏人,她旁边那位许是我四姐夫吧。”
祝鹤从祝松身旁探出了脑袋:“四姐姐?”
被称作怀度的年轻和尚一愣,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却仍将素衣女子护在身后。
素裙女子从怀度身后探出半张脸,眼里的惊惧散去不少,却仍带着警惕,小声问:“真的是……阿松阿鹤的阿姐?”
祝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淡淡道:“是,我是他阿姐。”
听到这话,素裙女子才彻底松了口气,抬手按了按胸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意:“原来是这样,方才真是吓着我们了,还以为是是来寻麻烦的。”
怀度也放下心来,连忙重新合十行礼,脸上带着歉意:“贫僧僧名怀度,在此寺中修行,方才多有失礼,还望施主莫怪。”
素裙女子也上前一步:“小女子姓杜,名皎,旁人都唤我皎娘。”
第70章 一苇以航(六)
祝鹤从板凳上跳下来,小跑到祝昭面前,仰着小脸,甜甜地道:“四姐姐!”
祝松冷着脸上前把祝鹤拽回自己身旁。
祝昭没去理会二人,目光重新落在皎娘身上。
方才只觉她眉眼熟悉,此刻经她一说,才突然想起前几日赴公主寻复阁宴时,水台之上翩翩起舞的舞姬,可不就叫皎娘?
彼时她穿着华丽的锦裙,珠翠环绕,与此刻素衣布裙的模样判若两人。
只是如今她虽素衣布裙,却难掩身段柔韧,眉间神韵。
祝昭上前两步,在她身旁轻声说道:“姑娘看着面熟,可是城中寻复阁的皎娘?前些时日,我曾见你在水台之中献舞,舞姿极妙。”
皎娘闻言脸色瞬间涨红,声音细若蚊蚋:“是是我。”
祝昭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真诚道:“跳得很好,只是如今冬日,你每次登台穿得那般少,可否寒冷?”
皎娘一怔,呆呆地望向她,过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笑,可笑中又含感激:“不冷的祝姑娘,这是我的生计。”
祝昭没再多说什么,她后退几步,转向怀度与皎娘,微微颔首:“多谢二位收留我阿弟阿妹。”
皎娘连忙摆手,眼神里带着恳切:“祝姑娘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如今姑娘来了,还是请您将他们二人领走吧,他们总要有个正经归宿。”
祝鹤听到领走二字,小嘴一瘪,拉着皎娘的衣角:“皎娘姐姐,我不想走。”
祝松望着祝昭,冷哼一声,尽在不言之中。
祝昭皱着眉看着祝松的举动,忍住没翻白眼,他以为她愿意管他们啊?
袁琢走上前:“还未请教,二位是如何发现这两个孩子的?”
皎娘听到这话,眼神瞬间闪烁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脸上满是警惕和犹豫,显然不敢轻易回答。
怀度见状,刚想开口圆场,袁琢已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轻轻放在桌上。
“在下是天策卫中郎将袁琢。”他声音低沉有力,“特来瑕州查办采生折割案,这两个孩子正是此案的受害者,他们是被沈姨娘拐走的,你们如实说来,不必害怕。”
皎娘看到腰牌,脸色又是一白,下意识看向祝昭。
祝昭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安心。
皎娘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
祝昭看禅房内空间狭小,便对众人道:“此处不便细谈,我们去廊下说吧。”
皎娘随祝昭和袁琢来到屋外廊下。
赵楫一看到皎娘眼睛就亮了:“我就知道是你!我看到你好几回了!”
第一次来空照寺的时候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第二次是水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第三次是他以为自己看花眼的女子。
这三回都是她。
皎娘不知该如何回应。
还是袁琢喝住了他,让他先守好。
于是赵楫与赤华守在一旁,确保无人靠近。
皎娘这才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是帮凶。”
众人皆是一愣。
廊下的风卷着松针掠过石阶,皎娘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微微发颤,阳光透过枝叶在她素色布裙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明明灭灭,灭灭明明。
“不瞒二位。”她继续道,“我并非只是恰巧遇到了阿松阿鹤。”
袁琢眉峰微蹙。
“你们所说的那个拐走阿松阿鹤的沈姨娘,我认得,她是慈姑,而我……我是慈姑的人。”
“慈姑?”祝昭重复着这个名字,她隐约记得沈姨娘的名字,她缓缓看向皎娘,“沈慈音?”
皎娘用力点头,眼眶瞬间泛红:“正是她,去岁寒冬,舍妹染急症,我家中爹娘早逝,我又无钱延医买药,阿妹临终竟无以为殓,幸得慈姑赠银二十两,助我安葬亡妹,更请僧众诵经超度,我本愿结草衔环报恩,彼时她并未相强,只道日后若遇困厄,望君略施援手,我当是遇见善心人,感激不尽,谁料今岁秋初之时,她忽来寻我,让我于瑕州城中留意老实质朴的孩童,遇合意者便通传于她,我方知她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正欲推拒,她却说令妹泉下得安,你岂可忘恩负义?”
她声音哽咽:“我自知此事有违天理,更明白那些稚子将遭何等苦楚,然每欲推拒,慈姑便挟恩图报,言她既全我孝道
,我助她行事亦是应当。”
皎娘垂下眼睑:“慈姑行事狠绝,心狠手辣,凡拐得童子,当夜便施以残害,说是肢体既残,方易驯服。”
赤华听得龇牙咧嘴,头皮发麻的,下意识往祝昭身后缩了缩。
“阿松和阿鹤是例外,慈姑留着他们数日未加害,我暗中观察,见慈姑将他们囚于暗室,日送饮食,迟迟没有动手,我自知罪孽深重,为虎作伥之罪难逃,但看到孩童们还那般小,我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于是在一天夜里我救下了他们,把他们带到了空照寺,方才的怀度师傅,昔日为我阿妹诵经超度,与我有旧。”
袁琢听完,神情严肃,沉默片刻:“虽说怀度师傅与你有旧,但你如何保证他们俩在空照寺一定无恙?”
“慈姑不会来寺庙的。”皎娘嘲讽一笑,“寺庙乃是佛门清净地,普度十方众,她心中有愧,从不敢踏足山门。”
袁琢步步紧逼:“在空照寺发现过七具孩童尸体,是谁抛的尸?”
“慈姑。”
“啊?”赤华听得一愣一愣的,“沈姨娘什么意思?她将尸体抛尸寺庙,是为了挑衅佛祖吗?”
“人心难测。”皎娘道,“或许是她仅存的善念吧,希望佛门能度化这些稚子,使她们往生善处。”
“采生折割的勾当,慈姑做了多少年了?”袁琢继续追问。
“慈姑如今不惑,据说她初行采生折割之事时,年方二十。”
“瑕州之地,可一直是慈姑行采生折割勾当的根本?”
“是的,慈姑二十多岁出头刚做采生折割的时候,所拐皆为瑕州稚子,后来她去了元安,发现在元安百姓贫富悬殊,若掳富家子,可勒重金,若拐贫家儿再带回瑕州,那么孩子的亲人终生难觅,后来听说她在元安攀附上了一个官员,想来就是祝姑娘的父亲吧,有了祝大人作为掩护,慈姑从此行事就越发便利了,这些年她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获利颇丰。”
“那些被抛尸的孩子为什么会死。”
“采生折割本非人道,断其肢体,毁其感官,故而稚子多夭,十中三四就是体弱早逝,另外三四皆因性刚不屈,屡遭毒打是被活活打死的。”
众人听完,皆是一阵唏嘘。
“被拐孩童藏在哪里?”
“寻复阁。”
“藏在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这慈姑心可真大。”祝昭不得感慨。
“慈姑和寻复阁的东家之间可是有不少龌龊事的。”皎娘轻描淡写,引人遐思。
“最后一个问题。”袁琢道,“杜姑娘,你可愿助天策卫一臂之力,共同谋划解救无辜稚童,设局引慈姑现身,将她一举擒之?”
“求之不得。”
阳光穿过廊柱落在皎娘脸上,她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像是赎下了万千罪行,眼角终于有泪水无声滑落。
袁琢站起身来,对赵楫使了个眼色,赵楫会意。
祝昭轻轻拍了拍皎娘的背,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了她。
就在他们转身走到廊下拐角时,身后突然传来皎娘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急切:“袁大人,请留步。”
袁琢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她。
皎娘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轻声道:“我……我还有些话,想单独跟袁大人说。”
从空照寺出来时,日头已过中天。
平康公主面色依旧沉郁,难得沉默不语。
祝昭看她心绪不佳,提议:“这山上的景致不错,不如我们去高处走走,散散心情?”
平康公主轻轻点头,却没什么兴致,几人便沿着后山的小径往上走,两旁的松柏依旧青翠,零星积雪轻描其上。
走到半山腰,能望见远处连绵的山峦和山脚下的村落。
祝昭指着远处:“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啊。”
平康公主望着远方,声音淡淡的:“再好的景致,看在眼里也没什么滋味。”
她转身对祝昭说:“我有些乏了,想先回去歇着了,你们慢慢逛吧,对了,祝昭,我下回带你去平康轩。”
鸣兰连忙应下,扶着她往回走。
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小径拐角,祝昭轻轻叹了口气:“殿下心里还是过不去。”
“让她静静也好。”
刚走没几步,赤华凑到了祝昭身边,压低声音道:“姑娘,我听说山脚下有个集市,我想去卖些山里的野味干货。”
祝昭笑了笑:“你呀你,去吧。”
“好嘞!”
“等会!”袁琢连忙喝止,吓了祝昭一跳,“汝舟你陪她一块去,案件未破,赤华可能会有危险。”
赵楫无奈地叹了口气,应下了。
下一瞬,赵楫就被她拽着跑:“快点!你慢吞吞的!”
两人打打闹闹往山下跑,祝昭望着他们的背影笑道:“赤华闲不住,一刻也安生不了。”
袁琢也笑了笑。
“你听,小鸟要飞走了。”祝昭闭上眼睛,用心聆听。
袁琢侧目看了她一眼,也学着她的样子听着越来越远的鸟鸣,于是他轻声说:“是啊,倦鸟归林,要飞回故乡了。”
两人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鸟鸣,风声,这一刻,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祝昭。”袁琢望着眼前开阔的景象,轻声道,“大胆地往前走吧,莫问西东,既择之,必能往之,他日康庄,足下自成。”
“我会的。”
他们二人彼此心里清楚对方想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