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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一苇以航(七)


    元安天策卫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李烛也正快马加鞭带着人马赶来,姜姨娘的画像袁琢早已遣人画出,州衙也加强了搜查力度,今日又在空照寺遇到了皎娘,一切都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


    再往下发展,她就该走了。


    “我期待着与你的重逢。”祝昭笑着望着他,坦然说道。


    袁琢却是没有侧首看她,只是微微笑了笑。


    山水千重,莫要再相见了。


    思君易,见君难。


    瑕州一别,茫茫无归期。


    “你会活下去的,对吧?”祝昭又追问。


    山风卷着云絮掠过峰顶,袁琢一整张脸都在光华之下,无处遁形,他没有说话,没有侧首,内敛的眉目看不透任何情绪。


    他说过,阿翁若是走了,他就再也找不到活在世间的理由了。


    他是个存了死念的人。


    一瞬间,她心里五味杂陈。


    “会。”袁琢嗓音很低,像是无可奈何的宽慰。


    她知道,他在骗她。


    二人再次很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下山时暮色已渐浓,到了客栈,廊下挂着的羊角灯已经在风中轻轻摇晃,将青石板上照得泛出微光。


    进了客房,袁琢手脚麻利地生起炭盆,不多时屋里便暖和起来。


    祝昭解了下披风递给侍女,看着盆中跳动的火苗,袁琢收拾好一切就要出去,她这才轻声开口:“你今晚进屋吧。”


    “啊?”袁琢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祝昭没有回头,假装平静地说:“这些时日,你怕慈姑的人再次将我掳走,白日守在我身旁寸步不离,晚上又守在门外不得好眠,往后你进来睡吧,我怕慈姑还没抓到,你身体先累垮了。”


    “你你知道了”


    “我又不傻。”祝昭站起身来,大着胆看着面前的青年,“我们一起睡。”


    袁琢感觉到了胸腔的震耳欲聋,他不动声色地别过了眼:“我看着你睡就好。”


    “那我让你进屋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让你有一个好眠的吗?”祝昭二话不说就拉着他走到床边。


    说来也怪,若是他不愿意祝昭是绝对拉不动他的,可是此刻他就像一只纸鸢,被她随意一牵,他就趋之若鹜。


    不等他反驳,她就解去了他的披风:“剩下的自己脱。”


    说完,祝昭自己先脱去了外裳爬到了里面,半晌,袁琢道:“你若是不嫌弃我脏,我可否和衣而眠?”


    “我嫌弃。”祝昭毫不犹豫道。


    和衣而眠如何能睡得熟呢?


    袁琢无奈,脱掉了外裳,拿起枕头放到床铺中央:“我不会越界的。”


    “床就这么点大。”祝昭毫不犹豫地拿掉了枕头,将被褥分了一半给他,“你这么大个的人,放了个枕头还怎么睡?你放心,我不越界。”


    祝昭侧过身躺了下去:“熄灯吧。”


    袁琢呆坐了片刻,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四周一下子漆黑了起来,祝昭傻傻地睁着眼等着适应黑暗。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冬雨,这样的环境很好入睡,可祝昭却睡不着。


    她说不明白她对袁琢的感情,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希望他活下去。


    身旁的青年一动不动,呼吸平稳,顺着他搁在她身旁的胳膊往下看,可以看见他的手腕,上


    面布满了伤痕,一道一道,蔓延而上。


    祝昭忍不住想偷偷掀开他的衣袖,看看上面到底有多少疤痕。


    她的手腕一下子被抓住了,触之滚烫。


    “我还没睡着。”袁琢抓着她的手,无奈地笑了笑。


    祝昭抽回了自己的手,安静又规矩地躺了回去,再也没有动作了。


    雨声淅沥,所有喧嚣仿佛都被这层雨幕过滤得温柔起来,身体似乎渐渐变轻,意识慢慢弥散,祝昭就这般睡着了。


    袁琢毫无睡意。


    他微微偏头去看祝昭,她侧躺在里侧,长发散在枕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确认她睡着了,袁琢这才微微起来给她拉了拉被子准备离开。


    祝昭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拖着就要往怀里抱。


    袁琢顺势躺了下去,他动了动手指,想将她的手轻轻移开,刚移开一些,她的另一条手臂又无意识地搭在了袁琢的腰侧,紧接着,整个人像是找到了依靠,轻轻往他身上靠了靠。


    袁琢感受到腰间传来的温热触感,身体瞬间一僵,原本平稳的呼吸微微一顿。


    他早该知道的,她睡觉总是要抱着枕头才行,他方才就该塞个枕头给她。


    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檐下的积水顺着瓦当滴落,滴答,滴答。


    袁琢僵硬地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祝昭在睡梦中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安稳,手臂又收紧了些,像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般,将他的腰侧抱得更紧了些。


    她的呼吸扫在了他的颈间,微烫。


    袁琢喉结微滚,身上一阵酥麻,连带着指尖都泛起微颤。


    他的耳根悄悄泛起一层薄红,连带着脖颈都染上淡淡的粉色,无处安放的手不自觉地蜷起。


    一夜无眠,直到东方既白,远处巷子里传来早起人踩过水洼的轻响,他才稍稍睡了过去。


    祝昭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抱着袁琢,而袁琢睡得端端正正,她心虚地蹑手蹑脚地松开了自己的手,目光却还是不自觉地被他的手腕吸引。


    袁琢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又煎熬又安稳的觉了,再度转醒的时候他就看到祝昭又在掀开他的衣袖,惊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语无伦次。


    “比上次看到的还多。”祝昭语气严肃。


    “你记得?”袁琢原本还带着睡意的眼神瞬间清明。


    “有有点印象。”祝昭眼神瞬间慌乱,结结巴巴,还不忘补充,“就记得一点。”


    她没说谎,她喝醉了确实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朦胧的,但不至于记不得。


    袁琢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哦?那你第二日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哪能说她记得!她朦胧间做了什么她也很朦胧啊,万一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该怎么解释啊!


    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我在说这个。”


    袁琢看着她急于岔开话题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没有戳破,只是配合地点了点头:“对,在说这个。”


    “怎么弄的?我先前以为你是在诏狱中受刑所得,可这些时日你都没有受刑,为何又多了几道?”


    “原本就是这么多道。”袁琢轻描淡写,想要抽开手,手却被祝昭再次按住。


    “不对。”祝昭肯定地说,“就是多了几道。”


    她的目光在疤痕上停留了片刻,那歪斜的走向、深浅不一的印记,绝不是打斗中被刀刃划伤的模样,倒像是自己拿利刃一下又一下地割上去的。


    她的心猛地一沉,抬眼时正对上袁琢的目光。


    “祝昭。”袁琢望向她,“不要太为他人伤怀。”


    短短一句话,只短短几个字,她的心脏好似被狠狠抓住一般。


    字字如刃,直刺心扉。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会让一个人不住地伤害自己,自戕若此。


    她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她不该想着救他,她没有资格救他,她从来没有感同身受过他的痛苦。


    未历其苦,安知其痛?


    她甚至不知道死了和活着哪个对他来说才是痛苦。


    祝昭抓着他手腕的手缓缓松开,指尖还残留着他肌肤的温度,心里却泛起一阵涩意。


    他将手腕收回,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袖,将疤痕掩回布料下,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她抬起头来,像是第一次正式打量身旁的这位青年,一股钝痛从心底蔓延开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无力,堵得她喉头发紧。


    他好像去意已决。


    她好像很想救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赤华的声音,带着几声轻叩:“姑娘醒了吗?殿下派人来传话,说邀你去平康轩。”


    祝昭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眼底的涩意被瞬间压下,她清了清嗓子应道:“知道了,我这就起身。”


    再转头看向袁琢时,神色已恢复如常:“我先去梳洗,你也准备一下。”


    袁琢点头应下,看着她起身时略显仓促的背影,目光在她发梢停留片刻,终究还是收回了视线,抬手将有些褶皱的衣袍轻轻抚平


    青石板的小径旁的腊梅开得正盛,微风拂过,一阵清香。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看到一座雅致的轩榭,匾额上题着“平康轩”三个娟秀的字。


    轩内早已坐了不少人,像是年纪不大女郎与有些年岁的妇女,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案几旁,或低头临摹字帖,或捧着书卷轻声诵读,或几位聚在一起,讨论着诗词歌赋,不时发出阵阵轻笑。


    轩外廊下一排美人靠,雕花木栏蜿蜒曲折,平康公主正凭栏而坐,手里捧着书卷,裙摆垂落在青石板上,与廊边盛开的腊梅相映成趣,见祝昭进来,笑着招手:“可算来了,快来这边坐。”


    祝昭走过去坐下,袁琢在她身后站定。


    “平康轩,是我特设的女子书塾,凡年岁已长而不得读书者,皆可至此习字诵文,互通学问。”平康公主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欸,祝昭,我觉得真不是我妄言,女子于文章之道,实较男子更得天然之趣,其文不事雕琢,而自见真心,不尚华丽,而洞察幽微,每读她们的文字,未尝不为其至情至性所动,由此观之,岂不是女子更当读书明理,而男子”


    祝昭看向轩内众人,只见她们脸上都带着从容惬意的笑容,沉浸在笔墨书香之中,让人心情也跟着沉静下来。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轩角的一张案几,动作猛地一顿:“苏娘子?”


    平康公主被打断了话语,“啊”了一声顺着祝昭的目光看去。


    第72章 一苇以航(八)


    那里坐着一位身着深绿布衣的妇人,鬓边簪着一支素雅的玉簪,正低头专注地临帖,手腕轻转间,笔下的字迹娟秀工整。


    正是昨日在寺庙中遇到的苏珮,苏娘子。


    苏娘子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与周围的氛围融为了一体。


    袁琢顺着祝昭的目光望过去,不由得一怔。


    “哦。”平康公主介绍道,“她就是你昨日见过的那位苏娘子,很有想法很有主见的一个娘子,她的夫君是市井货郎,待她很好,由得她读书习字,她曾与我说过,若夫婿阻她求学,她定当和离,当真是个有骨气有气性的一位娘子,哦对了,还有一事,我是昨日方知望晴将嫁,但是前些时日她已在学堂先言自


    己当归家适人,不复就学,其余姑娘们听到了都是摇头诘责,质问她怎会觉得嫁人胜于读书,独独苏娘子默然,众人语歇后望向她,她才说,众人围责一女子,她做不到,望晴不过见解与众人相异,又未行伤天害理之事,何必苛责?你看,这苏娘子的想法倒和我昨日的有些不谋而合。”


    说到此处,平康公主看向轩角,对苏娘子招手:“苏娘子!你的簪花小楷写得极好,我这儿来了位祝姑娘,书法一绝,不如过来一同探讨探讨?”


    苏娘子闻言一怔,随即起身福了福身,拿着字帖缓步走来。


    走到案前,平康公主指着她的字帖对祝昭说:“你看,娟秀中带着风骨,可不是一日之功哦。”


    祝昭看向字帖,轻声赞叹:“苏娘子书法着实不凡,笔力遒劲,锋势流转行云流水,既有铮铮铁骨,又含袅袅仙姿,刚柔相济,自成一格,这般字迹,非但形美,更兼神完,实乃难得的翰墨妙手。”


    苏娘子握着字帖的手指紧了紧,温和地低声道:“祝姑娘谬赞了,不过是闲来无事练练罢了。”


    袁琢目光落在字帖上,忽然开口:“这笔锋转折处,倒与灵岩寺的碑刻有些相似。”


    苏娘子猛地抬头看他,眼中满是惊讶:“大人也见过灵岩寺的碑刻?”


    祝昭和平康公主面面相觑,祝昭轻声问道:“殿下,灵岩寺在何处?”


    平康公主望着她:“我还想问你呢。”


    “灵岩古刹,坐落于瑕州西三十里直沽山下,只是僧众离散,殿宇倾颓已近二十年了。”


    苏娘子望着袁琢,笑意温婉:“这位大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竟然还知道直沽山灵岩寺?”


    袁琢拱手行礼,视线却始终没离开苏娘子的脸:“在下姓袁,今年二十有二,瑕州人士,幼时去过灵岩寺。”


    苏娘子身体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两步,嘴唇翕动着,却没发出声音。


    袁琢看着她的反应,片刻后眉目敛下。


    “想不到中郎将还挺有阅历的啊!”平康公主很是意外,笑着拍了拍袁琢,“本公主在瑕州这么久都不知道灵岩寺。”


    平康公主兴致正高,对着苏娘子介绍:“这位袁大人是天策卫中郎将,从京城来瑕州是探查采生折割案的。”


    苏娘子闻言,目光在袁琢的身姿上停留片刻,又很快垂下眼帘:“袁大人年少有为,只是案件错综复杂,大人办案也当小心。”


    袁琢微微颔首。


    “欸祝昭,我还要带你去看别的娘子写的字,还有她们填的词,都是极好的。”平康公主说着就拉着心猿意马的祝昭和苏娘子往轩中走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轱辘声,车厢里的二人皆是沉默不语。


    窗外的日光透过车帘缝隙斜斜照进来,在二人的衣摆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祝昭将手肘支在车窗边缘,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木框,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商铺幌子上,眼神很是放空。


    她在思考。


    过了许久,袁琢才回过神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语气和平常一般无二:“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只见祝昭眉头微蹙,指尖在木框上随意画着:“今日在平康轩中所见的诸位姑娘,与家中姊妹殊不相同,与我往常见到的姑娘都不相同。”


    “不相同?”袁琢低声重复。


    “家中姊妹是官家小姐,举止端方,通晓琴棋书画,但是她们读书习字,多为相夫教子之计,我往常在濯陵见到的姑娘,质朴寡言居多,少有读书习字之人,可我今日在平康轩中见到的姑娘们都神采焕然,论诗谈文,见解独到,我不由得感念公主殿下恩德,若非殿下垂怜,这种无权无势的女子恐怕就和濯陵的女子一般,求学无门,终生困于方寸之地,不得展翅。孟子有云,穷则独善,达则兼济。然观大雍,显达者众,能兼济者鲜,惟公主殿下以金枝玉叶之尊,独能体察女子艰辛,设庠序,启昏蒙,使蓬门之女,亦得窥圣贤之道,当真难能可贵,也当真是难敌千年积习。”


    祝昭其实心里知道,闺阁之中,不过习女红、谙妇礼,纵有聪慧,亦囿于中馈之务。


    世家之女,虽通书墨,终为附庸。


    寒门之女,生计尚艰,何暇及此?


    时间久了,世人习以为常。


    当官家小姐的才情被驯化为相夫教子,当乡野女子的沉默被当作理所应当,平康公主却认为天生斯人,岂分男女?灵台方寸,何论贵贱?


    今观平康轩诸女,本处风尘,最是微末,然得沐诗书,竟能论经谈史,言皆有物。方知因公主恩典,反先得魂灵自在,方知世道蔽之,使明珠蒙尘,良玉韫椟。


    孟子所谓兼善,然今之达者,或溺声色,或竞名利,朱紫公卿空谈仁义,谁复存济世之心?


    惟殿下不以势位自矜,独发慈悲,行圣贤事,然殿下虽怀济世之心,终为世势所囿。


    封邑之内,可依权行善,王畿之外,却难撼礼法,纵有兼济之志,亦须审时度势。更何况,天下女子之困,岂独一人之力可解?


    世道若此,可叹亦可悲。


    “殿下曾同我说过,陛下赐婚你我二,赐婚当夜,她即面圣力谏,说不该将我困于深闺,恳请携归公主府,圣上怒而掌掴”


    当夜星月正好。


    珠帘轻响,平康公主的侍女捧着鎏金食盒进来,盒里是去核的葡萄肉。


    “父皇。”她将水晶盏推到御前,“儿臣亲手剥的,尝尝?”


    萧桓眼角的笑纹舒展开来。


    他喜欢这个女儿,她不仅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像孔皇后年轻时的孩子,他细细品鉴着口中的葡萄,乐呵呵地给出点评:“可口。”


    “葡萄既然可口,那儿臣可否问父皇要个恩典?”


    烛花“啪”地爆了。


    萧桓慢慢抬眼,探究地对上了女儿的视线。


    “你要如何?”


    萧朔华端正地跪在青玉砖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儿臣请父皇开恩。”


    萧桓皱眉:“你又闹什么?”


    “祝姑娘未尝受教,未入庠序之门,然今日与周公子对诗,竟能句句相和,往来数合,如此才女,岂非难得?我大雍文脉,岂容如此明珠蒙尘?”萧朔华抬起头,字字铿锵,“儿臣认为,若将祝姑娘困于后宅相夫教子,实乃朝廷之憾!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允她入公主府,以文会友,以才论道,方不负她的锦绣文章!”


    萧桓眉峰一沉,眼底怒意渐生。


    “胡闹!”他厉声呵斥,“女子终究要归于夫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她的诗才再高,也不过是闺阁点缀,岂能因才废礼?”


    萧朔华不退反进,脊背挺直如青松:“若才情只配点缀,那天下男子又有几人能及她半分?”


    “啪——”


    一声脆响,殿内骤然死寂。


    一掌掴在了她的脸上,力道之重,让她踉跄半步,面上迅速地红了起来。


    “放肆!”皇上怒极,“朕的旨意,岂容你置喙?”


    萧朔华缓缓抬手,伸手轻轻摸过方才被打的地方,眼底浮起一抹讥诮的笑。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她半边侧脸明暗不定。


    她缓缓抬眸,直视帝王,眼底锋芒更盛。


    “父皇可还记得福乐?”她忽然开口,嗓音低哑,却字字如刀,“当年西逻铁骑叩关,满朝文武齐聚大殿,却无一人敢请缨出征,众臣皆言兵戈无利,休养生息为上,畏战求和,可你们口中的议和,哪里是什么


    保全百姓的良策?不过是将宗室贵女梳妆打扮,塞进雕花马车,往那蛮荒苦寒之地送罢了!”


    皇上脸色骤变,指节捏得泛白:“住口!”


    萧朔华却冷笑一声:“如今福乐骸骨埋没黄沙,魂魄难归故里,只有一副衣冠冢立在皇陵边上,陛下夜半惊梦时,可曾心安?”


    “朕知你与福乐自幼交好,然社稷为重!尔等闺阁女子,安识大体!”


    萧朔华却恍若未觉,继续道:“食君禄者,岂非尽为男儿?何以江山稳固乃须眉之功,社稷倾危则蛾眉之过?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从前的福乐,如今的祝昭,福乐是为了笼络西逻,祝昭是为了笼络袁琢,是不是?”


    皇上眸中怒意翻涌,却一时语塞。


    萧朔华步步紧逼,眼底讥诮更深:“可她们是人啊,父皇!是活生生的人!是大雍的子民!非器物,非筹码,更非可弃的弈子!福乐如此,祝昭亦然!父皇,您究竟要把多少女儿推进火坑里才会甘心,才能得餍足?”


    第73章 行道迟迟(一)


    “啪——”


    又是一记耳光,比先前更重。


    萧朔华偏过头去,发髻散乱,珠钗坠地,碎成两半。


    皇上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朕看你是疯了!”


    萧朔华缓缓抬手,拭去唇边血迹,忽然低低笑了:“儿臣没疯。”


    她抬眸,眼底一片清明:“疯的是这个世道,父皇!父皇,疯的是这个世道!明明女子才华不输男儿,却只能困在后院相夫教子的世道!儿臣尝思之,女子亦人也,非器物,非附庸,若使天下女子皆得明理向学,则家国社稷,又当如何?只可惜这世道的禁锢已久,积重难返,不要能稳社稷的女子,偏偏又要女子来牺牲来填补。”


    她后退一步,深深一礼,脊背却挺得笔直:“今日之言,儿臣不悔。若父皇要罚,儿臣甘愿领受。”


    说罢,她转身离去,看都没看立在门外的太子一眼。


    风雪骤起,车帘被风掀起一角,祝昭望着簌簌落下的飞雪,有些出神。


    袁琢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清晰:“锢习已久,积重难返,可如今平康轩一隅,已见星火,他日是否燎原,也未可知。”


    “可是太难了,若不得科考入仕,文章就是世间最无用之物,纵有锦绣文章,终是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平康公主也与我说过,像赵望晴这般渴学,而终为生计所困者,不知凡几,昔日壮志,竟成笑谈,殿下既愿意为她力争,她何不自争一番?”


    “她不是不争,而是她所在的深渊,连殿下的光都照不到底。”袁琢浅淡地笑了笑。


    祝昭一瞬间就沉默了。


    “但是你不是她。”袁琢又安慰道。


    上次她去看完祝暄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安慰她的。


    那时她坦然接受了自己不是祝暄的观点,可是今日再被如此安慰的时候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带着即将破土而出的急切感。


    “当然,我不是她。”她说。


    “但是,我不是她吗?”她反问。


    大雪于隆冬来,染了一身白皑皑,天地清白,好不干净。


    当真是白皑皑,好清白


    铜镜里映出烛火跳动的光晕,将妆奁上的螺钿花纹照得明明灭灭。


    皎娘坐在梳妆台前,拈起眉黛,细细描着远山眉。


    她今日选了件月白色的襦裙,腰间佩上了玉佩,裙摆绣着梅枝纹,随着手腕轻转,衣料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流淌着细碎的光。


    发髻梳得简单清雅,只用一支白玉簪绾着,鬓边未插珠花,只斜插着两朵新鲜的腊梅。


    她蘸了点胭脂,在唇上轻点,将唇脂晕开,唇色如三月桃花,衬得原本就白皙的脸颊愈发剔透。


    楼下酒楼的喧闹声顺着门缝钻进来,夹杂着划拳行令的吆喝与丝竹歌舞的声响,热热闹闹的。


    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由远及近,一步步靠近。


    镜中女子微微侧头,镜中映出她平静的眉眼,那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淡然,她静静等待着那扇门被推开。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来人头上戴着顶帷帽,纱幔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隐约能看见轮廓。


    她悠哉游哉地绕着皎娘随意环顾了一圈,摘下了帷帽。


    皎娘如往常一般跪下:“慈姑。”


    却迟迟没有听到她让自己起身。


    慈姑熟稔地走到桌边,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楼下的丝竹声恰好翻了个调子,她侧耳听了听,才慢悠悠开口:“起来吧,今日你找我来做什么?”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轻响,与楼下的鼓点莫名合拍:“莫不是又物色到新的孩童了?这种小事,派人传个话便是,不值得我特意跑这一趟,你要知道最近朝廷遣使稽查此事,正值风头,诸多事务必谨慎小心为好。”


    皎娘起身,敛下眉目望着镜中慈姑的剪影,声音轻缓:“你何时才愿意收手?”


    慈姑敲桌的手指一顿,目光冷了几分:“皎娘,你莫要忘记我对你的恩情,你只管物色,别的少打听。”


    楼下的丝竹声不知何时渐渐淡了下去,划拳的吆喝也变得模糊,世界好像被抽走了声响,只剩她们两人的视线在晨光里沉浮。


    皎娘深吸一口气,然后悄悄摸了摸自己腰上的玉佩,玉身冰凉。


    这玉佩是由她父亲偶得的一块圆玉一分为二而成,一个给了她,一个给了她的妹妹。


    她忽然开口:“我见到祝四姑娘了。”


    慈姑猛地抬头,霍然起身:“她在哪里?”


    话音未落,屏风后忽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祝昭笑嘻嘻走出与她打招呼:“姨娘,好久不见哇?”


    慈姑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猛地转头瞪向皎娘,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敢背叛我!”


    她见祝昭手中并无兵器,也知晓她本就不会武功,于是眼神一狠,袖中短刀瞬间出鞘,朝着她心口猛刺过来。


    “姨娘!”祝昭赶忙出声,“你不是还要用我引出中郎将吗?”


    “能杀一个是一个!”慈姑恶狠狠道。


    她自然知道这几日袁琢都不离祝昭的身旁,二人也不往人少的地方走,州衙也多加派了不少人手,如今想要下手不知道有多难,而且看样子祝昭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早就不该留了。


    短刀堪堪擦身而过,擦破了祝昭的肩膀。


    皎娘在一旁看得心头一紧,惊慌地扑过去:“祝姑娘!”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撞开,袁琢带着一众天策卫冲了进来,手中长刀寒光凛冽。


    慈姑见状心知不妙,似乎中了圈套,她慌忙将摘下的帷帽重新戴好,纱幔垂落的瞬间,猛地转身一把揪住刚扑过去的皎娘,将还沾着血的短刀死死抵在她颈间。


    沾着祝昭鲜血的指尖蹭到帷帽纱幔上,纱幔上的血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都给我退后!”


    慈姑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却依旧带着狠厉,她今日必须得想法设法逃出去,方才情急,她没能抓住祝昭。


    但想到皎娘背叛她,那么皎娘也定是和她们一伙的,挟持皎娘也未尝不可。


    “放我离开,否则皎娘的命就没了!”她挟持着皎娘一步步往窗边退。


    祝昭回过身来,瞬间慌了,这不对啊,应该挟持的是她啊,怎么就挟持到皎娘了呢?皎娘不是知道她的假死计划吗?方才干嘛要扑上来?


    “你放开她!”她急得要冲上前去,李烛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你挟持我!我来换她!”


    慈姑闻言,轻笑了一声,皎娘听得清清楚楚,她在自己的耳边悄声道:“看来我随手抓了个更有用的,我们家这个四姑娘啊,最是薄凉,不想倒是将你看得这般重要。”


    袁琢眉头紧锁,左手悄然抬起,指尖微动,李烛一手抓住祝昭,一手紧紧攥着身后的木棍,赵楫也拿住了背后的双刀,正欲给天策卫众人使眼色,寻复阁四周早已布下人手,本有十足把握能在她靠近窗边前将人制服。


    “别动手!”皎娘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却坚定。


    刀锋锐利,已在她白皙的颈间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痕,血丝顺着刀身缓缓渗出,皎娘眼神却异常清明地看向袁琢,似乎是恳求:“袁大人,求你,皎娘求你了”


    袁琢动作一顿,悄然抬起的


    右手久久不愿放下,望着她颈间的刀与血痕,他握着长刀的右手青筋暴起,皎娘正微不可察地摇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恳求。


    最终,袁琢紧握长刀的手缓缓垂下,脚步也收了回去,周身似乎只余下深深的无奈。


    见袁琢没有动作,皎娘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她望着袁琢和祝昭,释然地笑了笑,祝昭不理解为何袁琢退后了,只看到了皎娘眼神中悲壮的温柔。


    皎娘轻声说道:“夫人,你殓葬舍妹,恩同再造,可酬以性命。”


    慈姑一时拿不准她不让袁琢上前救她,却要和她扯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皎娘顿了顿,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坚定:“可是你让我做的,是拐骗稚子的不义之事,我愿意以命报你的恩,却不敢以无辜童子性命来偿还。”


    慈姑听着,握着刀的手更紧了,帷帽下的脸满是狰狞,恶狠狠地说:“你要是真惦记着报恩,就不该背叛我!我全你孝道,你却反过来坏我的事,这就是你所谓的报恩?我对你何等信任!向来是以心腹待你,你昨日说有要事相商,让我独自一人前来,我便连个随从都没带,你却在这儿给我设下埋伏!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皎娘眼神平静无波,轻声道:“可是恩和义是不同的,夫人大恩,可酬以性命,不可酬以失义,皎娘不敢以滔天罪孽,辱没亡妹坟茔清白。今日揭发你,是为全心中之义。”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有些松懈了的慈姑手中的短刀。


    慈姑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一步,她一下子慌了,只觉孤立无援。


    皎娘握紧短刀,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的胸口刺去,随即手腕一绞,鲜血瞬间从月白色的襦裙涌出,染红了衣襟,也染红了她身下的地面。


    她望着目瞪口呆的慈姑,又转头看向袁琢和祝昭,嘴角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这一刀,是以命还恩,全心中之恩。”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却异常清晰:“如此,恩义两全……”


    终于可以安心去见爹娘和阿妹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满是愧疚地度日如年了……


    她的身体软软倒下,面上不染血迹,身下却一片殷红,像是一大片盛开的红梅。


    曾经有过百般种情感的那双美丽的眼眸逐渐光芒褪去,最后全然黯淡。


    触地瞬间,玉佩碎裂。


    完全的,彻底的,毫不留恋的,不可复原的。


    事情仿佛直发生在一瞬之间,众人皆是没有反应过来,祝昭强忍着震惊和悲痛挣脱开李烛的手。


    碎玉就这般躺在杜皎的身边,祝昭捧起了破碎闪烁的玉,阳光之下像是捧着一片沉寂的,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泪水。


    她叫杜皎。


    是个如山巍峨的女子,如水上善的女子。


    是寻复阁的名伶,一生孤苦,父母早亡,姐妹离散,唯有傍身一技,靠此存活于世。


    最终自戕以全恩义。


    慈姑率先反应过来,拔过皎娘胸前的短刀就直直朝祝昭扎过去。


    祝昭连忙将左肩偏过躲闪,短刀竟直直刺入左胸,那位置离心脏不过寸许。


    鲜血瞬间染红了浅碧色的衣襟,晕开一朵刺目的红。


    祝昭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扶着屏风软软倒了下去。


    第74章 行道迟迟(二)


    碎雪掠过空照寺后的山坡,两座相邻的坟上都覆盖着一层薄雪,像裹了层素白的孝布。


    右侧坟前立着块青石碑,碑上刻着“杜氏皎娘之墓”六字,是新立的。


    左侧稍矮些的坟头是多年前皎娘为妹妹立的。


    两座坟前各摆着个石制香炉,里面都插着三炷香,青烟在寒风中打着旋儿缓缓上升,交织着飘向青天。


    身着灰色僧袍的怀度和尚盘腿坐在两座坟中间的雪地上,手中念珠在指间转动,口中诵念着超度的经文。


    他垂着眼帘,声音沉稳悲悯,多年前他给皎娘的阿妹诵经,如今又来送皎娘最后一程。


    经文声混着风声,在空旷的山坡上回荡,带着穿透寒意的暖意。


    袁琢一身素白衣裳站在皎娘的坟前,身姿挺拔如松,却难掩眉宇间的沉郁。


    赵楫和李烛垂手立在他身后,沉默不言。


    不远处,赤华手中拿着两枝腊梅还有一个素白锦囊,囊中是当日的碎玉。


    经文声间歇时,怀度抬手轻敲木鱼,笃笃声在寂静的雪坡上格外清晰。


    诵完最后一段经文,怀度收起念珠站起身,对着两座坟合十行礼:“尘缘已了,往生安宁,姐妹相依,前路不寒。”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看向袁琢,微微颔首:“施主节哀,皎娘她总说恩义难全,如今她用性命全了这两样,以一己之力换得诸多孩童归家,这份功德,自会护她与她阿妹轮回善道。”


    众人望着两座坟茔,久久没有说话。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两座碑上,香炉上,也落在他们的肩头,将天地间染成一片素白。


    白茫茫


    屋内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气。


    祝昭躺在铺着软垫的床榻上,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


    屋内的光线有些刺眼,她眨了眨眼,才看清守在床边的赤华。


    赤华见她醒来,惊喜地站起身,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姑娘!你终于醒了!你都昏睡好多天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说着便要转身去叫人,又被祝昭轻轻拉住衣袖。


    “我死了没?”祝昭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喉咙干涩得发疼。


    “瞎说什么啊姑娘!”


    “我是说,我在外人看来是不是死了?”


    “哦那确实是。”


    “这是哪里啊?”


    “是中郎将小时候住的屋子。”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袁琢走了进来。


    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见祝昭醒着,快步走到床边:“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祝昭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虽弱却清晰:“不疼,我也没想到她刺得那么用力,穿了金丝软甲都险些要了我的命。”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皎娘她”


    提到皎娘,袁琢的眼神暗了暗,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们已经把她葬在了空照寺后山,就在她妹妹的墓旁,今日一早,怀度师父刚为她做完超度。”


    赤华见祝昭好像有话要对袁琢说,便轻声道,“姑娘刚醒身子弱,我去厨房看看炖着的汤好了没有。”


    说着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祝昭望着屏风上消失的影子,眼角泛起泪光:“你为什么后来收手了?”


    她转过头看向袁琢,“她是和你说了什么吗?”


    袁琢沉默了片刻,方才坦白:“那日在空照寺,她叫住了我,让我不要为她出手,全她恩义”


    阳光穿过空照寺的飞檐翘角,在廊庑下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杜皎望着庭院里开得欢快的腊梅,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袁琢公事公办地问道:“杜姑娘有何事,不妨直说。”


    杜皎对他浅浅一笑,语气认真:“大人,我可以协助天策卫引出慈姑,只是到时你可否不要设法救我。”


    袁琢眉头微蹙,语气审慎:“你是此案关键证人,朝廷律法容不得恶徒放肆,我定会确保你的安全,这是职责所在,不可能不救你。”


    “慈姑安葬我亡妹,这份恩我不能忘。”杜皎的声音轻缓却坚定,“可她拐骗稚子,害人骨肉,此等不义,我岂能坐视?揭其恶行,是为全义,以命相抵,是为全恩。”


    她转头望着袁琢,眼中映着光影:“此生多艰,如陷蛮荒。我早已活得太累,日夜被愧疚折磨,真的很痛很痛痛彻心扉若能这样恩义两全地离开,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风吹过廊庑,杜皎望着远处的佛殿飞檐,轻声


    道:“还望大人成全,不必救我。”


    炭火哔啵作响,思绪从廊庑回忆中被拉回。


    他望着病床上低头沉默的祝昭,起身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倒了盏温水,将杯盏递到她的手中,声音低沉:“她很煎熬,很痛苦”


    袁琢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


    那一天,他看懂了杜皎眼中的释然,或许,只有同样活在痛苦里的人,才能真正读懂那份求死的决绝。


    祝昭轻声叹了口气,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唉声叹气了半晌只能说出:“只是我现在已经死了,没能去她的坟前祭拜一番,连束腊梅都没能给她带去,也不知是否日暮斜阳之时,坟茔挨挨挤挤。”


    “离开元安前,我曾经再去过一次归芜山。”祝昭缓缓道,“归芜山上有一座破败的祠堂,里面供奉的是一位颜姓女将。”


    一线天光从破败的屋宇处射下,将将落在了石像的脸上,满目慈悲,满目意气。


    去岁鸟儿衔来种子,于是在这样一个不可能发芽的冬季,缓慢地破土而出,尽管行道迟迟。


    “那日随你去宫中赴陛下的千秋宫宴,其实我在藏书阁中遇到了皇后娘娘。”祝昭道。


    袁琢抬眼。


    “她问我,有没有找到过一本只写女子的史书,她告诉我她的名姓字,她同我说,往后我若是遇到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就去写话本”祝昭像是在喃喃自语,像是在回忆,像是在摸索。


    “想来如今,我才悟出皇后娘娘的深意,当今大雍,既有慈姑之流泯善恶、逞凶作恶的女子,亦有皎娘这般为全恩义而从容赴死的女子,更有公主殿下那般竭心力为天下女子谋生路,开教化的女子,只是待我们这些亲历见证者逝去,世间又有何人还记得她们的大恶之行、大义之举?百年而后,她们是否也会如归芜山上的女将军一般,荒冢湮于蔓草,姓名没于尘埃,无人知晓,只是破败,直至渐渐销声匿迹。”她看向袁琢,像是问他,更像是问自己,“曾有位娘子问我,为何我们的命这般轻,是啊,这般轻,但若我拼命地为她们留下文字呢?百年过后,谁又敢说她们不曾存在过呢?”


    言罢,她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袁琢连忙上前欲扶:“你身子未愈,想要干什么,我来。”


    祝昭却抬手挥了挥,示意他莫要相扶,声音异常坚定:“我要全礼节。”


    她站起身来,又郑重地跪了下去,朝着元安的方向静默叩首,叩谢皇后娘娘教诲之恩:“史册无她,愿以簪为笔。”


    祝昭终于看清了那日皇后笑中所含的感情了,像是托付,像是寄托,像是传承。


    历史宏大,苍凉,沉重。


    然,青史可鉴。


    身虽殁,其志永存。


    形虽消,其神长传。


    天地间装不下的女子,她们来。


    屋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院外的月光却已悄然爬过墙头,洒在庭院里。


    赵楫斜倚在园中一棵很有年岁的石榴树下,望着天上的圆月出神。


    李烛提着风灯走过,见他这般沉默,不由得停下脚步问道:“往日这个时辰,你早该寻些乐子去了,今夜怎的这般安静?是这荒郊野岭的不好寻乐子?不如元安自在?”


    月光下,赵楫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怅然:“就忽然就想起杜皎姑娘了。”


    他望着月亮,轻声道:“晦卿你没有参与到整个案件中,或许会觉得我的伤怀很是奇怪”


    李烛放下风灯,昏黄的光晕落在二人衣摆上,他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是想到自己小娘了吧?”


    “或许吧。”赵楫笑了笑,“我小娘也是这样一个恩义两全的女子,当年我娘不论怎样和她闹,她都不吱声,我许久都未曾归家了,也不知她们坟头的草长得多高了,不说我了,对了,那群孩子,那些被拐的孩子们,都平安送回家了吗?”


    李烛点了点头:“都送回去。”


    赵楫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你何时启程回元安?”


    李烛抬头望了望天色,月光已爬至中天,他收回目光道:“过一会就走了,我来就是向你们辞别的。”


    “这么急?”


    “押解犯人能不急吗?按章程,不敢耽搁。”


    赵楫连忙站直了身体:“犯人?哪儿呢?”


    李烛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夜色中隐约能看见树影晃动。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盏灯笼在林间移动,灯笼旁影影绰绰站着不少人影:“都在那边候着了,只等这边交代妥当便出发。”


    赵楫“哦”了一声,望着树林的方向撇撇嘴:“我刚还在想那些是啥呢,也好,你先进去和中郎将和祝姑娘辞别吧,早些走,案件也有个着落。”


    李烛点了点头,再次提着灯笼出来的时候,夜风穿过庭院,带着些许凉意,赵楫冲着那处一样了扬下巴:“走罢,我送送你。”


    李烛笑了笑:“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回去?”


    第75章 行道迟迟(三)


    “我一时半会还真回不去。”赵楫唉声叹气,“中郎将说这瑕州的知州恐怕早就和那慈姑有勾结了,要不然慈姑也没办法在这地方作威作福这么久,我得收集证据,还有寻复阁的东家也要查查,接下来有的忙呢。”


    李烛点了点头:“中郎将还是比我们稳妥。”


    风灯的光晕在林间穿梭,将树影拉得忽长忽短。


    走到近前,只见慈姑被关在一个结实的木头笼子里,她发髻散乱,脸上满是颓败与怨毒。


    见两人走来,她猛地扑到笼边,双手死死抓着木栏,只能发出含混的嘶吼。


    赵楫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半步:“啧,关在笼子里都不安分,路上可得看紧些。”


    慈姑忽然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咒骂起来:“忘恩负义的东西!杜皎那个小贱人不得好死!祝昭那个小贱人不得好死!还有你们这些帮凶,早晚遭报应!遭报应!”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寂静的树林里格外瘆人,眼神疯狂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抓着木栏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李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赵楫把他拉远了几步问:“审出来了什么没有?她好端端的,怎么这么想不开要干采生折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李烛声音低沉道:“审出来一些,她年轻时有个儿子,那年疫病横行,孩子染了病,家里没钱医治,她跪着求遍了街坊,也没能留住孩子,后来遇上个拐子头目,说能给她指条挣钱快的道。”


    他望着笼中喃喃自语的慈姑,继续道:“她心里的坎儿没过去,又被歪理迷了心窍,竟真信了那些鬼话,觉得是这世道不公,便要用更狠的法子报复回去,从一开始帮着望风,到后来亲自下手,一步步走到今天,也是个被苦难逼疯了心的可怜人。”


    “那祝府三姑娘是她亲生的吗?”


    “这就不清楚了。”李烛耸了耸肩。


    “那她和祝四姑娘有什么血海深仇,总想着要她的命呢?”


    “哦这还是中郎将审出来的,慈姑年轻的时候在祝府干坏事,被四姑娘撞了个正着,她说四姑娘小时候聪慧非常,她怕四姑娘揭发她,所以赶忙就买通了方士,以命格不祥为缘由将四姑娘遣送到了乡下,后来还是不放心,就再派人去抓四姑娘,打算送到瑕州断足拔舌,好在四姑娘得了濯陵知县保护,并且四姑娘一直没有揭发她,所以她也就没有再为难四姑娘了,此事就不了了之了,前些时日她一直追着四姑娘杀是因为怕四姑娘认出她来,到时候她就败露了,至于在寻复阁她一刀刺杀四姑娘是可能是因为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吧。”


    “慈姑此虑未免太过了吧,四姑娘至濯陵时年方五龄,纵使天资聪颖,稚子又能做什么呢?我五岁前都没有记忆,更何况揭发恶行?”


    “行恶之人,常怀忧惧,多疑猜忌,大抵是因为心术不正,所以终


    日惶惶,如履薄冰。”


    骂了许久,见始终无人回应,慈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喉咙变得沙哑干涩。


    她忽然不再挣扎,也不再咒骂,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树影,双手从木栏上滑落,喃喃自语:“我成为慈姑的时间,竟然已经比我做沈慈音的时间还要长了”


    语无伦次的碎语在夜风中飘散,眼神涣散,已然是疯癫的模样。


    寒夜的露水凝结了又消融,枝头的残雪化了又落。


    约莫过了七八日,祝昭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坐起身,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赤华,今日怎么感觉静悄悄的,往常这个时候中郎将不是在练枪吗?”


    赤华正往炭盆里添炭,她将火箸放回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炭灰,回道:“中郎将天未晓就带着祭品出门了,说是大事已了,当祭阿翁。”


    祝昭闻言心头一紧,喃喃自语道:“大事已了,当祭阿翁”


    其实这些时日她能感觉到,自从慈姑伏法后,他就变了。


    他的气息不再那么凛冽,反倒辽阔,反倒缱绻。


    再带着点悲伤。


    像是下一瞬,他就会这样烟消云散。


    祝昭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当机立断。


    “不行,我得去看看。”祝昭掀开被子便


    要起身,赤华连忙上前扶住:“姑娘你这身子刚好!”


    “我真的不放心。”祝昭打断她的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赤华,你快,你快帮我取件厚斗篷。”


    赤华拗不过她,只得取来一件斗篷为她披上,又寻了块素色面纱为她系在脸上,遮住大半容颜。


    “姑娘我陪你一道去。”


    祝昭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喙:“你留下,山路崎岖,多个人反而累赘,我自己去便好。”


    她只想要独自过去看看他,她怕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行差踏错,若他真有逾矩之举,只要她出面,她有把握他会收手,所以赤华同往,反难周旋。


    村落坐落于直沽山,此刻寂然,唯几处炊烟袅袅。


    石径间偶尔会见佝偻老叟,拄杖蹒跚,无半点青壮踪迹,鸡犬之声亦稀,满目衰飒之气。


    祝昭裹紧了斗篷,沿山后小径徐行。


    步履深浅,转过一道山梁,前方的山坡上毫不意外地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祝昭脚步一顿,远远望去,只见袁琢一身素衣跪在一座合葬坟前。


    砌下落梅如雪乱。


    看到他安好,祝昭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没有上前打扰,她悄悄走到不远处一棵老树下,选了块背风的石头,拂开了上面的落梅坐下,将自己隐在树影里。


    袁琢跪在那里像是已有许久,脊背笔直,却像是心气尽泄,腊梅落衣不暇顾,只是维持着跪着的姿势,恍恍惚似乎要与这空山寂寥合而为一。


    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祝昭眯起眼望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娘子,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裙,头上裹着蓝布头巾,手里提着个竹篮,朝着坟前走来。


    袁琢微微抬眼,黯淡无光,像蒙着一层灰。


    他看了苏娘子一眼,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坟墓深深一拜,然后撑着地面缓缓起身,往旁边退了两步,默默让开了位置。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又木然。


    苏娘子走到坟前,将竹篮里的祭品一一取出摆在石案上。


    袁琢垂下眼,是一碟刚蒸好的米糕,一小壶米酒。


    苏娘子将祭品摆得整整齐齐,然后跪下,对着坟墓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声音不高,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袁琢听不真切。


    他的目光落在石碑上,脑子里空空荡荡,沉重得喘不过气。


    祝昭坐在树影里,望着苏娘子的侧影,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苏娘子祭拜了好一会儿,深深一拜,慢慢站起身,她转过身,恰好与站在一旁的袁琢相对。


    袁琢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神依旧沉寂得像深潭,只有睫毛在寒风中轻轻抖了抖。


    “我没想到你今日也在。”


    “不碍事。”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


    苏娘子闻言,手指攥紧了竹篮提手,却只是低低应了声:“嗯。”


    风又起,卷着未烧尽的纸钱飘过两人之间。


    “你其实不想看见我吧。”苏娘子笑了笑。


    袁琢也笑了笑:“你其实也不想看见我吧。”


    苏娘子不说话了,山风里只剩下两人沉默的呼吸声。


    袁琢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他真诚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怨:“你赐我性命,我该感谢你的。”


    苏娘子垂下眼睑,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应当是怨我的吧。”


    “我其实不怨你的,以前你待我最好了。”


    袁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裹着说不清的自嘲与释然。


    苏娘子抬眼去望他。


    幼年时,他从自己的母亲身上得到的片刻爱意,竟然就这般支持着他原谅了没有母亲且荒芜的十余载。


    “我夫人同我说过,当此浊世,女子能择路而行者,可谓至坚至伟,从前众人只唤你苏九娘,你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可如今你为自己争取到了很多。为己而生,本无错谬,我都理解的。”袁琢温和地笑了笑。


    话音落下,袁琢对着苏娘子郑重地跪了下去,他对着她深深叩首:“今日当着阿翁阿媪的面,琢,谢苏珮苏娘子生恩,然未能侍奉膝下,实为不孝。”


    苏娘子连忙放下手中的竹篮伸手去扶他,她用力将他拉起来,眼眶通红,声音哽咽:“不必尽孝,我也未尽养育之责。”


    袁琢借着她的力气站起身,他站稳身子,望着苏娘子泛红的眼眶和鬓边的白发,心里轻轻舒了口气。


    那些积压多年的怨怼也好,困惑也好,遗憾也好,早在他认出她的第一眼就烟消云散了。


    他想,如此,也算不留遗憾地好好道别了。


    山风渐歇,祝昭坐在树影里,看着袁琢与苏娘子相对而立的身影,直到苏娘子提着空竹篮转身下山,青布衣裙渐渐消失在山道拐角,她才缓缓收回目光。


    喉头涌上一阵莫名的唏嘘,她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头顶的一棵老梅树,枝头缀着清雅的腊梅。


    平康轩也栽着腊梅。


    那日她见平康公主和诸位娘子们聊得正欢,她也就落得清净,走到一旁去看落梅。


    她其实不是个热闹的人,况且当时她还有心事。


    轩外的腊梅开得正好,细碎的金黄花瓣缀满枝头,冷香随着穿堂风漫进轩内。


    苏娘子端着一碟新蒸的米糕走进来,笑道:“祝姑娘尝尝?殿下吩咐人蒸的,特意多加了些蜜。”


    “苏娘子有心了。”祝昭拿起一块米糕,咬了一口,清甜在舌尖漫开,她连连夸赞,又随意地开口:“说起来我初来乍到,正想给家里人带些瑕州特产回去,方才听殿下说娘子的夫婿是货郎,不知他平日里卖些什么物件?”


    第76章 行道迟迟(四)


    苏娘子顿了顿,随即笑道:“也不是什么大生意,是卖丝线的。”


    祝昭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她抬眼看向祝昭,忽然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好奇问道:“祝姑娘,方才见袁大人一直跟在你身旁,你们二位是夫妻吧?”


    祝昭点了点头。


    苏娘子脸上笑意更深:“瞧着就般配。”


    祝昭又点了点头,她心里已近猜了个七七八八了,但是毕竟她不是当事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啃米糕,苏娘子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


    苏娘子见她如此,忽然轻声问道:“祝姑娘,你会不会觉得,一个母亲为了自己能生存而抛弃孩子,很残忍?”


    祝昭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她没想到苏娘子会问这个,张了张嘴想回答,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苏娘子只是笑意温和地望向她,鼓励她说出心中所想。


    祝昭定了定神,一口将手里的米糕吃掉了,郑重地抬眼望向苏娘子,眼神坚定:“我不觉得残忍。”


    苏娘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这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不都是暧昧难明,不可一概而论。”祝昭笑了笑,“为母者,先人,后母。若自顾不暇,焉能育


    子?只是世人常对母亲严格,苏娘子,比方说,父弃家,得评只是失责,母若去,则千夫所指,若犯十恶。这是世人所认为的,但我们万万不可这般认为,旁人轻我们,我们更该重自己。同为人父母,褒贬何以悬殊?难道母亲就当尽捐所有,但是父亲却可逍遥其外?若不许母亲求存立命,所谓母德,不过以理杀人罢了。”


    世间疯狂,腐败,我们就更应该清醒,自濯。


    苏娘子沉默地看着她,眼底的情绪翻涌不定,过了许久才追问:“倘若倘若你的母亲抛弃了你呢?你还能这样想吗?”


    “情之所至,怨之责之,是人之常情。然,理之所存,释之谅之,是我所当。”祝昭笑了笑。


    “谢谢。”


    苏娘子怔怔地望着她,她微微别过脸去,再转回头时,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却清晰无比地道谢。


    “我也不知,为何我们女子的命这般轻。”苏娘子声音哽咽地同她说,“今日听姑娘一言,方觉此生非轻于鸿毛。”


    “不是我。”祝昭笑了笑,“你早知性命之重,我不过颔首,以证其实。”


    寒风卷过枝头,将祝昭的思绪从回忆中拽回。


    她仍坐在那株老腊梅下,她今日离得远,听不见他们母子二人的对话,但她可以猜到二人定是一笑泯恩仇了。


    北风掠过荒草,袁琢对着阿翁的墓碑再次深深一拜,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久久未曾抬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直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转身沿着山道往下走。


    祝昭赶忙站起身来,远远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到院子门口时,祝昭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能落下了。


    却见几步远的袁琢身子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晃。


    他闷哼一声,一手颤抖着紧紧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试图稳住身形,可双腿一软,终究还是重重地跪了下去。


    “袁琢!”祝昭惊呼一声,快步冲上前去。


    她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和身体的轻颤。“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她咬着唇,用尽全力将他半扶半搀着,一步步挪进屋内。


    刚进屋里,还没等走到床边,袁琢的腿弯突然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祝昭连忙伸手去拉,却被他带着踉跄了几步。


    他重重跌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呼吸急促,心跳急剧加快,快到无法呼吸,体内的空气像是在被一点点扼出,恐惧漫无边际地笼罩。


    祝昭蹲下身去扶他起来,手腕却被他猛地抓住用力一拽,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沙哑:“抱我。”


    祝昭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抬手将他轻轻环住,感受着他身体的轻颤:“我在。”


    袁琢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用力到手背青筋凸显:“抱紧些,再抱紧些。”


    他只觉得自己如今像是孤魂野鬼误打误撞进了活人的皮囊中,不得安宁。


    他不得安宁。


    不得安宁啊


    不知过了多久,袁琢的呼吸渐渐平稳,身体的颤抖也轻了许多。


    祝昭试探着轻声问:“还能起来吗?地上凉。”


    他没有说话,只是松了松手臂。


    祝昭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将他从地上搀起来,他脚步虚浮地靠在她身上,两人一步一晃地挪到床边。


    将袁琢安置在床上躺好,祝昭替他盖好被子,又拧了热帕子帮他擦去额头的冷汗,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刚出房门,就见赵楫正背对着她站在石阶下,不停地搓着冻红的手。


    听到脚步声,他连忙转过身来,急切地问:“祝姑娘,中郎将怎么样?”


    祝昭道:“安定了,刚睡下,许是今日情绪起伏太大,郁症又犯了。”


    她目光在院门口扫了一圈,疑惑地问:“赤华呢?”


    赵楫回话:“她说她记得大夫给中郎将开过的药,所以上街采买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祝昭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没了话语。


    沉默片刻后,赵楫忽然叹了口气,望着紧闭的屋门低声道:“中郎将,是硬生生从死人堆里杀出条血路来。”


    他轻叹一声:“世人只见中郎将以军功累迁,岂知当年微贱时,上头的人虎视眈眈的,都想要夺取他的尺寸之功。”


    祝昭凝眉望向他。


    “我们这些白身微卒多多少少都会遭到夺功之辱,哪个不是敢怒不敢言?窝窝囊囊的,中郎将不,他当年就一人提着银枪直闯大将军营帐替我们抢回军功,他说,还我们功名或是取你首级,请选其一!大将军哂笑,就问他啊,你不怕死吗?中郎将说,跣足者岂畏履?卒既畏死,孰人不畏死?我就是从那刻开始敬而从之,愿意誓死相随他的。从军的这些年,中郎将身上伤痕累累,诏狱进了两三次,真是我唉”赵楫说不下去了。


    祝昭站在原地,听着赵楫的话,指尖不知不觉攥紧了。


    寒风刮过脸颊,冻彻心扉。


    她站在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一声,又一声。


    恍惚间,时光忽如潮水退去。


    而那个手提银枪,眉目清亮如星,满是少年意气的身影,正隔着悠长未知的岁月,与她静静对望。


    檐下风灯忽明忽暗,照得她眼角微光闪烁。


    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扛起所有人的命,却轻易地将自己的命掷于风前?


    任由它,明明灭灭。


    她抬手,指尖触到脸颊一片冰凉,才惊觉落了泪。


    “祝姑娘”赵楫轻声唤她。


    祝昭无意识地踮了踮脚,微微蹙起眉心试图将眼中的泪水收回去。


    见她没有回应,赵楫又轻声道:“祝姑娘,求你救救中郎将吧。”


    “祝姑娘,中郎将喜欢你,我万花丛中过,阅人无数,知道情动之时是何种模样,他虽然看上冷静自持,可每次望向你,却是炽热又专注,只有和你待在一起,我才能感到他身上的活人气。”


    “你能不能别这么早离开他,他已经没有阿翁了,我怕他”


    祝昭垂着眼帘,只是沉默着,良久都没有开口。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祝昭心头一紧,瞬间回神,猛地抬头望向木门,抬脚就走去。


    头痛欲裂。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想撑着坐起来喝口水,刚一动弹,心口的绞痛就骤然加剧,逼得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袁琢眯着眼转过头,就见祝昭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赵楫。


    两人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脚步有些急。


    “你醒了?”祝昭的声音带着能轻易察觉的颤抖,“怎


    么不多躺会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袁琢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他想说自己没事,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扯了扯嘴角安慰她。


    祝昭的目光落在他布满冷汗的额头上,她心头一揪。


    这样冷的天,他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啊。


    “药买回来了!”赤华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赵楫见状,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立刻出门接过药包,对赤华道:“我们去煎药。”


    院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你很厉害。”祝昭抬头看向他,拿着手帕小心翼翼地替他擦着额头的汗,“在这般残缺的屋檐下,你未染半分戾气,反倒澄怀观道,处浊世而不失清明,你该为你自己感到骄傲的,袁琢。”


    “你怎知我未染半分戾气。”袁琢自嘲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他问。


    “我又不傻。”她答。


    “我没有与她相认,只是好好地道别了。”


    “相认确实不必,心知肚明就好,人生难得糊涂。等会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醒来就舒服些了。”


    袁琢目光空洞,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眨了下眼,轻声说:“我送你出城吧。”


    语气里什么情感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淡漠,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念想。


    他活够了。


    他是个孤注一掷的人。


    生命于他而言是早该结束的,从前是为阿翁而不得已接续,如今是为送祝昭归濯陵而强持。


    如今大事了了,他也该走了。


    第77章 行道迟迟(五)


    祝昭抬眼看向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祝昭才缓缓抬起头,问道:“我阿弟阿妹在哪里?”


    “在镇上的客栈里,有人照看着。”


    “他们,你打算怎么办?”祝昭追问。


    “我会派人将他们安全送到探州的。”


    “别人送我不放心,我想自己送他们回去。”


    这句话瞬间打破了袁琢眼底的死寂,他原本空洞的眼神骤然有了焦距。


    他急切地说道:“不行!探州路途过于遥远,路上多有波折,你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怎么行?”


    祝昭笑着迎上他焦急的目光。


    他应当知道的,他应当知道她这样说的目的。


    说出来。


    袁琢叹了口气,败下阵来:“我等会去见平康公主,和她言明我将亲护你阿弟阿妹赴探州之事,请她在陛下那边周旋遮掩一二。”


    祝昭垂下眼帘,掩去那抹隐晦的笑意,故作随意地询问:“是吗?你怎么知道公主殿下会答应你呢?”


    “她欣赏你。”袁琢无奈地叹气,“你如今死了,我如今是鳏夫,这点小小的请求她怎么会不愿意满足我?”


    “我也要随你一起去。”祝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她心里清楚,他会妥协的,他终究还是会听她的。


    他需要拉一把。


    他还有一丝生念。


    她断不会因为他就放弃回濯陵的,回濯陵的事情他们努力了这么久,她怎会轻易放弃?


    但是她可以再陪他一程,唤起他的几分生念,哪怕一分。


    袁琢知道,她看透了他的想法。


    无奈是真的,期待也是真的。


    一想到能和她再相处这么久,怎么会不心生期待呢?


    “泠君。”他望着她眼底漾开的笑意,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刻意与她的视线错开些许,“我可不是什么越喜欢就越收敛克制的人。”


    祝昭的笑容微微一滞,疑惑地望着他。


    袁琢自嘲一笑,心道:我可不是什么越喜欢越克制,克己复礼冷静自持的人,我只是更知道自己的命定之路。可若是有一日,我的命定之路因你而变,那么我当穷尽此生,至死不休。


    他终于一错不错地望向那双眼眸:“我是个至死方休的人。”


    祝昭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怕。”


    袁琢望着她,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胸口那股压抑的钝痛竟也减轻了几分。他别过头,强忍住眼眶的酸涩,轻呼了一口气,百感交集。


    他百感交集。


    他罪有应得。


    墙角的腊梅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暗香自来


    官道上的寒霜还未散尽,枝头的腊梅沾着薄冰,在朝阳下泛着莹润的光。


    马蹄踏过路面,混着车轮碾过石子的轻响,在旷野里悠悠传开。


    青布马车碾过一道浅辙,车厢轻微晃了晃,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车辕座上,袁琢身披厚氅,头戴宽檐斗笠,正一手执着缰绳,一手轻挥马鞭。


    他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容,手腕轻抖间,马蹄声便随着缰绳的松紧起落。祝昭坐在他身侧,覆着的斗笠遮住了上半张脸,浅青色的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


    马车行至山坳处,风势忽然缓了些。


    车帘被轻轻拉开一条缝,梳着双丫髻的祝鹤探出头来,小声对祝昭说:“四姐姐,阿兄他,他想方便一下。”


    话音刚落,车厢里就传来祝松气鼓鼓的声音:“祝鹤!”


    祝鹤吓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抿了抿唇。


    祝昭看向她,眼神稍缓,语气淡淡:“知道了。”


    转头又眉头微蹙瞟了眼祝松,声音冷冷:“你没长嘴啊?你阿妹帮你说,你不谢她,反倒还耍小性子,当真是没教养。”


    祝松气得不行,祝鹤忙去拉住他。


    袁琢闻声勒紧缰绳,马蹄声骤然停歇,两匹白驹喷着白气在原地踏了踏蹄子。


    他侧头道:“去吧。”


    祝松气呼呼地翻身下车,背着手,梗着脖子就头也不回地外走,像是谁欠了他几百文钱似的。


    袁琢看了一眼祝松锃亮的光头,低声对祝昭道:“我去看看。”


    说着便要翻身下车,祝昭伸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力道不容置疑:“不用去。”


    她瞥了眼祝松离开的方向,轻哼一声:“惯得他一身毛病,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早撑筏上街卖莲去了,哪用得着这么娇气。”


    这一路上,祝松都给她甩脸色,还和祝鹤说别总和四姐姐说话。


    祝昭承认,本身她确实不待见他,但是他也要分清送他们回探州不是她或者说不是任何人的分内之事。


    可他坦然受之,理所应当。


    料是平日里深得裴姨娘溺爱,方养得如此性子。


    祝昭抬眼看向远处连绵的山峦,问道:“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探州不景山,下了山就到了。”


    说话间,祝松又顶着他的大光头回来了。


    祝昭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等会下车记得戴斗笠。”


    祝松给了她一个白眼。


    马车顺着山路缓缓下行,半个时辰后,抵达探州州衙。


    袁琢勒住缰绳,马车稳稳停在州衙一旁的的老树下。


    祝鹤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往来的行人,皱眉问道:“四姐姐,娘亲被流放到这里,我们该上哪里找?”


    袁琢将马鞭缠在车辕上,随口回答:“流放之人通常会由官府登记在册,我先去州衙问问吧,或许有安置记录。”


    不一会儿,袁琢就出了州衙门快步走回马车旁,翻身上了驾座,对祝昭道:“已经询明了,祝府家眷被流放过来后,官府给安排了廨舍安身,后来他们自己开了家胭脂铺子,就在南街口,字号叫露华斋。”


    祝昭闻言点了点头,伸手将帽檐又压了压:“那我们这就过去。”


    袁琢应了声,重新拿起马鞭轻挥。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马车在人群中缓缓穿行。


    祝松在车厢里没再闹腾,许是近乡情更怯,只是偶尔传来他和祝鹤小声的嘀咕。


    行至南街口,袁琢勒住缰绳,马车停在一家挂着露华斋木牌的铺子前。


    铺子


    门面不大,却是雅致,木门朴素,简单刻着几枝牡丹花,雅致。


    袁琢先翻身下车,又伸手扶了祝昭一把。


    祝昭站稳后,转身对着车厢扬声道:“下来吧,带好斗笠。”


    车厢里传来祝松不情不愿的嘟囔声,片刻后,祝鹤先探出头,规规矩矩地下来了。祝松梗着脖子,斗笠戴得歪歪扭扭,显然又在闹脾气。


    说话间,铺子里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青布衣裙的女子掀开帘子走出来,看到他们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迎上前:“几位是……买胭脂?”


    祝昭看着眼前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女子,一时没接话。


    祝松和祝鹤也望着女子,显然也没认出。


    袁琢望祝昭,祝昭看祝鹤,祝鹤看祝松,一群人面面相觑之时,里屋传来温和的女声:“琬琬,是不是来客人了?”


    穿着深色衣衫的娘子走了出来,发髻梳得整齐,眉眼间带着几分温婉。


    她看到门口的几个人,脚步猛地顿住,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半天没发出声音,就那样愣在原地,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是昭昭?松儿?鹤儿?”


    祝松祝贺对视一眼,欢快地喊了声:“母亲。”


    宋玉悯快步上前几步,又突然停住脚步,对着唤作琬琬的女子急声道:“快!快去后院看看你裴姨娘回来了没有,就说就说家里来贵客了!”


    那女子连忙应着转身往后院跑,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有些为难地说:“母亲,姨娘清晨折梅,上街去卖还没回来。”


    宋玉悯闻言对着众人温和地笑道:“那我们快进屋等她吧,外面风大。”


    铺子里面陈设简单却整洁,摆着几排木架,上面放着各式胭脂水粉的小瓷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那女子忙着沏茶,宋玉悯拉着祝鹤的手坐在一旁,目光不停地在两个孩子身上打转,一会儿摸摸祝鹤的头,一会儿又看看祝松,眼里满是疼爱。


    祝昭坐在椅子上,看着这其乐融融的画面,淡淡一笑。


    她总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袁琢望着她的侧脸,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喉结轻轻滚动,终究没说什么。


    茶沏好了,那女子给众人端上。


    宋玉悯对袁琢介绍道:“这位是我儿祝策的娘子,昭昭的长嫂,崔琬。”


    祝昭闻言,这才隐约记起了自己这位长嫂的模样。


    宋玉悯目光在祝昭和袁琢之间转了转,起身行礼,又道:“乍见稚子,喜极忘仪,未及向中郎将致礼,深以为歉,中郎将亲护童蒙,鞍马辛劳,我们祝家没齿难忘。”


    袁琢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宋夫人当谢祝昭,我二人结发之情,是昭昭执意亲送阿弟阿妹,我才随之护行。”


    祝昭微微偏头看向他。


    “结结发?”宋玉悯明显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晃了晃,茶水差点洒出来,半晌才有些局促地说,“这这可真是喜事,只是我们祝家也没给昭昭准备嫁妆这”


    袁琢放下茶盏,声音平淡:“不劳宋夫人挂怀,我与昭昭是陛下赐婚,她的妆奁皆出中宫亲备,甚为周至。”


    祝昭好笑地撇了撇嘴。


    宋玉悯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是是是欸松儿,怎么一直戴着斗笠啊?”


    第78章 行道迟迟(六)


    祝松手往头上一按,紧紧护住斗笠,没等开口,祝昭在一旁淡淡说道:“母亲,是这么一回事,阿弟呢,现在是个小沙弥,摘了斗笠就光头灿然。”


    “你瞎说!”祝松猛地暴起,脸红脖子粗地反驳,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笠,露出光溜溜的脑袋,“我才不是和尚!我只是被送到寺庙避祸,师父让剃的头,等事情过去了我就能把头发留回来!”


    他越说越激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股脑说了出来,从沈慈音拐骗他和祝鹤到被送往寺庙的避祸,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宋玉悯听着听着,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抄家那日,雅训后脑遭重击,当时被人拖出时几无生气,后来她醒后同我们自述,说是沈姨娘带着她们母子三人避至后院,刚送了你们兄妹二人逾墙,雅训忽受袭至昏厥。流徙途中,雅训没有见沈姨娘随行她就觉得心安了,说可能是她遇袭的时候沈姨娘情急之下带着你们兄妹二人跑了,我当时和琬琬都说极有可能是沈姨娘把她敲晕了的,而且那下手的力道是致命的,雅训却说,从前在祝府孤寂时,只有沈姨娘时常带着曦儿慰藉她,所以她很信任沈姨娘。”


    说罢,她心疼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祝松的光头,唏嘘:“只是想不到啊,沈姨娘既然这般唉好好的两个孩子糟了这么多罪”


    宋玉悯握着祝鹤的手,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流连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询问:“主君他……他如今在诏狱里还好吗?这般时日过去,昭昭你有没有去看过他?”


    祝昭冷笑一声:“我曾去诏狱中看过他一次,那个时候他看起来无恙,只是我与他自那日起就断绝了父女关系,如今我与他生死两途,不复相顾。”


    这话一出,屋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宋玉悯斟酌着开口:“话虽如此,可终究是血脉相连……”


    她的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瞥见袁琢的神情,于是识趣地闭了嘴,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转而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上茶水,试图岔开话题:“尝尝这新沏的探州芽茶,味道清爽。”


    祝昭笑了笑,点了点头。


    店铺内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气氛越发古怪。


    崔琬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四妹妹舟车劳顿,三妹妹在后院种了些花草,现在正在那边打理呢,要不要去看看?”


    祝昭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三姐姐在忙,那我就不叨扰了。”


    她不知为何,这些人是她的家人,可待在有家人的地方,她只觉得难受,觉得压抑,觉得想逃离。


    可她忍着,制止住自己的双腿,不让它们走。


    崔琬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看了看宋玉悯,见对方点了点头,她才继续道:“四妹妹,实不相瞒,其实……其实三妹妹她……前阵子她总是咯血,于是去看了大夫,大夫说她自幼年时就遭人日投微毒,积年蚀体,如今已是扁鹊难救,可能活不过这个冬日,这几日她总是没什么精神,若是四妹妹能去看看她,或许她能高兴些。”


    空气中的茶香似乎都淡了几分。


    祝昭沉默片刻,终是站起身来:“那我就去看看。”


    袁琢立刻放下茶盏,起身跟在她身后。


    崔琬闻言连忙起身:“我给你们引路。”


    “不必。”祝昭笑了笑,“既然三姐姐在莳花弄草,想来就在后院明处,我们自己过去便是。”


    两人穿过前厅,踏上通往后院的长廊。


    天气并不晴好,反而阴沉,廊边的青石栏杆上覆着一层薄霜,沿着走廊栽了几株红梅,风一吹便送来阵阵清香。


    走了几步,祝昭侧头看向身旁的袁琢,眉梢微挑:“你为何不留在前厅,跟着我作甚?”


    “方才我在你母亲面前说你是我的夫人,你似乎不大开心?”


    “我是你的妻子,这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你三书六礼娶我进的门,你名分这么正,你怕什么?”


    “我怕冒犯到你了。”


    “不会。”祝昭笑着叹了口气,“我当时是在想,还是有权有势好啊,几句话就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到头来我还是得靠你才能让他们闭嘴,真是好讽刺啊。”


    “不啊。”袁琢道,“我也是狐假虎威的,我所有的权势,靠的是陛下。”


    祝昭笑了笑,没说话。


    “而且”


    “陛下的权势靠的是万民,所以你所靠的还是你。”


    祝昭一怔,却突然觉得悲从中来。


    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可是她知道人无全德,一个人从来都是善恶同存,如果陛下要成为万民景仰,四海宾服的帝王,就一定会有人代陛下受本该有的恶名。


    好难过啊。


    这个代受恶名的人是袁琢。


    是他。


    “你在这里不开心,我感觉到了,看完你的三姐姐我们就离开你,你突


    然抱我做什么”袁琢一下子乱了呼吸。


    祝昭松开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我名正言顺。”


    袁琢一愣,忍俊不禁。


    他看了看她退后的两步:“既然名分这么正,你躲什么?”


    “”


    回廊也不曲折,两人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一方小小的园地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个身影正弯腰忙碌着,胳膊上挽着青布襻膊,将袖子牢牢束在小臂上,露出的手背冻得有些发红,却仍握着锄头一下下认真地挖土,动作虽缓,却一直不停。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阳光被完全遮在后面,仅余几缕微弱的光线洒在她身上。听到脚步声,祝曦转过身来,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杵,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就咧开嘴笑了:“哟!祝昭啊?”


    说着她在身上随意蹭了蹭沾着泥土的手,大步走到祝昭面前,上下打量她几眼:“中郎将不是把你救走了吗?怎么,你如今也被流放来了?”


    祝昭回头望了一下,祝曦顺着她的目光这才看到抱臂倚靠在廊庑下的袁琢,于是二人颔首而礼。


    “你和这阎罗郎如今什么关系啊?当初他为何执意要救你啊?”祝曦追问。


    “你管那么多干嘛?”祝昭找了个干净的石头坐下了,“从前他是谁不重要,反正如今他是我郎君。”


    “郎君?”祝曦连忙在她旁边坐下了,“我好像错过了很多事情啊。”


    “我好像也错过了很多事情。”祝昭道,“你的身体”


    “哦,这事啊。”祝曦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估摸着就这两个月左右死吧。”


    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不是祝昭,你别这样看着我啊,死在冬天很好啊,得天地缟素以相送,大雪纷扬若纸钱,是苍天为我执绋,如此形骸化入六合,终返太虚,你该为我高兴的。”


    “哎我说真的,我心里是欢快的,你像人家姜姨娘,已经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了。”


    “啊?”祝昭一愣,“当尼姑了?”


    “姜姨娘本来就不争不抢的,前些日子上街买糕点,遇到了个老尼姑,也不知道老尼姑说了什么,反正她就随人家遁入空门去了。”


    祝昭想起祝暄,不由得唏嘘,转而她又问:“你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我猜是我娘吧。”祝曦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你还记得吗,你刚回京的时候,我俩打了一架吗?”


    “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的她们,一个是浑身带着疏离的刺,一个是像团火似的凑上来找打。


    “我那时总是惹恼你,就是盼着你能与我打架的。”祝曦笑了笑,“因为我想知道,你和我,裴姨娘会站谁。”


    “这重要吗?”祝昭不理解。


    “重要。很重要。”祝曦轻声说,“自幼,我的娘在无人处都对我冷眼相待,动辄贬斥,视若无用。旁人的母亲都不是这般的。但是裴姨娘对我很好,好到对我视若己出。我毕生所求,不过被人所视、所爱,寸目尺情罢了。生母恶我如仇,你娘则衣我食我,所以我不能接受你横亘其间,更不能接受你的到来可能会夺走了她对我的爱。”


    “祝昭,你知道吗。”祝曦叹了口气看向她,“当我得知我这个病药石无医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很开心,我觉得我可能生病了,我竟然希望通过自己的死亡来惩罚我的娘,我觉得这是我能做的最激烈的反抗了,可是毒好像就是我娘下的。”


    祝曦看了祝昭一眼站起身来:“好了,你别总是这副神情,我从前看你总是神情倔都很,今日我也想看那副神情,以后你也要是那副神情好啦好啦,起来,我们抱一抱。”


    “是三姐姐对不起你,忘了你在濯陵这么多年的不易,还想着要和你争娘亲,你不要哭丧着个脸啦,我们和好吧。”


    “我们早就和好了。”


    “好”


    “四妹妹,留下来歇几晚吗?”


    “不留了。”


    “那今日可能是你我二人最后一面了,你祝贺我几句吧。”


    “祝贺什么?”


    “祝贺我,万顷波中得自由。”


    “祝贺你,万顷波中得自由。”


    一线天光落在周遭,相拥的影子落在土地


    祝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廊庑处,祝昭收回目光,转身与袁琢并肩往回走,隐约能听见前厅里面的说笑声。


    她早就知道了,没有她在,大家都会自在些。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你们俩还扭打在一块,拉都拉不开。”袁琢笑了笑,“如今倒是抱在一起了。”


    “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那你有没有告诉她慈姑的所作所为。”


    “没忍心告诉。”


    两人不再说话了。


    祝昭忍不住叹了口气,祝曦那么向往死亡,是因为她的灵魂没被看到,她渴望被看到,所以只能倚靠极端。


    两人掀开门帘走进前厅,暖意扑面而来。


    裴姨娘正眼含笑意地给祝鹤梳着辫子,她看到祝昭时明显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应有的感激的神情,反而掠过一丝慌乱。


    祝鹤见祝昭来了就要把手中的糖葫芦给她,却被裴姨娘一把拽到自己面前。


    很熟悉,一举一动都很熟悉。


    祝择现每次见到她也是这样的。


    祝昭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闷,此地的每一寸空气都让她迫切地想要逃离。


    可她还是压下心中烦闷,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亲娘,依着礼数,缓缓屈膝行了一礼。


    第79章 行道迟迟(七)


    宋玉悯拿过裴雅训手中的梳子,笑着打圆场:“我看鹤儿这辫子也快梳好了,剩下的我来就行。”


    她朝裴雅训使了个眼色:“你们娘俩许久没见,正好趁这功夫叙叙旧,说些体己话,我带着孩子们去后院玩会儿。”


    说着便牵着刚梳好辫子的祝鹤,招呼着祝松往后院走去,祝鹤将手中的糖葫芦放到了祝昭手上这才离开。


    崔琬见状也对着裴雅训福了福身,轻声道:“我去后厨准备晚膳。”


    说完便转身走进了侧门。


    祝昭会过身,下意识地回头想寻找袁琢的身影,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前厅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她正疑惑着袁琢藏去了哪里,眼角余光瞥见裴雅训沉默地走到靠墙的柜台前。


    柜台一角摆着砚台和纸笔,裴雅训拿起墨锭在砚台里缓缓研磨,墨汁在青石砚上晕开一圈深色,她低着头:“恐怕天要下雨,你早些走吧。”


    祝昭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笑声轻浅却带着几分自嘲。


    她望着裴雅训始终低垂的眉眼,声音里藏着涩意:“我千里迢迢送阿弟阿妹回来,你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反倒是催着我快些走?”


    裴雅训轻声叹了口气,决定和她叙叙旧:“我们被流放过来的时候,心里都慌得很,还好有你给的银子尚能维持生计,这事确实该谢谢你,刚开始日子苦,住的屋子漏风漏雨,吃的也是粗茶淡饭,后来想着不能一直这样,就开了这家小铺子。”


    “开铺子的钱是哪里来的?”祝昭早就想问了。


    “崔世子给的。”


    “什么?”祝昭一下子凝眉,走到了柜台前。


    “你长嫂出自崔氏,虽说和魏国公府同宗已逾五服,但好歹是葭莩之亲,所以崔世子稍微帮衬了一些。”


    探州可不是什么荒芜的地方,相反它是膏腴之地,想来当初陛下将祝家人流放到此地也是心有愧疚。


    茶马互市,利重千金,在探州大街上购置一铺,所需要的资财当真是不便宜。


    若崔协还是世子,这些钱祝昭是相信他能拿出来的。


    可关键是崔协如今在潇州。


    “长嫂以前可就与崔世子有过联系?”


    “琬琬说是听说被我们被流放到探州二人才联系上的。”


    祝昭


    沉默了。


    裴雅训拿起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汁,在宣纸上落字,低声开口:“该谢的我也谢完了,如今你既然赖在这里愿意听我说话,那我就再说道几句,你的性子就像野马,过激,攻击性太强,女子家柔顺为要,婉娩为德,如今中郎将是事事都顺着你,可色衰爱弛,日子长了谁能保准一直这样?”


    “好了,我不想听。”祝昭礼貌地笑了笑。


    “我也不乐意说。”裴雅训道,“只是现在你这副倔样倒是和我年轻的时候像,一般无二。那个时候我也是意气风发的,我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想读书就读书,想练剑就练剑,可后来呢?宠辱之道就是旦夕之事,君臣之际,不过俯仰之间,夫妻之伦,亦在温存转眼。古来明君爱柔顺之臣,良人悦婉顺之妇,这是天地常理,你若想要立身于世,就得磨灭自己的个性,还有,书读得差不多就行了,不必读那么多,女子无才便是德。”


    “姨娘,你这话可太片面了。”祝昭嗤笑,“从来没有什么天地常理,你乐意这么做别带上我,我只恨我的攻击性还不够强。”


    “又赖在这里不走,又不愿听我说。”裴姨娘冷哼一声。


    祝昭静静地听着,方才那点被激起的情绪渐渐沉了下去,眼底涌上一层淡淡的无奈。


    她望着裴雅训专注写字的侧脸,轻轻吁了口气:“我幼时不曾得过你片言训导,如今就更不需要你顾念,你和祝择现一样,都是一丘之貉,你们都怕我,你们都觉得是因为我才让你们遭受了苦难,将平生坎坷都归咎给我,我和你们说不清,我也不想和你说清,姨娘,你很可怜,你真的很可怜,你困守樊笼数十载,竟将枷锁视作常理,我不会和你走一样的路,我会走自己想走的那一条路。”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我看你是书读多了!脑子都给读坏了!”裴雅训被她气到了,把笔一拍,与她怒目圆睁。


    “姨娘。”沉默了半晌,祝昭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


    她抬眼看向在她面前怒目圆瞪的裴姨娘,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眼中无端地透着些许悲哀:“我就是书读太多了,所以我太知道自己是谁,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她的悲哀不是给她自己的,她很清楚那是给现在的裴姨娘,以前的裴雅训。


    “我一但开始清楚,就谁也不能束缚我。”说到此处,一滴泪不受控制地颤落下来,连带着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心里实在过于难受,想要呐喊却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能任由声音被情绪哽住,越来越轻,可落在心头却越来越重,“就算你是我的母亲,那也不行。”


    室内一片寂静,裴姨娘怔愣着像是静止了一般。


    “娘!”


    后院忽然传来祝鹤清脆的叫声。


    裴雅训收回看向祝昭的目光,抬头朝后院方向应了一声:“娘来了。”


    她再次回来后却发现方才还站在原地的祝昭早已没了踪影,裴雅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只见豆大的雨点正密密麻麻地砸在窗纸上,发出了声响,外面已然下起了雨。


    “松儿,你带妹妹去上一下药,方才那下摔得不清。”宋玉悯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问道,“昭昭呢?”


    “不知道。”裴雅训皱了皱眉,没太在意祝昭的离开,“应该回去了吧。”


    “这大下雨天的,她在探州人生路不熟的,回哪里去”


    裴雅训没理会宋夫人的絮絮叨叨,她走到柜台前,准备收拾方才因说着话时情绪微动而拍在桌上的毛笔,目光落在宣纸上未写完的诗句时,却微微一怔。


    “年少太白剑,老来易安簪。”


    这是她回首自己前半生的总结,心境悲凉,物是人非。


    下面却不知何时被添了两句纤细清秀的字迹。


    “簪锋堪作笔,可书天外天。”


    祝昭拔簪题字,而后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开了露华斋。


    天下熙攘,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肩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着站稳,才发现周围的人群正四处奔逃,正愣神间,几滴冰凉落在额角,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抹。


    抬头,雨落。


    斜斜的雨丝顺着风势打过来,顷刻间就把鬓发与衣襟浸得透湿,她却站在原地,回望着露华斋的方向出神。


    一顶竹笠毫无征兆地遮在了她的头顶。


    再接着是一把纸伞。


    于是风啊,雨啊,都不再落在她身上了。


    祝昭抬手扶着竹笠的边缘抬起头。


    是袁琢。


    “你方才去哪里了。”她轻声问道。


    “我一直在听着。”他轻声回道


    客栈里,祝昭已经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桌旁。


    窗外的雨丝斜斜织着,将青石板路润得很亮。


    木门被轻轻推开,袁琢端着个瓷碗走进来,碗里的姜汤冒着热气。


    他将碗放在桌上,推到祝昭面前:“趁热喝了,免得着凉。”


    “你都听到了?”祝昭拿起了勺子。


    “嗯。”袁琢点头。


    他知道她就是要说给他听的,他怎么会不去听呢?


    “不要原谅她。”


    “既被抛弃,又怎会原谅?我已经不在乎了,这次是我抛弃了他们。”祝昭笑了笑。


    她今日强忍着不曾离去,无非是为了告诉袁琢,前尘旧事,皆可弃如敝屣,来日方长,尽可放手逐之。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于是她只能将自己的伤痛剖开给他看。


    言语难通,唯剖心以证。


    只是伤痛太痛,她都险些没有缓过来。


    “父母膝下,我未尝得享一日天伦之乐,但陌路赠伞,友人分食,市井老媪一盏粗茶,这些点滴温情,却能支撑着我走下去,我总想着,既生双目向前,何必频频回首?”祝昭看着他,“你说是不是?”


    “是。”


    “那你”


    袁琢良久地注视着她。


    祝昭望着他,攥紧的手指松了下去,有些茫然地笑了笑:“算了,没事。”


    袁琢低下头去,伸出右手,将手腕上褪色的赤绳一把扯了下来,在祝昭眼前晃了晃,扔到了还在落雨的窗外。


    赤绳晃晃荡荡,落进了水坑里。


    十几年前未弃的赤绳,今日,他终于弃了。


    祝昭赶忙起来扒到窗口去看,却听到他在身后说:“我也会双目向前,不再频频回首。”


    “好了,喝姜汤。”袁琢按住祝昭的肩膀把她按回了座位上。


    祝昭还没从怔愣的情绪中回过来,她搅动着碗里的姜汤,热气缭绕,一封信突然递到了她手里,她顺着信封望过去:“这是”


    “你长嫂拜托我交给崔世子的。”


    祝昭瞬间了然,伸手去拿,手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被袁琢的另一只手抓住了。


    祝昭望着他,袁琢的手紧了紧:“这封信,是不是你送更为合适。”


    祝昭感受着他手上的力道,想要抽回手来,却被更紧地攥住。


    “长嫂许是不是不知道世子已经不在元安了,这封信其实不送也罢。”


    袁琢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对不起,我没控制住。”


    “没事。”祝昭低下头不敢看他,“你生病了。”


    “我是生病了。”袁琢望向她,有什么似乎呼之欲出,“可不完全是因为生病。”


    崔协喜欢她。


    她到底知不知道?


    第80章 行道迟迟(八)


    他很难受,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明明知道不该这样,一来崔协都不在元安了,二人早就没了联系,二来崔协于自己有粥饭之恩,自己何必如此斤斤计较?自己怎能如此斤斤计较?


    可那股莫名的酸涩还是顺着心口蔓延开来,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别开目光,望着窗外湿漉漉的屋檐,他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就像这一场没头没尾的雨,让他狼狈又


    无措。


    他可以控制好的,他可以的


    “那我们一起去一趟潇州吧。”祝昭坦荡地望向他。


    袁琢一愣。


    “我不想你生病。”她如是回答。


    祝昭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端起桌上的姜汤一饮而尽。


    她放下空碗,转头望向窗外,雨丝不知何时已经稀疏下来,远处的天际透出几分光亮,原本密集的雨幕渐渐停歇。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袁琢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轻快:“雨收云断,正是行路时,我们退店吧,现在就出发。”


    袁琢这才回过神,连忙起身跟着她往柜台走。


    伙计正低头算账,见他们要走,连忙笑着招呼:“客官不再歇歇?雨刚停路还滑呢。”


    祝昭刚要回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客栈门口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戴着斗笠,身披蓑衣,蓑衣下摆还滴着水珠,正抬手摘斗笠的动作一顿,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昭昭?”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随即是难以掩饰的惊喜,“真的是你?”


    “长兄?”


    祝策身上的蓑衣沾着不少泥浆,袖口和裤脚还蹭着尘土。


    “长兄!”祝昭快步走上前,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着,“你这是刚从哪儿回来?怎么弄得一身泥污?”


    祝策抬手抹了把脸,却是越抹越脏,他露出爽朗的笑容:“我适才自城西粮仓而来,替弟兄取他寄在这客栈柜上的东西,城西那边正在修新的粮仓,我是监工嘻嘻嘻嘻,昭昭你别瞧我这一身尘泥的模样狼狈,相比于在京城困坐书斋,日诵圣贤,如今我反觉畅快,我算是找到了自己心爱之事,这盖房子,造楼宇,木石相构,砖瓦层叠,比笔墨亲切!看着一块块砖石垒起高墙,我这心里头踏实得很,我娘也不说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了,要是爹看到,指不定目瞪口呆呢哈哈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哈哈哈中,中郎将?”


    袁琢已付好店钱从柜台那边走来,见到祝策后脚步稍顿,随即走上前自然地站在祝昭身侧,等着她介绍。


    祝昭转头看向袁琢,又望向一脸见了鬼似的祝策,笑了笑介绍道:“是,长兄,你认识他,他是袁琢,天策卫中郎将,如今也是我的郎婿。”


    祝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活像是被惊雷劈中一般,双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话来,声音都带着几分发颤:“郎、郎婿?”


    祝昭点了点头。


    袁琢朝他颔首。


    趁着袁琢还没抬头的空挡,祝策飞快地拽了拽祝昭的衣袖,将她拉到客栈角落的柱子旁。


    他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说道:“昭昭,怎么会是他啊?我我这也打不过他啊,万一以后那我那我怎么给你出头啊?”


    “哎呀长兄,你能打得过谁啊?如今倒操心起替我出头了。”祝昭忍不住调侃。


    “也是但长兄有的是蛮力啊!不过昭昭,话说回来,你怎么从元安来到了探州,你和中郎将到底怎么回事?娘知道你回来了吗?长兄带你去这里最大的酒楼枝可依吃一顿?那酒楼我还参与改造了呢!你要不要去”


    “好了长兄!”祝昭及时制止了他的长篇大论,“够了够了,诸多疑问,你回去问母亲,我方从露华斋出来,我和中郎将还着急赶路,长兄,就此一别。”


    祝昭说完便转身回到袁琢身边,对着祝策行了一礼:“长兄留步。”


    袁琢也微微颔首,拱手行礼。


    祝策连忙挺直身子,抬手回礼,皱着眉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口,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翻找出身上的木牌去找掌柜的取东西。


    出了客栈,袁琢牵着马车来了。


    “将马车卖掉吧,你我二人骑马去潇州。”祝昭看了眼马车同袁琢道。


    袁琢二话不说就矮身进了马车将行李从车厢里搬出来,见他将最后一个包袱系在马鞍上,祝昭问道:“你也不问我为何?”


    “山遥路远,马车本就走不快,不如将马车就近卖掉,反倒省时省力,原先就算我们回瑕州我也是打算打马回去的。”袁琢笑了笑,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车马行,“那家铺子或许收二手马车,我去问问价钱。”


    祝昭望着两匹白驹,一匹过隙,一匹无名,她笑着点头:“你考虑得倒是周到。”


    袁琢将缰绳递给她,“你在此处稍等,我去去就回。”


    没过多久,就见袁琢带着两个汉子走了过来。


    “这是车马行的伙计,来把马车赶回铺子。”袁琢解释道,随后又跟伙计交代了几句。


    两个伙计应着声,熟练地检查了马车的车轮和车厢,便开始动手卸车。


    袁琢在一旁看着,偶尔上前探看两眼,确保没有遗漏东西。


    祝昭则一手牵着一匹马站在一旁。


    待伙计们将马车检查妥当,确认无误后,其中一个伙计便驾着马车往回赶,另一个伙计则向二人拱手告辞。


    袁琢拱手行礼,转身将手中攥着钱袋递给了祝昭,接过缰绳,指尖在马背上的包袱上轻轻按了按,确认系得结实:“都办妥了。”


    袁琢又从马鞍旁的布袋里取出一副护膝,蹲下来给祝昭仔细绑好,祝昭低头看了一眼,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街对面的小摊旁有些动静。


    一个穿着蓝布裙的女子正低头看着摊上的糖糕,身后突然凑上来个满脸通红的醉酒汉子,嘴里哼着小曲儿,伸手就要去拽女子的衣袖。


    那女子吓得浑身一颤,想要躲开却被汉子堵住去路,脸涨得通红,急得眼圈都红了,却碍于街上人多不好大喊大叫。


    祝昭见状抬脚冲过去,袁琢动作却比她还快。


    谁料一道更快的身影从街角疾驰而来。


    一匹浑身乌黑的高头大马踏风而至,马背上的女子穿着利落的墨色劲装,腰间悬着佩剑,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俯身探臂,精准地拎住醉酒汉子的后衣领,竟像拎着只小鸡仔似的将他硬生生提溜起来,高头大马迈开长腿走出几步,那女子随后手腕一松,醉酒的汉子便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哎哟直叫。


    骑马女子利落翻身下马,靴底稳稳踏在地上,她从马鞍旁解下捆马的绳索,三两下就将还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醉酒汉子捆了个结实。


    蓝布裙的女子这才快步走上前,对着她深深福了一礼,感激地说道:“多谢颜姑娘出手相救。”


    颜姑娘抬手将她扶起,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宽心:“不必客气,颜家军行事,向来如此,路见不平本就该拔刀相助。”


    “颜家军?”祝昭皱着眉喃喃念叨。


    “颜家军非官家兵马,算是是民间结社,却比官衙更得边民敬重,据说是前朝镇西军留下来的一支队伍,队伍之中尽是女子,故而也叫娘子军哎祝昭!”


    祝昭不等袁琢说完就快步走到颜姑娘面前,拱手行礼道:“颜姑娘请留步,打扰一下,我是异乡客,适才听闻姑娘言及颜家军,心中十分好奇,不知颜家军为何会以‘颜’为名?”


    颜姑娘闻言,大大方方地解释道:“这缘由说起来也简单,因为我们颜家军中的姑娘们几乎都姓颜。至于为何大部分都姓颜,倒是有个代代相传的说法,说是前朝时有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姓颜,是她一手组建了颜家军,专门收留那些被遗弃、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就自发地跟着将军姓,将军既授武艺防身,更率部戍边。不过这故事年代久远,是真是假已无从考证,只是军中一直这么传着罢了。”


    说罢,颜姑娘俯身抓起地上捆着醉汉的绳索就要翻身上马。


    祝昭见状急忙上前一步,追问道:“颜姑娘稍等!那这位颜将军可有名字?探州的地方志或是典籍中,可有只言片语关于她的记载?”


    颜姑娘握着绳索的手顿了顿,偏头仔细想了想


    ,最终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军中代代相传的故事里,只称她为颜将军,从未提及过具体名字。至于地方志中的记载,我也曾托人留意过,可惜除了我们颜家军中这些口耳相传的旧事,旁的地方应当是都没有相关记载了。”


    祝昭闻言对着颜姑娘深深一拜:“多谢颜姑娘告知这些往事,打扰了。”


    “小事儿!”


    待颜姑娘带着醉汉离开后,祝昭这才心事重重地才转身走回袁琢身旁,她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这位在探州驻守过的颜将军似乎和归芜山上的那名巾帼是一人,只是再没有更多记载了。


    袁琢从马鞍旁的包袱里取出一卷裁好的竹纸,递给了祝昭。


    祝昭微愣,抬眼望他。


    “记下来。”袁琢又将竹纸往前递了递,“你不是在修史吗?”


    祝昭冲他笑了笑,接过了东西。


    袁琢走到街旁卖云吞的小摊前暂借了张木桌,祝昭将竹纸细细铺好,拔下头上的笔簪,黑字在纸上轻轻匀开。


    “颜将军者,前朝人也,尝驻守探州。名讳湮没,世称其姓。时边塞不宁,孤女流离。将军恻然,聚无依女子为伍,授以戈矛骑射。众感其德,自请从颜姓,号颜家军,传承至今。


    其余生平不详。


    及卒,葬于元安归芜山,封护国夫人,立祠以祀,今祠已颓。


    砚照生曰:此传据颜家军口承旧事及归芜山祠址撰录,未敢增益情节,然年湮代远,文献无征,姑存其概,以俟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