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对于这个所谓的三姐姐,如今的嫂嫂“赵皇后”,本来,穆王周奉弘是不想再多沾她的边的。
这女人从来都是个丧门星,专克周家人,但凡和她沾边就准没好事。
他永远忘不了从前的十五郎是怎么死的。
——在当年周媜珠嫁给周奉疆后,十五郎不过是见不得她仗着失忆之名便和那男人厮混在一起,借机到她跟前告诉了她真相而已。结果就因为她要死要活地病了一场,十五郎便因此被周奉疆那逆贼活活打死。
十五郎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啊!
如果不是因为有周媜珠那样一个只会做媚态曲意逢迎、委身贼人的所谓嫡姐,十五郎如何会落得如此结局?
可怜十五郎死也是白死了一场,在他死后没多久,周媜珠就将他说过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又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姿态,继续待在仇人身侧承欢迎合,尽态极妍地卖弄她的乖巧柔顺去取悦那男人。
十五郎被打死的时候,周奉疆还将他们都召了过来,是在他们面前亲手处置了十五郎,训诫他们说,以后谁还敢在他夫人面前胡言乱语,下场皆如此。
亲眼见到十五郎的死状后,他回去便大病了一场,发着高热说了数日的糊话,险些连他自己也没有挺过来。
从那之后,为了“避嫌”,以示自己绝无异心,穆王都躲着这个“嫂嫂”周媜珠了。
待到周奉疆登基称帝,除却每隔一段时间必要的入宫向皇后请安之外,穆王都不让穆王妃多进宫。
而他自己呢,如果不是碰上新年、端午、中秋这样的节令,更不想再凑到宫里去多看周媜珠一眼了。
今日初一入宫,穆王本也打算只在这位“赵皇后”跟前表面意思一下,给她磕个头行个礼,说两句场面话就退下。
但令他稍感到些疑惑的是,今日的周媜珠似乎对他们穆王一家格外热情周到了些,还主动寻了个话头拉着他们闲聊,一一问起他们府里的孩子是如何教养的、孩子们平时怎么玩、怎么吃饭之类的琐事。
仿佛她只是个真心疼爱侄儿侄女们的好伯母罢了。
不过,隐约能感受到椒房殿内佩芝她们这些宫人似有似无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监视的视线,穆王有些如坐针毡,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该如何开口起身告辞。
他是真的多一刻都不想在周媜珠面前多待。
媜珠用手指拨了拨穆王妃女儿头顶柔软的胎发,就在这时,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佩芝说道:
“我记得去岁秋日里新罗使臣们不是进了些颜色很娇嫩的鱼牙绸么,佩芝,你带人去取些来,赏给咱们小县主春日里裁几身新衣,那嫩生生的衣裳,也就是小孩子穿才好看。还有大食国使者进的一盒波斯绿松石,也取来,穆王妃喜青绿之色,镶在首饰上是很漂亮的。”
穆王妃连忙起身推辞了番,媜珠叫她收下:“王妃平日将本宫的小侄女儿照看得这样好,必是十分辛苦,这寥寥一点心意,如何收不得?”
佩芝应下:“婢这就打发人去库房里——”
“你亲自带人去拿来,快些。”
媜珠低头陪那小女婴玩,头也不抬地打断了她,
“我的东西平日都是你收着的,年关里库房中东西多,想必乱糟糟的,宫人们去寻也费时,你亲自去取来吧。否则许久找不到,我们小县主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觉得伯母不是真心赏你?”
她说着说着又逗起怀里的小县主,那女婴被她逗得娇笑起来,一派天真无邪,穆王和穆王妃也跟着附和似的笑了两声。
佩芝不敢再和她分辩,见她还是有说有笑的样子,想着自己只离开这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出什么差错,只得赶忙带着几个宫娥去皇后库房里翻找起她说的东西来。
佩芝走后,椒房殿内离得媜珠和穆王一家子稍远些的地方,虽然还是有七八个垂首的小宫娥侍奉在侧的,只不过她们只是低着头等主子有事时使唤两下,并不敢像佩芝那样细细观察着皇后、穆王等人的一举一动。
她们能清清楚楚监听到皇后与穆王等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却不能看清媜珠的神情。
就是在这个时候,媜珠侧首望向了坐在一旁的穆王周奉弘。
在接触到媜珠流露出来的那眼神的一刻,穆王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可怜的,无辜的,困惑而哀怨,又是那样小心翼翼,柔弱不堪,仿佛害怕被人发现她的秘密,只敢将这样的眼神暂时流转在她勉强所信任的人身上。
他想起了年少时饲养过的一只雀莺。
一只尚未成年的、娇小的雀莺,是有人从野外捉来赠给他养着玩的。
他将那只雀莺养在笼子里,悬于屋檐下,当做玩物一般把玩,用鸟食和水控制着那只雀莺的一生。
起先,那只雀莺刚从它母亲身边被抓着关起来,它很不适应,经常在笼子里疯了一般地到处乱啄。
于是他就断了给它的食与水,将它饿上几天,再赏赐着给它一些饮食。
如是几次之后,那只雀莺就温顺了下来,会乖乖地待在他的掌心,为他歌唱,与他玩耍。
他以为它真的忘记了过去和自己母亲在林间相伴的日子,开始认他为主人了。
直到有一日夜间,他那夜睡意浅淡,起身在庭院中漫步散心时,忽然瞥见檐下笼中的那只雀莺隔着笼子不知在和谁轻轻鸣叫。
那叫声十分压抑,却又凄婉可怜,叫他心头都一阵怜悯,时隔多年亦无法忘记。
等他悄悄靠近过去,发现竟然是那雀莺的母亲从林间寻了过来,趁着夜色偷偷来看望自己被关在笼中的孩子。
母女相见,格外凄凉。
母鸟悲鸣,幼鸟哀啼。
他一时看痴了,不知不觉靠了过去,那母鸟发现有生人靠近,惊弓之鸟般一下飞走了。
虽是飞走,但它仍然没有飞远,徘徊着站在屋檐上死死盯着自己的孩子。
而那幼鸟看见了他过来,虽然才刚见过自己的母亲,但是它丝毫没有挣扎与反抗的欲望,反而用一种如人一般复杂的眼神凝望着他。
他读懂了这鸟儿的心情。
它幽怨,它害怕,它敢怒不敢言,它想要自由,想要离开,想要和自己的母亲离开。
但是它又惧怕他,怕他责怪它偷偷和母亲相会,甚至还怕他把它的母亲也抓回来关着。
——现在他完全想起来了,此刻的周媜珠看着他的眼神,就和当年那只雀莺一样。
那只雀莺虽然被人关着,但它实际上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只是无法反抗而已。
周媜珠现在也用同样的眼神望向了他。
难道她也明白过来了什么吗?
穆王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让他一时呼吸都感到了有些急促。
至少昨日除夕宫宴时,周媜珠还没有表现出这样的反常。
仅仅一夜过去,是她突然发现了什么、察觉了什么,所以有所顿悟了么?
回应媜珠的,是穆王几不可察的一次轻微的点头。
然后他就慌乱地别过了头去,不敢再看她了。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各种情愫的传递,并不需要太多的修饰词藻。
最简单的情况下,一个眼神便足矣。
她用那样悲伤如笼中困兽般的眼神望向了自己的亲弟弟,而弟弟也瞬间心领神会,承认了她的揣测。
媜珠的心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正在这时,佩芝领着宫人带着媜珠要赏给穆王府的东西回来了。
好歹常伴君侧,媜珠也练出了能瞬间变脸的本事,只是眨眼睛的功夫,她就恢复如常,和穆王夫妇仍是有说有笑的样子。
又小坐了片刻,穆王与穆王妃起身告辞,媜珠还高高兴兴地叫小宦官去送了送他们。
*
龙章二年的正月初一新年,于穆王周奉弘来说,不啻于是他人生中最晴天霹雳的一天之一。
他一生中只有三天最难忘。
其一是周奉疆杀死他兄弟叔父们夺权上位的那一天,其二是亲眼见到十五郎死的那一天。
再者就是今天。
他不确定周媜珠是否完全恢复了记忆,但他至少能够确定,他三姐姐周媜珠至少知道自己姓什么,知道自己是谁家的女儿,而且肯定已经和周奉疆那逆贼离了心了。
她心里也有鬼,也有秘密,可她都不敢让佩芝知道,不敢让周奉疆知道,反而是来求证他这个亲弟弟。
对她来说,她现下定然把他当做了她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了。
她一定不爱周奉疆,一定不爱。
只有不爱一个男人,才会在他身边感到绝望,才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那种神情是做不了假的。
穆王府内的书房寂静无人之处,穆王用力握住了穆王妃的手:
“她不爱周奉疆,她不和那男人一条心,那一切就好办了!怕只怕那娼妇身子和心都给了周奉疆,如今她的心还是向着周家的自家人,那就好办了……”
穆王妃有些颤颤巍巍的害怕:“殿下,您说的是……什么好办了?”
穆王整个人的面容上呈现着一种诡异的亢奋和激动,脸色涨得通红,手指却因紧握而发白。
“好帮我除掉周奉疆。”
穆王妃慌张地“啊”了一声。
穆王的表情益发坚定:“周奉疆那贼子至今膝下无子,周媜珠被他睡了那么多年也没和他一条心,这岂非天道也助我么?这天下本该就是我周家的天下,如今我是我父亲所存子嗣中的长子……”
“只要周奉疆能一死了之,朝臣们都该尊我为天子。”
“殿下!”
穆王妃是紧张的,害怕的,但她似乎并没有真的反对穆王的想法。
她所紧张与害怕的,只是梦想还未实现之前的忐忑罢了。
“只要周奉疆死了,皇位怎么也该由我来做。届时,我为天子,你就是皇后,咱们的儿子就是太子,女儿也要封为国公主。我还要追封我的生母为皇后,配食我父亲的宗庙。对,还有你的父母,我也会封你父亲为国公,封你的母亲为国夫人……”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已然沉入了一场盛大的美梦中,
“我生母在世时温婉美丽,我要给她追封谥号为文与德,让世人都记得她是我父亲的文德皇后,她才不是我父亲一个无名的姬妾,是皇后,是配食宗庙的皇后……那赵氏又算什么东西!”
夫荣妻贵,丈夫都做起了美梦,妻子自然也被鼓舞得飘飘欲仙,穆王妃同样是个孝顺的好女儿:
“殿下的生母若是能追封为皇后……妾的生母,也能被封为国夫人,就为楚国夫人,如何?咱们的女儿,也要做国公主,可封为秦国公主……”
*
直到这一日的夜幕降临时,媜珠仍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撑过了这一日,是如何强打着精神应付了一整日入宫来给她请安的宗亲女眷命妇们的。
或许真的是伴君日久,人人都会蒙上一层虚伪的、用来伪装的面纱。
夜,皇帝拥着媜珠就寝,他自然而然地覆到媜珠身上,随手拉开她身上雪绸寝衣的系带,已然起了兴致欲宠幸她。
媜珠此刻再看向身上的这个男人,心已经不能再用冰冷两个字来形容了。
只剩下单纯的惧怕,那是一种刻入骨髓中的恐惧。
——家中如饲一忠犬,久之,惊觉此犬非犬,实乃一饿狼也。
而且还是一条红眼的食人饿狼。
这条饿狼在你身旁转来转去,你却根本不敢揭发它的真面目,害怕被它恼羞成怒之下咬断脖颈、吃尽血肉。
它还会装作一条忠犬的模样来你身边转圈,索要你的爱抚。
明明害怕至极,却又不得不敷衍着和它亲近。
所以今夜的这场情事媜珠明显不在状态,皇帝只做了一次,收场时也有些意兴阑珊,没了往日的兴奋趣味。
事毕后,他随手披上寝衣,拨开被汗水沾湿在媜珠脸颊上的一缕发丝。
媜珠似乎有些虚弱地躺在他身|下,阖着眼睛,满面潮红,汗湿鬓发,眼尾处隐约有泪珠滚落,继而坠进了枕头里,消失不见。
就一次而已,眼泪倒是没少掉。皇帝轻笑了下。
她是不堪承受的娇柔之态,皇帝并未起疑,只是怜惜她或许是太累了,哄了她几句后就拥着她睡下了。
她虽阖着眼没有看他,可是意识是清醒的。
方才他碰她时,她想过可以寻什么由头推拒过去,不想让他沾她的身。
但只是片刻,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遭际,媜珠最终没有反抗。
——她已经失身给他无数次了。
这么多年,无数次承欢侍寝。
一次两次的拒绝,就算他暂时接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在他身边,她总不可能永远拒绝他,以后也还是要给他的。
遑论已在他手上失了清白,她再想贞烈,清白也无可挽回。
*
那……河间王殿下……张道恭他知道这些吗?
他知道她还活着吗?知道她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吗?
这夜,在周奉疆怀中,媜珠失忆后第一次在他的榻上想到了别的男人。
只是这么一想,她便心痛欲碎。
第32章
同为周氏女,同样是先冀州侯周鼎的血脉,姐妹三人却完全走上了三种不一样的道路,人生际遇只在转瞬之间便相差了千里万里。
周鼎的第二女周婈珠做了前朝流亡在外的亡国皇妃,几如亡国之奴,朝不保夕,夜夜难眠。
第三女周媜珠被人囚于掌心、视若自己私藏的金丝雀,活得浑浑噩噩,郁郁寡欢又不得自由。
第四女颍川公主周芩姬是一生平淡,顺其自然,安安分分地捞到一个公主的封号,嫁夫生子,只求安稳度日。
一个前朝的妃子,一个本朝的皇后,还有一个听天由命的公主。
哪怕命数相去悬殊,但是在人生某一条道路的交叉点上,姐妹三人仍然被再度绑在了一起。
有时也不得不感叹,或许这世上真有血脉相连的祸福造化一说。
*
这一年的正月初,远在岭南龙编县的周婈珠从段充那里打探到了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瞎了?真的瞎了?就这么瞎了?!”
周婈珠哗然一下从椅子上起了身,因为心情太过激动,还一下子碰倒了桌上的杯盏。
她顾不得被碰倒的茶杯里倾倒出来的热水沾湿了自己的衣裳,一连对着段充问了足足三遍。
段充颔首答是:“臣也是从韩孝民处刚听来的消息,韩孝民与其妻冯氏的长子,确实是双目皆盲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周婈珠的神色,又低声补充说:“娘娘……还请娘娘到底节哀,听闻颍川公主也因此……因此受惊而小产了。说是个成了形的男婴,就这么没了,驸马韩孝直为之恸怒不快,与韩孝民关系僵硬,兄弟二人已经几日没有说话了。”
周婈珠冷冷哼笑:“我有什么可节哀的?不过是个没生下的孩子罢了,我又没拿他真当我的外甥。就是周芩姬自己死了,我也不会给她掉一滴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真也是天助我,正愁如何继续挑拨这韩氏兄弟二人,我那两个蠢妹妹就亲自给我递刀了。周芩姬是个蠢货,周媜珠更是蠢出生天。”
这故事还要从媜珠年前赏给颍川公主府的那四盏精致奢华的琉璃宝灯说起。
媜珠当时隐约能感知到颍川公主和她的妯娌冯氏有些龃龉,但是到底自古以来婆媳妯娌姑嫂间都少不了有点不痛快,再不痛快,那也是一家人。
这个时代还没有能轻易分家的说法,一家人一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了龃龉矛盾,只能想办法消融,不是么?否则这日子还怎么过呢。
于是她便在年前赏赐宫外宗室皇亲们的时候,特意给颍川公主府送了四盏极好看的灯笼,名义上是赏赐给颍川公主的,实则是叮嘱公主把其中的两盏灯赏给她妯娌冯氏的两个儿子。
因颍川公主膝下有一儿一女,冯氏也有两子,这府上统共四个孩子,一个孩子一盏灯的意思。
那日宫中女官内监们带着皇后的赏赐前往颍川公主府,女官私下将皇后的意思告诉了颍川公主,说皇后希望借此可以缓和她和她妯娌之间的关系,也叫那冯氏得了公主的好意之后,可以就此安分些。
颍川公主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等宫里的女官们一走,她遂立马翻脸不认人,只将那四盏灯全都扣了下来,分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去玩儿。
她还和她的生母李太妃埋怨了几句:“我是素来看不惯皇后那做派的,就跟天下只她一个菩萨似的,我颍川公主府里的事情,由她插什么手?当日皇帝将我驸马调去千里之外的岭南打仗,我去求她,怎么不见她管了?如今又来充什么观世音!仿佛我没了她给我出谋划策,我就是跟那冯氏不睦,难不成我一个公主还会被冯氏给吃了?滑天下之大稽!”
待到新年里,颍川公主的一儿一女拿着这灯玩,也有几分故意在堂兄弟们跟前炫耀的意思,叫冯氏的两个儿子看见了,小孩子之间难免会红眼羡慕,继而就是争抢打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公主的婆婆大余氏和妯娌冯氏都不是肯吃亏的人,再兼听说那里头有两盏灯本该就是赏给冯氏孩儿的,只是如今叫颍川公主给昧下了,大余氏和冯氏愈发恼怒,也唆使两个男孩去跟颍川公主的孩子抢。
冯氏也私下攘了自己儿子几下:“你是没出息的东西!你瞧你,生得比公主那病秧子儿子又高又壮,你还打不赢他么?下次他再拎着那劳什子的灯在你跟前炫耀,你就跟他打一顿,把这灯抢回来!只要你能抢回来,收在娘手里,就是那公主领着人过来亲自要,娘也不会还的!”
大余氏还教导自己的儿媳冯氏说:“这颍川公主实在是愈发泼辣无理,不把家中婆婆妯娌放在眼中了。下次寻机会你再去宫里一趟,定要和太后皇后好好说说她的错漏!那皇太后不也是陛下养母么!她最见不得养子一家对养母不孝了,若是咱们跟皇太后说说,太后必定还要好好教训她!”
冯氏连连称是:“就该如此!我瞧这赵皇后倒是个明事理的,上回我进宫里,她对我也还算客气周到,她应该能管管这事!”
转眼第二日,颍川公主的儿子韩辉、女儿韩宜和冯氏的长子韩柏、次子韩瑞又在小花园中凑在一处玩了。
韩辉韩宜兄妹二人又提着那琉璃灯摆弄起来,韩柏韩瑞兄弟看着眼馋,到底都是小孩儿心性,想起自己母亲教导的话,两兄弟便上前动手争抢起来。
别看都是才几岁的孩子,实际上整日听大人抱怨了一箩筐的家长里短,心里什么不懂?
几个孩子抢起来,一面抢着,一面还学着大人曾经说的话有样学样地互相吵骂起来。
韩辉韩宜兄妹便说:“你们凭什么有这样的灯!你们才不配呢,这是我皇后舅母赏给我们的,我们母亲可是颍川公主,是先帝的亲女儿,我们是凤子龙孙,你们算什么!你们什么也不是!”
韩柏深吸了一口气,立马回敬道:“你还好意思说呢,先帝,先帝在世的时候压根就不喜欢你母亲,也没拿她当一回事,你算个什么凤子龙孙!连皇太后都没拿你们当亲外孙!除夕宫宴上皇太后可说什么了,她说她膝下都没有孙辈……”
韩瑞也给哥哥韩柏帮腔:“你们兄妹都是贼!这本来就有皇后娘娘赏给我们兄弟的两盏灯,就是被你们这些贼给偷去了,你们算什么凤子龙孙,你们都是贼人贼种!把我们的灯还来!”
韩宜叫喊起来:“你爹还是窝囊废呢!我爹爹是大将军大驸马,你爹爹、你们一家都是我爹娘养着的!”
几个孩子没大没小的吵起来,一旁伺候的奴仆们都被他们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围了上去,一边拦着一边想法子把他们给隔开来。
正在这个关口,身形更加健壮的韩柏已经抢到了韩辉手里抱着的琉璃灯,拼命要往自己怀里抢过去。
恼怒之下,韩辉忽地重重从怀里举起那盏琉璃灯,一下朝着韩柏兄弟二人砸了过去。
奴仆们虽然已经竭力阻拦,但那琉璃灯瞬间碎裂,先是磕到了一旁的石桌一角上,继而飞出的碎片还是朝着韩柏兄弟二人的脸上扑去。
大半的琉璃碎片扎进了韩柏的脸上,甚至直接刺中了他的双眼,还有几片碎片也划伤了韩瑞的侧脸。
一时间,韩柏兄弟二人都哭喊成一团,声音格外凄厉。
韩辉兄妹二人毫发无伤,但显然也有些愣住,呆呆地站在了一边。
小花园里闹出来的这场惨剧很快被公主府里的几个大人知晓了,冯氏见到自己两个儿子的惨状,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很快,公主府中的医者就来给韩柏兄弟二人清理伤口。
冯氏的次子韩瑞倒是还好,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及要紧处,以后顶多是面上破了相。
但长子韩柏却伤的极重,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坑坑洼洼全是琉璃碎片扎进去留下来的创口,除去惨不忍睹的外伤之外,医者们格外沉重地告诉颍川公主等人说,
——这孩子的眼睛废了。
以后是再也瞧不见了。
……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这个新年,颍川公主府内过得有多么鸡犬不宁,也是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出来的。
一连好几天,冯氏都快把自己一生的眼泪哭干了,而受了重伤的韩柏也在短短几日内几乎瘦成了人干。
韩柏是大余氏的亲孙子,老太太大余氏直接坐在了颍川公主院子的门口整日叫骂哭嚷,张口闭口就是颍川公主容不得她这个婆婆,她不活了,她想死了,也是闹成了长安城的一大奇景。
颍川公主心里再厌烦再容不得这二房的人,然她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可以闯出这等祸事来。
兄弟玩闹归玩闹,竟然直接把对方的眼睛给弄瞎了,传出去,她儿子这辈子的名声也彻底完了。
再者她好歹也是个人,也不是真的毫无良知底线,心中多少有些内疚不安,几日来也是害怕得坐卧难宁,饭都吃不下多少。
又兼婆婆大余氏这样撒泼打滚地闹着,本就有孕在身的颍川公主受了这等刺激后,竟然就这么见红小产了,活生生坠下了一个已经成了型的男孩。
这么一来,颍川公主的生母李太妃也不乐意了。
谁都心疼自己的亲孙儿,大余氏心疼韩柏,人家李太妃也心疼自己那本该平安出生的外孙。
于是她也坐不住了,跳出来和大余氏两人骂道:“你为老不尊,害死我的孙儿,你高兴了么!那韩柏是你的亲孙子,难道我女儿肚子里的不是你的亲孙?你怎么就不心疼心疼我的女儿?你都没拿我女儿腹中的可怜孩儿当自家孙子,凭什么要我女儿把你当亲婆婆孝敬!”
整个公主府里叫骂哭喊成了一团,颍川公主、李太妃、大余氏、冯氏等人,都争着抢着要往岭南那头寄信,说自己有多么委屈。
李太妃寄信痛斥女婿韩孝直,说都是他家那头的好婆婆好妯娌,生生逼得颍川公主小产,害死了先帝的亲外孙,他们韩家定要给她一个交代!
大余氏和冯氏更是有无数的冤屈和韩孝民诉苦,说他们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儿,就这么被人害瞎了双眼,这辈子的前程都没有了,这孩子没了眼睛,能不能平安活到大还难说!
而收到数千里外长安寄来的家信的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也是都只顾着心疼自己的儿子。
韩孝直痛心自己本该平安降生的孩子胎死腹中,心疼颍川公主受惊小产,伤了身子。至于对自己的侄儿韩柏,他虽有些惋惜,但也只是惋惜而已,连谴责自己的儿子韩辉一句都舍不得。
韩孝民当然不会把颍川公主一个没出世的孩子放在眼里,在他看来,一个本来就没出世的孩子,根本就不算人。怎么能比得过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养大了几年的长子、他寄予厚望的长子,一下子被人害得瞎了双眼来得要紧呢?
于是兄弟二人大吵一架后,更是隐隐有了决裂之势。
近来岭南一带的战事本就吃紧,因龙编县有些天险,是整个岭南为数不多的一块易守难攻的宝地。
加上今年罕见的冬汛湍急,迅疾的江水包围着龙编县,成了张道恭的一道天然防御屏障,韩孝直想要强渡江攻张道恭的计划也被迫一再推迟。
张道恭因娶了交州薛坚明之女薛氏为贵妃,薛坚明竭力扶持张道恭,也让这奄奄一息的南楚流亡朝廷有了些死灰复燃的迹象了。
对于韩孝直来说,此番真是天灾人祸不断,让他焦头烂额,无一日顺心。
*
周婈珠当日便又将此事告知张道恭,与张道恭称:“陛下,妾以为如今正是决裂韩氏兄弟二人的大好时机。以妾之愚见,陛下可亲自向韩孝民手书一封,力陈陛下拉拢他的诚心,那韩孝民定然会被陛下打动,为陛下所驱使。”
张道恭抚掌而笑:“朕还会告诉他,朕要将朕的妹妹江阳公主赐予他为妇,待朕有重回中原之日,他也会是咱们大楚的驸马,朕绝不亏待他,他岂能不对朕忠心?”
是日夜间,段充带着张道恭与周淑妃之命,怀揣着张道恭的一封亲笔手书及江阳公主的画像,又偷偷找到了韩孝民。
他按照周婈珠教他的那些说辞,向尚且处于愤怒之中的韩孝民托出了张道恭与周淑妃的意思。
韩孝民有些大惊失色,口中“你你你”“我我我”“这这这”地嚷嚷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段充乃安抚他道:“我们陛下和娘娘想让韩二哥做的事并不难,只要韩二哥暗中替咱们传递一些书信消息回长安而已。事成之后,陛下就会将江阳公主赐予兄长为妇,许兄长您高官厚禄,绝不会比今时今日的韩孝直差的。”
“届时,兄长您便也是皇亲国戚、公主驸马,有爵位、贵妻、美妇、子嗣,可不是再也不用受这些闲气了,荣华富贵,生生世世享之不尽?何其痛快!”
韩孝民感到不可思议:“那若是事败了呢!别说肯定要杀头的了,诛九族也不为过的大罪,段老弟,你这是害我呢!”
段充摇了摇头:“不,就算事败,此事对兄长您也没什么损失。一则事情不用您亲自去做,根本查不到兄长的头上来。二则,即便暴露了出来,那韩孝直和颍川公主也该比兄长您更着急,他们应该急着去替兄长遮掩下来,否则他们也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段充又再劝道:“兄长,哪怕您如今不觉得屈辱,弟我也替您不值。您的母亲被那李太妃欺辱,您的妻室被颍川公主欺辱,您的长子被韩辉所害,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结果连您都还被韩孝直欺压。天下安有这样的道理?您想想,韩孝直娶了颍川公主这才几年?这才几年,您的母、妻、子就已然被人磋磨得苦不堪言,那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呢?兄长也是一大丈夫,如何能一点血性气性都没有?”
“从前那韩孝直因是周奉疆的部下,靠着一点从龙之功才有的今日。如今更有一位真龙天子来主动拉拢兄长,这也是摆在眼面前的功勋荣华,兄长都不愿俯身捡拾吗?”
在段充的种种挑拨离间之下,韩孝民的心也终于动摇了起来。
他最终咬牙问出了那句话:
“那张道恭……陛下,想要我怎么做?”
第33章
媜珠最近的情绪跌落到极点,整个人郁郁寡欢,几乎再难看她露出丁点笑颜。
——这还是在颍川公主府的事没有闹出来之前,她的心情就已经很不好了。
若是不见外人,她每日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待着,眼神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整个人都似神游在外一般,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会主动开口和旁人说一句话。
其实她自己并不想这样,她仍然想要在皇帝面前装作出从前的样子,可是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实在真的很难做到了。
哪怕是装,她觉得自己都快要装不下去。
只要想到自己在失忆的这些年里被迫委身给了别的男人,想到自己这些年和她的兄长同床共枕、有了肌肤之亲和夫妻之实……
祖宗家庙之内,她有何面目再见自己的父亲、叔父、兄长和堂兄们?
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她吃的越来越少,整个人也前所未有地消瘦下去。
周奉疆见不得她这样无缘无故地糟蹋自己的身子,一日三餐里,哪怕他没空亲自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吃,也会叫佩芝她们监督着她多吃点东西。
但很多时候,媜珠的胃口实在太差,就算佩芝拿着皇帝的命令守在桌边看着她让她多吃点,她也会用沉默来反抗,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不张口也不说话。
既然宫人嬷嬷们不敢多说她,周奉疆索性自己过来端着碗给她喂饭。
即便这样,她都是兴致缺缺,吃一口躲三口,偏着脑袋去躲他喂到嘴边的饭菜。
媜珠不喜欢被他喂食。
以前她还懵懵懂懂什么都没有发觉时,偶尔他亲手给她喂食汤药,她会觉得自己像是被丈夫呵护在掌心一般幸福。
但同样的事情,如今周奉疆再对她做,她只觉得屈辱。
她觉得他给她喂食,其实就是在投食宠物,如同对待一只笼中的雀莺而已,把她当成个用来逗弄的小玩意儿罢了。
媜珠不是很愿意配合,但好在周奉疆其实做惯了这样的事,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给她喂饭。
那时他才八九岁,而媜珠也才两三岁,稚嫩得不得了。
她幼时活泼惹人喜爱,又极喜欢新鲜东西,于是他会从外面的街市上给她带回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哄她玩。
媜珠是真的贪玩的性子,每次收到一个他送的东西就抱在怀里不撒手,能一连玩上好几天,饭都不肯吃了。
赵夫人偶尔会端着碗追着她喂饭,媜珠话都还说不利索的年纪,只顾着在地上爬,压根不理她母亲。
等到赵夫人实在烦了她,啪一下把碗搁回了桌上,转身就指着他说:
“伯骧,你去喂她试试,她最肯听你这兄长的了,我没功夫和她在这耗,我乏得很,先回房午歇去了。你替母亲把媜媜的饭喂了,再陪她玩会儿,还有一定要哄她午睡,然后去做你今日的课业,晚膳之前拿来给我检查,听到没有?”
伯骧并不算是他的“字”,而是赵夫人曾经为他取的小名。
伯,乃指长子也,是赵夫人将他真正意义上视作自己长子的意思。当然也有恶心恶心她的庶长子的想法。
骧,骏马腾跃而昂首疾驰之意,自然就是赵夫人对他的殷切期盼了。
周奉疆会一一答应下来,赵夫人安心了,在婢子的搀扶下回自己的房中午睡去。
他便拿着碗,半跪在地上给媜珠喂食。
让她开口吃一勺饭,他要穷尽心思哄上许久,要夸她聪明,夸她漂亮,夸她懂事,夸她听话,说她是他最疼爱的唯一的好妹妹。
他至今记得赵夫人院中用来用膳的那间屋子外种了一小片文竹,有许多个中午,日光灿烂,竹叶轻摇,竹影投射在房内的地上,媜珠懵懂无知,爬来爬去想要把那竹影给抓在手里。
如今想来,其实那还是他人生中一段十分惬意的时光。
那时候他已经渐渐从被生母抛弃的痛苦中走了出来,过着不用再挨饿挨打挨冻的日子,每顿饭都有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珍馐佳肴,足以果腹,晚上歇在可以遮风挡雨的精致寝居里,穿着体面舒服的合身衣裳,平日里还有赵夫人为他请来的儒学先生和武师傅教导他的学业和武功。
他也像是一棵屹然青翠的竹,被压在地底苦熬多年,终有重见天日之机,孱弱得只剩一具单薄骨架的身体也开始拼命生长,日渐挺拔。
彼时张道恭还没有出现,媜珠年幼,除却父母之外,最信任的人就是他。她会满心满眼地缠着他,天天要跟他玩,他说什么她都会听。
譬如说她夏日里吵着要喝冰过的酸梅汤,冀州侯周鼎和赵夫人不允,她就哭闹不停,但周奉疆去劝她几句,她抽抽鼻子,很快就止了哭声。
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
媜珠这次的脾气在周奉疆看来颇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意思,这段时间明明并没有人惹了她不痛快,可她就是不高兴了。
他问过她到底是怎么了,媜珠抬头看他一眼,悒悒不乐敷衍他说:
“陛下,妾无事,只是三两日里偶然提不起精神罢了,一年到头的,总要有这么几遭。陛下政务繁忙,何必为了妾的这些小性子牵神费心。”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说,周奉疆也能察觉到她对自己没了往日的温婉顺从,眼神里也少了许多爱意和温情。
连床笫之间对他都格外敷衍,少了许多过去的柔顺迎合,让他白天黑夜都没个痛快。
他是不痛快,可他却无处发泄,只能真的把这当成她偶尔没什么精神气力,还想等着她过几日便会自己好起来。
——直到颍川公主府的事又闹了出来。
颍川公主和冯氏这对妯娌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苦,谁都有掉不完的眼泪,再加上李太妃和大余氏这对老冤家连哭带诉的,若是真要留心听她们诉苦,真是把自己耳朵听成聋子了也听不完。
媜珠在知道公主府的事后,并无意在大人之间去一口判定谁对谁错。
她只为那两个孩子感到无比的惋惜,继而又万分的内疚。
她心疼颍川公主腹内辛辛苦苦怀了好几个月的胎儿,那已成了型的孩子,若是生下来了,会该有多么好的一生。
也痛心冯夫人的长子韩柏,听说那本是一个十分活泼健壮、惹人喜爱的男孩,经此一事后,他的一生都被毁了。
他才几岁啊,他的整个后半生都将活在黑暗的痛苦里,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没有人会真心觉得此事是皇后的错,但媜珠就是习惯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开始不停地反思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赏的那些琉璃灯,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那两个孩子都会好好的。
所以听到消息后,她一整日不眠不休,滴水不进,一个人待在寝室的内殿里掉着眼泪,伤心到不能自已,谁来都不理睬。
皇帝对此却嗤之以鼻:“媜媜,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若是颍川公主乖乖按你所说,将那些琉璃灯赐予冯氏的二子,如何还会闹出这些事来?颍川公主抗旨不尊,藐视皇后懿旨,是以下犯上,恶当其首;冯氏纵子夺灯,致使宫中御赐之物损毁,其子双目因伤致盲,也是咎由自取。这妯娌二人都冒犯天颜,罪可当诛!若非朕看在皇后仁慈的份上不予追究,她二人实在是罪无可恕。”
媜珠诧异地含泪看向他:“陛下……陛下怎能这么说?好歹孩子是无辜的。”
皇帝冷笑。
他很早就知道,这世道上就连孩子都没有多少纯粹的了。孩子的恶能有多深,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第二日还是皇帝强硬地亲自过来给她喂食,她才被逼着吃进去一点东西,皇帝又命她喝下一碗安神汤,让她能睡下歇一歇。
周奉疆守在榻边看着她仍旧不算安稳的睡颜,心中忍不住也会涌起点无名火来。
他实在恼她的这份纯善心性,她总是会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伤心难过。
从前她在乎她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在乎她周家的其他族亲,她会为任何人的死感到伤心难过,唯独就不见她在乎他。
现在呢,现在连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人家的孩子瞎了,也值得她哭上这半天,估计那孩子的亲爹掉的眼泪都没她掉的多。
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只在意他一个人,她的眸中、心里,只装得下他一个人。
他恨她的愚蠢不懂事。
他才是这世上唯一能保护她的人,她是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才有今时今日的养尊处优,但她最不在意的也总是他。
她为什么总要将自己的心分给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而不是给他呢?
*
在周奉疆的记忆中,年幼时他和生母一起艰难求生的那段岁月里,他常常对命运感到愤恨。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豪胄子弟、富贵之家,也有那么多可以衣食无忧、不受饥寒、父母双全的百姓人家,有那么多人可以过得那么好,唯独他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唯独他没有?
但这种恨不是彻底绝望的。他虽恨命运不公,也仍然坚信自己可以为自己改天换命。毕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直到媜珠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照旧感到恨与不甘。
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她那么好,可她为什么不能只爱他一人?
这才是真正叫他感到绝望的恨啊。
她是他心头唯一一片干净纯粹的皎皎白月光,但是月光是不能被囚禁的。
纵使你能筑金屋囚她,这片月光也只会不紧不慢地离开你的屋子,然后悠然落在那金屋的琉璃墙瓦上,她永远自由。
不仅不能被囚禁,这片能照在你身上的月光,也不会独属于你。
她照在很多人身上。
他可以杀掉所有让他不快的或是挡了他路的人,但是战场上兵戈相见时打打杀杀的那一套,却不能用在她身上。
他能拿她怎么办?
他现在卑微到连孩子都不敢让她生了,他还能怎么办?
*
在媜珠心情不好的这大半个月里,穆王也常遣穆王妃入宫探望皇后,向赵皇后请安。
佩芝发现,皇后近来倒是越来越愿意和穆王妃多说说话了。每次穆王妃过来,哪怕皇后本来情绪再不好,也能陪她坐着闲聊许久。
第34章
佩芝心中虽然有些不喜欢媜珠这样子,——见不得她一面对着皇帝甩脸色,一面对着旁人反而多数是温温柔柔的。
但是一来她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二来就算人家穆王妃这阵子进宫比从前频繁了些,到底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也没见穆王妃在皇后跟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每次穆王妃入宫都带着那年幼的小女婴,见了皇后,就把那孩子送到皇后跟前,叫孩子去讨皇后的欢心,哄皇后高兴些。
那孩子也的确十分可爱,每回媜珠哪怕心情再不好,只要见到穆王妃家的小县主荷儿,就立马过去把她抱进怀里逗弄着,而荷儿也从来都不畏生,在媜珠怀里咯咯笑得比谁都高兴。
这段时日里,因为皇后突如其来的郁郁寡欢,皇帝也跟着不痛快,整个椒房殿内外的宫人们无比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地伺候着,宫殿楼阁内外气氛都是低沉压迫,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也只有荷儿来的时候,她毫无顾忌地笑着嚷着的声音,才叫这死寂的椒房殿透出几分活人的生气来。
皇后从新年之后就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穆王妃既然携女来看望她,除了让皇后多抱抱她的女儿解闷之外,自是也要说几句宽慰她的话。
她有时会逗着根本还不会说话的荷儿说:
“荷儿荷儿,你去讲几个笑话哄皇后伯母高兴好不好?皇后伯母近来都没什么精神,伯母是天下国母,娘娘没精神了,这宫里宫外你的其他叔父姑母们见了都要揪心,叫天下臣民都牵挂不安呢,那可如何是好?”
媜珠温柔地看了她们母女一眼,悄然领会了穆王妃话中的意思。
穆王妃这是劝她不可再把自己的异样暴露在旁人面前,不能再让旁人知道她的秘密,因为旁人未必真的可靠,兴许他们若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转头就告诉给了皇帝怎么办?
譬如,她的其他弟弟们,还有颍川公主等公主妹妹们。
她和穆王府之间的秘密,只能是他们的秘密,不能再让其他人掺和进来。
在椒房殿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宫人的耳目监视之下,穆王妃虽然常来见她,但媜珠并不敢多问她什么事情,她也不敢把许多的话说得太直白,两人只能偶尔通过这样隐晦的言语进行短暂的交流。
在佩芝等人看来,这完全是正常无异的。
*
所以,皇帝私下问起佩芝几次,问穆王妃可有什么异动时,佩芝也只能如实告知,说穆王妃并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又揣测说,皇后近来喜欢多和她说话、多召她进宫,大约也是喜欢她女儿荷儿的缘故,皇后已经到了能做母亲的年岁了,肯定是喜欢小孩子的。
她也曾壮着胆子小心地劝过皇帝一回:“陛下……您也瞧见了,娘娘有多喜欢小孩子,您不妨就叫她先怀一胎试试,兴许就把她的心拴住了。女人不都是这样的么。何况太后那里也催得急,朝臣们也盼着皇后有所生养,这对陛下来说如何都是件好事呢。”
她自认为自己在皇帝跟前有几分脸面,从皇帝当年刚到冀州侯府时,她就被拨去照顾他,是皇帝跟前为数不多用了近二十年的老人了,要不然周媜珠失忆之后,皇帝为什么单单指她来伺候他最心爱的女人呢?
皇帝信任她,她的心当然更偏在皇帝这里。
但面对她的出言献策,皇帝却似乎并不领情,反而还凉薄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在朕面前出这样的馊主意?”
见皇帝不悦,佩芝连忙告罪起来:“是婢僭越,陛下恕罪。”
佩芝退下后,皇帝沉沉呼出一口气,慢慢靠回到椅背上,一手撑额,眉目间露出了些许疲色。
不知为何,提到生育和子嗣这些话题,他忽然又想起了他的生母。
其实他还记得他母亲的名讳,母亲姓郑,名为萱,那时候许多人叫她萱娘,也会叫她郑二娘子。
也许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的彻底摆脱来自自己生母的影响吧。
按理来说,后来他有过一个出身显赫、身份高贵的养母赵夫人,赵夫人曾经对他确实也还不错,他本应忘记那个对他算不上好的生母的。
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做到。
生母对他说过的许多话,他至今仍然记得,至今都是一根扎在他心里的刺。
曾经,郑萱娘很多次对着他埋怨和咒骂过:
——“如果有的选,我绝不会生你。”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过得如此辛苦!”
甚至有时,她还会对他似笑非笑地说:“早知当年把你刚生下就摔在地上摔死,我这会儿还少受了许多罪呢。”
后来,那些照顾媜珠的医者们私下对他说:“主公千万不能轻易让夫人生养,否则以夫人如今的情状,即便平安生下子嗣,也极有可能在情绪崩溃之下将孩子摔死、掐死。”
他现在不让媜珠生,既是因为害怕她因怀孕生产而受到刺激恢复记忆,也是不想让他的孩子拥有一个不爱自己的母亲。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媜珠在和他相爱之后,心甘情愿地选择生下他们的孩子。
他并不指望媜珠做一个事必躬亲照顾孩子的辛劳的母亲,但是至少,她能不讨厌他们的孩子,她不会怨恨他们的孩子。
他希望她能真心喜爱他们共同的血脉。
然而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他却迟迟不能从她眼中看到对他全然信任依赖的那份爱意。
*
何止佩芝心里暗暗有些不喜媜珠现在这样子,就连赵太后也看不惯她。
有一日媜珠去给赵太后请安,赵太后还冷冷地低斥了她几句:
“年节里头,正是热闹的时令,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你整日在椒房殿摆着这脸色是给谁看!哭谁的丧呢?难道是给我看的吗!还不快收起你这丢人现眼的样子,好端端的一个皇后,连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拎不清了!几年没见你给皇帝生下一儿两女的,架子倒是比谁都能摆!皇帝一时半会捧着你哄着你,难道长久都能这样么?”
然而此时媜珠已非彼时媜珠,若是从前的她被婆婆这样骂了,恐怕能羞愤委屈得好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如今的她心却无比沉静。
她不再稀罕这个皇后之位,也不稀罕做一个旁人眼里贤良淑德的温顺国母。这些本来也不属于她。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野了,她想离开这里,想去寻找她本来该过的人生,想要知道本来一切的真相。
如今的她只知道自己是周三娘子,但实际上还并没有想起她丢失的那些记忆,她还并没有清清楚楚地知道当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穆王他们一定知道。穆王一定还有话对她说。
她现在只想离开这牢笼一般的重重深宫禁庭,想要过无拘无束的自由的生活。
自由地去见她想见的人,听别人说她想知道的事情,不用被皇帝监视,不用被迫在他身|下侍寝,不用被他派来的耳目爪牙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因此,面对皇太后罕见的怒气,媜珠只是很平静地回了她一句:
“母亲多心了,妾并无此念,何曾对母亲不敬。”
而后就起身敛衽向她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其实这些天来,她心中几乎隐隐对自己的母亲都有了几分失望和不满。
她是她的亲生女儿,过去数年,其他人跟着皇帝一起做局欺她骗她也就罢了,缘何连生母都与皇帝站在一边来诓骗她呢?
她的身世,她的过往,连生母都不肯对她提起,眼睁睁看着她被那所谓的兄长视作禁|脔|玩物一般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连母亲都不肯帮她、连母亲都在骗她,她究竟有多可怜?
还是说,是因为周奉疆的手段太过狠厉恐怖,即便是母亲也畏惧他的权势威压么?
媜珠这一下的顶撞可把赵太后气得不行,她这个女儿从小就算不能说对她全然言听计从,那也是乖巧懂事的无比贴心,何曾敢这样对她。
反常,实在是反常!
待媜珠走了,她拉着福蓉回到内殿里亦骂亦抱怨道:
“必是被皇帝给带坏了!眼瞧皇帝这个养子敢对我不孝敬,她也有样学样,莫非还是想学着那颍川公主对大余氏那样对我这个婆婆了!”
“可见人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放在儿女身上也是一样的!有了这假儿子,连真女儿也被他教唆坏了!我真是好苦的命!”
福蓉立刻附和几句:“太后,娘娘到底年轻呢,自己没有生养过,不懂得为人母的苦心,待娘娘膝下也有了小皇子小公主,她定该明白太后待她的心了。”
媜珠无子,——这话又说到赵太后的痛处,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无休无止地同福蓉抱怨起来。
深宫漫漫,无聊琐碎的光阴里,既无丈夫描眉恩爱,又无儿孙承欢膝下,主仆二人关起门来回首从前过往,两张嘴皮子碰碰合合,把周遭之人的不如意处全都细数一遍,上至帝王皇后,下至臣僚奴仆,全都逃不过她们的口舌,于是大半天的时日也就这么消磨打发了。
——其实她们不关门也不打紧的。
哪怕是敞着门数落皇帝的不是、数落皇后的不是,皇帝根本都懒得计较这些妇人口舌。
*
在长安的颍川公主府里仍然是一片嚎天动地的光景时,岭南的韩孝直、韩孝民兄弟二人倒是都快有了和解的势头了。
这自然少不了段充在后头为韩孝民出谋划策。
段充的意思是:“兄长现下莫不如先作势和韩孝直重修于好,叫他对兄长也卸下警惕,如此一来,兄长才能继续借着他驸马的身份,将书信从此处送回长安。等长安的事情捅出来了……周奉疆那逆贼一死,兄长即可借机再杀了韩孝直,屯扎此处的魏军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下,就可被我们大楚的陛下所招降,为陛下所用。恐怕不出一年半载的,陛下就能再攻回中原,重夺长安洛阳两京。到那时再大封功臣,兄长定是功列第一,位极人臣,荣华宗族。”
韩孝民搓了搓手,面上的神情有无比的向往憧憬,也有几分忐忑和不安。
他又问道:“这……陛下和淑妃娘娘想让我的内人冯氏去唆使赵皇后毒杀周奉疆,我也不骗你了,实话与你说吧,我那内人冯氏,就是个乡野村妇出身,平素举止多为粗俗无礼,她如何能做好这样机密紧要的事情?只怕极有可能会在宫中露了怯,到时候一切可就全都完了!”
段充笑了笑:“兄长不必担忧,我们淑妃娘娘也早已料到此事了。若是嫂夫人有些拿不住,这长安城里兴许还另有人可以助嫂夫人一力。”
“谁?”
“穆王府。”
段充道:“穆王周奉弘和我们淑妃娘娘皆是幼年丧母,后来同被先冀州侯一宠妾朱氏所养,姐弟情谊深厚。我们淑妃娘娘当年从冀州嫁去洛阳时,私下还曾一再叮嘱过穆王说,勿忘家仇血恨,有朝一日,必要让周奉疆那逆贼血债血偿。穆王也答允了我们娘娘,说他此生绝不做苟且偷生之辈。兄长从此处寄信给长安的嫂夫人,可以教嫂夫人也去穆王府偷偷探点口风试试。而且,咱们未必要告诉嫂夫人她所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只告诉她,让她传递些东西而已。”
韩孝民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早在这之前,他就对魏帝周奉疆有过几分不满,而这段时日段充不停地挑拨离间,更是让他对周奉疆的怨恨达到了顶峰。
他为什么至今仍然是一介白身?为什么他的兄长贵为驸马,而他身为驸马的亲弟弟,却没有一官半职在身?
还不是因为周奉疆早前针对于他!
当年周二娘子从冀州嫁往洛阳,临走前需在家中挑选侍卫护送,本来他的名字是被选中了的,但他畏惧洛阳路途遥远,不愿远行,所以死活不想去。
他求韩孝直帮他说说好话,在周奉疆那里免了他这处差事,韩孝直就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谎称他有疾在身,病得颇重,已经不良于行,不能护送周二娘子出嫁了,倒是他有一个好友段充愿意做这个差事,可否就让段充替他?
周奉疆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叫人把他的名字勾去之后,也没再过问此事了。
直到第二年,周奉疆起兵南下,韩孝直想要再给他在军营中谋个粮草小官,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后,周奉疆还冷笑道:
“你弟弟不是病重得已不能下榻行走了么?护送不了一个女人出嫁,现在难道还能护送我北地大军的粮草?荒唐!”
就这么一句话,不仅断送了韩孝民多年来的官运仕途,也让他“连一个女人都护送不了”成了刻在他身上最大的笑柄。
后来长安城中的人偶然谈起颍川公主驸马的弟弟,问起这驸马的弟弟为何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人家都笑道:
“难道你没听说韩驸马弟弟的笑话?当年可是连一个女人出嫁都护送不了的,后来请他哥哥给他求官,竟然还想护送陛下的粮草呢,可让陛下一顿训斥,哈哈!”
而今他哥哥终于能把他弄出来找点事情做,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叫周奉疆看在颍川公主和驸马两个人的面子上,勉强放过了他。
——可如果不是因为周奉疆的针对,他本不该欠颍川公主与韩孝直这样大的人情的!
一提起此事,韩孝民就恼恨得不行,恨不得周奉疆早日暴毙才好解他心头之恨。
他这时终于想起来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了:
“可是段老弟,就算那周奉疆是逆贼夺位,可如今怎么也是个君。弑君这样的事,不论成功与否,只消被人追查出蛛丝马迹,都是要株连九族的啊!若是到时候叫人发现了,我留在长安的家眷,我的母亲妻儿他们……”
大余氏,冯氏,他的两个儿子,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段充欸了一声,用周淑妃教他的话去回韩孝民道:“兄长多心了!一则我们陛下和淑妃娘娘早已算过,此事足有九成的把握能成,只等周奉疆一死,底下的人慌的慌乱的乱,谁还会去在意他是怎么死的?就算有人追查,也不一定能追查到嫂夫人的身上。退一万步说,哪怕就是查到了……”
他压低了声音,“大丈夫何患无妻无子?我们陛下已许嫁江阳公主与兄长了。江阳公主日后为兄长所生子嗣,那还是真真的凤子龙孙、血脉尊贵呢。至于伯母老夫人么……成大事者,难免有所牺牲,弟以为,老夫人身为人母,若能知晓兄长将来可成大业,不管怎样她都只会为兄长而欣慰高兴的。”
韩孝民恍惚了下:“不管怎么样,母亲她都会支持我、为我高兴么?”
“那是自然。”
段充的安慰似乎给了韩孝民极大的信心,让他心底原先还隐隐浮动的那些愧疚和负罪感都烟消云散了,他又扬起了志得意满的笑:
“好,我现在就去找韩孝直。”
韩孝民并不算是个多聪明的人,然而周婈珠却让段充将他教得很好,教会了他如何言辞恳切地将他哥哥韩孝直蒙骗得团团转,以至于对他深信不疑。
韩孝民进中军帐内面见韩孝直,甫一进去,他便眼含热泪,双眸湿润地跪倒在地,对其兄道:
“兄长再上,弟不肖,至今时今日才知自己和弟媳冯氏辜负了兄长与公主嫂嫂的苦心,是弟一人之偏,闹得家宅不宁,但请兄长惩治弟。”
“阿兄!我和阿兄,本该是同根同源,血浓于水的亲人,兄长是咱们整个韩家的荣耀,兄长靠一己之身,立得军功,娶得公主,是韩氏宗族蒙光。弟无能无德无才,冯氏也是乡野村妇的出身,我们夫妻唯一能做的,就该是好好侍奉兄长嫂嫂,沾着兄长和嫂嫂的光才得今日的锦衣玉食。”
“可我从前太过愚钝狭隘,总是想和兄长争风,还唆使冯氏去和公主嫂嫂作对,引公主嫂嫂不悦,实在是愚蠢之至,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直到如今害得公主嫂嫂小产丧子,那孩子是公主所生,如何只是一个简单的孩子呢?
他是先帝之外孙,陛下之外甥,将来长大成人,也是能叫咱们韩家愈发枝繁叶茂兴盛的指望,没准以后还能再给我们韩家娶一位公主回来的……如今都因为我与冯氏闹出来的家宅琐事,叫这好好的孩子没了,弟与冯氏,实在罪该万死!”
韩孝民跪倒在地:“弟已知大错,但求还能得兄长原谅一二!”
这些年来,韩孝直还是头一回见自己的弟弟掏心窝子一样说出此等让人动容的话,仿佛他真的已经改过自新、幡然悔悟了一般。
韩孝直虽痛心颍川公主失去的那个孩儿,可是韩孝民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他本来也没办法再把自己的亲弟弟怎么办,此番弟弟已经知错,而且还说以后回了长安,要当面教训一下那个不识抬举的弟媳冯氏。
他还一再保证了以后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他们一家人日后定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好好把日子给过下去。
韩孝直焉有不信自己弟弟的道理?
他于是也缓和了神色,露出了温情的样子,上前将弟弟从地上搀扶起来:“二郎,你能通晓这样的道理,哪怕直到今日也是为时不晚,我心下是当真欣喜不已,总算是见到你心智长大了些了。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回长安,叫公主和太妃心中知晓,以后咱们一家人还是和和气气地在一块,不能再让长安城里的其他人笑话了。”
韩孝民也立马表示:“弟也已经写好了两份家书,一给母亲,一给冯氏,我会把道理跟她们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叫母亲和冯氏即刻去给公主、太妃她们赔个不是,虽不能弥补公主丧子之痛,多少也叫她们心里怒气稍平息些。”
韩孝直更加欣慰了:“如此甚好!这才是咱们一家人、亲兄弟该做的事情。”
韩孝民于是从怀中掏出一沓颇有点厚度的书信,举过头顶,放在他兄长的面前:
“这是弟亲笔所书给母亲内人的家信,求兄长过目检查一番,兄长若觉得无误了,劳烦兄长替弟弟寄回长安。”
好不容易兄弟二人冰释前嫌的关口,韩孝直身为兄长,自是要表示一番对弟弟的信任,当下他就接过了那叠厚厚的书信,转过身放在了他专门给颍川公主寄送家信的盒子里,而后上前紧握着弟弟的手说:
“二郎!阿兄几时有不信任你的时候?你既说你已痛改前非,阿兄自然百般信你。只盼着这几封家信寄回公主府里,咱们一家人能互相理解,和睦如我们少年时一般。”
如果韩孝直现在有仔细观察他弟弟的表情的话,就会发现,韩孝民此时无比的紧张,甚至连他的双手都在发抖。
因为他也在赌,赌韩孝直真的不会去看他寄回去的东西里面到底是什么,哪怕等他走了之后,韩孝直也不会再拆开来去看。
而这一次,他还真的赌对了。
面对自己弟弟的悔过自新,韩孝直大喜过望,只觉得自己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都被放下了,他也开始畅想起从今往后的颍川公主府会有多么和气亲睦、其乐融融,自己往后的日子能省多少心,少受多少闲气!
当下,他火速写完两封给颍川公主和李太妃的家书,而后也放进那个小盒子里锁好,立马交给信使寄回长安。
他整个人都感到无比的神清气爽,哪怕近来交州一带的战事不利,哪怕他大约三个月内已经无望再擒住张道恭了,也不妨碍他今日的好心情。
另一边,段充也在等着韩孝民给他的答复。
他迎上去问了一嘴:“兄长,如何?”
韩孝民后背、手心都是一片冷汗,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有些疲乏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无事,无事,应当是无事的。”
段充微笑:“如此甚好,弟也可回去向陛下和淑妃娘娘复命了。”
韩孝民忽然一把紧紧握住了段充的手腕,眼神中迸发出一股异样的恨意:
“若说一刻之前的我还有所犹豫的话,此刻,我已下定决心,必要助陛下杀了周奉疆,再杀了韩孝直那小人。”
段充乃问:“为何?”
韩孝民恨得咬牙:“我早该知道,我这个所谓的兄长,实际上就是个无情无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罢了,哪里是我的亲兄长,根本不值得我信任敬重!我按照段老弟所教,在他面前跪地认错,还承认说颍川公主小产都是被冯氏所害、让冯氏去给颍川公主赔罪,结果呢?结果我的儿子被他的孩子害瞎了双眼,他竟然厚颜无耻,连对我的半句宽慰都没有!这些年固然我母亲妻子有和颍川公主不对付的地方,难道那颍川公主就对我的母亲尽孝了么?怎么不见韩孝直说他自己的错处?他本就没拿我母亲当一回事而已,一心一意只有他那狗屁的公主老婆!”
段充立马说道:“等周奉疆一死,那颍川公主又还算个什么公主?李太妃又还算个什么太妃?兄长到时候便可报仇雪恨了。”
*
虽然穆王妃隐晦地和媜珠提过几句,希望媜珠能够在皇帝跟前也恢复从前的柔婉姿态,不要再日日摆出一副这般模样,叫皇帝见了也不痛快;虽然媜珠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可她真的实在做不到。
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能忍的。
至少现在的每个夜晚,她都格外的难熬。她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害怕皇帝的宠幸。
现在在她看来,那已经不再是一个皇帝丈夫对自己女人的宠幸,而是侵犯。
他本来并没有权力对她做这样的事情的,不是么?
那她现在为什么还要迁就、顺从他,满足他?
自从成婚以来,他对她数年不变的索求颇多,即便有时她身上还有着月事,他偶尔都会让她用些别的法子帮他纾解。
他并无别的姬妾女人,又正值盛年,佩芝她们私下也劝她多体谅皇帝,媜珠从前觉得劳累,但将就着也都忍了下来,也都能理解他在床榻间的放纵。
然而现在不行。
现在只要她一想到他原本是她的兄长,不论是她所敬重多年的那个兄长,还是毁掉她婚约和人生的兄长,哪怕她知道他和她并无血亲,他们既非同父、也非同母,可她还是接受不了。
每个夜晚,他解开她的寝衣,每一次触碰和抚摸她,都让她恨不得自己可以当场昏厥过去,这样就不用再亲自经历这一切。
最近他见她在床笫房事间半是抗拒半是敷衍,不仅没有体谅心疼她的不易,反而对她越发苛刻,索要愈多。
有时他见碰她而她没有迎合的反应,便会对她提出种种羞耻的要求,令她来主动触碰他。
媜珠总是不肯的。
她不肯,男人在床上也不会迁就她,周奉疆平素再如何宠爱她,这时候都会搬出帝王的威压来逼迫她,有时他不再柔声唤她的名字“媜媜”,而是低声沉沉地叫她“皇后”,说这是她身为他女人的职责,是她享受皇后尊位而应尽到的义务。
她必须听他的话,必须为他做。
她也害怕,然后就只能哭着照做。
没有人会想象到,看似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的、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每个夜晚都是如此狼狈屈辱的度过。
他的兴致也被她败得一干二净了。
于是她越来越容易哭,以至于到了他稍微扯一下她的衣领,她的眼眶就立马红了的地步。
周奉疆拿她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她听见他几次在事毕后拥着她睡下时,都会叹息几声,那叹息声里有他无计可施的气急败坏。
这日夜间,佩芝服侍着媜珠沐浴更衣过,媜珠躲在梳妆台前梳理着自己如云的浓密长发,磨磨蹭蹭许久就是不肯上榻歇息。
佩芝看出她的心思,还是上前委婉地催了催她:“娘娘,该安置了,陛下已经等了您有一会儿了。”
媜珠听到这话,正梳着发的手又是一抖。
她偏过了头去,将一张精致美丽的小脸低了下去,被垂下的长发遮掩:“你去让陛下先歇下吧,我等会再过去。”
是“等会再过去”,而不是“等会就过去”。
梳妆台上的铜镜里照映出一个女人年华最盛时姣妍美好的身段和容貌,昔年北地之人说她是艳冠北地三十州的第一美人,这话的确分毫不错。
过去,就连她的父亲都以她的绝色容貌为傲,说她是他北地疆域版图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是整个冀州周家一百三十年以来发家的辉煌历史中最美丽的点缀。
她父亲私下还曾说过,如果她以后的丈夫河间王当了皇帝,那么她就会是皇后;
如果他自己当了皇帝,或者他的儿子们谁以后当了皇帝,那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的美,值得得到这份尊贵。
能受用得起他女儿这份美丽的,不是坐朝之君的皇帝,就是出身显赫的驸马。
凡夫俗子,连她的一根头发丝也不配窥见。
可是现在,她既是公主,也是皇后。
一个“死去”的、没有身份的公主;一个被人囚禁的,没有自由和尊严的所谓皇后。
最后得到她的人,是她那出身卑贱的兄长,是她父亲的养子。
她太清瘦,而这方铜镜或许太大了,她的身影仿佛被困在了这铜镜里,鎏金雕花的铜镜边缘则像是冰冷的鸟笼笼架,将她牢牢地锁在了其中,让她成了鸟笼中被关着的一只雀莺,不得挣脱。
佩芝心里叹了口气,听出了她话里的抗拒意思,只得将她说的话又如实告诉给皇帝。
媜珠紧紧握着手中的梳子,凝神细听皇帝在那头是如何回答佩芝的。
皇帝好像没有说什么,也并没有生气,摆了摆手就让佩芝退下,连寝室内殿的灯都没有让她熄。
佩芝退出内殿时,经过媜珠身边,媜珠恍惚间察觉到她好像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目光悄悄打量了她一番。
她很快就知道,佩芝为什么会这样看她了。
*
须臾,这内殿里只剩下了皇帝和媜珠两个人。
她满心的侥幸,暗自期盼皇帝可以先于她而睡下,等到皇帝睡下之后,她再偷偷摸摸地溜回到榻上,也许这样就可以免受一晚上的折磨。
可事实终究让她失望了。
片刻后,躲在梳妆台前的媜珠听到身后渐渐传来了皇帝的脚步声。
她再度感到无比的害怕,连回头都不敢,下意识地就想逃,然而双腿又似十分沉重,让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皇帝最终在她身后站定。
她看到铜镜内出现了一个男人健硕挺拔的身影,他随意披着一件宽松的寝衣,裸露着一半精壮的胸膛,是很懒散的姿态。
他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俯首亲了亲她的发顶,这动作太容易给女人一种温情而受到宠爱的错觉了。
可他对她说出的话却无比令她无地自容。
皇帝凑近她的耳边,温热的吐息都似直接灌入了她的耳内:
“朕给你半盏茶的功夫,把你的头发打理好,爬到榻上去,月兑光,等着朕,朕今夜便不再为难你。”
媜珠在他怀里又是一抖,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她的眼睛立刻就委屈地湿润了,唇齿都在轻轻发颤。
见她毫无动作,皇帝望着镜中她的模样,修长的指尖挑开她面庞的一缕碎发,
“还是说,媜媜今夜是喜欢在这里呢?”
媜珠咬着唇发抖,泪珠滴落,砸在了他的虎口处。
男人这时候对她的眼泪是不会有丝毫怜惜的,他见到她哭,甚至还觉得格外有趣地轻笑了声,
“你若是喜欢这里,朕也还给你半盏茶的功夫,爬到你的梳妆台上去,选个你喜欢的姿势,朕都依你。”
媜珠只觉得他是魔鬼。
恐怖,害怕,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胸脯剧烈起伏,男人站在她身后俯视她,将她胸前的一片风光尽收眼底,活色生香。
专制和暴行滋生出柔弱雀莺反抗的决心,她终于在今夜做出了除了掉眼泪之外的其他举动。
——“啪”一声摔掉了她手中的梳子,那把皇帝亲自给她做的、当做他们成婚一整年礼物的梳子。
皇帝终于有些不悦地拧了下眉。
媜珠从梳妆台前站起了身,推开他,后退了数步,仰首直视着他满是欲色的双眸:
“我不。”
她被气得浑身发抖,“我不要,我哪里都不要,一次都不要,我不要顺从你!”
媜珠这时没有再对着他自称为“妾”,
“陛下可以有三宫六苑,如云后宫,谁愿意这样伺候陛下,陛下可嘉奖她为昭仪、贵妃,可我不愿意,只有我不行,我不是你的玩物,你凭什么对我这样?”
皇帝的脸色终于沉了下去:“媜媜,你在说什么胡话?过来,回到朕的身边来,朕不与你一般计较,可以当你没说过这些话。”
媜珠又后退了几步:“我没有说胡话,我清楚地很!我受够你了。”
她顿了顿,似乎是哽咽了下,把泪水咽进了肚子里,
“我无能,无力服侍陛下,求陛下广纳后宫,充实嫔御,雨露均沾,绵延后嗣。您放过我吧,我不想再侍寝了。”
“媜媜!”
周奉疆也怒了,他低喝了她一声,“把你丢掉的梳子捡回来,把它好好地放回你的梳妆台上,然后回到朕身边来,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原谅你今夜的胡言乱语。朕告诉你,这是朕今晚最后一次容忍你的脾气。”
媜珠从未见过他这样暴怒的样子。
她忽然有些释然了——释然自己的母亲、兄弟姐妹和周围的所有人都跟着他骗她。
确实,如果有人见到他此刻的怒容,大约也会不由得膝盖发软,匍匐在地,而后诚惶诚恐地照做他的一切指令。
如若不照做,那么北地三十州的精锐士卒军队,都可以成为他平息怒火的工具。
他的确很可怕,只是她之前从未见过他可怕的样子而已。
她现在也害怕,可她最终也没有服软,而是静静等候他施加的惩罚。
第35章
成婚多年,年轻夫妻间偶尔也会有些磕磕碰碰,但除了在床上之外的其他事上,周奉疆都愿意哄着她、迁就她,从前在冀州家里家外到如今长安魏宫的禁宫内外,几乎大小事宜都由媜珠说了算,是以这些年两人表面看上去尚算恩爱,没有什么矛盾。
所以,男人理所当然地就会认为,既然他给予她的、他为她付出的足够多了,那么她就理应在床帷之内乖乖地听他的话,永远温顺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而且还必须是笑着的、心甘情愿地顺从他,不能露出丁点不情愿的表情。
他对她没有别的太大的指望,不指望她贤良淑德,没有让她辛苦劳累地打理后宫妃妾,他不要求她做一个完美无瑕的中宫国母,希望她可以活得自在随心,甚至近几年来也没有催逼着她怀胎生子。
他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她在他身边可以快乐而已。
除此之外,他还给予了她许多这世上别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名分、荣华、宠爱,她得到的全都是最好的,最值得旁人羡慕的。
那为什么他只期待她帷帐之内床笫之间的一点迎合欢愉,她都吝啬得不肯给呢?
他究竟哪里做得还不够好?难道是他还不够爱她么?
她不肯给,不愿意陪他,只能是因为她不够爱他。
她不爱他或者不够爱他,那就是她的错,她的罪,她应该被惩罚。
他会用手段和时间教会她道理,让她看清楚她这辈子应该爱的人到底是谁。
*
媜珠站在原地和他僵持了片刻,周奉疆垂眸瞥了眼被她弃若敝履一般随手扔在地上的那把金梳。
那是他们成婚一整年时,他亲手所做赠她的礼物,其上还有他所刻的一行字——思卿共白头。
制作金梳所用的那块金子,还是拿前前朝的那位开国皇后圣穆刘皇后的一顶凤冠熔的。
没心没肺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什么东西她都能说扔就扔。
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当年他要是真的做了什么狗屁君子去“成人之美”,纵着她去和张道恭淫奔到洛阳去,现下只怕她还不知衣衫褴褛地跟张道恭流浪在哪里吃糠咽菜呢。
她能不能活到今日、有那个吃糠咽菜的命都难说。
周奉疆看着她那扬着细颈仍旧桀骜不驯的样子,怒从心涌,暴虐性起,忽地上前一把攥住了媜珠的手臂,将她连拉带扯地拖到了内殿的床榻边,媜珠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可是喉间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惨白着一张脸被他扔进了床帐内,跌跌撞撞地在榻上连爬都爬不起来,满头青丝披散开来,一半铺陈在丝被上。
爬不起来,她就只能本能地蜷缩起身子保护自己,把自己尽可能地缩成小小的一团,然而下一刻那男人单膝跪在床沿,一把捉住她细细的脚腕,将她拖到了自己身边来,摆成了一个他顺手的姿势。
媜珠的眼神中都充满了十分的惊恐之色。
……
她恍然间连自己都开始后悔自己今夜对他露出的反骨,因为这些反抗根本就没有意义。
不反抗,她只需要吃点苦头熬过去就行。反抗拒绝了,她不仅要加倍地吃苦,还要受他的欺辱。
良久,殿外天穹之上的皎洁圆月渐渐西去,殿内的烛火也已燃尽了大半,皇帝伏在媜珠身上粗喘了片刻,冷冷地起了身,懒懒地靠在床头边看着媜珠事毕后狼狈的模样。
媜珠逼着自己没哭出声,自己强撑着从床沿边挪动到枕边,扯过被扔在一角的丝被遮了遮自己。她以为今晚大概到此结束,她应该终于可以被允许睡下歇息了。
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狼藉污秽,但实在累极,也没力气去管。
——以前都是他为她清理的,她自己也没有做过这些。
以前他事后也不会待她如此冷漠,夸奖,安抚,温存,帮她清理擦拭身体,然后抱着她,哄着她睡下,这些应有的流程一件也不会少。
见她作势已经准备收场睡下了,周奉疆这才有了些反应,一把掀掉她扯过来盖在身上的被子,轻佻地拍了拍她的脸,对她冷笑:
“媜媜,乖,下床去,把你扔掉的梳子捡起来,放回梳妆台上,还要朕对你说第二遍么?”
媜珠小脸一僵。
她心中犹豫再三,双眸噙泪,终于还是四肢发软地从榻上爬了起来,捡起被扔在大床一侧的寝衣,想先穿好自己的衣裳。
她是要脸面的人。
但周奉疆又不允,或许是因刚结束一场让他愉悦的情事,他整个人的神智都有些漫不经心的散漫,
“就捡个梳子,还要穿什么衣裳?你今晚都不需要再穿衣裳了,去。”
媜珠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发抖地拨开了床帘,赤身下榻去梳妆台边捡起了那把被她亲手扔在地上的梳子。
每走一步,她觉得自己的心都痛到在发抖。
他怎么能如此侮辱她。
在捡起梳子的那一刻,媜珠想到了那个她没能嫁成的男人。
河间王,张道恭。
在她的记忆里,那似乎是个温润如玉的儒雅俊逸男子,他待她格外温柔周到,绝不是皇帝这样粗鄙武人出身的做派。
如果她现在的丈夫是他,他会舍得对她这样发脾气、会舍得这样对她吗?
媜珠瞥见那金梳上刻着的“思卿共白头”几个字,突然对自己此生的婚姻运数前所未有地绝望起来。
这时代的大部分女人,总会将自己的婚姻想象得无比重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就决定了她们后半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而她呢?
她想嫁的人,没有嫁成。
她嫁的人,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珍惜爱护她。
她这一生,又会和谁共白头?她白首之时,陪在她身边的人又会是谁?
媜珠不知道,她也想象不到。
她咽下那些苦涩的情绪,麻木地走到梳妆台边,将金梳放回了妆奁盒中。
“啊——”
媜珠正欲转身时,惊觉梳妆台上的铜镜内再度出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她被他圈在怀中,然后他一把抱着她把她放到了梳妆台上去。
她不着寸缕,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如何能不懂这男人还想对她做什么?
可怜此时的她已经累到再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了,惟有心如死灰地阖上眼帘,被迫待在这张金丝木的妆台上任他施为。
*
媜珠这一夜睡得很艰难,等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下午时分。
再次睁开眼时,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累,疲倦,从未有过的心力交瘁的乏力。
四肢酸软,像是仍旧没力气动弹一般,眼睛也因为昨晚哭得太厉害而酸涩难受。
身上倒是清爽的,是被人清理过的,破皮红肿见了血的地方也被人悉心涂上过膏药。
可她的心是死的。
佩芝过来试探着说要侍奉她起身穿衣,手中又端着茶盏,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点茶水。
媜珠愣愣地不肯理睬人,像是已经被皇帝折磨傻了似的。她仿佛还在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一双美眸中就又滚落了泪珠下来。
美人垂泪,总是会惹人怜惜的,不论是男女老幼皆会为之触动。
连佩芝看了也隐隐有些心头不忍,她上前轻抚了抚媜珠的肩,低声宽慰她:
“娘娘别多心也别多想,陛下是最疼爱娘娘的,是疼爱娘娘,所以有时候才会……才会稍微有点儿没分寸而已。”
可是是她受了一夜的苦,她们侍奉守在殿外的宫人,难道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听不出来?
在她们看来,皇帝却只是“稍微有点”没分寸而已吗?
对,媜珠蓦然意识到,这世上也许不会有任何人心疼她,同情她,理解她所受的委屈。
在所有人看来,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就会去宠爱她,会将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她一个人得宠,连她的整个母族赵氏都因此繁盛,成为本朝声名最显赫的望族之一。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夜里在榻上躺着不出力伺候好皇帝就行了,这多轻松啊,她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
外人不知道她的苦楚,哪怕知道了,心里也只会说她是“不识抬举”“没事找事”。
见媜珠还是不吭声,佩芝又安慰她:“娘娘别往心里去,其实呢……天下男人都是这样的,这,哎,陛下是武人出身,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难免……可陛下最宠爱的就是娘娘了,陛下是宠爱娘娘才这样的。”
媜珠漆如点墨的眸子冷冷望向她:“男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论我嫁给谁,这辈子都要遭这样的罪,是么?因为我是女子,又恰好尚有几分姿色,我生来就注定要被这样对待,是么?”
——是啊,不然呢?
佩芝在心里想,这可是刚经历过乱世的世道,像你这样的女人,不管在南地北地还是西域藩外,怀璧其罪,有这样的美色,注定要被男人抢来抢去,谁得到你都会这样对你。
这样的女人,本来便是要被人私藏的。
太过美丽的女人,在乱世里是不容易有好下场的,皇帝他都已经够宠爱你了,你如今已是幸运之至,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想想你那真的嫁给了张道恭的亲姐姐周婈珠吧,你若是知道周二娘子如今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呵。
事实上,她对媜珠并没有什么怨恨或是愤懑的情愫,媜珠身为皇后主子,待下温柔和善,她很喜欢她,甚至还一心期盼着她早日为皇帝诞下嫡长子,成为来日的帝母,让这个王朝往后几百年的君王都出自她的血脉。
可她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了,这辈子见识过的可比她多得多,她看透了这世道。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难听也还是道理,不会有假的。
为什么她母亲赵太后明知女儿被人设计强占也不吭声,明面上看是因为畏惧养子权势,归根结底,其实不还是因为皇帝能给她女儿过上最好的、最安稳的生活?
可惜媜珠还太年轻,她还不懂这些。
所以现下面对媜珠的反问,佩芝立刻惶恐地跟她告罪:“娘娘息怒,婢不是这个意思,婢岂敢?”
媜珠不说话了。
佩芝再劝:“陛下和娘娘是年轻夫妻,夫妻之间一辈子少不了什么磕磕绊绊的,只要情意还在,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媜珠咬了咬唇:“没有了。我跟他没有情意……”
“媜媜。”
殿内的二人皆是一愣,抬头一看,是皇帝不知何时进来了。
他的脸色也未必好看,明明昨夜是他最痛快销魂,现下他眼下竟也有一抹淡淡的疲倦的乌青色。
皇帝眼神示意佩芝退下,他慢慢上前,走到媜珠床边坐下,握住了媜珠的手,媜珠躲了下,想将手抽出来,但他握得太紧,不让她离开。
“是朕不好,是朕伤了媜媜的心。”
上一次他粗暴对待过她后,也是用这样的话哄她的。
男人在床榻之间说的话不可信,在床榻之间痛快完了后说的话更不可信,不过都是在连蒙带骗地诓一诓蠢女人罢了。
她已在这上头吃过了一次亏,断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而且,媜珠还觉得他们之间甚是没意思。
实在太让人乏味了。
他来来回回都只会这一套,对于她,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她乖乖就范侍寝,她不愿意,她顶撞忤逆他,然后他就用强,待完事后,见她哭得伤心心情不好,他吃饱喝足之余,则寻几件首饰珍宝赏给她,哄她开心。
之后他们便可以重归于好,他亦可继续消遣受用她的美色身段。
媜珠自己都觉得累了,他居然还不嫌累。
或许是因为她尚年轻貌美,还没到色衰爱弛的年纪,所以为了榻上那点快意风流,他就可以一直来哄她吗?
他对她用强,是为了在榻上快活;事后来哄她,是为了让她能继续心甘情愿和他同房,让他快活。
媜珠猛地大彻大悟了,或许佩芝说的的确不错,——“天下男人都是这样”,对于女人,在乎的都只是那一回事罢了。
这一次,不管皇帝如何再同她认错哄她,媜珠都再也不开口了。她揪着自己的衣袖,委屈的眼泪在眸中直打转。
她看透了,便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也永远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次。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只要她还在做这个皇后,她就永远活该被当成他的消遣。
见媜珠还是始终不语,皇帝沉沉地叹了口气,“媜媜,我们夫妻的确很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这些天你心情不好,对朕百般敷衍抗拒,朕不是看不出来。朕想和你好好谈谈,你也总是推拒不肯,朕昨夜实在是被你气急了,所以才……”
媜珠睁圆了眼睛看着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所以?所以陛下认为这一切都是妾咎由自取?”
她声音低了下去:“上一次你说过,以后不会再这样对我的,可实际呢?”
皇帝将她纤薄柔弱的身体搂入怀里,抚了抚她薄薄的背,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当然,他也没脸回答。
“媜媜,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我身边唯一用真心对待过的人,至今也只有你一人。”
他没有再对她称“朕”,而是直呼“我”字。
“我这一生里只有三个女子最重要,生母,养母,还有我的妻子。可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生母厌弃我,我的养母只是利用我,只有我的媜媜是爱过我的,所以我永世也只对媜媜付出过真心。居于万人之巅,九五之尊,至高至寒之处,我只剩下你一个人陪在身边,我不能接受你不爱我,不能接受你拒绝我。”
在媜珠的记忆里,这是皇帝第一次对她剖白他的过往、他的内心。
“赵太后……当年还是冀州侯的赵夫人时,冀州侯收养我为养子,名为养子,实则不过是想充作家仆而已。赵太后将我记在名下抚育,她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也一分不差地回报给她和赵氏一族。可你知道么,我和她皆心知肚明,我们之间并没有几分母子之情,在赵太后身边的这么多年,她不止养过我一个养子,我从来都明白,只要我稍微逊色于人、只要我稍微比她其他的养子差,她定会果断地抛弃我这颗没用的弃子。如今我还能称她一声母亲,不过是因为我对她来说最有用。”
“我怕被她抛弃,但若是真的有被她抛弃的那一日,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第一个抛弃我的人,是我的生母。”
周奉疆抚了抚媜珠的发,“媜媜,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生母的事情,你大约并不知道,我的生母尚存于世,并且,几年前,就在我们成婚后的第二年,我还亲眼去见过她。”
媜珠的心思被他说的话勾走了,她微微愕然,“我们婚后第二年?是陛下去伐徐州牧的那一年,陛下在徐州……?”
第36章
皇帝的生母曾经在冀州做过什么营生,媜珠是听赵太后说过的。
他的生母待他很不好很苛刻,媜珠过去也听赵太后念叨过一次。
据说,后来那个女人和冀州军军中的一个士卒看对了眼,二人因此私逃,其后十数年便再没有丁点消息。
她走的时候,将自己才六岁的儿子抛弃在天寒地冻的冀州,甚至连多几口干粮肉饼都没给孩子留下,也亏得是那个孩子坚忍心性过人,居然也真的熬了下来,并且最后误打误撞为冀州侯周鼎所赏识,收为了养子。
但后来她过得怎么样,冀州城中的人就没再知晓了。
连赵太后和外头的文武百官也早已默认她肯定是死了,新帝登基践祚以来,皇帝自己不提,外头更没人提说要为皇帝找回生母的事。
媜珠从没想过,原来早在所有人之前,周奉疆已经找到了他的亲生母亲。
周奉疆将媜珠抱在怀中抱得更紧了些,手臂紧绷,眉目间也渐渐笼上一层极淡的怆然怅惘之色。
他埋首在媜珠的肩窝和长发之间,汲取着她身上的温度和香气,第一次在媜珠面前流露出了些许脆弱的样子。
从他的口中,媜珠听到了那个故事的后半部分。
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皇帝此生第一次对别人讲起这个故事,也会是最后一次。
今日之后,他人,他时,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再有人能听到这个泱泱帝国的君主说起这个对他来说十分不堪的故事。
……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寒冬深夜里,周奉疆是清楚自己母亲将去往何方的。
倒也不是在徐州,而是徐州更南边的扬州,江都县。
他听过那男人曾经对她母亲说,他的户契上写的是他是徐州人,但数年前他生父过世,两位叔父带着祖父祖母和他母亲等人就举家搬到了扬州谋一口饭吃。
扬州临近运河,繁荣兴盛,鱼米之乡,且常年并无战事,比之冀州更加好讨生活,处处有适宜女子可做的营生。
裁剪,缝纫,洗衣,卖茶,摆摊,甚至还能做个走街串巷的媒人,他们有手有脚,干什么不成呢?
他向郑二娘子极言描绘扬州城是何等人稠物穰的繁华胜地,还说,若不是当年他父亲早逝,他想投了军营给家里省下一张嘴吃饭的开销,他也不至于到了遥远的北地冀州做一个小小的军卒。
周奉疆的生母郑娘子被那男人说得愈发心动向往,尤其是当那男人说,到了扬州,没有人再认识她,她过去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一张无人知晓的白纸时,郑娘子几乎感动到为之泣泪了。
“到了扬州,我们抓紧安顿下来,我会名正言顺地娶你为妻,哪怕手头寒酸拮据,至少也会为你堂堂正正地摆上两桌酒,叫街坊四邻皆来见证,你是我谢家明媒正娶的长孙媳妇儿。我还要告诉他们,你本就是好人家通晓礼义道理的清白姑娘,是叫我从冀州坑骗拐来做媳妇的,叫他们都好好待你,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这诱惑对处于那样处境下的一个女人实在是太大太大,郑娘子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了。
然后,她抛下了她的儿子,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怀揣着对自己未来新的人生的无限期盼,随之和谢大郎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她不能带上她的儿子。
——她要清清白白的嫁人,对,谢大郎说的本就没错,她是北地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跟他嫁去扬州的,她的过往干干净净,冰清玉洁。
她没有嫁过人,没有生过子,更没有做过什么肮脏污秽的营生,她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几个月后,经历了好一番颠沛流离的谢大郎带着郑娘子终于进入了扬州城,来到了江陵县,找到了谢大郎阔别数年不见的亲人。
彼时,虽然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但家中其他亲人尚存。
家中人见他终于回来团圆,无不泪流满面,对他从外头带回来的这个女人也无比满意,说这女人看着勤快能干又很和善,的确是个好媳妇儿,连连称赞谢大郎的眼光不差。
谢家人给他们另辟了一块新的屋舍,小半个月的功夫里,将他二人衣食起居要用到一干房中物件也添置得齐齐全全。
更值得大喜的是,谢大郎的弟弟谢二郎这几年读书有了出息,在江陵县县太爷的府衙里做了个小幕僚,因着这层关系,他轻松就安排哥哥在当地做了个衙门的捕快。
谢大郎有了稳定的月银收入,偶尔还能靠着点手段从下头再捞点钱财。
谢二郎还想法子让嫂嫂郑娘子去县令夫人娘家的一间裁缝店里做了个裁衣的绣娘。
于是乎,来到扬州后不久,谢大郎和郑娘子的生活便步入了正轨,郑娘子的人生也因为这个男人而发生了她从前从未想过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二年,她和谢大郎的长子就在谢家一家人的期待下平安降生,她一跃成为谢家所有人眼中的大功臣。
又一年半后,她又生下一女,从此儿女双全,彻底在谢家站稳了脚跟。
之后的十几年里,她先后再度生下三子一女,只可惜夭折了两子,不过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婴儿本就容易夭折,郑娘子虽然有过伤心,到底不至于太当一回事。
不管怎么说,她和她丈夫还有两子两女,四个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她已成为街坊四邻间左右都羡慕的女人,旁人都说她是“全福人”。
虽然她的公公早就去世了,公婆并不齐全在世,但她自称自己父母在北地仍然康健,而她膝下又儿女双全,所以后来不少附近的新娘子出嫁,还是会请她来做全福人,让她给新娘子铺床。
这可是她在冀州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在扬州的十几年里,她过得一帆风顺,比她从冀州离开时想象到的生活还要幸福。
婆婆慈爱,亲戚帮衬,婆家接纳,丈夫同心,儿女懂事,衣食无忧。
她丈夫从小捕头成了县衙里的捕快头子,而她裁衣刺绣的手艺也越做越好,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她把她的四个孩子都喂养得白白胖胖的,家中顿顿食有荤腥,把鸡鸭鱼肉一股脑地塞进孩子们的口中。
又因自己如今本就做了绣娘,四个孩子的四季新衣都由她亲手裁剪。家中孩子虽多,可她从来舍不得叫小儿子小女儿捡大儿子大女儿的旧衣裳穿,怕孩子心里受委屈,一定要叫他们人人都有新衣裳穿才肯。
——周奉疆当年在听到这里时,他还是为自己的母亲和那个继父以及弟弟妹妹感到高兴的。
守金陵必守徐。徐州一失,金陵即危。当周奉疆攻下徐州后,冀州军越战越勇,兵锋自徐州南下,一路直指金陵。
从徐州打到金陵,中途必然会经过扬州。
他想要借此机会去寻找自己的生母,他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想要知道她这些年究竟过得怎么样,那个当年她不顾一切想要与之私奔的男人,他对她好不好,她幸福么?
后来他偷偷派去提前潜入扬州城内的心腹果然很轻松就找到了她,并轻而易举将她过往十数年的所有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攻入扬州城之前,他已提前命人潜入城中偷偷护住他的生母一家,不想让母亲在兵荒马乱之际受到一点点战火的冲击。
后来他顺利占据扬州城,命人传告城内百姓,说冀州军不杀无辜百姓,令黎庶可自安。
母亲听说此事也十分高兴,自以为是从北地兵蛮的战乱中逃过了一劫,当即前往她从前常去的一座佛寺里上香还愿,顺带着添点香油钱,为阖家祈福。
周奉疆时隔十数年再听到他生母的声音,见到他生母的样子,就是躲在那寺庙的佛像之后。
他窥见他生母虔诚地在悲悯的佛像前跪地祈祷,一一为她此生所在乎的那些人祈福。
第一个是她现在的丈夫,其次就是她的长子、长女、次子、次女。
然后是她过去夭折了的那两个婴儿,祈愿那两个婴儿已经投胎去了好人家,来生定要康康健健,平平安安,下辈子一定还要再投胎到她的肚子里,她会把他们好好地养大成人,成全他们今生还未续完的母子情分。——身为人母,她大约记得她的每一个孩子。
继而是她在北地老家再未能谋面的父亲母亲,弟弟弟媳,侄儿侄女们,希望娘家一切安好,希望父母能安享晚年,希望弟弟一家吃喝不愁,能替她孝顺好父母。
还有她在扬州的婆家人,包括她日渐年迈的婆婆,小叔子、妯娌,侄儿侄女,大姑子小姑子一家……
她希望她的婆家人也都要好好的,他们一大家子亲戚之间互相帮衬,在这乱世里才能不被人欺负。
最后,她沉默许久,还提到了她的前夫。
她希望前夫战死的亡魂可以得到安息,愿她的前夫可登极乐,来生托生在富贵人家做个闲散公子,不要再像这一世这般辛苦了。
——当年,周奉疆的生父,她的前夫,待她也很是不错。
她的愿望很多很多,她为她在乎的很多人祈福,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个不知名的老妇人。当年在她和谢大郎从冀州逃往扬州的路上,他们一度差点因为精疲力尽而饿死,那老妇人曾经赠他们一人一碗热粥吃,叫他们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她也毕生都坚持为那个老妇人祈福,愿恩人今生太平,来生顺遂。
周奉疆默默地站在佛像后等了许久许久,也没有听到她再提起他的名字。
他忽然在这一刻意识到,原来他对她来说,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累赘。
她在乎所有人,唯独不在乎他。
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和她在冀州相依为命的那些年里,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招致生母数十年的厌弃和冷漠?
在他的记忆里,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再掉过一滴泪了。
然而那一天,他静立在佛像后,在那神情慈悲的佛祖都看不见的地方,他不知为何落了泪,连他自己也无法止住。
不知过去多久,母亲的声声诵经祈福终于结束,她在庙外玩耍的小儿子蹦着跳着扑进了她的怀里:
“阿娘!怎么还没完呀,你可说好了今天带我去买何记酒楼的香烙羊肉吃的!快点走呀,再不去人家就卖完了!”
母亲跪在蒲团上,面上浮现宠溺的神色,抬手理了理小儿子的衣襟,嗔怒道:
“没大没小的东西,佛祖跟前你也满口酒肉的,没规矩!”
小儿子不耐烦地拉扯她的衣袖:“走吧走吧!快走吧,我要吃香烙羊肉!”
母亲略带碎纹的眉眼间笑意更深:“好了好了,娘带你去就是了,讨债鬼托生的东西,叫我日日没个安生!”
而他则像是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一只孤魂野鬼,偷偷窥探着旁人的故事。
他的生母令他熟悉又陌生,他第一次真切地察觉到她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远到他们像是从未认识过。
其实在征伐徐州、江淮吴会之地之前,他曾在心中幻想他再次见到他生母时的场景。
他猜测,也许她会对他感到陌生;也许是惊讶他竟然活了下来;也许她会痛哭着上前抱着他,哭诉当年她将他抛下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也许她这些年的确感到后悔,她也一直期盼着再重新见到他……
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他在她身上一滴都没能得到的、他视之为奢望的母爱,她可以慷慨如江流海水倒灌一般源源不断地给予她别的孩子们。
她从来都明白如何做一个好母亲,明白如何去爱自己的骨肉。她只是不愿意那样爱他罢了。
两个她生下来不久后夭折了的孩子,这些年她多多少少还供着他们的长明灯,每逢清明、中元,都要来寺中多给他们念经超度,可见她是个多么慈爱的好母亲。
那他呢?
当年她抛下他一走了之,他也不过才六岁,冀州苦寒不比扬州的温暖,她这十几年来有没有一日会想起她抛弃过的那个孩子?有没有想过那个孩子是死是活、那个孩子过得好不好?
*
“陛下,也许婆母她是无心的。”
在讲到这里后,皇帝默然许久,媜珠竟然还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哽咽,于是她也在良久的寂静过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安慰了他一下,
“陛下,彼时刚经战乱,婆母心中定是惶惶不安,她匆忙拜佛只求平安,当然只能想到眼下身边的人……不经意间漏掉了陛下,也许真的只是无心的。陛下可设法再与婆母相会,若是母子当面重逢,婆母定会喜不自胜,和陛下之间重修母子之情。”
“——我不会再见她。”媜珠话音刚落,皇帝即斩钉截铁地道。
“为什么?”媜珠又问。
皇帝最终有些狼狈地侧首:“……后来在扬州城的那几日,朕命人暗中送了她十箱黄金,朕偿还她对朕的十月怀胎生育之恩。她面无异色,将那十箱黄金坦然收下,然后什么也没有再说,她也没有再说要见朕。哪怕朕什么也没有让别人对她说,可她身为人母,难道自己猜不到扬州城内的冀州节度使周奉疆到底是谁么?她早就心知肚明,可她并不想认我,她怕我打破她经营的美满的生活。她不见我,我也绝不再见她。”
哦,原来这才是那个故事的真相。
在已经被郑娘子伤心一次之后,他又送上十箱黄金,只为换她主动开口说一句想见他。
但即便如此,那个女人也还是无动于衷。
她无法舍弃的,是她在扬州谢家的安稳体面生活。
那个儿子的出现,——别说他现在是皇帝,哪怕他当时做了玉皇大帝,她也绝不稀罕相认。
她不能让别人知晓她从前在北地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还和别的男人生过孩子。
她是谢家最清白的媳妇,她干干净净,没有瑕疵,一生只为谢家生儿育女。
“她让朕已然伤心过一次,朕,此生都不再见她。既然朕生来注定亲缘浅薄,断之也不可惜。你不必叫她婆母,她不再是朕的母亲,朕也不是她的儿子。”
皇帝定定地看着媜珠:“朕不会为了一份区区母子之情,让自己活得一丝尊严也无,更不稀罕跪地祈求她的怜爱。朕用了二十多年,杀了不知多少人,才终于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尊严、竖起来的威仪,朕绝不会再回头祈求她的后悔和怜爱。朕不仅不再见她,也绝不再想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在朕心中,世上已永无此人。”
媜珠的眸光静谧,她就这样静静地直视着皇帝。
当一个速来强势独裁的帝王难得地向你暴露他脆弱的一面时,他自然是无比地信任你、宠爱你,所以才愿意袒露他的伤口给你看。
不论是谁得到这样的“殊荣”,都应当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叩谢皇帝的信任,然后极言安抚皇帝,并且一再向皇帝保证,哪怕他的亲娘不要他、养娘不疼他,但是她一定会永远陪在他身边,永远都只忠于皇帝一人等等等等。
然而媜珠并没有。
她看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是那样平和。连一点心疼也没有。
甚至,媜珠还淡淡地反问了他一句:
“陛下今日突然和妾说起这些,是为什么?”
皇帝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沉沉逡巡在媜珠身上,媜珠有些不自在,她觉得这就是一种赤裸的打量猎物、打量一块可被食用的肉的神情。
“朕的生母抛弃朕,朕从前无法释怀,现在说放下也放下了。后来朕被养母所养,朕也曾穷尽心思去讨赵太后的欢心,但赵太后对朕只有利用之心,所以后来朕很快也放弃了。媜媜……”
他轻抚她的脸颊,“你还不明白吗,朕最后永世无法放下的人,只有你了。朕在这世上,惟一还可以真心相待之人,只有你。所以你必须永远陪在朕的身边,永远爱朕。”
她是他心头最纯粹皎洁的一片白月光,是他身边唯一真心对过他的人。在他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时候,只有她爱他。
他也亲眼见证、陪伴了她的成长,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到如今。一个男人生命里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这般刻骨铭心的女人了。
媜珠的唇畔牵起一抹勉强的笑意:“妾之所有,皆为陛下所主。妾对陛下,自当真心相待。”
真心地厌烦他,真心地抗拒他,真心想要离开他。
皇帝深深呼出一口气:“媜媜,朕不傻。这些时日里,你看着朕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爱意。你看着穆王府小县主的眼神,都比看着朕的时候更真心。”
媜珠毫不畏惧他的质问,而且绝不承认他所说的事实:
“陛下既然质疑妾的真心,所以这也是妾必须要被陛下凌辱惩罚的原因。真心一事,见仁见智,妾不知如何自证清白,所以陛下将妾做玩物一般羞辱,妾自当受之,不敢有怨。”
她还是满腹火气,并没有因皇帝给她讲一讲他被生母养母集体嫌弃的悲惨故事就为之动容了、心疼了,然后不明不白就原谅了他,活活继续受下这委屈。
她一点也不傻。
皇帝回她:“朕从来都是将你视作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几时将你当做玩物?那你告诉朕,这数日以来,你为何在侍寝时对朕敷衍抗拒?你明知朕从无纳妾之心,却屡次劝朕宠幸旁人,你是故意气朕。朕为你亲手所做的金梳,你为何说扔就扔?你现下就是去宣室殿里砸了朕的玉玺,朕也舍不得责罚你半句,可朕送你的东西,你不能轻贱。”
该低头的时候不得不低头,媜珠既然敢做这样的事,自然也有理由回他。
她立马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哀哀戚戚地低声道:
“妾无德,这些年始终无法为陛下生育子嗣,即便陛下不说妾,妾也心中不安。妾的肚子不争气却夜夜受陛下专房之宠,独占恩露,妾无颜见天下人,更无颜侍寝,所以妾才会推拒陛下……妾想劝陛下充实后宫,也是想为陛下的子嗣考量。妾已然失德至此,如何还敢提与陛下共白头之事?所以陛下赠妾的金梳,妾也不敢再拿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真的是这样么?
周奉疆端详着媜珠,又觉得她不像是在作伪,心头倒是好受了些许。
也许她真的是在焦虑子嗣的事,焦虑得自己神智有些失了常,然后才把自己变成这样子的吗?
难道一切真的只是孩子的原因吗?
媜珠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给自己挖了一个多大的坑。
周奉疆带着粗粝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媜珠细腻白皙的下巴,他将她的脸抬起了几分,让她抬首同自己直视,终于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
“——你若是真的这么想要孩子,那我们今年要个孩子,好不好?”
“我们要个孩子吧。只要是媜媜腹中所生,生男即立为太子,生女则封为国公主,朕与你一起亲自养之。我们会是很好的父母的,对不对?”
媜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保住了脸颊上最后的那点笑意,没有在皇帝面前失了态。
孩子。
她跟他生下的孩子,算什么呢?
乱伦的产物?
还是她失贞受辱的证物?
第37章
现在的媜珠当然是不可能想给他生孩子的。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她连叩拜偏殿里供奉的那尊送子娘娘像都十分敷衍,每次跪在那送子娘娘像跟前时,她心里想到的却是:
“谢谢娘娘,谢谢娘娘没有让我在过去的数年中糊里糊涂地生下仇人的血脉、乱伦的孽种。”
她方才和他所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诓骗他一番,给彼此互相找个台阶下。
她此时在这深宫之中孤立无援,就连亲生母亲都未必能帮她什么,实在不宜彻底和周奉疆闹得决裂,若是在她还没有摆脱他的情况下,她再被他厌弃,只会让她在这宫中的处境更加举步维艰。
所以她似乎只能被迫陷入这样周而复始没有尽头的循环里:
因为无法忍受而和皇帝发脾气进行微弱的抗争,因为认清现实又一次次和他假意求和。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和媜珠心中的纠结苦闷不同,在那一瞬间,周奉疆却是动了真格的了。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对她讲起了自己那不忍回首的幼年时光;也许是因为被她眸中盈盈的落寞和哀伤所触动,他觉得或许他真的不该自私地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
他在那一瞬间改变了明明一个时辰之前还在坚持的想法,——现在他想和她有个孩子了。
或许,一个新生而柔嫩的、会吵闹的孩子,才能使他们之间真的连接起来,会填满他们这段婚姻里情感上的空洞,让他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会成为父亲,她会成为母亲。
……如果她因为怀孕生育这个孩子而想起过往的事呢?
周奉疆的大脑下意识地阻止自己去深思这个问题,他只粗略地在头脑中安慰自己说,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
她那么柔弱,那么善良,她连奴仆宫人都会心疼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不爱他所以就不爱她自己辛苦生下的亲生孩子?
或者,有可能佩芝他们说的的确没错,女人么,生下了哪个男人的孩子,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心也会偏向那个男人的。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媜珠真的有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吗?真的想生下他的孩子吗?
周奉疆再度问了她一遍:“媜媜,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吗?”
他说的是“为我”,而不是“为朕”。
此刻,他只是她的丈夫。
他问她的时候,宽大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媜珠的两肩,眸中有八分的热切,细看还有两分忐忑。
媜珠还能怎么回答?
在这时的世道里,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女人面对丈夫想要后嗣的要求,都无法回答“不”。
哪怕只是平民百姓之家,如果有一个普通妇人说自己不想给丈夫生子,也都要被街坊四邻戳戳指指暗讽不安分的。
何况她如今不仅是妻子的身份,面对的还是一位帝王呢?
所以,她只能微笑着、尽可能装出无比期待的姿态对他说:
“妾心中期盼已久,若能为陛下诞育子嗣,实在是妾毕生之幸。”
周奉疆很高兴,他呼出一口气,将她按到了自己的怀里:
“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我的子嗣只会有你来生下。数百年后,魏宗室后嗣,皆是你我的血脉。以后不许再说那些让我生气的话了,听到没有?”
媜珠在他怀中闷闷地应了下:“妾知。”
这场博弈让媜珠发现自己再度落入下风,吃了好大的一个亏。
——她昨夜被他强过,她现在身上那些地方还是痛的,破皮红肿的伤处还没有愈合,可是被他这样摆弄了一顿后,她居然还莫名其妙地承诺需要再为他生下孩子。
他们就这样“和好”了。
他不需要为他的暴行付出任何代价。
他只需要跟她随便诉诉苦,说他的生母养母对他都不好,所以她就应该心疼他,原谅他。
媜珠心头实在堵得慌。
然而,在旁人眼中,他们皆言皇帝愈发宠爱疼惜皇后了。
连穆王妃隔日进宫时,都抱着小县主指着媜珠书房中的那扇珍珠珠帘赞叹道:
“娘娘这儿果然是华贵之至,这样金贵的东西……娘娘的寝居书房、楼阁花苑,果真是仙宫珠阙,仙姬所居之处。”
也不怪穆王妃会有此番感慨。
昨日彼此的那场“谈心”后,大概是为了补偿媜珠,皇帝又送了些礼物来讨媜珠的欢心。
有七八株近人高的南海红珊瑚,枝繁叶茂,皆光彩夺目,似凝聚南海日月所照之精华而长成的。
这样的红珊瑚树,皇帝就命人搁置在椒房殿的花苑处,充作花苑内的一点装饰而已。
还有一扇东珠珠帘,一整扇珠帘里串着的都是鹌鹑蛋大小的东海珍珠,白皙细腻,颗颗圆润光滑。
只因媜珠平素待在书房里的时间也稍多,所以皇帝就让人把这珠帘置在她的书房中。
落在穆王妃的眼里,哪怕是天宫仙境,也不能再比这更奢靡了。
她眼中尽是一片无法自抑的羡慕,可媜珠仅仅是一笑而过,并不放在心上似的。
“不过是些死物罢了,有什么有趣的?伯母带荷儿去看看伯母养的鸟儿好不好?”
深宫度日漫漫,媜珠少不得养了许多的宠物来打发时光,聊以陪伴自己。
猫,犬,鱼,龟,兔,自然还少不了许多鸟儿,画眉鹦鹉珍珠鸟,甚至还有几只孔雀。
——其实这些,大多还是周奉疆问也不问她的意见就送来给她养的。
有些媜珠并不是很喜欢,比如那几只孔雀,都是雄孔雀,虽然很漂亮,媜珠总觉得它们烦人又很凶。
还有那几只龟,也是又凶又丑。
但周奉疆只会说,若是她不喜欢,那就让膳房的人替她炖了煲一盅汤来。
媜珠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继续养了下来。
现在还没开春,外头寒冷,媜珠的鸟儿都被人装进笼中养在了暖阁里。
阁中烧着炭火,温暖如春,十几只鸟儿可在其中安然无虞地度过寒冷的冬日。
媜珠抱着荷儿,隔着笼子一一指着那些鸟儿给荷儿看,逗荷儿开心:
“这是画眉,这是鹦鹉。”
荷儿当然咯咯笑个不停,高兴得不得了。
穆王妃立在一旁应承着:“娘娘这儿确实是有趣,连鸟儿都养得漂亮聪明,跟外头的没法比。娘娘平素也喜欢到此处解闷么?”
媜珠的笑意忽然淡了淡,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我不喜欢。今日若不是为了逗逗荷儿,我是不想到这地方来的,看这些笼中鸟,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现在她觉得这里很恐怖。
房中一连挂着十几个鸟笼儿,每个鸟笼都是一座坚固的牢狱,这些鸟儿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逃脱的那一天了。
一些新生的幼鸟偶尔还会啄一啄笼子试图逃脱,可只要它们在笼中待的时日长了些,它们就都会慢慢习惯,然后彻底死心,安于现状。
她为什么不喜欢养在缸里的那些大乌龟们呢?
有几只乌龟,其实是皇帝以前在外头打仗的时候给她从野外捞来的,说是小玩意儿,让她养着,解闷而已。
她亲眼见过那些乌龟的变化。
一开始被她养在大水缸里,那些乌龟总是奋力地在水缸边缘攀爬着准备逃脱,它们不停地试探着水缸的边界,整日在水缸中团团转,想要寻找任何一个可能让它们逃离的出口。
有好几个夜晚,媜珠总能听到它们的爪子不停地剐蹭着水缸内壁的划痕声。
婢子们给它们喂食,它们也没什么兴趣。
可是渐渐地,那些本来野生的乌龟就死心了。
它们不再准备逃离,它们的爪子不再试探囚笼的边界。
它们从前很活泼,后来变得很安静,它们几乎整日一动不动,只会静静地等待着被人喂食。
它们尖锐的爪子也慢慢失去了锋利。
乌龟如此,鸟儿也如此。
她也如此。
穆王妃不知如何接媜珠的话,只能有些尴尬地在一旁笑了笑。
媜珠有点抱不动荷儿了,她把荷儿交到宫娥的手中,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些鸟笼:
“总在这笼子里待着,谁不想逃呢?我总想,若是有一日我也能像这些鸟儿一样,趁着哪日鸟笼的门没有关好,扑腾着翅膀飞出去就好了,可以在外头自由自在地逛一逛,足以见天地之宽,九州之大。”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穆王妃一眼。
穆王妃心头一跳,脑海中细细一思量,立马陪着笑附和说:
“这倒好办,能讨娘娘高兴的事儿,妾也能替娘娘办成。只请娘娘哪日稍稍别过头去别看着妾,妾就来偷偷替娘娘把这笼门开了,放这些鸟儿出去,等娘娘回过头来看见它们都飞了,可不就高兴?”
她读懂媜珠的暗示。
媜珠说她想逃离,想要离开这个恐怖的深宫,她只能求助于穆王一家。
而面对媜珠的哀求,穆王妃答应了下来。
媜珠莞尔。
她这天下午还格外召见了颍川公主的妯娌冯夫人。
冯夫人还带来了她那因伤失明的儿子韩柏。
韩柏的双目被包扎过,上了几天的药之后,大约也是能见人了。
媜珠牵挂这孩子的伤势,特意召冯夫人母子入宫,她自己亲眼看了看这孩子如今的模样,又让宫中最负盛名的那些医官们也来瞧了瞧他的伤,赏赐了他许多补品、药物。
也许是因为儿子突遭变故的原因,身为人母的冯夫人再也没有了往昔那般滔滔不绝、爽朗大方的模样了。
她今日显得格外拘谨,在殿内坐着,基本上也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有媜珠问她几句话,她才说些什么,说话的声音也都在发抖。
媜珠以为冯夫人是怕她问责颍川公主小产之事,怕她因为颍川公主的小产而迁怒她。
可实际上她并没有这般的打算。
大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她已经无力再判断谁对谁错了。
她委婉地暗示冯氏说:“大人之间再如何,牵扯到孩子也是不应该。已经闹出过这样的事,还盼往后万万是别再有了。”
冯氏旋即诚惶诚恐、恭恭敬敬地跪地道:“娘娘恕罪,贱妾明白,此事皆因贱妾而起,妾往后再也不敢生事了。贱妾定会好好地侍奉长嫂,以长嫂为尊,再不敢不明是非、无理取闹。”
媜珠叹息:“夫人能明事理,以后家中和睦,盼公主和夫人一起孝顺长者,让李太妃和家中老夫人也省许多的心。”
冯氏自是连连应下。
这时,冯氏的儿子韩柏用孩童的稚嫩嗓音轻声问母亲说:
“阿娘,皇后娘娘在哪里?我看不见皇后娘娘,可以让娘娘抱抱我吗?也许皇后娘娘抱抱我,以后我就能好起来了,我的眼睛也能看得见了。”
媜珠一听这话,当下心疼得不得了,让婢子们小心地把已经失明的韩柏搀扶到自己面前来,她抱了抱那孩子,把他搂进自己怀里,柔声询问他的眼睛还痛不痛,这几日饮食和睡眠可还好?
这孩子自受伤后,浑身都像是掉了一层皮一样,因为病痛而快速暴瘦,如今只剩下一具骨架一般孱弱。
韩柏猫儿一样小声地在她怀里哼了哼。
忽地,媜珠的身子僵硬了一下。
因为她察觉到,这孩子的手里握了个东西,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悄悄探进她宽大的鸾裙广袖内,把一个纸团儿形状的东西放在了她的袖子里。
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颤颤地给她磕了个头,叩谢皇后娘娘的恩德,就被婢子搀扶着回到了他母亲的身边。
媜珠的面色凝滞片刻,可在冯氏母子和佩芝等满殿宫娥们的面前,她没有表现出来。
她的手在袖内探了探,寻到了那个东西,然后握住了那张纸团。
那似乎是一封信。
第38章
又略坐了片刻后,冯氏便牵着自己的儿子退下了。
媜珠不仅厚赏了冯氏母子,给了冯夫人许多珍贵的补品药材,也同样关切颍川公主刚刚小产后的身体,给颍川公主同样赏赐颇多。
她希望一切真的能像冯氏所说的那样,在经历了这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悲剧后,他们一家人能痛定思痛,消磨隔阂与偏见,从此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地共处。
——虽然她知道这其实还是有些困难的。
见完冯氏母子,媜珠佯做有些疲倦,说自己要独自一人待在内殿里歇息会儿。
佩芝乃上前询问:“婢为娘娘宽衣吧,娘娘身上松快些,去榻上小躺片刻也是好的。”
媜珠身为皇后,平素见外人时,自然皆着华服丽裙,衣饰繁复,美则美矣,美丽也是一种累赘,总显得有些不太方便。
媜珠一手拢于袖内,握紧了那块纸团,摇摇头拒绝了佩芝的提议:
“等会我还要去太后宫中请安,不必麻烦了。我就靠在椅上歇一歇就行了,你也下去吧。”
佩芝再无异议,应了声遂退下了。
退下之前,她还提醒了媜珠一声:“陛下令王医丞为娘娘拟的坐胎药的方子,婢已命人去熬煮了,等会趁热端来给娘娘服下。”
媜珠嗯了下,再没有其他的表示。
待内殿里其余人等全都退下后,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才从袖中取出那个纸团。
其实,在打开这个纸团之前,她以为自己大概能猜到这纸沓樰獨家諍裡团上写的会是什么东西的。
——无外乎就是冯氏母子心中仍不甘心颍川公主母子没有得到责罚,用这样的方式向她悄悄再告一次颍川公主的状,哭着闹着哀求着让她惩治颍川公主的儿子罢了。
她以为这只是一些家中琐事,甚至她已经开始有些头疼地思索着,如果冯氏母子真的是来告状的,她该如何公允地给她一个答复,这个答复能够让所有人都满意。
但是,当那个纸团被她托在掌中慢慢打开时,她只觉得她的灵魂都被人从虚空之中狠狠刺中了一刀。
一下便让她彻底现出了原形。
*
这里头装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封她的二姐姐周婈珠从数千里之外的岭南给她写来的家信。
姐姐,亲姐姐,家信。
是这么多年来,她收到的第一封家信。
因为纸张不大,虽然周婈珠已经尽可能将字写得很小了,但最终留下的笔墨还是并不多。
里面每一个字媜珠都是认识的,但不知为何,她极缓慢地读过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花费了她很长很长的时间来理解。
二姐姐说,她不是“赵皇后”,不是赵家的女儿,而是俪阳公主之子先冀州侯周鼎的亲生女儿,周媜珠。——这一点,媜珠大概是知道的。
二姐姐又说,她从前真正深爱过、想嫁过的男人,不是她的兄长周奉疆,而是河间王张道恭,如今大楚的建德皇帝。——这也是媜珠之前就猜到的。
可是,二姐姐又告诉她说,父亲周鼎在世时最疼爱她这个嫡女,而父亲死后,偌大一个周家被人害得血脉凋零几近覆宗绝嗣,皆是她如今的丈夫周奉疆所为。
“禽兽之行,无外乎此;宗族衰微,只因其人。”
“屠其父之子嗣,淫其王之妻室,灭天下人伦,毁礼义纲纪,世所罕见,天地难容,人神嗟愤!”
在周婈珠的言语里,周奉疆被描绘得比媜珠想象中的还要恐怖。
她说,当年她们的父亲周鼎刚死不久,尸骨未寒,甚至还未下葬,周奉疆就靠着手下的精锐亲卫们兵变谋叛,竟然在父亲的灵柩之前杀了她的几位亲兄长,让兄长们的鲜血淋漓溅于父亲的棺木上。
他不止杀了她们的亲兄长们,他还杀了祖母俪阳公主的其他儿子、她们的叔父们,还有她们的堂兄弟、周家族中其他不屈从于他的那些子侄兄弟们。
在他的残暴如牲畜一般的行径之下,只是短短两三日间,这个雄踞于冀州上百年的庞大家族,几近瞬间灰飞烟灭,家破人亡。
尸骸遍地,血流成河,仇怨满于山河,嚎哭动于天地。
谁也没有想到,被周家几代家主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坚固的冀州城,生存在这铁桶城池之内的周氏族人,没有因为城破被外人攻入而战死,最终竟然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而且还是死在了一个从前根本没有人瞧得起的、一个娼妓之子、被视为周家家奴的人手里。
周婈珠继而又反问她说,妹妹,如今你居于皇后之尊,享天下最尊贵之奉养,夜夜相伴于仇人身侧,这滋味究竟如何呢?
“汝,为贼所取,贮于金屋;交颈鸳鸯,恩爱床帷。已知有富贵,不知思家恨。”
她还对媜珠说,周媜珠,咱们父亲的亡魂日日夜夜都在看着你,你兄弟、叔父、族人的亡魂,也都在天上盯着你。
你每一次承欢侍寝,你每一个在仇人面前的娇媚姿态,我们周家所有人都在看着。
活着的人在心里看着,死了的人在天上看着,在阴司地府里盯着你。
你的皇后之位,到底是怎么来的,你究竟能不能心安?
哪怕你真的心安理得,活着的时候也顶多让你再尊荣显贵五十年,死了,回到父亲和兄弟族人的面前,看你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不仅是你周氏一族的族人在看着你,你原本的丈夫,你的君王,建德皇帝也在看着你。
建德皇帝曾经以皇子亲王之尊许你来日夫妻相守的情意,甚至还认为你应当有皇后国母的忠贞德行,然而你却只知侍奉逆臣国贼。
你对不起建德皇帝。
周媜珠,纵使恶稔罪盈天地不容的那个人是周奉疆,可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做了他的女人,他的皇后,你就已经变得和他一模一样了。
天下人的眼睛都和明镜一般,你自以为自己是赵皇后,难道人家就猜不到你是周三娘么?
只是暂时无人敢说而已。
哪怕暂时无人敢说,史书工笔,丹青纸墨,史官文人提笔之时,该如何记述你的一生,你自当心知肚明。
在你之前,世人以妺喜褒姒飞燕合德之流为祸国的灾星,在你之后,世人不言褒姒妺喜,只知言周媜珠。
贾后杨妃即便无德,可她们尚且知手足之亲,她们对自己的族人都还是好的,而你呢?
你厚颜无耻到连自己的亲人都不顾了!
我今时今日想办法将这封信送到你的手里,不是为了续什么手足姐妹之情,也不是卑躬屈膝地向你这个皇后讨要什么。
我就是要告诉你,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媜珠的心脏剧烈绞痛起来,她浑身发软,一下子从美人榻上摔倒了下来,所幸地上铺陈着厚厚的狐皮地毯,她摔倒的动静暂时还没有引得外头宫娥们的主意。
“哇”地一下,她指尖发颤地捂住自己的心口,生生呕出一滩血来。
那滩血的颜色,红到几乎让人觉得凄厉,像是什么动物被人宰杀后流出来的血。
可媜珠犹嫌不够,她恨不得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好,呕出来给所有人都看一看,她的心肝是不是黑的,她是不是没有心肝的人。
不是的,她不是二姐姐信中所写的那样的人,她是无辜的,她也是被人逼迫的,她活得也很痛苦,她也不想这样。
周婈珠口口声声的指责,她笔下写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媜珠的心如被刺了一刀一般。
媜珠瘫软着跪伏在地上,只觉得自己心脏剧烈跳动到快要破裂,头颅中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块肉,也都在猛烈颤抖抽痛。
她眼前一片昏黑,顷刻之间有无数破碎的片段和画面涌入了她的记忆里。
她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刻才开始慢慢地变得完整。
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他们的容颜、他们到底是谁,也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
——先冀州侯周鼎,她的父亲,那是一个极有谋略军功、威仪严肃的男人。
——赵太后,从前冀州侯的嫡妻赵夫人,不是她的姑母、婆婆,而是她的亲生母亲。
——她死去的那些兄长们,周奉鸣,奉易,奉深,奉代……
还有她的那些姐妹,她父亲从前的姬妾,她的叔父叔母们,堂姐妹堂兄弟们……
以及二姐姐周婈珠和河间王张道恭。
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那样的清晰,仿佛他们都活生生地仍然存于这世上一般。
可媜珠内心十分绝望地清楚认识到,他们中间的十之八九,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
该想起来的,媜珠在这一天全都回忆起来了。
她想起了她这一生中经历过的两任帝王的所有事情。
忆君王,泣泪声声不忍闻,人断肠。
是已为前楚亡国之君的张道恭,也有如今大魏的开国皇帝的周奉疆。
前者曾经是她的未婚夫,后者曾经是她的兄长。
而她如今的丈夫,和她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花前月下的情深义重、海誓山盟的千金之诺。
她那个所谓对她疼爱有加的丈夫,实则是曾经对她强取豪夺的兄长。
他从来都不是披着羊皮的狼,他是彻头彻尾的狼子野心,虎狼心性,只恨她当年没有早早看透他的真面目而已。
媜珠无力地垂眸,看到地上自己呕出的一滩鲜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实在太过刺目,她猛然想起她上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在周奉疆当年兵变夺权的那一日。
她父亲丧仪的那天。
她为父亲的突然病故而伤心不已,身着白衣孝服,日日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哭到几欲绝望昏厥。
有一天晚上,母亲对她说,她这些时日在她父亲跟前尽孝尽的也足够了,不能再把身子累坏了,明日早上就别去了,且先歇一天吧。
媜珠晚上虽然答应了,但是第二日早晨仍是觉得不妥,早晨起身后还是又往父亲的灵堂前赶去。
那天的冀州侯府内充斥着一股别样压抑恐怖的氛围,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平静,但给人的感觉不过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安宁而已。
果不其然,当她赶到父亲灵堂前时,只见那院子已经被身着甲胄的亲卫所把持,那些人拦着她不准她进去,媜珠勃然大怒,怒斥他们竟敢拦着她!
亲卫们虽然手持长刀,但是似乎不敢伤她,于是她趁着这些人犹豫之间,立刻冲了进去。
然后她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她此生见过的最惨烈的景象。
是周奉疆,他手持着一把陌刀,利落干脆地砍掉了她庶长兄周奉鸣的头颅……
长兄的身体一下摔倒在了地上,失去头颅的尸体直接砸在了灵堂中央父亲周鼎的棺椁上。
而长兄的头颅,顺着周奉疆陌刀砍去的力道飞了出去,飞到了门外,滚落了台阶,然后咕噜咕噜一直滚到了媜珠的脚下。
她崩溃地跪倒在地,雪白的孝服上很快就被亲兄长的鲜血沁染,她的双手也沾染上了一片黏稠的血。
那是地狱么?
直到如今,媜珠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想到那里,她哇地一下又呕出了一滩血。
此刻这动静终于让外间的宫娥们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了,有人开始试探着唤了两声“娘娘”。
媜珠觉得自己的头颅越来越痛,痛到她几乎再也无法承受。
她用尽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将二姐姐的信塞在了离她手边最近的一块狐皮地毯的缝隙里,小心地藏好了起来。
第39章
等到宫娥们匆匆进入内殿查看皇后的情况后,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话都要说不出来。
只见明明方才还好好的皇后,不过是片刻的光景,她忽然就跌倒在地,整个人都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一般。
她如云鬓发间的珠钗凤簪摔落在地上,如一朵跌落枝头的花,凋零了一地的花瓣。
更恐怖的是,皇后似是突发了恶疾,她还吐了血,地上那一大滩的鲜红血痕,看得她们都心惊胆战的。
她就跌倒在那一大片的血色里,脸色惨白如纸,如同已没了生的气息。
在那一刻,所有人心中下意识冒出来的第一想法便是——如果皇后真的出了什么事,陛下震怒之下,椒房殿内外的宫人被迁怒而仗杀,流出来的血绝对要比这多出千百倍。
即便血流成河,也不足以平皇帝一怒。
所有侍奉过皇后的人,都会因此付出代价。
而且,皇后都已经这样了,哪怕她还没出事,他们这群人十之八九也少不了陛下的一顿责罚,至少肯定要担一个“侍奉不力”的罪名。
还是为首的一个大宫女先反应了过来,立刻扬声命人一面去太医署请王医丞等人过来,一面叫人赶紧去把佩芝姑姑叫来。
佩芝彼时正在膳房里看着媜珠的那碗坐胎药,听到底下的小宫娥们如失了魂一般火急火燎地来寻她,她急忙也跑去了媜珠跟前,见到媜珠那副情状,连她的天也一块塌了。
她着急遣人去请皇帝来,又高声呵斥那些宫娥:“还不快先把娘娘扶到里边的榻上去!”
扶起媜珠时,连佩芝都忍不住先悄悄探了探她的鼻息,探到媜珠气息尚存,她才先小松了一口气。
就连她都是此等心情,更不必说为何那些小宫娥们会惊慌至此了。
媜珠这一次出事可远比她上次在宣室殿内昏倒还严重得多,上次至少皇帝他们还知道事出有因,这次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
正在宣室殿内处理军务的皇帝听到此事时,自然也是同样神色慌乱地放下手头所有事务,步履匆匆地赶回了椒房殿去看媜珠。
当时,他正在批阅着一份交州司马韩孝直从岭南送回的奏报。
韩孝直向他请罪称,近来张道恭所据的龙编县一带江水中有冬汛迅疾,魏军不好渡河直攻,所以迟迟不见进展,只待此时冬汛一止,江水和缓,他已做好了渡河的准备,必要渡河强攻,生擒张道恭其人,灭南楚残部。
自然了,和皇帝汇报自己在外头的作为,哪怕自己有错漏之处,不得不向皇帝承认自己的疏漏,那你也不能光知道认罪,当然还是要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些好话的。
韩孝直又啰啰嗦嗦地说了一些,说他在岭南之地也并不是毫无建树,他在此地多“弘宣圣德”,让岭南僚人百姓悉知陛下乃圣明之君,让黎庶皆心悦诚服地归顺陛下的治下云云。
尤其,他还提到了他弟弟韩孝民的功绩,说他弟弟韩孝民在其中也颇为费心,和当地土著僚人混成一片,多向他们宣扬我们大魏皇帝陛下的功绩。
周奉疆正欲提笔批复他,但这会儿都没心思管了。
等皇帝赶到宣室殿时,媜珠已被宫娥们扶到榻上躺下了,她脸颊上沾染的血痕也被人小心地拭去,那巾帕搁在水盆里,将一盆水都染红了。
佩芝怕皇帝看见了不高兴,立刻叫人端下去收拾了。
以王医丞为首的医官们在皇帝之前更快赶到,这会儿一群人诚惶诚恐地躲在屏风后,七嘴八舌地小心议论着什么,大约在讨论皇后的病情,几个人想要把舌头捋成一根,商量着等会如何回皇帝的话、如何斟酌着给皇后娘娘用药等。
只是很不巧,他们正在这盘算的当口,恰巧叫匆匆步入内殿的皇帝看见了。
周奉疆本就心情不快,这会儿见他们这出模样更是暴怒,上去便一脚踹翻了那屏风,厉声呵斥道:
“一帮无能的贱奴,皇后都这个样子了,你们不侍奉在皇后跟前,躲在这里做什么?若是怕医不好皇后被朕责罚,朕现在就遂了你们的愿,把你们通通拖出去乱棍打死!”
几个医者本就害怕至极,又被皇帝怒责,连膝盖都直不起来,真是一面磕头请罪一面连滚带爬地又爬回皇后的病榻前,再细细地给皇后切第二遍脉。
周奉疆撩起袍摆在媜珠榻边坐下,凝视着媜珠那虚弱得气若游丝的模样,简直像是在看一朵在风雨中被摧残得凋谢了的娇花,心疼至极却又无力至极。
他这辈子真正心疼过的人,除了媜珠之外,就只有他的生母。
而在很久之前,他已用十箱黄金作为偿还,把那个生他的女人剔除出了他的生命之外。
那个女人从此之后和他无关,她不曾在乎他的人生,而她的生活也和他毫无瓜葛。
如今他唯一在乎的、心疼的,就只有媜珠。
媜珠的一切都和他有关,媜珠属于他,她的一切伤痛,远比伤在他自己身上更让他痛心。
她是他的啊。
几个医官轮番给媜珠切过了脉,在皇帝不耐烦的焦躁等待之中,王医丞终于在皇帝再度发怒之前颤颤巍巍地上前给了皇帝一个答复。
而他给出的解释是:“娘娘此番惊病,并非是饮食上的疏漏,也非寝居之间受了风寒着凉之类的,更非白日里操持宫中琐事受了劳累……呃,臣、臣等窃以为,娘娘这次似乎,似乎——似乎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惊恸五脏,伤及肺腑,所以呕血而昏迷。”
是受了刺激,而且是“还”。
王医丞的这番话,倒是叫宫内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宫娥太监们的心都落回肚子里一半了。
——因为如果娘娘的病不在饮食起居上的话,那就和他们这些给娘娘煲汤的、熬药的、伺候她洗漱沐浴的人,没什么关系了。
她是受了刺激啊。
去年她在宣室殿内昏迷,就是听到了皇帝和穆王夫妻说的话,因此而昏迷的。
但上一次,皇帝至少知道是什么刺激到了她,这一次他却毫无头绪,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明白。
周奉疆听闻这话,还是先斥问王医丞:
“你几个脑袋敢和朕说似乎?皇后乃中宫国母,万金之躯,你敢对她的病说似乎?还有你们!你们一群六七品的太医署小吏,朕照着三四品的俸禄养着你们一群人,金银粮帛赏下去了,养出来的就是一堆酒囊饭袋?来人,去把朕养在兽苑里的那只海东青牵来,这鹘鹰最喜吃鸡鸭碎肉,把这群无能的畜生给朕——”
哪怕做了皇帝,他还是改不了从前行伍出身的做派,将他养父周鼎的那些暴虐性情继续发扬光大了下来。
从前周鼎在自己的冀州大本营里处置手下的人,大多都这样残暴,说打就打说杀就杀,而周奉疆则将此融会贯通、创继往开来之伟业。
王医丞这会儿被吓得几乎都快失禁了,他连连叩首,赶紧认错:
“不不不,不是似乎,陛下,不是似乎,臣敢笃定,娘娘绝对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突然如此的,娘娘的饮食起居上都没有问题,这病症绝对是从外头来的。”
其实,大部分情况下,皇帝并不擅长这样的“医闹”。
王医丞还是七八年前就跟在他侍奉的军医,常跟随皇帝征战在外,为皇帝包扎处理伤口。
以前,他素来觉得侍奉这位主子实则十分轻松,并没有什么难处,甚至还时常感念周奉疆待他的这份恩德,誓要一生好好侍奉他。
因为过去在王医丞服侍皇帝的时候,皇帝就对他的要求很宽松,他唯一只要求两点,第一就是别把他治死了,还有就是别动不动就出馊主意,别一看他受了伤就说要给他断手断脚的。
其他的情况下,随便王医丞如何开药、处理伤口,他都并无异议,也不会对他指手画脚。
有一次皇帝的肩上中了流矢,王医丞将那箭矢拔了下来,开了药熬成药膏给皇帝敷在伤口处,然后又给皇帝包扎好伤口,说是只等伤口结痂就好了。
结果一连数日过去,皇帝肩膀上的伤处不仅不见好,竟然还溃烂得更加严重。
王医丞便犹豫着出主意说,兴许是有箭矢碎裂的残渣留在了血肉之中,没有被清理干净,可能需要替皇帝刮去肩上那一片的血肉,仔细看看里头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没剔除出来。
皇帝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解衣而坐,露出精壮健硕的上身,连眉头都没皱半下,任由王医丞拿着尖刀快把他肩头一块的肉给挖干净了、都挖到骨头处了,也没挖出什么东西。
事后王医丞才发觉,原来是他自己的徒弟拿着药方去给皇帝抓药熬煮药膏的时候抓错了一味药,药性相克,这才导致皇帝伤口溃烂。
彼时他素知冀州节度使周奉疆在战场上的的暴虐凶残,去给他请罪时都做好了被他拖出中军帐当场打死的心了。
谁知周奉疆听闻此事后只是哈哈大笑,说:
“原来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如今也有徒弟无能害死师傅的。先生不必内疚,先生侍奉我年久,难得有一次纰漏而已,并非大过,往后我还指望先生多在我身边伺候,何必请罪,日后不再犯便是。”
王医丞那时候感动得叫一个热泪盈眶啊,他给友人写信时还说,我主公宽忍大度之心,世所罕见。外人不知内情,皆言我主公暴虐无道,如今在我看来,以我主公之心,天下非为他所取不可!
后来,这位主公果然登基称帝了。
主公又对他说,先生医术高明,现下我立国之初,医署空置,想聘请先生为医丞,留在宫内侍奉我最心爱的妻子,我的皇后。
王医丞那时更为感动了。
一则他心想,伺候一个久在深宫的女人有什么难处?
不就是伺候她怀孕生孩子期间的那点事,给她开点补身子的方子罢了。皇帝这明明是重用我、奖赏我从前随军伺候他的辛苦啊。
二则他又想,我主公果真重情重义,将柔弱的爱妻宠如掌珠、这种又不纳妾室不好色的男人,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
——然后,他和他的同僚们,在皇帝嘴里就变成现下这番模样了。
每逢皇后有什么大病小痛,他们都要被皇帝发明一些新词来痛骂一顿。
一开始阴阳怪气他们“还不如江湖郎中”,第二次是“庸医”,后来是“无能”,之后是“废物”,现在是“酒囊饭袋”,还要威胁着把他们剁碎了喂鹰。
恐怕再过几次,他真的会把他们拖出去仗责的。
他从没想过,从前那样的一个男人,原来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以变成这等模样。
男人啊,真是谁也敌不过温柔乡。
得到王医丞如此斩钉截铁的回复,皇帝的脸色稍霁,不过转瞬他就又怀疑起了他,问一旁的佩芝说:
“皇后的病真不是饮食起居上来的?她今日是第一次吃那坐胎药,不会就是这药害的吧?”
矛头又指向开坐胎药的王医丞,王医丞实在是又气又怕,恨不得当场死在这里才算解脱。
还好佩芝及时替王医丞解释了:“陛下,娘娘出事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吃过那汤药。”
皇帝这才嗯了一声,又问王医丞:
“那你说,皇后现在这样子该如何?难道就让她一直这么昏着?她这病要不要紧?会不会伤及以后、落下病根?她吐了那么大一滩血,这身子必是受不住的,如何把她的气血补回来?如何让她快点醒来?”
王医丞赶紧答道:
“若是以后不再受这样的刺激,慢慢精细将养着,不会有什么大妨碍的。臣现在就去给娘娘拟方子,仍旧是给娘娘喂药、施针,唤娘娘神智慢慢清醒。臣再配一些补膳的方子,叫娘娘在饮食上带着补一补,把元气补回来。”
他瞥了眼皇帝的神色,意味不明地又补充道:
“只要娘娘养得好,几日之内不再受刺激的话……少则半个月,多则三月之内,娘娘还是能照旧为陛下侍寝的,陛下不必担忧。不过子嗣上可能有些艰难了,那坐胎药也不宜再吃,还得等娘娘病好之后用。”
周奉疆刚平息下去一点的怒气又腾地上来了,他听着王医丞这话,总觉得这人在借机暗讽他好色重欲似的。
媜珠都这个样子了,他是畜生么他还想着把她拉到榻上去行房事?
皇帝拧起眉头要骂两句,但忍了忍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叫他们赶紧下去,该拟方子的拟方子,该熬药的熬药去。
打发走了这些医官们,只留下一个女医守在媜珠榻边看着,皇帝这才开始追究媜珠是为什么受了刺激,以及她受的到底是什么刺激。
佩芝声称皇后出事时是一人独处室内,周遭并无旁人伺候,宫娥们是在听到皇后呕血的声音时才进去的。
皇帝又问:“那在这之前呢?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佩芝垂首,声音也低了些:“别的也没什么异常之处,唯有今日,娘娘还牵挂颍川公主府的冯氏母子,是而召见了冯氏和她那失明的长子,很是心疼她长子韩柏的样子,还厚厚赏了冯氏母子。”
皇帝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就是冯氏母子在她跟前说了什么了?她受见了那小儿失明的样子,受了惊讶了?”
“这倒也没有。”佩芝回忆了下,十分肯定地对皇帝说,
“冯氏因她儿子的缘故,现在可是老实得不得了,一共也没开口对娘娘说几句话,都是娘娘问什么她才说什么。若说是心疼她儿子,娘娘是有些心疼,可见完冯氏后,娘娘还是好好的,还说去内殿里歇一歇,等会再去太后宫里请安呢。——后来娘娘就是在这时出的事。”
这下连皇帝也没辙了。
他只能命人再细细地查,将这几日接触过媜珠的所有人都再细查一遍,看看到底又是什么缘故。
佩芝安慰皇帝:“陛下别急,等娘娘醒来了,陛下亲自去问问娘娘,娘娘自会对陛下亲口说出的。”
皇帝很疲倦,他只能在心里想,但愿如此吧。
被媜珠吐出的血弄脏的那块狐皮地毯,很快被宫娥们拆卸下去处理了。
不过,在当时,宫娥们取走的也只是被弄脏的那一块,之后找来新的替换上。
所幸是媜珠慌乱之中藏着信纸的那块狐皮并未被弄脏,所以宫娥们为了省事,也没有掀开来仔细查看过。
这时候椒房殿内外依旧免不了人心惶惶,宫人也是人,他们心中畏惧,在主子看不见的地方,难免做事时有些心不在焉,也就免不了有些慌手慌脚。
——而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这一次他们等着媜珠醒来,居然是在足足十天之后。
在皇帝快要崩溃的最后一刻。
第40章
起先,医官们一再向皇帝保证说皇后并无大碍,只要静养静养,给娘娘施针后再喂服一些汤药,娘娘一定会很快醒来的。
皇帝虽然焦虑,可也只能姑且先信了他们的话,平日里还会照旧赴朝会、处理政务,然后他会将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媜珠,守在媜珠的床边,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她醒来。
但是,当三天过去后,媜珠仍然不见丝毫起色,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昏睡在榻上时,皇帝的焦躁之情益盛,怒火也不断飙升,每日都要将那些医官们叫过来斥责数遍不止。
他也不再朝会,而是几乎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媜珠,只有一些最重要最紧急的奏章被送到他面前时,他才会皱着眉头批阅一下。
他心情极差,待下更为严苛,整得宫内宫外人人自危,所有人都夹紧了尾巴屏住了呼吸,唯恐在这时节又惹了皇帝生气。
赵太后也跑过来嚎了两嗓子,一副哭天抹泪的架势:
“我好好的女儿交到你手里,不过三年五载之间,如何就这样大病小痛不断了!当日你又是怎么跟我赌咒发誓保证的,说要一辈子如珠似宝千金万金地对她好……”
周奉疆根本就没心思搭理她。
赵太后觉得没意思,于是抹了抹泪也就走了。
过了几日,她又跑过来哭,这次是哭皇帝不上朝的事。
她当然不是担心臣下们对皇帝这种荒唐的行为有所异议,反正不是她的亲儿子,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和她没什么干系。
只是,她气就气在她觉得皇帝是在咒她。
——国朝仪制,皇太后丧,帝辍朝五日。
太后这个年纪的人,已经自觉将自己视作老人来看待,当然是很忌讳这种事的,她心中越想越不痛快,越想越不高兴,于是又借机找了个由头到皇帝跟前闹一番,皇帝仍旧不理。
这时候他已经在媜珠跟前守了数日了,魂不守舍衣不解带地过了好几日,把他自己也折磨得神容颓唐憔悴,双眸布满赤红的血丝,看上去分外骇人。
恐怕赵太后和他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入耳去。
赵太后撇了撇嘴,又自觉没意思地走了。
然而再过一两日,赵太后又来了。
这一次她是带着满腔的怒火来和皇帝告状的。
她说,这几日因为皇后昏迷不醒,外头有些狼心狗肺的蛇鼠之徒,竟然都打量着窃议皇后是不中用了,还隐隐议论说皇后的身子连今年入春都熬不到,眼看着是已经油尽灯枯了。
这起人各怀鬼心,甚至还欲暗中结成朋党,意欲推举扶持下一位新后入主椒房殿,哪怕选不上新后,也算计着要向皇帝的后宫里送几位昭仪美人。
——这可是一个崭新帝国的皇后之位,只要赵皇后一死,谁能再得到君王的宠幸,哪怕只是以末品更衣入侍,若能第一个生下小皇子,生下皇帝的第一子、本朝立国以来的第一位皇子,那都是一下贵不可及,翻身跃进龙门。
多大的利益诱惑啊,谁能忍住不为之动心?
这下可是真踩到赵太后的尾巴上了,把她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
在她眼里,以后的皇帝所娶的皇后出自何等世家,她可以不在乎,她也不奢求本朝皇后永远出自赵氏一族。
但是,在她活着的时候,除了她女儿,除了她那冠着赵氏女头衔的女儿,谁都不准再敢肖想皇后之位半分!日后的储君,也必须是她的亲孙子才行!
原先,赵太后虽然向皇帝过来告状了,但她依然没指望皇帝会做什么反应。
反正在她眼里,现在她这对“儿女”都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女儿昏迷不醒,养子也一下萎靡不振,反正都没什么用。
可令赵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情绪本就已处在崩溃边缘的皇帝,在听到这番话之后,所有压抑的怒火瞬间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拧起剑眉,一甩袖摆从媜珠榻边起了身,阴沉着一张脸问太后:
“是谁在背后诅咒皇后?都有谁趁着皇后一病,在私下妄图后位?”
赵太后见皇帝这样子,忽然心下还突突跳了两下,眼看皇帝是要动真格的了,恐怕事情要闹大,她还犹豫了一下没开口。
皇帝脸色更沉,双眸似鹰隼般盯着赵太后:“太后是听到谁在背后议论了这些话?到底是谁?”
赵太后咬咬牙,将她听到的那些如实托出:“缮国公张用之家,平原侯府蔡山清,右龙武军副都统林允升——这林允升还是穆王妃林氏的族弟!还有……”
皇帝不等赵太后说完便怒喝宦官倪常善入内,指着倪常善道:
“你去速传朕的旨,将这些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猪狗畜生们全都给朕下了狱,家中子弟一概革职羁押永不复用,女眷诰命一应废去,等皇后几时醒了,朕再去料理他们是杀是剐!”
倪常善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有连声应下的份。
皇帝说罢,喘了几口粗气,复又补上一句:“谁若敢再有异议,一应视同谋逆论处,朕保证他们必会死在这些人前面!”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只要脾气上来了,从来不管什么仁慈恩德,最喜欢用这种杀伐之事来解决问题,手段残暴果断,视人命如牲畜。
赵太后虽也有一点被吓到,觉得这些人纵使可恨也罪不至此,但她可不会像她的傻女儿一样,蠢到去给仇家说话,所以当下闭口再无异议,心满意足地准备走了。
而媜珠就是在这时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动静,在榻上挣扎着似是要醒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媜珠是足足昏睡了十天,但只有媜珠自己知道,这十天以来,她的神智几乎一直都是清醒的。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绵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睁开眼都做不到,但意识却无比的清晰,她像是陷在一场混沌的噩梦里,时而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时而又不得不面对着自己现今所面对的一切。
她浮在梦境中,被迫一次次重温着父亲丧仪上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几乎蜿蜒成河流的血液,满地的尸骸残肢,恐怖如炼狱的场景……
死去的那些人,她的亲人们,他们全都七窍流血地向她走来,高声尖锐地向她嘶吼着索命。
她害怕极了,她在迷雾一般昏暗的梦境中不停地奔跑着逃离,她一遍遍哭着向他们解释,不是的,不是的,不是她杀了他们,她没有想要他们的命……
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解释,哥哥们说,你永远都和周奉疆站在一边,你已经委身于他,做了他的妇人,你和他一样该死,你和他一样都是我们周家的仇人。
还有她的叔父们。
幼时几位叔父叔母都很疼爱她,总喜欢将她抱在怀里玩耍。
梦境中,叔父们也如鬼影般紧紧纠缠着她,他们都在责骂她,说她是个下贱的淫妇,她罪该万死……
但是渐渐的,媜珠跑不动了。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发现自己穿着极其华丽繁复的皇后翟衣,广袖大带,层层叠叠,极尽精致奢靡之能;
她摸了摸自己的发,发现自己头顶上戴着重重的凤冠,华美的金步摇上镶嵌着宝石珍珠,随着她跑动的步伐不停摇晃。
她身上的一切,皆是压在她身上的沉沉的枷锁。
她被这华服绊倒在地,努力挣扎着也不能再从地上爬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人们用诡异恐怖的姿态追魂索命一般朝她涌来,像是想要将她整个人生吞活剥了、啖尽她的每一寸血肉来泄愤……
不过,这些人最终没有机会碰到她的一片衣角。
因为有一个男人出现了。
是周奉疆。
他挡在她的身前,骑在高大骏马上,连那骏马也身披甲胄,威风凛凛,他手持长长的陌刀,一刀将那些追她的人砍成了碎片,然后俯身将她拉上了马背,带着她离开。
媜珠仰躺在马背上,惊慌失措地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他要将她究竟带往何方。
又渐渐的,梦境中的场景再次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身下的马背变成了柔软的床铺,而那个男人俯身压了下来,剥去了她的衣衫。
梦中的她在心底疯狂尖叫着拒绝,可她无法发出丁点声音,只能任由那男人予取予求,而她的身体还下意识地迎合。
这场缠绵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看见他的神色变得餍足而满意,而她竟忽然想起了一个一直被她忽略的男人。
张道恭。
那个本该属于她丈夫的男人。
不,不,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和她缠绵与锦床绣被之间的人,怎么会是兄长?那应该是她丈夫才有资格做的事情。
为什么会是周奉疆?为什么他一定要对她做这种事?明明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为什么偏偏不能放过她?
她从床上起了身,胡乱披了件衣服遮掩裸露的身体,赤足下榻,慌慌张张地寻找未婚夫张道恭的身影。
她又在黑暗中无助地跑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有人柔声唤她的名字。
“媜媜。”
那人说,“到哥哥这里来。”
媜珠已对这个声音的主人惊恐之至,她回头,发现她的未婚夫,那个贵为河间王的男人,被人五花大绑,用极屈辱地姿势迫使他跪在地上。
而她的兄长身着帝王十二章纹绣衮服,一脚踩在他的脊背上,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她的慌乱:
“媜媜,告诉哥哥,你是愿意留在哥哥身边,做哥哥的开国皇后,还是真的铁了心的要陪这种无能的男人去做亡国奴?”
媜珠久久一言未发。
她兄长又对她轻声发问:“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你不已经是哥哥的女人了吗?告诉他,这些年里我们欢好过多少次?”
媜珠心脏剧烈跳动,嘭的一下,梦境碎裂。她清清楚楚地躺在了现实里。
她听到周围的一切动静。
周奉疆守在她床边的呼吸声,殿外宫人们轻手轻脚入内搁置物件的声音,甚至还有香炉里香料燃烧而缓缓飘出烟气的声音。
之后,她还听到了王医丞等人入内给她切脉施针的声音,听到了皇帝和他们在说话,又听到自己的母亲来过两三日,每次她都气得不行,滔滔不绝地对着周奉疆抱怨了一大堆。
但她始终没有醒来。
或许她自己本来就不想醒过来,不想思考眼下已经恢复了记忆的自己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尤其是面对远在岭南的张道恭和二姐姐婈珠。
这些天来,她听到最多的声音,是来自于那个“毁”了她人生的男人,她的兄长,周奉疆。
好几个漫长的夜晚,她虽然昏迷,但并没有睡着,她清楚地感知到他守在她床前时每一次的呼吸,他常常一整晚一句话也不会说,一动也不动,就这样不阖眼地守着她。
静谧的床帐之内,他们彼此的吐息交缠在一起,然后又轻轻地消散。
她痛苦,想哭,可又流不出一滴泪。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得到了她的一切,玩弄她的人生,然后又总是指责她不爱他。
可她从来没有不爱他。
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男人里,周奉疆对她来说,永远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甚至,她一度认为她还对他有些不可明说的雏鸟情节。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在她父亲周鼎还在世的时候,她父亲格外地宠爱她。但宠爱并不代表着陪伴。
事实上,周鼎军务公事繁忙时,或者他征战在外时,她可能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他。
即便父亲在家,她也顶多是在父亲陪母亲用膳时和他多相处些时间。
真正陪伴她最多的男人,是周奉疆。
从她还很小很小开始,他是唯一长时间陪她玩耍的人。
后来到了她能听得懂人话也会说话的年纪,因为她常常贪玩还耍赖,他不仅负责陪她玩,也肩负起了给她讲道理的责任。
告诉她要听父母长辈的话,告诉她吃饭时就要按时吃饭,告诉她,她已经长大了,不许在饭桌上用手抓东西……
她总是会听他的话,甚至有时还有些怕他。
这倒不是因为他对她严厉,纯粹是因为他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害怕他离开,如果他离开了,那就没有人陪着她了,所以她会很乖很乖,会乖乖地听他的话。
慢慢的,她开始像雏鸟一般依赖他,在她的生命里,他既是兄长,又扮演了一部分属于父亲的角色。
亦兄亦父。
她以为他们之间只会是这样了。
他是她的兄长,她还会在心里将他当做半个父亲一般敬重依赖。
至于后来为何爱上张道恭……
——那是因为,一个情窦初开、豆蔻年华的女子,总归是会下意识地幻想未来的丈夫的。兄长是她的兄长,哪怕他还能承担她生命中父亲这个角色的责任,可他到底永远不可能是她的丈夫,不是么?
所以,她在自己身边挑挑拣拣,将丈夫这个角色的希望投射在了张道恭的身上。
可是忽然有一天,周奉疆毫无征兆地撕碎了他从前在她面前伪装出来的面具,他告诉她说,他不是她父亲,也不想做她的兄长。
他要做她的丈夫。而她则要乖乖地给他做妻子。
如果她不愿意,那他也可以用强硬的手段最终逼她“愿意”。
从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真的崩塌了。
他毁去的是她的童年,是她自认为有他陪伴而最美好的那些岁月。
媜珠终于逼迫自己醒来,是因为听到他又想要发疯杀人的动静了。
母亲和他说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
那些人的确有错,可实在不值得因为她,又换来这些家族的灭亡。
她害怕看见流血,她更害怕有人因她而流血。
媜珠努力地想要睁开自己的眼睛,她听到周奉疆折身回来坐在了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唤她的名字
母亲也喜不自禁地过来了,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的,又让人去请王医丞他们过来,说是皇后醒了,叫他们看看皇后的状况如何。
媜珠终于睁开眼时,对上的就是周奉疆那双布满血丝的眸。
她这一次没有闹,也没有发疯。
——和四年前的那一次一点也不一样。
她是平静的,她静静看着满殿宫人来来往往,有人给她端来茶水,有人为她端来汤药,皇帝和太后还命人去传膳,说皇后肯定是饿了。
女医轻轻托住她的手腕,王医丞跪地为她切脉,而后又对着皇帝说了些什么,媜珠发着呆,没有听进去。
直到许久之后,她对着周奉疆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陛下,妾一切安好。劳陛下牵挂了,妾惶恐。”
周奉疆紧张的神色徐徐平复下去。
他不放心,还是再问了一句:“媜媜?你还记得朕是谁吗?”
媜珠莞尔:“陛下是打趣妾吗?妾已经失忆过一次了,不会再失忆第二次的。从前的事忘了也就忘了,后来和陛下做夫妻的五年,是妾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妾怎能因一病而再度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