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心底隐隐预感最害怕发生的事情最终并没有成真,周奉疆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极为用力地握住了媜珠的双手,那眸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说,最终却只简单地轻叹一口气:
“以后不许再这样吓朕了……”
媜珠虚弱地微笑:“妾区区之身,叫陛下伤神至此,是妾之大罪。”
周奉疆立马回她:“朕不为你伤神,还能为谁?除你之外,谁还能让朕伤神?”
媜珠终于醒来,皇帝和太后当下俱是心情大悦。等媜珠和皇帝说完几句话后,太后也关切地问了问媜珠身子如何之类的。媜珠一一答过。
静谧片刻,媜珠终于强忍着不适主动和皇帝提起了刚才的事:
“陛下,妾方才昏昏沉沉之间,似乎听到陛下……听到陛下要处置缮国公、平原侯府这些人家,似乎还是与妾有关,是吗?”
皇帝不以为意:“贱婢罪奴之流,死不足惜。”
一旁的赵太后一听媜珠问起这些就头疼,她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了,她猜也能猜到,媜珠马上果然就要替这些人求情。
果不其然,媜珠的眼神中浮上一层淡淡的哀伤的情愫,她轻声对皇帝说:
“陛下,妾知后宫不得干政,也知这些人本就有错在先,并非无辜。可,可妾、妾私以为,或许他们罪不至此,陛下可否再思量一番,稍稍宽宥他们些许?妾知陛下对妾的爱护之心,妾不胜感激,可妾不愿看到旁人因妾而受到陛下重罚,妾心中实在……”
她刚刚从病榻上醒来,披散着长发,未施粉黛,不加妆饰,神容恹恹,身量纤细,此刻的这番姿态极是娇弱盈柔,像攀附在强壮枝干上一株怕风怯雨的菟丝花,纤纤弱质,连吐息都是那样轻,轻如兰花薄薄的花瓣。
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姿态苦苦哀求,这时候她要什么他都会给她的,哪怕她要尝尝他的肉是怎么滋味,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割给她吃。
但偏偏,她什么也没给自己求,反而尽是低声下气地去给别人求情了。
这么多年,他将她捧着宠着呵护在手心里,他努力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只为让世间万民皆要对她俯首称臣,他想让她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万物,高傲得犹如天宫神姬一般。
结果呢,结果她一次次将自己弄得这样卑微,只为在他面前去给别人求情。
周奉疆心底有气,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对着她发脾气,他一忍再忍,最终只得让步道:
“死罪可逃,活罪难免。朕可以免了这些人的牢狱之灾,但爵位、官职、诰命、宅院、田亩,一应夺去,将他们悉数废为庶人。”
媜珠谢过他:“陛下开恩,妾感激不尽。”
赵太后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这没用的软弱女儿,若非托生在冀州周家,以她这样的容貌和心性,在这乱世里早不知被人折磨死多少回了。
她以为她替这些人求了情,这些人就会对她感激不尽么?
人家心里还是照旧恨她的,哪怕是被皇帝下令处置,可他们恨的还是她这个皇后,恨得说不定日夜咒她为什么不早死。
经此一事后,外人再度看见皇帝对赵皇后的恩宠疼爱,虽然暂时不敢有人再觊觎后位妃位了,但毕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
多少人已经把她当成了个活靶子,以后的储君若非她亲子,只怕整个赵家都没有好下场。
哎,若是自己有个有用的、能和他父亲一般的亲孙子就好了。
赵皇后醒来之后,皇帝倒是立刻变得和从前无异了,照旧朝会、处理政务。
而赵皇后看起来,仿佛也很正常,就和她从前一模一样。
甚至椒房殿里的宫人们还觉得,皇后病过了这一次后,心情反而比她生病昏迷前那一段时间的郁郁寡欢要强了不少。
她现在虽然病气未退,但平日里面上还是有些笑容的,和皇帝在一起也是有说有笑,恩爱和睦,皇帝的心情好了,便不再因皇后生病之事迁怒椒房殿里的宫人们。
如此一来,人人安好,皆大欢喜,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唯有媜珠自己知道,为了让周奉疆放松警惕,她伪装得有多么辛苦。哪怕只是和他同坐在一张桌上用个膳,她都有无数个瞬间忍不住想要和他彻底摊牌,想要和他撕破脸,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恢复了记忆的她早就看透了这男人的本性。
不论是她和他苦苦讲道理还是绝望地和他争吵,他都不会有一丝动摇、一丝悔意,只会换来他对她更加强势和威逼。
如果她现在让他发现她已经想起了一切,那么,也许后半生她都不可能再踏出椒房殿半步了。
她会被他软禁至死,往后余生,她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床榻之间充作他泄欲的一个玩物罢了。
时隔多年,直到这一刻,媜珠仍然是伤心的。
她对他并不只有恨意,这份恨意,更多来源于对他的伤心。
男人全是忽然之间就变了的吗?
过往她看他,是将他当成自己最信赖的兄长、最亲近的兄长,是永远会保护她、支持她的亲人。
闺阁待嫁的少女岁月里,她还曾经幻想过,以后她会嫁给张道恭,她会成为河间王妃,和张道恭一起前往洛阳。
那周奉疆便可待在冀州家中,替她多照顾她的母亲。
以后他可每年前往洛阳述职,他们兄妹二人便可年年相见,情意长存。
——连母亲也是这样以为的。
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等她出嫁后,她的兄长便是在她娘家最有力的依仗。
……可他最终让她伤心了。
当年她和周奉疆爆发过一次最激烈的争吵,彼此皆对对方说尽恶言,想尽法子往对方的心窝子上扎刀。
她痛彻心扉地痛斥他的虚伪,她说,伯骧哥哥,只要我想到过去那么多年,在我将你视为兄长敬重仰慕的这些年里,你早已变了,变成这般让我作呕的样子,我便无比恶心!如果我早知你的真面目该多好!
周奉疆对她冷笑:“这些年?那你不如猜猜看,你说的这些年到底是多少年?你猜猜我是从多久之前开始想做你丈夫的?”
媜珠愣住。
他上前靠近她,附在她耳边低语:“从你通晓男女之情开始,从你能和张道恭勾搭在一起开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明明是我陪伴你最多,我总不能把你便宜了外人吧?”
“你既然能跟张道恭,为什么不能跟我?”
媜珠至今仍然记得那种犹如被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身体的恐怖感觉。他的手掌沿着她衣衫的轮廓轻轻抚过她的身体,明明他并没有直接触碰到她,可她却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
后来无数次她想到他对她说过的话,她都会战栗得浑身汗毛直竖。
在她父亲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很多人都来劝她顺从他,他们绞尽脑汁为她磨破了嘴唇、说尽了道理,都没人真的能劝动她回心转意。
她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委身于他、和他行夫妻之事。
媜珠曾经站在他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最终她发现他为什么会对她有这样的想法。
在她出生时,他已经懂事记事了,和她懵懵懂懂地长大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把她当成亲妹妹,她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但是她不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一般依赖,哪怕是其后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世,可她大脑中对他已经有了惯性的依赖,她将他视为“亲兄长”这一点也没有变过。
该如何形容呢?这就像是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说,你的母亲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往后你要和她以姐妹相称;你的父亲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往后他会是你的兄长。
她能接受吗?
她一样接受不了的,她还是会把自己习惯了的父母当做父亲母亲来对待,哪怕她知道他们和她并无血脉之亲。
她也曾这样苦苦地哀求过他,哀求他放过她,可周奉疆从来都不会听的。
他从不愿意理解她的苦楚。
媜珠沉默地站在椒房殿外的连廊下,抬头望着这犹如牢笼一般的巍峨宫墙,脑海中那股意图逃跑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她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是她仅剩能做的对自己命运的唯一抗争。
她还想去见一见二姐姐和张道恭,当年和张道恭分别时的最后一面,她依然记得。
她的人生,死在了她以为自己最幸福的那一刻。
在她上一次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他时,在她已经满怀憧憬地披上嫁衣之后,他毁了她的婚姻、她的人生。
那么,如今的她还能不能为自己再争取一回呢?
眼见媜珠自醒来后好好地养了两三日,大约是没什么大碍了,周奉疆这才试探着问起她那日为何突然呕血昏迷了过去。
媜珠早已想好了对策应付他。
她极柔弱小心地靠在他身上,轻声解释说:“妾也不知这是为何?为什么王医丞他们都如此确信妾是受了什么刺激呢?其实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妾一人静静待着休憩片刻,忽然之间便头颅抽痛,五脏也痛如刀绞一般,妾呕了两回血,然后便晕倒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仔细瞧了瞧她,实在没从她的神情里看出几分作假的成分,于是便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
“若是这般……兴许是你身子里还有什么未好全的旧疾,朕以后叫王医丞他们再多尽心为你调养身子,一定把你养得好好的。”
媜珠哽咽:“妾如此残躯,恐怕日后连给陛下生育子嗣都不能了,陛下竟还这般爱惜妾,妾情何以堪?”
皇帝更加怜惜她:“媜媜,总说这样的傻话做什么?朕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自从恢复记忆后,媜珠还觉得自己似乎比从前聪明了些。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推卸侍寝责任的好法子,那就是在他面前装病装痛。
哪怕她的身体在渐渐恢复过来,哪怕王医丞每次给她切脉时都说她日益好起来了,可每次她都能毫无异色地撒谎说她身上哪里哪里还是痛、还是不舒服。
汤药一碗碗灌进了媜珠的嘴里,总算给她换来了可以名正言顺不侍寝的理由。
她也不会将不想同房的话挂在嘴上说,相反,甚至每个夜晚,她还会主动提出要为他纾解。
周奉疆起先因她的主动而颇为心猿意马,随口问了一句:“媜媜,你的身子没事了么?”
媜珠便立马泣泪:“陛下为何要问妾这样的话?难道妾有疾病在身,便不配侍奉陛下了吗?妾明白自己一身弱症,往后还不知能有多少辰光可活,妾不能替陛下孕育子嗣,难道还不能献给陛下这一点点床笫之欢吗?妾身虽不适,可终不剩多少时日,只想在在世的时候多侍奉陛下几回。”
这话当即就把周奉疆吓得不轻,他哪还敢和她提床上的那点事,连忙把她哄了又哄,一再劝她不可有如此念头,又连连向她保证说她好得很,她并没有什么重病。
媜珠抽抽涕涕地哭上半宿,让他也熬着哄她半宿,这一夜就算打发过去了。
之后的数夜,周奉疆连床帷之事半句也不敢提,媜珠问起,他还得想办法撒谎来搪塞她的主动,今天说乏了明天说累了,后日就说疲倦得很,实在没这个心思。
媜珠在侥幸之余,仍有些感慨。
她这一生大约说过的所有谎话,都是给了从前她生命中这个陪伴她最多的男人。
如果可以的话,她一个字的假话都不想对他说。
在醒来后的第四日,媜珠再度召见了颍川公主的妯娌冯夫人。
当然了,理由还是她关心冯夫人儿子的状况。
同上次一样,她抬手将冯夫人的儿子韩柏叫到自己跟前来,爱怜地抱了抱这个孩子,用宽大的袖摆遮住了她的动作,偷偷将一卷小小的字条塞进了这孩子的手里。
这孩子果真十分聪慧,哪怕已经失明了,可行为举止之间却被母亲教导得分外沉稳。
在摸到媜珠递来的字条之后,他默不作声地握紧了双手,规规矩矩地谢过皇后关心、怜悯他的恩德,神色自若地回到了他母亲的身边。
冯夫人小坐片刻,之后恭恭敬敬地领着她的儿子退下。
媜珠静静地坐在那主位的凤座上,目送着冯夫人母子离开,将那封承载着她希望的信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带出了宫。
她期盼着那封信可以最快送到她姐姐的手里,期盼这一路不要发生任何的意外,期盼能快点收到姐姐的回信。
这深宫,她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第42章
从第一次给自己的三妹妹寄出信件,到终于收到她的回信,婈珠等了足足二十五日。
再等下去,只怕马上开春了,她怀疑自己或许等到死都等不到这妹妹的只言片语了。
当周婈珠在岭南一隅的龙编县内缓缓展开这张来自数千里之外长安城寄来的信纸时,她的内心同样感慨万千。
不过,她感慨的可不是什么千里家书、手足重逢、血亲情意,而是仍旧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啧啧称叹。
这样绝对会使周奉疆勃然大怒的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周媜珠手里被送了出来,一路送出了长安,甚至还经过了交州司马韩孝直的手,最终又从韩孝直之弟韩孝民的手里被送出来,经过段充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路上,竟然真的没有任何人发现。
只是这么想着,还不等拆开看看这信纸里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婈珠的面上便已经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这些时日,因为迟迟不见长安的回信,张道恭已经对她们周氏姐妹产生了浓重的怀疑和不信任。
他怀疑婈珠的计谋根本没有用,又怀疑媜珠这几年里或许早已变了心,或许她已经爱上了周奉疆,不会再愿意帮他这个初恋情人了。
张道恭起了这种半信半疑的心思,那薛贵妃自然愈发不把婈珠放在眼里,年轻气盛的女孩儿,总是藏不住任何心思,喜怒皆表于色。
偏偏她这直来直往的性情还颇得张道恭的喜爱,妃妾相争,张道恭哪怕看在眼里,知道婈珠落了下风,也不会帮着婈珠。
谁让人家薛贵妃之父乃是反叛周奉疆而投靠张道恭的始兴郡郡守薛坚明,张道恭眼下还要多依仗薛贵妃娘家的势力,当然要对她颇多宠爱纵容。
相比之下,那为数不多侍奉在侧的宫人奴仆们也拜高踩低起来,让婈珠近来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今日总算等到回信,婈珠一面站在连廊下迫不及待地拆着信,一面还随口问了段充一句:“这一路当真没出什么事吧?那韩孝直也没把这些家信拆开来看过?”
段充低头答道:“近来韩孝民一家分外老实恭顺,韩孝民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韩孝直,韩孝直也多重用他,一应琐事,都交给他打理。”
所以就连长安寄回来的家信,都是韩孝民去处理的。
婈珠随意点了点头:“甚好。”
……
不过是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婈珠便草草将自己妹妹寄来的这封信看完了一遍。
这信上的字的确是周媜珠的字迹,这封信确实是周媜珠亲笔所书无误。
她低头看信,段充则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她的神色。
终于,他看到婈珠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起来。
她抬起头看向段充,眉眼间带着异样的得意,这么多年来,自张道恭亡国逃亡在外后,段充都没有再见过她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了。
婈珠呼出一口气,双手合十:
“……父兄保佑,祖宗庇护,总算叫她没有真的和周奉疆一条心,总算她的心还是向着我们周家人的。”
段充见她高兴,他也忍不住问她:“娘娘,不知三娘子的信里,都向娘娘说了些什么?”
婈珠扬起眉,她连那寡淡的眉梢都变得高傲起来:
“她啊,她信中和我极言力陈内心苦痛,她说,之前她虽然失忆,但是已经隐隐怀疑她的身份不对劲、怀疑周奉疆在骗她了。她说她这些年过得很可怜,被所有人蒙骗在股掌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
“她又跟我说,正是因为那日看到了我的信,她在刺激之下突然回忆起了从前的所有,恢复了记忆。如今的她一定不会再被周奉疆欺骗了。”
“她说她很想念我,也很想念陛下。她还想再见我和陛下一面。她低声下气地求我,求我不要误解她,她并是不我想象中的无耻下作的淫妇,她都是被逼的,都是周奉疆强迫她的。周奉疆杀了她那么多的手足亲人,她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
“她说,这么多年,她过得都并不开心。”
段充眼底也不禁浮现一些笑意:“那三娘子若还是这样的心性,她大约是肯帮娘娘的了。”
说到这里,婈珠的脸色却又冷了下去:“帮?”
她冷哼一声,抖了抖手里的信纸,“这软弱无能的废物,她亲姐姐在外面过得什么日子她自己不知道吗?我在外头有多艰难,我哪还有闲工夫管她,她倒好,还敢朝我开口,满嘴里哭诉她的不容易,求我给她想想办法,让我帮她逃跑。”
婈珠一生气,段充就立马敛了面上的笑意,也不敢再轻易开口了。
倒是过了一会儿,周婈珠自己又道:“我的好妹妹,我当然可以帮她了……我这做姐姐的,不心疼她,还能心疼谁?——你去替我问问那老虔婆,我让她养的珍珠蛊究竟何时才能好?现下咱们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耗的了。”
段充应了,转身退下。
他刚走不久,张道恭也得到消息,满面春风地寻到了婈珠这里来。
婈珠正欲款款俯身给他行礼,张道恭不耐烦地挥手令她起身,开口便直接问她:“三娘回信来了吗?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可有给朕回信?可有对朕说什么?”
婈珠窥见他满目的期待,这期待中还暗含着几丝紧张,她在这一瞬间看他,竟觉得他也有几分往日少年意气的模样,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自己心爱之人的消息。
她压下心底苦涩,保持着她一贯在他面前温婉得体的笑容,将媜珠的那封信素手托到他面前。
“三娘寄了信来了,她和妾身说,这些年她过得郁郁寡欢,她想让妾身帮她逃跑,她不想再待在那贼人的身边了。”
张道恭接过那张信纸,匆匆便看了起来,他的手指都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时隔多年,这是他终于再度触碰到一件和她有关的东西。
婈珠侍立在一旁看着她,她唇瓣轻启,幽幽地道:
“三娘说,她是无辜的,如今一切的局面皆非她所愿。她一直都是被人逼迫的,她并非主动自愿委身于贼人,都是周奉疆对她用强,她是被强迫才失贞的。”
她故意要将这些话再说给张道恭听,把这些刀子朝他的心头扎去,逼得他也不得不直面现实。
——他从前最心爱的女人,他心头的那片皎皎月光,已经被别的男人玷污强占过无数次了。
你自己敢想过吗,她在周奉疆身边这么多年,周奉疆到底都对她做过些什么?做过多少次?
她没有了清白,不再干净,这等残花败柳之身,还会是你的心头挚爱吗?
果然,待婈珠说完这些后,张道恭的神色一僵,眸光沉痛,他轻声回她:
“朕知道。这不是三娘的错,朕明白她的屈辱和痛苦。”
“这不是三娘的错,三娘是无辜的。”
大约连他自己也要麻痹自己,他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婈珠心里冷笑嘲讽之意更浓,不过她面上装出来的样子却和张道恭一样,尽是对媜珠的怜惜。
“陛下,妾斗胆有一言敢问陛下,待周奉疆暴毙身死之后,陛下重回中原,夺回长安洛阳两都,陛下再见到三娘之日,会给三娘一个名分么?陛下又会给三娘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张道恭顿了顿,瞥她一眼:“淑妃何有此问?”
婈珠笑了笑:“妾是三娘的亲姐姐,不能不为三娘的将来考虑。三娘还心系陛下,只是她已被迫失贞于贼人,来日陛下再见到三娘,是否还愿意重念和三娘的往昔情意?妾愿替三娘向陛下求一份陛下的怜悯。”
张道恭神色和缓,又有些怅然:“待朕来日再见到三娘,朕的媜珠……我们彼此蹉跎了这么多年,她自当回到朕的身边,朕以后再也不叫她受委屈了。”
婈珠试探:“陛下会许三娘后位吗?三娘本该就是陛下之妻,妾僭越,陛下若还能许三娘后位,以三娘为陛下之妻,光耀妾家周氏门楣,妾不胜欢喜,愿为媵妾奴仆,侍奉陛下和三娘。”
但张道恭沉默了。
犹豫许久之后,他回答说:“婈珠,这话朕也只能跟你说。你与三娘回信时,且先别告诉她。——朕不能再许她后位。她虽无辜,可到底失贞,又侍奉周奉疆那逆贼那么多年,朕虽曾和她有过婚约,可朕也还是一国之君。朕不能再与她做夫妻。”
他在连廊下慢慢踱步,思忖道:“来日,朕定还要立世族女子为后,稳固江山基业。可朕无论如何也不会委屈了你妹妹,朕会将她留在身边呵护宠爱,即便不能以她为妻,朕还会许她妃位,不会让旁人看轻了她的。”
婈珠说不清这时自己心中是何等感觉,她只是静静地追问:
“妃位?贵淑德贤四妃已有其二,那三娘岂不是要屈居于妾和贵妃之下……”
张道恭摆手:“不,不是四妃之一,朕会封她为昭妃,昭,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也。朕之天下重得昭阳也。她虽不是皇后,但位分只在皇后之下,朕会弥补她,会弥补她从前所受的委屈。”
婈珠屈膝:“妾替三娘谢陛下隆恩。”
张道恭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那张信纸上。
媜珠在这张信纸的最后提到了他。
在遥远的、本该属于他的长安,她提笔写下了一句对他的关心和问候:
“——妾周氏遥祝陛下德被四海、日月升恒。”
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叫他心痛。
那是本该属于他的新娘啊。
媜珠在信中还对婈珠提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她说,穆王夫妇也已经知道了她的事,知道她大约恢复了记忆。
如此一来,倒叫婈珠原本就筹谋好的计划进展的更加顺利了。
她当日便又写了一封回信,令段充交给韩孝民,让信使将其送回长安。
在信中,婈珠与媜珠说道,原来之前都是姐姐误会了妹妹,妹妹原来一直都和我们周家人一条心,姐姐也心疼妹妹这些年来的不易。
妹妹你想要逃跑,姐姐已经想好了一个万全的主意,只看妹妹愿不愿意、敢不敢了。
媜珠妹妹,陛下也十分想念你,他还惦念着从前和你的情意无法忘怀,所以至今空置后位,只等着娶你为妻。
只要你愿意做,只要你成功了,你就能逃出来,到时候我们姐妹重逢团聚,可以将这些年来没能说的话都好好说一说。
还有陛下,陛下也会娶你为妻,让你继续做皇后。
不过么,你若是不愿意,那姐姐也绝不勉强你。
第43章
媜珠寄来的那张信纸上,落了一滴圆圆的泪珠,将纸上墨色晕开了小小的一团。
就是那滴泪,让张道恭这天夜里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只是看到那晕染开的墨团,他便足以想象在写下这封信时,媜珠是何等的痛苦难过,她又是如何在周奉疆的手下强撑过来的?
在他的记忆里,媜珠一直是善良、美丽、柔软却纤弱的,她应该顺风顺水、尊荣体面地过完她的一生,永世在他人的呵护宠爱之下无忧无虑地幸福着。
她不该遭遇这一切,也不该承受这些。
他想起少年情窦初开的年岁,在北地冀州时和媜珠在一起的时光。
——从前他以为,在冀州的那些年完全是他人生中一段可有可无的枯燥乏味的岁月。
他知道他父亲陛下将他送去北地是为了历练他,可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没什么必要,不论去不去北地就藩,身为皇子、身为他父亲的爱子,来日他都会得到父亲的器重,成为大楚江山新的天子。
他总是想要快点结束这段就藩在外的时日,期待着早日被父亲召回洛阳,在国都洛阳有一番自己的作为。
可是后来他细细回味起来,才发现那几年的光阴,原来竟是他一生里最平静安宁、祥和美好的年月。
一方面,彼时的大楚江山在表面上还是那样的稳固,天下诸侯、军阀豪强都要对天子跪拜叩首、俯首称臣,在冀州做河间王的他,也是列居尊位,人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异色。
那时的他虽不是天子,但却是货真价实逍遥自在的“王”。
另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有媜珠相伴啊。
他这一生都找不到第二个能够与媜珠相提并论的女子了。
当时的他们是何等般配的一对金童玉女,才子佳人,羡煞众人。
媜珠的青涩懵懂,善良柔软,温柔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
或许起先他注意到她,的确是因为她的美貌,因为这份“殊色冠绝北地三十州”的倾国容色,有这样的女孩站在自己身旁,男人脸上也是有光彩的。
可后来真正将她放在心上,则是因为她的纯粹和温婉柔静。她被教养得很好,有着过人的学识,艳逸的才气,她和这世间所有其他的女子都不一样,尤其是,她还那样懂他。
有许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话,他都可以放心地说给她听,她会陪在他的身边,美眸流光,满眼爱慕地看着他,听着他说话,然后给出那些让他听了之后必会心头舒坦的回应。
别说是在冀州侯周家的那些女孩里了,就是在这整个世上,也只有她才是那颗耀眼的珍珠,旁人在他眼里,连鱼目都比不过。
周奉疆那样的卑贱极恶之人,根本不配得到她。再者,若非当年先冀州侯周鼎看错了眼将他收养为养子,这种娼妓所生的低贱孽种,这辈子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周奉疆对媜珠早有异心,当年的他也是看得出来的。
周奉疆或许在所有人面前都遮掩得很好,让人以为他真的只是周鼎所言的一个忠心耿耿的“家仆”而已,是赵夫人膝下所言的好儿子,是周三娘子平素时常亲近的兄长。
但张道恭清楚,他早就对媜珠起了那等不可见人的龌龊心思。
甚至,更荒谬的是,这还是周奉疆主动暴露在他面前,想让他看出来的。
他岂敢,他岂敢啊!
最初是因为张道恭自己对媜珠单纯的独占欲,那时媜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有三个,她父亲,她的恋人,还有她那毫无血亲的兄长。
媜珠时常会亲手做一些东西去孝顺她的父亲,张道恭对此自然毫无异议,但是当她将同样的心思分给周奉疆时,他心下便非常不痛快。
周奉疆算个什么东西?
难不成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周家的公子了?实际上只是周鼎所言的家仆奴才罢了,他凭什么配和媜珠好的和亲兄妹一样?
媜珠也曾送给周奉疆许多东西,包括她亲手给他做的外衫、腰带、香囊,张道恭越想越不高兴。
后来他借机同媜珠说,你兄长整日在外面忙,又常在军营里替你父亲做事,外头各色的男人也多,你何苦亲手为他多做这些东西,若是他带在身上不慎落在别的什么地方,叫那些兵痞子捡到了,岂不是玷污了你?
媜珠犹豫:“我送给阿兄的物件,阿兄都收得好好的,不会弄丢的。”
张道恭越发不快:“以前送的,送了也就送了,往后就不要再送了。何况他又不是你亲兄长,面子上的意思尽到了就行。哪怕是亲兄长,你如今都长大了,还要为他做这些吗?”
他这话刚刚说完,猛然见背后出现一个人影,竟然是周奉疆不知何时悄悄站在了他和媜珠的身后。
那时的场面到底有些尴尬,饶是张道恭贵为河间王,本不该将这种低贱家仆放在眼里,但当时周奉疆看着他们的眼神格外意味深长,其中还带了一股隐藏的凌厉狠意,所以连他都被威吓得沉默了片刻。
自那事之后,张道恭就能很敏锐地察觉到周奉疆对他暗藏在表面之下的敌意。
每每当周奉疆看到媜珠陪在他身边时,他的眼神中总会夹杂着一股耐人寻味的不甘心,只有男人之间方可意会。
只可惜,彼时的张道恭并未将这种小喽啰放在眼里。
他根本不配入他的眼。
后来他和媜珠在一起相会时碰见周奉疆,他还会故意在周奉疆面前对媜珠做一些亲昵的动作,他可以从周奉疆所有隐忍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愤怒和嫉恨,但在堂堂的河间王面前,他惟有一忍再忍。
这令张道恭的内心感到一股异常的畅快和有趣。
他觉得他这样故意去激周奉疆的怒火,就像是拿着肉在逗一条街头饿犬一般好玩。
这就好比此时的他是顿顿大鱼大肉的富家公子,而周奉疆却是一条饥肠辘辘的无家可归的野犬,他看这条狗不顺眼,所以他就可以每天故意扔出一些骨头去逗他,欣赏他愤怒的模样来取乐自己。
大约……等到他逗够了这条狗,他就可以随手找人了结了他,不让他再在自己面前显眼碍事了。
可惜,自出生以来便从未尝过挫败滋味的河间王,偏偏不久之后就被这条饿红了眼的野犬给狠狠地报复了回去。
他甚至险些还因此成为天下笑柄。
——在他父亲代宗皇帝在位的至宁十七年冬,北地边塞的奚族王子术里再度南下侵扰劫掠营州城,营州百姓深受其扰,苦不堪言。
因河间王同时也就藩于北地,所以代宗皇帝命自己的儿子和冀州侯周鼎等人共同商议此事,议论议论该如何解营州之久困。
时下有人偷偷向张道恭进言说,天子苦武人专横久矣,如今面对边关危急之事,难道皇帝不知道可以用武力来解决吗?那他为何还要让自己的儿子多想想别的法子吗?
这就说明,皇帝陛下他其实并不想再穷兵极武,一方面战事消耗国力,另一方面重用武人,又增长了武人专横跋扈的气焰。
张道恭那时也年轻不知事,听有人这么一说,他便大惊失色,以为遇到了通晓时事的高人,连忙恭而敬之地将此人请入自己的河间王府,询问这位高人能替他出什么主意去讨好他父亲陛下的心意,让他能愈发得到父亲陛下的信任和倚重。
那高人胸有成竹地哂笑了一下:“殿下,其实这也不难,既然不能用武,那不就是用和么?讲和,最好的法子就是和亲了。正好陛下最小的姑母长沙长公主年方十九,美丽聪慧又尚未婚配,若是能嫁与术里王子,解殿下和陛下之急,解营州百姓之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张道恭恍然大悟,亦觉得此谋士所言实在很是有理,于是他便当即上书一封给他的父亲,将他想请求父亲送长沙公主去和亲之事详细地说给了一遍。
然而,就在不久之后,当张道恭书信中的内容传遍整个洛阳城,当洛阳城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想拿自己的姑母长沙公主去和亲的时候,冀州一位猛将周奉疆一夜之间奇袭数百里斩杀奚族王子术里的军报也随之传到了洛阳。
营州百姓极言盛赞这位尚不出名的将军的骁勇善战,百姓更是做了民谣俗语广为传播称颂他的军功:
“将军雪中行,夜逐胡百里。马后悬双头,上马立陌刀。”
那一刻,张道恭的尴尬和无地自容,让他至今都不想再去回想。
长沙公主得知此事后又焉能不怒,自然更是在洛阳城里铺张扬厉地狠狠闹了一场,无外乎就是因为心怀怨恨而对张道恭穷尽挖苦讥讽。
长沙公主的外祖家为了替公主出气、讨公主欢心,又想法子在洛阳城最有名的酒楼里包了两台戏班子,将那首“将军雪中行”编成了乐曲,一日要让歌姬们分次在楼中唱上二十遍不止。
周奉疆这个名字,因此在前楚代宗至宁十七年便为天下所悉知。
就连父亲事后的反应,也让张道恭心下忐忑良久,让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惶恐得夜不能寐。
皇帝父亲亲自召见了周奉疆,对他大言称赞,还说有他这样的人在北地立下战功,是北地万民的福气幸事。
皇帝这话里对自己儿子的不满和敲打,则是显而易见的。
最终,当张道恭发现就连那天那个给他出言献策的高人其实也是周奉疆派来的时候,他终于可以确信,他的确是被周奉疆暗算了。
一个武人的家奴,娼妓之子,卑贱如烂泥的人,不仅敢觊觎他的女人,甚至还敢来算计他河间王。
到这时候,张道恭再想除掉他,已经很难很难了。
*
周奉疆所有的怪癖,媜珠都一清二楚,而且百般体贴包容配合。
——不单是他在榻上的那些癖好。
两人到底真心实意地也曾做过那么多年的兄妹,对彼此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媜珠都曾经用心地记住过。
哪怕如今她觉得她对他是满腔的恨意和不理解,可当她恢复记忆后,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去迁就他的那些癖好。
尤其是他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自己也装作若无其事的癖好。
周奉疆其实不爱吃鱼,几乎可以说到了厌恶至极的程度了。
不论是什么鱼,他都不喜欢,连尝一口都觉得恶心。
但他却喜欢吃紫苏叶蘸蒸鱼的汤汁。
很奇怪,不是么?
很多年前,周奉疆曾向媜珠解释过个中的原因,而且他也只对媜珠一个人说过。
小时候和生母郑氏待在一起的那几年,郑氏最容易吃到的荤腥就是各种各样的鱼,或许是因为当时冀州军的驻扎之处临近河流,有许多士卒闲暇时会去河中捕鱼捉虾,捉到了鱼,偶尔有些兴致,便提着那鱼去寻风尘女子欢好,把那鱼随手挂在女人家的墙上当做嫖资。
这些女人自然是照单全收的,郑氏也不例外。
每当她做蒸鱼时,就会放上许多的紫苏叶用来调味,这也是时下蒸鱼常用的佐料,并不稀奇。
那些年里,只要闻到锅中冒出的香喷喷的蒸鱼的味道,就是周奉疆一天中最开心的事情。
可是郑氏舍不得给他吃鱼肉,她只给他吃紫苏叶蘸鱼汤就糙米饭,这已经是她对他最好的时候了。
有一次他实在太馋太馋了,在没有得到母亲允许的情况下忍不住夹了一小块鱼腹上的鲜肉,郑氏便忽然情绪崩溃,大怒嘶吼起来,又哭又闹地指着他责骂道,你母亲做这样苟且肮脏的营生养活你,你却贪心至此,连一块鱼肉都要和你母亲抢,我来日还如何指望得上你这种不孝子,我真是好苦的命,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日就把你直接摔死才好!
她将他按在破旧的泛着霉味的饭桌前,将一整条鱼一块块地塞进他的嘴里,逼他连鱼鳍带鱼刺地将一整条鱼塞进肚子里,然后癫狂地怒笑说,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下你知足了吧,你愿意吃,我全给你吃!
吃完后不久,他就又把那条鱼吐了出来,吐了一地的污秽。
他的喉咙被鱼刺刮破,痛楚让他很多很多天都不能再说一句话。
从那之后,每当他再碰到鱼时,他就有一种无比反胃恶心的感觉,连吞咽一口都是困难。
可他仍然没有忘记用紫苏叶蘸鱼汤就饭吃的那种美味的回忆。
到了冀州侯周家后,他永远地隐藏了这件事,他也鲜少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饮食上的喜恶。
往后经年的岁月里,哪怕他现下都做了皇帝了,膳房里的人也不知皇帝厌鱼,那些厨子们还兢兢业业地每日换着法子做鱼奉到天子的膳桌上去。
周奉疆也像是在自我折磨一般,明明根本不喜欢,但是每道菜他都会动几筷子,在所有人面前全装得泰然自若,也不知他是到底图什么。
他虽然会去吃鱼,但他不会再去吃作为佐料的紫苏叶,更不会拿紫苏叶蘸鱼汤去下饭。
这是在太奇怪太不雅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无法接受旁人会发现他有这样的癖好。
和媜珠关系还好的那些年里,每当桌上又有鱼时,媜珠理解他的别扭和古怪,于是她就会主动给他夹菜,把蒸鱼里的紫苏叶夹到他的碗里,还会微笑着对他说:
“紫苏虽乃佐料,却有解表散寒,行气宽中之良效,愿兄长多食。”
她会这样善解人意地照顾他,周全他的颜面。
不过,当连媜珠也失忆忘记这些后,周奉疆多年来再也没有主动尝过一口鱼汤里的紫苏叶了。
当他察觉到媜珠的异常时,也是因为时隔数年后,她夹到他碗里的一块紫苏叶。
这日,帝后二人一同在承圣殿内陪赵太后用膳,这本是平平无奇的一顿饭,不过膳桌上摆了一道清蒸鲈鱼,以紫苏叶等为佐味。
赵太后笑吟吟地夹了一块肥嫩的鱼肉到皇帝碗里,说皇帝近来很是辛苦,该多吃些。
不知为何,媜珠下意识地察觉到了周奉疆对这块鱼肉的排斥与厌恶。
她则起身夹了一筷子的紫苏叶搁到他碗里,也是盈盈莞尔:
“紫苏虽乃佐料,却有解表散寒,行气宽中之良效,妾愿陛下多食。”
做这件事、说这句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就是做了。
就像是已经刻入她的骨髓深处一般。
周奉疆霍然抬头望向她,眸光深邃如幽井般不可测。
上一次她对他说这句话,是在什么时候?
第44章
不过在这个时候,周奉疆强压下心底的惊诧和疑虑,什么也没多说。
他仍旧是那样温柔地对她微笑,谢过她的好意和关心,夫妻二人间看上去是那样的恩爱和睦。
赵太后也满意地连连点头,她以为媜珠这下病过一回后,终于是不作不闹了。
饭毕,媜珠留在承圣殿内陪太后多待了会儿,而皇帝则前往宣室殿处理政务。
事实上,对于周奉疆来说,这一整个下午他连那些奏章上的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从午后日光正盛坐到日薄西山黄昏时分,极大的错愕和不敢置信将他整个人笼罩,让他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媜珠……她为什么突然会对他说那句话?
这些天她周围并没有旁人对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不可能是在别人的提醒暗示之下才做出这种举动的,何况他喜食紫苏叶之事本来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哪怕真的是别人想要提醒暗示她什么,也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动手脚。
这只可能是她自己想起来的。
她回想起了一些和他有关的事。
如果这么一怀疑的话,周奉疆很快又联想到了前日媜珠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似乎更能佐证他这疑心是多么的正确。
——他不喜欢吃莲子,这件事也只有媜珠知道。这倒只是单纯他自己不喜欢吃而已,他觉得这东西的口感味道实在太奇怪,食之无味又有些黏腻恶心。
但莲子又有养心安神之良效,时人又以为此物于女子可美容养颜、长葆青春,所以高门宅院里的许多妇人是很喜欢的。
比如他的养母赵夫人就很喜欢此物。
在冀州时,赵夫人院里各种莲子汤莲子粥莲子糖水做的层出不穷,甚至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连炖个鸡汤赵夫人都要让人撒一把莲子进去?
周奉疆那时是寄人篱下,当然不好意思主动挑剔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不敢和赵夫人说,赵夫人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他只是和媜珠提过一嘴而已。
而且他还告诉媜珠,他虽不喜莲子,也没有到完全不能吃的程度,让她不用想办法去迁就他的口味。
何况赵夫人再喜欢这东西,她也没有当饭一样天天吃顿顿吃,在赵夫人身边也不缺旁的他喜欢的东西给他吃。
前日他在宣室殿处理政务到很晚才回去,媜珠担心他久熬乏累,命人送一盅四神汤给他,她还随口叮嘱了膳房的人一句说:
“这时节的莲子都是去年陈的了,不好吃,给陛下换红枣和桂圆加进去吧。”
周奉疆那时还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可她从前让人给他送四神汤的时候,可从来没说过去掉莲子的。
若再结合今日之事一想的话……
周奉疆的心忽然塌了一块下去。
那她又到底想起来多少呢?她是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她现在知道当年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吗?
以及,她现在还爱他吗?
烦躁和焦虑将他折磨得头疼欲裂,他旋即又召来王医丞:
“朕近来总觉得皇后举止间有些异样,怀疑她是回想起了从前的一些琐事,你说有这个可能么?”
王医丞先是一愣,而后心中大惊大骇,最后终于语气委婉地告诉皇帝确实很有这个可能,并且他还不忘记隐晦地跟皇帝推卸自己和自己同僚们的责任:
“当日娘娘重伤失忆时,臣等便告诉过陛下,娘娘这失忆恐怕不会是一辈子的事情,只等身子渐渐养好了,时日一长,娘娘的心绪平复下来,断断续续她总会想起那么一两件事,再到最后,完全恢复记忆也并非不可能。”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王医丞又试探性地问皇帝:
“若是陛下开始怀疑娘娘有异,那恐怕还不只是因为一件事就叫陛下起了疑心吧?”
皇帝声音低沉:“她忽然知道了朕饮食上的一些口味,这是只有从前的兖国公主才知道的。”
王医丞虽因皇后的异常而忧虑,但见了皇帝都这个样子,心里忽然忍不住觉得还有些好笑。
他立马点破了皇帝真正的担忧所在:
“陛下担心的并非娘娘想起往事,而是担心娘娘想起那些和陛下之间不愉快的往事,更担心娘娘明明已经想起来了,却在陛下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瞒着陛下。”
被说中了心事,周奉疆不语。
王医丞又道:“陛下,其实……臣等也早有如此疑虑了。娘娘自上次昏迷清醒之后,明明身子上并无什么大碍,可每每臣等为娘娘切脉,娘娘总是声称病痛不止,让臣等继续为娘娘熬煮汤药调理身子。陛下见娘娘称病,自然信任娘娘,还……”
还屡次过来斥责他们这些医者无能,说他们连皇后的身子都看不好,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头上扣,他们也冤得很呢!
不过这些抱怨的话,王医丞就没再皇帝面前多说了。
“娘娘借机如此称病,这夜里……夜里便以病痛未愈为借口,不再和陛下……陛下觉得,这是否也只是巧合呢?”
周奉疆的呼吸蓦然一顿。
对,还有这件事。
她不愿意侍寝,不愿意给他碰。
白日里在他面前表现得多么温顺体贴,柔情似水,到了夜里却不愿意和他有肌肤之亲。
单纯不愿意同房,他还可以给她找理由是因为她怕累怕痛,可以前那样胆小的她,现在竟然这么聪明地学会了装病来逃避侍寝,难道这也只是巧合吗?
这可是欺君之罪。
归根结底,恐怕她还是恨他的。
不管她现在装出来对他何等温柔关心,一个女人,身子不愿意给,那就是不爱。
许久之后,皇帝抬手挥退了王医丞。
“今日朕和你说的话……”
“臣明白,臣必不敢再对第二个人提半个字。”
可怜呐,王医丞心中长吁短叹,感慨不已。
得江山易,得女人心难。
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只要栽倒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这辈子就再没有过去战场上攻城略地、意气风发的战无不胜之态了。
周奉疆这天晚上回到椒房殿时和往日相比并无什么异样。
一样的眉目之间有一缕消不去的疲惫,一样的只要看见媜珠时便会露出温柔的笑意。
媜珠直到这时候还没意识到自己究竟露出了何等的破绽,也如平时般迎了上去,和周奉疆说了几句话,然后等着他洗漱回来和她就寝。
她这几日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着二姐姐的回信,等待中的每一日皆是无比的焦躁和不安,还有对她自己来日的深深忧虑。
每一桩每一件,都压得她在这深宫里根本喘不过气来。
她不喜欢这个囚禁她的牢笼。
每一日,当她行走在这巍峨的宫城长街上时,望着左右两侧那高耸屹立的坚固宫墙,她都会觉得喘息困难。
那些宫墙像是无垠无际的深海,将她压死在其中,如果她不再做点什么,恐怕连她死后的尸体也飘不出这片恐怖的深海。
是啊,如果她不逃,哪怕她马上就死在这里,死后的她既不是周三娘子也不是兖国公主,她还会是她兄长的女人,是他的皇后,死了都要葬在他的帝陵里和他合葬,不过是从一座牢笼被埋葬到另一座牢笼里。
周奉疆不会明白这种感觉的。
因为对他来说,这座宫城不是他的牢笼。这宫城是他的战利品,它越是巍峨雄伟,就越能彰显他身为天子的地位。媜珠也是他的战利品之一,或许他对她格外喜爱,所以就将她装在了这座宫城里,以确保他日日都能看见她。
媜珠正想着心事,皇帝已经更衣洗漱毕过来了。
她立马扬起敷衍的笑意,准备和他一起歇下。
和兄长同床共枕的滋味虽然令她有种无以名状的战栗和抗拒,但好在现在他们只是歇在一张榻上而已,她不需要和他做那些亲密的事情,她忍一忍也能忍下去。
她把这当成他们小时候在一起午睡时一般。
很小的时候,夏日炎热的中午,她总会跑去找伯骧哥哥玩,让伯骧哥哥哄她睡觉,还一定要他陪她一起睡。
如果醒来之后看不见他,她嘴一撇就是哇哇大哭,质问哥哥是不是不爱她了,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趁她睡着之后就跑了。
然而,令媜珠没想到的是,因她的又作又闹而被迫禁欲多日的男人,今夜似乎再也不想忍了。
他一言不发地将她推倒,按在床榻上,伸手去扯开她寝衣的系带,滚烫的吻也随之胡乱地落在她的脸颊和锁骨、胸前。
媜珠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她浑身僵硬,因为这是在她彻底恢复记忆之后,第一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以他妹妹的身份直面他对她的情欲。
在大脑一片空白的几个呼吸时间后,媜珠很快反应过来,她强逼着自己不去看也不去触碰,小心地在他身下挪动自己的身子,避开那把滚烫利刃的压迫。
她酝酿了一下泪意,想要继续做起那哭哭啼啼的做派来拒绝他的求欢。
可还没等她委委屈屈地哭出来,周奉疆已经将她剥得差不多干净了,他也没准备理会她的虚与委蛇、假意周旋,轻佻浪荡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乖,别哭了,你有没有病、能不能侍寝、是不是真的油尽灯枯了,朕太医署里的医者们肯定比你自己清楚。”
媜珠呆住。
她以为他又生气发脾气了,可他好像又没有。
周奉疆温存地抚摸她:“媜媜,我想你了,我很难受,你这样爱我,一定是愿意帮帮我的,对不对?”
媜珠惊愕失色地看着他。
他现在也变了,从和她的周旋中吸取了经验,不论动作有多粗鲁,言语之间一定是款款温柔照顾,对她又哄又夸,似乎对她是何等的体贴迁就一般,总之不至于给她留下事后闹脾气的把柄。
他又问了她一遍:“媜媜,你到底爱不爱我这个丈夫?”
媜珠惟有在他的逼迫下吐出那个“爱”字。
周奉疆很高兴地亲了亲她的唇:“所以你一定是愿意的,对不对?”
他引着她的手去握住,“那你亲亲我,让我知道你有多爱我,好不好?”
媜珠第二日还是强撑着要起身见人。
周奉疆顺口问了一句她到底要准备见谁,已经这样子了还非得起身,在榻上歇歇不好么。
佩芝抿了抿唇:“还是那位冯夫人和她儿子呢。娘娘这段时日似乎颇喜欢她似的。”
周奉疆不以为意:“就因为她儿子瞎了眼,她心疼?”
佩芝提醒皇帝:“还有因为冯夫人的丈夫,韩驸马之弟韩孝民,正跟着韩驸马在岭南战场上呢,娘娘说冯夫人辛苦,一个人操持家中大小事务,就愿意多见见她,时常赏赐许多东西给她们母子。”
周奉疆一开始没往心里去,但直到这日有人跟他提起了周鼎的另一个女儿时,他心底的弦忽然猛地被人拨了一下,让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第45章
一个新朝的帝王,该如何处置对待那些所谓的“前朝余孽”?
尤其是身份最敏感的、前朝的亡国之君本人,又该如何料理?
不同的时候、不同的朝代,在种种不同的复杂情况之下,那些亡国之君们也会得到不同的待遇。
有的人被新朝帝王在表面上继续以尚且尊敬的态度对待,那些新君们还会意思意思地表示两句说,你失了皇位,是因为你朝不顺天道、国祚已尽,朕改换你成为新的天子,那也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嘛,朕对你本人还是挺不错的,你也最好老实一点,不要给脸不要脸。
剩下的另一部分人则命运比较悲惨,基本上亡国之后就被视为罪人奴仆,被俘虏后,就被当成战利品一样用驴车牛车拖家带口地一块运走,而后大概会被幽禁、被虐待、被欺辱、被毒杀。
今天,终于有人也问了皇帝周奉疆一个这样的问题。
——在岭南抓到张道恭之后,该如何对待这位前楚的亡国之君?
是尚且态度敬重地把他“请”到长安软禁起来;还是直接当俘虏一样随便关起来、当成牲畜一样随便喂两口吃的,只要他死不了就行?
有几位资历较老的文臣都十分委婉地暗示皇帝说,陛下啊,您登基前的名声就已经够难听了,把自己养父一家快给杀了个干净,天下百姓不知会如何看待您的所作所为呢,现下您不是正好还有一个这样的补救机会,何苦不用他?
您应该继续用对待君主的礼节来对待前楚的皇帝,不是说要继续给张道恭穿龙袍冠冕吃山珍海味住金殿宫楼,但您好歹要对他态度客气一点,给您的臣民百姓看看您作为天子是何等的宽宏大度,这样方可稍稍修补修补您那已经快没有了的名声了。
周奉疆的心情本就差得很。
尽管昨夜他在媜珠身上得到了情欲的餍足,媜珠的唇瓣和眼泪,更是给他身体和病态心理双重别样的满足和畅快,但因为某种原因,这依然并不妨碍他心情不好,甚至是变得更差了。
听他们这么一唠叨,他愈发不耐烦,只回了他们一句:
“天都不认他为天子,朕难道要逆天道而为之吗?天道让他做了亡国奴,他便是奴命!”
臣下们不敢再多言,俱是俯首称是,但少不得还有些死心眼的人偏要追问一句:
“陛下,那张道恭身边的那些前楚宗亲呢?诸如他的后妃、宗室等亲眷,如何处置?”
周奉疆抬眼瞥了那人一眼,这时候他已经快到了暴怒的边缘了。
——他都说了把张道恭当成亡国奴一样押送回长安就行了,难道他还会把张道恭那群小老婆们当祖宗一样锦衣玉食地供着请回来吗?那不是随她们的男人一样该关就关,该进驴车进驴车、该进牛车的进牛车?这是什么很复杂的问题吗?这到底还有什么好问的?
那人看到皇帝瞥来的冷冽阴沉的一记眼刀,这下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赶紧道:
“陛下!臣知、臣知、臣知道了。”
然而没过一会,这人又问出了第二个差点让周奉疆彻底暴躁的问题:
“陛下,张道恭的其余后妃处置起来不算难事,只是其中有位周淑妃身份实在特殊,这……是否需要再加斟酌?”
还好周奉疆在发脾气之前稍稍冷静地回忆了一下那什么“周淑妃”到底是哪个周家的淑妃,他的怒气忽然冷却,整个人的姿态也从原先散漫地靠在龙椅椅背上渐渐坐直了过来。
皇帝望向下首的臣僚们:“周淑妃?是昔年从冀州周家嫁出去的河间王侧妃?先帝的第二女?”
事实上周奉疆早就把这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臣下答是:“淑妃讳婈珠,乃先帝膝下长女,兖国文公主之姊。”
先帝的亲生女儿,也是皇帝名义上同宗同族的妹妹,哪怕是嫁了张道恭为妃,也不能当成一般的奴婢一样用驴车架着笼子一路运回长安吧?
方才说话的那人还特意提醒了一下皇帝,周淑妃不仅是先帝的长女,还是兖国文公主的二姐姐。
就算不看先帝的颜面,也要看兖国公主的颜面呢。
您已经杀了兖国公主那么多的兄弟们了,总不能再让人侮辱了她的姐姐,万一以后兖国公主知晓了此事……
被人这么一提醒,周奉疆倒是想起了周婈珠曾经在冀州时候的一些事了。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陷入了一阵深思,看上去似乎的确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皇帝在思虑,臣下们当然不能不争着替他出谋划策。
很快,有人便向皇帝提议说,不妨传命给交州司马韩孝直,让韩孝直在见到周淑妃后,视周淑妃对陛下的态度而定。
若周淑妃心向母族,认大魏皇帝为天子,那么陛下可复淑妃公主之位,将淑妃体面地接回长安城,以公主尊荣养之,之后淑妃是否还愿再嫁之类的事,看淑妃自己的意思就是了。
如此,既可周全陛下颜面,也使天下人知陛下重手足情意,这也是对先帝周鼎的敬重。
若周淑妃执迷不悟,一心要和那张道恭站在一起,那就让韩孝直软禁淑妃,将她秘密送回长安,不让她在人前胡言乱语,也不能让她那狼狈疯癫的模样叫外人瞧见,更不能让她有机会说一些对陛下不利的悖逆言语,之后就把她和张道恭关在一起就行了。
这话一出,宣室殿书房内的其他文臣们都称极是,无人再有异议。
而周奉疆也的确想也不想地就颔首同意了。
一直以来,其实他对周家那些威胁不到他、和他没有利益冲突的人,尤其是女人,大抵都还不错,甚至能称得上待遇优渥。
比如周鼎的那些女儿们,就没有人和她们的兄弟们一般遭受过杀身之祸、灭顶之灾的。
当年夺权之后,周奉疆就让人告诉她们,只要她们老实些不出来惹事,他绝不会亏待了她们,往后她们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不想嫁人、想嫁谁都无关紧要,他还照旧赠一笔丰厚的嫁妆给她们。
周婈珠后来找到他,说她想嫁给张道恭,他让她嫁了。
颍川公主周芩姬找他,她说她想嫁人,并且她生母无势又卑微,如今兄长当家做主,她还想嫁给兄长的心腹手下,稳固自己的地位。
周奉疆也准了,问她愿不愿意嫁韩孝直,周芩姬见了韩孝直一面,同意了,说愿意,他就把她嫁了韩家。
媜珠的另一个妹妹,周八娘子闹着死活不嫁人,说谁都不准把她嫁到那些臭男人家里去,并且也不来长安、不要公主封号,非要窝在冀州的一个道观里当女道士一心准备修炼成仙。
周奉疆就封了她一个仙师还是真人来着的名号,拨了一笔钱,叫人把她那道观重新修了一遍,弄得十分气派恢弘,让她在那里头使劲折腾去吧。她虽不当公主,但每年按照公主规制该给她的金银赏赐他也一分没缺过。
媜珠还有个小妹妹十二娘子更是奇人,她生母彼时年轻貌美,见冀州侯周鼎死了,她还想改嫁,于是就唆使女儿去找周奉疆求情,周奉疆也痛快答应放她生母走了。
结果这位十二娘子又说,她的生母改嫁,她只想和生母在一起,希望周奉疆也能放她一起走。
以后她生母不管嫁哪个男人为妻,再生了小弟弟和小妹妹,她都是大姐姐,要照顾自己找弟弟妹妹们。
周奉疆很大方,贴上一大笔钱,把她们母女二人一起送出了周家。
——哪怕是冀州侯周鼎本人还活着,也未必能对他的这些女儿们如此纵容了。
甚至,当年媜珠的一位叔父被他杀了后,她那已经四十余岁的叔母见大势已去,也跑到周奉疆面前问,说自己丈夫儿子们死了就死了吧,她什么都不想多说,要杀也别杀她,她可是无辜的,她只还想回娘家重新嫁人,成不成?
周奉疆颇为大度,让她要走今日就赶紧走,她当年带进周家的嫁妆他会让人一分不少地抬回她的娘家。
那女人回娘家后连给她亡夫守丧都不想守,不过月余又嫁了她自家一个刚三十岁出头的表弟为妻,甚至在四十五岁那年又重新生下了一个孩子,当时还是冀州城内的又一桩奇闻。
那孩子是男是女周奉疆没仔细打听,只知道这女人后来竟然过得还很不错,把和第二任丈夫的家经营得风生水起。
——所有人其实好像都愿意从往事中走出去,唯独媜珠不愿意。
也许也不只是媜珠。
周婈珠呢?
周奉疆想到了她。
因为他忽然想到,这女人当年离开冀州的时候,也是满腔的愤恨和不甘心,这个女人和当年周家许多人一样,对他痛恨得不得了。
她自认为自己的那些情绪掩饰得很好,其实周奉疆那时候只是懒得搭理她而已。
反正她又折腾不出什么大风浪来,她当时都快要嫁走了,对周奉疆这种骨子里并不信鬼神之说的人而言,哪怕周婈珠私下拿个人偶天天扎他诅咒他,他都懒得腾出功夫理会。
就像媜珠那位四十多岁再嫁的叔母,周奉疆杀了她的丈夫儿子们,她虽然面上没有半分的反抗和报复,难道心里真的毫无感觉吗?她也一样恨的,但是她不会报复也没有报复的能力,所以周奉疆就不会理她。
原本周奉疆不会把周婈珠放在眼里,但是在这一刻,当岭南,张道恭,周婈珠,韩孝直,韩孝民,冯氏,冯氏之子韩柏这些线索突然串联在他脑海里,最后让他想到了此刻在椒房殿内的媜珠时,周奉疆的头颅瞬间被震荡了一下。
不止,不止这些,还有穆王和穆王妃。这些人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这些绝对不是巧合。
为什么在媜珠对他最冷淡的那段时间里,她那么爱见穆王妃?
为什么上次冯氏母子见过媜珠之后不久,媜珠便受刺激昏迷了?
周奉疆在此时确信,一定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在算计他和媜珠。
媜珠近来的种种反常,背后也都和这些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发现让他顿时怫然大怒。
他继而闭目细思,不停地思考着这中间到底有哪个环节可能出了差错,在他对媜珠的看管已经如此严密的情况之下,她又到底是钻了什么样的空子,才能和外人这般里应外合地有了联系的。
是不是因为他还是太过仁慈宽容,所以才给了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敢继续算计他的机会?
媜珠是这样的,旁人更是这样,这些人到底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当年周十五郎的死状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了,这些蠢人还是不知道害怕。
是不是还是要让他们再见一次血,他们才会知道害怕,才有真正的杀一儆百的效果?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周奉疆已将长安城乃至宫城内外所有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全都细想了一遍。
如果真的连远在岭南的周婈珠都有掺和其中,那她又是如何做到的?她靠的是什么?
书信,亦或是其他?
是通过什么人把她的书信送到了长安?
商贾,船舶,旅人,驿站,官员,是飞鸽还是马匹?
凡是和媜珠有关的事情,都会令周奉疆无比紧张,他这时候几乎都想把整个长安城翻过来一寸一寸地细查一遍了。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在哪里。
——韩孝直兄弟二人每隔几日就会寄回京中的军报和送往颍川公主府的家信。
那封承载着婈珠对自己三妹妹无限期盼的信,在经由韩孝民之手偷偷放入驸马韩孝直存放家信的匣子内,而后又被信使终于转送到长安后,这位辛苦可怜的信使刚刚入长安城,整个人连人带马就被皇帝御前心腹殿前都检司的人押走了。整个过程都不曾被外人察觉分毫。
信使和他的马儿被直接秘密押送到皇帝的宣室殿内。
身份低微的信使从未料到自己人生中还有直面圣颜的一日,跪在地上时,他不小心抬眼窥见了君王的神情和容貌,然后当即就被皇帝那冰寒阴鸷的眸光吓得腿软不止,当场瘫软在地。
他虽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何等大罪,却已经下意识认为自己死期将至了。
皇帝并未开口说话,他高坐龙椅上,看着那些训练有素的都检司亲卫们动作利落地将信使浑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搜擦了一遍,又将那匹马从马尾到马头乃至马鞍马蹄里任何可能夹带物什的角落搜了一翻,把马毛都薅得掉了一地,几根马毛在宣室殿内飘来飘去,还有股怪异的滑稽感。
这些地方倒是没搜出什么异物来的。
皇帝最终将目光放在了信使带回的军报和韩驸马一家的家信上。
都检司亲卫躬身将那只装了韩驸马家信的匣子奉到天子面前。
皇帝示意他们打开匣子,他取出那几沓信件,一一拆开翻阅,将没有问题的信纸一张张放在一边。
终于,在翻到最下层韩驸马之弟寄给其妻冯氏的信封时,皇帝指尖的动作停顿住了。
皇帝细细将那张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他不再说话,殿内的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的幅度都放得极轻,也唯恐再发出半点动静来。
连那匹马打着响鼻的动作都停下了,低着头只假装自己是在继续吃草喝水,实际上连马嘴都不敢蠕动半下。
偌大的宣室殿因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滞、压迫和冰冷的氛围里,让人浑身汗毛直竖,几乎以为自己是误闯了阴司地狱里,否则为何人间也能恐怖至此?
终于,皇帝冷笑了一声。
他召来自己身边的宦官侍从倪常善:
“把这些信纸原封不动地装回去,送回颍川公主府。”
亲卫上前询问皇帝这信使如何处置,皇帝摆手:“他既无罪,且先不杀,你们看着他别让他出岔子就是。”
倪常善装信纸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封触怒皇帝的书信,哪怕是他也被吓得当即膝盖一软,一下就跪倒在了地上。
皇帝回头瞥他一眼,倪常善冒出一身冷汗:“陛下,这……”
皇帝双眸赤红:“你看到了,这就是朕捧在手心宠了这么多年的好皇后,背着朕做出来的勾当!把这些信送回颍川公主府,朕还要看看,几日之后,朕的好皇后是如何给她姐姐回信的!”
他有种绝望的不甘心,心头无异于是被她狠狠刺了数刀,把他心底露给她的最柔软之处也扎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朕何处待她不好?她要眼巴巴地去和旁人这般诉苦,说待在朕身边数年来无一日欢愉展颜?!”
第46章
二十多年前那个冬日的清晨,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被自己的生母抛弃的那一刻,他都未曾有过如此的愤怒和怨恨。
哪怕是被生母弃如敝履之时,彼时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幼童的他,也可以在饥饿与严寒中泰然处之,在短暂的伤心绝望后,他还能面色平静地思索着自己来日该如何存活下去。
街坊四邻间有不少人投来看热闹的目光,他们都想看他哭,看他崩溃地嘶吼,看看他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会做出何等撕心裂肺哭嚎的反应,以便日后他们可以将这件事当做个绘声绘色的故事讲给旁人听,充作他们这些局外旁观者茶余饭后的闲谈的话题,
——一个从事下贱营生的娼女,竟然还能遇见一个真心要娶她为妻的男人,两人居然在冬日里从冀州私奔了,那娼女还抛弃了自己可怜的六岁儿子,那个孩子又如何哭、如何闹、如何衣不蔽体地在雪地里爬行寻找他的母亲,最终可怜地冻死、饿死在了那个无情的冬日。
这故事多么有趣啊!
一定还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要追问,那个娼女年方几何?何等容貌?平素和多少男人往来过?她靠的是什么让一个男人可以不嫌弃她、照旧想要娶她为妻?那男人又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性情如何?那个孩子是什么样子?是如何死的?死时又是什么模样?
但周奉疆并没有让他们如愿。后来他既没有死,也没有哭。
他一滴泪也没有流。
有人搭腔过来说起他的母亲,说他的母亲多么心狠多么歹毒,怎么能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他也没有理睬这些人,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
往后二十多年里,他都以为他这一生在心理上最无法接受的事情还是母亲的抛弃。
但今天他终于意识到他错了。
他可以接受生母抛弃他,可以接受养母利用他,然而他却无法接受媜珠对他有一丝一毫的背叛。
她在背叛他,她对他不忠不贞,她在背弃他们从前的情意。
在看到周婈珠给她寄来的回信时,他喉间一直压着一抹血腥气,只恨不得当场被媜珠气得呕出血来。
他意识到他过去自以为是为她付出的爱有多么可笑,原来他为她做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一文不值的。
她将他的爱当成笑话,当成累赘和负担,当成对她的玷污和侵犯,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张道恭什么也不做,她还是会继续爱这个旧情郎。
他在他的那些臣下、奴仆、心腹们的眼里,也快要成一个笑话了。
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他几乎想立刻就去椒房殿里和她撕破脸,然后将她彻底软禁起来,让她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她和她姐姐说,她在他身边的日子里没有欢愉快乐,日日郁郁寡欢,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他。
原来竟是他对她还不够狠,还没有让她体验过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和绝望。
如果他真的恨她,如果他真的不爱她,他会怎么对她?
周奉疆阖了阖眼,媜媜,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别逼我到时候真的这么对你。
你现在还有挽回的时机,直到现在,我还可以在心里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说,这不是你的主意,这不是你的错,都是你姐姐和张道恭他们在利用你、蛊惑你,你只是太单纯了,所以才被他们给蒙骗了。
我只要看到你写一封回绝你姐姐的信,只要你回绝她,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切都不存在。
爱你如初。
但他显然对自己还是不自信的。甚至在冯氏再度入宫给媜珠送信之前,周奉疆还让佩芝去暗示过她。
是媜珠养在暖阁里的那些笼中鸟。
有一日媜珠去暖阁里看了看这些鸟,佩芝便在一旁搭腔说:
“马上就是春盛时节了,外头许多人家时兴在这时节到山上郊外去放生些鸟雀鱼兽的,说是做场善事,积积德,兴许这些放生了的鸟兽们在一春里又能诞下许多幼兽,更是多子多福的好兆头。”
媜珠微笑:“那的确是行了善事了。”
佩芝又说:“陛下知道娘娘必定喜欢这种事,那日还问起婢子,说娘娘本就总惦记这些鸟儿养在笼中可怜,要不要咱们宫里也学学外头的风气,趁哪一日是好日子,挑些宫里豢养的鸟兽放到山上去。一则也是替娘娘行了善,二也是叫娘娘往后不必牵挂这些笼中鸟了。”
媜珠还认真考虑了一下:“倒也未尝不可。”
见她还真的往这上面想了,佩芝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撇了一下,说话间语气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似的:
“原来娘娘也觉得此法可行,婢该死,婢僭越,婢那日在陛下跟前却是替娘娘回绝了,娘娘恕罪。”
媜珠不解:“为何?”
佩芝遂细细解释道:“娘娘您只看这鸟儿关在笼中可怜,可咱们却并不知道鸟儿们自己是否觉得自己可怜,更没细想过,这些被人锦衣玉食一般细养长大的鸟儿,到了外间还能否活下来,咱们当真放他们,是行善还是作孽呢?”
她指给媜珠看:“娘娘就瞧这只画眉吧,它是边上这只老得快不行了的老画眉生的。这老画眉若是放出去,必是活不长的,保管没有三天两夜就能饿死在外头。这小画眉呢,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知什么叫自己捉虫子吃,能放得吗?而且它还能无忧无虑地和自己母亲住在一块儿,又有天伦之乐可享。如今这母女二鸟被娘娘养着,分明就已经是一件善事了,娘娘还何苦放它们呢?”
媜珠沉默不语,面色有些不快。
佩芝见她被说得不高兴了,赶紧又换个语气和她讲起笑话来。
“婢再说个好玩儿的闲谈给娘娘听,这事儿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就是咱们周家从前真真有过的事!这还是在先帝生母俪阳公主时候的事……”
也就是媜珠的祖母俪阳公主,昔年嫁到冀州后也喜欢养些鸟儿。
她有一只极漂亮的大鹦鹉,那鹦鹉又聪明又漂亮还会讨人喜欢,是番邦献来的,被公主的父亲熙宗皇帝赏给公主的。
公主因说这鸟儿金贵,又是君父所赐,一路陪着她从闺阁少女时期带到夫家周家的,所以惯常把这鸟儿放在笼子里,只有公主偶尔逗弄它时才会把它放出来。
那鹦鹉被俪阳公主惯得不行,鸟食精细得比人吃的还金贵,就连喝的水都是公主命人去山上道观里取来的最清澈干净的甘泉。
原先这鹦鹉被养了许多年都相安无事,偏偏有一年在冀州时,公主腹中正怀着先冀州侯周鼎,常日卧床养胎,许久没有陪那鹦鹉好好玩过。
那年家中忽然来了一群麻雀儿,整日站在公主院子的廊下,还总有三五麻雀跳到鹦鹉的笼子上和那鹦鹉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鸟语。
公主院中的婢子们起先觉得有趣,后来忽然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因为她们怀疑那些麻雀儿不安好心,似乎是在挑唆公主的鹦鹉和它们一起去外头玩,每每这些麻雀儿来了,那大鹦鹉就异常焦躁,总是在笼中扑腾着翅膀回应着它们的呼唤,像是想要和它们一起出去玩似的。
有人把这事告诉正在养胎的公主,问公主是否要把鹦鹉挪到房里养着,免得它被放在外面,整日被那群麻雀撩拨得不安心。
公主犹豫片刻,还是说算了,不必挪了。
“挪到屋里,见不得日光,它更要吵嚷起来,不如在外头让它透透气吧。何况它又不是傻子,我这儿好吃好喝养着它,它要出去做什么?它只要敢出去,没有三日,保管饿死它。”
结果就是这一念之差,那鹦鹉就没了。
是在一日清晨里,它自己用鸟喙啄开了笼门,在一群麻雀的鼓动下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当时不少婢子们都瞧见了,争着去追它、唤它的名字让它回来,也没能叫动它。
“后来呢?这鹦鹉自由了?和它那群麻雀友人一起回归山林了?这麻雀也是有趣,难道当真是万物有灵,它们也知道自己的同类被困在笼中可怜,所以每天来陪它玩么?”
听到这里,媜珠忍不住发问。
佩芝冷笑:“自由?友人?娘娘是把那群杂毛畜生想得太好了。娘娘,您知道这逃出去的鹦鹉后来是个什么下场么?”
“——那鹦鹉逃出去的当日,便被那群麻雀儿一块啄死啃食了,吃得一群麻雀儿一嘴的鹦鹉血,满地飘着鹦鹉毛。”
佩芝说,“公主丢了这鹦鹉,心疼得不得了,老侯爷那时也心疼公主怀胎的身子,于是就叫人在附近都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把这鹦鹉找回来,结果竟然就在咱们冀州侯府的后苑里发现了。当时那鹦鹉已经被啄死了,死在地上,它那群麻雀友人们争相围着去啄它的肉,把它鸟肠鸟胃都啄出来一地,一群麻雀鸟嘴上全是血。”
“后来公主还在书信中把这事告诉了前楚的熙宗皇帝,熙宗皇帝安慰公主说,这样不识抬举的畜生,养它也是白养,有什么可心疼的!他这就再让番邦使臣献二十只来,送去冀州给公主解闷儿就是了。”
媜珠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了。
佩芝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停:“这事儿在当年的整个冀州城里传开了,好些人也在背后议论说,那大鹦鹉就算再大,到底有几口肉吃呢?难道那群麻雀就为了这点肉,倾巢出动哄骗了它好几个月,就为把它骗出来吃了?其实恐怕也不尽然,大抵还是这群杂毛畜生嫉妒大鹦鹉的金贵。”
“若说真的万物有灵,那它们灵也是灵在像人一样会嫉妒罢!一群杂毛畜生,不值钱的玩意儿,风吹日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见过那样锦衣玉食的鹦鹉?它们鼓动那鹦鹉逃跑出去和它们一起玩,叽叽喳喳和鹦鹉说什么自由、说什么逃出去多好,恐怕还会和它挑拨说它主人俪阳公主不疼它,其实都是嫉妒!也不知那鹦鹉儿被活生生啄死的时候,心中到底后悔不后悔,这辈子对它最好的人,还是把它关在笼子里的俪阳公主呢!”
媜珠又不说话了。
她这时候并没想到自己和姐姐的书信往来早已暴露,更没有想到佩芝今天故意长篇大段和她说的这些话,就是为了来点她的。
不过她还是因听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而感到莫名不快。
媜珠在第二日又从冯夫人那里用同样的方式收到了姐姐的回信。
二姐姐和媜珠说,如今她已想到了一个可以帮她逃跑的法子,而且这个法子异常的简单。
——让媜珠去怂恿皇帝,在今年春日去长安城郊外的陈阳陵围场举行春狩。
届时,他们的活动范围就不在这森严巍峨的宫城之内了,到底是在外头,逃跑起来也更加轻松。
到时候,她会给媜珠一些从岭南弄来的颇有奇效的迷药,只要媜珠在某一日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迷晕皇帝,然后随便换上一套宫娥的衣裳,就能让穆王他们想办法把她带出去。
毕竟在外围猎,只要皇帝在帐内昏迷过去不出来,穆王就有很大的话语权,送走一两个人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如果媜珠还能把皇帝的什么令牌符牌给偷出来,那一路上自然会更加顺利。
当然了,更好的情况是,她能偷到周奉疆的玉玺,把那枚玉玺也带出来的话就最好不过了。
姐姐是这样跟媜珠解释的,她说,如果周奉疆丢了那枚国玺,在他的皇后和国玺全都丢了的情况下,他虽然暴怒,但一定会将此事狠狠压下来,并且他只会先急着去找国玺,就不会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找媜珠上面。
只要媜珠被人带出去,她就会想办法找人把她送到岭南、送到她身边来。
到时候摆脱了周奉疆,她就再也不用受人欺凌侮辱了,就可从此自由了。
——这样不好吗?
姐姐还对媜珠说,陛下他很想念你,他这些年都很想念你,等你和陛下重逢之后,只要你愿意,陛下也盼望同你再续前缘,娶你为妻,和你白头偕老,恩爱终身。
总之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比待在周奉疆身边被他欺辱来得强,对不对?
媜珠提笔给姐姐写下回信。
她对这位自己多年未见的姐姐感激得泪流满面,想到姐姐如今处境艰难,结果还穷尽心思对她施以援手,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姐姐。
不出意外的,这封回信在从颍川公主府寄出后不久,便从信使手里被截到了皇帝的面前。
第47章
只有当亲手将媜珠写给旁人的“求救信”拿在手里、逐字逐句读下去的时候,周奉疆才终于心如死灰一样地认识到,她是真的背叛了他。
被她气到极点的那几个瞬间,他甚至恨不得立刻就亲自去椒房殿把她拖过来教训一顿,告诉她她究竟有多愚蠢,质问她凭什么敢背叛他!
他不相信她真的会蠢钝至此,还是说,只要可以离开她,别人和她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她都愿意一口答应下来?
是因为真的不识人间疾苦久矣,所以她可以被人这样随便蒙骗吗?是吗?
她是真的看不出来她姐姐想骗她做什么吗?
周婈珠那些谎话诡计,也就只能骗骗她这个蠢货了。
周婈珠说给她迷药,让她借机迷晕他逃跑,可他闭着眼睛想一想就知道那所谓的迷药必定是毒性十足能取人性命的毒药。
周婈珠说让她偷令牌国玺,还骗她说这样能让她逃跑的更加顺利,实则就是想拿着那国玺为张道恭谋复国而已。
人家是想借她的手杀他啊。
那她呢?她就真的恨他恨到这个地步?连杀一只鸡都不敢的女人,真的愿意下手杀他?
被背叛的怒火和认识到她的确不爱他的这份痛苦在他心头来回交织流转,每一件都逼得他呼吸几近困难,恨不得真把自己的心呕在她面前让她看一看。
心脏都快被她气得破裂的那一刻,周奉疆甚至有了股要和她同归于尽的冲动。
他不否认,自己确实有想要掐死她的念头。
那样脆弱纤细的脖颈,毫无反抗之力的盈弱身段,他只用一只手便能轻松拧断她的脖子。
他不如杀了她算了。
杀了她,以皇后规制将她风光大葬,把她的尸体封进他们合葬的陵寝里,总比好过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勾结外人喂给他一杯毒酒来得强。
千年万年之后,她仍然静静地待在那里,永远是属于他的女人。
后来他又想,杀了她实在太便宜她了,要死也应该是他先死。
他不如自己一刀捅死自己,把这个他亲手建立的帝国再一手毁去,让她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让她睁着她那双美丽却愚蠢得是非不辨的眼睛看着,看着没了他庇佑她之后,她和她的母亲、她的外祖赵氏一族在这世道里会有一个何等的结局!
等他死后,最好的结局是她那弟弟穆王顺利上位,成为新帝。
而后这位穆王就会赶紧追封自己生母为皇后、太后,把她母亲赵氏赶下台,将她们母女囚于幽宫之中折磨致死,她的外祖赵氏一族也会立刻被清算处置,偌大的家族顷刻间荣耀不再,沦为过街老鼠。
至于最坏的结局……那就怎样都有可沓樰獨家諍裡能了。
她和她母亲在他死后的乱世里会被旁人怎样折磨侮辱,都有的够她受的。
但最终周奉疆还是忍住了。
他没杀她,更没有杀自己。
他对她一忍再忍,像父亲宽忍一个不懂事的女儿,还想着能好好教训她一番后等着她回心转意,看清这世上到底是谁最爱她。
丈夫可以抛弃妻子,兄长可以和妹妹决裂,然而一个称职的“父亲”,总不好真的彻底放弃自己养大的女儿。他只能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她不是想逃么?
可以,他可以让她逃出去,让她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看看那些她自以为值得信任的人实则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他会看着她惊慌失措,恐惧害怕,然后再出现在她面前,等着她求他救救她,求他把她带回宫。
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并没有闲心为了情爱之事而伤秋悲春,人嘛,都是要有点梦想的,他们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努力。
比如倪常善的干儿子倪赐清。
作为皇帝身边亲信大宦官的干儿子,倪赐清虽然还年轻,资历尚浅,但他也有一个伟大的梦想。
——他想像他的干爹一样,哪怕是做太监,也要做最厉害的太监,他也要成为皇帝身边最受器重、最风光体面的大太监。
当然,现在他头上已经有他干爹了,他也不可能在皇帝面前挤掉他的干爹上位。
所以,他能想到的法子就只有去伺候下一任皇帝。
也就是椒房殿里的赵皇后肚子里都还没怀上的那个小皇子,来日的太子,本朝的下一任天子。
自从倪赐清从自己干爹嘴里打听到陛下停了那凉药,准备让赵皇后怀一胎的时候,这个辉煌的梦想便已经在倪赐清的心底生根发芽。
近来他总是哀求讨好他的干爹,希望干爹可以想办法把他调去赵皇后的椒房殿内伺候。
在他的规划里,只等他这几年尽心尽力伺候好了赵皇后,讨皇后欢心,待皇后来日生下小皇子,小皇子身边也定要人照顾侍奉,小皇子稍稍长大些,还缺个陪小皇子玩耍的人呢。
只要在这几年里能让赵皇后看他顺眼些,喜欢些,他就有极大的把握谋到这个职位,来日随着小皇子被封为太子,即可再随太子一路搬去东宫。
而且他曾经在皇帝面前也侍奉过,也是从来都没出过错的,皇帝看他也还算顺眼,如果帝后二人对他都算放心,他自己再不出错,底下的人再眼馋嫉妒他的位子,都没人能撼动得了他。
如此再熬个二三十年,等太子也长大了,皇帝也老了……
不得不说,年轻的小宦官给自己的一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他的这局惊天大棋,从小皇子还没托生到娘胎里的时候就计划好了,实在是用心良苦极矣。
但很遗憾的是,今天他的干爹忽然告诉他了一个惊天噩耗。
——你不能再去赵皇后殿里伺候了。
他的计划从第一步开始就要被迫夭折,实行不了了。
倪赐清愕然,连忙追问干爹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因为自己哪里犯错惹恼了干爹,让干爹不愿意帮他了。
倪常善这时候是刚从皇帝身边伺候完下来歇一会,已是满脸的精疲力尽,像是一根被熬尽了水分的老笋,皱巴巴的没了生气。
倪常善惟有长长叹气,然后又是叹气,一边叹气一边看着自己的干儿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极是纠结,像是藏着什么心事想说又不敢说一般。
这可把倪赐清心底的好奇给勾的够够的,连忙跪在他干爹脚边,又是磕头又是苦求的,只盼干爹能多给他讲几句。
倪常善终于忍不住对他说道:
“陛下眼下都要被皇后给气死了,只怕马上还少不得闹的呢……你非要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届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未可知!”
倪赐清大骇:“皇后娘娘?把陛下气得不行?真的假的?不能吧?皇后娘娘平素柔柔弱弱又温顺善良的,怎么能把陛下给气着了呢……”
倪常善白了他一眼,又是重重的叹气,一面叹气一面道:“我这话告诉你,量你也没有胆子去别处说。——皇后看着柔弱温顺,谁知道偏是这种女子,胆子反而是最大的!你敢信?皇后通过外人勾结上了岭南的周淑妃和张道恭,还哭诉着求外人带她走,说她在陛下身边不快乐,无一日欢愉!难道你没有看见陛下这两三日几乎滴水未进,熬的眼睛都红透了,就是被皇后给气的!”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皇后大约已经把从前的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只是她这回变聪明了,哪怕恢复记忆也没有在外人面前暴露出来,所以连陛下起先都未察觉到。”
“我早就和你说过,只要皇后想起从前的事了,她必少不了一顿闹一顿折腾,到时候阖宫上下皆无宁日。你等着吧,马上就到了。”
……
沉默之后还是长久的沉默。
惊讶,震撼,恐惧,不可思议,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这个年轻小宦官的心头,让倪赐清在听完这话后呆呆地张着嘴,许久都不知如何开口。
为什么偏偏是皇后?
为什么她偏偏做出了这种事情?
如果现在他干爹告诉他说是哪位王爷驸马还是高官大臣要谋逆造反,或许倪赐清只会感慨一句“真是活腻了”,但偏偏现在做出这件事的人是皇后。
哪怕他知道皇后失忆之前的所有事情,知道皇帝是如何对待自己这位妹妹的,可站在一个小宦官的视角上,他还是不明白,皇后这么折腾到底是图什么?
在倪赐清的眼里,皇后可是他未来主子的生母,只有赵皇后安好,他未来的主子才能平安降生,才能子凭母贵被陛下封为太子,怎么眼下他的恢宏伟业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局面就全都乱套了!
他终于声音颤抖地向自己干爹问出了第一句话:“皇后娘娘……来日这事闹出来,陛下会废后吗?娘娘会不会被废?”
“我看这倒不会。——但是也说不准。”
作为皇帝这段单相思苦恋的近距离旁观者之一,倪常善给出了一个这样的回答,
“到底那不是旁的女人,那是陛下亲手带大的,意义非凡啊。亦父亦兄亦夫地看着她长大,总归对她要格外忍让些的。一个男人生命里只会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嘛。也许等皇后被陛下教训了一顿,自己知道悔过了,哭两嗓子和陛下认个错,陛下也就原谅她了。”
“不过,天子到底是天子,也不能太得寸进尺,总把天子当成个普通男人。凡事皆有万一,万一这位赵皇后周三娘子就是一身的硬骨头,还能当年一样犟到底,哪怕东窗事发了也死活不认错,梗着脖子非要和陛下吵下去,吵到最后,把男人的耐心和宠爱都耗尽了,被废被厌弃也不是不可能。”
倪赐清的表情也彻底绝望了。
如果最坏的那种情况真的会发生的话,那他当然不愿意再去伺候赵皇后了。
他的愿望是成为下一任储君的贴身太监,这样重要的差事,既要储君本人喜欢你、习惯你,又要皇帝对你放心,还要储君的生母信得过你,甚至皇太后本人也能看你顺眼,对你没有异议。
最后最后,你还要有这个人脉,有托举提携你的力量。比如他的干爹倪常善就是他的后台,这就是宫里的其他太监比不得他的地方。
他以为自己已经几乎满足了大部分的条件了,可一旦赵皇后来日被废,当不了皇后生不了太子,那么他曾经在赵皇后宫里伺候过的这份“履历”,足以被下一任新后嫌弃不满,他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不管在什么世道上,小人物的生存总是最困难的,哪怕你有满心的壮志,将自己的未来谋划得十全十美,可只要上头的主子们随便打一个喷嚏,这一切就可能全都泡汤。
他只是一粒尘埃,随便吹来一阵风,他的所有都会被吹乱。
倪赐清无奈地垂下了脑袋。
第48章
媜珠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心里清楚明白的很。
她知道周奉疆发现这一切后会何等暴怒,她也知道姐姐的计划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和完美。
她只是被他逼得别无选择了而已。
在他身边,现在已经没有旁人可以来帮帮她,他也没有给过她其他能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因为在他原本的打算里,他就想让她这样“孤立无援”,让她只能依附她。
不论她现在是赵皇后还是周三娘子,只要她想要越过周奉疆的意愿寻求别人帮她做什么,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冒着这个风险来帮她。
哪怕是她的母亲。
甚至,母亲还一直催促她早日为他生下子嗣,延续外祖一家的荣耀。
媜珠不敢想自己和他有个孩子后,局面会变成何等模样。那孩子又算是什么呢?是他们兄妹乱伦的产物吗?
在铺天盖地的绝望里,当有人给她递来一双愿意救她的手时,她只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也交过去。
之所以这么急切地想要逃跑,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确很想再见张道恭一面,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周奉疆逼她实在逼得太急了。
自从上次,在她恢复记忆之后第一次被他胁迫着与他同房亲密之后,媜珠便时常怀疑自己的神智都变得不太正常了。
那一夜对她来说太过恐怖,远比之前他用强来迫她的那几夜都恐怖得多。
之前她尚未完全恢复记忆时,他也有过用粗暴手段对她的时候,但那时媜珠只有两种感觉,一是怕痛怕被他弄伤,二是觉得自己身为他妻子却被如此对待,是他对她的侮辱,他肯定是不爱她了,她不开心。
现在不是了,现在变得让她更加心惊胆战。
同房之时,不论他有没有对她用强、有没有弄伤弄痛她、有没有对她说那些下流污秽的言词,媜珠都无暇顾及了。
因为不管他怎么做也改变不了他们是在乱伦的事实。
她真的害怕,害怕自己这样不贞又淫乱的女人死后会不会被永远打入地狱不得超生,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连死去的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因她而蒙羞。
尤其是姐姐信中曾说过,周家死去的所有人,他们的冤灵皆在天上看着她,看着她。
直至如今,其实她还是把周奉疆当做自己的亲兄长来看待的。
哪怕他毁了她的婚姻,杀了她的亲人,还亡了她未婚夫的国,他也还是她的兄长。
血亲么,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永远断不了,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只不过,是从一个她曾经全身心依赖信任的兄长,变成了一个让她畏惧又痛恨的兄长。
十岁左右时,她在母亲院子里的小池塘边嬉戏玩耍,母亲和她的乳母嬷嬷们便教诲她说,女子的足不可轻易为男子所见,她要知礼义贞守,懂边界分寸,哪怕是自己的亲父、兄长和同族的男子亲属,也不能见她的足,更不能随意触碰她的身体。
只有她以后的丈夫才可以碰她、见到她的身体肌肤。
媜珠还有些疑惑:“那……我这样,爹爹和兄长他们,他们不会伤心吗?不会觉得我和他们生疏见外了吗?”
嬷嬷们笑着摇头说不会:“世族之女,越是知礼义操守,父兄才更加喜爱,这才是他们的脸面。”
媜珠将这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不久后她不慎失足崴伤了脚踝,好几日不敢下地行走,父亲听说了,随口问了一句:“我看看伤得如何了?紧不紧要?没伤到骨头吧?”
媜珠攥着衣袖连忙拒绝,低声和父亲说了母亲她们教她的话。
父亲听后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连称这话问的是他不对,然后又盛赞她母亲会教养儿女,说自己是个粗人,教养女儿这样的精细事果然还要靠家中主母多提点,否则岂不全乱了套了。
媜珠于是明白了母亲说的是对的,她以为自己在父亲兄长们跟前越是矜持保持距离,就越能得到他们的喜欢。
后来夏天时她会赤足坐在小池塘边玩水,有时瞥见兄长远远过来了,她都会赶紧穿好鞋袜,以免在兄长面前失仪,让兄长觉得她是轻浮不守礼节的女子。
她以为这样兄长才会更加喜欢她,就像她父亲那样。
但现在他的所作所为让她发现不是这样的,她的世界观崩塌了。
每个夜晚里,周奉疆都会将她剥得□□,然后神情痴迷地细细抚摸、亲吻她身体的每一寸。
有时借着某种姿势的便利,他还会顺手将她的足握在掌中当做玩物一样不停地把玩。
她想过很多方式拒绝他的求欢了,她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就任由他欺凌侮辱的,她用尽了所有的法子去推拒他,可没有一个是管用的。
她委婉地表示不情愿,周奉疆直接装听不懂,就是要硬上;
她认真拒绝反抗,和他激烈争吵,最后会被他动粗把她拖回榻上。
她装病拒绝,结果装病被识破后还要继续侍寝;
她想过能不能劝他广纳后宫去找别的女人,但这种话只会让他更加生气,在榻上使出更多手段折磨她。
所以,她到底还能怎么办?
要么一死了之,留一具尸体给他;要么,她就只能选择逃离。
她有错吗?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她不觉得她的选择是有错的。
这夜,皇帝照例在宣室殿内忙了一天后回到椒房殿内歇下。
媜珠强打起精神,恭顺地起身相迎。
她总觉得周奉疆这几日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奇怪,或许怪就怪在,她有时觉得他待她和从前一样温柔体贴,有时又觉得这层表面的柔情之下,总还有些其他压抑的情愫。
媜珠彼时已经洗漱更衣过,她着一身颜色娇嫩的淡粉寝衣,披散着长发侍立在一旁,手中托着一只茶盏,想侍奉他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周奉疆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走过,直接朝内殿的净室而去。他略过被她小心托在掌中的热茶,只拍了拍她的肩说:
“这些事有宫人来做,不用你辛苦。你的活全在榻上,去那等着朕回来。”
这时候殿里还有佩芝和七八个宫娥在的,他和她说这些话时全然不避着人,仿佛她于他而言也就只剩下那点作用。
可他和她说话时又似乎十分温柔,让媜珠在感到屈辱之余,连发脾气的理由都没有。
她只能死死咽下这口气,放下手中的茶杯,被佩芝扶到榻上去等着他回来临幸。
这一夜于媜珠而言,也还是和前几夜一样难熬。
他还是那样,态度温柔,言词体贴,嘴上说的全是好话,亲吻她时也仿佛带着无尽的怜惜,只有身体上那丝毫不带改变的动作能真正暴露他的无情。
中途休息时,他撩起媜珠被汗水沾湿在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忽然对她提出了一个别样的要求。
“叫我兄长,或者叫我伯骧哥哥,都行。”
媜珠装作累到昏死过去的模样,根本不想理他。
周奉疆俯身过来轻轻吻了吻她的唇,“从前朕的妹妹,周三娘子还在时,她会这样叫朕。自她不在后,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唤过朕了,朕想听你叫。媜媜,说话。”
往事浮现在她眼前,媜珠颓然无力地阖上了眼睛。
他抱住了她,还在她耳边如魔鬼般低语,
“大抵是亲表姐妹的缘故,你和她生得很像,这些年里,有时朕看着你时,想到的都是三娘子的样子。所以三娘子不在了,朕对她的那份宠爱,也都倾注在你身上。你便全一回朕的心愿,像三娘子那样唤朕一声伯骧哥哥,好不好?”
媜珠满身恶寒,完全没想到这男人的恶趣味。
“那现在呢?现在在陛下身下承欢的人是妾,陛下也会把妾当做兖国公主吗?”
她猛地睁开蒙着一层泪光水雾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周奉疆。
“朕可没这么说过。媜媜,你别多想。”
他哂笑了下,抚上她已经被微微撑起的小腹,“你叫几声,朕今晚就放过你一回,让你早些能睡下,好不好?”
“……伯骧哥哥。”
媜珠最后还是含着泪叫了出来,“伯骧哥哥。”
她没有问出的那句话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你会这样欺负我?你不是说你会永远做那个保护我的兄长的吗?
周奉疆听她唤了几声,心里舒爽了却仍是不放过她,他的吻游移至她柔嫩软白的腹部:
“媜媜,我总觉得你腹中鼓鼓,像是已经怀上了咱们的孩子。”
这夜的欢好后,媜珠在她自认为周奉疆必定身心最舒爽的时候向他试探着提出了一个请求:
“老在宫中闷着,总觉得没意思,或许妾前段时日的那些病都是被闷出来的,所以才总是郁郁寡欢。如今将要春盛,妾请陛下可否行一次春狩?就当是为了妾,咱们出去散散心了。”
周奉疆抱着媜珠的动作僵硬地停顿了一下,他的笑意只浅浅浮在眸中,并不见底。
“你想出去玩玩?”
媜珠答是。
他幽幽道:“历来围猎,基本只在秋冬之日才有秋狩冬猎,春狩却极少。朕可以为了媜媜破例,但你总要为朕付出些什么吧?”
这话便是能同意的意思。
媜珠靠在他胸膛前,忍着不适低声问他:“那陛下想要妾为您做些什么,您才愿意答应妾呢?”
周奉疆笑了一声,没说话,修长的指节划过她的下巴,抚弄着她的脸颊,像在逗弄一只宠物一样,最终落在了她娇艳的朱唇上。
媜珠在迟钝片刻后方不可置信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猛地吸了口气,没吭声。
周奉疆问她:“愿意吗?”
第49章
频繁的欢爱与肌肤之亲,本该使男女之间更加熟悉亲密,但有时也能带来加倍的疏远和陌生。
例如此刻周奉疆对她漫不经心地问出那句“愿意吗”的时候,媜珠真的不知第多少次恨不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男人。
乱世之中,若是单纯是因为她自己命数不好,因为种种原因家破人亡流落至贼人手中,被他侮辱欺凌,也许她还能强撑一口气侍奉他、活下来。
可为什么命运要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让这个人对她百般呵护爱惜,让她连在恨他的时候,自己的心也会跟着痛苦。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看他的神色不似在玩笑,他是真的想从她身上索取这些。
不论现在多么恨他,在媜珠的记忆里,她却总还是记得他在她面前最后一次伪装得“正常”的好兄长时候的模样。
是在她父亲当年病重得快要不行了、无力回天时。
在这之前,媜珠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明明平素看上去十分强壮健硕的父亲,忽然之间也会如山般倒塌下来。
她很害怕,那是她人生中遇到的一个坎。
既是担心父亲的身体,也担心万一没有了父亲之后,她和母亲来日该怎么办,周氏一族的未来该何去何从,更担心整个冀州城因父亲的病重不能主事而引来的周围节度使的垂涎觊觎。
那时家里也不太平,眼见着父亲越来越不行了,父亲的妾室庶子们纷纷有些蠢蠢欲动的架势,连母亲赵夫人也弹压不下去。
内外交困,一切都压得媜珠喘不过气来。桩桩件件,皆让彼时那个尚且年轻稚弱的周三娘子完全陷入了崩溃绝望的境地里。
隔壁的魏博节度使气势汹汹胸有成竹地来攻贝州,贝州就在冀州之侧,更是冀州在南面的门户,乃北地周氏之所有。
贝州若失,则冀州危矣。
这样遭外敌来犯的事,哪怕冀州侯周鼎病重,也应该由他的儿子、养子、兄弟们去解决,可当时谁也不愿意离开冀州城。
因为大家都怕在自己离开的时候,万一周鼎真的死了,等他们从外面再回来,那岂不是一杯羹也分不到了?
他们更愿意团团守在冀州侯身边,只等他一死,万一他死前没有亲口立下世子,没有亲口说好家业传之于谁,那么谁都可以趁乱过去抢一抢、拼一把。
最后还是周奉疆去了。
他去守了贝州,打退了魏博节度使军,又因她母亲赵夫人所传匆忙再赶回了冀州。
一路风尘仆仆,满身血污尘土,看上去极为狼狈,当时又是夏日里,这么来回折腾了数日后,他身上其实已几乎泛出馊味来了。
媜珠为他准备了晚膳和换洗的新衣,在母亲赵夫人的院子里等着他回来。
见到他时,她模样也是憔悴不堪,忧心忡忡,神情落寞。
周奉疆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轻声安慰她:“媜媜,别哭,一切都有哥哥在。”
只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后,媜珠便再也忍不了了,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精壮的腰身趴在他胸膛前呜呜低泣个不停。
“还好有你,伯骧哥哥,幸好我还有你。”
如果我没有你,冀州该怎么办,我和母亲该怎么办,我们未来该依靠谁。
周奉疆也温声安抚她焦躁不安的情绪:“乖,媜媜别哭了,哥哥会永远保护好你的。哥哥永远都会是你的依靠。”
媜珠至今记得他那时的样子,他那时和她说过的话。
只可惜,没几天后,她父亲就病逝了。又没过几天后,父亲的丧仪上,他就将她的亲人们杀得血流成河了。
最令人发指的是,他竟然还有脸遣人过来劝她顺从他,说,反正如今她父亲和亲兄长们也没了,她总归还是要嫁人的,与其跟着张道恭千里迢迢嫁去洛阳后从此不得归故乡,不如就嫁给他吧。
他们有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情意,彼此熟识了解,他又那样喜爱她,她不如跟了他。
不过,现在再回忆这些往昔旧事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因为,媜珠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永远离开这里,并且如无意外的话,她后半生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
翌日,被媜珠取悦过男人果真也没有亏待她昨夜对他的付出,当即宣布今岁春日将于长安城郊的陈阳陵围场外行春狩事,且让人立刻准备下去,不出几日,天子将携皇后、宗亲百官出城围猎。
在媜珠看来,这一切似乎都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囚禁了她数年的牢笼,仿佛在此时忽然就向她裂出了一道缝隙,让她得以从这道缝隙中窥见天光,能从中解脱。
赵太后近来总犯春乏,没什么精神,也不欲与帝后同去。她不去,当然也没人非劝她如何,无关紧要的事上,都是随她的心意的。
不过她倒过来叮嘱了媜珠许多细碎琐事,毕竟是皇帝难得动身一趟出去围猎,虽然时日紧凑,但该带的该准备的东西一应也不能少,从偶尔助兴时所饮的酒水到他用得顺手的马鞍箭囊,皆要媜珠一件件去打理清楚。
这些既是她身为妻子的责任,也要让旁人瞧见她是个称职体面的皇后,可以将宫中内外琐事料理清楚的好皇后。
媜珠悉数应下。
赵太后看着媜珠,忽又轻笑了下:“还有一事我要私下告诉你,春日里许多母兽怀胎产子的,这些养育幼崽的母兽是杀不得的,兴许会冲撞了你肚子里还未托生的小皇子,咱们积积德,不去犯这个晦气,知道么?你要是能劝,就去劝劝皇帝也别碰这些畜生,你们夫妻二人一起积些福德,小皇子才能早日托生过来。”
媜珠沉默地点了下头。
赵太后又沉吟片刻,继续嘱咐媜珠说:“在外头不比在宫里,难免乱糟糟的,何况皇帝专宠你久矣,保不齐有什么不三不四藏了脏心思的人要往皇帝跟前凑,我知道你是素来脸皮薄又不中用,可在外头那几日你必须睁着眼睛把皇帝盯紧了,别叫人钻了你的空子爬了龙床,闹出什么笑话来,听见没?”
媜珠嗯了声。
她心里倒是想着,男人怎么样,是她睁着那双眼睛就能盯住的吗?难道母亲您婚后二十来年里,您的眼睛就没有睁着吗?为什么父亲也有一堆的妾室呢?
何况,如果周奉疆愿意去碰别的女人,她只会高兴还来不及。
对于穆王府来说,他们也觉得这一切简直顺利得让人不敢想象。
周奉疆那样生性多疑之人,果真到了周媜珠的跟前,当真能被她蒙骗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什么就给什么。
周媜珠说要让他去春狩,他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呵。
不过,这还不是他们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一件更好的事是,前不久因受牵连被罢免的穆王妃族弟、原先的右龙武军副都统林允升,被复职了,甚至在复职后还被升了官,从副都统升为了正都统。
听上头说,复职的原因就是天子将要出行,需调派京中卫军人手护驾,暂时人手不够。
林允升的老上峰趁机为他进言,说他平素多么多么的尽忠职守云云,终于换得他重回官场了。
这日,林允升应族中长姐穆王妃之邀前往穆王府看望长姐和穆王,三人在书房内无人处说了许久的话,遂也说到了这一茬。
林允升上次丢官,就是因为在赵皇后昏迷生病时,他酒后和旁人顺嘴议论了一句,说他姐姐乃当朝穆王妃,和宫里的关系也还不错,若是能趁此机会,让姐姐把他的妹妹林氏女引荐到陛下跟前,得到天子宠幸,哪怕只是做个小小的更衣侍女,也能让他在官场上得到十二分的助力,从此平步青云。
谁知这话就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一路被告状告到赵太后那里,赵太后怀恨在心,把事情捅到了皇帝处,皇帝一怒之下,将他们这些人的官职全都撸了个干净。
这次好不容易复官,林允升在姐姐穆王妃跟前也十分心虚愧疚,他自觉自己拖累了姐姐,这一趟过来,也有专程向姐姐和穆王诚心致歉的意思。
然而,穆王和穆王妃似乎并没有将那件小小的事放在心上。
因为他们正在密谋一件更大的事。
——在听完穆王和姐姐穆王妃的谋划后,林允升被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
穆王夫妇告诉他说,这趟春狩之行,天子必定有去无回,国丧只在旬月之间,必定传于天下。
而林允升要做的,就是只等天子甫一崩逝,便立刻在京中卫军之间负责传言,说天子已崩,生前传位穆王,立穆王为皇太弟,穆王将不日登基。
他要稳住卫军上下的军心,并且排除异己,只要长安城内外谁敢对穆王即位之事有所异议,他就立刻杀之灭口。
谁敢质疑天子为何在壮年骤然崩逝、质疑天子死因的,也同样格杀勿论。
只等穆王赶忙登基后,大局已定,他辄有从龙之功,可被封为侯爵。
林允升久久说不出话来,穆王妃上前温柔地按住他的肩膀:
“吾弟!姐姐没有亲兄弟,族中最亲的就是你这个堂弟了,待我们大事一成,汝姊贵为皇后,林氏一族便是皇后母族,你就是真正的国舅!你只看如今那赵氏一族何等奢靡气派,只要你愿意帮你姐夫穆王,最多一个月后,赵氏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将加倍到你身上!
你看那赵氏一族、那赵太后何等盛气凌人,他们随便在皇帝面前告状一句,就能让你被皇帝罢了官,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被人欺负?”
她又问了弟弟一遍:“你敢不敢?”
林允升终于咬牙应下:“男儿无志不丈夫,我有何不敢!但凭姐姐、姐夫吩咐就是!”
穆王与穆王妃相视而笑。
可惜,不论这些人谋划得自以为如何周全完美,只有在岭南监督战局的驸马韩孝直十分绝望地认识到了这场闹剧的结局最终会如何。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全都到头了。
他的一生都被毁了。
身为公主,他妻子颍川公主周芩姬后半生本该受到的天家宠眷是彻底到头了。
身为驸马和武将,他尚且年轻,他后半生本该继续扶摇直上的前途和未来也已经没有了。
他的家族,他的子嗣,他的儿孙,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
眼下还能保全一条贱命,已是天子对他的格外开恩。
若非看在颍川公主的面子上,恐怕如今他韩氏全族都被族诛尽灭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想把弟弟带出来在战场上混个军功捞个官职,结果这个素来一无是处的无能弟弟,居然还能隔着一条江,和前朝的余孽勾结在一起?
为什么他竟然还敢意欲勾结前朝余孽、唆使皇后谋害天子?
他到底是怎么敢的?这些人又到底怎么敢的?
他痛心自己被毁掉的前程,他无法理解其中的任何人。
弟弟,冯氏,穆王,穆王妃,皇后,张道恭,周婈珠,所有人都令他痛恨,令他无法理解他们的愚蠢和狂妄!
第50章
自皇帝发现媜珠与周婈珠通过韩氏兄弟来往长安的信件相勾结后,皇帝当下便断定韩孝直之弟韩孝民必然参与其中,至于这里驸马韩孝直自己有没有勾结进去,皇帝尚不确定。
然而此事事关重大,不仅是媜珠对他在感情上的背叛和不忠,更关系到岭南战局,万一连主帅韩孝直自己都反了,那后果完全是不堪设想的。
故,皇帝早就在发现此事后便暗中新任命了一位主帅,一面命他去岭南主审此案,一面让他接替韩孝直之职位,统管岭南战局诸事,并且让他火速解决战事,早点把张道恭这群亡国之犬给料理了,别像之前的几位主帅一样犹犹豫豫拖泥带水的,闹得他心烦。
这位新主帅邓元益在受命之后,连自己的行李衣裳也不敢多收拾两件,几乎是立刻昼夜兼程照着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直奔岭南而去。
到了交州后,他也不敢打草惊蛇,只秘密先审了驸马韩孝直,很快便将这桩勾结前朝余孽案的来龙去脉给理了个清楚。
一切皆因韩氏兄弟二人暗藏家中的龃龉龌龊而起,最后竟然在有心之人的挑拨下,从小小的兄弟冲突,闹成了通敌叛国、意欲弑君的弥天大罪。
当韩孝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后,他那时的失魂丧胆、崩溃绝望,恐怕也再无人能够感同身受了。
他是跪地手书请罪的奏章,面如土色地请邓元益替他转交回长安,让陛下亲阅,每一个字皆用尽浑身力气。
他觉得自己的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哪怕是隔壁龙编县里失了山河丢了天下的张道恭,也完全不能和他相比。
张道恭那单纯是他自己无能,这才做了亡国奴。
可他呢?
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付出了多少?他容易吗?
于寒门之中飞身宗亲显贵之列,他用尽了毕生的心血和祖辈积蓄的运气,历朝历代,你翻着史书去找一找,究竟有多少男人可以像他一样,从一个落魄武夫一跃娶得公主、逆天改命的!
他没有毁在外人的手里,没有因为天子的猜忌、仇家的陷害、同僚的嫉妒等种种原因而获罪,最后竟然是栽在了自己亲弟弟的手里!
多可笑!
这件事是因他弟弟而起,是他们韩家人犯下的滔天大罪,哪怕皇帝相信他是清白的,都不能随意饶过他。
毕竟不管再怎么说,哪怕他毫不知情,他也确实还担了一个“看管不力”“鲁莽失察”之罪,届时皇帝秋后算账,他能捡回条命来,就算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
可尽管如此,韩孝直也清楚知道,从这一刻起,韩氏全族,他子孙后代的前程,全没有了。
原先他还梦想着,只要他这个做父亲的有些功勋在身,再加上颍川公主的宗室身份,往后,或许他的儿子还可以再迎娶一位公主回来光耀门楣,他的女儿也能嫁回周氏宗室里做个王妃郡王妃……
现在,这些所有皆成了镜花水月的泡影,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因为皇帝的吩咐,为了不走漏风声、让韩孝民和周婈珠他们察觉到异常,韩孝直平日里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毫无察觉的样子,白日里和自己这个冥顽不灵愚不可及的弟弟朝夕相对,谈笑如故,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继续往火坑里跳,继续帮着那周淑妃和张道恭做这种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蠢事。
更加让韩孝直感到心如死灰的是,仿佛这岭南的山水都和他有仇一般,专门和他对着干。
自他到交州后,皇帝一再催促早日生擒张道恭,结束战事,他自己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每每总遇不到好时机,回回错过后,就这么拖了几个月了。
前段时间他欲渡河强攻龙编县,结果龙编县偏偏遇上了近百年都难得一遇的冬汛,寒凉迅疾的江水包围着龙编县,成了一条天然的屏障般的护城河,让他望江兴叹、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等到冬汛渐止,他以为江水平缓之后自己总算可以发兵渡河,结果春汛又接踵而至,使得江水水位暴涨,他的渡河之计又被迫搁浅。
韩孝直心想,上天最后再眷顾张道恭一次,总不能永远都帮着他这个亡国之君吧?
难不成这春汛之后还有夏汛不成?
他不信这江水真的会一年到头涨个没完没了了,就等最后熬过这场春汛,他一定一定要渡河抓张道恭。
然而,春汛未止,他的前程和仕途却先于张道恭而结束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笑话!韩孝直自己几乎都想大笑一场。
隔壁的龙编县内,婈珠和张道恭同样惴惴不安,心鼓如雷,夜夜难以安枕。
他们心知肚明,如今他们皆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眼看着魏军渡河之心已无比坚决,他们到底还能不能撑过这一劫,就看远在长安的周媜珠中不中用了。
只要媜珠下了这个手,只要周奉疆一死,等周奉疆的死讯传至岭南,这些魏军便会不战而败,军心顿时溃散,再也没人能将这支军队指挥起来。
——皇帝都死了,我还去替他抓他的前朝亡国之君,图什么呢?就算真的抓到了,到时候我再和谁领赏去?
换句话说,这个关口了,唯一还能打败这些魏军的、能动摇他们作战意志的,只有周奉疆的死讯。
因为,你总不能指望突然老天爷打一场大雷,精准无误地把这些人全劈死吧?你也不能指望他们顷刻之间全患上同一种瘟疫,然后一夜里全数死绝了。
还不如做梦去。
既然指望不了上天异象,那就唯有指望自己的计谋了。
几日之前,周婈珠才小心翼翼虔诚无比地从那位老巫医处请来了那盅蛊虫,让那老巫医将雌雄两只蛊虫装入珍珠手钏的机关里,用蜜蜡封住口,叫韩孝民夹带在家信里送回了长安。
她现在只等着周奉疆的死讯,而且他的死讯,必须先于韩孝直率军渡河之日而传回交州。
她不仅等着逆贼周奉疆死,也等着周媜珠那贱妇给她的奸夫陪葬。
这对奸夫淫妇,无耻狗男女,全都应该去死。
张道恭在书房里有些心神不宁:“但愿三娘此番顺利,能全身而退,保全好自己才是。”
周奉疆到底是皇帝,若是当真在卧榻之间不明不白地死了,侍奉在侧的皇后肯定少不了被人疑心,如果被人发现天子之死的确是她所为,继而又被人蓄意刁难,她该如何从中脱身自保,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婈珠在旁柔柔一笑,安抚他说:
“陛下不必为此悬心,一则那蛊虫小如米粒,切肤的伤口并不容易为人发现,外人也不会想到这上头去。二则三妹妹到底是……到底是周奉疆的妻,底下的人岂敢太为难她!就算他们真知道是三妹妹动的手,又能如何?昔晋孝武帝司马曜被宠妃张贵人用枕被活活捂死,史书皆知,最后不也是不了了之么?谁也没把那张贵人如何呢。”
她心底冷笑,面上关切,满是真心:“妾许多年没再见过三妹妹,妾当真期盼有朝一日和三妹妹姐妹重逢,见到三妹妹和陛下再续前缘,也是圆了陛下多年来的心愿了。”
张道恭叹息一声:“三娘……朕的媜媜啊,朕这些年来如何能不思念她。朕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无不因为有几分肖似她而得宠,可惜她们再像,也顶多学得三娘的半分神韵罢了,如鱼目之见珍珠,萤烛之见日月,令朕索然无味。”
——可惜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周婈珠在心底冷讽嘲笑,陛下,我的陛下啊,你是我的丈夫,我岂能把你拱手送给他人?尤其是送给周媜珠这种早已失贞的淫妇。
她没有告诉张道恭,她送给周媜珠的珍珠手钏里,藏着的不是一条蛊虫,而是一对。
一对雌雄蛊虫,正好送他们这对狗男女成双成对地好上路。
人都是有私心的,可惜有时候很多人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也许大家都只允许自己有私心,同时却又默认了旁人必须对自己不能有半分遮掩保留。
张道恭,周婈珠,穆王周奉弘……他们全是这一类人。
譬如说,张道恭利用着周婈珠的才智与谋划,让周婈珠替他忙前忙后,张罗布局,而他却打算在事成之后、复国之后,立别的世族女子为中宫,爱周媜珠为宠妃,不论是名分还是宠爱,没有一点考虑过要给予周婈珠什么。
他没有告诉周婈珠他内心的想法,因为他现在还用得着她,他希望她满怀期待地继续为他鞍前马后,竭尽心力不辞劳苦。
可周婈珠也有她的私心。
她见不得自己心爱的丈夫心里牵挂着别的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是她的亲妹妹。
所以她一边暗中做计在除掉周奉疆的同时除掉周媜珠,一边又假惺惺地和张道恭一起期待着再见到周媜珠的那一日。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允许她的妹妹再活在这个世上。
奈何让周婈珠又没有想到的是,在她之后,连她的弟弟穆王周奉弘更有一层人家的私心呢。
周婈珠通过韩孝民和冯氏,同样给弟弟穆王一家寄去了家信。
她在信中如实告知了弟弟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她会利用周媜珠来杀掉周奉疆,以此为张道恭谋复国。
她希望弟弟可以配合自己的计划,只等周奉疆一死,弟弟便开始在长安城内外鼓动民心,声讨周奉疆的皇位来路不正、他是乱臣贼子不得好死,然后开始造势要迎大楚皇帝张道恭重回中原。
穆王表面上是答应了周婈珠的。
可私下里,其实穆王对他的这两个姐姐皆没有好脸色,他对她们的评价是:
“两个无能贱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半斤对八两罢了。周媜珠那淫妇只知道承欢仇人身下,对着周奉疆柔顺妩媚,家里兄弟手足们遇到事了,她也就只会装模作样地哭两声。结果我那二姐姐周婈珠,连周媜珠还不如!她也是愚笨到家的蠢货,既然都有主意杀周奉疆了,这皇位不给自己家的亲弟弟图一图,竟然要帮张道恭复国?张道恭拿她当个什么了?既没给她后位,也没宠她如爱妃,她就这么死乞白赖地给张道恭当牛做马尽忠职守?可笑!”
所以,当婈珠的计划转到穆王手里时,又被穆王改了又改,已然面目全非了。
穆王不准备让周媜珠活,更不准备真的费这个辛苦的劲去送周媜珠到岭南见张道恭和周婈珠。
他只打算借周婈珠送来的蛊虫杀了周媜珠和周奉疆,他再借着周奉疆一死,趁乱传言说周奉疆死前立自己为皇太弟,然后登基为帝。
每个人都要按照自己的利益和自己的理解,在这份计划里增添一些别样的改动。
那么,大概率来说,即便这份计划真的在皇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实行了,其结果也是很难成功的。
在另一边,五日后的长安,天子銮驾自宫城而出,往长安城郊陈阳陵围场而去。
此乃天子登基后的第一次围猎,虽然季节有些不太寻常地选在了春日,但该有的排场铺陈还是一样不少,并且比之前朝时还更加恢弘壮观了些。
大约排场大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皇帝恩准了许多人可以随行同往,譬如颍川公主的妯娌冯氏等人,都因为沾了一点皇戚的光,得到了同去的资格。
与周奉疆出宫之前,媜珠前往承圣殿向赵太后请安、辞行。
赵太后是全然不知自己这个乖乖女儿心里打着多大的算盘,一如往常地对媜珠叮嘱了两句,要她好好守在皇帝身边,要她把皇帝服侍好了,早日怀上龙嗣等等。
媜珠心内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她以为,或许这将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
身为人女,不舍和痛苦当然是有的,也许就这么一走了之后,她的后半生都将活在对母亲的愧疚里。可最终两厢抉择之下,她还是选择离开,选择了逃跑。
往后余生,就算母亲怨恨生了她这个不孝的女儿,她也不敢有半字怨言。
上了天子銮驾与皇帝一同出宫时,皇帝在马车上瞧见媜珠的脸色不太好看,还关心地问了她两句,问她是否是身子不太舒服。
媜珠撑起笑颜回答,说她无事,还说难得有一趟可以出来透透气,她心中很是快活。
皇帝有些失笑,他宠溺地用手背抚过媜珠的脸颊:
“方才朕还在想,你的气色不好,是不是已有了身孕,所以面色苍白些?媜媜,咱们这些时日同房频繁,兴许你确实已有孕在身了。”
此言一出,媜珠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不好看了。
孩子,他还有脸敢跟她提孩子!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孩子了,她不能怀着他的孩子。
近来的每个夜晚,当她在缠绵的床事后抚上自己被他折磨得微微隆起的小腹时,只要一想到怀孕的可能,她心脏仿佛都在害怕地剧烈颤抖。
而且,她马上就会离开他,她要去见姐姐,去见张道恭。
她已经失身给他了,怎么还能再怀着他的孩子去见旧日的情郎呢?
好在这个话题皇帝似乎只是即兴随口一提,说完之后也并未放在心上,所以媜珠还能有空长舒一口气。
他轻搂着媜珠的肩膀,透过那銮驾上时而微微飘起的纱帐,让媜珠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沿途经过的长安城街道。
不过是短短一两年的光阴罢了,长安城内坊市之间已再难看出旧日经过战乱的影子了,长街巷陌,酒楼饭馆,何其繁华兴盛。
曾经那个鼎盛无比的长安也再度回到了百姓的记忆中。
媜珠恭维他:“四海一统、生灵殷富,皆赖陛下恩德所赐。”
周奉疆不以为意,转头问媜珠:“那若是朕死了呢,天下当何如?”
媜珠被吓了一跳:“陛下何出此言!妾心惶恐。”
周奉疆凝视着她发间那顶璀璨奢靡的凤冠:“什么真龙天子,肉体凡胎的凡夫俗子罢了,谁还有不死的时候。兴许朕也会壮年而骤然崩逝,朕膝下并无亲子,若朕一死,江山该入何人手中?媜媜,你以为呢?”
她今天戴的那顶凤冠很漂亮,她有许多许多的冠子和首饰,多到专门辟一间偏殿来摆她的首饰都摆不下,而这顶镶嵌了红珊瑚珠与红宝石的凤冠是其中最夺目者,哪怕只是静静地放置在室内,也会流转着熠熠生辉的光彩,象征着女子的无上荣光。
此刻戴在她的发间,却俨然成为她这份倾世美貌的毫不起眼的一点陪衬了。
媜珠诚惶诚恐地一下跪倒在地上:“陛下此言令妾无颜苟活于世,未能替陛下诞育子嗣,是妾之过,妾罪该万死。”
她惶恐不安,周奉疆又笑了。
他温柔地扶起媜珠:“你是朕的妻子,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这副模样,朕不喜欢。朕只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
他抚了抚媜珠头顶的凤冠和满头的朱钗步摇:“朕的媜媜真美,可朕觉得若是换成镶了珍珠的,雪白无瑕,也许也会很漂亮。”
媜珠的脸颊上浮现一个僵硬的笑意:“妾有好几顶珍珠冠子,陛下若喜欢,妾下次戴给陛下看。”
“但愿朕还能等到那日吧。”
周奉疆不知为何如此叹息了一句,他又执起媜珠纤细的手腕:“皓腕凝霜雪……你这腕子上,若是配一条珍珠手钏,想来也是好看的。”
珍珠手钏。
婈珠寄来的珍珠手钏,先收到的人是周奉疆。
也不对,应该说,先碰到那条手钏的人,是王医丞。
皇帝将那装着手钏的盒子命人交到王医丞那里,王医丞饱读医书,通晓各地旁门左道的医蛊之术,一眼就认出这手钏里有玄机。
他小心翼翼地去除掉封在手钏上的蜜蜡,然后把那手钏投入煮沸的药水之中,不多时,就有两条米粒大小的白色蛊虫飘了上来。
王医丞小心翼翼地跪地回话,说此乃岭南的珍珠蛊,有雌雄两种,分别钻入男女体内,烈性而剧毒,轻易可夺人性命并且其毒无可挽回,又因为蛊虫钻入人体内的伤口小到几乎看不见,所以中蛊者也很难被人发现真实的死因。
俄而,君王冷笑:“是雌雄两条虫?”
王医丞答是。
周奉疆的笑意愈发冰冷:“是朕太惯着她了,是朕将她养废了,把她养出这等愚蠢的心性来。”
媜珠,原来这就是你自以为的好姐姐,自以为的亲人啊。
人家连你的命都准备一块要了,你还在这傻傻地拿她当救命稻草呢。
王医丞将这条被剔出了蛊虫的珍珠手钏恢复如初,往里头塞了两条他自己养的无毒的小虫,把这条手钏又还回了皇帝处。
手钏随着家信被送到颍川公主府,落入冯氏手中,冯氏又私下将它转交给了穆王妃。
最终,在到达陈阳陵围场围猎的第二日,穆王妃寻了个众人纷纷吵嚷的时机,偷偷把这条手钏塞进了皇后的手里。
彼时天朗气清,皇帝随众人游猎在外,媜珠身旁无奴仆侍奉,正闲散地漫步在陈阳陵围场的原野上,似是在驻足眺望着天子的归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应该是她陪伴在周奉疆身边的最后一日了。
穆王妃将那手钏递给媜珠后,又悄悄与媜珠说,她请她的族弟林允升挑了两个信得过的心腹手下,夜间会来接娘娘出去,送娘娘出城。
媜珠沉沉呼出一口气,压下心中忐忑和不安,一再谢过穆王妃。
她又忍不住担心:“其实我还是怕,怕他醒来之后发难问责,牵连你们……”
穆王妃心中大笑,不用怕,过了今夜之后,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不止是他,你也一样给你的男人陪葬去吧,你们一起上路去!
但是这话她自然不会告诉媜珠了。她告诉媜珠的是,那手钏里的蛊虫无毒无害,只会让人短暂地昏迷不醒而已。
她对媜珠宽慰道:“娘娘何出此言呢?陛下又不会知道是谁放走了娘娘,再牵连也牵连不到妾和穆王身上,娘娘安心走便是。妾与穆王,祝愿娘娘顺心遂意,一切平安。”
媜珠低声道:“但愿如此吧。”
皇帝这一日收获颇丰,而且猎得的几乎都是食肉的猛禽野兽之流,甚至还有一只通体乌黑的豹子。
他似乎心情极好,晚膳毕,携媜珠回到天子营帐内后,他又命媜珠去为他倒酒来助兴。
媜珠照做。
一坛的烈酒饮尽,他面色未变,看不出丁点醉意,只有眸色似是有些迟钝了。
媜珠依偎在他怀里,他问她这趟出来高兴么?
媜珠笑颜相对:“外头不比宫中那样拘束,妾很开心。”
他笑了笑:“但愿你在朕身边是终于有欢愉时日了。”
周奉疆说话的语速变得慢了许多,媜珠怀疑他或许是醉透了。
她伏在他胸膛前,静静等着他酒后睡去。
终于,他有了些困顿之意,起身让媜珠侍奉他更衣。
悬于皇帝腰间蹀躞带上的符牌,则被他随手丢进了媜珠的手里。
几刻钟后,皇帝沉沉睡去了。
临睡前,不知是否是饮酒过多了的缘故,他忽然对着媜珠露出了一种难得的脆弱情绪,紧紧握着媜珠的手说:
“媜媜,你今夜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吗?我记得多年前,就是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春日,我在扬州城里重新见到了我的生母,可她抛弃了我,我知道她真的彻底抛弃了我,不爱我……那你呢?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他对她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媜珠温柔地答应了他:“妾当然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的。妾永远都不会离开陛下。”
得到她的保证后,皇帝总算是阖上了眼睛。
这好像还是为数不多的他先于媜珠而睡下的时候。
媜珠心跳加速,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榻,将自己的长发随意挽成寻常宫女的发髻,换上一身穆王妃为她准备好的宫女衣衫,放下了身上的所有各色首饰。
临走前,她什么也没带。
新婚时他们的结发香囊,他赠她的金梳,他让人给她打的各种发簪首饰,她一样也没带。
她什么都不要。
不过她捡起了一枚他的符牌。
媜珠最后最后回眸深深看了一眼在榻上睡去的那个男人。
然后她转身向外走去。
外间侍奉的倪常善、佩芝等人果然已被人借机唤走了,只有两个媜珠眼生的侍卫把守在外面。
他们正要盘问媜珠什么,媜珠量他们没见过自己,装作小宫娥的模样做派,低声呵斥了一句:“我是刚侍奉过陛下的女人,你们也配看我的脸?”
那两个侍卫果然立刻惶恐地别过了头去,以为她是被皇帝随手临幸过的哪个宫娥,不敢再跟她说什么。
春狩在外,天子也要住营帐之内,果然没有宫中那样戒备森严。
她神色自若地离开,很快就有另外两个侍卫上前寻到了他,轻声凑上前问了一句:“周三娘子?”
媜珠颔首。
那二人立马道:“穆王殿下命我等送三娘子离开,三娘子请这边去。”
媜珠不疑有他,在夜色中悄然跟随他们离去。
一路上偶尔有人上前问查,媜珠低着头从袖中悄悄露出周奉疆那枚符牌的半个角后,这些人就识趣地退下了。
身为堂堂中宫皇后,她的逃离仿佛顺利得简直像是在做梦。
媜珠很快被人塞进一辆马车中,马车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渐渐朝着远方驶去,也缓缓远离了媜珠的噩梦。
在媜珠离开的片刻之后,皇帝自榻上缓缓睁开了双目。
他今夜饮了许多酒,可此刻又似是毫无丁点醉意。
醒来时,他身旁已不见了那个女人的踪迹,然她的衣裙却散落满地,显然是跑了。
骗子,她也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当年在冀州,生母离开之前,他问他的生母说,阿娘,您是要走了吗?
那个女人仍旧不承认,仍旧是欺骗他,她说她不会走。
结果第二天,当他睡醒一睁眼后,他发现她果真是跑得无影无踪了,跟着她的情郎跑了。
如今连周媜珠也敢如此对他。
她也答应他说永远不离开,最后同样是趁着他“睡着”,她一走了之,头也不回。她也是为了她的情郎。
她们都只会抛弃他。
夜色静谧,周奉疆起身,孤寂落寞地立在一片昏暗中,脸色铁青,浑身紧绷。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轻声在外通传了一声,说是皇后娘娘走了。
周奉疆垂下眼帘,声音暗哑:
“朕知道,让她走吧。”
她不是嫌弃宫中太拘束么?
他可以让人把她送出去自由片刻,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看看她那一点点的柔弱翅膀能经得住几回风吹雨打。
这一夜的动静到此尚未彻底止歇。
夜半时分,穆王在自己的营帐内与穆王妃商议道,恐怕这时候那蛊毒已经发作了,他们可去天子营帐处一探究竟。
一旦发现周奉疆当真死了,他们的计划就可以开始了。
穆王妃也道是。
于是,穆王借口陛下今日饮酒多,恐陛下夜间伤胃难受,特意来给陛下送醒酒汤的名义,夜间来求见皇帝。
皇帝的宦官倪常善并未阻拦,就这么让穆王入内了。
至帐内,穆王隐约瞥见床帷内僵硬地躺着两句尸体,他便以为是帝后二人的尸首,当下大喜过望,也等不及去查验究竟,赶忙先从怀中掏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诏书”,又从皇帝的御案前摸到那冰冷的国玺,抄起玉玺重重地在这封诏书上盖了个大章。
随后他又把自己准备好的诏书平铺在案上,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做好了这一切后,他立刻冲出营帐高声疾呼起来:“陛下不豫,陛下不豫!陛下崩逝前留下传位遗诏,速请三省丞相一同前来亲阅过目!”
不知为何,出乎穆王意料的是,当他高声呼喊出“陛下驾崩”这样的口号时,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消息,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愕和不安。
相反,营帐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沉沉地看着他。
他猛地感到一阵寒意袭遍全身,继而双膝发软,一股不好的念头顿时袭来。
“朕竟不知,朕是何时留下的遗诏、又是何时驾崩的。”
在这一片令人恐惧沉寂之中,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穆王四肢僵硬地缓缓转过了身去:“周奉疆?”
皇帝嫌恶地冷笑:“这样自认为精明的蠢笨伎俩,你们周家子弟到底还要再玩几遍?你们不累,朕陪着你们演戏演的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