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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为了不步前几位主帅的后尘,邓元益在岭南战事上的强硬和果决也是超乎众人想象的。


    他既不在意当地土著僚人们对于乍然发动战事的恐惧和不安,也无暇顾忌来自北地不善水战的士卒们对于渡江的犹豫,更不管什么冬汛春汛天时地利。


    他只要渡江,发了狠心一定要尽早把这前朝留下的最后一点死灰给扑得干干净净。


    邓元益最终决定渡江强攻的这一天,其实并不算是个好日子。


    江水春汛尚未完全止歇,水位过高,水流也颇为湍急,甚至当天还下起了一场细雨,江面上也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魏军的诸多副将中,对此有犹豫者不在少数,有许多人都在劝名义上的主帅韩孝直是否可以延缓渡江。


    韩孝直心中唯有苦笑,实际上他早已做不了战事的主了,真正掌管战事的,分明是藏在幕后的邓元益。


    在主帅的一再坚持下,这日的清晨时分,当第一缕日光隐隐约约地照亮尘世之时,魏军第一艘渡江的战船已然从龙编县的对岸驶出。


    于前楚的史书里,此则最悲壮惨烈的一日矣。


    收到魏军渡江来攻的军报后,张道恭怆然长叹,泪沾双袖,只能命自己最后仅剩不多的士卒以命守城,能守一时是一时了。


    年轻懵懂的薛贵妃此时依然单纯,完全不知战事的残酷与艰辛,还撒娇地摇着张道恭的衣袖宽慰他说,陛下,妾身的父亲手中尚有始兴郡的守军,有他在,他一定会护好陛下的。


    张道恭瞥她一眼,颓然惨笑一声,在这一刻,对这个他素来认为愚蠢无知的妃妾,他终于也有了几分身为丈夫的保护欲,没有告诉薛贵妃最残酷的真相。


    ——两日前,她的父亲、始兴郡郡守薛坚明已被部将所杀,那部将弃暗投明,对魏军城门大开,率领始兴郡上下军民重归大魏皇帝周奉疆治下。


    作为投诚的诚意,郡守薛坚明阖族上下数百余人皆被拉到城门前斩杀,人头落地。


    薛氏,你的父母、手足、亲族,现在全都没有了。


    他虽厌烦这个女人,然而在穷途末路之时,他将这些对她隐瞒了下来,他希望在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可以不那么痛苦。


    有满身血污的守军一次次悲壮沉痛地带回实时的战报来,告诉他们的建德皇帝张道恭说,此时魏军已攻至何处、我军又死伤几许人。


    张道恭忽然很可悲地意识到,这一次,他是真的逃无可逃了。


    流亡在外的几年里,他走过许多地方,从洛阳、长安到巴州蜀地,继而又到黔州、邵州、桂州、蒙州,能逃的地方他几乎都逃了一遍,他离他的中原越来越远,终于逃到了山穷水尽之地了。


    龙编县四面皆水,南面便能入海,他还能再去哪?


    在薛贵妃陪伴张道恭时,婈珠也在自己房内团团转地想着最后的脱身之法。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识到,这一次和以往的逃亡绝对不一样。这一次若是被抓,那便真的再无任何希望了。


    段充在这时主动找到了婈珠。


    战事紧急,他不知是从何处受了伤,也是浑身的血痕污秽,模样狼狈至极。


    不等段充开口,焦躁不已的淑妃先开口斥责他道:“今魏军渡河强攻,你不去替陛下守城尽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段充这次没有向她周全地叩首行礼,也没有诚惶诚恐地为她的怒火而请罪。


    他面色沉静,已然对这场战局的结果心知肚明。


    “娘娘,魏军渡河胜局已定,娘娘再留在这里已毫无意义。臣为娘娘寻得了一只扁舟,虽简陋寒酸,但尚可一乘。臣水性极佳,善于渡河,求娘娘乘船出海,臣当为娘娘寻得一线生机,总比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等着受魏军之辱来得强。”


    段充的水性当然是很好的,要不然之前他也不能那么多次往来于龙编县和韩孝民身边。


    周婈珠相信,如果她在这一刻选择跟段充走了,段充绝对有本事让她活下来。


    也许他们会随着这叶扁舟在海上漂流,最终在海外的什么蛮荒之地停留下来,然后隐姓埋名地在当地度过一生。


    可惜周婈珠不愿意。


    她不甘心自己这一世将用这样卑微屈辱的方式活下来,她也不相信她的计谋没有成功。


    她还有她的人生,她要为她的丈夫复国,她要做张道恭的皇妃,做天下人人艳羡的皇妃,她还要为她心爱的男人生下皇子和公主,然后她的儿子会在她的筹谋下成为储君,她还会做皇后。


    直至这一刻,她仍然坚信自己所谋划的一切都是成功的,此时此刻的长安,周奉疆和周媜珠的死讯一定已然传开了,只是还没有传到岭南之地而已。


    她只是还差几天的时间,只差这几天,只要所有人都知道周奉疆死了,那他们就能活下来,他们就有再复国的希望。


    安禄山、史思明这些称帝过的逆臣都死了,大唐的江山不还是回到了李家王朝的手里?


    为什么周奉疆还不死?


    她不走,她一定不会走的。


    一个时辰后,魏军主力渡河上岸,龙编县城岌岌可危,只剩下最后一道微弱如蛛丝般的防御了。


    段充继续苦劝周婈珠乘舟而逃。


    周婈珠还是犹豫不决。


    她永远记得自己是父亲周鼎的长女,她希望当她走完她的一生、在阴司地府里再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是为她而感到骄傲的。


    她不想就这样狼狈地离开,她应该永远不认输、不放弃,她要做皇妃、做皇后,乃至生下皇子成为来日的帝母。


    她的家族会因她而荣光,她的生母也会为她而欣慰。


    就在婈珠犹豫不言时,听得城外传来的不断迫近清晰的兵戈厮杀之声,段充忽地上前攥住了她双手的手腕,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


    对一个侍卫、一个臣下来说,这是罪当万死的僭越与冒犯。


    婈珠怒而惊呼:“段充!你好大的胆子!你是活腻了吗!就算本宫落到今日田地,本宫永远是你的主子,你一个贱奴,也敢以下犯上冲撞本宫!”


    她在他怀里,只能看见他紧绷的、坚硬的下颚,那并不是一张白皙俊逸如翩翩公子般的容颜,反而是粗糙的、布着血污的。


    在她过往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抱过她,张道恭就更不曾了。


    段充一面朝外走去,一面平静地对她说:“臣不能看着娘娘留在这里等死。娘娘难道不明白,您若是落入魏军手中又会是何下场么?”


    龙编县内早已乱作一团,来来往往可见四处奔散的嚎哭者,所以就连段充将周淑妃堂而皇之抱在怀中这样惊世骇俗的场面,这时候竟然都几乎无人在意了。


    婈珠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抬眸望着段充的下颌:“你放我下来,我跟你一起逃。但我要和陛下一起,陛下不走,我就不走。”


    段充也妥协了。


    婈珠提着布料粗糙的裙裾匆忙去张道恭的书房里寻到了他,一下跪伏在地,抱着他的一只脚,苦苦哀求他跟随自己乘船而逃。


    到这个时候了,她仍然在意着张道恭,她还在不停地安慰张道恭说,周奉疆肯定已经死了,他们只需要逃出去暂时避几日,等到天下人皆知周奉疆身死之事,陛下再从外头回来,还有一线翻盘的希望的。


    张道恭手指颤抖地连声答应下来:“好,好,阿婈,阿婈,朕听你的,朕随你走,咱们走,咱们先走……”


    婈珠随赶紧起身,搀扶着张道恭一路往外头去。


    而待在一旁的薛贵妃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得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她也赶忙上前抓住张道恭的另一只胳膊:


    “陛下!陛下,您这是要去哪?您要去哪里避难?为什么不带上妾?陛下,您要带上妾,妾的父亲才是陛下最大的助力啊,您不能不要妾!”


    周婈珠忍无可忍,啪地一巴掌将薛贵妃扇倒在地上:“无知的蠢妇,你父亲还有什么助力给陛下?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你父亲、你的母族薛氏一族早已被你父亲的部将给杀了个干净,如今的始兴郡已重回逆贼之手,你父亲比你还无能,于陛下而言有什么用处!”


    薛贵妃愣住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婈珠:“你说什么?”


    周婈珠不再理他,搀扶着张道恭的胳膊就和他一路远去。


    不过才十几岁的女孩儿,于乱世中糊里糊涂地被父亲送到张道恭身边做了个“贵妃”,又浑浑噩噩地接受了这样惨烈的事实。


    她瘫软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丈夫离自己逐渐远去,她想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他,可她没有了任何力气。


    她想要回到自己始兴郡的娘家,想要回到家中看一眼自己的父母姊妹们是不是真的都出事了,可是她回不去了。


    直到此刻,她依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她的丈夫不仅抛弃了她这个妾室,还将他带到龙编县的为数不多所剩的血亲宗戚全都抛弃了。


    真正逃亡时,他谁也没再捎上。


    段充一路掩护着淑妃和张道恭来到了龙编县南面靠海的一处码头上,拖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小舟,让淑妃和张道恭乘坐。


    这只小舟本就狭窄,勉强乘坐三个人就已达到了极限。


    段充划动木浆,推动小舟于海面上缓缓远去。


    可惜因为沿途的一路种种耽搁,当段充带着淑妃和张道恭乘舟出逃时,彼时的龙编县已然彻底沦陷。


    有魏军到张道恭的书房处寻找这位亡国之君,却只找到了呆呆地瘫倒在地上哭泣的薛贵妃。


    他们斥问薛贵妃是否知晓张道恭的去向,薛贵妃麻木地回答道:“陛下、和淑妃,从南面,欲出逃海外……”


    魏军立刻朝南面追去,果然于海面上瞥见那小小的一叶扁舟。


    身后追兵已至,小舟在海面上却寸步难行,似乎遇到了一股逆风,底部俨然都有些渗水了。


    情急之下,张道恭趁着婈珠一时不备,猛地一把将婈珠推落海中,减轻了这小舟的负担,然后声嘶力竭地与划桨的段充呵斥道:


    “你还不快些!今日你若为朕脱困……来日,朕定封你为万户侯!快走!”


    然,见到婈珠落水的情景,段充目眦欲裂,转首极阴狠地望了张道恭一眼,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欲刺他,却又担心血腥味引来海中恶鲨,只能作罢。


    他无暇再顾及这只小舟,想也不想地跳入海中去捞起快要被溺死的婈珠。


    当婈珠一边慌乱地呛着苦腥的海水、一边攀附着段充的身躯浮上海面时,还没等她好好呼几口气,一张巨大的抄网便迎头落了下来。


    ……


    被捞上船后,战船上的魏军副将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淑妃娘娘,周二娘子,段充。”


    这些人里,许多人都曾经是在北地被她父亲周鼎提拔上来的将领。


    他们认识婈珠并不奇怪,认识段充更不奇怪。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又来抓自己旧日主公的女儿和从前的同僚,神色当然会复杂了。


    而在婈珠被捞上船的那一刻,她看见,自己的丈夫……那个在最后时刻将自己推落水中的丈夫,那个她用尽心血爱了数年的男人,也被人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战船返航,驶回龙编县。


    船首高悬的魏军军旗迎风招展,春风得意。


    而他们将会被押回长安,以便将领们向皇帝复命。


    一切都结束了。


    远在长安的大魏皇帝,从此可彻底高枕无忧,再无任何烦恼。


    第52章


    逃出那个男人的掌心后,媜珠在外的日子其实也不大好过。


    那夜从周奉疆身边出逃后,两个负责带她走的侍卫将她塞入一辆破旧狭小的简陋马车里,然后带着她从偏僻不见人踪的山路里逃跑,生怕走了大路、留下太过显眼的车辙痕迹,叫随后来追拿他们的人发现。


    媜珠对此自然是全无异议,并且一再感谢他们思量的周全。


    她那一日实在太困太累,在马车里颠簸了小半夜后,那种陡然逃离梦魇、重获自由的剧烈兴奋激动感慢慢退去,困顿倦乏之意上涌,她用一种蜷缩如婴儿般的姿势勉强在这马车里睡了下来。


    媜珠生来高贵,不论是周鼎在时还是在周奉疆身边,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坐过这样寒酸粗陋的马车?


    尤其是在宫里做皇后时,她多走两步路周奉疆都怕累着她的身子,她所乘的皇后辇车、翟车等皆是极尽奢华精致,金银为质、珠玉做饰,即便是天宫仙姬下凡,所乘也不过如此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媜珠并不在这些上面计较。


    她并不认为那些是属于她应享受的荣华,只要能离开周奉疆,只要能不再在兄长身边受辱,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眼也不眨地舍弃。


    这一觉迷迷糊糊地睡醒后,媜珠首先感知到的便是双腿和腰身的强烈酸麻痛楚。


    她入睡时的姿势将大半个身体都不正常地蜷曲了起来,睡醒后会不难受才怪。


    继而媜珠又发觉自己的发间和后背几乎都湿透了。


    因为她靠在马车的一侧车厢木板上睡着的,但这简陋的马车上几块木板要么是透了孔、要么是裂了缝,一夜过去后,山林间的露水渗了进来,于是便将媜珠身上沾湿了大半。


    媜珠鬓发散乱,狼狈地垂下了几缕,还有些沾在了她苍白的脸颊上。


    沾湿衣衫的露水让她在清醒之后立刻感到了一股钻心的凉意,春日清晨的山林间本就透着些寒意,此时的她更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不知自己此刻神容何等凄然落魄,只是离了那男人身边一夜而已,却已憔悴得如跌落枝头、摔如污泥中的凋零牡丹。


    世间一物自有一物的活法,譬如牡丹,生来美丽而又娇柔,自当被人精心收藏在温房暖阁里用尽心血照料呵护,为她小心翼翼地遮蔽风雨侵袭,方能让她无忧无虑开得美丽;譬如山间野花草木,生来不受约束,最喜山林尘雾雨水的滋养,离了野外的水土,哪怕有心移栽到花盆里、摆在屋檐下,那也是活不长的。


    而她则命中注定属于前者。可她这时还不愿明白这个道理。


    这时在外间驾驶马车的两个侍卫大抵听到了媜珠醒来的动静,问了一声娘娘可还好?


    媜珠顿了顿,一边沉默地揉着她的双膝和腰部,一边说自己一切皆好,谢过他们昼夜赶车的辛劳。


    她知道这一路能逃出来本就极不容易,自己是出来逃难的,不是来享受的,当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去和他们抱怨。


    况且她尚能睡一觉,这两人却连睡都不敢睡呢。


    媜珠微垂着眼眸缓缓在马车内挪动了两下,还不等她彻底平复过来,却见车厢顶部竟盘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细蛇,蛇眼阴森森地盯着她,仿佛在打量着如何可将她吞吃入腹。


    这下媜珠是真的被吓坏了,她瘫软在马车里,艰难地想要从喉咙里说出话来,可实在是再没了嘶喊的力气,只能下意识慌张地用手拍打着马车的车壁,想要呼喊人来帮她。


    驾车的两个侍卫试探地唤了两声“娘娘”,可是并未听到媜珠开口说话,而媜珠拍打着车壁的动作又没有停下来过。


    这时候他们才停下了马车,其中一人跳下马车,掀开后面车厢的帘幕,查看媜珠的情况。


    待掀开马车的车帘,看到那被塞进车厢里吃了一夜苦头的皇后时,此人心下也是一阵长吁短叹,感慨不已,心道陛下若是亲眼见到娘娘这样子,尚不知要如何心疼呢。


    她也故作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模样,然后上手擒住那条细蛇,将它丢入了一旁山路的陡坡下,看着那蛇飞快地游走了。


    媜珠瑟缩在马车的一角,紧捂着胸口,仍然害怕得不敢说话。


    那人安抚媜珠:“娘娘不必害怕,此蛇无毒,生性无害,恐怕是昨夜在山林间行走时,借着车帘的缝隙好奇钻进来的。”


    媜珠这时才发现,原来昨晚上带自己出来的两个侍卫,细看之下才发觉竟是两个女子。


    方才为媜珠抓蛇的那女子叫施四娘,驾车的那人是她二姊,乃施二娘,二人是亲姐妹。


    施四娘又对媜珠嘘寒问暖了一番,媜珠渐渐从被蛇惊吓的恍惚中缓了过来,只摇头说自己无事,并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了。


    而后媜珠又赶忙问起此刻她们身在何处,可曾逃出长安,皇帝那里可有派人来追她们,还是赶紧继续赶路才是。


    她有些失神:“这样赶路,不知何时才能到千里之外的岭南,也不知这一路上还有没有别的变故。瞧见你们姐妹在一处,我心里真羡慕,我何时才能见到我的姐姐呢……”


    施家两姊妹心想,您这辈子都去不了岭南了,趁早别做这个梦了才是。


    恐怕您直到现在还没发现吧,把您带出来的人,根本就不是您那个所谓的好弟弟穆王安排的人。


    您的姐姐、弟弟们,从来没有一个人真心想把您从陛下身边带走,其实穆王从头至尾就没有安排过接走您的人,他不过是诓骗您的罢了,他指望着您昨夜就将陛下毒害了呢!


    陛下让我们姐妹把您带出来吃这回苦头,让您吃不好睡不好一路担惊受怕,实则就是想给您个教训,让您吃过苦头后乖乖再回到他身边而已。


    可惜,这个差事对于施家姐妹来说的确太难太难做了。——应该说,对于任何人都是很难做的。


    毕竟直至如今,皇后还是陛下捧在手心的挚爱,如若没有她自己折腾出来的这番幺蛾子,陛下哪舍得让她吃一点苦、受半分罪?


    那都是疼在陛下他自己身上啊。


    现在陛下让她们带皇后吃苦,不让皇后好过,既要全了陛下的吩咐,又不能真的叫皇后受了大罪。


    这样娇滴滴的没尝过半分人间疾苦的美人,真遭了什么大罪、受了什么委屈,回头皇帝自己又心疼后悔了,万一把气再撒到她们身上,她们岂不是完了。


    施家姐妹按下腹中心思,照媜珠的话一一都回了她,说她们这一夜已走了几十里的山路了,而且期间几次改变道途,她们三人用的也是穆王安排的假身份,到时候走到大路上,再用黄土之流涂抹了娘娘的面容,哪怕是守城官兵也查不到她们身上来。


    媜珠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好,多谢你们了,这一路辛苦你们。”


    她在身上摸了摸,本想摸出个首饰金镯玉镯的赠给她们当做谢礼,但是这才想起昨夜从周奉疆身边离开时什么也没带,眼下身上身无分文,只好不动声色地作罢了。


    趁着这时停在山路边,施家姐妹因说娘娘大抵也饥饿了,咱们三人停下来吃些东西饱腹才好再走。


    往常在宫里时,媜珠的一日三餐无不被人打点的尽善尽美,席间山珍海味、龙肝凤髓,金碗银勺、象牙为箸皆不在话下,即便这样,她胃口不好的时候还要挑挑拣拣一番才肯吃点东西呢。


    眼下逃亡在外,她能吃到的只有一块硬邦邦的几乎嚼不动的干粮饼,似乎是粗粮和麦麸所制,勉强嚼下来的一小块,入口也粗糙生硬,味道干涩,咽下去都剐蹭得她纤细的喉管隐隐作痛。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吃上这些东西。


    从前她听周奉疆提过这种干粮饼,她知道行军在外,有时沿途埋伏设陷敌军时,将士们不敢生火做炊,皆是躲在山林或峡谷两旁啃着这种干饼。


    有的时候一些干饼实在太硬了,啃都啃不动,他们只敢掏出火折子、隔着火沾水小心地烤软一点就勉强入口。


    后来媜珠曾和冀州城里的厨娘们钻研出一种更为适口、柔软的干饼,用北地冀州所产的稻麦所制,中间还可夹以肉干,保存的时间也更长。


    因其做的更加精致了些,所需花费当然也会提升,虽然不能让三军上下士卒都吃上,但分给那些长于埋伏阻击的精锐骑兵步兵和潜伏在前方探查敌情的斥候们还是可以的。


    周奉疆那时候在外面打仗,偶尔中途抽空回冀州一次,媜珠都会在他走之前为他准备许多这样的干粮肉饼,夹在里面的每一块肉干肉酱都是她亲手所制。


    有许多个夜晚,他在离家临走前仍想着从她身上索取更多,媜珠勉力在床帷间满足过他,趁着他熟睡下来,她还会披衣起身,到家中小厨房里检查她为他准备的那些肉饼做的如何了。


    做好后,她和婢子们一起将一块块肉饼精细地用油纸单独包好,好让他行军在外时可以随身带在身上,哪怕沿途遇到风吹雨打这肉饼也不会被淋坏,让他不论何时都能好好吃一顿饭。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了,爱与恨实在不能一一分得太清。


    在这桩虚假的、充斥着欺骗和强夺的婚姻里,她对他并不是没有过付出,她也曾好好做过他的“妻子”。


    见媜珠吃得极慢,仿佛还有些噎着了似的,施家姐妹又给媜珠递来一只水囊,让她就着水咽下几口。


    媜珠一时不察,没发现这水囊里的水也是冷透了的,一口水下了肚,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冷得发抖起来。


    显而易见,她吃不惯这些东西。


    施家姐妹又赶忙请罪,说是她们思虑不周,没有准备好娘娘喜欢的糕点吃食,外头的条件艰苦,叫娘娘受委屈了。


    媜珠不好意思这样麻烦她们,她又急急摆手称不是,说她并没什么不习惯的,只要能逃出来、只要能去往姐姐和建德皇帝身边,她没什么是吃不得喝不得的。


    听得这话,施家姐妹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她们也很为难啊,


    ——皇后说的这些话,该原封不动地告诉给皇帝么?


    告诉了吧,皇帝生气,这柔弱的皇后又少不了被惩罚一顿;若不告诉,这又是她们的渎职,毕竟皇帝可是让她们把皇后时时刻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如实一一回报的。


    哪怕只是和这赵皇后才相处了不足一日,可她们二人也能看得出来,这位赵皇后本性是极柔软善良又好相与的,她生来何等高贵显赫,又被皇帝宠了这么久,结果养在金玉丝帛之中,竟没有沾上半分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脾性。


    一国皇后啊,这样的美人,她和她们说话时皆是客客气气、温声软语的,叫她们心都软得不行,甚至有些不忍继续照着陛下的命令带她过苦日子了。


    哎,她又是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的宠后日子过着还不行么?非要闹这么一出?和谁都能好好说话,就是和陛下不行。


    正好趁此机会,施二娘遂委婉地规劝媜珠道:


    “娘娘,婢等皆看得出来,娘娘千金万金之躯,本不该受这番颠簸劳苦的。临行之前,穆王和穆王妃也曾与婢等说过,娘娘若是路上实在吃不得这苦头,或是身子有所不适,只要娘娘愿意,婢等也可带着娘娘返程回到长安,送娘娘回到陛下身边。毕竟陛下宠爱娘娘如珠似宝,若娘娘愿意回头,还可继续去做陛下身边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娘娘,陛下也不会舍得责怪娘娘的。”


    媜珠霍然惊恐地睁大了双眸,神情激动起来:“送我回去?你们这是什么话!你们怎么能这么跟我说……我不要,我才不要回头!我不要回去,不要把我送回他身边……”


    施家姐妹又立刻安抚道:“娘娘!娘娘您别激动,婢等只是这么一说而已!穆王和穆王妃如此叮嘱,也是实在害怕娘娘经不得路途劳苦折磨,都是为了娘娘好!”


    媜珠忍不住泣泪:“求求你们……不要吓我,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要回头,我要去见我二姐姐和河间王殿下,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施家姐妹只能悉数答应下来:“是,是,娘娘您别哭,婢等皆知了,再不敢和娘娘提这话,一定把娘娘好好送到岭南的二娘子身边。”


    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后,施家姐妹带着媜珠再度启程。


    媜珠几乎没吃几口——因为她根本嚼不动那块干饼。上了马车后,她仍然可怜兮兮地捧着那块干饼,麻木地不停咀嚼着,想要填饱自己早已空瘪的肚腹。


    是夜,三人昼夜兼程继续赶路,媜珠艰难蜷缩着身子再度睡下,而确认媜珠睡下后,施家姐妹放飞了一只信鸽。


    不过几个时辰后,这只信鸽静静停在了陈阳陵围场内皇帝的营帐前。


    倪常善满心忐忑地取下信鸽腿上绑着的信,躬身送到皇帝的御案前。


    自皇后走后,皇帝至今滴水未进,连睡都没再睡一觉。


    彼时,周奉疆身披一件墨色龙纹襌衣,正背对着倪常善负手而立,在夜色中望向一片漆黑的南方。他眸中布满血色,眼底沉着一片可怖的暴虐的怒意。


    倪常善提着胆子小心提醒皇帝:“陛下,施氏姐妹的信回来了。”


    皇帝沉默片刻后转过了身来,他慢慢踱步走回书案前,没急着先拆那信,指尖轻扣桌面,反而问倪常善道:


    “你猜,她在外面过得如何?她可有后悔?可有想回到朕身边来?”


    倪常善是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自己先一头撞死再说。


    这样的问题他怎么能回答?他能怎么回答?


    他只能先捡好的说:“不论早晚,娘娘总归会后悔的,一定会回到陛下身边来。”


    周奉疆轻笑:“朕准你来做个见证,只要她此刻有丁点悔意,朕还能留她弟弟周奉弘一条活命。朕还可给她周家的血脉一点活路。”


    倪常善垂着头不敢说话。


    皇帝把那信纸先推到倪常善面前:“你看看,有这样的好姐姐在,穆王是该死还是该活?”


    帝后这样闹起来,第一个想死的却是侍奉在君侧的倪常善。


    他已然彻底麻木地接过那信纸,拆开,木讷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读过施氏姐妹描述的皇后在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看完后,倪常善沉默得几乎失语了。


    照陛下所说的话,有皇后这个姐姐如此作下去,穆王不是该死还是该活的问题了。


    ——他是该凌迟处死还是枭首示众?是剥皮实草还是五马分尸?


    第53章


    媜珠觉得委屈,周奉疆心中又何曾痛快过。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仍旧认为自己对她让步颇多,他给了她无数次回头和他认错的机会。


    除了对她之外,他何曾这般宽容地对待过旁人?


    如果是别人敢这样挑战他的底线,阖族上下早不知被灭了多少回了!


    起先知道她和她姐姐暗有往来,他虽愤怒,但也忍耐了下来,他让佩芝用尽旁敲侧击的手段提醒她——她那些鼓动她出逃的所谓血亲手足实则都对她暗怀鬼胎,他早已知悉她的所作所为,他希望她能知错就改,早日回头。


    只要她愿意在这时候停手,他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爱她如初。


    可她没有。


    后来他又退步了,他想再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她真的就这么想走,他也亲自向她暗示了他知道那珍珠手钏的事情,他希望哪怕她是出于害怕或恐惧的心理,只要她能就此停手,他便不再和她计较。


    但媜珠仍是装作听不懂他的提醒暗示,不理不睬,桀骜依旧。


    他都快被她给气死了也拿她无可奈何。


    直到在她走的那一晚,他用了几近哀求的语气挽留了她,恳请她能留下来不要走,她还是不为所动。


    不仅不为所动,她还骗了他,骗他说她不会走。


    现在她走了,去找她的旧日情郎去了,他却还在这样卑微地期盼等待着她可能会表现出来的后悔。


    他一次次对她充满希望,而她则一次次让他失望直至绝望。


    当看到倪常善看完信后的那一副无言以对的为难表情时,周奉疆就知道施氏姐妹捎回来的必然不会是什么让他高兴的消息。


    那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忽然被放出了笼子,在外头还不知能有多高兴,恐怕早就将他这丈夫、兄长抛之脑后了吧。


    皇帝不再等待倪常善的回答,他瞥了倪常善一眼,倪常善立刻会意,将那封拆开的信小心地托在掌心里奉到皇帝面前,请皇帝再过目。


    即便已经做好了要被媜珠触怒的准备,但当从头到尾地看完这份信报后,周奉疆的脸色还是阴沉难看到了极致。


    倪常善这时已悄无声息地后退了数步,远离了皇帝,并且自觉垂下了头去,不准备再向皇帝提供什么宽慰之言了。


    ——他认为这本就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不该因为皇帝的情场失意而连带着受到折磨,他也很委屈、很无奈。


    还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用,人家那边是铁了心的要跑,纵使你是天子帝王,纵使你将世间一切珍宝全捧到她脚下讨她欢心、求她展颜一笑,人家也照旧不领情。


    皇帝一言不发地将那张纸攥在掌中,那张可怜的薄薄的信纸很快被他揉成了数片碎纸,他缓缓松开手掌,那纸屑飘了一地,像落了一地凄白的雪。


    周奉疆觉得,或许他应该由他来主动结束这场闹剧。


    他不愿他的狼狈再暴露在他的臣下奴仆们眼前,他已后悔让这些人一一见证了自己在这场情爱里的困顿窘迫。


    寂寥的夜色中,皇帝最终低声说道:


    “去,告诉施氏姐妹,不必等皇后主动后悔再把她送回来。在外的这些时日里,只要皇后说自己撑不住了、或是受不住这样的车马劳顿,无需皇后首肯答应,她们就可将皇后带回朕身边来。”


    他又让步了,似乎他还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不停地继续让步。


    在媜珠逃跑后,一开始他对施氏姐妹下令说,要她们不用额外照顾皇后,叫她在外面该吃苦就吃苦,等皇后受了些磋磨后,她们再出言相劝,劝皇后回到他身边来。


    皇后必定会回心转意的。


    他想,哪怕媜珠确实抛弃过他一次了,只要她吃了苦之后愿意回头,他还是会照旧爱她、宠她,待她如往昔一般。


    然而这一招对媜珠依然是不管用。


    现在周奉疆拿媜珠彻底毫无办法了。


    他甚至无法再等到媜珠亲口说出后悔两个字,他惟有对施氏姐妹说,不用皇后后悔,只要发现皇后说她承受不住在外的苦楚,她们就可以直接带她回来。


    或许媜珠生来就是他命中最大的劫,那他认了就是。


    在冀州侯周鼎的十几个女儿里,只有他前面几个女儿的名字还算是他自己取过的。


    而在这几个女儿里,又数他的第二女和第三女最为尊贵。


    一个是长女,一个是嫡女,自是不同于其他姐妹的。


    只有给媜珠、婈珠取名时,周鼎才用了这样的心思,女儿闺名中既从女,又有玉。


    而他后面的几个女儿,有的叫芩姬、有的叫晚娘、有的叫蕊儿、还有叫依依的,恐怕都是他随口胡乱取来的,甚至还有他根本懒得取名字的。


    这么看起来,媜珠的名字也惟有和婈珠相提并论时,才会让人觉得她们当真是出自一族的亲姐妹。


    或许真的是血脉共生的缘故,婈珠和媜珠这对姐妹之间的缘分,使得她们在这段时日内的人生轨迹再度相似的重合了起来。


    ——因为她们都在承受着车马劳累之苦。


    龙编县被攻克后,魏军一一清点细数张道恭身边剩下的臣僚、妃妾、宗室、皇戚们,然后将这些人再一一塞入牛车驴车中,充作战利品一般络绎不绝地运回魏都长安,以悦大魏皇帝之心。


    这些战利品里,最为特殊的,除了亡国之君张道恭本人外,就是周淑妃了。


    从海里被捞上来后,婈珠浑浑噩噩地回忆起自己先是被人关进了船舱里看押着,后来她又被带下了船,让人塞进马车中,那马车行驶得极快,像是十分着急带走她似的,一路颠簸得她五脏错位、浑身酸痛。


    直到三四天后,婈珠才终于对贴身看管她的一个老妇人说了一句话:


    “……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老妇人不卑不亢地回她:“我们皇帝陛下说,要带淑妃娘娘去长安,去见您的三妹妹。”


    婈珠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倚靠回马车的车壁上,嘲讽地轻笑了一声:


    “什么?你们的皇帝陛下?我的三妹妹?他们还没死么?国丧还没传遍天下吗?我是等着去替我的三妹妹、三妹夫哭丧呢。”


    她言语不逊,老妇人也未露出丝毫异色:“我朝皇帝陛下、皇后殿下,承天之祐,福泽万年,自然不会轻易叫蝼蚁蛇鼠之徒暗害。”


    婈珠愣住:“他们真的没死?真的都没死?你骗我,不,你骗我,我不信!”


    老妇人语气还是那样平淡:“邓元益邓大将军命婢转告淑妃:穆王周奉弘、颍川公主驸马之弟韩孝民等人皆已被下大狱,静候陛下发落处置。受亲弟弟的牵连,颍川公主驸马韩孝直已被革职。”


    婈珠眼底的最后一丝期望彻底破碎:“……是么?是么?他们都被下了大狱,都被处置了,我的筹谋、我的心血,原来一切全白费了,全成了空。——是周媜珠那个贱人对不对?是那个贱人出卖了我对不对?她信中和我说的好听,和我说她多么痛苦、多么想要逃跑,结果转过身就把我们全出卖了,她又和周奉疆交媾求欢,踩着我们周家人的血继续做她那个所谓皇后,是不是她?”


    老妇人看着婈珠,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还不等她继续说什么,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然在马车外响起:


    “不论是馆陶县主还是我大魏的赵皇后,一直视您为亲姐姐,对您极尽信任,二娘子,是您让您妹妹失望了。”


    婈珠错愕地抬起头。


    来人正是后来接替了韩孝直的主帅邓元益。


    这人今年已经将近五十岁,还是她父亲周鼎在的时候,在北地冀州提拔上来的一个副将。


    从前邓元益极得冀州侯周鼎信任,可时常出入冀州侯府中,因此婈珠当然是认得他的。


    邓元益有些悲悯地静静望着婈珠:“二娘子,您要是从头至尾就不折腾,今时今日已贵为公主,享无边荣华,一生顺遂。”


    只这一句话就让婈珠泪如雨下。


    ——她倒不是被邓元益给劝动了。只不过,因为邓元益从前和她父亲周鼎关系亲厚,几如兄弟一般,在看到邓元益时,婈珠隐约从他身上回想起了自己父亲的模样。


    她忽然悲痛又疯狂地失声大哭起来:“折腾?折腾?难道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折腾么?我做这些是为了谁?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我们周家人,我是为了我的父亲、我的生母,我才是我父亲的骄傲!”


    “什么叫不折腾?什么是认命?我告诉你,我不稀罕周奉疆赏赐的什么公主名分、公主尊荣!难道像周芩姬她们一样,在周奉疆杀了我的兄弟叔父亲人们之后,她们这些女人个个关起门来装缩头乌龟不敢呛声,靠着装聋作哑去祈求周奉疆的庇佑,然后就能得到这些荣华富贵吗?我死也不稀罕!”


    “邓元益,我告诉你,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人,你们死后都无颜去见我的父亲!你,周媜珠,周芩姬,八娘、十二娘,还有赵氏那个贱妇,所有对着周奉疆奴颜婢膝的贱人,等你们死后到了阴司地府里,再见到我的父亲,我父亲一定会杀了你们所有人。他睁着他的那双眼睛在天上看着,他知道的,只有我这个长女才继承了他的骨气,继承了周家人的血性,只有我才是他的骄傲。”


    邓元益见她这如失心疯般了的模样,长叹一口气后,已再无和她说话的欲望了。


    和一个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婈珠看了许久,他也只是想到了他的旧主周鼎,他同样是看着婈珠长大的,甚至年轻时曾经喝过婈珠满月时的满月酒,故而对这个女孩儿有了几分为人父般的悲悯。


    然而,就在邓元益转身要走时,婈珠的哭声止歇了下来。


    她趴在马车的一角,用衣袖随手抹了把泪,轻声地对他问出了几个字:


    “……我的段充呢?”


    邓元益愣了愣,回道:“还没死,活着。被另外关押起来了,等着回长安受审。”


    这桩谋逆大案里,段充也是周婈珠和韩孝民里外勾结的最重要一环,哪怕他只是个看似微不起眼的侍卫,也是绝不可以轻易忽略的。


    婈珠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片刻后,她低着头退下自己手腕上的那只玉镯,头也不回地递给了邓元益。


    “将死之人,不必为难他。这只镯子给你,算我最后麻烦你一回,你替我为他安排两顿饱饭,再给他找个女人,让他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等着上路吧。”


    她知道段充肯定是活不了了,犯了这样的大案,恐怕周奉疆就连死也不会让他死得太轻松,被斩首示众都算是他走了大运能痛痛快快地死了。


    那只镯子,还是当年她嫁给张道恭做河间王侧妃时,张道恭赏给她的。


    多年来她一直爱护非常,视若珍宝,此刻再想想,于她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了。


    邓元益在婈珠看不见的地方轻笑了下,他并未拒绝婈珠,而是收下了那只玉镯,对她说了个“好”字。


    与婈珠一路的辛苦艰难相同又不同的是,即便同样在马车上过得很不舒服,媜珠却连吭也未吭一声,而且她甘之如饴。


    施氏姐妹一路上数次问及媜珠可还撑得住,因为逃出来的那天晚上,她在夜间入睡时被露水沾湿身体受了凉,之后就一直有些发热,不太好过的样子。


    可媜珠每次都坚称自己无事,一再要求她们快些赶路,她要早日见到姐姐和张道恭,她更怕身后周奉疆会派人来追捕她。


    如此,就算施氏姐妹看出媜珠短短几日内整个人都被熬得瘦了一圈儿,只要媜珠自己不松口说不舒服,她们也不敢直接带她回头,只能按着既定的路线一路往南走去。


    几日相处下来后,她们发现这赵皇后还真有点苦中作乐的本事。


    每日里,不论马车如何颠簸,她除了不开口抱怨劳苦之外,就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车厢里,从车帘掀起的一角来观察着外面的世界,哪怕是山林中的一花一木,皆让她觉得新奇有趣,能让她津津有味地看上许久。


    她学会了辨别山中的各种浆果,会趁着施氏姐妹休息的时候去摘来新鲜的浆果,送给她们姐妹解乏解渴,说是感激她们一路上辛苦照顾她。


    她还很快学会了如何照料这匹跟随她们的马儿,每当停下休整时,施氏姐妹在一旁啃着干粮喝水休息,媜珠就会主动上前给马儿喂食喝水,她观察出这马儿喜欢吃什么样的草,也会自己在山林左右采草来喂马。


    除此之外,她居然还摸清了如何给这马儿打理毛发,梳理鬃毛,总是将这马儿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现下,就连这匹马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每每媜珠去给它梳理毛发时,它就无比高兴欢快,两只马耳朵轻轻转动着,双目明亮温柔地注视着媜珠的动作。


    施氏姐妹心里叹息,有时连她们也搞不明白,深宫内帷里,陛下到底对赵皇后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让这位天下女子艳羡的宠后本人这样迫不及待地逃离他?


    赵皇后对一匹马都能这样细致入微地温柔照料,那陛下到底是怎样对待了她,才让她恨到出来的数日里对他一个字也不想再提?


    最让施氏姐妹崩溃的一件事发生在后面的几日中。


    因为皇帝让她们带着皇后过苦日子、熬一熬皇后的性子,所以她们身上当然会表现出囊中羞涩的窘迫来,而赵皇后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金银首饰也一件没带,她们理所当然地因为缺钱在外面吃不好、喝不好、住不好、睡不好。


    ——于是,某日路过某个县城时,赵皇后居然萌生出了卖头发的念头。


    她们是沿途遇见了一个收头发的小摊贩,这些摊贩买来女子头上的长发后往往会再高价兜售给有需要的旁人。


    赵皇后瞧见这个满嘴吆喝收头发的小贩子后,起先闷闷地犹豫了片刻,而后便语出惊人,说想要卖去自己的头发,给她们换一笔盘缠路费,哪怕能换一只烧鸡的钱,给她们吃顿饱饭也是好的。


    施氏姐妹当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姐妹两人都抓狂得快要晕倒了。


    她们当下赶忙阻拦皇后。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其贵重,何况陛下只是让她们熬一熬皇后的性子,要是把皇后的头发都熬没了,回头她们姐妹的人头也该落地了。


    再者,被养得这样漂亮细滑的浓密乌发,一个女子怎么能说卖就卖呢?


    赵皇后却是无所谓的样子,低头梳理着头发和她们道:“不过是一团烦恼丝罢了,有什么非要它不可的理由么?不如卖了它,多换些银钱在身上才是正理。”


    施氏姐妹是连拉带劝,最后也是实在口不择言,竟然对媜珠道:


    “娘娘不是一心要见河间王殿下吗?娘娘没了头发,这美貌也要折损几分,河间王殿下也不会想见到这样的娘娘的!在河间王殿下的心里,娘娘肯定还是当年那个鬓发如云、娉娉婷婷的北地第一美人,娘娘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媜珠只是又犹豫了片刻,就无比坚定地对她们说:


    “不会的,我和殿下青梅竹马,我知道殿下不是那样的男人。他从不以容色看我,我在他面前,也并非像对……对那人一样以容色侍人。就算我没了头发,他也不会因此另眼看我。”


    施氏姐妹听闻这话后愣在当场,心中是一片死灰,为赵皇后感到了绝望。


    ——皇帝知道了这话,还不知要如何发怒,最后这怒火又要赵皇后柔弱纤细的身子来承受,何苦呢?


    媜珠的头发最后还是没卖成,因为她被施氏姐妹按在马车里强行带走了,直到她们的视线里再也看不到那收头发的小贩子后,媜珠才被人放了开来。


    虽然头发没卖成,可今日之事还是被施氏姐妹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写在信中寄给了皇帝知晓。


    为了逃跑,为了换一笔路费去见张道恭,她连自己的头发都舍得卖。


    别人劝她别卖头发损伤容貌,她还敢信誓旦旦地扬言说张道恭对她是真心相爱、不像他一样只爱她的美貌容色。


    这一次,在收到施氏姐妹寄回的信时,周奉疆并没有表现出很生气或是面色铁青阴沉的样子。


    他甚至还饶有趣味地捏着那张信纸低低地哂笑了一番。


    听见皇帝那样的笑声,倪常善带着自己的徒弟倪赐清冒出了一身的冷汗,倪赐清更是腿脚发软地差点跪倒在地上。


    周奉疆将那信纸随手丢回桌案上,负手而立,瞥向倪常善:


    “安排下去,朕现在亲自去接皇后回宫。”


    他不等了,不等媜珠自己回心转意了。


    周奉疆这一刻霍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这样在等待中度过的自虐根本没有意义。


    他不能继续放任媜珠在外面作下去,算他怕了她了。


    再把这只雀莺扔在外头,任由她扑腾着她那脆弱的翅膀四处折腾乱飞,马上他真的会被她气死的。


    他不知道媜珠继续待在宫外还能给他表演出多大的惊喜来。他禁不住她的折腾了。


    何苦呢,既然在外吃苦受罪还教训不了她,那他便亲自去将她接回来,她还是适合被他关在宫中由他来教育。


    倪常善打了个寒颤应了下来。


    第54章


    顾及帝后二人的声誉,旁人当然是不会知道皇后偷偷逃跑的事情的。


    当然,皇帝这会儿再悄悄过去追她,将她带回宫中,外人更不会知道。


    他们只以为皇后是在春狩之时偶感风寒,病弱不能见人,所以数日来皆卧床静养,不见外人。


    而皇帝不在他们眼前露面,也是为了贴身照顾他这心爱的女人。


    这又不是从前没有过的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在从陈阳陵围场秘密出发去寻媜珠之前,周奉疆其实还抽空回宫了一趟。


    他是悄悄去承圣殿见养母赵太后的。


    赵太后哪里知道她女儿背着她干出的这惊天大案,她也和旁人一样,以为媜珠这阵子还真是又在陈阳陵围场里病了。


    太后这几日心情也不好,思来想去,想到这些烦闷之事,总是提不起兴致来。


    一则是忧心媜珠的身子,眼看着媜珠这样三病两痛不断的,实在太害怕自己当真哪一日命数不好,白发人送了黑发人的,那她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继而就是还在苦恼媜珠的肚子总是没有消息,她手里一日没有一个小皇子,储君一日未定,她这皇太后的位子坐的也并不安稳,总还是提前未雨绸缪地忧虑起自己晚年的处境来。


    ——万一媜珠真的有什么不好了,万一媜珠真的生不出小皇子,年岁久了,周奉疆对媜珠也淡了,宫里又有了他旁的爱姬宠妃娇妾来,这些人生的皇子做了来日的太子,那以后她做皇太后的威风还能朝哪里去摆?


    没有真正的血脉之亲,谁会真敬着你、怕着你?


    所以,这一日夜间,当赵太后被福蓉神色匆匆地唤起身,告知她皇帝过来了的时候,赵太后心中已隐隐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披上外衫,见到冒着雨一路纵马疾驰赶回宫中的皇帝,看到他一脸冷凝之色,面色沉郁,披着的玄色氅衣披风也未来得及解开,如一团墨色般覆在他身上。


    赵太后看他这样子,心已经塌了一半了。


    她这时是真的害怕皇帝开口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媜珠不中用了,请她节哀。


    这倒不是赵太后存心要咒自己的女儿怎么样,只是这个世道里的人命都太脆弱,女人的命更是禁不住磋磨。


    很多时候,仅仅是简简单单一场小小的风寒,都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她实在见识过太多了。


    而媜珠这几个月来长病短痛不断,赵太后又习惯了疑神疑鬼、凡事先往坏处去想,所以她这会儿会想到这一茬上去,实则也并不奇怪。


    而且,她又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大事,皇帝为什么会在深夜悄悄瞒着众人先回宫见她呢?这不就是为了让她心里先有个大概的底吗?


    于是,赵太后朦胧的睡意一下清醒了大半,或许她是真的糊涂了,皇帝还没开口说什么,她先被吓的哭起了丧来:


    “我好好的女儿交到你手里,你当年说好要千般万般地爱她护她的,这才不过几年,你就把我女儿给……让我这把年纪白发人送……”


    周奉疆这一路冒雨纵马回宫,本来心情就烦躁暴怒,被赵太后这么无由来地先哭诉了一通,他躁意更盛,剑眉拧起,满眼的不耐烦。


    “母亲,媜珠她无事,您先别给她哭丧了,反倒把妹妹的福气寿数都哭减了。”


    不知道赵太后自己有没有注意到,皇帝今夜难得地唤了她“母亲”而不是“太后”。


    就像许多年前,他们母子还在冀州时一样。


    那时他和赵太后是最坚固的盟友,是彼此的依仗,是利益相同的共同体。


    他想做的任何事,赵太后都会动用手中力量替他安排谋划,给他助力;而赵太后遇到的大小麻烦,周奉疆也会动手去替她摆平处理。


    所以他一直都认为,媜珠也该是这样想的。媜珠也该完全和他一条心。


    听到皇帝说媜珠没事,赵太后先愣了愣,一旁的福蓉也跟上去劝道:“太后宽心吧,陛下不是为了娘娘的事来的,娘娘她无事,您别牵挂悬心了。”


    “倒也并非如此,儿子这趟来见母亲,所为之事,确实还与媜珠有关。”


    周奉疆解下身后氅衣披风的系扣,将那滴着雨水的披风扔到身后宦官的手里,他接过巾帕随意擦了下额前的雨水痕迹,一面说话一面朝内殿走去,是有长话要和赵太后细谈的意思。


    “母亲大约还不知道,儿子几日前早已接到军报,张道恭残部已被岭南魏军肃清,其人也被生擒,儿子命邓元益将他押回长安,不日,母亲也能见到您这旧日的女婿了。”


    赵太后把他这话弄得摸不清头脑,腾一下又从内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皇帝问道: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你一桩桩与我细细说,这邓元益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和他相关?岭南交州的主帅不是颍川公主驸马韩孝直吗?邓元益又是何时去了岭南?还有,你在编排我什么话?这张道恭怎么又是我旧日的女婿了?我可不认!皇帝你与我心知肚明,我的兖国公主去了那么多年,张道恭还算什么我的女婿!”


    周奉疆没理会赵太后的满腹疑问,抬眸看着她:


    “自古婚事,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妹妹没了父亲,只剩下您这个母亲,妹妹的婚姻大事,当然都听母亲一人安排。正好如今张道恭也要回长安了,儿子还想再问母亲一件事,母亲觉得,您是否要将您的女儿嫁给他这位亡国之君呢?”


    “——母亲您别着急,我知道,您女儿现在做了赵皇后,可这不打紧。只要您的女儿愿意,只要您愿意,我仍旧可全您和妹妹的心愿,把妹妹嫁过去。”


    赵太后立时被他这没头没脑来的含枪带棒的一番话气得汗毛直竖,捂着胸口哎呀哎呦了两声后,回过劲来的她指着皇帝尖声厉呵起来:


    “胡言乱语!一派胡言!我辛辛苦苦养育你长大,扶持你坐上周家家主之位,今时今日你贵为君王,娶我的女儿做皇后、日后立我的孙儿做储君,是你应给我这母亲的回报。皇帝,你疯魔了,你在说什么胡话,怎么好端端又要把我的媜珠嫁给张道恭那个、那个没用的亡国奴?你这是在糟践我们媜珠!”


    周奉疆哂笑:“张道恭没用?昔年有一回我有事不在家中,妹妹闹着要偷偷嫁给他,母亲不还是帮着妹妹开了家门送她出嫁过一次么?”


    赵太后脸色难堪:“那时是你妹妹不懂事,寻死觅活地闹得厉害,还有,——我哪知道张道恭当真没几年就亡了国了?我若知晓后事,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偏帮着你妹妹胡闹。”


    她冷冷哼了几下,又问周奉疆:“皇帝漏夜来承圣殿,就是想起了往事,要翻旧账和我这做母亲的算账的吗?”


    周奉疆的神情严肃起来,声音低哑:“母亲您还不知道吧,您的好女儿,我的好妹妹,偷偷勾结张道恭与周婈珠,欲行谋逆事毒害我,而后偷逃出宫,去找她的旧日情郎了。”


    “您的亲女儿早已恢复旧日记忆,只是在你我面前装聋作哑,瞒天过海地骗着我们,只为让我们放松警惕,让她能有脱身之时。”


    “您女儿看不上我给的皇后之位,看不上我这个丈夫。她要去嫁张道恭了。”


    ……


    当听到周奉疆将这件事原原本本、抽丝剥茧一般地细细讲给她听后,赵太后的脸色难看的比当日初初发现此事的周奉疆还要更甚些。


    她又惊愕又恼怒,只觉得自己乍然遭受如此刺激,心脏都有些不好受了,脑袋昏昏涨涨地快要晕厥。


    赵太后有满心的怒火,气得指着谁都想大骂一顿。


    她先骂她那不成器的女儿:


    “这讨债鬼托生的孽种,一辈子让亲娘操心的货色,我怎么生出这样、这样的逆女来……她这是要气死我这个亲娘啊!我真是好苦的命啊!


    古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含辛茹苦养大她,给她寻了个有用的好兄长,护着她叫她坐上这皇后之位,结果她这不中用的孽障,为了去寻一个亡国奴,不仅不要做这皇后了,连自己的头发也敢嚷嚷去卖!”


    又骂自己的庶女周婈珠:“多些年没听说那死丫头的动静了,我以为早和张道恭死在外头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当年在冀州侯府里,我就看她和她那贱妾生母不顺眼,那母女俩都不是省油的灯!未曾想她心思居然如此狠毒,她自己命不好嫁了张道恭那亡国奴做妾也就罢了,眼睁睁嫉妒我们媜珠的皇后尊荣,竟敢蓄意挑拨我们媜珠犯下傻事来,这贱婢!”


    最后还要骂前准女婿张道恭:“那油头粉面的无能东西!其实这话我只是过去不敢说罢了,他们张家还没亡国的时候,我就冷眼瞧出他软弱无能又无用了!只是当时周鼎那老匹夫看中他做女婿,媜珠那缺心眼的孽障也吵着要嫁,所以我不敢说什么。这没用的亡国废物,自己当了阶下囚,偏偏不怀好心又敢回头找我们媜珠……做男人的,自己没本事,尽从女人身上钻研起来,不说夏桀商纣之流,就是那陈叔宝也比他强些!”


    骂完后,她咬咬牙,眼神哀求地着看向周奉疆:


    “伯骧我的儿,我的好儿子,你妹妹不懂事不听话,你万不能和她一般计较,你总归是看着她长大的哥哥,你要多宽忍她些。


    我的儿,我的好儿子,你听娘的话,你去把你妹妹追回来,把她带回宫来,娘亲自去教训这孽障。正好,正好她不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吗?你把她带回来,娘当面去训训她这不听话的混账东西!你们是结发成婚的原配夫妻啊,她不懂事,你不能和她真心计较起来啊!”


    赵太后的一切反应皆在周奉疆意料之中。


    他勾唇轻笑了下,面上的怒意却半分不少,冷声提醒赵太后道:


    “母亲,妹妹这回犯的可不是一般的大错。她可是想弑君啊。既是对自己的丈夫不贞,也是对自己的君王不忠,母亲就只想言语上教训她几番就算了?您翻翻史书里,那些想要弑君的后妃们,连同她们阖族上下都是什么下场?”


    赵太后以为周奉疆是要动真格的了,她捂着心口倒吸了几口气,满眼的惊恐:


    “那她是你妹妹啊!你还要怎样?你要怎样?我的儿,我把我的命给你拿去成不成?你要杀就杀了我泄愤,你不能伤你妹妹,你不能废她的后位,她只是一时不懂事、她……”


    周奉疆起了身欲向外走去:


    “母亲这话折煞儿子了,母亲对儿子有养育之恩,儿子以天下养还来不及。儿子也不会废她的后位,只是——等我把她抓回宫后,不论我如何教训她,母亲……”


    “——我这做母亲的绝不多说半个不字。”


    赵太后连忙应下,“娘都听你的。从小你做兄长时她就最听你的话了,现在她犯错也该你来教训。只要你留着她的皇后之位,等她回了宫,不管你怎么惩戒她,母亲绝不会有半分异议!”


    自卖发之事发生后,施氏姐妹实在对这位赵皇后也怕得不行,连带着皇帝也令她们严加看管皇后,所以之后的数日里,不论如何车马劳累颠簸,姐妹二人中总有一个人要留着自己的眼睛盯在皇后身上的。


    她们是真的太害怕赵皇后会趁着她们不注意的时候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倒不是说她们担心皇后有轻生之念,实际上她们担心的是赵皇后这么惦记着卖头发,会不会哪天夜里趁她们都睡着了,她自己闷不吭声地起来一气儿先把自己的头发给剪了,然后跟她们说这下这头发是非卖不可了。


    要真的有这一日,那么赵皇后的头发落地之后,她们姐妹二人的人头也快落地了。


    如是数日后,有天夜里,在收到皇帝命人传来的密信后,施氏姐妹寻到了媜珠面前,神情凝重地问了媜珠一个问题:


    “娘娘,河间王……也就是如今的建德皇帝陛下来了,您想现在就见到他吗?”


    第55章


    在这之后的数年里,哪怕后来媜珠的确心甘情愿地爱上了他,并且还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但周奉疆仍一直纠结于一个问题不放:


    ——如果现在让你回到陈阳陵围场的那个夜晚,那一刻你还会选择再逃跑一次吗?


    看着他那样充满纠结与不甘的眼神,媜珠却依旧做不到给她丈夫一个善意的谎言。


    每一次,她都会很诚实地告诉他说,她还是会走的,她还是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逃出宫来看一眼外面的人间。


    纵使的确吃了不少的苦头,可她从来都没后悔经历这一趟充满苦涩艰辛意味的旅途。


    虽然后来施氏姐妹看管着她怕她再想出什么诸如卖头发之类的昏招,但她们并不能阻拦她的眼睛所亲眼看到的世界。


    自陈阳陵围场出逃后的大半个月时间里,媜珠和她们一路南下,顺顺利利地走过了好几个州郡县城,颇为深刻地领略了一番如今的世风人情。


    而她的眼睛里所能看见的,是州郡晏然,四海安宁,百姓和乐,甚至有许多较为富庶的村镇已有夜不闭户之风。


    她看到一路上几乎所有人的脸上,不论是农户百姓还是贩夫走卒之流,他们都透着对未来满满的希望。


    这一切皆是在告诉她,这是个四海升平、蒸蒸日上的太平年岁。


    出逃在外的日子里,她几乎鲜少再提到那个男人,她没有去细思过当发现她离开时,他会做出何等的反应,她也不敢去想,面对她的逃离和背叛,他是会怒火中烧命人追捕她回宫,还是在愤怒之后便渐渐将她抛之脑后,继而很快就会有他的新欢爱妾。


    可就算她不敢想也不敢提,她却总会从旁人的嘴里听到这些人在如何谈论他。


    某日傍晚时分,施氏姐妹带着媜珠乘坐马车途经一山林小村中,见村中有一户人家,家中唯有老妇与老叟二人,她们便叩门请求借宿一夜。


    施氏姐妹又提着三四只在山中猎得的野鸡野兔赠与两位老人家,充作她们三人一夜的借住费。


    那两位老人家自是欣然答允,连声称呼她们是“贵客”,当下开了蓬门请她们三人入内,老叟还主动上前牵了她们的马儿进去,说要去抱些草料来替她们喂马。


    老妇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下厨去与她们新做了几个小菜。


    正值春盛时节,一桌的农家菜色,虽比不得宫中御膳之名贵精细的千分之一,但媜珠尝在口中,反而也别有一番滋味。


    老妇人熬了一锅尚算浓稠的米粥,用新笋炒了一截腊肉丁,凉拌了一盘野韭菜,又有细嫩的豌豆苗炒了野木耳,一盘村中池塘里刚捞上来的新鲜菱角儿,还另采了自家屋后的野百合给她们煮了一壶百合茶汤。


    两位老人家还说要把施氏姐妹打来的野鸡拔毛处理了,夜里熬一锅鸡汤,叫她们这些贵客明天早上走之前吃了,给她们填饱肚子。


    施氏姐妹和媜珠皆连声拒绝,说是叫他们留着慢慢吃。


    晚饭间两位老人家也和她们三人攀谈起来,那老叟因说,见她们的马车好些地方木板都松动了,待饭后叫老妇人提着灯笼与他照亮,他拿几块新木板给她们的马车修缮修缮。


    劳动这样年纪的老人家,媜珠颇为不好意思,但那老妇人却笑称:“贵客别瞧我家老汉是没用的年纪了,好像他就不中用了似的。也就是前几年他多病多灾,总瘫躺在榻上没精神。不过这一二年来,新皇帝坐上了龙椅,天下太平,咱们百姓人家干劲也足,浑身都是力气!他呀,从前是我们村里最精细的木匠呢!”


    媜珠低头将一块鲜笋放入口中,轻声接了话茬:“是么?这倒是什么缘故?”


    老妇人一听这话,口中直唤哎呦,扬起额前那快要掉尽了的眉毛:


    “还能为什么缘故?当然是那张家的皇帝不是个东西,不如周家的皇帝好了!从前那、那什么建德皇帝在时,真真处处坑害咱们老百姓,恨不得把咱们敲骨吸髓最后一口肉都吃干了。这地方上的层层狗官,打着皇帝的名号日日苛捐杂税不止,我们老人家辛辛苦苦种那三亩地,他们一岁恨不得要收我八亩地的税!那张家皇帝的江山都要塌了,他倒好,什么也不管,就知道指着百姓的钱给他那娘修行宫去享福去了,我呸!”


    张道恭即位后,其母陈德妃被尊为陈太后。


    因张道恭多年就藩于北地,常年不曾尽孝于陈太后膝下,故即位之后,陈太后暗示儿子,希望儿子可以为自己在洛阳城东修建温泉行宫,用以让她颐养天年,张道恭为了弥补母亲,当即同意。


    而面对当时国库也极为紧缺的情况下,这笔为陈太后修行宫的钱,当然只能让层层官吏去割地方上那些百姓的血肉了。


    张氏王朝之覆灭,自不能荒唐地怪罪于陈太后一妇人身上,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件事确实使得民怨更加沸腾,很大程度上动摇了张家天下最后的那点根基。


    毕竟,皇帝如果以打仗征兵筹集军饷的名义向百姓要钱,百姓们只能敢怒不敢言,还不好多说什么。


    可当他们明明白白地知道皇帝要钱的目的是给他老娘修行宫享乐时,哪怕是再没读过书、再愚钝的老百姓,心里也该要不好受了。


    老妇人说起这一茬,一旁的老叟立刻接了嘴:


    “所以那几年嘛,天下动荡,咱们这把年纪的老东西都朝不保夕了,还有什么过日子的劲头?就是手里攒点闲钱,马上也叫那些狗官搜刮走了,老头子我前些年才整日浑身没劲地躺在榻上不想动弹,只想等死。如今真好了,如今皇位换周家的皇帝坐了,这天下倒是变了个样啊。咱别的不多说,哼哼,好歹这县太爷和乡里正可不敢像前朝那样盘剥我们穷苦人了。”


    老妇人喜滋滋地又盛了一碗米粥,用筷子搅了搅,与媜珠显摆道:


    “不怕贵客笑话,我家大孙儿在县城书院里读书,上月回来与我们说,先生教他们写文章,在文章里头,这叫什么休明盛世、澄清天下。”


    瞧见老妇人的高兴模样,此情此景下媜珠也垂眸附和着微笑,但却一言不发。


    其实这一路上,这并不是媜珠第一次听到有人私下议论说张道恭不如周奉疆了。


    在百姓们眼里么,周奉疆就算出身卑贱,是娼妇之子,又“忘恩负义”、弑杀兄弟、造反夺位,可那也没杀到他们头上,他就是当年把他养父周鼎也给杀了,和他们老百姓有什么相干?


    不过是一家子兄弟争家产,狗咬狗都不是好东西,被咬死的纯属自己活该了。


    相反,一向“兄友弟恭”毫无道德污点的张道恭则更让他们嫌弃唾骂。


    因为张道恭对他的兄弟们太好了。


    他的兄弟们、宗室们,到了地方上做藩王后,处处盘剥百姓、欺男霸女,哪怕有人告到洛阳去,张道恭为示仁慈,也是不想节外生枝得罪各地的藩王们,对这些地方藩王皆轻拿轻放,从无重责。


    ——仔细说起来,媜珠路上还曾听人说过,要是张道恭学学周奉疆当年那个做派,把他的兄弟们全砍死算了,这倒于百姓是件有福的益事。


    施氏姐妹看了看媜珠的神色,心底反想道,这老妇老叟可真不是她们蓄意请来的托儿,这些可实在是完全在她们意料之外的事。


    当真没有人故意安排旁人到皇后跟前去说这样的话。


    这天夜里,就是在这两位老人家的家中,施氏姐妹寻到媜珠,向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您想去见建德皇帝陛下吗?”


    媜珠起先大惊:“河间王殿下?——他不是在岭南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面对媜珠一连串的问题,施氏姐妹便借口解释说,是指派她们保护她的穆王殿下以飞鸽向她们寄信来的,告诉了她们建德皇帝此刻的动向。


    因为听说媜珠愿意逃出长安宫城来见自己,建德皇帝大为之动容,几乎涕泪俱下,所以他愿意冒着极大的风险悄悄回到中原,就是想要提前见到媜珠,然后带着她一起再回岭南,让媜珠从此之后陪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谋复国之业。


    听到施氏姐妹如此解释,媜珠倒是相信了下来。


    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平复心绪,当再次知道这个旧日的情郎离她如此之近时,竟让她还恍惚地有了种不真切的错觉。


    自当年被迫一别,已多少年矣?


    她知道他有了他的后宫妃妾,有其他的女人,甚至连她自己的二姐姐婈珠,也成了他的淑妃;而她同样被人强占后糊里糊涂地嫁了兄长为妻,多年来失身于兄长无数次。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时今日,她本应该是他的妻子,他们才应该夫妻一体,生死相守,荣辱与共,永远站在一起。


    到如今世事浮沉,惟有叹一句造化弄人。


    不论过去了多少年,中间经历了多少事,只要一想到那个她被兄长追回冀州的雪夜,想到她被兄长粗暴地塞进马车之前,她挣扎着最后望向跪倒在雪地里的情郎的那一眼,媜珠的心还是会痛到抽搐。


    或许她最无法原谅周奉疆的,不是这些年他对她身体的玩弄侮辱,而是他毁掉她婚姻、改变她人生的那一刻。


    她的一生,是在那个雪夜里被人骤然更改,走向了另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更让媜珠绝望的是,其实在她恢复记忆之后,她便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她不会再和张道恭做夫妻了。


    ——她不可能再和他有任何男女之情、有女子对夫婿的爱慕之情。


    因为从周奉疆对她做的那些事里,她已然通晓男女之事,明白了夫妻之间到底因何而被称为夫妻。


    失身与兄长后,在床榻之间,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再想象出她和任何其他男子做这种事情的样子了。甚至只是想一想,都让她恶心得想吐。


    包括她认为她曾经深爱的情郎。


    她对他没有这种感觉。


    同样的,虽然她没有立场指责他纳了别的妾室,可只要她一想到,男女之间那样亲密无间的事情,他也曾和别的许多女人做过无数次,她也会感到恶心,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去接触他的场景。


    所以,即便她费尽心血和努力逃出兄长身边,一心想要跑去岭南,想要见张道恭,她也并不是为了和他再续前缘。


    在她心里,张道恭终究还是她旧日的友人,是她生命里一个重要的故人。


    过去在冀州,他们也是青梅竹马,情意深厚,他陪她度过许许多多美好欢愉的岁月。


    哪怕阴差阳错做不成夫妻,为了旧日的那段情意,她还是愿意去见他一眼。


    只一眼而已,就当是了结她心底多年来的执念了。


    他们之间的姻缘被毁已成定局,她无法更改既定的事实,就只能尽可能自己去结束这场执念的根源。


    或许再见他一面,她就能彻底从过去的梦魇里走出来了。


    因此,当面对施氏姐妹抛出的问题时,媜珠只在短暂的犹豫后便答允了下来。


    “当然,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不就是为了能和他再见一面?”


    施氏姐妹压下眼底对赵皇后的怜悯,笑着应了下来:


    “是,那咱们明日早晨出发,大约夜间就能到地方了。待娘娘和建德皇帝陛下见过面后,我们姐妹再护送娘娘与建德皇帝同往岭南去。”


    这天夜里,媜珠向这家的老妇人借了热水,将自己身上多日来车马劳顿中沾染上的尘土给清洗干净,甚至还特意不嫌麻烦地洗了头发。


    到底当年他们分别时,正是彼此最风华正茂的年纪里,在媜珠记忆中的张道恭一直是那个年轻温雅、风度翩翩的洛阳王孙,而她希望在他的脑海中,她也是当年最美丽的模样。


    她将自己梳洗了一番,想要尽可能体面从容地去见他。


    翌日清晨,媜珠与施氏姐妹一同辞别了两位老人家,驾着马车继续赶路去。


    整整一个白日里,因为过分的激动和心底那莫名的忐忑与不真切感,媜珠在马车中静坐了一天,一言不发,滴水未进。


    直至这日的黄昏时分,薄暮冥冥,施氏姐妹驾着车带媜珠进入了夔州的州治所奉节县城内。


    夔州地处长江三峡之处,其城又雄踞在瞿塘峡口,形势无比险要,自古历来是川东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亦巴蜀之门户。


    入奉节后,她们一路往城东而去,在临近长江边的一处驿站中停了下来。


    施氏姐妹指着那驿馆的大门与媜珠说:“娘娘,建德皇帝已在其中等着您了,您可进去了。”


    她们入县城后路上耽误了点时间,这会日头已经下山了,夜幕渐渐笼罩天际,一片昏暗中,媜珠的心跳忽然加速,让她整个人有种下意识的强烈不安感。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反常。


    媜珠回首望向施氏姐妹:“你们确定是在这里?他……他如今的身份,即便是要见我,怎么会选在这种驿站里呢?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施二娘轻笑:“娘娘不必忧虑,一切有穆王殿下安排,不会叫人起疑的。娘娘,您想见的人已经在内等着您了,您快进去吧。”


    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的不安感,对她们微笑谢过后,终是提着自己的裙裾一步步踏入了这间驿站内。


    这驿站的结构并不复杂,她步入主院内,见左右厢房都关着,惟中间正房留了一道门缝,心知张道恭必是在那等着她了。


    她知他现下面临的艰难处境,所以更不想满面忧愁地去见他,让他看了之后再觉凄凉,她希望自己还是欣喜的,快乐的。


    所以她努力回忆着从前他们在一起时那些欢愉之事,让自己面上露出了满心欢喜的笑容。


    她一步步往里面走去,一边轻声唤他:“六郎,六郎,是我。”


    六郎。


    上一次她这样唤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偷偷出嫁的那个雪夜里,她穿着嫁衣坐在花轿中,依偎在他怀里,对他说:“六郎,六郎,我害怕。我怕我兄长会追来,我怕我不能顺顺利利地嫁给你……”


    她的手终于触到了那扇微凉的木门,而后轻轻地推门而入。


    在进入房内的那一刻,媜珠的神经其实已经警觉了起来。因为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嗅到了那个男人身上的气息,是属于他兄长的气息。


    自古天子大多御用龙涎香,而媜珠更喜苏合香、沉香和玫瑰的香气,故她闲暇时将这几种香料融在一起,调制了“龙懿香”,之后变成了长安宫中定制,专供帝后二人所用。


    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人会用的香气,独属于他们的味道。


    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在这里闻到这龙懿香的气息呢?


    媜珠颤抖着在这昏暗的房间内又轻唤了一声:“六郎,你在吗?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话音刚落,“哗”的一声,似乎有人扯下了什么东西,是蒙在夜明珠上的黑布被人揭开了,偌大的房间顿时明亮了起来。


    媜珠眨了眨眼,而后她便看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这个房间里,一直都有两个男人在等着她。


    她看见了那个被她抛弃的兄长,也看到了她曾经的情郎。


    周奉疆身着墨色织金的帝王十二章衮服,配大授大带,气定神闲地仰首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而他脚下踩着一个被五花大绑、以屈辱姿势捆成一团的削瘦男人。


    和媜珠惊恐而不敢置信地眼神对上后,周奉疆轻轻哼笑了下,足下用力,几乎将跪倒在地的那个男人的脊背都直接踩碎,那男人随即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媜媜,在外时日颇长,你可有想念兄长?”


    “媜媜,过来,到兄长这里来。你要见的人,兄长替你找来了,你可以过来仔细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看完了,就和兄长一起回家,好吗?”


    媜珠脸上的血色在那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连唇边都变成了一片苍白。


    她只觉遍体冰冷,连十指的指尖都是冰凉的,几乎连触觉也失去了。裙裾之下的双腿颤抖起来,她连哭都不会哭了,只能睁着一双含泪的美眸绝望地看着他。


    那个被他踩在脚下的男人,是她昔日的情郎,也是这天下旧日的君王。


    是她今天满心欢喜来见的人,张道恭。


    可,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呢?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这和她想象中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在媜珠看见张道恭同时,跪伏在地的张道恭也看见了他。


    他们二人四目相对时,除却对眼下处境的屈辱之外,彼此都觉得对方格外的陌生。


    彼此的眼睛里,都再难找到当年的情愫了。


    她不再是懵懂单纯的少女,他也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河间王。


    他们都不过是笼中囚。


    一个男人是绝不愿以这等姿态见到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的,何况还曾是做过天子的张道恭呢。


    然而也就是在这样的场面里,他唇瓣微动,还是轻声唤了媜珠一句:


    “媜珠,六郎在这里……”


    媜珠哭不出来的泪在这一刻如断线珍珠般倾泻而下:“六郎,六郎……”


    周奉疆仰首冷眼看着这对昔时的苦命鸳鸯,对媜珠的怒意已达到了快要喷泄的顶点了。


    他不动声色地用力将张道恭踩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冷声呵斥了媜珠一声,而后一字一句地问她:


    “媜媜,我只问你一遍,你现在是想要跟兄长回长安去,继续去做你兄长的开国皇后,还是宁愿陪他一起当亡国奴?”


    不等媜珠先开口,周奉疆又提醒她道:


    “媜媜,想想你的母亲、你的外祖赵氏全族,想想你留在长安的那些周氏亲族。你好好想一想,好好地回答我。是愿意跟我回去做皇后,还是跟他一起当亡国奴?我只问你一遍,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只有一次张口回答的机会,听见没有?”


    媜珠的恐惧与绝望在这时也攀升至了顶点,她口不择言地胡乱顶撞他:


    “周奉疆,你如此毫无底线,你的子孙后代也会遭报应的!”


    她尖声和他争吵:“自古鲜有以如此待前朝之君者,你如何待前人,后人也如何待你的子孙!难道你的江山就永远稳固、千万年不倒?难道你的子孙后代不会有做亡国奴的吗?你今日如此羞辱他,数百年后你的江山亡国了,后世之人又该如何凌辱你的子孙!你不积前德,必祸及后世!”


    周奉疆面色铁青地踩过张道恭的脊背起了身,一步步走到浑身僵硬的媜珠面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逼她望着自己。


    “周媜珠……我给过你最后的机会了。”


    他冷笑,“朕不论后世,只论当下。今朝天下为朕所有,万事皆顺朕意。你忤逆朕,朕便会让你知道后果是什么。该算的账,朕会一件件和你细细算。”


    第56章


    媜珠即便是先前再迟钝,到这一刻,她也该明白她是从头至尾都在这男人的掌心里,没有飞出去过半分了。


    大半个月来车马劳顿,她满心期盼着以为迎来的是自由,所以不论吃了多少苦头她全数生生咽下,没有半分抱怨,结果换来的就是这一场闹剧和玩笑。


    一场空。


    原来一直以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恢复了记忆,知道她和旁人密谋着要逃跑,知道她要来见张道恭。


    他看着她在他掌中小心翼翼地艰难挣扎,看着她用这样粗陋而笨拙的方式试图逃跑,他一声不吭,装作不知情,就是想看她在最满怀希望的时候跌入谷底,以她的绝望和无助当做自己的取乐之事。


    不过……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让媜珠整个人又是猛地一发抖,身上寒意更甚,几乎连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如果周奉疆一直都对她私下的那些小动作了如指掌的话,那现在他已追到她面前来了,——那些帮过她逃跑的人呢?


    她的弟弟穆王一家,为她传信的冯夫人,连带着整个颍川公主府……


    这些人现在怎么样了?


    媜珠那般恐惧而僵硬的眼神落入周奉疆眸中,他当下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到这个份上了,她居然还有闲心去思量那些人的死活,他是该真心夸赞一番她的善良体贴,还是明明白白告诉她,她有多自不量力、多愚蠢不知好歹?


    周奉疆一手捏着媜珠的下巴,另一只手温柔又爱怜似的拍了拍媜珠的脸颊:


    “傻姑娘,也真难为你心里记挂着这么多人,这时候了还有空惦记着旁人会是什么死法。”


    这话里就是在明摆着告诉媜珠那些人的下场了。


    他从来都不是清瘦的男子,再加之多年的戎马生涯,令他有极健硕颀伟的身量,他站在媜珠面前时,便可轻易将媜珠整个人笼罩在他投射的阴影之下。


    他的怀抱就像是专用来囚禁她的牢笼。


    媜珠一言不发,惟有美眸中蒙上的那层水雾瞬间凝结成一颗珍珠状的泪,立时便滚落下来,砸在男人的手背上,而后顺着他的手背又落到地上,没发出丁点声响。


    如同她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世上从来也是无声的,无人在意的。


    见媜珠落泪,周奉疆面上的笑意愈发残忍起来。


    他忽然松开了扣住她下巴的那只手,后退了两步,漫不经心地负手在这偌大的驿站正房里慢慢踱步两圈,似是在仔细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处细节。


    媜珠除了觉得惊恐、屈辱、愤怒之外,当下又因他这般举动而有些不解。


    大约转了几圈后,周奉疆才缓缓转过身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媜珠和跪倒在地的张道恭:


    “媜媜,知道朕今日为何要让人带你来这里和你的旧情郎相会么?”


    媜珠自然是不明所以的,可她感觉到,当周奉疆说到“这里”两个字时,张道恭一下子变得极为不安和恐惧,像是很害怕周奉疆之后说出的话似的。


    “媜媜,你不是素来觉得朕出身卑贱、忘恩负义、手段残暴、不仁不义、恶稔罪盈么?你不是觉得朕配不得你俪阳公主之孙女的高贵身份么?你是公主孙女,他是当朝皇子,你们都是凤子龙孙,惟有你们才堪相配,你一直把他当成你自己毕生的良配。”


    “当年,你口口声声也说要永远陪着他,你说你知道如今天下局势危急,知道他身上担着的重担,你还说,哪怕他以后真的要做亡国奴,你都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誓死会永远追随他……”


    周奉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朕今日带你来这里,是要当着你旧情郎的面,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听。你听完这个故事了,若还当真要和他双宿双飞,一生认准他,那朕也惟有叹服。”


    他看向张道恭:“即便你是亡国奴,朕也愿意再称呼你一声建德皇帝陛下。敢问这位皇帝陛下,您可还记得当日洛阳城为蔡州节度使温思程所破后,您带着洛阳城里的宗亲百官们一路逃亡,逃至夔州时,就在从夔州渡江南下的前一天,这间驿站里发生了什么?”


    张道恭惨白如纸的脸瞬间充血涨红,满目屈辱难堪,直到此时还是不发一言。


    虽然他话是在问张道恭,但一旁的媜珠还是噙着泪满眼警惕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周奉疆没理媜珠,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身后温思程叛军在追赶陛下,建德皇帝惟有趁着那年长江江水暴涨之前快些渡江南下才能保全自己。彼时已是丧家之犬的建德皇帝想渡江,就只能依仗那些一路护送他的亲卫武将们。


    是时,武人跋扈,一路上有不少军士骚扰、凌辱随建德皇帝逃亡的后妃、宗室女眷们,甚至还有趁乱猥亵挑逗那些已出嫁的公主的,但建德皇帝俱敢怒不敢言。他生怕惩处训诫这些武人后,亲卫们对他不满,继而这些人的不满和激愤就会危急他天子的安危,所以他只能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这,他伸脚踹了张道恭一下,“朕说的没错吧?”


    周奉疆状似十分感慨:“这乱世里跟错了男人,当真是没有好下场的。——建德皇帝自洛阳出逃时,共计有后妃嫔御、及被临幸过而无名分的宫娥三十四人,到他前不久在岭南龙编县为魏军所生擒时,只还有五人尚存于世。这五人里,有你姐姐周婈珠,也有他在岭南所纳的贵妃薛氏。”


    他的目光一下变得讥讽而凌厉起来,厉声呵斥媜珠道:


    “周媜珠,你当你选上的是什么如意郎君呢!当年若不是朕拦着你不让你跟他淫奔,你以为你若真的跟他去了洛阳,今时今日你又是个什么下场?!


    他的那些女人们,有在逃亡路上被沿途流氓地痞土匪们掳走奸淫的,有被这些人掳走后以贱价卖入风尘私娼里为妓的,也有因为体弱多病被活活拖垮死在路上的,有不明不白就这么走失了的,甚至还有哪怕一路跟在他身边、也会被随行护卫的亲卫士卒们肆意凌辱宿奸的。


    ——朕永生不愿把这些难听的话加之于你身上,可你但凡还有几分脑子,你也该清楚你该跟谁走,谁才是真正爱你护你的男人。”


    张道恭这时候当然是不会再说话的,媜珠更没有理周奉疆。


    周奉疆冷笑:“不只是后妃公主、王妃命妇们跟着这个皇帝没有好下场,就连……就连建德皇帝的生母陈太后,死法好像也不干净呢?是吧?张道恭?”


    他话锋一转,将刚才那个一直对媜珠卖着的关子全盘托出:


    “在夔州渡江前的几日里,有日深夜,几个酒醉的兵卒寻到张道恭后妃们的住处,想趁乱骚扰他的妃妾们,结果却误打误撞闯进了张道恭生母陈太后房内,夜深昏暗,他们以为陈太后乃二三十岁的年轻妇人,那几个兵卒遂如入无人之境般大摇大摆地宿奸了张道恭年逾四殉的生母陈太后,直到第二日天明时分才被人发现。”


    “陈太后羞愤欲死,哭着寻及张道恭,命自己的儿子将这几人即日凌迟处死。张道恭原本就犹豫不决,一怕丑事外扬,二怕处置武人动摇军心,扰乱他渡江逃命的安排。三则,后来他又发现,那些宿奸他生母的兵卒里,有一人还是夔州刺史的小舅子,建德皇帝寄人篱下啊,受着夔州刺史的庇佑,更不敢得罪刺史,只能忍气吞声装作不知情。他还劝陈太后也忍一忍,许诺陈太后说,等他们离了夔州渡江后,他一定会为陈太后处置这些人。”


    “后,在张道恭渡江之日前夕,陈太后便在这间驿站的正房里上吊寻了死。前楚终其一朝的最后一位帝母、最后一位皇太后,竟然是这么屈辱的死去的。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道恭在渡江之前得知了生母陈太后死讯,彼时他已登船,为了自己的安危起见,张道恭拒不愿下船再回夔州见生母最后一面。那他后来是如何处置生母尸首的呢?他让自己的心腹用一块黑布裹了陈太后的尸身,在渡江时趁乱将陈太后尸体抛入江中,谎称陈太后是不慎坠江而死的。”


    “直至今时今日,那些奸污过他生母的士卒,仍旧无一人得到建德皇帝的处置,依然逍遥在世。”


    “不过,朕素以法理治天下,前朝余事,仍归朕管。朕会替陈太后沉冤昭雪,将此事原原本本记述于前楚史书之上,为陈太后处置罪犯。”


    听到周奉疆将这一切全说出来后,张道恭绝望地阖上了眼睛。


    看到张道恭那毫无辩驳之欲的反应后,媜珠心底已然意识到周奉疆说的大概率是真的了。


    此刻,这间正房顿时让媜珠觉得冒着森森凄怨悲愤的寒气来,令她颤抖不止。


    她猛然抬眼瞥见房顶的横梁,瞬间便联想到,当年的陈太后就是用一根白绫挂了上去,身子垂在这里死去的。


    陈太后的一缕冤魂,说不定还缠在这里久久不曾散去。


    比起凄厉的恐怖,更加直观涌上媜珠心头的,是无与伦比的恶心感。


    她说不出是什么最让她觉得恶心,可周奉疆所讲的这个故事里的一切都是恶心的。


    除了陈太后之外,没有一个好人,所有人都有罪,他们所有人都恶心,做的所有事都恶心。


    最让感到错愕与难以置信的,是张道恭的所作所为,他对他生母的冷漠和自私,他对此事的反应,完全打破了媜珠在心底一贯以来对他的幻想。


    她以为他是温文尔雅、卓尔不群,满心牵挂天下苍生、颇有抱负的雄伟男子,结果他的面具之下,也会藏着这样一张嘴脸。


    她知道但凡是人,都会有恶的那一面,可张道恭的恶让她从此再也无法直视这个男人,直视他们从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他真的还不如周奉疆呢。


    不知怎的,媜珠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她这一路听到不少百姓私下窃议得出的这个结论。


    周奉疆的恶好歹恶在明面上,他做恶事,从来不为自己辩驳。他从来都坦然承认对他养父周氏一族的虐杀,承认他是为了一己私欲杀了养父的儿子、兄弟、侄儿们。


    而张道恭的恶却掩藏在他那副光风霁月、温良恭俭的所谓圣人明君的皮囊之下。


    她从未想过,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怀壮志、以天下为己任的少年,有一天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她霍然意识到,认真说起来,同样是男人,张道恭的恶从不比周奉疆少过半分。


    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道恭在所谓孝顺陈太后的时候,他不顾国家生计,满足陈太后的一切索求,靠着盘剥百姓赋税、在江山危急时刻去为陈太后修建行宫。


    而后,百姓被敲骨吸髓,陈太后被万民所指,只有他落得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孝”的名声。


    当真的需要他去保护他的母亲时,他却怯懦退让,令陈太后活活受辱而死,死后尸体还要被自己的儿子投于江水之中,不得入土为安。


    他甚至还不如周奉疆对他的生母郑氏呢。


    真可笑啊。


    命数、气运,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当这个将要改朝换代的故事刚开始时,陈太后是受宠的陈德妃,张道恭是天潢贵胄的堂堂皇子。


    周奉疆的生母郑娘子则是卖身受辱的娼妓,周奉疆是被人欺辱的娼妓之子,卑贱低微。


    几十年后,这两对母子的命运辄然相反,张道恭的生母受辱而死,张道恭成了阶下囚亡国奴。


    相反,周奉疆当了新朝的开国之君,他的生母郑娘子得到了儿子的十箱黄金,后半生在扬州城里过上了体面优渥、衣食无忧的安宁生活。


    媜珠强撑了片刻,最后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这一下便吐得她昏天黑地,房内只剩下了她断断续续呕吐的动静,她吐了许久,偏这一整日她滴水未进,什么也没吃,腹中空空,吐到最后几乎把发苦的胆汁都呕出来了。


    可她还是在继续吐,她想把她从前与张道恭在一起的那些欢愉时光,那些她记忆中献给他的笑靥与情意,如数吐还给他。


    虚弱的体力在这一刻总算是彻底耗尽,她把腹中能吐的东西吐干净后,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快要昏迷过去。


    不过在她瘫倒在地之前,还是有一双大掌托住了她的身体。


    周奉疆怜惜地抚过她削瘦清减的肩膀:


    “就这点,就足以让你不能接受了么?你的情郎私下背着你做的其他好事,兄长还没细细讲给你听呢。”


    “原来你们这对少年鸳鸯的所谓情意,也不过如此啊。我还以为,不论他是人是鬼是何种模样,你都能一如既往地扑上去爱他呢。哪怕他把他生母逼死了,你不是也该巧笑倩兮地迎上去哄他、说我们河间王殿下做的都对都好吗?这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少年情爱?还谈什么山盟海誓?”


    不过这些话媜珠自然是听不见了。


    媜珠再次醒来时,是在天子回銮的车驾上。


    当她下意识地想从床榻上爬起身时,忽听到一声哗啦作响,循声望去,丝被之上竟出现了一条约二三指宽的金制锁链。


    那根锁链没入丝被之下,她一把掀开绣被,发现那条锁链最后缠在了她的脚腕上,将她牢牢锁住。


    媜珠出神地看着那根锁链,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她都忘记做出任何反应了。


    第57章


    她不知自那夜在驿站中昏迷后究竟过去了多久,也不知究竟是何时被人带到了这里,但她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有人为自己重新沐浴更衣过。


    此刻的她浑身清爽干净,长发也被打理得顺滑馨香,多日流浪在外的尘土早已被清理一空。


    她叫人安置着躺在柔软如云的杭绸蜀锦的被褥间,被人套上了她在宫里常穿的织云纱制的华贵寝衣,轻嗅着一旁香炉里缓缓溢出的龙懿香的香气,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壶尚且温热的茶水,是怕她醒来口渴所以放着的,也是她惯常喜爱的西山白露,御用的贡茶。


    还有一盅温在小炉上的川贝百合燕窝粥,一碟软糯的荷叶桂花糕,梨花山药酥。或许周奉疆不仅怕她醒来口渴,还怕她会把自己饿死罢。


    这些种种,似乎都在昭示着她仿佛一夜之间又变成了从前长安宫城里宠眷优渥的赵皇后。


    她不再是流浪在外自甘受苦的蒙尘珍珠,而是被君王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只要她愿意回头,他还是会照旧宠爱她。


    可媜珠是看不到这些的。


    她只能看到那条锁链,


    ——她知道现在的她真的成了笼中的一只困兽了。


    他用对待鸟兽一般的方式对待她、羞辱她。


    闺阁少女时代,在冀州侯府时,她时常见到自己的几个庶弟们这样对待鸟兽。


    他们会将那些抓到的鸟儿猫儿兔儿们用锁链拴住,提在手里逗弄赏玩,以折磨这些弱小又无辜的生灵来取乐。


    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男人以如此方式对待。


    直到过了许久之后,媜珠才终于颤颤地探出一只手来,小心地抚上了那条锁链,轻轻拨弄着那锁链扣在自己脚腕上的机关。


    扣在她脚腕的圆形镣铐内还被人垫了一整圈细密柔软的狐狸皮毛,倒是并没有让冷硬的金属硌伤她的皮肤。


    媜珠静静地看着这圈狐狸皮毛看了许久,无声地自嘲一笑。


    这又算什么呢?算他爱护她?心疼她?


    她想起幼时她的弟弟们在折磨鸟兽之前,对于那些他们尚算钟爱的宠物,他们也是看似温柔的,会给它们细心地投食、爱抚。


    但这并不影响在他们的眼里,这些鸟兽只是用来逗弄取乐的玩物,是可有可无不值得一提的玩意儿。


    也并不影响这些鸟兽被他们玩腻之后,最终的结局俱是一死。


    媜珠面无表情地拉扯着这根金链和镣铐,想要将它从自己身上弄下来。


    她不要被人这样侮辱,她不要做这样的玩物。


    所以她绝不允许这种东西出现在自己的身体上。


    然而这条锁链和镣铐实在太过坚固,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任媜珠如何扯动也无法将它松动分毫。


    她还是一声不吭,情绪却濒临崩溃,胡乱地将那条锁链拉扯得哗啦作响。


    见实在无法卸下缠绕在自己脚腕上的锁链,媜珠忽然撕下了那条铺垫在镣铐内侧的狐狸皮毛,把被她用力撕碎的狐狸毛发扔向床榻四方,状似疯癫一般。


    她的样子,像不像一只被关在鸟笼里关到神智崩溃的雀莺?


    或许在她心底不愿承认的是,周奉疆对她的羞辱固然是致使她此刻情绪起伏剧烈的原因之一,但此刻给她最大刺激的,还是来自于张道恭。


    从当年张道恭初至北地就藩,从他们相识伊始,至今逾十四年矣。


    十四年了,占据她二十二载人生中大半大半的光阴,十四年来她都不曾看清他的真面目,看清他的懦弱无能和虚伪自私,末了,竟还是在兄长训斥嘲弄之下,由他撕开了这令人瞠目结舌的肮脏真相。


    也许兄长说的真的都是对的,张道恭的确并非良人,更非良配。


    她不该对他抱有半丝真心半分真情。


    那她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懵懂情意呢?她付出给张道恭的那些青涩而烂漫的年华呢?


    也都是毫无意义的,是不是?


    “哪里来这样大的脾气?这些日子里还不够你闹的?”


    正在媜珠憔悴失神之际,有人登上了这辆奢华宽敞的銮驾,语带讥讽的朝她开了口。


    媜珠动作微顿。她知道这是谁的声音,知道是谁来了。


    如果说她现在已经绝不想再见张道恭一面的话,那么另一个能和张道恭相提并论的男人,就是她的所谓兄长了。


    她不想再见张道恭,张道恭会让她恶心作呕,她更不想见周奉疆,周奉疆令她觉得屈辱羞愤。


    名义上的兄长,强占自己妹妹的身体,她自幼敬他为亲兄长一般恭顺侍奉,而他一朝得势,便将她当做暖床的姬妾一样把玩消遣。


    他未必比张道恭高尚多少。


    他们都辜负了她,玩弄了她的情谊,不过是换着法的骗她而已,男人的招数不过是那么两下,目的也只有那几样。


    所以当她发现周奉疆过来时,她头也未抬,看也不曾看他一眼,更没有开口出声说什么了。


    周奉疆缓步逼近她,最终在她榻边站定,垂眸俯视着凝望她的模样。


    在被人洗去那层蒙上的尘土后,这颗明珠果真美丽如初,还是那等的冷艳动人。


    她这大半个月来吃不好睡不好,身子清减了许多,裹在这样的轻纱寝衣里,更显得娇柔好似无骨,只余一身水做的肌肤皮囊。还有那细细不盈一握的腰肢,若他真想对她动粗,简直能被他一把掐断。


    他心中已开始盘算起来,待将她关回宫里之后该如何在饮食上替她把清瘦了的那点肉也补回来,又想着她平素嘴巴还挑,心情一不好就不肯吃东西,是不是还要让膳房的人变着法子把膳食做得更精巧些,才能哄她多吃点?


    没准她是吃惯了寻常的东西,不若就多寻点四海边地藩国进贡之物拿来哄她吃,渤海的熊掌,逻些的虫草,南诏的山灵芝,高丽的名参……一股脑给她灌下去,总归有她愿意多吃点的吧?


    心里想的尽是为她好的事,可在面上,周奉疆已决意不再惯着媜珠的脾气,必须要让她亲自认错悔过,好好受一番他的惩罚。


    他呵斥她的声音在媜珠头顶响起:


    “朕是你的兄长,是你的夫婿,更是你的君主,你见朕来,该有的规矩和礼数都丢到哪里去了?连开口唤人也不会?你哪来这样大的架子?”


    被他这样一骂,媜珠的眼眶顿时就红了,她含着泪撇过头去,继续不理睬他。


    不知为何,周奉疆手里竟无缘无故持了一把檀木戒尺,他握住戒尺的一段,用其另一端伸到媜珠的下巴处抬起她的脸,让她满面的屈辱、愤恨与不甘尽数展现在他眼底。


    或许他误以为媜珠已屈服了,他以为他已在她面前揭穿了张道恭的真面目,此刻的她必定又悔恨又无地自容,她应该乖乖接受他的惩罚,所以他又斥了她一声:


    “说话!知不知道怎么开口叫人?”


    “啪”一下,媜珠竟猛然还了手,一把扇开了他抵在她下巴处的那把戒尺,满目愤恨地望着他道:


    “叫什么人?我该叫你什么?你算我什么兄长什么丈夫什么君主?我告诉你,我一样也不认!你在我眼里谁也不算!”


    “你本来就非我周家子弟,与我更无血脉亲缘,还凌辱于我,我永远不认你这个兄长!你哪来的颜面自称我的兄长?我的兄长们早被你屠戮殆尽了!


    所谓丈夫,更是可笑荒谬无稽之谈!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冀州周家的三娘子,我父母给我定下的婚约只有和河间王张道恭的,你又是谁?我和你哪来的婚约?哪来的姻缘?哪来的夫妻之义?


    至于君主?呵,你的江山是从谁手里抢来的?是你杀了我那么多兄弟、从我们周家人手里抢来的基业才有你今日的江山的!纵使天下万民认你为君王,哪怕张道恭也对你三叩九拜俯首称臣,我周媜珠也绝不认你为君!”


    认真细论起来,这是时隔她失忆的五年之后,他们二人之间第一次这样坦率地、真实地说话。


    他们都清清楚楚知道彼此是谁,再无半分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把彼此之间经年的裂痕与怨怼一股脑地撕扯了出来。


    可惜,媜珠说的每一个字俱令周奉疆暴怒。


    ——他近来数月里总是在生气,其中十之八九还都是因她。


    媜珠顶了嘴,周奉疆气血上涌,忽一把将她从榻上拉了过来,他大马金刀地于榻上坐下,将媜珠的身子推在自己膝头,按住她的双手和上半身,掀开她的寝衣,抄起手中戒尺便狠狠在她白桃瓣似的臀上重重抽了一下:


    “养不熟的东西!”


    这一下他是真不留情面打在她臀上的,存心要让她尝尝痛楚滋味。


    于媜珠而言,这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人用皮肉之苦的方式来教训。


    她当然是痛的,只那一下剧烈的痛感从臀瓣涌至心头,她浑身都发起抖来,疼得她泪眼汪汪。她欲拼命反抗,可四肢都被那男人牢牢钳制住,任她如何扭动身子也无济于事。


    锁在她脚踝上的金锁链也因她挣扎的动作而不断发出清冽的响声,愈发提醒了媜珠她此刻的处境。


    像一尾被捉上了岸的鲜美白鱼,都被人按在砧板上了,再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被人吃干抹净的命运。


    周奉疆咬牙训斥她:“你不认我?你不认我还想认谁?张道恭吗?你还想和他那些后妃宫娥们一样下场吗?”


    他一面说,一面又抬手在她臀上重抽了两下,媜珠被疼得死去活来,这痛楚里还附赠了一份强烈的羞愤耻辱,她这时候哪还顾得听他在说什么,惟有四肢扑腾得比被捞上岸的鱼儿还激烈,扭来扭去得想要从他桎梏之下逃出来。


    被他打骂教训已经够羞耻的了,偏偏他打的还是她的臀。


    周奉疆要是气急之下踹了她一脚再上去给她两巴掌,就算她被他打得眼冒金星再无还手之力,她也只会蜷缩在角落里自顾自地默默流泪,兴许一边流泪一边还会觉得自己颇有骨气、贞烈不屈。


    可他居然用戒尺抽她的臀!


    媜珠还未从这等痛苦中回过神来,周奉疆又道:


    “你不认朕做兄长,不认朕做你父亲的儿子,那你告诉朕,朕若非认下这个周姓,你父亲凭什么被供奉宗庙之内被称一声先帝?你母亲凭什么做皇太后?你外祖赵氏一族凭什么贵为望族?你那些手足弟妹们,凭什么一个个当王爷公主?你以为是朕稀罕你周家的尊贵姓氏?但凡朕想,朕今日就能把这个周姓摘了,朕想姓什么就姓什么,可你周家的宗族亲戚们可就惨了!”


    “你不认朕做夫婿,你还想嫁给谁?还指望着嫁给张道恭?还是这天底下哪个旁的男人?周媜珠,朕告诉你,朕若不允,九州四海寰宇之大,再没有一个男人敢娶你!你也别想着做尼姑还是做女道士去,朕不点头,哪个尼姑庵老道观都不敢收你!”


    他越说越气,说完一句话,中间喘口气的功夫就抄着那戒尺狠狠在她臀上抽一下,他抽一下,媜珠的身子伏在他膝头便抖得愈发厉害。


    伏在他膝上的那具柔软的身体,便如一只待宰的兔子似的扭来扭去,四肢与胸腹也在不停地蹭着他。


    该蹭的不该蹭的地方,反正她一一触碰了个遍。


    周奉疆骂她骂到一半,停下来粗喘着换了口气,垂眸看向媜珠时的眼神就全变了味了,漆黑的眼眸幽深得似一头会吃人的狼的眼睛。


    媜珠的臀瓣被他打的一片通红,因她肌肤娇嫩又怕痛,往日稍微一掐一吮就能轻易留下痕迹的,如今再被他动真格的用力抽打,那惨状看上去自然更为触目惊心。


    她这两瓣娇臀的确是没遭过罪的,往昔帷帐之间欢愉时,惯常被人托在掌心里细细抚摸挑逗的那块皮肉,今朝也有皮开肉绽的一天,她哪吃得了这个苦头。


    周奉疆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还是那副道貌岸然兄长的模样教训她:


    “你说朕杀了你的兄弟、抢了你周家的基业才做的皇帝?朕认下,这又如何?谁让你们周家人一个比一个都没用!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朕何错有之?你与其质问朕,不如去烧根香托梦问问你那些草包货色的亲兄长们,问问他们为何如此无能残废!哪怕不是被朕所杀,这群酒囊饭袋在乱世里也迟早死在旁人剑下!”


    “对了,周媜珠,朕不是和你说过么?朕为什么杀尽你周家子侄?呵,你父亲死前留下手令,要你的兄长们逼殉你母亲,要你母亲给你父亲陪葬的!你周家的庶兄叔父堂兄弟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说要遵循你父亲遗愿、逼你母亲去死!朕当日不顺手杀了他们,现在你母亲就是一具尸首!你母亲的寿数还不如张道恭的生母陈太后呢!”


    “周媜珠,你倒是好个贞烈孝顺的女子,那你告诉朕,你父亲死前留下的遗愿,你愿不愿意遵循?你父亲说要逼殉你母亲,你认不认?你若认,朕带你回长安,你亲自和你母亲说,让她去赴死去陪你父亲!你敢认你父亲的遗愿,朕即可将皇位归还你周家子弟,如何?”


    “朕乃天子,一言九鼎,绝无后悔!”


    他骂她的时候,手下的戒尺就没停过。


    媜珠一面是被他打得痛苦钻心、泪流不止,一面是被他骂的无言以对,羞愤欲死。


    另一面,在铺天盖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的疼痛羞耻之余,她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她就知道,在他眼里,她所有的哭泣、眼泪、痛苦与挣扎,最后都会成为他的取乐,都会助长他的趣味和兴奋。


    曾经他就在床帷之间玩味懒散地和她说过,媜媜啊,若是不想受罪,你以后可以少掉些眼泪,有些时候,你越哭男人只会越亢奋。


    他将她的上半身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两人身体相靠,皮肉相贴,柔弱无骨总与坚硬如铁更为合宜。


    她害怕,恐惧像是一把尺寸可怖的残忍利刃抵着她,而那把匕首随时会要了她的命。


    媜珠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咽咽的样子实在可怜得不得了。


    和她分别大半个月,周奉疆也确实有这么长的时间未曾再沾过她的身了,素得令他心烦意燥。


    惟有她自己,才是消解帝王疲乏与怒火的一味顶级良药。


    见媜珠哭到无暇再和他顶嘴争吵了,周奉疆眸中的怒火渐渐沉了下来。


    他扔掉了手里的戒尺,抬手轻轻抚弄着她的发顶,语气也温和下来,像是位在动粗教训妹妹后又对妹妹循循善诱的好兄长:


    “你瞧你,早听话些,这些苦头是不是不用吃了?”


    他将她翻了个身在怀里捞起来,扣着她的下巴继续问她:“现在知错了没有?见到我来,该怎么叫我?是叫伯骧哥哥还是叫夫君,总该选一样。”


    媜珠哭到都哽咽了,长发凌乱披散,好几缕发丝还被泪水沾在脸颊和脖颈、锁骨处,可这时候她居然还有力气冷不丁地抬手扇了周奉疆一下。


    这一巴掌伸得颇为迅疾,周奉疆没来得及躲就被她在下颌处伸爪子挠了一下,修长漂亮的指甲在他唇角抓了到立时见血的细痕。


    媜珠哽咽着骂他:“老畜生!你就是个纵欲好色的畜生!你无耻!下流!早晚有你纵欲到精疲力竭命不久矣的那一日,你的寿数未必比我周家的兄长们长多少呢!”


    周奉疆愣了下,抬手用指节抹去那滴小小的血珠,本来快消散下去的怒意又被媜珠轻而易举地勾了上来。


    “……你找死!”


    他一把将怀里的媜珠丢回到床榻上,站在榻边两下解了腰间的蹀躞宝带,用那腰带将媜珠的双手按在她头顶,借着床头栏杆一块绑了起来。


    媜珠挣扎了两下,发现他不知系的是个什么结,她越挣扎那结扣就勒得越紧,几下之后只能作罢。


    她眼下的狼狈处境堪称前所未有,脚腕上锁着金锁链,双手又被绑在床头,臀瓣还被他凌虐过,身上快没有一块好地了。


    她就是他的战利品,是他案板上一块马上供他享用的肉。


    周奉疆狞笑着解了衣袍,在她惊恐的眼神中覆到了她身上。


    “媜媜,这不是你第一次在恢复记忆后、清醒的状态里承欢于兄长身下,对不对?”


    “但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人都不再互相伪装的情况下,我叫着你周媜珠的名字来上你。”


    “这样的滋味会不会格外刺激点,嗯?”


    第58章


    周奉疆说的的确没错,媜珠还当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受不了兄长一边叫着她“周媜珠”的名字,一边强行和她行夫妻之事、肌肤之亲。


    恢复记忆后不是没有过和他同房欢好的经历,但那几次,至少他还不知道她已经想起了一切,他还将她当做他的妻子一般继续蒙骗着,媜珠虽难以忍受,可好歹还能和他一样自欺欺人下去。


    她尚且可以安慰自己说,兄长现在是把她当妻子看待的,他没有把她当成那个妹妹,他们这还不算是乱伦。


    那现在呢?


    媜珠痛苦地别过了头去,将自己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圆枕里,不想再看见身上男人那陷在情欲中的样子。


    直到此刻,她还是不明白自己当年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为何会使她招致兄长的惦念觊觎和侵犯玩弄?


    是她生性浮浪、水性杨花?是她举止放荡、存心勾引?


    世人多数说,只有这样的浪荡女子才会勾得男人犯错,这样的女子都是活该的。


    她虽不敢苟同这种说法,可哪怕世间的道理当真如此,她也自认为自己一样也没有犯过错。


    在她稍稍明事理懂规矩后,她便一直在母亲、乳母、老师和教养嬷嬷们的管教下规规矩矩地生活,一言一行举手投足皆不敢有半分逾矩,即便和他关系亲密,然则言行举止间也素来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从来都是按照尊敬兄长的礼数恭顺地对待他。


    可她所做的这些,给她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在她父亲孝期未过时,他便找人给她递了一句话来,让她去跟了他。


    她做他妹妹做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被他变成他床上承宠的女人?


    “三娘,你二姐姐是不是和你说过,死在我刀下的那些周家人,此刻都在天上睁着那双眼睛看着你?”


    周奉疆轻而易举地剥去她身上那件轻薄的寝衣,肆意地抚上她的身体。


    被他这么一提醒,媜珠自然是愈发难堪无地自容,将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闷声哭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圆枕上就被她的泪珠洇湿了一片。


    周奉疆俯首贴在她耳边轻声逗了她一句荤话:“那里也是……你哪来这么多水?真是水做的?”


    说完这句后他抬起头来拉开了点和她的距离,又变成了那个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俯视着她的姿势:


    “朕从不信鬼神之说,你二姐姐两三句胡言乱语,当日便将你吓成那样?吓得你又是昏睡又是噩梦又是不吃不喝的,周媜珠,你就这点出息?”


    他腾出一只手游移在她秾纤合度的莹润身躯曲线上,


    “看着就看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死灯灭,死人就是最没用的东西,他们就是将那双眼睛看到瞪出来,也不会妨碍到你我半分。”


    周奉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脱掉了那好兄长的皮囊,他在榻上和她说起话来也是荤素不忌的,


    “朕倒觉得,若他们真能睁着那双眼睛看着咱们,反而更刺激些,你觉得呢?”


    到这时候媜珠都还强忍着没有理他,但她越不给他反应,他就愈发轻佻露骨起来,话也越说越往下流处走。


    “你父亲在世时必定想不到吧?他那高贵美丽视若家族挚宝的嫡女,终有一日会在我身下承欢?他虽认我为养子,实则不过是拿我充作信得过的家奴而已。没想到风水轮流转,造化弄人,有一天他的嫡女也要乖乖躺到这卑贱家奴的榻上。”


    “媜媜,不过朕倒是想请你猜猜,你说你父亲要是看见你如今这番模样,他是会心疼你心疼得不得了,会怒火中烧、冲冠而怒,只恨不得回到当年将朕一刀砍死,还是……?”


    “还是巴不得你能被朕多睡几次,盼着你多承恩露,早日怀上龙嗣,生下带着周家血脉的储君好延续你们周家的尊荣呢?”


    他这句话刚说完,身下的媜珠整个人便剧烈颤抖起来,她牙关发颤,眼眶通红湿润,满眼怨恨地死死瞪着他:


    “周奉疆,你怎么不去死!”


    “你就是个老畜生,你去死吧!”


    周奉疆还没来得及笑一笑去好好欣赏一番她的怒容,忽觉手掌虎口处传来一点刺痛,原来是媜珠趁他不备,骂完他两句后就一口咬上了他的手。


    倒是只鸟喙尖利、最受不得气的金丝雀。


    这一下她也是用尽了浑身力气,看那清丽眸中溢满的恨意,只怕她恨不得把他这只手都给直接咬断。


    不过周奉疆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肉身伤痛,他从小到大、从在生母身边到后来沙场领兵,受过的伤大大小小已无可计数,是以媜珠所咬的这点痛于他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这只手被她叼在嘴里,倒是不便于他动作了,周奉疆低头呵斥她两句:


    “几时还学会了这乱咬人的本事了?松口!”


    “你的牙就这么硬?到现在还不知认错悔过,就知道乱咬人?还不赶紧松口!”


    他越骂她,媜珠咬得越紧,还摇了摇脑袋咬得更深了,像只用力啃食骨头的猫,不仅会咬人,她还能趁你不防备时再伸爪子挠你一道。


    见骂她两句还不管用,周奉疆又对她说:“这张嘴这么喜欢咬东西,朕换一处地方给你叼着?恐怕你也是喜欢的。”


    这话逼得媜珠回忆起他们过去床帷间不堪为外人所知的那些事,尽是他的下流癖好,她一边更加用力咬着他的手,一边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眼泪,泪水混合着他的血又滚到她嘴里去,弄得她满口苦涩铁锈之气。


    他就只会这样侮辱她,只会对她说各种不尊重她的话。


    媜珠心中恨道,他如果真敢那样做,她一定会还像这样用力咬他的,最好直接把他咬断,一口气废了他。


    既然她自己不识抬举,不肯低头,周奉疆腾不出手来虽有些不太方便,但还是顺从她的心意,借着这个姿势彻底得逞了。


    他舒畅地长叹一口气,丝毫不在意被她咬的鲜血直流的手掌,俯身亲吻她的脸颊,夸赞她是如何如何的美丽,说她是何等何等的尤物。


    “有周三娘子一人之身承欢君王龙榻,纵使天下美人加在一块、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宠,也撼动不了三娘子的宠眷了。”


    媜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中途她实在没了力气,只能含恨从口中吐出了他的手。


    那只手掌的虎口上留下一个见了血肉的完整牙印,周奉疆在动作之余抽出空来瞥了眼那伤口,一笑而过,也未放在心上。


    他还颇为善意地提醒她说,媜媜,你还记得么,其实这不是你第一次咬朕了,这也不是你留在朕身上的第一个牙印。


    她第一次咬他,就是在她的新婚之夜,她的初夜,也是他们的第一次。


    她懵懵懂懂,按照新婚前嬷嬷们的教导无条件地顺从丈夫的一切摆布,嬷嬷们告诉她说,女子就该要这样乖顺,只有这样的女子在婚后才能得到丈夫的宠爱。


    媜珠虽不解更无法接受,但彼时刚刚失忆的她面对一切都无比不安,所以也惟有认命,而后照做。


    可当那一切真的来临时,媜珠害怕得战栗不止,而且还没真正开始她就不停地哭泣求饶,不停地对他说自己很害怕,弄得周奉疆也不上不下、不知如何是好。


    她懵懂无知之下的声声求饶,在当时还罕见地唤醒了他心底仅剩的一点良知,让他颇有些罪恶的负罪感。


    ——但新婚之夜是男人最得意的时刻,他又不可能因为她的哭泣害怕就真的即刻立地成佛成了清心寡欲的和尚,然后不动她了,和她就这样和衣睡下。


    这可能么?


    于是他也是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奇招,将她搂到自己怀中,让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下,然后叫她张嘴咬着他的左臂,告诉她说,不论等会是害怕、痛苦还是有其他任何异样的感觉,不必开口说话,咬他就行了。


    最痛苦的那一刻来临时,媜珠便如他所言,死死咬住他的臂膀,咬得他左臂鲜血淋漓,沾染了一大片床褥。


    而他也如愿没有听到她的求饶泣泪之声,装作完全不知道她的痛楚一般,于无限销魂畅快中第一次得到了她,亲手将她从一个女孩儿变成他的女人。


    然,现在的媜珠是听不得周奉疆提这些旧事的。那些都是他欺骗侮辱她的见证,她永世不想再回首自己新婚之夜的情状了。


    哪怕她这会儿已经被折磨得说不出话来,她仍然恍惚地在心底感慨他厚颜无耻程度之至。


    媜珠逃跑在外,久未侍奉他,加之再有怒火的催化之下,这一场交媾合欢当然不可能轻易结束了。


    中间周奉疆察觉媜珠有些要被他折腾得昏迷过去的倾向,他自不能允。


    他现在折磨她,就是为了让她清清楚楚地记住,记住他们之间的一切,否则他在她没醒来的时候为何不直接去上她?


    周奉疆遂披衣下榻,扬声唤宫人端进来早已备好的参汤和参片。


    佩芝亲自端着东西进来,小心地奉到天子面前。


    她闻见这銮驾内浓重的腥甜糜艳气息,虽未听见皇后的声响,可猜也能猜到她必定不好过。


    原先佩芝还预备着借机替皇后说两句好话,适时劝一劝皇帝,请皇帝别做得太过了,娘娘素来纤弱,她受不住的,她会被您弄伤的。


    可这时见到皇帝脸色不好看,她就算有几分心疼皇后也不能多说什么了,只好放下东西便躬身退下。


    周奉疆端起那盛着参汤的玉碗,在榻上捞起媜珠的身子,扣着她的下巴强行打开她的牙关,把一碗参汤连着她口中他的血一块灌进了她腹中。


    媜珠挣扎未果,只能将一碗参汤如数饮下。


    周奉疆又折回茶几前,从盘子里捡了两块参片塞进媜珠口中叫她含着,是强逼着她提起几分精神、不准她昏睡过去的意思。


    他要她保持清醒,记住所发生的一切。


    媜珠可怜到连睡都不能睡下,目中的愤恨之色从始至终就没消退过。


    周奉疆揉了揉她快要断掉的腰肢:


    “不错,这回除了那……朕的血也喂到你嘴里了,不是说男子精血养人么?配上这高丽王献来的高丽参,朕看看于你有没有效用。”


    他压低声音,语气轻浮:“你若觉得有用,朕以后日日喂你多吃些。”


    多吃些什么?


    是高丽参还是其他的什么?


    他没说。


    直至彻底结束时,周奉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媜珠这一次确实不一样了。


    ——这一次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屈服顺从过他半分。


    哪怕在这场漫长情事的后半场,她已经吃不消受不住了,可她宁愿咬牙强忍下去也不肯开口求他半句。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就算有他们在争吵时他动粗强迫她的时候,起先她不情愿、和他又挣扎又哭闹,可等到实在承受不了了,该低头求饶时她也丁点不含糊,该哭诉就哭诉,会双手攀附着他的肩头和他细细求饶,说她真的不行了,求他放过她。


    而这一次,他折磨她的时间、次数,都是以往的翻倍还不止,她又正是虚弱无力的时候,她竟当真不愿和他求饶半句。


    就真恨他恨到这个份上了么?


    就真的这么有骨气?这么刚烈?


    周奉疆在起身下榻穿衣时想起了这个问题。


    情爱之事,总归是情欲相伴着爱意才最有滋味的,有欲而无爱,纵使身体餍足了,心情还是极差,心底的那一块也是空荡的。


    周奉疆此刻就是这般。


    他回首瞥了眼榻上那终于累到彻底昏睡过去的女子,心头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恨意居多。


    如若实在没有旁的法子叫她回心转意,他也只能期盼着来日方长了。


    现在他们最不缺的就是世间。


    他慢慢跟她磨下去,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一生……


    她总有屈服的那一日吧?


    其实他们都不愿意承认,面对彼此的埋怨与谴责,他们竖起浑身尖刺来争吵,吵来吵去,他们心知肚明对方说的也是对的。


    媜珠指责他的残忍、指责他的欺骗、指责他对她的掠夺与侮辱,但她又不愿承认,周奉疆所说的那些她无力反驳。


    似乎他真的是她最好的归宿,是他庇佑了她和她的母亲、乃至她的外祖赵氏一族。


    这的确是她在周家别的所谓手足兄弟们都不可能做到的。


    周奉疆恨媜珠不爱他,恨媜珠不和他站在一起,但媜珠怨恨他对她的强占,他也寻不出理由来面对她。


    既然无法面对对方提出的问题,那他们就只能不停地继续争吵,假装充耳不闻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委屈地诉说自己的不满。


    她只会不停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妹妹起侵占强夺之念?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做你的女人?


    而他也只能继续重复着说,他待她有多么多么的好,除了他之外,再无人可如此爱他,为什么她不选他?为什么在她的母亲和外祖家都坦然接受了他给出的好处后,她还不顺从他?


    ……


    为什么?凭什么?


    我为什么要顺从你的心意?


    你凭什么不满足我的要求?


    吵来吵去,吵到最后也不会有人愿意先低头,只会不停地埋怨对方。


    谁都只讲自己占理的那一面,谁都不愿稍微承认一点自己的错。


    或许惟有随着时日渐长,才能最终消磨这些隔阂么?


    第59章


    即便是早先便在心中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佩芝,在她去收拾这床帷之间的一大片狼藉污秽时,也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即便她也觉得媜珠是有几分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然陪在媜珠身边侍奉她的时日长了,媜珠素性温柔和善,佩芝也难免会偏向她几分,心疼她些许。


    她命一个小宫娥过来,同她一道将那根本没眼再看的锦被枕褥全都挪走,换上一床新的来铺上,又叫人端来热水给媜珠擦拭身体。


    媜珠这会刚从那仿佛无休无止的折磨中解脱出来,也顾不得满身脏污没有清理过,就这么随手捞来一截被子遮掩身体,蜷缩在大床的一角沉沉睡下了。


    佩芝给她擦脸时,发现她眼睫上还缀着两滴欲坠不坠的泪珠,眼眶也哭得一片红肿,其情其状分外凄婉惹人怜惜。


    她是当真又遭了一场大罪,纤细白皙的身子上没剩一处好地方了,处处遍及男人的指痕或是吻痕,也不知到底都是用些什么姿势折腾出来的。


    若说女子胸乳和腿根之间会多有些痕迹也就罢了,怎么……怎么连她双足的足背上也零星还有几个吮过的痕迹?


    还有那臀瓣上,也被男人用戒尺抽打得红肿不已,轻轻一碰就叫她疼得直抽气。


    佩芝手中的巾帕擦拭到她腹部,见她腹部有些隆起,摸上去也有几分涨涨的,而她稍稍用些力气往下按,昏睡中的媜珠便有些不安稳地痛苦蹙起眉来,轻声细吟了两下。


    终于佩芝见她这样也是可怜,遂又取来一张干净帕子在她身下垫着,在她腰腹间的穴道处使了巧劲揉按两下,帮她渐渐解脱了出来,柔白的小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坦。


    媜珠的睡颜也恬静了下来,她在枕榻间翻了个身,轻抿了两下唇瓣,总算是能睡得安稳了。


    或许是臀瓣处的伤仍是叫她难受,平躺还是侧卧都令她难受,媜珠阖着眼睛在榻上翻动了两下,最后竟是像只兔子一般趴着睡。


    她是睡好了,只是方才垫在她臀下的那张巾帕上大滩大滩的污秽简直让人没眼细看,佩芝撇过头去不敢细瞧,胡乱包起来一块收拾了。


    做完这一切尚不算结束,她又取来好几个装在瓷瓶里的药膏,给媜珠浑身上下的伤处涂抹了一遍药膏,涂完后给她盖好绣被,这才轻声退下,留媜珠一人在此间休息。


    ——皇后是不会被废的。


    从天子的銮驾上退下时,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佩芝的脑海里。


    即便这一次这个女人犯了这么大的错,就连倪常善之前都在担心她会不会真的触怒陛下而因此失宠被废,但这一刻,佩芝清楚,皇帝终究还是放不下她的。


    他已停了那男子避孕的凉药,现在还如此频繁地宠幸媜珠,是真心期盼媜珠还能怀孕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的吧?


    宫中开始修旧时太子所居的东宫殿宇,在出来追皇后之前,陛下还抽空亲自给那殿阁更名为“延和殿”,是预备着三年五年里会有一位小储君住进去么?


    除此之外,长安城里地段最奢贵精致、占地广阔的府邸,是前朝时一位秦王的王府,自陛下登基以来,那府邸就一直空置,并未赏赐给宗室的王爷公主们所居。


    倪常善从前私下还和他们猜测说,他早就料到那长安城里除了宫城之外最好的地方,是陛下留给来日皇后腹中所生的小公主长大成人后所居的。


    他干儿子倪赐清起先不太肯信,说干爹您这想的也太长远了,就算等小公主降生到长大成人出嫁,这中间少说还有个二十年,二十年里保不准还有多少变故呢。


    倪常善当即就叫他签字画押来,把他一年的俸银赌在这。若是日后此府邸真归皇后所生嫡公主所有,那倪赐清一整年的俸银就归他所有了。


    陛下不仅空着那府邸,甚至还把边上的两座宅院一并空下来叫人打通了连城一家,那府邸被重修后奢华仿若天子行宫,也惟有最受陛下宠爱的公主才能居于此。


    府邸极为临近魏宫宫门,若小公主想要回宫看望父母,亦十分方便,这也是陛下把那地方空出来不给旁人住的主要原因。


    皇帝从一开始就盼望着她能为他生育儿女吧?


    他是很想要属于他们的孩子的。


    媜珠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睡醒时,周奉疆正单膝跪在她双腿之间给她那最见不得人的红肿破皮损伤处继续上药。


    粗粝的指尖上即便抹了一层湿润软滑的药膏,但当触及媜珠最为娇嫩的那处皮肉时,痛楚之感仍让她疼得发起抖来。


    宫中秘制的药膏纵有奇效,可媜珠身子虚弱,又昏睡两日未进饮食,她没吃东西补补身子,药膏再有用伤口恢复得也慢上许多,这会儿本来肿着的地方也还是肿着的。


    当媜珠醒来后意识到周奉疆再对自己做什么时,怨恨、羞耻、恼怒,种种心绪再度涌上心头,尤其是他还正亵玩似的碰着她那处地方,她一声不吭地躺在榻上伸腿踹他,声音虚弱地有气无力又分外尖锐:


    “混蛋,畜生,你怎么还不去死!”


    周奉疆啪一下放下手里盛着药膏的瓷瓶,腾出一只手稳稳攥住了她伸来的足,还意味不明地在她足背上摩挲了两下:


    “你是想叫朕把你这两只脚都用金链锁起来?现在还不知学安分几分!看来还是朕待你太好了,把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是了,他一开始锁在她脚踝上的那根锁链到现在还没去掉。因脚踝上锁了东西,不便于她下身穿什么衣裙,所以佩芝只能给她在上身随意披件宽松柔软的外裳,用一根系带简单束于腰间。


    只要将那根系带轻轻一抽,她的身子便会如剥了壳的荔枝般露出白嫩的果肉供人食用。


    倒是便宜了男人随时剥去她的衣裳,对她行那事。


    媜珠含恨望向他,那扬起的脖颈每一分弧度里皆是她的桀骜不驯。


    周奉疆本来训斥她也只是随口一说,还没动真格地生她什么气。


    反正她骂来骂去也只有那两句话,更没有几分杀伤力。


    他念她承欢后辛苦,没和她计较,转身去取了搁在一旁的一碗鱼肉羹来喂她。


    媜珠昏睡时未进饮食,这会儿醒来后说她不饿自是假的,可她更不愿吃半口周奉疆端来的东西,还念着刚才的怒气未消,不声不响地等周奉疆把鱼肉羹都端到她面前来了,她猛地一下把碗给打翻,把一碗鱼肉羹全挂在周奉疆胸前的衣袍上了,其上以金银绣线所制的龙纹更是被弄得一塌糊涂。


    成,端来喂这只真凤凰的鱼肉,全被她喂给那假龙吃去了。


    周奉疆脸色自是一下变得极不好看,一面是他身为帝王的颜面被她一再挑衅,让他在他的臣下奴仆们跟前也有些没面子。


    ——毕竟等会他这副模样出去,倪常善和佩芝他们见了,谁会猜不到这是媜珠的杰作?


    唯有她敢在他这里这么放肆。


    她也只敢这么对他。


    除了他,谁还这样惯着她?她的旧情人张道恭?她父亲、母亲还是那些庶出手足兄长们?


    恐怕没一个人买她的账的。


    自己面子挂不住还是小事,他更气的是媜珠还是这死样子半点不改,仿佛他对她的教训当真一点用也没有。


    周奉疆气得将那碗扔到地上砸碎,冷冷起了身:“不知好歹的东西,朕罚你也无用,和你讲尽道理也没用,是不是要朕再把你这两只爪子也用锁链绑起来你才老实?”


    媜珠被他吓得哆嗦了一下,可气势还是不肯退让的:“我不贪图你的好处,你不如杀了我让我解脱!”


    周奉疆更怒:“你以为朕不敢杀你还是舍不得杀你?你不过是心知肚明朕有多宠爱你放不下你,所以你才敢在朕面前猖狂!朕若真心想整治你,也有的是法子,


    ——现下就能让人把你那些弟弟妹妹们全都绑过来,再把你赵家的舅父舅母表兄弟表姐妹们也捆过来,你对朕说一个不中听的字,朕就在你面前砍下一人的脑袋来扔到你床上去,朕保证能立竿见影就把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治得服服帖帖!”


    媜珠面色瞬间惨白起来,唇上的血色也退得一干二净:“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对你的丈夫和兄长就是这样说话的吗!朕告诉你,朕不会这么做,因为朕还宠爱你,还将你当做来日欲白头偕老的妻子,朕不想把事情做绝,那你呢?你对朕的诚意和爱意呢?你就只知道这么作下去胡闹是不是?”


    媜珠不说话了。


    周奉疆静静凝视了她片刻,冷冷地拂袖而去,也没再和她多说什么。


    过了一阵子,佩芝又给她端上了一桌子精致的饭菜,媜珠倒是一声不吭地吃了。


    饭毕,佩芝给她端上一碗汤药,哄她服下。


    媜珠凑近闻了闻,摇头说不喝,任佩芝怎么劝也无用。


    ——她猜到那是碗坐胎药。


    从前父亲还在世时,母亲一直期盼为父亲生下嫡子,所以常年饮用这一类汤药,纵使不同的医者开出的方子剂量不同,可总归都是那么几样药材,味道闻起来也是大差不离的。


    媜珠不肯喝。


    佩芝左劝右劝也劝动不了她,只能轻叹一口气,瞥向屏风后静坐着的皇帝。


    皇帝起身突然出现在媜珠眼前,与她冷笑道:


    “不喝就不喝罢,到底女子受孕也不是光靠这汤药的。——对了媜媜,你猜猜,你这些年怀不上孩子是为什么?呵,是朕从前心疼你,舍不得让你生,所以朕常年喝着那男子避孕的凉药,免了你的生育之苦。如今朕不会再心疼你半分,朕已停了那药,往后你夜夜为朕在龙床上暖床,早晚有你怀上的时候。”


    “深宫日夜漫漫,朕怕你孤单。你既如此不驯,那就一窝一窝地慢慢给朕生孩子去吧。”


    媜珠一下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第60章


    周奉疆怀疑媜珠眼下果真是疯魔了,否则,她为何会癫狂到不论他跟她说什么,换来的都是她那恨入骨髓一般声嘶力竭的顶撞?


    一如此刻,当听到他提起这个有关孩子的话题后,媜珠又气得在榻上摔了汤碗,一碗温热的坐胎药四溅泼洒在地上,还有些又溅到他的龙袍上去了。


    这是他今日被她发疯弄脏的第二件衣袍。


    媜珠披头散发地以手指着他,情绪激动,指尖发颤,又是要哭出来的样子,眸中湿润:


    “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我恨不得你现在就去死!”


    她声声含泪,字字泣血:


    “你是不是觉得你真的很爱我?你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是不是还希望我对你感恩戴德,厚谢你对我的宠爱?我好好的清白女孩,从未行差就错半步,一生未曾有水性杨花放浪形骸之举,却在父亲病逝后被你无故强占,你趁我失忆,设计强娶我为妻,又在数年中令我蒙受着这等自以为自己不能生育的屈辱与忧虑,使我日日不得安心!周奉疆,你怎么不去死!”


    哪怕她真的是他的妻子,在这几年的婚姻里,她也有她说不出的委屈与不快,


    “因为我受了你的恩惠宠爱,因为我以为我是你的妻子,多年无所出、未能给你生育一儿两女的,使我婚后时常郁郁寡欢,内心苦闷。我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疑虑是自己的原因,我害怕你的责怪,害怕你臣下的不满,害怕百姓的议论,我常年求神拜佛,跪拜送子娘娘,求上苍赐我子嗣,这些你眼睁睁全看在眼里,可是你却不闻不问,对我的痛苦熟视无睹……你明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你从不和我解释,你任由我在痛苦中不得脱身……”


    “你饮着男子避子的汤药暗中不让我受孕,你觉得我会当真以为是你爱我、不忍我受生育之苦么?不!还不是因为你自己心虚、因为你的一己私欲!我的失忆之症最受不得刺激,你是怕怀孕分娩一事会刺激到我的身子,使我想起往事!我若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当然不会再那样乖顺地伺候你、满足你的那些下流癖好!你为了自己的兽欲、舍不得让我恢复记忆,只能尽量避免让我生子!”


    “周奉疆,你就是个畜生!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屈辱折磨?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会认真回答我为什么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只会跟我说,反正在你身边总比在张道恭身边好,反正你将我保护得所谓很好,所以我没有怪你的权力。若我做了张道恭的女人,我现在不是死就是在亡国逃难时被一堆猥琐龌龊的男人奸污淫辱,总之都是没有好下场!现在我跟了你,我能活得好好的,我也不用伺候一堆别的男人,只要陪你一个人上床就行了!我过得可当真太好了!我要对你感激涕零毕生回报你的恩情!”


    虽然刚刚吃了点东西填饱了肚子,可媜珠这时候还是极虚弱提不起多少力气的人,这样声泪俱下地说完这么多话后,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情绪激动,眼神憔悴而哀伤,软软地靠回了床头栏杆上,再没有多说一个字的精神了。


    她说的那些,未必不全是周奉疆心底的阴暗想法。被她说中自己心事,周奉疆本是暴怒的,可一忍再忍之下,顾忌她的身子,他最终一言不发地又拂袖而去。


    佩芝上前搂着媜珠的肩膀轻声安抚她,劝她冷静些,多少顾念自己的身子,何必这样总是动怒,女儿家年纪轻轻的,何苦这般。


    媜珠闭上眼睛,滑落一行绝望的泪珠:


    “……我现在觉得,我这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一点意思也没有。”


    “当年他杀我们周家那么多人时,为何不顺手将我一道杀了?这样于我反是解脱……”


    她对自己的未来看不到丁点希望。


    原来看似陪伴她多年的兄长,甚至是那个看着她从出生到长大的兄长,其实一点也不懂她。


    ——作为冀州侯周鼎之女,俪阳公主嫡孙女,馆陶县主周三娘子,她过去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


    未必多么波澜壮阔,也不要如何恢弘盛大,更不必何等何等的荣华富贵。


    在她自幼所受的教养里,她被告知她长大出嫁为人妇后,要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一个体面的贵夫人,同时,她也理应受到丈夫及家中所有人的尊敬。


    她会很爱她的丈夫,一心为丈夫考虑,替丈夫操持家事,生育儿女。


    她被人告知女子不应善妒,所以即便她的丈夫妾室如云,有一堆庶子庶女,她也不会怨恨不满,她会按照礼数和家规去管理丈夫的妾室们,也会视如己出一般疼爱庶子庶女。


    她被人告知女子要勤俭持家,不得奢靡,所以即便出嫁后丈夫并非显贵,不能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也能泰然自若地接受这一切,并且力所能及地削减自己的开销支出,尽可能减轻丈夫的压力。


    同理,她所做的这一切,应当为她在婆家换来公婆的称赞,婆家人的喜爱,尤其是她丈夫的尊重。


    他们理应夫妻和睦,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他不会用那些下作的荤话来亵弄她的身体,不会对她呼呼喝喝,大呼小叫,满口训斥,更不会随心所欲地用她的身体来泄欲,弄伤她、逼她顺从他的心意和他同房。


    但周奉疆现在是不会懂这些的。


    他所学会的生存逻辑,很大程度上都是负面的,是一些极端情况下的歪理。


    ——他给了她什么,他就能要求她回报什么。


    至于他给她的那些,锦衣玉食,珠宝首饰,荣华富贵,尊荣显要,专房之宠,一心一意,——到底是不是她真正需要的,他可不管。


    他给她付出了,他就必须从她那里索要回他想要的东西。


    大抵是害怕这对帝后再无休无止地闹起来,于是乎,倪常善和佩芝两人心照不宣地分头劝起来,都劝皇帝皇后这几日暂且少见面为好,给彼此一个冷静的时机,兴许冷静几日后,再见面时说话就好说了呢?


    周奉疆一再退步,思及他去一次媜珠就闹一次的那副架势,怕她早晚有一天自己也要把自己给气死了,遂一连数日未曾再出现于媜珠面前,想叫她静心细养身子。


    他虽不出现在媜珠面前,可媜珠一日三餐、一举一动,包括她一顿饭主动伸了几回筷子去夹菜,周奉疆都一清二楚。


    因出门在外皆乘马车銮驾,而最尊贵宽敞的天子銮驾只有一辆,周奉疆将那处留给媜珠后,他自己还得偷偷前往后面的另一驾马车上处理每日的政务。


    ——为什么要偷偷的?


    到底他是天子,他在他的臣下们面前想要几分面子,也不奇怪吧?


    他总不好意思让人指着议论,说他和皇后闹了不快,最后他把自己的地方腾给皇后,自己没声儿地溜出去另找个地方待。


    传出去,他的颜面往何处搁?


    岂不是又要叫沿途州郡百姓传为笑谈,争相议论。


    他们眼下这是在从夔州回长安的路上。


    当日天子忽然一声不吭地从长安连夜驱驰突现夔州,朝廷给天下人的解释便是声称皇帝他是去夔州迎南楚亡国君臣们的。


    自张道恭于龙编县被俘后,南楚君臣宗亲们便被邓元益通通关进笼子里,叫人快马加鞭运回长安。而从夔州渡江,就是回长安的必经之路。


    所以皇帝会突然出现在夔州受南楚君臣拜见,也不算奇怪。


    这时候还免不了要把周二娘子周婈珠拿出来当个借口,朝臣们替皇帝找理由搪塞世人说,淑妃乃先帝长女,陛下的长妹,陛下感念与先帝的父子之情,怜惜淑妃因嫁与张道恭为妃而流落在外多年,此番前往夔州,就是看在先帝的颜面上,为了迎淑妃回长安的。


    世人闻之,定要叹皇帝还是重情重义。


    实则且不说如今的周婈珠被人软禁在昏暗的马车中一路押解回长安,就是昔日在冀州侯府,多少年来她也没和周奉疆面对面说过两句话,哪来什么狗屁的手足情深重情重义。


    也是亏得她被关在马车里不知道这些,她若知道,少不得还得疯疯癫癫嘴里叽里咕噜地念些蛊咒来骂周奉疆早死。


    在回长安的一路上,周奉疆强忍着不再去搭理媜珠的脾气,正逢南楚国灭,连带着衍生出的关于一堆人的处置问题,还有周婈珠勾结大魏朝臣的琐事需要清算,周奉疆也确有够他心烦意乱忙一阵的事情。


    作为一个皇帝,其实他倒是很清楚自己不擅长之处在哪里。


    打江山容易治江山难,让他排兵布阵领军杀敌他容易,给他二十座险峻城池让他去逐一攻克也并不复杂,然,做了皇帝之后,他实则并不善于处理这些人和人之间的复杂问题。


    比如说,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什么人和什么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他该给谁什么样的官职、该赦免哪些人、惩罚哪些人……


    例如此刻南楚降臣里,他随手所指要诛杀一个老酸儒,立刻有臣下向皇帝进言,说这位前朝老臣曾经出身何地何地、曾经在哪家书苑里做过讲学的夫子、如今朝廷里有多少效忠陛下的官员都曾在那家书苑里读过书,都曾听过那位老夫子讲学,和他有些交集瓜葛,陛下您杀他事小,可才立国之初,万一因此引起长安那些朝臣们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的恐慌,那可就没有必要了。


    周奉疆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他倒不是真怕了这老匹夫,更不是真怕长安的部分官员因此恐慌害怕,只是实在是累到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替朕拟诏赦他死罪,说朕宽宥文人,不予深究他罪状;等回长安后,过个一年半载再把他毒死就是了。”


    周奉疆最终寒声令道。


    名为宽容仁慈,换来天下文人称颂;实则照杀无误,对你毫不留情。


    这就是所谓的权术?实在可笑。


    周奉疆在忙碌的日子里,媜珠仍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蜷缩在床榻上,每日几乎连下床都很少,连吃饭也是佩芝给她端到床边上的。


    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带着她脚腕上的那条金锁链,没有人知道她整日在想些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快乐,不仅不说话,连笑容也再没有过了。


    经过沿途州郡时,皇帝总会吩咐人去采买各个州郡县城的时兴有趣的玩意儿来,献到皇后面前,给皇后解闷,讨皇后欢心。


    可惜不管什么东西拿过来,媜珠只会做一件事。


    ——起身,走到窗前,开窗,把东西丢出去。


    周奉疆这几日不敢来见她,不就是听了倪常善和佩芝的“谗言”,说他不去扰媜珠便能叫媜珠心情好些么?


    结果这些丁点用处也没有,她还是那模样,又是寻死觅活的做派。


    周奉疆见不得她如此。


    昔年她被他逼到坠楼失忆之前,她就是这个样子。


    每日一个人静静待在房内,不出去,不说话,不笑,不开心,给她什么她不是摔了就是扔了。


    既如此,他还不如日日和她宿在一张榻上,夜夜上她来寻欢呢。


    他还委屈自己什么?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