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忆君王 > 60-70
    第61章


    媜珠提不起精神来,一方面以她当下的境况,肯定无论如何都是高兴不起来的;另一方面,还是因为那一次同房被他折磨得太过,不论是臀瓣上还是那里的伤处,都断断续续使她痛苦了许多天才渐渐愈合。


    她身上带着伤,连坐立也是难安,总会扯动到某些地方的酸痛,所以她才总是躺在榻上懒得动弹。


    佩芝见她这样子也是真的可怜,凄凄惨惨的,总像只离了母兽后在外受了伤的小兽,带着满身的伤痛呜呜咽咽地蜷缩在一处角落里自己疗伤。


    见不到周奉疆时,她看向佩芝或是其他过来伺候的小宫娥们的眼神里是没有太过激烈的情愫的,没有怨恨、愤怒或是不屈。


    她的眼神是平静的,哀伤的,有时总像是一汪死去的池水,它枯萎了,死去了,这碧波一般的池水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锦鲤浮游,也没有开满一池摇曳的芙蕖,纵有一池的碧水,可它已经死了。即便你再想仔细在里面翻腾出什么东西来,也只能捞到两三截腐烂的枯荷的茎。


    那样静静的哀伤,时而又会显得她分外茫然无辜,似乎她真的只是一只误入牢笼的兔,她仍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为什么她没有自由,为什么她的脚腕上被人锁上了金链,为什么她要衣不蔽体地待着这里遭受那个男人的强占掠夺。


    佩芝时常怀疑,若是再这么耗下去,或许她真的会跳第二次楼。


    ——对,跳楼。想到这一茬,佩芝恍然惊醒,也许这才是皇帝将她用锁链绑起来的真正原因。


    他是怕她再寻死。


    他让她只着一件纱衣寥寥蔽体,让她整日披散着头发不饰妆容,将那些利器包括簪钗等等首饰都拿到远处去不让她碰到,原来也有这个用意在里头。


    若她真的再寻死一次,大概皇帝也彻底要被她弄疯了。


    媜珠当年在冀州侯府里坠楼重伤的那一次,佩芝也是见识过的。


    那天夜里,据说是皇帝又去她的绣楼里寻见她,和她说话,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不出半个时辰,听得三娘子的绣楼内外便是一阵惊呼,三娘子衣衫不整地坠了楼。


    在她坠楼后病重昏迷的时日里,皇帝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甚至一连数日都没有主动多说一句话,生生把自己也熬瘦了一圈。


    他唯一说过的几句话,也是应付养母赵夫人的问责。


    赵夫人斥问他,是否是他欲强占她女儿行那禽兽之事,这才导致她的女儿不堪受辱自尽。


    他疲惫地看着赵夫人,轻声说他没有。


    他只是想劝妹妹留在冀州、留在他的身边,他没有想逼死妹妹,他也没想过妹妹会这样刚烈。


    赵夫人看着他,恨恨咬牙,最终还是没有再为此事叱骂他,她指着冀州城南的魏州方向对他说:


    “今你父亲刚亡故,南边的魏州节度使视我冀州无人了,更未将你这年轻人放在眼里,率兵来攻,又欲围我城池,你在这守着她有什么用?不如去替我们冀州守城!”


    其实当时的情况,即便周奉疆本人不去前线督战也没什么大问题的,但偏偏叫赵夫人这么一劝后,他真去了。


    这一去还出事了。


    不是他出事,和魏州节度使一家老小上下出了事。


    大抵是裹挟着怒意和无法发泄的对媜珠的担忧与心痛,周奉疆领兵一路出冀州打到了魏州城下,攻城半月将魏州城打下,入城后他便屠了魏州节度使全家,还将人头悬在城墙上示众。


    自古攻城掠地,一般默认的上策是劝降,通过派遣极为富有谋略的幕僚说客前去城中游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使得守城将士们心甘情愿开城投降,己方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夺得城池。


    中策是围城,什么也不干,就是派个几万人马将城池围起来,靠着熬时间耗尽城中的粮草,使对方不战而败。此法虽看似简单,然唯一的缺点就是耗时太长,普通的将领根本静不下这个心来干等着。


    最下策么,就是上来便直接火拼硬攻,各种云梯战车投石楼通通架上,靠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架势,在短时间内以大规模流血的方式夺得城池。


    在军法谋略上,冀州的几任周家家主皆被认为是粗俗蛮横、简单暴力的兵家学派。


    他们从未使用上策得到过一座城池,从来采取的措施不是围就是打。


    只不过区别在于是先围还是先打。


    周奉疆的养父周鼎一贯的做法是先围城,围而不见成效就打,打而不克再继续围,直到把自己想要的地盘夺到手再说。反正只要动手了,他就永远不会使自己空手而归。


    周奉疆的做法比他养父更为凶残。


    他习惯直接上手就打,一时打不下就继续打,两次打不下就三次打,反正也是必须要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弄到手才行,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在乎。


    而他对媜珠呢?


    劝,围,打,上中下策,三种法子他都用了个遍,可是哪种也没有用。


    起先他是“劝”。在周鼎死后,他让人好言好语地去劝媜珠,也是对她说尽了好话、给足了让步、做出了承诺,希望她能放弃张道恭,留在他的身边。


    可是不行,媜珠是不听劝的。


    那他只能再“围”。他将媜珠关在冀州侯府里,不让她去见张道恭,不让她走,想着把她围到彻底绝望了,也许她便会妥协。


    然这还是无用,媜珠想尽办法要逃出他的囚笼,果真有一次趁着他不在家,便穿上嫁衣逃出去要去嫁张道恭,还要和张道恭一起跑去洛阳。


    围她围不住,他最后惟有动真格的“打”。


    他追了上去,把媜珠追回来狠狠教训一番,又将她那未婚夫痛打了一顿,强行拆散了他们。


    再一次将她关回冀州侯府时,他就是“劝”“围”“打”三个法子一起上,一边劝一边围,同时她若是还不听话,他也不介意再教训教训她。


    ——最终,他得到的结果就是媜珠宁愿坠楼寻死也不愿屈从他。


    事后很多年,周奉疆还在不停地思考,思考他到底是哪里做的还不够,为什么他穷尽办法也换不回媜珠的真心?


    为什么?


    因为你将她当做一件物品,当做一座可以被你攻克占领的城池,当做你的战利品。


    在你换着法子逼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确实是你从出生看着长大的挚爱?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宝贝?


    你怎么舍得的呢?


    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么?为了快点得到她,占有她的美丽与温顺,为了在她身上得到享受,所以你不停地逼她,是么?


    看着她生生从楼上坠落,看着她纤细的身子像一只碎了翅膀的蝴蝶般静静躺在地上时,你有没有后悔过?


    当年她刚刚出生后,被给赵夫人接生的产婆们用襁褓包裹起来送到外头,在冀州侯周鼎看过她后,你便是第二个见到她的人。


    那时,你看着她初生到人世间那孱弱娇嫩的模样,你在心底立誓,来日的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一定会永世呵护她、保护好她。


    明明你对自己说过,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你都会爱她的。


    后来呢,你忘记了吗?


    事实证明,男人的诺言的确是不可靠的。


    大部分时候,青年时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许下的承诺,到中年这个女人人老珠黄之时,什么山盟海誓都抵不住他要另觅新欢的那颗心了。


    而幼年时对一个女孩儿许下的承诺,待到自己青年时大权在握、志得意满之日,这也是不作数的。


    她不能什么都不做,——他要求她为他付出,要求她爱她。


    譬如此刻,当他时隔多日后再度于深夜出现在媜珠榻前时,便是要求媜珠与他同房。


    他是来找她寻欢的。


    他要求她必须和他行房交媾。


    媜珠见他过来,依然是一动不动,不理不睬,甚至她只用眼尾的余光瞧见他的身影后,连抬抬正眼看他一下都不肯。


    他立在她榻边,唤她起身,说话时语气尚算温和:


    “过来,给朕宽衣侍寝。”


    一切的宁静止于他开口说话之时,当他说完第一句话后,媜珠便做好了要发疯与他争吵的架势了。


    她一手支在软枕上,在榻上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瞪着他,然还不等她说什么,周奉疆将一指轻轻按在她的唇边,打断了她。


    “朕这几日对你的忍让也够了,现在朕要你侍寝替朕纾解,你别在这时候做让朕不高兴的事、说让朕不高兴的话。”


    “给朕瞧瞧,那伤处可痊愈了没?”


    周奉疆不疾不徐地伸手勾住她宽松寝衣的腰间系带,轻轻一扯,这纱衣遂被轻易剥落,滑下她的肩头,露出这剥了壳的荔枝里面雪白柔软的果肉,满身雪艳无瑕,仿若一块臻品美玉,可以置于手心细细把玩。


    媜珠牙关发颤,双腿下意识交叠起来,不让他去看。


    她还是不肯配合。


    周奉疆若有所思地在脑海里思索了一番,与她道:


    “朕原以为你有多在意你周家的手足姊妹们呢。你的姐姐弟弟们穷尽心思为你安排出逃,如今你已被朕抓回,难道半点不在意你的姐姐弟弟们会有何下场?——上一个在朕面前造次的周十五郎,是何死相,你可还记得?”


    十五郎……


    媜珠唇瓣微张,心脏抽痛起来。


    还有二姐姐、穆王他们……


    媜珠神色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追问道:


    “我二姐姐,二姐姐呢?张道恭都被你抓回来了,那我二姐姐呢?二姐姐在哪里?穆王、穆王他……他怎么了?”


    周奉疆微微一笑:“媜媜,你做了这么多年人妇,应该懂得男人刚在榻上发泄过后的心情是最好的,这时候你和朕提什么要求,也许朕都能答应你。”


    这已经算是明示她了。


    帷帐内安静了下来,静到他们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


    媜珠的呼吸越来越乱,而他则愈发急不可耐。


    最终,媜珠垂首望向大床的一角:“我不要带着这个链子,我不喜欢。”


    周奉疆说可以,同房时他可以暂时为她解开,但作为交换的代价,事毕后她要乖乖去喝坐胎药。


    媜珠也默认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将她足腕上的镣铐解开,媜珠一脚就把那金锁链和镣铐一起踹下了床,动作中还带着几分愤恨。也许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直接踹在他身上罢。


    给她取完锁链后,他仍旧站在床边不动,暗示地看着她。


    媜珠赤身披发,在榻上膝行上前,跪在他跟前,垂着眸子给他解衣。


    他衣袍下早有遮不住的异样,形状骇人,即便侍奉他多年,媜珠也还是害怕。


    那是把利刃,要饮她的血才能解渴的刃。


    这一场做的还算痛快,即便媜珠不曾婉顺地迎合,可好歹她没有要死要活地反抗,偶尔几下她还能稍稍配合他的动作,也算是难得了。


    她没有自讨苦吃,周奉疆动作间对她也尚算温柔,倒是没有再弄伤她。


    四次。


    云雨毕,皇帝精神尚好,并未疲倦,甚至还有些惬意地揽着媜珠的身子靠在床头回味方才的滋味。


    媜珠一身薄汗,满面潮红,似乎也十分温顺地靠在他怀中。


    等周奉疆下榻取了茶盏来喂她喝水后,她喉间湿润了几分,思忖着他吃饱喝足了,这会儿应该就是心情最好的时候,遂开口向他索要自己的报酬:


    “你不能再伤我的姐姐和弟弟。我二姐姐流落在外多年,一朝得回,不论张道恭是什么人,和她无关。——你要复她公主之位,给她公主奉养,不能追究过去之事。


    还有穆王弟弟,他是无辜的,我做的这些事并非他挑唆谋划,是我求他帮我的,你若是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人之身即可。放过我弟弟一家。”


    周奉疆刚行完房事后尚且处于一片极致销魂中的头颅,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有些五味杂陈地看着媜珠,最终还是被她给直接气笑了。


    媜珠梗着脖子和他追加了一句:“是你刚刚亲口和我说的,你说这个时候你心情最好,我和你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我。”


    周奉疆冷讽她:“朕是说了这话,可朕说的是,你提什么要求,也许朕都会答应你。朕可没保证不论你要什么都必须给你。”


    媜珠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周奉疆又嗤笑:“何况,你姐姐弟弟们犯的是谋逆大罪,车裂凌迟剥皮实草也不为过。


    ——色冠北地三十州的第一美人,你的身子就这么值钱,给朕睡几次就能留他们一条活命?”


    言语伤人,可他真正想说的是,媜媜,你的身子就这么不值钱么?你和我同房合欢,最后竟然就只是为了给这些人求情?你把你的身子当做什么?把我当做什么?


    媜珠唇瓣微张,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还不等她发疯,周奉疆继而还道:


    “嗯,你不止要保他们的命,你还要保他们的荣华富贵,要他们继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呢。”


    “何况,就算你真心拿人家当手足,人家背地里骂你贱妇淫妇不得好死的时候,你还没见着呢。也真是难得有你这样菩萨心肠的好妹妹好姐姐,肯帮着这些非出一母、各怀鬼胎的所谓亲人。”


    “好了,你别哭闹了,深更半夜又吵又闹的,左右宫人侍从们听见了像什么样?还以为朕又将你怎么了呢!待咱们回了长安,朕亲眼带你去见见你那好弟弟好姐姐的真面目,看看你这蠢货有没有悔改的一日。”


    天子的銮驾,于十日后回到了长安。


    大概,这也是周奉疆一生中颇有意义的一日。


    这一日,随着南楚的亡国君臣们被带回长安,按照每朝每代的惯例,新朝的都城内都举行了极为隆重的献俘仪式,昭示着新朝天子的战功与胜利。


    长安街道沸腾,满城喧嚣,街头巷尾之内便是百姓的议论。


    前朝的亡国之君,当真是被俘了回来,彻底终结了前楚张氏江山的寿命与最后的希望了。


    “得天下之艰,少有险于魏太祖者。”


    这是后世对周奉疆前半生的评价。


    意思是,论得到天下的艰难程度,很少有比魏太祖皇帝更险峻的了。


    这说的是“险”而非“难”。


    何为险?


    他的前半生里实在有太多太多次应该死去的机会了,不论他哪一个坎没有挺过去,只要他死了,后来的史书故事里,都不会再有他的名字,这江山也不会再和他有关。


    襁褓之中随生母流浪时,像他这样的婴孩是应该死去的;


    在生母身边的那几年,面对生母的苛责与饥寒折磨,他应该随便患上一场病然后静静死去的;


    生母抛弃他后,一个这样年幼的孩子是没有理由活下来的。


    六岁那年,被军中士卒们起哄在深夜前往黑皮子山上替他们取箭囊时,他是应该死去的,也许是被山中豺狼所食,也许是失足滚落山坡,总之他都该去死。


    后来成为冀州侯周鼎的养子,被他当做一个可以随时舍弃牺牲的家奴一般使唤,替周鼎鞍前马后的那些年里,战场上无数的刀剑流矢,都应该要了他的命才对。


    周鼎去定州打义武节度使时,面对定州城的坚固城防,令他的养子周奉疆带着一批士卒先行架云梯登墙。


    攻城时,第一批冲上去的人,总是默认是用来牺牲的。


    他不敢违背养父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上,最后偏偏他没死。


    他顺着那云梯咬牙往定州城墙上爬,城墙上的守城士兵们用长枪往下刺、用巨石朝下砸,甚至还取了滚烫的沸水朝下泼,他都挺了过来。


    他后背有一片狰狞的伤口,便是那时被沸水所泼后留下的疤痕。


    他不仅没死,他还真的第一个爬上了定州城,并且单手砍掉了悬于城墙上的定州纛旗。


    坦然安坐在城墙太师椅上的义武节度使看见这单枪匹马爬上城楼的冀州小将军,竟一下被吓得气血上涌,双手颤抖着指着周奉疆说出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两句话:


    “周鼎麾下安有此猛将?我定州之亡,亦在情理中!”


    “定州虽亡,可有此虎将在,周鼎……周鼎他自己养虎为患,也必不得善终!未必强于我……”


    说完这句话后,义武节度使呕出一口老血,一下不省人事。


    定州城墙上的士卒顿时军心已去,慌不择路,再无抵抗之气势。周鼎遂得定州。


    凡此种种,周奉疆都挺了过来,活了下去。


    他打败了张道恭,打败了养尊处优、出身高贵的堂堂皇子。


    这一天,是史书也当为他记得的时刻。


    第62章


    这样的日子里,身为皇后,媜珠自然要盛妆华服地陪在周奉疆身边。


    早些时候他便让宫娥去唤醒媜珠,为她梳妆打扮,将那沉甸甸的流光溢彩的凤冠和一大把的步摇钗环朝她鬓发间堆上去。


    这还是媜珠时隔多日后,第一次真正穿好自己的衣服,不用再衣不蔽体地见人了。


    出乎周奉疆意料的是,媜珠今日居然无比配合,不仅没有说半个不字,任由宫娥们将她各种折腾,她揽镜自照,对镜理妆,甚至还会主动给出一些意见,说她的气色不大好,那胭脂的颜色可以抹得稍重一些,不然不好看。


    在献俘礼上,她站在他身边,陪他一同见证这样盛大恢弘的场面,接受百官朝拜叩首。


    她的美丽,是他万里江山里最动人的一片风情,是盛世天下最骄傲的妆点,又最终在后世文人墨客的诗词笔墨里,被凝结为大魏一朝最倾国的象征。


    ——不过这个时候,周奉疆一度怀疑,她那样恨他,或许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发一场疯,在文武百官和南楚降臣们面前猛地上来再给他一巴掌,骂他几句,然后让此事必会被史书所载,沦为青史笑谈。


    可他会这么想,事实上还是因为他不懂媜珠。


    媜珠并没有这么做。


    虽不是心甘情愿去做自己兄长的皇后,但当她被人骤然架到众人面前、要求她去做这个皇后时,她恪守本分,举止端庄娴雅,一举一动间没有半分错漏之处,仿佛她真的是他的好妻子,好皇后。


    因为她要脸。


    她是个要脸面的人,私下和周奉疆闹得再厉害,到了旁人面前,她都得顾忌着自己的颜面,绝不会做出出格失态的事情来。


    在这献俘礼上,赵太后自然也会出席。


    大约媜珠的这份要脸也来自于她母亲赵太后的言传身教。


    媜珠对周奉疆憋着一肚子的气却不敢在人前发作,她母亲赵太后何尝没有憋着对她的气呢?


    可赵太后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也是一言不发,只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里狠狠瞪了媜珠一眼,大概是回宫后要收拾她的意思。


    媜珠至今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哪怕面对母亲凶狠的眼神,她也坦然回之,不见半点心虚羞愧。


    献俘礼毕,周奉疆带着媜珠去见了她的二姐姐和穆王弟弟。


    不过,是在地牢里。


    并且是他们悄悄在地牢的一侧,让她静声去听周婈珠和穆王周奉弘、穆王妃林氏以及颍川公主周芩姬的交谈。


    不知何时,周奉疆竟已命人将周婈珠和穆王夫妻还有颍川公主关到了一个牢笼里。


    这里头,还有四妹妹颍川公主的什么事么?


    媜珠被周奉疆搂着腰站在这囚牢的一侧隔壁里,她只能透过一个微弱的小孔隐约看见二姐姐的一点影子,却不能真切地看见她的容颜。


    周奉疆在她耳边低声呵斥她,眼底浮现一层玩味的笑意:


    “别出声,朕带你看一场你周家的好戏。看完戏了,就让你去见你的姐姐弟弟。”


    皇帝话音刚落,一旁的囚牢里,一位殿前都点检司指挥使模样的官员踏足入内。


    那指挥使静了片刻,看了看穆王,看了看颍川公主,继而又看向了周婈珠。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前月里,周淑妃利用颍川公主驸马之弟韩孝民夫妻,行内外勾结之事,串通穆王周奉弘,欲谋害天子与皇后,涉谋权篡位之极罪。尔等虽贵为皇亲宗室,然犯此极恶之罪,亦罪当诛灭。”


    指挥使话音刚落,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刚被从颍川公主府带过来的颍川公主周芩姬。


    颍川公主连忙跪伏在地,声声求饶,口口冤枉:


    “不!不,陛下明鉴,求陛下明鉴,妾驸马之弟韩孝民虽犯下重罪、无可抵赖,可妾与驸马是无辜的,妾和驸马都被蒙骗其中,当真不知内情啊!妾若知晓这些罪人如此胆大包天,必早已告发于陛下!”


    她一面说话一面诚惶诚恐地磕起头来,“妾与生母、驸马受如今的福泽荣华,皆赖陛下与皇后的恩赐,妾永生永世、为奴为婢偿还陛下与皇后的恩情尚不能够,即便是畜生之流也不敢再谋害陛下、娘娘啊!求陛下、娘娘明鉴!若是陛下与娘娘罚妾管教家人不利、犯了牵连之罪,妾愿意认,可陛下娘娘若当真觉得妾有不忠不臣之心,妾宁愿万死也不敢认啊!”


    周婈珠姿态骄傲地站立在一旁,见到周芩姬如此姿态、如此言语,重重地仰首哼了一声,忽地就冲上去狠狠踹了周芩姬一脚,钳起周芩姬的头发,朝着自己四妹妹的脸上就左右开弓扇了几个巴掌。


    “不要脸的娼妇!你和周媜珠、你们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你们一窝的老鼠不嫌骚,全是自甘下贱的货色,对着血海深仇的仇人卑躬屈膝、奴颜婢膝!我父亲堂堂冀州侯一世枭雄,如何养出你们这些下贱的女儿!你们不配做周家的女儿!”


    她连连嗤笑:“如何呢?如何呢?你觉得你现在在这里哐哐地磕头,磕到脑袋都烂了,周奉疆和周媜珠那对奸夫淫妇就能放过你了?无耻至极的笑话!贱婢!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兄弟、叔父和堂兄弟们吗?你的骨气呢!亏你也是冀州侯之女,就是乡下农户人家的粗俗女儿,也比你有气性些!”


    周芩姬措不及防被她痛殴了一顿,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惨叫着手足并用地挣扎起来,躲过了这阔别多年不见的二姐姐的毒手。


    她连爬带跑地躲到了囚牢的一角,一手指着周婈珠,口不择言地和她对骂起来:


    “我为什么要管这些人的死活!他们死了就死了,和我什么相干!我不过是个不得宠妾室生的庶女罢了,我在冀州侯府里谨小慎微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什么狗屁的兄弟、狗屁的叔父、狗屁的堂兄弟,谁多给过我二两银子让我裁一身新衣裳吗!死了就死了,死了人少我还嫌清净呢!”


    周婈珠尖声回怼:“是啊,家里的兄弟在你眼里都是外人,那现在他们都死了,家业落到了周奉疆的手里,你就过上好日子了吗?你就尊贵了,富贵了,你——”


    “对,我就是富贵了!”


    周芩姬的声音比周婈珠更加尖锐:“如今我贵为公主,享公主奉养,安安分分过着日子,和我的生母、丈夫、儿女们待在一起,有天伦之乐,可安享荣华,我过得好得很!什么兄弟叔父们,他们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欠他们的,不必为他们哭丧叫魂,我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我告诉你,别说是周奉疆杀了我兄弟了,就算他把我父亲也杀了,只要他不杀我和我母亲、只要他能让我好好过日子,我都不在乎这些!”


    周芩姬一手捂着自己脸颊上被周婈珠掌掴后红肿的皮肉,对着周婈珠冷笑:


    “周婈珠,哦不,周菱,周菱角,你又在我面前装什么清贵刚烈!你以为你是什么冀州侯长女贵不可言,实际上和我一样,不过是周家的一个小小庶女罢了!你哪来的脸面跳出来替你父亲兄弟们抗这么大的牌坊?也不怕压死你自己!你父亲几时拿你当过什么人物了?呵!”


    颍川公主周芩姬缓缓直起自己的脊背来,而周婈珠则蓦然被她威逼得后退了几步,气势上竟然就这么短了她一截了。


    周芩姬顿了顿,回忆着自己从前在冀州的那些闺阁少女时光,对周婈珠又道:


    “就算周家有个牌坊要人扛,这辈子也轮不到咱们这些做女儿的。我父亲那么多儿子,虽然被杀了不少,可活着的也不是没有呀!他的家业是要留给儿子的,不论是庶子嫡子,总归和女儿们没有关系。我们这些女儿养在家里,连他养的牲畜、他的犬马都算不上!


    他养的畜生们,他还叫人好吃好喝地喂着,时常过去逗弄一番,可他的女儿们呢?他那么多的女儿,有好好陪伴过谁吗?父亲死时,我十四岁了,十四年来,他连一个好好的生辰都没有给我过一次,他算个什么父亲!他的儿子、兄弟、侄儿们被人杀了,我替他哭什么丧!”


    周婈珠反唇相讥:“他不算你父亲,你凭什么做公主?你这些年好吃好喝地长大,不都是父亲的供养!没有父亲,没有周家,哪来你的今日?”


    周芩姬怒而回道:“我吃了他十几年的饭,我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他一时欲念上头、随手宠幸过我的生母而后有了我,是他要生的我,为人生父,他养活我不是天经地义,我有什么可感激他的!别说是没受过他宠爱的我了,就算是被他捧在手心宠过的周媜珠,我看也未必需要去给他扛周家的牌坊!我们这些做女儿的不欠他!”


    眼看姐妹二人吵来吵去是吵不出个谁对谁错来了,周芩姬又怒指一旁的穆王:


    “周婈珠,你倒是烈性,你和我一个女子寻什么麻烦?你怎么不去问问这周家的堂堂男子,问问你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不抗牌坊给他周家去复仇!问问穆王周奉弘!他和我一样享受着周奉疆给的荣华富贵,你口口声声只说我不配,怎么不说他这个男人不配!怎么不说他没有骨气了!”


    穆王周奉弘坐在这牢笼的一角,听着这两个姐姐的你争我吵,互相责难,已经被吵得头昏脑涨了。


    陡然被周芩姬叫到自己的名字,他也是一肚子的窝火,心知自己此番落到周奉疆的手上,必然没有活命的时机了,于是也同样破罐子破摔地怒而起身,厉声大骂起来:


    “够了!你们这一群无能无知的贱妇!我看你们才是一窝的老鼠不嫌骚,你们才没一个好东西!周媜珠,你周婈珠,还有你周芩姬,你们以为自己谁比谁占理过,你们都是一群贱人!”


    他指天而骂:“我父亲就没养过一个中用的女儿,不是荡妇就是娼妇,不是蠢货就是贱种,各个都该死!


    周媜珠就是荡妇中的荡妇,装无辜扮无知地在周奉疆身边伺候着,踩着自己亲兄弟们的血坐上了这所谓的中宫宝座,我父亲若是有眼在世,就该第一个先杀了这荡妇再说!”


    “还有你,周婈珠,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你也是个离不得男人的娼妇罢了!你让我们穆王府送珍珠手钏给周媜珠,哄骗她在周奉疆身边打开那手钏里的机关,说是那手钏里藏着的蛊虫可以让人昏迷,实则那可是一对毒虫,是能要人性命的!你要杀周奉疆,要杀周媜珠,好,我赞成,这对奸夫淫妇死不足惜,可是杀完他们之后呢?你居然劝我在长安造势,帮你迎张道恭重回中原复国?!


    ——你真是千刀万剐的蠢货啊!周媜珠和周芩姬都没你这么蠢!你都能设计杀了周奉疆与周媜珠了,你居然不想办法扶持自己的亲弟弟上位,竟然要我帮你千里迢迢迎回张道恭?张道恭给你什么了?给你正妻之位?给你宠爱呵护?连我都看出来张道恭根本不稀罕你,你还上赶着贴上去帮他!”


    “周媜珠纵使下贱,那也是周奉疆先馋她的美色,是周奉疆非要她不可的。可你呢?你满脑子除了男人还是男人,张道恭不稀罕你、你也要倒贴着伺候他,你比周媜珠下贱一万倍!”


    周婈珠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寄予厚望的亲弟弟也有这样指责自己的一日,没想到在亲弟弟的眼里,自己居然连周媜珠还不如……


    被周芩姬和周奉弘轮番戳中的伤处,使她的内心崩溃颤抖起来,她浑身战栗,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不,你敢这样说我,你敢这样说我,我……”


    周芩姬还附和道:“难道不是么?这笑话我们满长安都听说了,在岭南龙编县时,听说淑妃娘娘带着自己的侍卫请建德皇帝张道恭一起渡海出逃,结果危急时刻,张道恭一脚将淑妃踹落海中,欲自己独逃!哈哈哈哈,周婈珠,你聪明,你最有骨气,父亲在天之灵庇佑你,所以庇佑你找到的男人便是这样的!”


    ……


    那间牢房里的争吵声后来渐渐离媜珠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的神思模糊起来,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慢慢地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她最终没有勇气再去见自己的手足亲人们。在一片麻木中,她被周奉疆带回沓樰團隊了她原以为自己此生也不会再回来的椒房殿内。


    周奉疆命宫娥们去替皇后换件衣裳:“那地方污秽,给皇后脸上和手上也擦一擦吧。”


    媜珠麻木而僵硬地任由宫娥和嬷嬷们折腾着自己。


    后来她被人收拾过了一遍,有人扶着她在殿内的美人榻上坐了下来。


    周奉疆一步步逼近她,站到她面前,漫不经心地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怎么,上次见张道恭时吐够了,这次没的吐了?”


    媜珠被迫仰首和他直视,她看见他眼底的戏谑,看着他好整以暇的从容不迫,一直以来,他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心里,他什么都懂,他明白所有人的小心思,只是他懒得搭理而已。


    他这样玩弄着所有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所有人的挣扎,也同样俯视着她。


    媜珠的声音很轻,周奉疆并不确定那是不是在问自己:


    “我二姐姐和弟弟,想杀我,想杀了我,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我出逃,他们是想杀了我……”


    周奉疆还是接了这句话:“对,他们都想你死,只有朕愿意护着你,护你一世周全顺遂。”


    媜珠“哇”地一下低头吐在他龙袍的衣摆上,扶着美人榻的扶手又是一番排山倒海地吐了起来。


    她终于还是再度吐了出来。


    这一次,她要吐出的是什么呢?是她对这些手足兄弟姐妹们的情意吗?


    二十多年来,所谓的手足情意,所谓的姐妹情深,原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吗?


    张道恭是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畜生,二姐姐也不喜欢自己,弟弟也不喜欢自己……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第63章


    周奉疆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吐,他觉得她可恨,有时又觉得她也的确可怜,可怜得让人发笑。


    或许他该乘胜追击,在这时候再多骂她几句,最好能彻底骂醒她那颗太过柔软、柔软得敌我不分的菩萨心肠。


    但这一刻,看着媜珠那因多日郁郁寡欢而愈发消瘦的纤细身体跪伏在地费力呕吐的模样,他却短暂地说不出话来了。


    他和媜珠一起养的那只波斯猫灿娘子月余不见两位主人,正是想念他们的时候,见周奉疆与媜珠一道回来,灿娘子喵喵直叫地竖起大尾巴,从多宝阁上跳了下来,四只爪子哒哒哒地踩在地上,飞快地朝他们跑过来。


    它本欲上去缠着媜珠撒娇,见媜珠情绪低落、继而忽然作呕起来,灿娘子被吓了一大跳,圆圆的金色眼睛里满是不解和担忧,尾巴也低垂了下来,默默地趴在媜珠脚边,用毛绒绒的脑袋轻蹭媜珠的衣裙。


    畜生尚能感知到她的痛苦,周奉疆又岂能连畜生还不如?


    他沉默地给她端来一盏温茶,轻轻搁在媜珠的边上,又命宫娥们进来给皇后收拾收拾,而他也正想出去,给媜珠一点自己冷静冷静的时间。


    可紧跟在后头的,是赵太后的催逼责骂也追了上来。


    媜珠这边还在一边垂泪一边呕吐,承圣殿那头就打发了个宦官过来,说是赵太后召皇后去见她。


    媜珠低头不理,佩芝偷偷觑了觑帝后二人的神色,遂上前语气和缓地回绝了那承圣殿的宦官:


    “我们娘娘方从夔州车马劳顿回宫里来,正是身上累乏,又有些水土不服,医官们说是叫多歇歇,不若明日再……”


    那宦官连声说不可,“太后召见,叫奴婢一定请皇后娘娘过去,这是太后的意思。”


    媜珠在里间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这时候她该吐的也吐尽了,颤颤地从地上被宫娥们扶了起来,阖眼缓了缓,轻声吐息:


    “告诉太后,妾会去给母亲请安的。——佩芝,叫她们来替我梳妆更衣吧。”


    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故而,媜珠这一次去承圣殿时,卸去了发间的大半珠宝簪钗,手腕、脖颈、耳垂上的首饰也是几乎一样没戴,又换了身极素净淡雅的宫裙,连轿辇也未传,垂眉顺目地踏入了承圣殿里。


    媜珠跪地向她请安,赵太后冷冷哼了一下,也没唤媜珠起身,先是抬手将左右的宫娥宦官们全都挥退,殿内除了她们母女外,只有福蓉一人侍奉在侧。


    她满面怒容,起身从主位的宝座上走了下来,一路行至媜珠面前,双目含恨地扬起巴掌就要扇到媜珠脸上去。


    福蓉是不敢开口劝一言,而媜珠挺直了脊背静跪在地,看见了母亲扬起的手掌,可偏偏不躲不避,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最终这巴掌赵太后还是没忍心落下来。


    再怎么样,这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唯一的血脉啊。


    媜珠贵为冀州侯嫡女,自出生便被她父母捧在手心疼爱,她素性乖巧温顺,懂事听话,从未做过半件叫父母不省心的事情,自然也从未受过父母的教训惩罚。


    他们连一根手指头都没舍得碰过她。


    所以,赵太后这已经扬起的巴掌,最后还是哗地收了回去。


    她双眸含泪泛红,咬牙指着媜珠问道:


    “亏你哥哥还有闲心把你这养不熟的畜生追回来!我以为索性就要你死在外面才好呢!你不如当年就真嫁了张道恭了,早几年死在逃难的路上,尸骨无存才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也就不为你悬心牵挂了!”


    有时候,没打出去的巴掌比实实在在打到人脸上的,更叫人痛苦煎熬。


    母亲要是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掌掴了她,把她的怒火用这个巴掌打出去,打在她的脸上,也许媜珠挨了打、吃了痛,心里对母亲的愧疚还能减轻些。


    可母亲终究是没舍得。


    母亲连打她一下都舍不得,而她却实实在在地抛下过母亲逃跑了一次,哪怕的确是因为她已无法再忍受自己的兄长,可抛弃过母亲也是辩无可辩的事实,媜珠无法不内疚。


    ——而她对母亲的愧疚,也仅有上次逃跑而已。这并不代表她能理解母亲所做的所有事。


    赵太后被她气哭了,媜珠何尝不是泪如雨下,跪在母亲的脚边轻轻唤她:“娘……”


    “你别叫我娘!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有一个皇帝那样的好儿子就够了,无用又不孝的儿女,纵使是亲生的,我也一个都不想要!”


    “娘……”


    赵太后狠狠推了一把媜珠的肩头,站在她面前厉声教训她:


    “从小到大,你娘是如何教养你的?诗书礼乐、女红针黹、琴棋书画,凡百样的东西,都为你请聘名师,悉心教养你、抚育你,家中姊妹们,谁还能比得过你?便是前楚时宫中那些公主们,也未必有你养的好!可你呢?我便是请来个驯兽杂耍的给我训养一条狗,训出来也该比你听话聪明些!周媜珠啊,你怎能愚笨至此!”


    她一面骂,一面伸出手指狠狠戳了戳媜珠的脑袋,


    “你想一出是一出、把你娘抛下就出去寻野男人淫奔的事,我且先懒得说了,这一路大大小小的事情,皇帝也都告诉了我,我先问你第一桩,


    ——你那旧情郎张道恭,你还要不要他了?还念不念着要和他再续前缘、郎情妾意了?”


    媜珠哽咽着为自己辩解:“娘,女儿出宫不是生性放荡去寻旁的男人的,我是因为真的实在无法忍受被他强占侮辱,我实在受不了要去侍奉自己的兄长……所以我才,我才这么想走,娘……”


    赵太后又伸手继续戳她的脑袋:“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就告诉我,你那旧情郎,你还想不想他了?!”


    媜珠垂眸,双手紧握着袖口:“他非我良配,更非良人,我已绝了和他那份情爱的心思,再也不念年少往事了。”


    赵太后满意地哼笑了下,“这才对,当年我允你和那河间王张道恭往来,不就是看中了他的亲王身份?要是他们家的江山不倒,你能嫁了他做个王妃,来日做太子妃、做皇后,方不算辱没了你的贵重。我当年就告诉你,你是奔着给你娘争口气才和他往来的,可不是奔着找情郎的!我要真是想给你找个情郎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索性把周家大门一敞,满冀州城有的是少年郎给你挑拣!


    ——如今这没用的情郎都做了亡国奴了,你要是再念着他和他一起去做亡国奴,也真算你蠢出生天了。”


    媜珠的声音很低:“娘,我绝了对他的心思,并非因他富贵与否……是因为我发现他秉性懦弱虚伪、自私残忍,其所行事、非人可以所为,这样的人,不论是亡国奴还是万户侯,我都不愿嫁。”


    赵太后不耐烦地呵斥她:“好了,断了就断了,我不想听你这些没用的废话!张道恭当然是个畜生,能纵容士卒侮辱自己老娘的皇帝,还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他生母都这样了,你当年要是嫁了他,恐怕如今我这个岳母也没什么好下场!”


    福蓉这时候在一旁搭了话,算是替媜珠解了解围:


    “太后。太后,这其间也不全然是娘娘的过错,娘娘今年也才二十二岁的年纪,还是年轻姑娘家,年轻的女孩儿们,在男人身上总有些太过单纯的情爱的心思,太懵懂烂漫的,没真正吃过男人的苦头,哪里是轻易能改掉的。”


    ……


    这话令正在气头上的赵太后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失神。


    是啊,这世间十之八九的女人,年轻时候皆是这般痴傻,认准了一个男人就不愿轻易更改,总要到了吃尽柴米油盐的磋磨后,才能在琐碎的婚姻里看清男人的真面目,从此绝了情情爱爱的闲心,开始专心顾起自己来。


    她年轻时,她有媜珠这个年岁时,又何尝没在媜珠父亲身上栽过跟头呢?


    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是北地霸主冀州节度使、俪阳公主之子周鼎的嫡妻,他们也是少年夫妻,周鼎对她极为宠爱。


    十五岁那年,俪阳公主和老侯爷在整个冀州城里挑挑拣拣才挑中了她做儿媳,聘婚的媒人上了赵家的家门时,赵氏一族皆因她而荣。


    后来有一日她在自己绣楼里静静地绣着嫁衣待嫁,突然有个一身轻甲的少年默不吭声地躲过外间的奴婢们跳进了她的闺阁里。


    当时她被吓了一大跳,还未及呼喊,那少年对她笑道:


    “赵瑟瑟,你就是我周鼎的女人啊。”


    静谧的日光下,他身上的银白软甲泛着异样的光泽,衬的他少年意气风发,英姿伟岸。


    他什么也没做,也未对她有轻薄唐突之举,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串十八子佛珠,递到了她面前。


    “听说瑟瑟姑娘前些时日病了,这是我娘的生母宋淑妃生前留给我娘的东西,后来我娘给了我,说能保我一生平安的。给你,请瑟瑟姑娘收下吧。”


    那佛珠上尚带着他的体温。


    她的手像是被烫到,吓得瑟缩了一下。


    后来嫁给周鼎,新婚时自然也是浓情蜜意,一对壁人。


    可惜,成婚多年后,她才在婚姻中明白一个道理。


    周鼎的女人永远不会只有她赵瑟瑟一个人。


    他有太多太多的女人,不止是家里那些有名分的姬妾通房了,他在外征战时随手睡过又丢在一边没有带回家的女人更是不知有多少,多到她也曾在恨意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恨得她心尖发颤,恨得她面容扭曲。


    有时,她看着周鼎,想象着他和其他女人在一张榻上的模样,她也会恶心的想吐。可无奈的是,当他终于会留宿在她身边时,她又会那样深爱着他一般去抱住他,亲吻他,希望他记得她的温柔与体贴。


    仿佛她永远无法彻底恨他。


    不过,直到今日,她仍然不后悔嫁给周鼎。


    当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时,或许有看客会替她赵瑟瑟叹息一声,说,哦,若是这个女人能重来一次,她年轻时一定会选择嫁给别的男人,嫁给一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爱她的男人,而后在恩爱情深中重来一世,弥补前世的遗憾。


    可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十之八九都是这等龌龊东西,她有什么可重选的?哪怕重选了别人,这些人日后只要富贵起来,不也还是妻妾成群?


    这些人尚且还不如周鼎,他们可没有本事留下能让她成为皇太后的家业。甚至都不能在乱世里保全她的性命。


    她若是能重来,她还会嫁给周鼎。


    但,她绝不会再那么傻地期盼和他夫妻恩爱、期盼得到他永远的宠爱呵护了。


    她会按部就班地生下媜珠,收养周奉疆,然后数着日子盼他早死,数着日子盼养子早日登基,让自己成为皇太后。


    她一定不会再把大好的光阴用来为他落泪、用来恨其他的女人。


    她为他而伤心的那些时光,倘若被一个女人用来好好地爱自己、为自己的女儿绣两件肚兜,为自己娘家的母亲裁两件新衣,该多有意义啊?


    她要的是安稳和富贵。


    连赵太后自己都要花费大半生才能明白的道理,她想用三言两语说给女儿知晓,谈何容易呢?


    也许母亲对女儿最大的无奈,便在于此间。


    赵太后从回忆中抽身,当她再看向媜珠那仍旧桀骜不肯驯服的神态时,她内心反倒释然了许多了。


    她又问了媜珠第二个问题:


    “我知道皇帝带你去地牢见过你那些姐妹手足了,媜媜,你告诉我,现在你还真的再拿他们当你的至亲么?这世上,真正该是你至亲的人,是谁?”


    媜珠方才在椒房殿时才因为此事吐过、伤心过,这会儿赵太后再问,媜珠愣愣地不肯说话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如何回答。


    第64章


    有那么几个瞬间,媜珠自己想一想,竟会觉得自己这一生若是就这么失忆下去,浑浑噩噩地在他掌心里过一辈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失忆的时候,她的生活过得简单而平静,她不用思考太多、操心太多,只要懂事听话地待在他身边陪着他,期盼着早日为他生下子嗣即可。


    她不用经历如今这般各种各样的痛苦,兄长的强取豪夺,母亲的指责不满,旧日情郎的虚伪龌龊,还有她手足至亲的背叛欺骗……


    她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团糟,明明她也对身边的所有人都真心相待,不论是对谁,她都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可到头来她换来的是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对她?


    张道恭在私下抱怨她对他不贞,周奉疆怨恨她对他不忠,母亲指责她对她不孝,姐姐弟弟他们说她对家族不义。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恨她?为什么忽然之间她就被千夫所指、罪行累累?


    穆王弟弟方才在地牢里骂她时,口口声声所称她“荡妇”“贱妇”“淫妇”,一声声都如利刃般刺在她心里,让她恨不得当场再呕出血来。


    不过是因为在周奉疆面前,她怕他看了她的笑话,所以她才强撑着没有失态罢了。她不想让他看到,在她的家族里她是个多么失败的姐姐、多么不讨喜的妹妹。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周奉弘这样骂她?


    犹记得他小时因体弱多病,并不怎么受父亲周鼎宠爱,她便经常去看望照料他,私下贴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给他补补身体,还想法子去请外头的医者们给他切脉问诊,用尽各种药膳补汤给他在饮食上滋补着,总算看着弟弟一日一日地健壮起来,她心中也是欢喜的。


    除此之外,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各种爱护亦不可胜数,可最后他……


    他如何能那般坦然地将那些污言秽语加之于她身上?


    她这个姐姐,在他眼里当真就如此不堪吗?


    弟弟对她的伤害,远比发现张道恭那虚伪的真面目来得更为伤人心。


    媜珠在母亲面前沉默了许久不肯轻易开口说话,忽地呜咽一下用袖口捂着唇便哽咽大哭了起来。


    那哭声悲咽凄婉,似一只在山林间与母兽走失后被猎人陷阱所捕捉的小兽,被兽夹夹断了大半条腿,呜呜咽咽丢了魂一样的啜泣。


    赵太后看着她这样子,心中又恨又怜,咬牙又对她说:


    “你还不知你这疼出来的好弟弟心里敢打多大的算盘呢!我告诉你,周婈珠那贱婢教唆挑拨你出逃,实则是想借你毒杀皇帝,再将你也给一道毒杀。而周奉弘那贱种王八崽子又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等你和皇帝毒发身亡后,他假拟传位诏书,趁国无主君之时谋权篡位!”


    “人家背后的主意可都打好了!等他坐上了这把龙椅,第一个要先追封他那贱妾亲娘做皇后,要挪去和你那老匹夫父亲周鼎一块儿合葬。而后就把我这皇太后逼到别宫幽禁起来,一年半载的就够他把我磋磨死的!”


    ……


    见媜珠不语,赵太后将这从头到尾的事情和媜珠细数了一遍,冷笑连连:


    “张道恭,周婈珠,周奉弘,你这些放在心上的情人、亲人们,各个把你这蠢货耍的团团转,让你给他们卖命,把你卖了你还要替他们数钱!你又口口声声说在这宫里过得无一日欢愉,弃了你娘和你哥哥非要朝外头跑,我问你,你娘和你兄长,这些年可利用过你半分?说话啊!”


    “我害过你半分吗?你哥哥害过你半分吗?娇生惯养地伺候着你、捧着你、供着你,你娘你哥哥连心肝都恨不得挖出来给你吃了,你还是永不知足!你自己看看,这乱世里改朝换代了一遭,多少从前的公子王孙、贵女千金们全是死无全尸的,唯独你,从始至终没受过半分苦半分罪,前朝的皇后公主们也没有你命好!可你永远心向着外人!”


    “赶明日我就叫福蓉给我去百兽苑牵两只恶犬回来,我每日喂它们大鱼大肉,不出十日,这些畜生就对我赤胆忠心起来,任凭它旧日的爹娘兄弟们如何叫唤,只要没有我一点头,它们也绝不愿踏出承圣殿半步!可比你这狼心狗肺的亲女儿中用多了!”


    媜珠之前还跪伏在地任凭赵太后满口指摘教训的,然听到这里,她却忽地双眸含泪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眸光清寒似雪,仍是不屈服的倔强:


    “母亲,您对女儿的百般不满、万般教训,女儿都认了。——今时今日我总算不是您的儿媳,而是您的女儿,我总算能自称一声是您的女儿了!


    您说女儿对您不孝,女儿确实不孝,无可辩驳。可女儿还想再问母亲一声,您想要女儿怎样做,才算是对您尽孝呢?”


    不待赵太后张口回答,媜珠自嘲地牵唇一笑,继续道,


    “女儿知道您要什么。您希望我像卖笑的娼女一般对着我的皇帝兄长卖弄美丽温顺,希望我留在这宫里做他的女人,乖乖地宽衣解带躺到他的榻上去侍奉他、陪他温存取乐!然后再让我腹中怀上他的种,乖乖地给他生育儿女。


    您的女儿,从您腹中出生,她生下来就是为了以色侍人、用来取悦有权势的男人的。张道恭有权势时,您希望我可以嫁给他、取悦他,兄长有权势时,您就要求我去伺候我的兄长。


    如此这般,天子龙颜可悦,母亲您就开心了。您开心了,我才算对您尽孝;您不开心,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不孝!


    母亲,对不对?”


    “我失忆多年,被兄长趁人之危强取豪夺,旁人都跟着兄长一起骗我也就罢了,可是母亲,可是您,连您都在欺骗您的女儿!这五年多来,您看着我懵懂无知被他骗得团团转的样子,看着我一次次失身于他,您在心里有半分对您女儿的怜惜吗?”


    赵太后被她气得喉间一梗,头脑昏涨作痛,险些没有当场晕倒在地。


    她手指着媜珠,连声直呼“你、你、你”,福蓉上去扶着赵太后,一面又忧心又焦急地去劝媜珠:


    “娘娘!您怎可这般对太后娘娘说话!”


    媜珠旁若无人地低头去解自己腰间的系带,声音都还是哽咽的,泪珠也在不停地落下,让她脸颊上一片水痕。


    “母亲不是想要我好好地侍奉兄长,讨兄长欢心么?我现在就可以在这里给他侍寝,福蓉,你去请皇帝过来。哦,叫那些专门记录彤史的女官也一块过来。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皇后周氏媜珠,于承圣殿内奉皇太后之命侍寝几次!”


    ——彤史,由宫中女官记载帝王所幸后妃事所用。


    赵太后也被她气得快疯了,当即反问她道:


    “你母亲留着你在自己身边,让你千尊万贵的去做皇后,难道我反是害了我女儿吗!好好好,你将你母亲挤兑侮辱得如卖女求荣的鸨母一般,我也不认你这女儿了!我不认你了,总归害不了你了吧?你知足了,满意了?你告诉我,你还想去做什么!你还能去哪里过你的好日子!”


    媜珠哭道:“我什么都不多求,只求不用再做我兄长的暖床姬妾就行了,难道这也过分吗?”


    赵太后置若罔闻,仍是要死要活地抚着心口: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偏偏把你生出来,把你带到这人世里,让你做皇后、金屋玉食、绫罗绸缎地养着你,原来都是在害你!天下没有比我更难做的母亲了!”


    “怪我的肚子不中用!怪我生不出儿子来,只能生出女儿!我这样的罪人啊,生女儿就是要糟践她的,就是要让她去以色侍人的!难怪我的女儿都恨我!我当年要争气些,给周鼎那老匹夫生个嫡子出来倒也好了。但凡我膝下有个亲生的儿子,还要这不中用的女儿做什么!她就是跟着张道恭死在外面,被她亲姐姐周婈珠害得死无全尸,我也不心疼半分,我自有我的亲儿子媳妇伺候,有儿孙满堂,还稀罕她这养不熟的畜生?”


    ——这话实在太伤人,刺得媜珠的心亦是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谁家有这样的规矩,做人儿女的,梗着脖子站在这和亲娘吵嘴顶撞?畜生尚且不敢这般对待生母呢!”


    媜珠何尝不是气得浑身发抖,握成拳的双手十指指尖一片血冷,尖声回她:“我既无用,倒不如现下一头撞死也是个解脱,我死了就不必被您逼着去给他暖床了……您这么爱畜生,您总说我不如畜生,那您养畜生来给您尽孝,养满殿的猫犬畜生伺候您,我死了也不必再牵挂母亲了。”


    媜珠这会儿再多说几句话,恐怕赵太后今日真的会被她气晕过去。


    所幸,在这母女对峙的最伤人的时刻,殿外传来宫人通传声,是皇帝这会儿过来了。


    周奉疆甫一踏入殿内,便似闻见了这满殿的浓浓战火狼烟之气,媜珠站在那里,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赵太后也泪下两行,还叫福蓉在一旁不停地给她抚着心口顺气,大约她两口气顺不过来,也要背过气去了。


    至亲之间的互伤,总归是没有赢家的。


    他上前搂住媜珠,将媜珠拥入自己怀中,柔声安抚她:


    “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和自己母亲置这么大的气做什么?你今日只是受了太大刺激了。我们回去歇一歇,好不好?”


    这一刻,方才还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母女二人却瞬间冷静了下来,维持了面上的最后一丝体面。


    ——毕竟她们是母女,哪怕吵得再凶还是至亲,怎么能在旁人跟前丢了脸。


    赵太后费劲最后一丝力气状若坦然无事的样子与他们说:“我乏了,今日不留皇帝和皇后在这久坐,你们回去吧。”


    媜珠还能俯身敛衽给她行了个礼:“妾知。母亲累倦了,定要好生歇歇,否则妾心如何能安。初夏时节闷热,母亲可饮荷叶山楂乌梅水,宜消暑开胃。”


    周奉疆这一日将媜珠带回椒房殿后便离开了,当夜也未留宿于此,大约是想叫她一个人冷静冷静的意思。


    长夜深深,媜珠在这张宽大的床榻上辗转反侧,泪湿枕榻,久久不能眠。


    灿娘子不知在何处的博古架上喵喵叫了几声,发现竟难得有一日周奉疆不在而媜珠独宿的,犹豫了许久后,终是壮着胆子跳进了帷帐之内,躺在了媜珠的身边,猫爪轻轻触碰媜珠柔软的身体,示意媜珠它过来了。


    从前还在冀州时,周奉疆征战在外的许多个夜晚里,她都是抱着灿娘子睡的。


    只是周奉疆厌烦猫毛沾身,又不喜媜珠在面对他时将精力分给别的物什,所以只要他一回来,灿娘子就不能再陪媜珠睡。


    这一夜灿娘子再度过来,媜珠并未驱赶它,她像抱着婴孩般抱住灿娘子,蹭着灿娘子毛绒绒的身子,这一夜终于勉强睡去。


    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将下巴搁在灿娘子的猫头上,哽咽道:


    “以后我就和你一起睡才好,我不要陪他,不要男人。”


    “喵呜~”


    媜珠这一夜没睡好,皇帝留在宣室殿的书房里自然更不会好眠。


    媜珠尚有灿娘子相伴,而周奉疆却是独身一人,一无所有。


    直到这一夜,他仍在不停地思索一个问题:媜珠为什么不爱他?


    她为什么要这样痛苦?


    在他身边到底有什么真的值得她痛苦的东西?


    是他还不够爱她吗?


    幼时她分明是那样爱他、那样依赖他这个兄长,那她现在为什么会不愿意做他的女人呢?


    她总是提到他们的床帷之事,又总是极不情愿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怕痛怕累?


    可她并不该因为这一件事就闹成这样,非要离开他不可。况且,她每次都是有感觉、有反应的。


    她也并非无法从中得到欢愉。她应当也很快乐才是啊。


    甚至每一次她正满面潮红汗湿地沉浸其中时,有时他抽身离去,她还会露出那样怅然若失的神情,会娇滴滴地抚着他的肩膀,求他不要离开。


    那为什么事后下了床榻,她又常常是那般受了莫大屈辱似的?


    ……


    或许终了半生,他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他在许多人身上想要得到爱,而这些人并不愿意爱他。


    他尝试过讨好生母、养父、养母、包括养父家的其他兄弟们,可这些人对他都没有真情。


    唯一一个爱过他的,只有媜珠。


    他发誓要让自己强大起来,有朝一日可以随心所欲地爱她、保护她。


    但当他实现这个愿望后,她却这样轻飘飘地想要从中抽身,说她并不爱他,并不愿意陪在他身边。


    他怎么会允她。


    翌日,当皇帝大朝会毕,欲去椒房殿内看望媜珠时,倪常善替地牢里的狱卒们过来传了话,说前楚的周淑妃欲求见陛下。


    皇帝想也不想地回绝了。


    “朕不见。”


    倪常善又道:


    “周淑妃在狱中闹了一整夜,半夜里就要死要活地说要求见陛下。呃,周淑妃说,她有一言要进与皇后娘娘听,可以帮陛下让娘娘回心转意。”


    皇帝的脚步顿住了。


    ——“你告诉她,她若说不出半个有用的字来,朕就将她那段充带到她面前一片片凌迟给她看。”


    半晌后,皇帝道。


    第65章


    在这个夜晚里,注定和这场闹剧相关的所有人都不得安眠。


    诸如穆王、穆王妃、颍川公主和张道恭他们,大抵是为了自己来日的命数而悬心不安,赵太后则是单纯被自己女儿气得心口疼。


    然,在这一夜里真正思考过自己的人生的,却仍是只有周氏双珠姐妹。


    只有媜珠和婈珠。


    当这个漫长的夜晚过去,第二日晨曦朝阳的光束照在她们身上时,分别在地牢和在椒房殿的姐妹二人竟都懵懵懂懂地感到一种有如脱胎换骨般的新生感。


    ——她们从前的人生,都走得太错了。


    于媜珠而言,在这一夜里,直到她抱着灿娘子浑浑噩噩地勉强睡下时,她脑海中依然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那样在乎自己的亲人、手足,究竟有没有意义?


    做人女儿的那十几年里,她尽心尽力地照顾家中所有人,尽心尽力地对家中的手足兄弟姐妹好,其实,都是在自作多情吧?


    母亲曾经耳提面命地告诉过她很多次,母亲说,人心隔肚皮,哪怕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亲娘也未必真心疼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何况她和她的手足们并非出自一母?


    同出一母的兄弟姐妹之间,日后各自成家了,互相嫉妒翻脸不认人的皆大有人在,媜媜啊,你明知你母亲并不喜欢你父亲纳的那些妾室们、更不喜欢那些下贱庶孽,你又何苦这样眼巴巴地去对他们好?


    人家领你的情吗?人家又会回报你几分?


    这样的道理,媜珠自己心里未必不明白。


    可那时媜珠并没有太将这些放在心上。


    人心难测的道理她懂,她也没有指望自己怎样对别人、别人就怎样回报她。


    就像外祖赵家的两位舅母们的关系一样,妯娌二人之间,难道彼此都是真心的吗?难道都是真心盼着别人一定比自家好的吗?


    可哪怕心里多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一家人在面上不还是客客气气的?


    两位舅母平日里见了面,不还是亲亲热热如姐妹一般?掌家打理家务事时,妯娌二人也是有商有量好言好语的。


    她们见了对方生养的孩儿,不也还是把自己的侄儿侄女们抱在怀里疼得和亲生的一样?


    如此这般,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和和气气、蒸蒸日上的世家大族该有的风貌,这是叫外人羡慕的。


    日子么,不都是这样过下去的?


    媜珠昔日所求的,便是这般。


    正是因为她知道,父亲的妻妾太多,子嗣太多,互相之间非出一母的儿女更是太多,父亲在家中待的时日不长,对儿女们的关怀更是少得可怜,母亲……母亲也不愿亲热那些庶子庶女们,这个偌大的家族,若是再没有一些互相慰藉关心的温情,整个冀州侯府里就只会充斥着各种各样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算计。


    她希望她能让这个家稍稍温情一些,和睦一些,姊妹之间亲热一些,所以她努力地付出,她做了很多很多,她自以为自己所做的是有用的。


    然则今朝看来,原来一切都是她自己自以为是的笑话罢了。


    她眼中所见的是穆王弟弟他们对她的不满和唾骂,实则她心知肚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家里的其他弟弟妹妹包括族中宗亲们,对她的态度应当也大差不离。


    他们都不喜欢她。


    这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难于面对自己被人所厌恶的事实,尤其是在自己对旁人付出之后、仍然收获了对方的厌恶和冷眼。


    媜珠也不例外。


    她如今是躲在了这椒房殿里,躲在这金殿珠阙之中,将自己蒙着脑袋藏了起来,可是只要一想到在这宫城外面,还有许许多多厌恶她、咒骂她的人,她就一阵血冷,甚至连再出去见人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是她来承受这些呢?为什么偏偏是她?


    媜珠遥遥回忆起,自己这一生这样善良温顺的起点,实则是始于她父亲周鼎的教诲。


    是父亲教她这样做的。


    年幼时,她也很喜欢缠着家中庶兄姊妹们陪她一起玩,但是不知为何,幼年时的她便早已有些敏锐地察觉出了,自己的亲生兄长们其实并不是特别的喜欢她,每次只要她出现在他们面前,小声祈求着想要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他们的神色都有些隐晦而不可捉摸的厌恶、不耐烦。


    后来有一次白日里,她偶然听谁说了一嘴,说几位兄长们今日正在湖心凉亭里小聚,于是她也起了贪玩之心,请母亲院中小厨房里的厨娘们给她做了一盒精致的糕点,蹦蹦跳跳地提着这盒糕点去寻兄长们,想要和兄长们玩,和兄长们分享她近来最爱吃的点心。


    然而当她找到那里时,才发现兄长们并不是很愿意搭理她,她将糕点摆在石桌上,兄长们也不愿品尝。


    她只得手足无措地缩在凉亭的一角,静静地看着他们。之后不知怎的,似乎是有人绊了她一脚还是碰到了她,她一下失足跌落了湖水里。


    她努力地挣扎着,费力求救,可凉亭里的兄长们只在面上做了惊慌失措状,口中直呼“这可如何是好”,却无一人真正为她做了什么。


    他们不仅没有对她伸出援手,甚至只是连去叫人来救她也不肯。


    最后,她还是被赶来寻她回去吃饭的周奉疆给救了起来。是周奉疆奋不顾身地跃进湖水中把她捞了出来。


    事后,母亲因此事大怒不已,连连在父亲跟前告状,说这些庶子们要害她的宝贝嫡女,实在是畜生也不如,心思竟敢如此狠辣!


    父亲对她们母女极尽补偿,流水一样的珍宝送进母亲院中叫母亲消气,甚至还破天荒地一连在母亲那里留宿了两个月。


    但他始终没提过要怎样惩罚他的庶子们。


    母亲也是实在无可奈何了,在收到父亲的补偿和讨好之后,终于渐渐松了口,不提这事了。


    当年年幼的媜珠看不懂,可现在再想想,她忽觉得心寒不已。


    父亲为什么不惩罚他们?为什么连口头上的训斥也没有?


    ——因为那是他的儿子们啊。她周媜珠再宝贝,也不过是个女儿。


    一则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儿,去动真格地惩罚他的几个儿子,这对他来说并不划算;


    二则他更不可能让他的儿子们年纪轻轻就背上一个“残害幼妹”的名声,所以哪怕是口头上的训斥他也不会施加给他们。


    他要把这件事同他的儿子们撇得干干净净,否则一旦认真传出去,给别人议论起来,他儿子们的名声就都没了。


    反正媜珠也没有真出了什么大事,作为一个家主,他自是希望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得生出更大的风波来让他心烦。


    ——哦,若说对儿子们的惩罚,倒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他没舍得罚自己的儿子们,但是却私下将他们各自生母的月银停没了足足半年,以儆效尤。他说,罚在亲娘身上,这些人才会疼在自己心里。


    可是有什么用呢?为什么真正犯错的人得不到惩罚,受伤害的只有女人呢?


    媜珠受了伤害,赵夫人为此愤怒,那些庶子的妾室生母们无端受到牵连,唯有罪魁祸首置身事外。


    或许正因如此,后来周家才养出了十五郎和穆王周奉弘他们这样的儿子。


    他们都觉得,姐姐妹妹皆要为他们付出,都要帮衬着他们,谁不帮他们,谁都要被他们骂一句“贱妇”。


    周媜珠被周奉疆强占,周奉弘说她下贱;周婈珠心向张道恭,周奉弘说她下贱。


    周芩姬只想置身事外,她什么也不做,她没让周奉弘占到便宜,于是她也得到了一句“贱妇蠢妇”的谩骂。


    ……


    此事后不久,周鼎有一次将媜珠抱在怀里哄,问媜珠是不是至今还在害怕,是不是真的被吓坏了?


    媜珠躲进他的怀里,轻声哽咽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兄长们不喜欢她,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她,她伤心。


    父亲沉吟许久后,哄她说,兄长们只是无心之过,并非有意的。哪怕就算是有意的,她也不该太往心里去,不应该永远记着兄长们的错。他们是手足,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没有永远过不去的坎。


    “媜媜啊,爹爹有那么多的孩子,可是最宠爱者唯有你一人,你认不认?爹爹最疼爱媜媜,最喜爱媜媜,爹爹把宠爱都留给了媜媜一人,有时你的兄长、手足姊妹们,心中难免有不悦的,他们可能会有些不喜欢媜媜,媜媜也不该和他们计较。”


    “媜媜,你是你娘生的,你是爹爹的嫡女,是爹爹的宝贝,你得到了爹爹这么多的宠爱,你是馆陶县主,你要有做嫡女的样子、做县主的风范。爹爹把宠爱留给你,那么你就要尽力去关心你的兄长姊妹们,让咱们这个家和和气气的,好不好啊?”


    从此媜珠就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她以为兄长们不喜欢她,是因为她抢走了原本该属于他们的父亲的宠爱。而她受用了这份疼爱,她受之有愧,她心中不安,爹爹对她越好,她就越要对兄弟姐妹们好,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她才觉得自己对得起父亲的厚爱。只有这样,兄弟姐妹们才会多喜爱她几分。


    ——可现在,她似乎不会再这样认为了。


    媜珠想到了四妹妹周芩姬说过的话:


    “我们这些做女儿的不欠他,我们才不要去给他扛周家的牌坊!他真心爱的只有他那些儿子们!纵使有什么血海深仇,也该他活着的儿子给他去报仇,找女儿做什么!”


    四妹妹对父亲是恨的,而媜珠依然对他恨不起来。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


    他对她是有宠爱的,和家中其他的姐妹们相比,她简直就是被他捧在掌心的挚宝。


    她的好几个小妹妹们,父亲甚至连给她们取个名字都懒得去取,一年也未必过去亲自看一眼,连她们的生辰和年岁都记不得。


    他对她的确比对别人好,媜珠不能不认父亲的恩情,可这宠爱里同样夹杂了太多的假意,像藏在棉被里的细针。摸上去是柔软的,盖在身上是温暖的,但认真去细细抚摸,又免不了被扎得十指流血。


    长大之后的她想要细品父亲留给她的爱,就如饥寒交迫的流民们好不容易等到一碗官府施舍的赈灾粥。


    闭着眼去喝吧,勉强填饱肚子就行,吃进肚子里的是实实在在的,可你若是睁开眼去瞧官府给你煮的是什么……一碗稠粥半碗的沙。


    父亲都死了,不论是她爱他还是恨他,她都做不了什么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将他的规训教导奉为圭臬,她会收回她替他爱他的儿女们的那颗心。


    家里的手足姊妹们,周氏宗族里的亲戚们,她已无能为力再去多发善心了。


    第66章


    周鼎此人,其实素来淡漠又寡情,实则他身边没有一个人真心觉得他爱过他们的。不论是他的正妻、妾室还是儿女们。


    当连媜珠都发现周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爱她时,这一夜,在地牢中的周婈珠是何等心情,亦是可想而知了。


    事实上,周奉疆和媜珠在那牢房的隔壁偷听他们几人争吵谩骂之事,他们尚且是不知道的。


    既根本不知道,故而在周奉疆带着媜珠离开后,几人仍在面红耳赤地吵个不停。


    周婈珠骂周芩姬没骨气又下贱,周芩姬反唇相讥,直戳周婈珠心中最见不得人的伤心之处,


    “——周婈珠,你这么替你父亲的周家鞍前马后的尽孝,你父亲就会多疼爱你几分么?他连给你生母写个墓志都不愿意,我还以为你这长女有多大的颜面呢!”


    “你少自欺欺人了,你父亲根本不爱你,不管你做什么,你在他眼里还是什么也不算!”


    对,她知道,父亲并没有那么疼爱她,甚至也没那么爱她的生母。


    彼时世风,世家大族里并不会真的将家中所有妾室皆视为奴仆一般轻贱,有些在家里受些尊重、有些地位的妾室们,死后家中主君还会亲自为她们撰写墓志,称颂她们在家中的言行,并且有时还会称她们为“夫人某氏”。


    在婈珠的生母因病去世后,她便想求父亲为生母亲自撰写墓志,这也是她生母在病榻上弥留之际最后的愿望。


    她觉得她的生母完全配得上这份父亲亲手所写的墓志。


    她为他养育了长女,侍奉了他足足十六年,将自己一生都献给了他,她为什么不配?


    可是父亲从未将此放在心上。


    因为他那时新宠了一个妾室,那妾室给他生了个儿子,他时常流连在自己的新宠身边,哪还有空过问早已失宠多年的旧妾?


    后来有一年父亲染了时疾,家中姊妹唯有她和周媜珠侍奉在父亲病榻之前,尽心尽力侍奉到父亲病愈。


    父亲因此大为动容,询问她们想要他赏赐些什么?


    婈珠说,她希望父亲可以重新为她母亲亲手撰写一份墓志;周媜珠听罢,亦称自己别无所求,只希望父亲能为自己的庶母撰写墓志,圆二姐姐多年来的一个心愿。


    父亲当时答应了。


    然后他又忘了,这件事又不了了之了。因为他要忙于在外的战事,无暇再理会家宅琐事。


    第三次,是在婈珠十五岁的成人及笄礼上,父亲再度说他要赏赐她什么,因为她是他的长女。


    自己的第一个长女成人了,于他而言也算是一件大事。


    婈珠最后又说,她希望父亲可以为她的生母撰写一份墓志,是她的生母为他生育了他的长女。


    这一次父亲终于记得了,他写了。


    可是时隔太多年,他连那个妾室的姓氏、籍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母亲姓李,他却称她为刘氏。


    她母亲是金陵人,他却称她为姑苏人。


    她母亲侍奉他十六年,他却写成了十二年。


    他根本不在乎她们母女,他根本就没有在乎过。


    可是,为了得到他的宠爱,为了替自己的生母赢得一份荣光,她这些年为之付出了太多。


    她的前半生,都在围着两个根本不在乎她的男人而打转,把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地狼藉,一无所获。


    她想要博得父亲的宠爱,可父亲根本不在意她。


    ——或许他曾经短暂地宠爱过她,然而那份宠爱就是一床薄薄的破被子,根本不足以取暖。即便它如此残破,在人生漫长的寒冷冬日里,她仍然死死抓着不肯放手。


    其实她心知肚明,有没有这床残被,都不影响她会被冻死。可她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抓着这床被子,一切至少会变得有一点不一样,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还想要得到张道恭的宠爱,可张道恭在逃命的关头竟然想要杀了她。


    除此之外,还有她的弟弟。


    她从未想过,终有一日连亲弟弟都要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下贱。


    父亲,丈夫,兄弟,所有的男人都是不值得的,甚至都让她觉得面目可憎。


    她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好像也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这个世上为了男人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不值得的。


    在地牢的这个深夜里,她想到了周芩姬对她说过的话。


    ——“女人在这世道里本就艰难,我能活着就是艰难,我为什么还要在意什么家族、父兄、骨肉亲情?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得到安稳富贵的日子我就知足了,只有我过得好,一切才是值得的,别的我什么都不问!”


    “我有生母陪在身边,有我喜欢的丈夫,有我乖巧听话的一双儿女,有衣食无忧的公主奉养,我无忧无虑,养尊处优,我现在过得好得很!倘若不是被你们这些所谓的手足所牵连,我何至于也沦为如此阶下囚?”


    她又想到了邓元益对她说的话,二娘子,淑妃娘娘,您当年要是不折腾,现在的您,过着的就是颍川公主那样的生活。您何苦啊?


    深夜,周婈珠唤来狱卒:“我要见你们的皇帝陛下。”


    狱卒觉得这女人有些疯疯癫癫的,瞥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娘娘啊,别折腾了,您安心就等着陛下赐来一杯鸩酒赐您上路吧。好歹还有个体面呢。”


    当真的要直面死亡时,周婈珠陡然心慌起来,她深更半夜疯狂地摇晃着地牢的笼门,撕心裂肺地喊着要再见皇帝。


    那几个狱卒不堪其扰,隐约婈珠还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她说:


    “张道恭怎么娶了个这样的疯女人?”


    “前楚的国运就是被她这嗓子给嚎破的吧,这么能折腾。”


    周婈珠闻之大怒,嚎叫得愈发摧胸破肝起来。


    大抵是实在被她喊得头昏脑涨无法忍受了,狱卒这才勉强答应下来,说等天亮之后去为她通传一声试试。


    几个时辰后,有人打开牢笼的囚门,说要带她去见皇帝。


    倪常善笑眯眯地唤她淑妃,又道:


    “陛下日理万机,本无暇再见淑妃娘娘,只是为了我们皇后娘娘,这才死马当成活马医,抽空见淑妃一面。陛下有话已说在前头了,淑妃要是对我们娘娘说不出半个有用的字来,陛下就让人把段充带到娘娘面前,一片一片凌迟给娘娘看。”


    周婈珠霍然瞪大眼睛,上前紧紧揪住倪常善的衣袖:“段充?段充?他还没死?他还没死……”


    倪常善微笑:“不过若是托淑妃的福,淑妃要是敢蒙骗我们陛下和皇后娘娘,也许马上他就要死了。”


    周婈珠松开了手,忽然又状似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以手指着倪常善和边上的狱卒们:


    “什么淑妃!我不是淑妃,我不是张道恭的皇妃,我没有嫁过这样的男人,我不是他的女人!我是你们皇后的亲姐姐,你们要称我为公主!周芩姬那贱人都是公主,我也该是公主!你,你,还有你,不准再叫我淑妃,你们要叫我公主!”


    这女人是真的疯了。


    倪常善皱起眉头:“前楚的淑妃娘娘,请您慎言,什么是我们皇后的亲姐姐?我们赵皇后没有长姊!您再敢胡言乱语一句,陛下马上就把段充拉过来凌迟。”


    周婈珠立马闭了嘴,再不说话了。


    倪常善心中对她愈发厌烦。


    比疯女人更遭人厌烦的,是明明没疯却非要装疯来折腾旁人的女人。她不痛快她就胡言乱语,存心要所有人都没个安生。


    在去见媜珠之前,周婈珠先被人带到宣室殿见了皇帝。


    见到周奉疆时,婈珠未行跪拜之礼,只道:


    “我三妹妹至今仍为一事对陛下怀恨在心,就是陛下当年杀了她的兄长、至亲们而后兵变夺权之事,我知道她心中一直过意不去,觉得无颜再与陛下和睦如初。我有一言可劝三妹妹释然。若我将此话说与三妹妹听,三妹妹必无由再和陛下争执。”


    周奉疆来了点兴趣:“你要和她说什么?”


    周婈珠道:“你要复我公主之位,且我身为先帝长女,封号不能低于颍川公主这些贱人,若能以国公主为号,自然更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还有,你要放了段充,把他好好地放出来,还给我。我要在长安有一座公主府宅,我要和周芩姬一样有公主的奉养,我要……”


    她滔滔不绝地许愿起来,周奉疆皱起眉头瞥了倪常善一眼,那眼中已带了问责的意思了。


    ——这女人都疯了,你们看不出来?还敢把她往朕面前领?


    几时有过这样的疯女人在宣室殿里撒泼打滚的?


    倪常善心虚地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的质问。明明刚刚她还是正常的,也没这么疯啊。


    周奉疆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最应该替自己要的,是一个全尸。”


    他靠回龙椅的椅背上,垂下眼帘冷漠地扫了她一眼,


    “淑妃,你犯了谋逆弑君之罪了!你还敢谋害皇后,胆大包天,其心可诛!若非看先帝的面子上,你会被剥皮实草、五马分尸!朕不是你的父亲,朕不会纵容你、宽恕你,你对着朕许愿也无用!”


    周婈珠当即回道:“妾虽犯下弥天大罪,可今已悔改,还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替陛下向皇后娘娘进言。妾保证,妾一言能让皇后娘娘再也无法恨陛下当年的所作所为。”


    “你与段充等罪臣犯下极罪,若能凭你三言两语朕就轻易宽恕,国法何在?”


    “那妾不要公主名分了!”


    婈珠忽然高声道,“妾不求再做公主,愿为一庶人。但求陛下饶妾与段充一条活命。妾只求这个!”


    “……你要和皇后说什么?”


    在皇帝听完婈珠的话后,她被人带去洗漱更衣了一番,送入了椒房殿内。


    怕周婈珠再耍什么花招,周奉疆事前还再三警告过她,只要她敢对媜珠说半个不中听的字,他立马就让人去把段充剥皮实草挂在街市上。


    椒房殿内的媜珠也早被人告知了二姐姐要来见她的事情。


    二姐姐……那是个要用蛊虫取她性命的二姐姐。


    媜珠本不欲再见她,可佩芝又说了,二姐姐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和她说,请她务必见她一面,媜珠只得应下。


    当婈珠踏入椒房殿内时,媜珠已静静坐在内殿的美人榻上等着她了。


    时隔数年,这是她们姐妹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面的重逢。


    媜珠本就心力交瘁,今日更是未施粉黛妆扮,她披散着柔顺的长发,身上未着外裳,只穿了件素净清雅的襦裙,搭着一件轻纱披帛,从手臂间垂了下来,她平静地靠在屏风后的美人榻上,怀中抱着一只肥嘟嘟的波斯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那只猫儿。


    这场景静谧婉约地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这一路走来,宫廷之内何等的雄伟、殿宇之内何等的精致,乃至这帝后所居的椒房殿内是如何奢华靡丽有如天上宫阙,婈珠见得多了,心中虽艳羡又落寞,但好歹还是咽下了肚里去了。


    不过一切珍宝稀奇,金玉装饰,仍是不及她这三妹妹的半分美貌夺目。


    她忽地也有几分释然。上苍为她生了这样的美貌,男人们为她而痴狂,争着抢着要得到她,连父亲都偏爱她,或许真的只是她应得的命。


    她早知道她貌美,却未想一别经年,已成人妇的她眉目间更流转着别样的风情。


    如果她是张道恭,哪怕媜珠早已失贞于旁人,她也会对她念念不忘。


    如果她是周奉疆,在自己身边就有这样唾手可得的美人,她也一定会非要将她弄到手才肯罢休。


    媜珠今日在殿内香炉里熏了很重的沉香。不知是否是这沉香香气的作用,当身处这间殿内时,嗅着这样的香气,姐妹二人的心俱是宁静的。


    既没有令人动容的热泪盈眶、姐妹相拥,也没有争吵,没有冷嘲热讽,没有尴尬和僵硬。


    一切都是那样平静、随意,仿佛她们还是冀州侯府里待嫁闺中的少女,这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午后,她来到三妹妹的绣楼里,随便和三妹妹说几句话,和她一起解闷打发时光。


    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一别经年。


    媜珠见到她过来,伸手指向一旁的檀木玫瑰椅,示意她坐下。


    婈珠遂上前坐下。


    宫人入内为婈珠奉上茶水和点心,是婈珠从前就喜爱的寿州黄芽、山药栗粉糕。


    静默片刻后,终于是媜珠先开了口。


    “二姐姐,你想杀我。”


    她的语气也是平静的,甚至一边说话时一边还在抚着她的猫儿。


    而婈珠的回应更是心平气和:


    “我以我生母的名义向你发誓,在张道恭推我落海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后悔了。”


    媜珠抚着猫儿的手顿了顿:“为什么?”


    “我想杀你,因为我嫉妒你。我嫉妒你得到张道恭的爱。这些年张道恭一直忘不了你。我曾经爱他,所以我嫉妒你。后来我发现这并不值得,你没有伤害过我,你是我的妹妹。张道恭就是个无能软弱的畜生。我们姐妹二人,为了一个男人大打出手,互相残害,并不值得。”


    媜珠轻声道:“没有互相残害,是你伤害我,我没有想要害过你半分。我也没想过和你抢张道恭。”


    “我知道。所以我后悔了,我发现这并不值得。曾经我很害怕,我害怕张道恭重新得到你后、他就再也不要我了,我害怕!”


    “……当日在龙编县,魏军追杀来,段充想要带我逃跑,本来我们两个人就可以逃走的,可我一片痴心,非要去带上张道恭。没想到,小舟渡海时,张道恭竟趁我不备将我推落海中,他也想要杀我,他害怕我妨碍他逃跑!”


    “三娘,这算我欠你的,算我永生永世欠你的。”


    媜珠垂眸自嘲一笑:“是么?那看来我们姐妹也不能五十步笑百步了,我们都在一个男人身上栽过跟头,谁都没看出他的真面目来,可悲可叹。”


    一句简单的自嘲与附和,便是姐妹二人之间渐渐破冰的开端。


    久别重逢后的气氛,仿佛也从此刻开始缓和。


    婈珠端起茶啜了一口,浮起的袅袅茶雾模糊了她的容颜,她语气恍惚:“还是我当年喜欢的味道。——在外这些年,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惬意地喝一杯茶,吃一块糕点了?”


    媜珠也淡淡地附和:“好像父亲还在的那些年里,我们姐妹二人偶尔在家中水榭里闲坐漫谈,两壶清茶,几碟糕点,对着水榭外的莲花荷叶,可以坐上一整个下午。那时候真是惬意啊,无忧无虑。是小女儿家的闲情逸致呢。”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自己来日会顺遂安宁,和乐美满。大家都以为人生是没有变故的。


    婈珠同样轻声感慨:“如今父亲不在了,冀州也远了,的确是再也回不去了。”


    媜珠低叹:“家也散了。”


    提到冀州的家,谁也不能躲过的话题就是当年周奉疆带来的那一场屠杀。


    那是整个家族的悲剧。


    不过今天,婈珠却向媜珠讲起了这个故事的另一面。


    “三娘,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其实……周奉疆后来会做的事情,父亲多年前就隐隐预料到了。他竭力想要过阻止,可他就是没有亲自动手杀周奉疆,你猜这是为什么?”


    ……


    媜珠一下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婈珠微笑:“父亲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比不过他的养子,不是他输了,是他的儿子们输了,他愿赌服输。”


    她的视线望向媜珠身后屏风上绣着的牡丹蝴蝶:


    “还记得吗?有一年父亲染了时疾,你我同在父亲病榻前侍疾。”


    周鼎那时候为什么生病?


    在生病前,他曾前往定州伐义武节度使。攻城时,他命养子周奉疆为前锋,先行架云梯爬上定州城墙。


    所有人都以为周奉疆会死,但周奉疆活了下来,并且成功地爬上了定州城墙,一臂砍掉了定州军旗。


    义武节度使大惊之下中风瘫痪,随后吐血而亡。


    死前,他曾留下一句诅咒,他说,周鼎有如此猛将,实则是养虎为患,将来必定会被反噬。


    这句话成了周鼎的心魔。


    一则,他的确知道周奉疆的过人勇武,当年在收养周奉疆时,他就曾感慨过,说此子没有托生在我周鼎妻妾腹中,非我亲子,实乃我人生大憾啊!


    二则,当十数年过去后,他的养子和亲生儿子们都渐渐长大了,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亲生儿子们各个全是扶不上墙的酒囊饭袋,毫无枭雄之气,唯有养子越发可见锋芒毕露。


    他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恨。


    为什么他的亲儿子们各个不中用?为什么最中用的是养子?


    起先收养养子,是把养子当做家奴来养,准备把他养熟了之后留给自己的儿子们当做心腹来使唤的。


    可等到把养子和儿子们全都养大了,他绝望地发现,自己那群愚蠢的儿子们根本无法驯服这头猛虎,也只有他还活着的时候才能勉强压制这凶兽罢了。


    等他一死,这冀州会发生什么事情,还用想吗?


    乱世的藩镇里,一年要发生多少起兵变?简直是数不胜数!


    但凡有老节度使死了,他的儿子们不中用,压制不住局面,继而被城中将领们兵变夺权的,简直不可胜数!


    可周鼎素来骄傲,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连他也要担心起这样的问题来。


    故,从定州回来后,他大病了一场。那不是时疾,那是心病。


    是心病啊。


    病榻前,有一日婈珠去侍奉父亲服药,父亲心魔太深,昏昏沉沉之下误将她当成了年轻的俪阳公主,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自己母亲年轻的时候,拉着婈珠的手就痛哭了起来。


    他是在向自己的母亲寻求慰藉。


    他说,若是有一日我死了,我的周家会怎么样?我的儿子们还能压制住来日的局面吗?


    我心向中原,欲夺九鼎,我以为我的儿子们可以为我开创万世之基业,可现在我发现,等我死了,我的儿子们,他们十几个人加在一起,守一座冀州城也是难事!


    枭雄暮年,此为最悲矣。


    婈珠看着父亲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自顾自地哭诉着,他说,很多次他都想即刻立军令状,将这养子斩了才好,如此他就没有心魔了。


    可他又不能这么做。


    一则,他心知肚明,他的儿子不成器,和旁人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些人不输在周奉疆的手里,以后也会被旁人杀。


    二则,杀了周奉疆不仅未必能保住冀州周家的基业,甚至还会输掉冀州城内的百姓。


    他要对得起冀州的百姓。


    若是他杀了周奉疆,也许等他死后,他的家业还能传给他的儿子们,他不用担心有人从内部夺了周家的权柄。


    可这个冀州也还是会被人从外面攻进来的。


    边上的那几家节度使,魏州节度使、横海节度使、平卢节度使,谁不是对他们冀州虎视眈眈?


    哪怕冀州留给了他的亲儿子,日后冀州被旁人吞并、冀州城破时,遭难的、被屠戮的,还是冀州的百姓啊。


    他们周家的家业是靠冀州的百姓撑起来的,是冀州百姓的血汗供起了这个周家。


    他是周家家主,可他还是冀州的主人。


    他的良心告诉他,他还要给冀州百姓留下一个可用的主帅,要给冀州百姓百年的太平,所以他要留下周奉疆。


    所以,最后哭累了的周鼎握住婈珠的手,低声道:


    “母亲,儿子已经尽力了。一切认命吧。认命吧。儿子有生之年会再竭尽全力栽培我的儿子们,可他们若真的不中用,以后死在旁人手里,儿子也无可奈何了。这周家的家业,谁能夺去,就让他夺去吧。只要他能给冀州百姓一个太平安宁,儿子便无话可说了。”


    婈珠心头大骇。


    她端着药碗,默默地退出了父亲的房间。


    而那一刻,连带着对赵夫人、周媜珠母女的怨恨,她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惶恐和焦虑。


    那个周奉疆,就这么无可替代?


    赵夫人养的养子,难道都比父亲的亲儿子强吗?


    她不信。


    所以,当日后父亲最害怕的事情在他死后还是真的上演了时,唯独婈珠仍旧不服周奉疆。


    甚至,她一直觉得她才是周家最有用、最有骨气的儿女,像周芩姬她们越是对着周奉疆奴颜婢膝,她就越觉得这该是自己有气节、替周家人报仇的时候了。


    讲到这里,媜珠满脸不可置信地打断了她。


    “可是,那父亲死前还是把家业留给了奉鸣的,他若真觉得周奉疆不可替代那为什么还要——”


    “那只是试探。”


    婈珠道,“父亲留下两份遗愿,一是家业留给庶长子,二是命人赐死赵夫人。他自己心知肚明,这是对周奉疆的试探。


    若周奉疆真的能坐视自己养母被杀,说明他愿意屈从周奉鸣,他是一头已经被驯化的畜生,他都愿意去杀自己的养母了,来日便可为周奉鸣所驱驰使唤。


    若周奉疆非要护住养母,他只能在父亲死后就立刻兵变夺权,把其余该杀的人都给杀了,这家业当然就归了他的手。那父亲也只能认命。”


    婈珠笑了笑,“父亲果真猜中了,他周家的儿子兄弟们死了,可冀州百姓在乱世里却没有遭过罪。改朝换代了一遭,各地各州郡百姓多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唯独冀州百姓未曾受过半分战乱的折磨,一百多年来,在周家的庇佑下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把自己的儿子、兄弟们献祭出去,换冀州城百姓的平安,这买卖划算。如今我也认了。我确实没有再恨周奉疆的理由。连父亲都认了啊。”


    婈珠望向媜珠:“本来我不信父亲的话,可现在看看,周家的男人确实没一个靠得住的,就连周奉弘也是个……罢了,不说了。我认命了。我不恨了。我不恨周奉疆了,父亲说的对。——三娘,那你呢?”


    “现在你还恨他吗?”


    媜珠喃喃自语:“为了活命,这些话,是他教你来告诉我的?”


    周婈珠有些薄怒,一下起了身:“我以我生母的名义发誓,我今日对你所言,句句为真,句句真心,绝无半字虚言。我曾经害过你,算我永生永世欠你的。”


    她提步向外走去,“我的命不长了,这是我应得的,等我死后,还请你看在骨肉至亲之情上,将我和我生母葬在一处。我记你的恩情,来世为奴为婢伺候你,偿还你的恩情。”


    第67章


    说到这里,在即将踏出椒房殿时,婈珠还是忍不住又回首望了媜珠一眼:


    “从前我恨你,想杀你,只是因为张道恭而已,只是因为我嫉妒你得到他的爱恋与怀念。我曾经在信中痛斥过你、说你委身于周奉疆是不知廉耻云云,其实只是为了刺激你,我心中当真从未这样想过。


    即便我过去再厌恶憎恨你,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是无辜的,这一切并不怪你。或许也不怪周奉疆。要怪……只能怪我们的父亲确实没有养育出有用的亲生儿子来。父亲的血脉,祖母俪阳公主的血脉,的确比不过一个娼妓之子。”


    这场姐妹之间时隔经年的谈话本该到此为止,但正因婈珠最后的这一回头,她正巧看清了媜珠一直抱在怀里的那只猫儿的正脸。


    那只肥嘟嘟的波斯猫灿娘子也竖着猫耳朵,仔细地打量着这位久未谋面的故人。


    刹那间,婈珠大脑一僵,试探地唤了它两声“乖猫儿”,灿娘子忽地长长地猫叫了一声,一下从媜珠怀里跳了下去,几步便连蹦带跑地扑到了婈珠的身上,险些把婈珠给扑倒在地。


    重回到中原后,她见到了太多的故人,可是没有一个故人能够让她落泪。


    唯独这只猫,竟让她真真切切地生出了几分岁月经年、物是人非的沧桑感慨来。


    她不禁落泪,连连抚着灿娘子的背:“竟然真是你!你竟还活着!你竟当真还活着!”


    媜珠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和灿娘子:“二姐姐认得这只猫?”


    婈珠颔首,又问她:“三娘,你是从何处得了它的?”


    媜珠莞尔:“我听说它曾是前楚时洛阳宫中所豢养的猫儿,洛阳城破后,张道恭带着你们出逃,顾不得宫中的那些猫儿狗儿了,这只猫儿便因其名贵,辗转于无数人手中,后来不知是谁献给了……献给了他,他就送给我,说给我在家中养着,打发时日。”


    听闻如此,婈珠仰首而笑,泪珠也顺着她的面庞滴落:


    “是,是,是前朝宫里的猫,的确就是我认识的乖猫儿。是波斯商人进献的那一只?我知道它,起先它刚进宫时……那时候在洛阳,我见它漂亮,就想求着张道恭把它赏给我养。可惜那时许昭仪与我争宠,知道我想要这猫儿,遂使计先于我之前从张道恭那里索要了来。


    可那许昭仪自己又是怕猫的,养了它之后对它也不闻不问,不过是为了和我争风罢了!后来不知怎的,它自己从许昭仪宫里偷跑了出来,又正巧在花苑里被我撞见,我就闷不吭声地把它抱了回来,偷偷养在自己身边。那许昭仪因弄丢了御赐的猫儿,还担惊受怕了好一阵,日日打发宫人出去找呢!我偏不还给她!


    直到张道恭弃城而逃的那一日,我仓皇收拾东西跟着他一起走,嘈嘈杂杂之间,他们这才发现这波斯猫竟养在我宫里,气得那许昭仪嘴歪鼻子斜的!哈哈!”


    媜珠听着这个故事也微笑起来:“二姐姐还是这般性情。”


    婈珠叹息:“可惜逃难时慌慌张张的,好些东西都顾不上,我也和许昭仪一样,把它给弄丢了。乱世里死十万个人都不稀奇,何况是死一只猫。它丢了之后我伤心了许久,今生也从未想过它竟然还能活着,而且还是养在了三娘你的身边。看来我们姐妹当真还是有缘的。”


    ——“它从前的名字叫什么?”


    ——“它现在的名字叫什么?”


    姐妹二人皆以为此事甚是稀奇唏嘘,嗟叹片刻后,两人异口同声地对着对方问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问题。


    媜珠问它从前的名字,而婈珠问它现在的名字。


    是过去更重要,还是当下更重要?


    媜珠顿了顿,又道:“从前二姐姐给它取什么名字?它既还记得二姐姐,定还记得先前的名字。那以后就用二姐姐取的名字好了。”


    婈珠回绝了:“不必了,我又不会长久养它,它被三娘你养的肥嘟嘟又活泼可爱,它已是三娘你的猫了。你告诉我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往后我们就叫这个了。”


    姐妹俩好一番推脱客气,还是一旁的佩芝跳出来道:“这猫儿如今的名字唤灿娘子,我们陛下和娘娘极宠爱它的。”


    婈珠笑:“灿娘子,好,灿娘子是个好名字。它跟着三娘和……跟着你们俩才算享了福了。从前跟我过的算是什么日子?还不是要东躲西藏,做贼一样,我是无颜再自居是它主人了。——灿娘子,去你主子怀里去。”


    她俯身将灿娘子放到地上,灿娘子也是毫不留恋地跑回了媜珠身边。


    现在于它而言,它更习惯、更喜欢的生活,就是待在这椒房殿里。它并不厌恶婈珠,甚至对她也有几分怀念,但它绝对不会再跟她走,因为它已经有了自己新的生活。


    临走前,婈珠又叹息:


    “过去不重要了,过去的名字也并不重要。灿娘,你在她身边要好好地,记住你现在的名字就好了。”


    这话再度引起了媜珠的追问:“为什么过去的名字不重要?”


    婈珠说:“它的过去并不安稳,我也给不了它安稳的日子。”


    媜珠静默许久,自嘲一笑:“那我呢?我不过和这猫儿一样,是人豢养的玩物罢了。二姐姐觉得,我过去的名字重要,还是现在的名字重要?我应该是周媜珠,还是他一个人的赵媜珠?”


    婈珠毫不犹豫地回答:“姓周还是姓赵,你都是媜珠,你都是你自己,日子是自己的,只要对你来说值得,只要对得起你自己,什么都可以。”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媜珠自嘲一笑。


    什么是“自己”?


    从出生到现在,她做过一日的自己吗?她不是一直在被人安排、在被人推着走吗?


    父亲对她有期望,兄弟姐妹们对她有期望,母亲、周奉疆他们亦是。


    只要她有一点的不服从,只要她有一点没有满足别人的要求,换来的就是千夫所指,人人不满。


    她从没有真正为自己做过选择,也没有人在意她的选择。


    完成了自己向周奉疆提出的交换后,周婈珠再度被人带回宣室殿,向皇帝复命。


    对于她今日向媜珠所吐之言,周奉疆尚且是满意的。


    至少,这代表着媜珠再也没有任何恨他的理由了。


    不论是阻止她嫁给张道恭,还是杀了她的那些所谓亲人,媜珠都没有再恨他、质问他的理由了。


    周奉疆命倪常善将一摞厚厚的册子拿给她看,这些皆是长安城中尚且空置的府宅,是天子赏赐宗亲王公们所用的。


    婈珠有些惊喜,连手指亦在发颤:“这是……陛下让我拣选……赏赐与我的吗?”


    周奉疆颔首:“周淑妃……周二娘子替朕了了一桩心事,朕确实是要厚赏周二娘子一番。”


    婈珠被这个巨大的惊喜砸得有些晕头转向,原先她和周奉疆所提出的交换里,周奉疆只答应了会留她一命,也会留段充一命,但是他并未答应许她任何的宗室公主名分和奉养。


    她于是兴致勃勃地翻找着这些册子,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在这里面挑选了一个自己最为喜欢的府邸。


    她跪地而拜:“罪妾谢陛下宽宥,陛下福泽恩厚,妾永生永世感激不尽。”


    周奉疆哂笑:“宣和坊里的这处府宅,周二娘子当真挑好了,喜欢么?”


    “罪妾喜欢,谢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泽,妾——”


    “好,往后十年,你就在这宅子里禁闭思过吧。十年不得出半步,朕还要你每日手抄佛经三百字为皇后祈福,偿还你的罪孽。十年后,朕要看到你抄完的一百万字佛经,不能有半页纸污损、不能有一字错漏,朕再允你出来继续蹦跶。


    ——朕会像封颍川公主那般封你为琅琊公主,便是在幽禁之中,朕依然给你公主奉养。朕还会把那个一直跟着你的段充和你一块关进去思过,赎罪。”


    ——幽禁十年不得出,手抄一百万字。


    这一下如晴天霹雳、乐极生悲一般,让周婈珠木然愣在当场。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嗫嚅道:“不,不,陛下,不,您答应了我的,您答应我饶我一条……”


    “朕是答应你留你一条命,也答应了留段充一条命。可死罪可逃,活罪难免。你犯下极罪,若非朕看在先帝颜面上对你网开一面,你便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杀的!”


    “你若诚心思过,十年后出来,你就是无罪一身轻的琅琊公主。”


    倪常善也是满面笑容地上去给婈珠贺喜:


    “奴给琅琊公主请安了。琅琊公主,陛下天恩浩荡,公主为何还不快快谢恩呢?”


    婈珠终于平复下了心绪。


    十年,十年的禁闭而已,对她来说的确是格外开恩了。她耗得起。


    十年之后,她也才三十五岁,还是一个女子的大好年华。


    这个年岁的公主,便是想要二嫁、三嫁、重新生育儿女,都不算什么。


    往好处想想,即便三十五岁那年才能再度重获自由,她的人生还不算完。


    只不过是让她用十年的光阴来为曾经的愚蠢付出代价罢了。


    她终于止了哭声,理了理衣衫,再度跪地向龙椅上的帝王大拜下去:


    “罪妾叩谢陛下隆恩。妾定会静心思过,虔诚为陛下、娘娘祈福。妾愿折己寿为陛下和娘娘祝祷,祝陛下、娘娘早得龙子,白首偕老。”


    皇帝不再看她:“倪常善,送琅琊公主出去。——去刑部的大牢里把那个段充也带出来,关进她宅子里去,供公主驱使。”


    这场闹剧的背后没有赢家。


    这还已经是在皇帝格外宽宥仁慈的情况下了。


    韩孝直之弟韩孝民被判凌迟处死,其妻冯氏被没为奴,他们夫妇二人留下的两个儿子亦被赐自尽。


    兄弟二人的母亲大余氏听闻噩耗,一病不起,继而因悲痛过度很快死在了病榻上。


    这颍川公主府里那些叫颍川公主看不惯的人都没了,可颍川公主似乎也并未赢了多少。


    她虽未被皇帝惩罚牵连,然而她的丈夫却因此丢掉了往后所有的前程。


    至少在这件事上,看似无辜的韩孝直仍然担着一个“约束管教兄弟不利”的罪名,没有将他一道视为同犯,已是皇帝看在他昔日的战功上格外留情了。


    本来,哪怕他自己没有涉案,他弟弟犯的罪也是足够株连九族的。


    没有了官职、权势、地位的驸马,同时又没有家族的依仗,他和一介庶人还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在于,因为外人都知道他的弟弟犯了谋逆之罪,所以哪怕他本人没有被皇帝处罚,旁人对他们颍川公主府也是避之不及,不愿再搭上什么瓜葛了。往后,他们的儿女想要体面的婚嫁,则更是难上加难。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韩孝直的今日并非完全是被弟弟牵连,他自己在这个家里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和稀泥的态度,亦是造就这场悲剧的重要原因。


    ——从一开始,身为儿子、丈夫和兄长,他就没有处理好妻子与养母之间的关系、没有处理好自己和兄弟之间的关系。


    最终,在这样的境遇之下,这对夫妻是会彼此谅解宽慰,于平淡中满心知足地度过余生,还是在互相埋怨不满中又会掀起什么别的波澜呢?


    眼下是无从得知的。


    至于穆王府这边,穆王周奉弘自是免不了一死。


    他是被皇帝下令斩首的,并且是在长安的闹市上斩首,开创了本朝以如此极刑处置宗亲皇室的第一例先例。


    至于那些和穆王谋逆一案牵涉其中的人,诸如穆王妃的族弟林允升还有那些帮着穆王制作矫诏的人,也是被接连推到闹市上砍了脑袋。


    穆王妃的母族林氏一族由此而衰落,从此一蹶不振,渐渐没了声响。


    穆王妃本人则被皇帝下令从此幽禁到先帝周鼎的皇陵里,充为劳作的苦役,终身不得出。


    穆王留下的子嗣中,他的儿子们皆被赐死,唯独去岁穆王妃刚刚生下的那位小县主被皇帝开恩留了下来,过继到宗室其他郡王名下,交由他们抚养。


    最后的亡国之君张道恭,则是按照他前辈们应有的流程捞到了一个被称为“违命侯”的新职位,至此连带着剩余的前楚宗室们被皇帝软禁在了长安的一角,如无意外的话,也是终生不得出的。


    事实上来说,周奉疆在此事的处置上已经极为克制。本来,他完全可以杀更多人用来泄愤。


    可他到底还是没有。他也累了。


    婈珠走后,媜珠又是一个人沉默地在寝殿内静坐了许久。


    回宫后,周奉疆待她宽容了许多,他没有再将那金锁链扣在她的脚腕上,也没有再逼着她只着一件纱衣蔽体、以供他玩弄。


    回到这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的宫城里,她仿佛又那样自然而然地做回了“赵皇后”。


    后来下午时候倪常善告诉她皇帝对这些人的处置,即便是听到自己弟弟周奉弘将被处死的消息,媜珠面上也并无异常。


    不论是自己的姐姐被软禁十年还是自己的弟弟被处死,她都没有任何的异议。


    她既没有因为觉得皇帝罚得太重而为这些人求情,也没有因为觉得皇帝罚得太轻而为他们谢恩。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关于别人的命运,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关于她自己和皇帝的未来,无处去摸清。


    倪常善只得讪讪离去,临走前,他还告诉媜珠说:


    “陛下说再给娘娘留下三日的时间静一静,三日后,陛下会来椒房殿陪娘娘用晚膳。”


    ……陪她用晚膳。


    直到听到这里时,媜珠才忍不住无声地笑了出来,那是个冰凉的自嘲的笑。


    晚膳?用完晚膳之后呢?他还想做什么?


    他是奔着做什么来的?


    他以为她不知道吗?他以为她还是那么单纯无知吗?


    媜珠坐在美人榻上,自始至终没有起身,低头自顾自地摸着灿娘子,又与倪常善说:


    “你去告诉他,我不要他陪,我也不要陪他。要么他把我逐出椒房殿,要么只要他敢再踏足此处半步,我就死给他看。”


    又是死啊活啊的,又是寻死觅活,还是这一套。


    倒是个颇有气节的冷美人,是含霜带刺的花,不能被人轻易亵玩抚弄的花。


    倪常善对她这幅样子实在是太熟了,熟悉到他的头脑已经开始胀痛起来。


    当年在冀州侯府时,还没失忆的周三娘子就是这么和她兄长闹的。


    如今倒好,做了几年的夫妻了,一朝又变回原样,折腾来折腾去,折磨的还是他这把老骨头。


    倪常善躬下身子:“陛下说娘娘这会儿肯定还在气头上,所以才要再给娘娘三日的时间冷静,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娘娘,陛下知道娘娘会说什么,所以陛下也叫奴有一言转告给娘娘,还请娘娘听罢一定息怒,息怒。”


    说到这里时倪常善额前已缀满了汗珠了,想必接下来的话一定不是一般的难听。


    媜珠置若罔闻,更没有追问一句“他让你告诉我什么?”。


    她不在乎,也不想听。


    倪常善只能低声说给佩芝,佩芝方附到媜珠耳边说:


    “陛下说了,当年的周三娘子是冰清玉洁、待嫁闺中的女孩儿,陛下不好对她动粗,所以只能任由她寻死觅活。如今的赵皇后,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人,赵皇后已为人妇多年,若是还敢玩少女时候任性的那一招,陛下自有法子管教。


    要么就继续把您用一根金链锁到榻上去,收了您身边的利器锐物,只给您一件薄纱蔽体,再叫嬷嬷们时时刻刻站在您边上盯着您,总归不会叫您轻易死了的。”


    媜珠听罢这话先是不可置信地愣了许久,继而立刻脸色大变,一下从美人榻上起了身,指着倪常善哽咽地骂道:


    “他、他、他……”


    “他何时拿我当过妹妹、当过妻子?他敢这样侮辱我,他还敢用这样的话侮辱我,还要满宫的太监宫人们都去学,人人都能学来说这样的话在我面前侮辱我是不是?我究竟算个什么?我连我怀里的这只猫也不如,我……”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倪常善和佩芝只能连连应是,小心地退了出去。


    在回宣室殿复命的路上,倪常善对自己的干儿子倪赐清小声说道:


    “看见了?赵皇后闹起来就是这个样子,你现在敢去她身边伺候?你要是能把现在这副模样的赵皇后给伺候好了,来日赵皇后生下嫡子,也活该你受皇后重用信任,被她指派去伺候小太子。哼。”


    “也不看看你这三两重的骨头,有没有这个本事。”


    对于媜珠会有的这些反应,周奉疆心中早有预料。


    故而当他听到倪常善和他讲述媜珠的言辞时,他也没有丝毫怒色。


    他不信她会永远想不开。


    该和她讲的道理,他都命人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了,纵使她一时半会或许难以接受,可他也给了她三天的时间让她再冷静冷静了,难道她还会一直钻牛角尖不肯出来?


    之后的三日里,皇帝虽不曾留宿椒房殿,但依旧有流水一样的宝贝命人送到皇后跟前去讨皇后欢心。


    赵皇后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她连谢恩都没有,一直都是淡淡的,毫无反应,然后由佩芝出面收下,命人收进皇后的库房里。


    除却那些虽然极为珍贵但媜珠很少会用到的摆设之外,他竟还别出心裁地送了媜珠一些他自认为极有意义的物件。


    比如一只合金纹兽的护心镜,周奉疆不知道从哪把这东西翻了出来,叫人送给媜珠,说,从前在外征战时,他常佩戴此物,此物帮他躲过了无数刀剑之伤,护他周全无虞,现他将这护心镜再赠予她,让她挂在寝殿之内,日夜所照,可庇护她平安无疾。


    媜珠仍然毫无反应。


    佩芝还在一旁哄她:“这护心镜护的是自己的心肝呢,一日都离不得、伤不得的地方,陛下要护着娘娘,不就是素来都将娘娘视作自己的心尖么?娘娘就算不喜欢,好歹说几句好话,叫倪常善他们好回去复命呀,陛下知道了才会高兴些的。”


    她该感动吗?


    媜珠冷笑,一言不发。


    她会把这东西收在自己的枕下,要是三日后他真的再敢来对她行侮辱之事,她就用这护心镜朝他的头上砸。


    三日后的一个傍晚,椒房殿宫人上下在一片忐忑不安的战战兢兢之中准备好了一桌精致的晚膳,小心翼翼地将皇后寝殿内收拾得妥妥当当之后,他们亦是满心发怵地等待着今晚可能发生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赵皇后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是乖巧地顺从,博君王欢心,从此帝后恩爱如初,再无闲话;


    还是她仍旧桀骜不屈,执意触怒君颜,非要和皇帝闹到最后?


    周奉疆自己倒觉得媜珠应该是屈服了。


    因为他踏入椒房殿之后,媜珠虽然脸色仍是一片冷艳不肯逢迎,可到底没像她三天前说的那样,只要他踏入椒房殿半步她便死给他看。


    那这不就是顺从了的意思么?


    思及此处,当他的视线落到媜珠那在夏日轻纱宫裙之下饱满起伏的胸前时,不由得一阵口干舌燥。


    只是隔着十数步望她一眼,他便似已触到了她雪艳无瑕的柔滑肌肤,嗅到了她身子的馨香之气。她的脸色是冷淡的,像雪山上的一株冰莲,可他知道这株冰莲在吸饱了男人的精气浇灌后,又会何等娇艳动人,媚意横生。


    如无意外,晚膳过后,今晚的一切都应是水到渠成的。


    第68章


    情爱色欲一事上,男人的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有时往往是超乎寻常人想象的。


    哪怕是帝王,也不过还是个肉体凡胎的男人罢了。


    正如此刻,倘若媜珠知道周奉疆心中所想的话,她一定会沉默惊愕到无言以对。


    毕竟,她全身上下到底那一处地方告诉他、她期待他的到来和临幸?


    明知道他还是会过来,哪怕佩芝和几个宫娥再三婉言规劝,媜珠也执意不肯为他梳妆描眉,她今日还故意穿的格外素净,虽然挽了发,可发间也只有两三根银簪和一点不起眼的珠花。


    这样的打扮,若非有她的容色撑着,就是放在宫女里头都素得太过了。


    可周奉疆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总归她自己便是美的,这份天然的美丽是否需要外物的妆饰皆无关痛痒,哪怕不施粉黛,她也依然美得出尘,像初夏池塘里一株含苞欲放的藕花,于包裹着它的碧绿的花萼中透着粉嘟嘟的艳色。


    纵使媜珠看上去的确还是不太高兴的模样,周奉疆也把这当做她还在闹点小别扭,需要人主动上去哄而已。


    见到他过来,她既没有正眼看他,也没有开口叫人,更遑论向他行礼了。


    不过这一次他也不以为意,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宠溺她,愿意在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纵容她任性;也许是忽被美人艳光所诱,心猿意马之下并未在意这点细节。


    皇帝的喉结不动声色地滚动了下,他倒并没有一上来就对她凶相毕露,相反,他甚至还颇为温柔地给她送上了礼物。


    或许他还将她当成是烂漫天真的小女孩儿,收到一点礼物便会惊喜不已,继而可以任由他想怎样就怎样。


    如今是夏日了,到了荔枝成熟的时节了。


    盒中有一堆圆滚滚的饱满荔枝静静躺在羊脂白玉的盘中,散发着新鲜清透的果香,连盛放荔枝的木盒也是荔枝木做的,就是为了存住这荔枝的鲜与香,点缀在一旁的几片荔枝叶的颜色都还是透绿的。


    倪常善将这盒荔枝捧到媜珠面前,打开给她看。


    “陛下总还记得娘娘幼年时的事,记得娘娘那时候才刚周岁,有一日得了两颗荔枝,硬是握在手里握了一个下午,谁来都不给碰,只等到陛下回来时娘娘才松手,要将那荔枝留给陛下所食。这是一生的情意,哪里能说忘就忘了呢?”


    他一边替皇帝在这里哄着皇后,一边自己心中也是叫苦连天,只期盼三娘子可千万一定要借着这个台阶下来,千万见好就收,可别再闹了,能使的法子皇帝都在她身上使了一遍了,该哄她的、给她的东西,皇帝也一样没少过她,她可到底还要人如何呢?


    在说完这段话后等待着媜珠反应的片刻时间里,倪常善简直是在烈火油锅中七上八下地挣扎煎熬了一圈。


    媜珠沉默了下,似乎终于有了些反应。她慢慢地转过了身来,纤细的指轻轻捏起白玉盘中的一颗荔枝,将它取到自己眼前端详了一会儿。


    她的神容有几分恍惚和动容,她的眼神还是没有移到周奉疆身上,只看着手中捏着的那颗荔枝缓缓说道:


    “过去那十几年来,我在哪件事上不是这样对待兄长的?不论是一颗荔枝、一碟糕点、一盅好汤,只要我觉得好的东西,总想留一份给自己的兄长。兄长和我虽无血脉骨肉之亲,可在我心中,却比我的那些亲兄长们还要亲上无数倍。”


    “从前我也待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甚好,是因我自以为自己享受父亲疼宠,分走了旁人的宠爱,我心中有愧,又因父亲的教诲,我时刻谨记着要善待他人,要兄友弟恭、姐妹和睦……可是对我的兄长好这件事没有人教过我,只是因为我太喜欢他,我信任他,敬重他,依赖他,所以我要对他好,我【踏雪独家】将他当做自己和母亲的依靠,我太在乎他。这是不需要旁人约束我、教导我,我便心甘情愿想要去做的事。”


    媜珠用这样的姿态和神色来提起往事,在倪常善的眼里,自然是以为她终于肯顺着皇帝给出的这个台阶往下走了。


    她这是想通了,妥协了。


    周奉疆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法?


    听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柔顺地款款和他追忆往事,他脸色愈发温柔下来,提步上前想要将媜珠拥入怀中,甚至已经准备挥退殿内的其他宫人了。


    ……如果媜珠愿意的话,他们可以等会再用晚膳。今夜的第一次,他不会让她太劳累的,他会对她很好,不会再让她受伤。


    当然,她现在要是实在不愿意,他也不会勉强。


    然,就在他即将靠近她时,媜珠竟陡然神情大变,一下将手中捏着的那颗荔枝丢到了地上。


    她终于转过身用正眼看着他了,眼眶里立时泛起一圈红来,厉声道:


    “若我能有重来之日,我一定会收回所有对你的好,这一切于我而言都是不值得的。不论是一颗荔枝、一句关怀问候还是四季的新衣,我一样都不会再为你付出。我对你从未有过不敬,我一直竭我所能的对我的兄长好,可是这些给我换来的是什么?是你一次又一次侮辱我,我连你豢养的兽也不如。你养的鹰隼、猎犬、马匹,你对这些兽类也没有出言凌辱轻贱过的,唯独对我一次次极尽羞辱,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嘭。


    这声音响在了倪常善的心里。这是他的心塌了。


    他就该料到这三娘子绝不会这样轻易服软的,一听她这话,他就猜到今晚肯定还有的闹。


    这周三娘子和她二姐姐琅琊公主还真不愧是亲姐妹,发起疯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倪常善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低下了头,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周奉疆拧起了眉。


    “收回所有对他的好”,这句话说的实在是太伤人。她总是知道该如何精准无误地朝他心口捅刀子。


    他当然也被媜珠突如其来的变脸给弄的一下错愕恼怒起来,等他反应过来后,他遂收了自己面上的温柔,立刻出声训斥她:


    “媜媜,朕以为这么多天你也该——”


    “我也该怎么?我也该想通了?是,我想通的很,我一切全想明白了,我没有想不通的。你告诉我张道恭的事情,你告诉我我姐姐和周奉弘的事情,你是想和我说什么?你是要告诉我,过去你对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对的,是你预料在前,你知道张道恭不是良人,你知道我的兄弟姐妹们不值得我付出,你杀了我的兄长、叔父他们夺权,我也没有恨你的理由,因为连我的父亲也早已预料到此事,为了冀州、为了北地的百姓,他都不愿杀你,更轮不到我对你指手画脚,对不对?”


    “哦,还有,是啊,我的母亲、我的外祖赵氏一族从你这里捞得了滔天的富贵和好处,他们拿了你的、欠了你的,也应当由我来卖身还债,是吗?”


    周奉疆这会儿已是怒气上涌了,这养不熟的东西果真还没吃够教训,还要和他无休无止地闹起来。


    他周身的气息也寒凉了下来,透着凛冽的愠怒之意:


    “周媜珠,你还没完没了是吧?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活该永远惯着你、捧着你?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要抓着那些旁枝末节的琐事,翻来覆去地借机和我闹?这到底有什么好闹的,有什么好吵的?!”


    说完这话后,他自己也觉得声音太高了些,恐怕有些吓到她,让他觉得他是在吼她。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将拧起的剑眉放下了些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一些,


    “媜媜,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已经明白过去我做的事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能想明白了,我们是不是应当和好如初?若是有其他细碎的琐事上你觉得我叫你不高兴了,你可以好好地告诉我,我弥补你,好么?”


    这些年因着她的失忆,他用尽心力将她困在自己的掌心中,把她瞒的死死的,生怕她再回忆起往事来,害怕她因为想起往事就从此就和他闹,可那些所谓往事指的到底是什么?


    一则是他不让她嫁张道恭的事,二则就是他杀她的亲人夺冀州之权。


    这两件事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和仇怨,过去他一直和她说不清楚,不能得到她的理解和体谅,她一直为这些恨他,所以他只能让她失忆下去。


    那现在呢?现在不是都说清楚了吗?她不是也想明白了吗?


    那么,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能回到往日的和睦呢?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说话呢?


    ——这是男人的视角。


    反过来,于媜珠而言,他们之间值得争吵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


    哪怕去掉那两件事,单从这桩所谓的“婚姻”里而言,她要恨他的还有很多很多。


    譬如,他自己服药不让她受孕却又不告诉她,眼睁睁地看着她饱受无法生育的焦虑和折磨。可他一直不曾向她真心实意地道过歉,甚至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他爱她的表现。


    譬如,床笫之间他一向强势至极,只要他想要,不论白日黑夜里,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必须顺从他供他取乐,只要她拒绝就会遭受他的惩罚,而且他还时常会弄伤她。他也从未向她道过歉,也依旧自以为是地觉得他强迫她是因为他爱她。


    再譬如说,他常常对她说的那些污言秽语,那些轻视亵玩的言辞,甚至经常是不避着宫人们的。他和她说那些话时,媜珠一度会觉得自己连灿娘子这样被人豢养的猫儿都不如。别说他声称她是他的妻子了,哪怕她只是他的姬妾,她也不应总是遭受这种侮辱。


    最重要的是,——她什么时候说过她想做他的妻子了?她什么时候说过想要嫁给他?


    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他不让她嫁张道恭、他要杀她的那些兄长亲人们,她认也就认了,那嫁给他这件事呢?被他蒙骗着失身与他这件事呢?


    这也是为她好吗?


    这也是他在保护她吗?


    这是他在仗势骗婚。是骗婚!


    他从未考虑过她的感受,骗她娶她的时候,强占她的时候,恐怕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若有一日她恢复记忆后面对如此处境该有多么痛苦。


    她是周媜珠,而他娶的是赵家的赵媜珠,他们的婚约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是做不了数的。


    周奉疆的话虽说的克制又温和,可媜珠并不领情。


    帝王一怒,百官惧恐,唯独媜珠不怕他。


    不知媜珠自己是否有注意到,周奉疆气急了时骂她,并不会再自称为“朕”。他对她说的是“我”。


    她仍旧自顾自地道:


    “若我能有重来一世就好了,重来一世,哪怕我什么也改变不了,至少我可以收回我曾对你的所有的好。我不会再和你兄妹情深,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也就像你和二姐姐、四妹妹她们那样陌生疏离,只有一份点头之交而已,你也不用再打着兄妹情深的名义对我行强取豪夺之事。


    而后你继续做你的乱世枭雄、盛世帝王,我会像四妹妹她们那样,在你这里捞一个公主名号,继而嫁给我母亲为我挑选的驸马,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我会和我的驸马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我就不用再做你的女人、做你的笼中雀了。”


    说这话时,她强调的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是“敬”与“和”。


    这是她想要的婚姻,她想要的丈夫。


    也许他并非帝王将相,也许他没有能力庇佑她荣华富贵、养尊处优,但一定要真心地尊敬她,和她和睦相处。


    然而周奉疆是听不得这话的。


    何止是听不得,他简直是又要被她给气死了。


    听着自己捧在掌心里疼爱了二十二年的女人,如今对着他口口声声幻想着她要嫁给别的男人的故事,听着她说她再也不愿意对他好,他会是何等心情?


    他几乎感到自己有些手痒,开始后悔今天过来时为什么没有把那天的那把戒尺一起带过来。


    他更后悔为什么把她养得这般娇气受不得风吹雨打,她要是能皮糙肉厚些也好了,他抽她的时候也能多使点力气,不必担心把她打坏了。


    周奉疆望着她露出一个嘲弄的冷笑:


    “媜媜啊,若真有再重来一世,你觉得你若真的收回对我的好,今时今日你还有机会活着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么?你以为你当真这样做了,你的下场就会好到哪里去么?我才不会管你的死活荣辱,我会任由你嫁给张道恭,然后你十之八九会死在和张道恭逃难的路上,连个全尸也找不回来,最后你母亲落泪一场,伤心一场,等我登基后,大不了继续追封一个兖国文公主的谥号给你,赏你一点死后哀荣,然后你这一生也就这么结束了。”


    情绪激烈时,媜珠薄薄的肩骨都在发抖:“周奉疆,你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若能重来,嫁给谁我都不在乎,唯独我会避开你。我会收回对你的所有关心、对你的所有好,也许只有我不理你,你也就不用来纠缠我了。——我不想做你的女人,现在连你的妹妹都不想做,你听不懂吗?”


    他何尝不是被气得胸膛起伏,指节发颤?


    他怎么会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正是因为听懂了,他才愤怒。


    这是迄今为止媜珠对他说过的他最接受不了的话。


    收回所有对他的好。


    她要和他做陌路人。


    之前她指着他骂他是老畜生、各种咒他早点死,虽然骂的难听,但他知道她也是在气头上,所以并未往心里去。


    可他受不了她说她后悔对他好这种话。


    她是他贫瘠人生中唯一一个真心关心过他、真心待他好过的人,所以她在他心中和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天下皆不能和她相提并论。


    如果没有她,他这一生都是寂寥的、荒芜的、贫乏的,纵有天下之富,也不足以取他一笑。


    在挣扎着长大成人的岁月里,那些在冀州侯府里忍下旁人轻视与欺压的时日里,正是因为想到她,想到有她在,想到他日后要保护好她,要亲眼见证她的成长,这才让他撑着一口气熬了过来。


    现在呢?


    现在她随便闹闹脾气时,轻飘飘地一个转身,可以毫无负担毫无顾虑地告诉他说,她后悔了,后悔曾经对他好,她要把这些情意全部收回来,最好能和他做陌路人。


    她落了他的脸,还是当着这满殿宫娥太监们的面前狠狠打他的耳光,叫所有人都知道这段情里,一直上赶着去强迫才能得到回应的人是他。是他在一厢情愿,是他自作多情,明明被耍的团团转的那个人是他才对。


    周奉疆沉默了。


    今天下午时,长安城内下了一场雨。


    这场清凉的雨水稍稍浇灭了夏日长安城的暑气,雨后长安,万物宜然,清风四起,摇曳着宫城内太液池里一池的藕花。


    这样的时日里,若是能静静地和心爱之人用一顿晚膳,饭后一面闲聊,一面剥几个碧绿的莲子,吃一碟鲜甜的荔枝,再饮一杯冰镇过的酸梅汤,该有多惬意恬然呢?


    或许之后他们还能趁着傍晚时暑气消散,在微微夜风中携手于太液池边漫步闲谈,赏满池莲叶荷花,静听蛙鸣蝉声,而后再与湖风吹来的藕花幽香扑个满怀。


    在皎皎圆月清光里,她的美丽落在他眸中自是世间绝色,纵使日月亦不可与之争辉。


    可惜,这这样的惬然快意,暂且尚不能实现,甚至都不会出现在周奉疆的想象里。


    ——没有真正享受过幸福的人,是想象不出来这样具体而琐碎的温情时光的。


    这一日的傍晚,媜珠和周奉疆注定要辜负这样好的天气了。


    后来不知彼此又争吵了几句,周奉疆对她的耐心彻底耗尽,他连晚膳都没胃口再用,攥着她的一只胳膊将她拖到了桌前,呵斥宫娥们将桌上的饭菜全数端走。


    宫娥们战战兢兢七手八脚地上前挪走了满桌的佳肴,继而连带着倪常善等人全都无声退下,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在。


    他们走时,周奉疆还特意吩咐了一句,不必关殿门。


    椒房殿的殿门大开,正对着外面天际上璀璨飘逸如缎带般大片大片的晚霞,零星已可见几颗星子和一轮圆月。


    周奉疆将媜珠推倒在金丝木桌上,动作粗暴又十分娴熟地扯去她身上的衣裙。


    他掐着她的脖颈逼她抬头去看那大敞着的殿门,去看外面的天。


    “不是说,你父亲和你兄弟亲人们会在天上睁眼望着你么?不把门敞着,天上的人怎么会看得清你现在的样子,嗯?”


    媜珠眼神冰冷,毫不畏惧地和他直视:


    “你很怕我不爱你么?是不是很害怕万一还有轮回之日,来生的我再也不会搭理你?周奉疆,你怎么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只会这一招,只会这样侮辱我。你根本就不是人。”


    周奉疆狞笑着捉来她的手,借着这个将她按在桌上的姿势强迫她让她去感受他的勃发与狰狞。


    “我只会这一招?你不是也挺享受这一招的?周媜珠,每次事后你总是一副贞烈的做派,可你敢说你在我身下就没有过欢愉?就没有主动缠过我、咬过我?浪货。”


    媜珠一听他说这样的话,极怒与愤恨之下头颅昏涨的完全没了理智,她恨恨地讥讽回去:


    “像你这种人……难怪你生母都不要你,她不要你,我也不会要你。”


    ……


    “你说什么?”


    周奉疆顿了顿,缓缓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双眸充血地死死盯着她。


    媜珠不敢看他的眼睛,别过头去,咬牙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难怪你生母不要你。难怪郑夫人不要你也不肯认你,她在扬州生的儿子肯定比你贴心懂事孝顺,所以哪怕你再找上门去她也不要——”


    ……


    “倪常善!去,给朕即刻去奉先殿里,把先帝的牌位取来!去!”


    周奉疆咬了咬牙,突然从她身上起了身,对着候在外面的倪常善暴喝了一声,


    “不只是先帝的牌位,把她列祖列宗的牌位全给朕取来,即刻就去,两刻之内回来!”


    这声音将媜珠也给吓了一大跳,身子战栗不已。


    对上媜珠无限惊恐的眼神,他笑意残忍,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压低了声音轻轻对她说道:


    “周媜珠,朕让你看看朕等会怎么在你父亲、祖父他们的牌位面前,上你。”


    “是你自找的。”


    第69章


    大抵只有至亲密如此,才能在口不择言的时候如此精准地去刺对方心底最见不得人的伤疤,才能知道对方最受不得被如何对待。


    在等倪常善去奉先殿取回那些祖宗牌位的时间里,周奉疆没再对媜珠做什么,媜珠仰躺在桌上,他便双臂撑在她身侧,就这样伏在她上方静静地看着她。


    空气似乎凝滞在这一刻,他们都在忍,都在赌,看看最后究竟是谁先撑不住。


    最终先崩溃的那个人或许是媜珠。她终于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瑟缩着身体想要将自己团成一团,四肢都开始发凉。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像是真的从未认识过他。


    这模样倒真像血淋淋案板上一只刚被捉来的待宰的兔子了。不是野兔,而是被人豢养的温顺的家兔,被人好吃好喝地喂养着,并未经过什么风雨,她是雪白柔软的,哪怕真死到临头了,除了害怕之外,她甚至做不出别的太多的反应来。


    也许她此刻会有些后悔方才触怒了他吧?但她仍是倔强桀骜的,她仍旧不肯开口和他道歉求和。


    周奉疆当然看得出她的害怕。


    在被她勾起的滔天怒火之余,看到媜珠少见的这样恐惧战栗的姿态,她虚弱得简直像朵被骤雨打落枝头奄奄一息的娇花,他心中也不免生起几分怜惜。


    一边是怜惜,一边还是对她的恨与怒。


    在他看来,从始至终这么多年来,在折腾在找事的人都是她,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快和争执全是因她而闹出来的,她受到的一切惩罚也皆因她咎由自取,他为什么在被她激怒之后还要去怜惜她?为什么?


    这小白眼狼根本不值得他的疼惜。


    很快,殿外便传来了倪常善气喘吁吁压低了声音和佩芝等人说话的动静。


    媜珠知道,是倪常善取回那些东西了。


    她绝望地阖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的贴身宦官,倪常善就算闭着眼也能想到此刻殿内是何等不堪入目的场景,那当然不是他一个太监能看的。


    故,他将那些物件交给佩芝和几个贴身伺候皇后的宫娥侍女,让她们送进殿内。


    见到皇帝和媜珠又折腾到如此地步,佩芝何尝不是头痛欲裂?


    可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供奉在奉先殿内的先帝周鼎的牌位再进入内殿,垂首询问皇帝应该将此物置于何处。


    余下几个小宫娥手里也捧着媜珠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他们的灵牌,唯唯诺诺地跟在佩芝身后一起进去,跪地等待着皇帝的示下。


    即便她们都不敢抬头仔细去看殿内的帝后二人是何等模样,可光靠眼尾的一点余光也能瞄见个大概了。


    平日里那温婉而尊贵的皇后,此刻被男人剥得衣衫不整地扣在桌案上,隐约窥见她裸露着的雪艳纤细的四肢从被撕扯成破布的纱裙中伸了出来,挣扎了几下,那修长细白的双腿曲起抵在皇帝身侧,拼命想要挣脱身上男人的桎梏。


    皇帝倒是衣冠齐楚如故。


    “拿过来,摆在这桌上,给皇后看得清楚仔细些!”


    皇帝呵了一声,佩芝连忙上前,屏息凝神战战兢兢地将手中先帝的牌位摆在了皇后的身侧。


    摆完后,她躬身立在这桌侧,又接过身后宫娥们递来的其他灵牌,一一按序摆在了这张桌上。


    这张金丝木桌是不小的,摆倒也摆得下,只是这个摆放的过程实在太过难熬,尤其是听到离她如此之近的皇后细细的哽咽和吞泪声时,更让她觉得这一切为何如此的作孽。


    而当她们过来时,桌上的皇后一直死死紧闭着双眸,身子抖动不已,像是害怕屈辱至极,连面对都不敢。


    做完这些后,皇帝不知想起来了什么,又吩咐佩芝说:


    “朕赏过皇后一只带银铃铛的玛瑙钏呢?去给朕取来!”


    佩芝起先还不知皇帝寻这物有何用,但她还是手脚麻利去媜珠的梳妆台上找到了这玛瑙钏,奉到皇帝面前。


    周奉疆取过这钏,命佩芝等人退下,然后直接将它戴在了媜珠左脚的脚腕上,充作她的脚链。


    这玛瑙钏上缀着两三只声音清泠的铃铛,戴到媜珠的脚腕上后,她稍微挣扎一下,身子轻轻动一下,那铃铛就响个不停,尤其是在如此情色横生的糜艳场面中,自然会更叫人联想到某些活色生香的时刻。


    若她的双足可以温顺地缠到男人的腰间,那么等会随着他的动作,她足上的银铃响声还会更大。


    可眼下媜珠尚顾不得这等无关紧要的羞辱。


    她似乎已忘记自己该做出何等反应了,因为当这样近在咫尺地看到自己父亲、祖父祖母他们的灵牌时,她的头颅仿佛早就变成了一片虚无的空白。她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


    她想要尖叫出声,可她好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样荒唐的处境,可她被他死死地钳制住,再难逃脱半分。


    她是被吓傻了。


    他用这种方式侮辱她,而佩芝和那些宫娥们……她们看到了。看到她这个所谓贵不可及的皇后,在男人身下也会有被如此亵玩凌辱的模样。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


    哪怕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对她做,可在媜珠心里,她已被他当众凌虐施暴过无数次了。


    又或者说,哪怕眼下的她只是他一个宫女爬床上位的侍妾,他也不该这样对她。


    周奉疆亲昵地俯身抚摸她的发顶和脸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媜媜,在这里侍寝,是不是会更让你快活些?”


    媜珠的唇瓣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周奉疆俯首亲了亲她,暧昧地含弄她本该娇艳欲滴的唇,终于给她的唇上渡上了一点朱色。


    “害怕么?你不该害怕啊,媜媜,上次朕同你说过,也许你父亲在天之灵看见你承欢于朕身下,他也只会为你感到高兴的。他会希望你尽力迎合,用尽浑身解数来取悦朕,朕多宠爱你几次,你就更容易怀上子嗣。”


    说到这里,他的手抚过媜珠平坦的腹部,“这里……什么时候揣上兄长的种,你父亲和你祖父祖母他们会很高兴的吧?至少这样,这江山来日的嗣位之君身上还流淌着你们周家的血脉,对不对?”


    他似笑非笑,“那我们就在他们面前交媾求子,好吗?也许有你父亲和你列祖列宗的庇佑赐福,你会更容易怀上子嗣呢,媜媜。”


    媜珠至今不愿睁开眼再看他。


    周奉疆不悦。


    他的指尖游移到她纤细脖颈后的肚兜系带上,时有时无地拨弄两下:“睁眼,再不睁眼朕现在就上你。”


    媜珠依旧不为所动。


    她早已看出自己今晚必定要受他凌辱,她睁不睁眼他都会继续做下去的,既然如此,她宁愿看都不看他半下。


    她的眼泪、她惊恐又无助的眼神只会是他助兴取乐的工具,她绝不会让他如愿。


    见媜珠还是这副不肯屈从的样子,周奉疆一边挑起她肚兜的细带,一边忽地开口问她说:


    “媜媜,还记得兄长第一次解下你肚兜的时候吗?还记得那时你自己的样子吗?”


    第一次。


    媜珠脑海中的记忆被他狠狠震荡了一下。


    那当然是她的初夜啊。


    在满堂朱红的婚房里,重重床帷之内,喜烛静照之下,彼时刚刚失忆不久的她糊里糊涂被人安排着嫁他为妻。


    新婚之夜,她又害怕又忐忑地躺在他身下,看着他一件件解开她的衣裙却根本不敢反抗,为了向他证明她还是深爱他这个“情郎”的,她甚至还不得不强逼着自己顺从他。


    为什么明明不希望自己记得,可她依然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景象,甚至还能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


    解下她最后一件贴身的肚兜时,他也是用这样的姿势双臂撑在她身侧,伏在她身上看着她,看着她的那一处,她想环起手臂放在胸前遮挡,他不允。


    他还说,她很美,她身上的每一处都很美,他想要好好地看看她,欣赏她的美丽。


    她注意到他神情凝滞了很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裸露的身体,喉结滚动了几番,呼吸沉闷又粗重,继而很快眼底也泛上一层凶狠的赤红。


    那是她第一次失身给他。


    媜珠一下睁开了眼,恨恨地想要抬手扇他,可双手被他按住,她只能胡乱地抬腿想要踢他。


    “你去死,你去死!你明知道当时失身给你非我本意,是你侮辱我、蒙骗我,你明知道提起这些会让我痛苦,你却还把这些当做消遣取乐,你怎么不去死!”


    周奉疆对她的怒火不以为意,面上还是一派的散漫,又带着几分笑意:


    “周媜珠,不愧我说你的确是浪货。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对那夜还很怀念么?或许我去叫人把你当年的嫁衣找来,叫你穿上,再与你重温一次?”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第一次帮你脱肚兜,是在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夏日炎热,乳母们给你穿一件红肚兜把你放在矮榻上玩,那时你肉嘟嘟软乎乎的,何其可爱。有时喂你吃点东西,你就把肚兜弄脏了,若是我在,我就会顺手替你换下。你还记得么?”


    他眼底也有了几分恍然,她那时多可爱啊,脖间挂着金锁,藕节一样雪白的手臂间带着一对银手镯,只要一高兴了就不停地拍手,银铃声清脆悦耳。


    她最喜欢听他和她说话,喜欢他陪她玩,也许她那时候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只要他一说话,她就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软嘟嘟的手臂抱着他,娇憨极了。


    就连他要走了时,她也不会扯着嗓子尖声哭闹,只会睁着圆圆的葡萄一般的眼睛看着他,神色落寞下来,静静地以失落的眼神目送他离开。刚学会说话后不久,她能够流利说出的一个句子就是“阿兄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一转眼,他长大了,当年的那个小婴儿也长大了,可惜却再也不复当年的乖巧懂事,隔三差五就能闹得气死他。


    提起这一茬后,周奉疆刚才被媜珠挑起的怒意已没有几分了。他知道她在戳他的痛处,她在提他的伤心事,骂他被他的生母抛弃厌恶,甚至还刺激他说他的生母爱别的孩子唯独不爱他云云。


    可其实这对他而言已经并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了。这不是他的伤心事,真正让他愤怒的,是他看出来她意图伤他、刺激他的这颗心。


    是他将他的所有过往和盘向她托出,希望得到她更多的怜悯和爱,结果却在争执时变成她伤他的利器。


    他恨的不是生母,是她。


    值得伤心的也不是生母的抛弃,而是她的背叛。


    不过他早已擅长原谅她。在提起她幼年时的往事时,他眼底又泛起了对她的温情。


    在这上面,男人总是无奈的。当一个男人对某个女人生起几分做父亲般的怜爱时,他就彻底拿这个女人没办法了。不管她犯过多少的错,他终归还是要原谅她的。


    然而听到他说起这些,媜珠却别过了头去。


    她当然不记得,也不想记得。


    他说这些她只会更加恨他,更加厌恶他。当真如他所说,她也算是被他亲手带大的,是他从婴孩时期亲自陪伴长大的,那她只会觉得他更加人面兽心。


    他后来又是怎么对她下得了那个手的?


    哪怕非亲手足,这些年的陪伴下来,不是亲人也甚比亲人了。可他还是对她起了那些欲念。


    他就是畜生,就是兽类,只有禽兽之流才会只顾着发情而摒弃人伦道义。


    夏日暑热,媜珠穿的清淡素雅,襦裙里头是一件月白银的肚兜,月光一般清冷的颜色,是素软洒金的香宝花缎,更衬得她肌肤雪艳,神容冷艳,眉目清冷,如月宫珠阙内不可攀折不染纤尘的仙姬。


    周奉疆看出她还是毫无悔过求和之意,眉目也冷了下来,一下扯掉那薄薄的一片布料,随手丢在一旁,尚带着她柔软体温与馨香的肚兜正落在那些灵牌之间。


    这场景实在是太过……太过下流、低俗、荒唐又令人发指。


    她的肚兜,怎么能、怎么能被他这样丢在这里。


    媜珠整个人一下就炸了,像奓毛的猫儿一样浑身毛发直竖,忽然发起疯来对他又抓又挠,口中又尖声断断续续地骂着那几句话,不是让他去死就是骂他畜生。


    这一次她是真用尽浑身力气发的疯,简直是奔着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来的,周奉疆一时失察,还真让她一段修长漂亮的指甲划过了下颌,留下一道指甲盖长的伤痕来,冒出一点细密的血珠。


    这伤口他倒是不以为意的,只是又不得不用了些力气把她再制服住,解下腰间的蹀躞带捆住了她的双手,将她在桌上翻了个身,抬手在她臀上又狠狠扇了几下。


    “周媜珠!你再敢闹一下试试!你再敢乱动一下,朕不仅要在这里上你,朕还要把你那几个姐姐妹妹全都召过来,让她们跪在殿门外看着你周三娘子是如何承宠的!”


    媜珠撕心裂肺地哭闹起来,其声令人不忍闻之。


    “早知道当日二姐姐给我的珍珠手钏,我就该派上用场,拿来把你毒死才好!就算二姐姐要一道用蛊虫杀我我也认了!”


    听媜珠说起这话,周奉疆微愣:“当日那珍珠手钏,你没用么?”


    媜珠抽泣:“我原先怕二姐姐说的那里头的蛊虫或许会有些毒性,本来就没打算用在你身上,正巧那日在陈阳陵围场你饮酒颇多,酒醉早眠,我觉得更不必用蛊虫迷晕你,所以便直接走了。”


    “早知道你是这种畜生,我当日就该用那蛊虫杀了你,哪怕要我一道殉死我也认了。”


    周奉疆失神了片刻。


    媜珠说的这话,他是没想到的。


    那珍珠手钏里的蛊虫早被他事先替换掉了,后来他自然无事,可他并不觉得是媜珠没用那手钏,而是她虽然放了手钏里的蛊虫也根本伤不了他。


    他一直默认她是想伤他、杀他的,只不过没杀成而已。


    可现在她告诉他,她原先就没有想过杀他,哪怕她拿到了她姐姐给的珍珠手钏,她也没对他用过。


    他语气和缓了些:“后来那手钏呢?”


    媜珠哽咽:“和施家姐妹走时,被我随手丢在山路上了。”


    周奉疆哼了声:“朕现在就派人去寻,那手钏里的蛊虫若是还在,朕……你若敢骗朕,朕让你永生永世都不能再出这椒房殿半步!”


    他探到她手足都有些发凉了,身体也颤抖得有些异常,想来这一招或许的确有些太过,她承受不了,何况他若真的这般做了,保不齐她要更加恨他。


    再者,她刚才的示软也确实挠在了他的心坎上,他愿意为此饶她一回。


    只有这一回。


    他心头百转千回一阵,终究软了口气,将她再翻了过来,抱进怀里。


    “不想这样、不想在这里,是不是?”


    媜珠呜咽着点了下头。


    周奉疆哂笑:“你有法子可以免遭这回罪,只看你愿不愿意了。你若愿意,朕就让人把你父亲他们的牌位送回去。”


    媜珠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而周奉疆的视线则落在了搁置在一旁的那白玉盘中的荔枝。


    “那张嘴那么会咬,这荔枝你能吃下几颗?”


    ……


    在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之后,媜珠刚恢复了些血气的脸色又刷一下白了。


    第70章


    这两样无论怎么选,于媜珠而言都是大同小异的屈辱罢了。


    若说有什么不同,前者是连带着她的父亲和先祖都要跟她一起受辱;后者,被他玩弄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知道该怎么选,却又仍是不甘心。


    前后皆是绝路。


    终于,在周奉疆已有些不耐烦地再度出声询问她时,媜珠伸出双臂环抱住他,颤颤轻声道:“……你把这些灵牌送回奉先殿。”


    周奉疆笑了:“然后呢,你要为朕做些什么?”


    媜珠咬了咬唇:“我选荔枝。我选荔枝,我……我吃荔枝给你看。”


    他笑意愈发深,伸臂递过那盘荔枝来,把她放回桌上,示意她自己去取来。


    媜珠先是拒绝:“你让她们过来把这些灵牌送回去。”


    周奉疆准许了,又唤佩芝等人进来,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下去。


    直到那荒唐的场景被人打扫干净了,周奉疆以眼神示意她去做她该做的事,媜珠才不得不起身,颤抖着伸手从盘中取来一颗荔枝。


    她害怕又羞愤欲死,不仅双手在发颤,就连胸脯也剧烈起伏着。


    周奉疆提醒她:“朕准你剥了壳再吃。——那么娇嫩的地方,可别被这粗糙荔枝壳给伤着了,朕该多心疼啊。”


    媜珠没理会他的羞辱,纤纤细指缓缓剥了那荔枝的壳,顿时有股淡淡的清甜荔枝果肉的香气散发了出来,还有些汁水顺着她细白的指节滑落。


    媜珠将果肉托在掌心里,又细心地剔了那荔枝核,却并没如周奉疆要求的那样把它送进自己嘴里。


    她支起身体靠近他,蹭到他怀里,把那颗剥了壳又剔了核的荔枝喂到他唇边,姿态极柔顺。


    周奉疆心中微动,面上还是那样冷漠:“闹了这么久,现在朕稍稍逼你一下,你才终于会服软?现在来讨好朕以为就有用了?”


    媜珠垂眸,摇了摇头:“兄长对我早无怜惜,只是将我当做可以凌辱的玩物,我如何不知。只是看到这荔枝,我也想起往事,昔年我第一次得了我父母亲赏的两颗荔枝,我自己吃一颗,还有一颗无论如何也要留给兄长。此物金贵,如今再见,还是想先给兄长食用……然后再由我吃。”


    说完这话时,她美眸中恰好无声地滚落一滴澄莹的泪珠,那泪珠先是挂在她长长的羽睫上,又从羽睫坠下,顺着她精致美丽的脸颊往下滑落。


    美人的泪珠也是美丽的。


    周奉疆一时竟心软了,看着她没再说话。


    媜珠执意将这颗亲手剥的荔枝喂给他,又低低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素性如此,当年如此,现在也如此。你吃了好不好,你把它吃了……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周奉疆吞下了那颗被她喂到唇边的荔枝。


    “你若早有这样的温顺,本就该少吃许多苦头。”


    说这话就是还有挽回之机的意思,媜珠立刻抱住他的腰身哇哇大哭起来,极言哭诉自己有多害怕、自己不想被那样对待,尤其是向他忏悔道歉方才不该那样和他争吵、不该口出恶言顶撞他云云。


    周奉疆原先教训她,就是为了看她服个软,看她承认错误,她既然已被吓哭了,他惩戒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而媜珠又已有许久不曾再这样温柔地抱着他和他撒娇,被她哭了一通,当听到她泣泪哀求他不要那样对她、不要在这里宠幸她时,他心头柔软了下来,也有准备就此放过她的意思。


    媜珠又立马和他承诺,说只要到床榻上去,无论他怎么对她、她都一定配合。


    周奉疆遂由此摆出了一副格外宽宏大度的样子,将她打横抱起,抱着她往内殿的帷帐之间走去。


    媜珠仰首吻着他的下颚,主动逢迎,更叫他心情大好,将方才怒火一扫而光。


    被皇帝路过时掀起的帷帐复缓缓落下,重重帘幔遮住了内里无限春光。


    将媜珠放在榻上后,周奉疆敏锐地察觉自己几日没宿在椒房殿里,这床榻枕被之间隐隐约约飘着好些灿娘子金色的猫毛。


    他皱了皱眉,询问媜珠:“你让灿娘上床了?还是它趁着无人时自己跳上来的?”


    媜珠轻声回答:“妾夜里孤枕难眠,叫灿娘子过来陪着妾的。”


    周奉疆道:“你知道朕不喜它四处飘毛,以后朕陪你同眠,不准再叫它上来了。这轻狂的小畜生,知道自己这么邋遢,还不检点些!”


    “……喵呜!”


    皇帝说完这话后,殿中某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尖厉猫叫,不过他和媜珠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媜珠跪坐在床榻上,很识趣地主动过去为他宽衣解带,柔柔素手似有似无地抚过男人的胸膛,撩拨意味实足。


    周奉疆夸赞她知情知趣:“今夜……你若叫朕痛快,朕复宠你如旧,再不和你提往事了。”


    媜珠颇妩媚地一垂眸:“陛下此言当真么?”


    “朕是天子。”


    一场榻上贪欢,销魂酣畅,媜珠的身子更是像灵蛇般缠着他,朱唇微张间吐出无限兰息。


    忽然间她翻身伏在他胸膛上,拾起那被她丢在圆枕上的月白银的肚兜,覆于他眼眸上,遮住了他的视线。


    “别看我,我有点不习惯这个姿势。”


    周奉疆笑而不语,却也没阻止她,任由那块泛着她身体馨香的布料遮在他眼上。


    她愈发卖力取悦他,正在他飘飘欲仙之际,胸口陡然传来了一阵刺痛。


    周奉疆一下取掉了那块布料,发现身上的女人眼神恨毒地死死盯着他,手中握着一根银簪,而那银簪的另一头,已被她刺入他胸口。


    男欢女爱之际,他对她毫不设防之时,她用那簪子刺他。


    其实她取簪子时他便已有所察觉,只是身体上得到的巨大愉悦令他懒怠分心去理会她。


    而她也真敢下这个手。


    汩汩血液从他胸膛的血洞伤口处冒了出来,将她握着簪子的那只手也染上了可怖的血色。


    周奉疆没有理会她的动作,甚至只是用余光随意地扫了那伤口一眼,连尚且没在他身体里的银簪也不急着取出。


    无事,总归他也在她那里,刺痛着她。


    他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媜珠,轻笑着问她:“方才你主动取悦朕,就是为了这一下么,媜媜?”


    媜珠呼吸紊乱,怨毒又毫不畏惧地和他直视:“你早就该去死了,去死!”


    周奉疆笑意不减:“要不要朕现在为你立一份遗诏?为你在你周家的宗室里择一幼子立为新帝,封你做摄政太后,叫你垂帘听政?如此,朕一死,倒还算保全了你与你母亲后半生的安稳荣华。调动长安洛阳两京兵马的虎符,在朕宣室殿书房的堪舆图之后,记得去取。”


    媜珠微愣。


    他神情没有丝毫痛苦,反而有了几分落拓不羁,


    “只是,待朕一崩,史书本纪记述朕之生平,定要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朕是心甘情愿死在朕皇后的身上的,朕做鬼也风流。千古丹青都要记得,朕的赵皇后是何等的尤物美人啊。”


    媜珠缓缓放开了握着簪子的那只手,那只银簪依然没在他身体里。


    周奉疆还没摸清她是要做什么,她忽从大床的一角摸出一个圆盘状的硬物狠狠朝他身上砸去,发疯一般尖叫:


    “老畜生你去死吧!你就是下流荒淫的好色之徒,你给我滚,滚,纵使史书记述,也要记你是被我打死的,你是千古史书里第一个被自己女人打死的开国之君,谁让你好色好到如斯地步,畜生!”


    这一次周奉疆抬手挡了一下,不过那东西还是狠狠砸在了他手臂上,并且尖利的一处凸起处在他手臂上还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这时瞥了一眼,才发现是他前些天送给媜珠的护心镜。


    他将此物赠她,希望此物能庇佑她无病无灾,一生顺遂,结果她却用它来伤他。


    周奉疆的怒火还没腾起来之前,只听得一声猫叫,一只圆滚滚的大肥猫也忽从帘帐外飞跳了进来,毛绒绒的四足踩在周奉疆的胸膛上,一副炸了毛躬着身子的姿态,对他龇牙咧嘴地宣示凶狠之意,很快伸出两只猫前爪在他身上用尽全力恶狠狠地抓了一下,同样抓出了两道见血的伤痕。


    而后这肥猫四足一起用力,乱七八糟又惊慌失措地跑开了,远远地在一旁不停继续对他叫唤示威。


    是灿娘子。


    大抵是它不知躲在哪里偷偷观察着两人,原先它就猜测周奉疆在对媜珠施暴,只是不敢断定,也不敢随意出手,当发现媜珠都开始反击时,它毫不犹豫地和媜珠站在了一起,也扑进来抓了这凶暴之徒两下。


    明明它自己也只是一只柔弱温顺的肥猫,它连一只老鼠都没抓过,更从未伤人半下,眼下为了媜珠,连皇帝都敢抓了。


    猫犬之类实则是极聪明的生灵,别看灿娘子日日懒懒散散地睡在殿中横梁上发呆,可它观察着殿内来来往往众人的神情姿态,它可是早就能判断出这些人的身份高低贵贱的。


    在这殿内,最高贵者便是眼前的男人与女人,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要对他们毕恭毕敬,遵从他们的吩咐做事。


    而这个男人,权势又似乎还在这个女人之上。


    他是最恐怖的,最不能惹的。


    灿娘子心知肚明。


    可是为了最疼爱它的媜珠,在媜珠被他欺辱时,它还是追随着媜珠的动作,和媜珠一起与他“搏斗”了起来。


    见灿娘子有如此行径,媜珠不免又动容又担忧地含泪唤它一声:“灿娘!”


    灿娘子温顺地喵了一声应她,像是在告诉她别担心。


    周奉疆到这时候才是真怒了。


    好一番主仆情深,她们两倒齐心协力起来一同来暗伤他了!


    媜珠的那两次动手和灿娘子的发狂,以他的身手、即便正是沉沦于情欲之中亦完全是能躲开的。


    可这次他就是没躲。


    昔年征战在外,不论谁人帐下猛将也不能在他面前用如此愚笨的手段伤他,但他偏偏让她做到了。


    从前跟随养父周鼎在山林中围猎,便是恶虎他也面不改色地猎杀过,他还能叫一只浑身蠢肉的笨猫给伤了?


    他还不是不忍伤她,还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忍住了没将那蠢猫扔出去。


    周奉疆冷笑着拔出胸前的那根银簪,将它丢了出去,他又制服住媜珠,把她按在榻上,粗喘着将方才这场还没了结的情事做完了。


    期间媜珠凄凄地叫了两声,灿娘子蠢蠢欲动又要扑上来,周奉疆呵斥了它一声:“你再敢过来发疯,朕就把你扔去琅琊公主府里陪你的旧主,把你和她一道关上十年的禁闭!”


    灿娘子或许是被他的气势吓到,虽然低低又叫唤了两下,但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因他伏在媜珠身上的这个姿势,胸口和臂膀上没出的血迹大半又沾到了媜珠的身子上,弄得两人肌肤间全是一片黏腻的血迹,还沾染了丝被枕榻,整个场景看上去格外唬人。


    直到这时,周奉疆还有闲心去逗弄媜珠:“上次咱们榻上这么多血,是在什么时候?不错,那倒真是你初夜那晚了。朕至今回味不尽呢。”


    事毕,周奉疆一身暴戾之气地从媜珠身上起来,取过凌乱扔在大床上的亵裤套上,赤着精壮紧实的上身下了榻。


    他唤佩芝进来收拾,佩芝疾步入内,看清皇帝这满是狼藉血痕的上半身,又是被惊天劈地地吓了一大跳,差点当场晕死。


    她忙道:“婢这就叫人去传王医丞来给陛下处理伤口。陛下……呀,陛下还被这猫儿给抓伤了?这猫儿伤了陛下龙体?!”


    宫里伤过人的猫犬会是什么下场,自不必多说。


    尤其是还敢这般抓伤皇帝的猫。


    皇帝叫人跑到波斯去把它的猫家九族抓来一起处置了都不为过。


    佩芝赶忙道:“这猫儿必是发了猫瘟!留不得它了!竟敢伤了陛下,可否要婢将它捉了,先送去兽苑里看管起来?”


    皇帝冷笑:“这殿里伤人的母猫就它一只?龙床上还有一只呢,难道都能一块抓了?难道她也是犯了猫瘟?由她们去罢!”


    以前媜珠和他动嘴争吵时,他每次都气得半死要惩罚她,这次媜珠真真动手伤他,他倒看似很宽容地没对她怎样。


    只是,皇帝泄欲毕,穿戴整齐地离开椒房殿时还是吩咐了两句。


    “把那金锁链继续扣到她足腕上去,再有,伺候她承宠后去服坐胎药。她若不听话,就按从前宫规先例处置她那当闺女一样的宝贝猫去。”


    “朕还是对她太忍让了。从今日始,她一日怀不上子嗣,就别想再踏出这椒房殿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