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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周奉疆是回到宣室殿后才召来王医丞给他处理的伤口。


    王医丞对皇帝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伤看得也是目瞪口呆,最让他摸不清头脑的是,这怎么连猫抓痕都有呢?


    他悄悄腹诽,也不知这堂堂天子深更半夜的是不是做耗子去了,否则怎么除了被女人伤了之外,连猫儿也要上去抓他两下?


    王医丞一面为皇帝处理伤口,一面又委婉规劝皇帝别动怒,说您这一动怒,体内血气涌动,更不容易止血了。


    可周奉疆怎么能不怒?


    他现在想到周媜珠就气得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他如何能不怒?


    处理完伤口后,王医丞又按着流程劝了几句,全是些叫皇帝这几日养伤时勿怒勿气之类的套话,也不在意皇帝能不能真的往心里去,这便俯身退下了。


    这一夜周奉疆带着浑身怒火好不容易勉强睡下时,他仍在重复地纠结着那个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


    ——媜珠为什么不爱他?媜珠怎么样才能爱上他?


    不知是否是他当真因此执念太深,深到快要走火入魔的地步了,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他首先梦到的人并不是媜珠,而是他自己的父亲,生父。


    这么多年来,其实周奉疆对自己的生父知之甚少,但他似乎对这个人也并不感兴趣。


    哪怕是后来在扬州再度寻到他的生母时,他都没有与生母追问自己父亲的事情。


    他的父亲姓什么、名什么?是何方人氏?祖辈在何处?


    他毫不关心。


    但在这个夜晚里,周奉疆却第一次梦见了这个他以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的人。


    其实他曾经偶尔也会思考过一个问题,如果当年他的父亲没有死在战场上,那么他后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他的家会变成什么样?他还会遇见媜珠吗?


    在这个梦里,周奉疆得到了答案。


    起先,那是一只破空刺来的箭矢。


    这一世,二十八年前,周奉疆的生父没有躲过它,他被它一箭射穿了脖颈,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战死沙场。


    然而梦中的那一世,他躲了过去。这枚箭矢堪堪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深深地扎进了尘土地里。


    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开始,许多事情都将变得不一样。


    他颇为心惊胆战,又暗自为自己这一次的好运而窃喜不已。


    他是魏州节度使麾下前锋军中的一名步兵。


    他叫李嶂。


    这一仗魏州节度使打赢了,而他又还非常幸运地在战场上杀了几个敌军的小兵,又与同袍配合着围杀了对方的一个小军官。


    是以,在战事结束后,他还被升了个小官,得到了许多赏赐。


    正巧他妻子郑氏才为他生下一子,李嶂人逢喜事精神爽,趁着休假时赶回家乡看望妻子与孩子。


    他带回了一笔丰厚的赏银,给产后的妻子添置了两样金首饰,裁剪了几身新衣,又一连杀了好几只鸡给妻子补身体,把生产不久的妻子与才几个月大的儿子全养得白白胖胖,羡煞村中众人。


    这一年,他的人生充满了希望。


    于是,他还特意花钱请来了村里的一个教书秀才,让秀才给他儿子取个大气的名字。


    秀才沉吟片刻,写下了“伯骧”两个字。


    李伯骧。


    他们夫妇二人的第一个孩子,他们的长子。


    随后,李嶂带着妻儿一起前往了军营,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个小军官了,在军中附近自然有本事安置间房舍给一家人居住。


    妻子在那里带着孩子、操持家中琐事,而他则在军中效力卖命,挣得的军饷赏银全交给妻子看管,一家人的日子愈发蒸蒸日上,夫妻恩爱和睦,儿子茁壮长大,看得旁人唯有眼红的份。


    李嶂其实是个很有本事的武人。


    而乱世简直就是武人发家的天堂。


    不过几年的时间里,靠着他征战的军功,他很快已经在军中成了个说得上话的小军官了。


    他换了新宅,成了将军,妻子做了将军夫人,家里还买了十来个奴婢伺候,他们李家俨然已经从昔年的农户贫寒之家翻身做了人上人。


    他并未纳妾,而妻子郑氏随后又为他生育了几个儿女,家里也愈发热闹了起来。


    虽则儿女越来越多,然李嶂最疼爱、最器重者,还是自己的长子李伯骧。


    当儿子稍大些后,再有出去打仗的时候,李嶂都会带着李伯骧一起,就是为了借机历练自己的儿子。


    及至李伯骧十六岁那年,他的父亲李嶂已成了魏州节度使麾下的心腹副将,在魏州亦颇有几分权势。


    而李伯骧则承袭了他父亲的路子,亦在乱世中投身军旅,年纪轻轻便杀伐果断,勇武无二,成了魏州军中最年轻的将军。


    五年后,李伯骧二十一岁,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年岁。


    这一年,隔壁的冀州节度使周鼎突发中风病逝,整个北地冀州顿时失了主心骨,乱成了一锅粥,他的一群儿子兄弟们也是只顾着大打出手互相残杀,再无人理会外边的重重敌人对冀州虎视眈眈。


    魏州节度使见难得的天赐良机,遂发兵急攻冀州,遣副将李嶂与其子李伯骧为前军。


    不过两月,冀州城破,盘踞冀州一百多年的周氏一族,瞬间沦为了阶下囚,就此灰飞烟灭。


    攻冀州城前,魏州节度使乃在军中笑曰:“素闻周鼎有一爱女名唤媜珠,容貌倾城,冀州人称其色冠北地三十州。只等冀州城破,北地三十州为我所有,这北地第一美人也要为我所有,与我做暖床姬妾正堪得宜,哈哈哈哈!”


    周媜珠。北地第一美人。


    这个名字便因此第一次进了李伯骧的耳中。


    而他不以为意,正坐于席中与同僚闲谈,漫不经心。


    魏州军攻入冀州城后,自然要将冀州城中珍宝与美女等洗劫一空,魏州节度使家的大郎听说周媜珠貌美,心中也痒痒得狠,想趁乱在自己父亲之前找到这第一美人,将她藏于自己屋内受用起来。


    这件事,他交给了李伯骧去做。


    这位大郎还连连重重拍了拍李伯骧的肩膀说:


    “兄弟,这事儿我也就交给你办才放心!你且安心,你为我办了这事,等来日我做了魏州节度使,好处必少不了你的!”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李伯骧虽有些瞧不上他这好色的下流做派,但也答应了下来。


    然,当他找到这位周三娘子时,她垂泪正欲殉节,哭得梨花带雨,身上犹是一身白衣缟素,还正为她亡父戴孝。


    李伯骧正是雄心壮志、一心只欲在战场谋就功业的年纪,虽则他已有二十一岁,但至今无心娶妻,连妾室也没纳,更是从未沾染女色,自然十分不解风情,整日舞刀弄枪,对美人的泪也毫无怜惜。


    他甚至还觉得她哭得令人心烦,冷声命自己的手下把她悄悄地弄走。


    周三娘子奋力抵抗,誓死不从,一心要殉死。


    可是在这一刻,李伯骧忽然又对她心软了。


    他是不解风情,可她的确太美,他有眼睛,能看得出来。


    这样有气节又烈性的美人,若叫节度使家那个草包猥琐货色给玷污了……


    身为男人,他还真觉得有点天理不容。


    于是,李伯骧鬼使神差地救下了她,连带着她那侥幸活下来的母亲赵氏,将她们母女一起偷偷私藏了起来。


    等回头和节度使家大郎复命时,他也满口扯谎,只说周媜珠早被旁人掳走,不知所踪。


    那大郎虽怀疑是被李伯骧见色起意给私藏了,可他自己也是心虚,害怕事情闹大,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不敢和李伯骧计较。


    战事结束后,跟随着大军凯旋,李伯骧也将周媜珠母女悄悄带回到了魏州。


    他准备找个地方默不作声地把这对母女放了,给她们一笔钱,叫她们自寻生路去。


    然而,还不等李伯骧着手安排此事,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将他的计划全都打乱了。


    ——他父亲李嶂带着他一起造了魏州节度使的反。


    他们李氏父子兵变夺权,一朝叫魏州改姓了李。


    不过几日之间,魏州节度使家的大公子一下变成了李伯骧自己。


    忙完这一茬琐事、再将整个魏州的局势控制下来后,转眼已过了三四个月。


    李伯骧这才想起来被他随手打发进别苑的周家母女。


    他于是抽了个空去寻周媜珠与她母亲,想着把她们给送走。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周媜珠的母亲赵夫人不知何时早已从别苑中跳了出来,嚷嚷着寻到了他父亲李嶂和母亲郑夫人跟前,三人高高兴兴说成了一桩婚事,说要把周媜珠许给他为妻。


    李伯骧当时便错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他的父母却对这桩婚事无比满意,父亲的看法很简单:“周氏女有容色,堪配我儿,来日生下的儿女肯定漂亮!当日你偷藏她回来,想必对她也是动心的吧?哈哈哈哈!”


    母亲郑夫人则是满脸从长计议、精打细算的神色:


    “哎呦,人家从前可是馆陶县主,俪阳公主的孙女,也是凤子龙孙的血脉,那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女红针黹,比洛阳的公主们教养得还精细!况且又是极懂事温顺的女孩儿,若不是周家败落了,若不是你父亲一生走了这样的大运,我们李家的门第哪里配娶得这样的女孩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这不孝子还不知足!你们父子皆粗俗武夫,哪里懂得这些!”


    其实李伯骧知道周媜珠大抵是不愿意的。


    在周家败落之前,她有她自己的情郎、她的未婚夫河间王张道恭。只可惜的是,在冀州城破前,河间王自己逃离了冀州回到洛阳,并未带上她。


    虽然他抛弃了她,可她的心也还在为那个男人伤心。


    而他呢?


    他自认醉心建功立业、宏图霸业之中,对娶妻生子之类的琐事也是可有可无,并不放在心上。


    然而两家的长辈则早就把此事拍板下来了。


    这边的李嶂、郑夫人满口愿意。


    那边的赵夫人如今更是只有一百个愿意的。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人儿女也不得有悖逆。


    于是乎,几个月后,李伯骧承父母所命,风风光光迎娶了周媜珠为妻。


    新婚夜,他一开始连周媜珠的盖头都懒得去揭,只站在她榻前对她说:


    “我既娶了你,日后你就是李家宗妇,衣食住行我不会亏待了你,想要什么首饰、缺什么衣服、短了银钱用,你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就行。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你能替我好好孝顺长辈就行,其余诸事我对你并无要求。至于子嗣——以后父母若是问起,你就说是我的缘故。”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这一夜只准备在地上将就一番,并不准备去碰这个心中早有别的情郎的无辜女孩儿。


    可是周媜珠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红盖头的遮蔽下,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却能清晰听见她哽咽的哭声:


    “夫君是不喜欢妾吗?可妾是真心想嫁给夫君为妻的。妾想替夫君好好孝顺长辈,也想为夫君生育子嗣,夫君为什么这么嫌弃妾呢?是妾哪里做的不好吗?”


    李伯骧微愣:“你为什么想嫁给我?”


    他的新娘低声说:“夫君是雄伟男子,妾心慕之。夫君对妾和母亲还有救命之恩。况且……这数月以来,夫君对妾都是以礼相待,未有半分轻薄,妾……妾心生感激,妾……”


    他听明白了。


    这是个久负盛名的大美人,有个男人趁着她遭难得到了她却对她的美色毫不感兴趣,大美人感动不已,因此认为对方可堪托付终身,现在是非要献身。


    李伯骧有些无奈地哂笑:“所以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周媜珠,我不是。我也是个恶人,你会失望的。——松手,今日你也累了,睡吧。”


    周媜珠仍是不依不饶:“夫君和妾拜堂成亲过的,您不能不要妾,至少,您应该把妾的盖头揭了。”


    李伯骧挑眉:“好啊。”


    他揭开她的盖头,而后就猝不及防看见了一张美得简直动人心魄的脸。


    这份盛妆的美丽,是她执意要献给他的。


    周媜珠望着他的眼睛,低声款款道:“乱世之中,妾身浮萍,妾已认定您做妾的丈夫。不论您是好人还是恶人,您都是我的丈夫。我想永远陪在您身边,好吗?”


    李伯骧沉默了。


    一夜春宵,醉倒温柔乡。


    婚后的时日里,身为李家长媳的周媜珠过得顺风顺水,安宁无忧。


    公婆待她是极好的,婆婆郑氏尤为喜爱她,家中的小叔子小姑子们得了公婆和她丈夫的教导,对她这个长嫂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怠慢。


    而李伯骧对她也是温和的,和她说话时也是轻声细气的。


    她没有一切不开心的事。


    成婚之初,年轻夫妻间其实多少还是有些磕磕碰碰的,彼此也有过些不高兴的时候。


    不过李伯骧从不对媜珠发脾气,媜珠也不会和他吵闹,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两个人当面也能说清楚,不用在床头吵架,到床尾就消气了。


    婚后第三个月,她便怀了身孕。


    她与李伯骧夫妻之间情意亦愈发深厚了起来。


    李家没有纳妾的习惯,她公公李嶂就没纳过妾,等到媜珠有孕不能侍奉丈夫,婆婆也半个字不说要给她儿子纳妾的事情。


    而李伯骧也早就对她说,他一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整个孕期里,媜珠过得都很舒服。


    十月怀胎后,她挣扎在产榻之间,为李伯骧生下了一子。


    所有人都很高兴。


    媜珠也很高兴。


    后来公爹和丈夫时常征战在外,媜珠也会有数月数月的独守空房的时日。


    她虽会思念丈夫,却并不抱怨。


    在外面,丈夫和公爹打拼江山霸业;在家中,她掌管家事,侍奉婆母、教养弟妹、抚育幼子。


    她所付出的,得到了丈夫与婆家阖家上下的称赞与敬重。


    她是幸福的,快乐的。


    乱世之中,他们夫妻相互扶持,携手共进。他们是彼此永远的依靠。


    战场瞬息万变,李家父子也吃过几场败仗,也有过失意狼狈的时候。


    只要媜珠在,媜珠总会温柔地靠在李伯骧身边,抱着他,陪他度过愤怒与不甘的时光。


    李伯骧常常会在情绪平复之后握住媜珠的手,轻声叹息说:


    “我不过一粗鄙武人,幸得有如此佳妇,才能助我有往后的功业。”


    婚后的第四年,媜珠偶然病了一场,李伯骧第一次露出了那样万般慌乱的神情。


    他终于在她榻前对她说出了那个“爱”字。


    他说他爱她,现在的她对他而言不仅是妻子,是他毕生所爱,他不能没有她。如果没有她,他这一生又该如何走完?他的余生还有什么欢愉?


    媜珠微笑着握住丈夫的手:“你对我不公。当年冀州城破,你救下我的那一刻我便爱上你了。可你四年后才爱我。是你欠我的。”


    李伯骧连声应下:“是我欠你的,你要好好的,我用我的寿数还给你。”


    几日之后,媜珠痊愈如初,并无大碍。


    几年后,李家称帝。


    她的丈夫成了太子,而她则是太子妃,她的母亲赵夫人被封为秦国夫人。


    他们搬去了长安,终于可以长久地夫妻厮守在一起。


    在长安的第二年,他们的独子六岁那年,媜珠又为李伯骧生下了一女。


    她的儿子被封为皇太孙,她的女儿在自己父亲还是太子时就被祖父直接封为汉国公主。


    彼时曾有人进言天子李嶂,说如此厚封孙子孙女并无前例,恐怕是否僭越呢?


    可天子与郑皇后却回道,太子妃周氏数年以来持家谨严,上侍公婆、下教弟妹,又养育儿女,劳苦功高,厚封周氏儿女,不过是聊以嘉奖他们生母在李家的辛苦而已。


    后来的漫漫岁月里,她在一生顺遂中与李伯骧走完了一生。


    不知是否巧合,李伯骧驾崩在了媜珠前头,而且是比她早死了四年。


    他死后,她静静地做了四年的皇太后,然后也无病无灾地在睡梦中阖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死后,他们合葬于属于他们的狩陵。


    这一生,他都是爱她的。


    最开始,他待她以“礼”,后来成为夫妻,他待她以“敬”。


    最后才是爱上她。


    这个梦境到此为止。


    周奉疆醒来后浑身冒出了一层的冷汗。


    第72章


    这样的一场美梦,对这个时代的任何男人来说都可以算是美满至极了。


    对周奉疆来说也不例外。


    那梦里的一切,其实皆是他嘴上不肯承认的、他今生最求之不得的东西。


    可是当从梦中醒来后不久,他有些恍惚又怅然若失地在黑暗中睁着双眸,眼神不知聚焦在殿内的哪个角落上时,这梦中的一切又以胜过雪花消融般的速度在他头颅中消散。


    很快他便快要将这梦中的许多细节忘得干干净净了。


    父母的姓名与容颜,那些和父亲一起出征在外的日子,他们父子携手打过的一场场战役,家中母亲的温柔微笑和对他的声声叮嘱,弟弟妹妹们的活泼可爱,自己年少的意气风发……


    还有他在那个梦里认识的、见过的人,他的师傅、好友、同僚,他身边信得过的心腹、奴仆,他们是谁?他和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他都记不清了。


    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他也从未梦见过这些,连那个叫“李伯骧”的人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过,他也有些犹豫了起来。


    甚至他最疼爱的一双儿女……


    他的女儿,她被他封为了什么公主?他为她取了什么名字?她享有自己所赐的多少封邑与年俸?他将她嫁给了自己精挑细选的哪个驸马?她是多少岁出嫁?女儿的婚仪上,他和他的妻子又是何等不舍与动容?他们有没有落泪?


    他的儿子,他是何时出生的?他的名字是谁取的?他长着什么模样?他是什么样的性情?他是一个合格的储君、皇帝吗?


    他都记不得了。


    又过了片刻后,他隐隐作痛起来的头颅几乎连他在梦里有过几个孩子、是男是女也快记不清了。


    梦中的一切仿若美满异常,是上天亲自为他编织的一场虚境。


    梦醒后,所有一切都不能在人的脑海中留下,连那虚无的欢愉也要被收走。


    他的心涩涩地抽痛起来,又好似什么地方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无尽的恍惚与惶然。


    而他唯一记得的,是媜珠。


    初见时她望着他留下的泪,再见面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精心妆饰的盛妆容颜,她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她怀上第一个孩子时,他将她抱在怀中亲吻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很辛苦。


    媜珠柔柔地对他微笑,她说,为他生孩子、为他养育儿女,她不觉得痛苦。


    孕中她柔软的腹部日渐隆起,逐渐滚圆起来,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肚皮,感受着那孩子强劲有力的胎动。


    成婚后他外出打仗,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分别,对彼此俱是思念不已。后来待他归家,他们厮混房中数日不曾外出见人。


    再后来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他们终于有了个女儿……应该是女儿吧?


    女儿的满月宴上,身为太子妃的她雍容而美丽,他抱着女儿,而她含笑望着他们父女。


    及至最后,是他终于老矣,江河日下,在榻上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他握着她的手,让她不必为他伤心,让她安心去做皇太后,好好地享受着儿孙的供养,他希望她永远是无忧无虑的、高高兴兴的。


    年华老去的媜珠伏在他榻边,泣不成声,一遍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对他说,你别离开我。你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纵使有儿女双全、儿孙满堂、无上尊荣、万般美满,可我不能没有你。


    她平安顺遂地做了十年的太子妃,五十年的皇后,却只做了四年的皇太后。即便儿女孙辈们使劲浑身解数孝顺她、讨她欢心,终是再难在他死后让她展颜一笑。


    有关媜珠的一切,即便只是昙花一现般地出现在他梦中,周奉疆也难以忘怀。


    但凡关于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他的一生里什么也剩不下,唯独只有媜珠。


    唯独只有她。


    周奉疆长长呼出一口气。


    听得皇帝似是醒来,倪常善小心地唤了一声陛下,询问是否要为皇帝点起烛灯。


    周奉疆默了默,一手抵着额头,出声吩咐倪常善:“……去叫王医丞来,让他给朕煮一碗安神汤药。”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二次要安神汤助眠的。


    第一次还是在多年前媜珠坠楼的那段时日里,他一连数日数日的不敢闭眼,到最后连入眠全成了困难,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媜珠坠楼那一刻的样子。


    他声音里都透着疲惫与倦怠,似乎的确是心神不宁。


    深夜被拎起来的王医丞很快便抓好了药方亲自端了过来。


    周奉疆还是那副倦容,静静地靠在床头栏杆上闭目养神。


    王医丞将汤药端来,他也没细问什么便端起饮尽了。


    等皇帝服过了药,王医丞又一脸谄媚、似乎十分殚精竭虑为皇帝着想的忠臣模样,压低了声音再端来另一碗汤药:


    “陛下,此乃臣竭心为陛下所拟的方子,乃红参鹿茸肉苁蓉枸杞红枣杜仲黄芪茯苓汤,哦,又叫八神汤,可为陛下补益精血、滋养肾气的。”


    八神汤有没有用,周奉疆又没尝过他怎么知道?


    但王医丞的安神汤的确有大用。


    至少,周奉疆在喝完那汤药后,听到他一连串报出来的什么鹿茸肉苁蓉之类的药材时,他的心悸之症已经彻底好了。


    神思也不劳累了,心力也不倦怠了。


    ——怒气也立马窜上来了。


    他脸色大变,立刻皱眉怒斥王医丞:“一派胡言、悖语乱词!谁让你自作多情在这胡言乱语的!朕何时让你去端这样的汤药来的!朕何时说过朕要补益精血肾气的!你再敢妖言惑君,朕立刻就把你拖出去打板子!”


    王医丞唯唯诺诺口称不敢,又把那汤药高举头顶拼命往皇帝跟前递,存心还要气一气皇帝似的:


    “陛下!陛下,臣也是为陛下圣体所思虑,臣都是为了陛下好啊!陛下才方临幸后妃,又负伤见血,夜里自然难免心悸,陛下以为只要一碗安神汤即可,可臣为医者,臣自知陛下圣体所亏空,是故臣……”


    周奉疆被他气得快把胸口那个媜珠刺出来的血洞给裂开了。


    他厉呵王医丞:“朕算是知道古往今来那么多天子受天下之养、为何还多有壮年而崩者了!竟是被你们这些逆臣给气的!你在这沽名钓誉自以为忠君直谏些什么呢!你端这药就是来气朕的吗?你昨日才给朕切过脉象,朕正当壮年,身体健壮,朕要不要喝这些汤药你还不知道?”


    这老匹夫,让他夜里起来给他熬一碗安神汤,不知是吵了他多大的美梦,他就要妖闹这么大一篇文章做戏来惹他生气。


    偏偏他这副姿态,周奉疆还真不好真拿他怎么办。


    要不是暂且寻不到比他医术还高深精湛的医者,周奉疆哪会容忍他这么多次。


    且等着吧。


    江山代有才人出,何时再寻到比他更好的医者,他立刻就叫这老匹夫滚出长安去,滚回他老家下田犁地去。


    怒气渐渐平息些后,周奉疆想起件事,又问他:


    “你平日也照看着皇后的身子,朕已停了那男子避子的汤药了,你看皇后的身子何时能有孕?要不要再给她添置些药膳补一补?”


    王医丞放下那八神汤,捋着胡须沉吟道:


    “陛下,这子嗣一事上从来也不能只看皇后娘娘一个人。陛下虽停了那药,可圣体残存的凉气还在,多少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影响。恐怕、恐怕还要等上半年后才算无碍。”


    “半年后?”


    “是,陛下。”


    如今已是五月中,从他停药开始算起,也还要再等三个月,至少要到今年八月后媜珠才能……


    周奉疆吐出一口浊气。


    “朕知了,你下去吧。——带着你这什么八神汤一起滚下去。”


    王医丞走后,倪常善入内给皇帝添置了热茶,见皇帝似是怒气未消,他犹豫再三还是劝慰了皇帝一句:


    “陛下,陛下勿怒,王医丞侍奉陛下多年,此举也是真心为陛下圣体所虑,并非存心想要触怒陛下的。”


    周奉疆听了这话怒气犹存:“这是你想喝了?——倪赐清,去,去把那老匹夫追过来,把那汤端来给你干爹喝了!”


    倪常善也连忙告罪:“陛下息怒,这话是奴婢说得不应当!奴婢罪该万死!”


    一,王医丞知道皇帝不需要,但为了存心气气皇帝对他们太医署隔三差五的训斥和蹂躏,他还是把那汤药端来了。


    二,王医丞不是存心想气皇帝的,他是真心为皇帝考虑,他是真心觉得皇帝需要,太需要了,所以他把那汤药端来了。


    身为男人,周奉疆宁愿选择第一种。


    就当他遇见逆臣了!


    至于椒房殿那边,饶是佩芝,此刻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满殿情景,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周奉疆走了,灿娘子低低喵呜了几声,很快从紧张的状态中松懈了下来,赶忙又跳进了床帐内趴在媜珠的身边。


    佩芝也是这才反应过来,张罗着要给媜珠好生收拾一番。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掀开了床帘,看见那满榻零星沾染的血痕和静静躺在其中的媜珠时,佩芝又是被吓了一跳。


    她默默压下这些惊恐,也并不敢声张,只端来热水用巾帕将媜珠身上细细擦拭了一番,给她套上新的寝衣。


    媜珠的身体尚未从情潮中和缓过来,还有些瑟瑟地发着颤,可她的眼神又是寒凉而无物的。


    所幸这一次她并未被弄伤,肌肤之上除了些指痕外并无什么旁的伤处。


    这一次在她身上栽了跟头的还是皇帝。


    色字当头一把刀,这道理果真对天下男人全适用,哪怕是皇帝,死在这上头也不奇怪。


    床榻上的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去洗的,更不好叫旁人知道,佩芝只能命人抱下去悄悄烧了。


    灿娘子卧在媜珠身边舔着自己猫爪上的血迹,于是佩芝又用给媜珠擦过身子的巾帕再把它的爪子也顺手擦了擦,灿娘子倒也算温顺地由着她擦,被擦完爪子后,它把自己的爪子递到嘴边又舔了舔,翻个身继续卧在媜珠身边。


    佩芝大约是想和缓和缓这殿里的气氛,犹玩笑了一句:“你这瘟猫儿,连天子的龙血也舔过了,想来必要活到高寿上去,岂不和人一般了?”


    她这也是一语成谶,灿娘子的猫生确实格外高寿,直到十年后她的旧主琅琊公主周婈珠被放出来时,它仍活于世,并且依旧耳聪目明,活泼可爱,不仅依旧认得周婈珠,甚至还能跳到周婈珠怀里去和她撒娇。


    彼时三十五岁的周婈珠看着这只猫,神情又是感慨又是无比复杂。


    然,不论佩芝要如何玩笑,媜珠始终神情淡淡,没有丝毫反应。


    佩芝只得讪讪地退下。


    又两三刻后,她再度入殿内,取来了皇帝上次扣着媜珠的金锁链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坐胎药。


    媜珠看见了,但还是什么反应。她也不能有什么反应了。


    佩芝将金锁的一端扣在大床的栏杆上,另一端自然是要锁在媜珠脚腕上的,媜珠眼睛轻轻眨了一下,整个人依旧一动不动。


    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佩芝并没有这么做。


    她将金锁链的镣铐塞进媜珠盖着的绣被内,轻声与媜珠道:


    “陛下不知道的,婢冒死违逆君命,不想将这物什扣在三娘子的身上。倘或哪日陛下再来,娘娘若是听到动静了,再扣上去就是。若是婢瞧见陛下过来了,也会进殿提醒娘娘一声的。”


    可她不是皇帝的人吗?不是皇帝派来一边伺候一边监视着她的吗?她不是心向着的皇帝的吗?


    她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


    佩芝突如其来表现出来的好意,倒令媜珠的神容出现了一丝异样。


    然而,佩芝稍后却又端起了那碗坐胎药,又与媜珠说:


    “这药三娘子大约也是不爱喝的。婢且先将它倒进那边的痰盂里,明日再悄悄地端出去倒掉。这事儿婢和三娘子心知肚明就是,婢和三娘子一起瞒着陛下,可好?”


    说完,她已走到了痰盂边上,轻轻将一碗汤药倒了进去。


    媜珠从榻上支起了身体,抿了抿唇,有些不解:“你为我冒这样大的险?等他知道了他必会——”


    佩芝笑了笑:“三娘子知道婢是受了陛下君恩的人,陛下昔年在冀州侯府里,也是太后指派婢去照顾陛下的,所以陛下看重婢,婢也要回报陛下。可是……”


    她走到媜珠的床榻边,躬下身子靠近媜珠,压低了声音,言语恳切:


    “婢本就是太后当年从赵家带来的陪嫁,婢先是太后娘家的家生子,是赵家出来的,然后才去伺候的陛下。陛下对婢有恩情,婢也照顾了陛下多年的衣食住行,赵家给婢的恩,婢尚未还过,如今这般局面……婢想要三娘子好受些。”


    原来是这样。


    媜珠自嘲地牵唇笑了笑:“何必呢,抗旨不尊、违逆君命可是大罪。你犯不着为我这样。赵家给过你恩情,可你不同样伺候赵家人这么多年?从来只有我们受你的服侍的,哪有你欠主子恩情的道理。”


    佩芝忙又道:“那就只有这般吗?婢就不能真心待娘娘好吗?三娘兴许不记得了,也没人和三娘子说过——三娘当年在冀州侯府里刚出生时,吃的第一口奶水还是婢喂的呢!婢也做过三娘几日的乳母,这亲自喂养过的姑娘,哪怕我是奴婢下人,您是主子,说句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僭越的话,我还不能在心里拿您当自己亲生的孩子疼吗?”


    其实还是真有这么一回事的。


    当年赵夫人生媜珠时,因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又生怕冀州侯府里有旁人包藏祸心,怕自己的孩儿被外面选进来用的乳母们给害了,所以伺候媜珠的乳母嬷嬷们全是在她从赵家带来的陪嫁人口里挑的。


    彼时佩芝也刚生过一个孩子,正是有奶水的时候,虽则她按理是照顾周奉疆的,不过赵夫人信任她,还是把她又调了过来,叫她以后就负责喂养媜珠。


    佩芝的确喂了媜珠三五日,喂的还很好,偏她在这关口忽犯上了时疾来,医者来看了,说她这时疾是需要吃药调养的。


    可她若是一吃药,那自己的奶水就不能再喂给媜珠吃了。


    赵夫人便说,我生的媜珠虽然金贵,可没有道理为了她这张嘴就害了你的身子有病不能吃药的,这岂不是作孽。遂赏了佩芝一笔银子,叫她归家养养身子,该吃药就去吃药,好好调养了再过来做事。


    等佩芝养完病再回来时,奶水也断了,自不会再去做媜珠的乳母,于是又去照顾周奉疆了。


    再后来,这桩小的不值一提的插曲也没人有意提起,就连佩芝侍奉媜珠多年,媜珠居然都想不到自己还曾经吃过她的奶。


    听她这样一说,媜珠的神色也有些动容了:“我从前当真一点也不知。”


    看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佩芝又继续劝道,“三娘子若是真念着这点情分,婢有一言劝给三娘子听,还请三娘子当真用心听一听,可好?”


    第73章


    媜珠能猜到佩芝要对她说什么。


    这几年中,为了她和周奉疆之间的这些事,她已经听厌了太多人对她的所谓好言规劝了。


    所有人都来劝她,劝她要学会审时度势、要学会知足认命,那个男人已经待你这样好了,他能让你过上这世上最好的生活,你为什么还不满意?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可这些人却只希望由她来让步,让周奉疆得逞。


    为什么从来没人敢去劝周奉疆?为什么他们不去劝周奉疆放手?


    大逆不道的人是周奉疆,见色起意的人是周奉疆,违逆人伦的人也是周奉疆。


    可最后被人指摘的却是她。


    媜珠有些恹恹地撇过了头去:“你别劝了,我如今已是这副模样,也不能再做什么了。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怎样侮辱我就怎么侮辱,他还不够吗?我还要听多少劝才算懂事听话?就算他日我腹中真的怀上兄妹乱伦的苦果,我都只能硬着头皮给他把孩子生下来,我还能怎样?”


    见媜珠发了脾气,佩芝连忙低声苦劝她:“三娘子!三娘子,婢知道三娘这些时日里过得不高兴。婢并没有说这话的心思,三娘何苦说这样轻贱自己的话,惹三娘这样不快,婢真是也不得好死了。”


    她低低地叹气:“婢今日有事想劝三娘,也只为一句话。还想求三娘莫再像当年一般轻贱自己的性命了。三娘……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一想活着的人。当年三娘负气之下从绣楼上一跃而下,摔成了重伤,多少牵挂着您的人,心都给您疼碎了?只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给您。——婢再说句罪该万死大逆不道的话了,这千错万错都是男人的错,三娘从前都是被男人逼的,现在又是这样,三娘可千万不能再任性了。”


    她是来劝媜珠别再寻死觅活学做轻生那一套了。


    毕竟媜珠可是有过这样的旧账案底的,她也不是初犯了。


    现在谁也经不起她再学一次旧日的做派。


    提起这茬,其实媜珠还是有些恍惚的。


    昔年留在身上的伤痛,这些年被周奉疆精细的将养着,早已好得看不出一丝痕迹来了,她也再难回忆起当年坠楼后身体重伤的痛苦来。


    但有一件事她却没有问过:当年她受伤昏迷后,她身边的其他人都是怎样的反应?


    今天正巧碰着佩芝提起,媜珠便也随口问了一嘴。


    佩芝忙不迭道:


    “三娘以为那时的冀州侯府里又会是何等景象呢?伤在女身,痛在母心。最伤心的当然是太后娘娘了。太后得知您坠楼的事儿,当场哭得就晕过去了。后来三娘数日不醒,太后整日以泪洗面,口中声声念叨着说要把她的命偿还给您,说您还正年轻,大好的年岁,怎么能出这样的事。三娘不是一直怨恨这些年太后帮着陛下瞒骗您么?又怨恨太后劝您委身陛下是利用您、作践您,您又恨太后是为了荣华富贵所以不敢和陛下撕破脸……”


    “可是当年您出事后,太后什么都顾不得了,可是立刻提着剑就去找陛下算账的,太后怀疑是陛下逼得您寻死,那架势恨不得也要把陛下给生吞活剥了,哪里是那等卖女儿的恶母?”


    “三娘重伤不醒时,太后实在没主意了,把冀州城里那些坑蒙拐骗的道士啊和尚啊也全找了一遍,叫他们到三娘院子里来念经祈福做法的,只求三娘能早点好起来。太后还不停地跟那些和尚道士们说,只要能换命,把她的寿数换给您也成,只为您能好起来,叫她这做娘的当场被雷劈死她也甘心。”


    媜珠垂眸落泪:“我知道母亲是疼我的,是我伤了她的心。那天她召我去承圣殿,我和她大吵了一架。”


    佩芝就款款地安慰她:“太后为人母是不会记着这些的。三娘哪日再去瞧瞧太后,您给她低个头,当娘的保管就不再提那些事了。”


    媜珠沉默片刻,用指节抹去眼下的泪痕,又问她:“那旁人呢?我坠楼后,冀州侯府里旁人又是如何?”


    佩芝嘲弄一笑:“还能如何?不过是表面上宽慰两声罢了。三娘重伤未醒,您的几个弟弟就有眠花宿柳在外头嫖宿寻欢的,这手里银子花完了,甚至还大摇大摆又来追要的,他们能为您伤心到哪里去?连太后的万分之一也比之不上,只怕没在背后偷着乐就算好心了。您可别觉得是婢子编排的,这事儿当年整个冀州城都知道。至于您那几位姐妹,哼……”


    她口中啧了两声,也没再多说。


    媜珠闭了闭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从前母亲是对的。是我错了。”


    是她不该不听母亲的话,非要把真心分给了那些不值得的人。


    其实佩芝话说到这里时,是等着媜珠再追问一句“那他是什么反应”的,可是偏偏媜珠没问。


    她就是不问。


    她虽不问,佩芝也还是硬着头皮主动提到了这个人。


    “当年三娘子伤成那般模样,除了太后之外,最伤心的就是陛下了。其实陛下对三娘的心疼,和太后比起来也不差什么。陛下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熬着、守在您的病榻边照顾您,一连熬了数日不敢闭眼,到最后连觉也睡不着了,还要请王医丞来煮了安神汤才能勉强睡下一时半刻的。”


    媜珠不吭声。她似乎根本不想再提到这个人。


    佩芝只好再度试探性地问她:“三娘眼下可莫再如当年一般想不开了。不谈别的,就是太后娘娘这个年岁了,她也受不起这个惊吓啊!”


    媜珠有些虚浮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当年不会,现在也不会。”


    “我当年,——我根本就不是想寻死。那天晚上我和他又是大吵了一架,我是气急了想跑出去的,谁知我忘记自己竟是在楼上,跑出去时又太急,就这么一下扑到栏杆上跌了下去。”


    媜珠望着佩芝:“你不信吗?”


    佩芝惊愕地愣在当场,久久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不是媜珠此时此刻自己愿意张嘴提了,饶是谁也想不到当年的那场惨剧竟然只是因为她的无心而发生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想自尽的。


    而她根本从未想过要寻死。


    良久之后,佩芝又问媜珠:“那……以那时候的形势,若是陛下后来逼您逼得更迫了,您会再……”


    “不会。我不会轻易寻死的。我跟他闹的时候虽则动辄要寻死觅活,可那只是吓他的而已。”


    佩芝又追问:“那如果那时候没生出您坠楼的这桩事来,之后陛下在您没失忆的情况下强行要迎娶您为妻呢?您会如何?”


    这是个好问题。


    媜珠以前还真的没想过。


    如果她一直没有失忆,而周奉疆一定要得到她,她会怎么样?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媜珠思考的时间比刚才佩芝在错愕之下沉默的时间还长。


    最后,媜珠是这样告诉佩芝的。


    “如果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周三娘子,也许不需要她失忆,她最终还是会顺从了的。毕竟,她母亲赵夫人也会跟着劝她嫁给兄长,她只能嫁。婚后,若是他待我尚好,没有如今时一般轻贱我、侮辱我,等我再给他生了孩子,也许我就真的认命跟着他了。


    再等到婚后我稍稍冷静些,他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告诉我张道恭并非我的良配、告诉我我家中的亲人手足对我并非真心。


    ……也许我真的就会这样和他把日子过下去吧。”


    如果他能对她稍微有一点尊重,守着从前做兄妹时候的情意,或许她也还能把日子将就着过下去的。


    “那如果后来有人说能带您走,能带您去见张道恭,您会再想着逃出冀州吗?”佩芝问。


    媜珠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佩芝心下了然,再没有多问了。


    ——周奉疆当年劝媜珠一直没劝到点子上。


    他让媜珠别嫁给张道恭,他总是来来回回说那两句话,说张家的天下马上就要完了,你嫁给张道恭一定得当亡国奴,你是想和他一起沿街乞讨要饭吗!张道恭给不了你永生永世荣华尊贵的生活的!


    然而周奉疆并不知道,深陷于情爱之中的女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等话。


    你告诉她她的情郎身上没银子,她越发觉得这是自己和情郎情比金坚的象征。


    我的情郎越是穷困潦倒,我就越是要陪着他!我非要陪他吃苦!越是吃苦越能显得我们彼此山盟海誓永结同心!


    要是你一来劝我,我听说我的情郎穷困了我就抛弃他,岂不显得我这等女子何其爱慕虚荣、嫌贫爱富?


    我非不听劝。


    周奉疆越劝,媜珠越是来劲非要嫁。


    他要是当年就把张道恭的真面目扒出来给媜珠瞧瞧清楚,媜珠反而能真的死心了,不会再闹着要嫁了。


    但周奉疆偏偏也没这么做。


    因为比起人品来,他自觉对于张道恭来说并不占优势。


    那时候的张道恭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周奉疆也是恶种一个,就算是情敌,他又哪里好意思攻讦别人的人品?


    你张道恭是小人,我周奉疆也不是什么君子,半斤八两罢了。


    自那日媜珠刺伤过他之后,周奉疆无事再也不踏足椒房殿半步了。


    他不会再过来陪媜珠用膳,夜里更不会留宿于此,似乎他也想铁了心要冷一冷她。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让她明白,失去丈夫的陪伴和宠爱,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她现在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用一日三餐,饭桌上连个和她说话闲聊的人也没有。没有人给她夹菜盛汤,她那样爱吃鱼虾螃蟹,也没有人给她剥虾剥蟹、挑出鱼刺,把最鲜美的肉递到她碗里去。


    她夜间也只能一个人孤枕而眠,没有人会抱着她入睡,她夜里醒来想要喝水,也不会有人体贴地去倒好一杯温度适宜的蜜水递到她唇边喂她喝。


    她一定十分痛苦,十分懊悔,十分想念他的好处。


    为了刺激她,周奉疆还暗中命椒房殿里膳房里的橱子们一日三餐都给媜珠端上虾蟹鱼肉来。


    媜珠也的确有些苦恼。


    她不喜欢亲自动手剥虾剥蟹,但她往常更不会使唤婢子们给她剥。


    ——或许是出于某种隐秘的喜洁的心理,别人动手剥好送来的,她总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儿……不干净,不爱吃,所以也就不要她们剥了。


    只有周奉疆剥来给她的,她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大快朵颐。她不觉得他手碰过的食物脏。


    现在他不在,这一碟又一碟的虾蟹她也不想伸手,每次婢子们端上来,等饭毕,她就又吩咐下去说:


    “我近来总觉得有些脾胃虚寒,不大爱吃这些,一筷子也没动过,你们端下去自己分了吧。——记得剥两只虾也给灿娘子,它爱吃的。”


    再者能让她苦恼的,就是偶尔夜里想起来喝水时,她还会如往常一般睁着眼睛静静等着有人倒好了蜜水过来喂她,好几次等着等着等到她昏昏欲睡差点又睡着了时,她才想起来现在没人伺候她了。


    夜深了,她不想为这点小事使唤外间守夜的婢子们,于是她又只能摸着黑从大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摸到桌边去倒水。


    不过幸好有灿娘子在,灿娘子的一双猫眼在夜里亮晶晶的,像星子一般,每次媜珠夜里起身,灿娘子都会先跳到桌边等着媜珠,媜珠寻着它这双猫眼摸过去,也就不会再磕碰到什么了。


    至于周奉疆,他什么时候会过来呢?


    他色欲熏心,精虫上脑的时候。


    第74章


    在她被他软禁的三四天后,周奉疆于深夜里再度踏足过椒房殿。


    媜珠彼时刚洗漱过,又拿着一张巾帕给灿娘子的猫脸和四足都擦了擦,正欲带着灿娘子一起睡下。


    听得周奉疆要过来,她慌慌张张地取过那只镣铐扣在自己脚踝上,又让佩芝赶紧把灿娘子带下去,免得灿娘子等会又扑到周奉疆身上去抓他。周奉疆的脾气可算不上好,他也不可能永远纵着灿娘子的,万一哪日他要真发疯处置灿娘子,便是她怎么哭也没用。


    灿娘子眼下似乎也不太待见他。


    寝殿衣橱里放着几件周奉疆的寝衣,它前日不知怎么翻进去的,费劲力气把周奉疆的几件衣裳全都扒拉了出来,拖拽了一地,用嘴巴叼着一路想朝外头扔去,媜珠怕宫人们知道了会告诉周奉疆,最后又是她自己蹲在地上一件件再给收拾好的。


    他夜里再过来时,媜珠神容温婉沉静地披着头发坐在床榻边,似乎还是从前那个静待丈夫归来的妻子。


    可她还是没有主动开口叫人,没有以任何礼数迎接他的到来。不论是以兄妹、夫妻还是君臣的身份。


    周奉疆这次并没有再激她,也没有对她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她生气反击。


    他压根就没有对她说话。


    他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来临幸她的,所以一声不吭地过去,取出钥匙解开那镣铐,把锁链扔到一边,将媜珠推到榻上躺下,随手解了自己身上的衣袍,而后便覆到她身上亲吻起她来。


    媜珠的眼神闪了闪,但并未反抗,连推他一下都没有。


    周奉疆似乎也无意过多折腾她,这场房事平淡得甚至有些索然无味,是中规中矩的地点,用他们从前惯用的姿势,没有什么言语的挑逗与戏弄,没有对她额外的侮辱,只是仅此而已。


    媜珠感觉尚好,中途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发现她几日前刺在他胸膛前的血洞已经结痂了,大约很快便能痊愈。


    至于他臂膀上被她用护心镜砸出来的划伤处和灿娘子留下的抓伤,更是早没了什么痕迹,媜珠偷偷用余光扫了很久才找到一点点印子。


    如果这样的伤尚且不足以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话,那那些留下了疤痕的地方,当年又是被怎样的利器伤过的?


    媜珠没有再思考这个问题。


    后来她有些累了,忘记今晚一共有几次,只记得事毕后他伏在她肩窝间粗喘着平复呼吸。


    片刻后,他披上衣服起了身,媜珠以为他是去倒了盏茶喝,又以为他或许是去沐浴的,总归夜色深深,他肯定要宿在这里。


    是以她倦乏无力地滚了滚身子,朝大床内侧让了让,照旧把外侧留给他睡,为了不和他等会在床榻上打官司争地盘,媜珠还颇大方地提前将锦被的一半留给了他。


    而在一旁穿好衣裳的周奉疆则用一种格外……格外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了媜珠一眼,轻笑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了。


    他走了。


    媜珠骨碌一下从榻上爬了起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连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到,她的神色是极其不快的。


    他居然走了?他居然就这么走了?半夜跑来一声不吭地把她里里外外睡了这么多遍,然后就这么走了?


    尤为让媜珠愤怒的是他临走前的那个眼神。


    那是种什么眼神呢?


    那眼神完全像是他在对她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朕的一只金丝雀,一个玩物罢了!朕睡睡你也就得了,岂会留宿于此和你同床共枕?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媜珠越想越气,气得在他走后痛骂了他好几声老畜生,又叫佩芝来帮她擦了擦身子,叫她揉按着自己鼓胀的小腹。


    老畜生,不是想叫她给他生孩子么,她偏不,她还要让他每次留下的全都做空,让他白费力气。


    媜珠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底她是不会为了男人长久的生气的,待佩芝帮她清理过身体,她又叫佩芝抱回了灿娘子,和灿娘子一起睡了下来。


    灿娘子原以为周奉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才好!


    大抵在一只猫儿的认知里,这椒房殿原先是独属于他们一起觅食的地盘,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和它一样的猫,或者是犬类。


    媜珠是最漂亮高贵的狮子猫,而周奉疆则是一只恶犬。小宫女们是可爱的小三花,小宦官们是老实巴交的土犬。


    原先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和平共处。


    而上次周奉疆不老实,坏了规矩,竟敢动手对媜珠施暴,经过它与媜珠一番勇猛地搏斗,她们已经把那只恶犬给打跑了,以后这地盘就只属于她们两人的。


    但今夜那只恶犬居然还敢回来!


    他不仅敢回来,他还在它与媜珠的床榻上留下了记号,还用他的气息和脏东西标记了媜珠的身体!


    它最喜欢的媜珠、独属于它的媜珠,被他又标记过了……


    以前他就总是喜欢标记媜珠,在媜珠身上留记号,白天会回来标记她,晚上也会标记她好几次,它总会趴在横梁上默默地观察他们的动作,而那时他对媜珠还不错,媜珠似乎也很喜欢他,所以它也就没什么反应了。


    现在呢?现在他应该已是一只被打败的丧家之犬了,他怎么还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回来继续标记媜珠?


    下次他再敢来,只要它在,它一定把他的狗头狗脸狗鼻子全都抓烂。


    灿娘子在床头栏杆上磨了磨爪子,睁大猫眼怪叫了好几声,气得猫鼻子都快歪了,媜珠安抚着它哄它好不容易睡下。


    灿娘子拱了拱,趴在媜珠腹部嗅了嗅。


    还好,媜珠应该没有怀上他的崽,媜珠不会给他生一窝狗崽子出来的。这么多年她被他标记那么多次都没怀过崽,以后大概也不会有吧。


    肯定是他不行。


    于媜珠而言,这又是一夜好眠。


    今夜睡不着的人还是周奉疆自己。


    他岂止是睡不着,他简直又是雷霆大怒。


    ——媜珠今夜居然没有开口和他说一个字,更没有挽留他宿在她那里。


    她竟当真厌恶他至此!


    临走前,他还转身看了她一眼,暗示她留他睡下,结果她对他格外嫌弃厌恶,裹了裹被子就睡到内侧去了,像是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似的。


    她肯定还是没有吃够苦头。


    她肯定还不知道没有丈夫的陪伴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周奉疆侧首望向倪常善:“你问过佩芝没有?皇后这几日如何?”


    倪常善心知皇帝面上不问,其实心里也想着她的,只是碍于颜面不好亲自开口而已,还好他早有准备,一天几趟地叫他干儿子去椒房殿里跑腿,打听皇后的一日三餐、衣食寝居。


    “陛下,奴婢问过佩芝了。佩芝倒是说娘娘这几日并无大碍,性情和顺,饮食上也肯多吃些了,无一处异样。”


    怪不得,这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吃好喝好睡好,难怪方才他摸了摸她的身子,没看出她有半分清减,甚至还总觉得她略胖了些。


    “她每日都做些什么?”


    “娘娘如今不理宫务,也不见宫外的命妇们,是以早晨起得都迟些,起身后略梳妆,用些早膳,陪猫儿玩一阵,而后就是午膳,午膳后娘娘会喝些清茶,再午睡一阵,起身后会用些茶水和时兴的点心,如今夏热了,娘娘尤爱吃些冰的……”


    周奉疆听到这里就开始烦躁了。


    吃吃吃,睡睡睡,她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和玩,难怪气色不错,原来她竟是躲在椒房殿里享福的了!


    而他每日三更起五更睡的,一日中几乎所有的时间全耗在宣室殿里处理政务、听那帮老臣聒噪,连午憩都常常抽不出空来。


    一想起此处,周奉疆还越发恼火,岂止是媜珠气色不错,她在椒房殿里养的所有宠物过的都不错,肥猫肥鸟肥孔雀,就连锦鲤胖的都要在水中沉底了,唯有他一人不痛快。


    她怎么能过的这样惬意?


    她不是应该整日以泪洗面、哭诉自己的任性娇纵和愚蠢吗?她不是应该因为他的冷淡而惶惶不安、寝食难安吗?


    她现在应该急得团团转才对,她应该不停地向她的母亲和宫里年长的嬷嬷们寻求帮助,向这些人请教她该如何复宠、如何挽回丈夫的宠爱!


    这一切和他所预想的全都不一样。


    周奉疆又问:“那太后那里呢?她不是和她母亲大吵过一架吗?现在也和好了?不为她母亲的事伤心了?”


    “那是自然。”


    倪常善陪着笑回道,“人家亲母女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听佩芝说,前日娘娘手书一封信交给太后娘娘,似乎是给太后娘娘赔罪认错的,太后看了那信也哭了一场,人家这亲母女立马就和好如初了,吵架时的龃龉也不提了。哎呦,这说到底,世上哪有亲娘不疼孩子的嘛。”


    周奉疆气得冷笑了一声,“她们亲母女就没有过不去的坎,那她和朕呢?我们兄妹之间甚比亲骨肉,夫妻情意胜过山盟海誓,她怎么就不和朕书信认罪呢?”


    倪常善喏喏地低下了头去。


    最终,周奉疆又安慰自己说,也许这还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现在只是强撑的罢了。三五日的,他不在,她不知道他的好处,等时日再稍长些,她总会意识到不习惯,总会开始后悔的。


    而他只需要像熬鹰一般慢慢熬着她的性子就好了。


    佩芝这日再来到承圣殿见赵太后时,赵太后又私下给了她一笔丰厚的赏银。


    “皇后虽是我亲生,可她现在脾气大了,难免有些不爱听我这亲娘的话,总以为我是要害她的。还得劳你多劝劝她,哄着她想开些。这次还是多亏了你劝她,我这心里啊常常七上八下的不太平,日思夜想的也怕她再做傻事。佩芝,你可一定得替我看好她。”


    佩芝口称不敢:“太后娘娘对婢有恩情,婢服侍皇后本是应当,不敢拿这些金银赏赐。”


    赵太后微笑着让她收下。


    佩芝压低声音又问太后说:“太后,婢知太后为了陛下和娘娘之间的事悬心牵挂。既然娘娘说她当年并非有心轻生,只是一场意外,婢是否应将此事告知陛下呢?兴许陛下知道了,心里的一个心结解开了,和娘娘之间也能稍微和缓些。”


    赵太后摆手连称不行:“错!谬矣谬矣!这话你还千万不能告诉皇帝。你当男人是什么好东西?天下乌鸦一般黑,连那阉了的阉人也是一样!你若现在告诉皇帝说媜珠从未想过轻生,他只会愈发有恃无恐起来,还不知又要怎样轻贱她呢!你反而要借机告诉他,说媜珠近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似乎又有当年要跳楼那阵的做派了。就是为了皇帝好,你也要存心去吓吓他,他知道怕了,他对媜珠儿先服个软,媜珠渐渐也就和他好了。”


    原来是这样。


    佩芝连连称赞赵太后有计谋,只是,


    “——可娘娘近来吃得好睡得好,气色红润,还胖了些,奴婢说娘娘恐怕想轻生,陛下会信吗?”


    后来大半月的时日里,媜珠和周奉疆都维持了这种微妙的冷战与平静。


    他会来睡她,有时是隔个一两日来一次,有时是日日都来,更多的时候甚至一天会来两次。


    他很干脆,每次过来全是直奔主题,和她温存欢好。别的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开口,媜珠也不说话,不迎合不反抗,任他施为。


    身体再亲密时,面对彼此的神色也是冷淡无物的,不肯有半分让步温柔。


    事毕后,他穿衣就走,连多陪她待一会也不肯,媜珠懒懒地打个秀气的哈欠,拥着锦被睡下养神。


    谁也不和谁说话,连一句情爱之中的挑逗言语都没有。


    大半个月下来后,媜珠的气色越发好了,连精致小巧的下巴也圆润了一些,快要向灿娘子的姿态靠拢了。


    而周奉疆的状态则越来越像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整个人阴沉沉的,眉眼凝结着郁气,眼底常布着一层血丝,身体还消瘦了几分。


    和从前相比,她现在的确过得还更轻松了。


    至少和周奉疆撕破脸皮后,他们表面上装模作样的夫妻情意荡然无存,除了要陪他上床之外,她也不用承担他妻子身份的任何义务。


    不用关心他的衣食起居,不用关心他平素是否劳累、是否心情不快,连演戏都不需要再对着他演。


    甚至被他软禁在椒房殿内之后,她不用见外人,连承担中宫皇后的职责也与她无关了。


    有时媜珠会想,在实在无能为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就这样过一辈子她也只能认了。


    可,一切真的能就这样维持下去吗?


    她又心知肚明并不可能。


    第75章


    媜珠虽在禁足之中,周奉疆不准她踏出椒房殿半步,但流水一样送进椒房殿里供养她的东西却是一样从未少过的。


    从前他就是任由媜珠殿内各种开支,内廷虽有成例规定后妃一月用度多少,即便媜珠平素多节俭,根本用不了什么,可实际上他每月送给媜珠的,从来都不看那些开销账本上的定例,他想给媜珠多少就给她多少。


    那些绫罗绸缎媜珠根本穿不完,珠宝首饰也戴不完,她又只能拿去赏人。


    起先有人劝过说这样不合礼法,新朝立国之初,如此毫无节度赏赐后宫,岂非纵容后妃奢靡之气?


    皇帝便道,朕与皇后同居一处,这些并非皇后的开销,而是朕一人的开销,要记就全记在朕头上,你们是想说朕奢靡吗?


    然现在他并不与媜珠宿在一处,可衣食上更没有短了她半分,他也从未在这上头给她吃苦头。


    譬如说,如今正是暑夏炎热,宫里的主子们不用冰是不成的,周奉疆担心媜珠畏热,叫人一日几趟地往她殿里送冰,堆在冰鉴里供她祛暑,生怕这只闷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被热死了。


    他毫无节制地供着她用冰,这也是从不看前朝后宫里那些后妃定例的,只要她想,她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


    这还有个笑话,有一日赵太后也觉得炎热,她近来又常去小佛堂里拜佛念经,就叫人也去冰库里多支些冰来,把她的小佛堂里也摆上冰鉴,好叫她凉快凉快。


    也是怪福蓉多说了一句,说皇太后宫中每日用冰皆有定数,如今小佛堂若还要格外用冰,咱们是否要再和内司省的人说一声?


    赵太后哪受得了这个委屈闲气,当即叫嚷起来:


    “我?我是谁?我是这天下的太后!我用点东西,还要和奴才们请示请示?!反了天了!皇后宫里都够她挥霍受用的,我是她娘,我反还过得不如她了?有这样的道理?”


    周奉疆最烦妇人吵嚷,听闻赵太后口中又借机寻事生非起来,他颇为不耐烦地叫人来吩咐说:


    “朕几时说过朕要节制太后的用度?正巧内司省近来还要新修个冰库,你去问问太后,索性在她宫里挖个地道充作冰库可好?在她宫里挖出来的,这冰库就供她用了!”


    大部分情况下,后宫的嫔妃们缺冰用是有缘故的。


    因为宫城之内的殿宇楼台不比宫外寻常官宦百姓人家的屋舍,寝殿往往颇为高大,内里修广阔,殿中空旷,冬日用炭少了不易温暖,夏日用冰少了不易凉爽。


    或许这就是因为太富贵了也有富贵的不便之处。


    然而媜珠的夏日并无这样的烦恼。


    椒房殿内不分昼夜都有充足的冰鉴用来消暑,殿内凉爽宜人,令人居而忘忧。


    这些冰鉴里的冰一面可以用来消暑,另一面还可以用来冰镇着鲜甜的瓜果和糖水,又可以制为冰沙食用。


    媜珠十来岁做闺阁少女的年纪里曾和婈珠她们琢磨出许多夏日用来避暑的吃食。


    比如雪泡豆儿水,就是冰糖绿豆桂花蜜水,冰镇酸梅汤,糯米藕丝糖桂花冰饭、冰浸果子等等。


    现在她被禁足殿内,索性也是无聊,于是闲暇时又一一将这些东西再制了出来,不仅自己吃,也会分给椒房殿里伺候的宫女宦人们。


    前一日她要喝那雪泡豆儿水,最后煮出了一大锅,媜珠不敢贪多,自己慢悠悠地就喝了一小杯,剩下的都叫那些嬷嬷和宫人们分食了。


    小宫娥们感激不尽,从未想过媜珠还能把这金贵的冰镇糖水分给她们吃。


    媜珠轻轻扇着手中一把缂丝象牙团扇,莞尔一笑:“这里头也没什么金豆银豆子的,绿豆,冰糖,桂花蜜,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什,不过是吃个好玩而已。”


    她近来的日子还真是太好过。


    周奉疆的确禁足了她,可正值夏日暑热最盛的时节,媜珠本就不想往外去,有几次她站在殿门处悄悄往外面张望了翻,顿时便被那扑面而来的热浪打了个正着,吓得她又连忙缩了回去,躲在冰鉴旁细细喘息了许久才缓过来。


    她正好也乐得不问宫内宫外百般琐事,一心躲在金丝笼里偷懒。


    偶尔需要她费点力气也只是在床榻上。


    可就算侍寝,她也是好过的。


    佩芝她们都心疼她受了罪,每每周奉疆从她身上起身离开后,佩芝她们就会团团围上去照顾她,哄着她。


    她们会给她喂水、喂她吃东西、给她擦拭清理身体,有时她实在没承受住,嬷嬷们还会哄她几句,说什么“男人都是这样的,天下男人都这般,娘娘别往心里去”。


    周奉疆有几次听见了两声,还心想也不知这些人有没有偷摸着骂了他两句的。


    仿佛她侍寝了两三回,就是遭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的折磨一样。


    明明她的身子不是也很欢喜么?不是也主动缠着他了么?


    媜珠对下人一贯好说话,既然她寝殿里摆了足足的冰鉴,这寝殿又太过宽阔,她觉得自己一人在这富贵窟里太过奢靡,所以也允许那些身上没有差事的宫人们坐在外殿里避暑。


    然后她又把自己的几只鸟、几只猫儿犬儿兔儿的白日里都抱进来凉快凉快,也怕这些小畜生们熬不住暑热的。


    既然白日她寝殿里热闹些,人多了些,便总有小宫娥们会凑过来跟媜珠闲话,媜珠渐渐地也被她们带着活泼了些,每日会和她们闲玩一阵。


    或者是挑挑红绳,或者是扎些绢花,嬉笑间一日的时光就打发了过去,她脸上的笑意也多了许多。


    她本来觉得自己是笑不出来的,一个受辱失贞的女人,若按照她从前所受的教养来说,她不是应该自尽了断、以死明志吗?


    可真的熬下去之后,又发现一切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她还可以笑,可以过好自己的每一日,得欢且欢,尽情享乐。


    有位宫廷女画师崔昭云也趁着这个夏日守在椒房殿里画下了一副传世千年的绢本宫廷仕女图——《魏后消夏图》。


    此画长约十寸,宽约一百七十余寸,工笔重彩,研雅精致,晕染细腻,华丽而不落俗。


    此画的地点是魏宫的椒房殿内,殿宇巍峨,既然是皇后居所,内里陈设奢华,有百般珍宝陈设等等不可胜数,不必多提。


    画面正中心是坐在一张象牙席美人榻上的魏宫赵后,一身香云纱月仙裙,臂间挽着轻柔如云雾般的披帛,云鬓雪肤,头戴凤冠,身姿纤柔,温婉静谧,雍容华贵,美艳不可方物。


    而她怀中抱着一只温顺的肥嘟嘟的波斯猫,美人榻边还卧着几只雪白的兔儿,几个宫娥嬉笑着蹲在地上,拿着嫩草去逗兔子们吃食。有几个宫娥正在打理赵皇后的发髻,又有几人在一旁扎着绢花,另一旁又有几个宫娥正看着炉子,炉子里熬煮着酸梅汤。


    画中是一派和乐晏然,气氛静谧,令人观之而心悦神怡,仿佛只透过这画面一角,便可观当年的太平天下、雄伟帝国。


    这幅画后来落到了皇帝眼里,皇帝欣然提起玉玺在这画作一角留了御印,也似是向后世做实此画并非作伪。


    他的皇后有多么美丽,他的皇后在他宠爱之下过着何等无忧无虑的生活,他的皇后如何善良柔婉、对待宫娥们又是如何和顺宽容,都得到了皇帝的亲自盖章认证。


    也因此,媜珠在这幅画中的妆容发髻、衣裙披帛,千余年来在后世不停地得到了千万女子的效法和模仿。


    她的一生是好运的。


    哪怕生于乱世,她活着的时候也从未受过半分战乱的颠沛流离之苦。


    而即便在她死后,连她的画像也被千余年来的无数人抢夺珍藏,视为挚宝,从未有人敢舍得伤她分毫。


    因为这幅画的精致,因为她丈夫在这幅画上留下的国玺印章和题词笔墨,使这幅画被人认为更加宝贵难得。


    所有人都觉得,她的丈夫那样爱她,当看到这副描绘他心爱之人容颜的绢画时,他一定是欣然大悦。


    但实际上周奉疆现在每天都在憋着气,气得他心头一阵一阵地发堵。


    这一日他午后来到椒房殿寻媜珠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图景,比画中的还要生动活泼许多倍。


    周奉疆早已不再用金锁链去锁媜珠了,而彼时媜珠正和一群宫女闲话嬉笑之间,这殿里乌泱泱的什么东西都有,连兔子都趴了好几只,宫女们手中都捧着一只素茶杯,杯中盛着冰镇过的酸梅汤,媜珠也捧着一只茶盏啜饮了几口,又与她们道:


    “这里头的乌梅干好酸啊,我每次喝着都有些酸,下次少放些吧。”


    有个大胆的宫娥与媜珠嬉笑起来:“真有这么酸,娘娘不是该留着么?等娘娘马上怀上小皇子了,正是爱吃酸的时候了,这乌梅干还有大用处呢!”


    说起这话,旁人也都附和起来,声声恭维媜珠。


    她们似乎也都忘记了媜珠和皇帝之间的不快,忘记了周奉疆曾经对媜珠做过的那些事,忘记了甚至直到现在媜珠还在禁足之中。


    媜珠垂眸一笑,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好好地我要怀它做什么?怀了它还要各种忌口,这冰镇的糖水也吃不得了,我才不——”


    “陛下!”“陛下来了!”


    “陛下——”


    这话刚聊到此处,满殿的宫娥们忽然全慌慌张张地跪倒了下去,以头触地,向毕恭毕敬地突然出现的天子叩首行礼。


    端坐在榻上的媜珠抿了抿唇,唤她们起身把兔子们抱下去,又把自己怀里的灿娘子交给佩芝。


    她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内殿走去。


    周奉疆沉着脸跟在她身后。


    行至内殿,媜珠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低头解着自己的衣裙,周奉疆终于沉不住气对她说了这近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我说让你解衣了吗?难道我们之间只剩下这个?你这是在羞辱谁?”


    是他先开了口。


    是他先忍不住,输了的人是他。


    媜珠慢慢放下了自己搭在衣扣上的双手,抬首望了他一眼。


    不知他近来到底是怎么了,竟然熬得神容越发沧桑疲乏了下来,眉骨紧锁,下颌线条分明。


    他整个人都是灰沉的,昏暗的,没有一点鲜亮之色,陈旧腐朽得像深埋墓地为人陪葬的一把生锈的剑。


    媜珠不禁又想,他这副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纵欲过度,兴许除了她之外,他在外头早已宠幸了不知多少没名分的女人了。


    反正她被他关着,她也不知道。正好没了中宫皇后的看管,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必顾及她的脸色了。


    否则,就她一个人何至于把他弄成这副样子?


    狗男人。


    “不然呢?妾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妾弱柳之身,不堪重用,厚颜享陛下恩赐之众,只有在床榻间侍奉陛下聊以报恩罢了。”


    周奉疆看着她眉目之间的清冷淡漠,心头有百般火气想发,可对着她又舍不得了。


    她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对奴婢们有说有笑的,对畜生们有说有笑的,她煮来那些夏日消暑的吃食,连宫人全能分到她的赏赐和关心,连猫狗畜生都能分到两块碎冰舔一舔,那她对他呢?


    这么多天,从芒种、夏至以来的暑日里,她让人给他送过一盏凉水吗?


    就算他们现在正在闹冷战,可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他还是叫人送来给她的,她为什么就不能稍稍关心关心他一点,叫人给他送点东西呢?


    哪怕是一句淡淡的关心,哪怕只是叫人问一句他最近如何,她都不肯!


    头一回听说她在殿里开始煮酸梅汤时,倪常善过来告诉了他一声,又说近来的确炎热,不如午间也叫人给陛下您煮一壶祛暑的凉茶来?


    他还自作多情地回绝了倪常善,说皇后宫中既然煮了,她必会叫人送来给他,宣室殿里就不必再煮了。


    结果呢?


    他是从日中等到日落,等到天黑了也不见她让人给他送半滴水来。后来连倪常善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有一股微妙的怜悯。


    和他在一起时,她也从未笑得这样开心过。


    ——她和张道恭亲口说的,说在这宫里,在他身边,她没有一日欢愉。


    结果一群奴婢们在她殿里和她一道喂喂那死兔子,她就高兴成那样。


    还有刚才她说的话。


    她说她不想给他怀孩子。


    凡此种种,周奉疆都想朝媜珠要个解释来。


    可现在他忍住了没有对她发火。


    媜珠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对她越强硬,她就越不从,越要发疯,严重时闹起来连寻死都不怕。


    他实在是经不住了。


    他想驯服媜珠,就像是想驯服瓷盆里一株冷艳傲慢的牡丹。


    纵使它再柔弱需要人呵护,但它也绝不向人屈服。


    很神奇,不是么?


    哪怕你用铁链和刀剑锁住它的根茎逼它弯腰,它也绝不会屈从,它只会自断根茎,一死了之,宁死也不让人得逞。


    你只能轻声细气地呵护它,照料它,想要占据它的美丽,就要容忍它的脾气。


    你的手可以在它允许的范围之内温柔地抚摸它的花瓣,这样它才能给你一点回应,和你和睦相处。


    牡丹就是牡丹,不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它都不会为了任何人而让步,它永远都是那个活法。


    媜珠现在就是这株牡丹。


    所以,你是愿意对她让步、来换取得到她的美丽的机会,还是宁愿用铁链锁着她的根茎看着她死亡,和她玩那套鱼死网破?


    周奉疆选择了前者。


    他已经发现了,媜珠最无法接受的其实是他言语上的训斥和与她同房时蓄意的侮辱。


    这些时日他一句话也不和她说,与她同房时也并不玩什么其他的她无法接受的花样,媜珠对他的态度反而平静了下来。


    “媜媜,你别这样想我。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过几日六月廿四是你的生辰,我想给你庆生,带你微服出宫玩一玩,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媜珠的生辰快到了。


    她是六月廿四的夏季生的,这一天还是民间传说的莲花的生日,在江南、吴越一带颇为流行,被称为“观莲节”。


    这一日男女总会倾城而出,游人常常在画舫游船上载酒赏歌舞,为莲花庆生,文人墨客亦争相云集,场面欢腾。


    作为国都的长安,亦早有此等风俗节庆。


    北地冀州本没有这样的习俗,然而自媜珠出生后也渐渐有了。


    媜珠过十五岁生辰时,周奉疆还为她在冀州开了一大片的荷塘,种上了一大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荷花。


    她是冰清玉洁的荷花一样的女孩儿。


    自她失忆后,她变成了赵媜珠,就再也没有过过一次自己的生辰了。


    周奉疆上前给她提起她的衣领,遮住她裸露的肌肤。


    “媜媜,我们暂且不谈旧日恩怨,我只想给你好好庆生一次,咱们出宫好好玩一天,好么?你要和我吵闹、恨我怨我再刺杀我,等你过完生辰咱们再提,好不好?”


    媜珠沉默了许久。


    她还当真是吃软不吃硬的。


    “……你要带我出宫去哪里玩?”


    “未央湖。听说观莲节那日,未央湖上会有画舫云集,游船如织,文人墨客,仕女千金,歌舞升平,万民同庆。我已下令观莲日前后三日不宵禁,可彻夜游乐。我带你出宫玩,给你庆生好不好?我们玩到第二日早晨再回来,好吗?”


    媜珠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不反抗,代表同意。


    她还真有点心动了。


    周奉疆上前亲吻了下她的额头,


    “我愿媜媜百岁无忧,永世荣华。”


    他袖中拢着一只珍珠手钏。是周婈珠给了媜珠、而媜珠又丢掉的那一只。


    被找回来的时候,那里头装着两只早已被饿死的蛊虫。这证明她的确从未打开过这手钏上的机关,从未想过把这两只蛊虫放出来伤他。


    她从未犯下过大错,至少除了不爱他这件事之外,他不能再指责她任何。


    也是在自己二十三岁生辰的这一天,在未央湖畔,媜珠遇见了一个她从未想到她会真的见到的人。


    第76章


    这日清晨,佩芝和宫娥们服侍媜珠梳妆更衣,给她挽了个宫外寻常人家妇人时兴的发髻,又按照媜珠的要求只缀上了一点简单雅致的珠花作为妆饰,她换了件布料质地次上一些的茜裙,用茜草汁浆染出的匀称艳丽的朱红,格外引人惊艳注目,是为了贺她的生辰才特意穿的红裙。


    这样裙摆轻曳灿若云霞的罗裙还有一个别称,即石榴裙。


    及媜珠更衣毕,左右宫娥皆称赞恭维不已,说娘娘这样的打扮极娇妍动人,哪怕就是在宫外,又怎像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子呢?


    媜珠微笑回她们:“你们若这样说,那我连这茜色裙也不敢穿了,随便披件麻衣出去才好。”


    她正和这群小宫女玩笑间,福蓉从承圣殿处过来,端来了一盘赵太后亲手给她捏的寿桃,说是为她庆生的,叫她吃一颗再走。


    北地冀州为人庆生贺寿有吃寿桃的习惯,这样的寿桃其实是一种面饼,是用白面加上各种馅料捏出来的,捏成了寿桃形状,再轻轻涂一层桃花花瓣磨出来的细粉着色,蒸出来就成了型。


    从前每次媜珠过生辰,赵太后总会亲手给她做一盘这样的寿桃,媜珠顶多自己捏着吃两三颗,剩下的全分给周奉疆,说是叫兄长陪她一起过生辰。反正他也不知道他的生辰是哪一日,那就凑在一起和她一道过。


    有件事她或许记不得了,她第一次得到母亲做的寿桃,是在她的周岁生辰上。


    不过那时候她还算是个婴儿,当然根本吃不得这种面饼,母亲做了一大碟,其实就是摆在她的周岁礼上好看的罢了。


    在她的周岁宴上,周鼎抱着她,拿着一只寿桃逗她去咬,她咬不动,咬了两下后就放弃了,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周鼎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逗她,叫她把那一盘寿桃拿去抓了分人,说,媜媜既然吃不动,那就分给吃得动的人吃,媜媜要分给谁?


    媜珠在地上爬行,先抓起一个献给母亲。


    赵夫人掩唇而笑,父亲也笑,说生恩难报,孩子惦记生母是人之常情,媜媜是个孝顺孩子。


    她又抓了第二个,献给了父亲。父亲接过也笑了。


    那盘寿桃一共有六个,分给父母两个后还有四个。


    后来媜珠又按照父母的暗示与要求,把剩下四个中的三个分给了她的姐姐周婈珠和两位庶兄。


    还剩下最后一个,父母又逗她说该给谁?


    她死死抱在怀里不撒手,谁来逗她她也不给了。


    父亲哈哈大笑,说咱们都是坏人,明明是这孩子的生辰,给她过周岁,咱们竟都抢着分她的寿桃,还有最后一个也还要分出去吗?还是留给她自己吧。


    她攥着这只寿桃,直到自己的周岁宴毕后,赵夫人抱着她回到房中,她将这枚捏烂了的寿桃分给了周奉疆。


    这是她一直想留给他的。


    一个才刚周岁的孩子,能懂得这么多么?


    这样的故事,在媜珠年幼时实在发生过太多次,幼年的孩子总是固执的、会重复去做自己认为对的那一件事。


    她得到什么宝贝都想着留一份给兄长,之前得到父母赏赐的两颗荔枝时是这样的,后来自己过周岁生日的寿桃,她还是这样的。


    她曾经无数次地站在他身边、想着他、念着他,而只要有一次她没有选择他,他就会暴怒不满。


    媜珠叫福蓉回去告诉太后,说她谢过母亲的恩情。


    在她失忆的几年里,她的生辰倒是没再吃过母亲做的寿桃面饼了。


    媜珠捏着一只寿桃咬了几口,还是记忆中那样甜蜜的味道,她喜甜食,每次母亲给她做的寿桃里总会多放些糖粉、或是多涂一层蜂蜜。


    她忽然想起,在之前几年里,每年的这一日,周奉疆其实总还会找各种理由送她什么东西,都是些格外昂贵奢靡的礼物。


    现在想来,原来他当时就是在用这种方式为她庆生。


    朝会毕,周奉疆便来到椒房殿接媜珠出宫去。


    他也换了件墨绿的圆领长袍,布料并不华贵,是长安城内寻常布庄里都能买到的料子,只是套在他身上更显得沉闷了。


    他上前牵起媜珠的手,媜珠也没有抗拒什么,就这样任由他牵着她往外走去,她摇曳的朱色裙裳的裙摆被微风吹起,轻轻蹭在他的衣袍上。


    周奉疆手中握着一把为她遮蔽日光的竹骨绸伞,将伞面倾泻在她头顶,为她撑起一片阴凉。


    她着朱红之裙,是花期正盛、美到摄人心魄的一朵娇妍玫瑰,尽态极妍,蛾眉螓首,有嫦娥之貌,洛神之质,连她的呼吸都是旖旎动人的。


    而她一侧身量颀伟的男子一身墨绿长袍,则被她衬得更像是一棵粗壮的、沉默寡言的老树,这老树沧桑孤寂的树干上用自己的养分供养出了一朵柔嫩的娇花。


    朱红墨绿,和如琴瑟,以柔制刚,这场景在身后的宫人们看来,俨然是一对分为相衬的壁人。


    这次周奉疆有意讨媜珠欢心,媜珠并未拒绝他的好意。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辰,她犯不上在这样的日子里为他生气;也许是因为她也累了,只要他不对着她发疯,她也没有力气再去纠结往事。


    马车过了宫门驶向宫城之外,很快周遭的动静嘈杂了起来,依稀可觉离长安城内的坊市也越来越近了。


    约摸一个时辰后,马车在长安城东南隅处停下,此处即临近长安最有名的湖泊,未央湖,也是长安最负盛名的一景,从前曾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相会宴饮,留下诗词文章。


    媜珠透过车帘的一角悄悄向外望去,见到今日城内街道之间都分为喧闹,来来往往年轻男女众多,还有稍稍富裕些的人家拖家带口出来游玩的。


    远比媜珠想象中的还要热闹。


    媜珠有些不解地轻声问了一句:“这观莲节本是江南、吴越一带才时兴的节令,如今长安也有这样多的人过吗?”


    陪侍在侧的倪常善立刻借机恭维道:


    “娘娘……娘娘有所不知,前楚时君臣昏庸无道、暴虐荒淫、宦官擅权,长安洛阳两京本就繁盛,因前楚的代宗皇帝好色骄淫,常使宦官为花鸟使,在城中街市上见貌美女子则掳之入宫,充为后宫,连是否婚配也不过问,更不和女子家人知会半声。后来这些狗宦官们更加胆大妄为,还会时常假借皇帝名义强掳女子、将其私蓄为奴或是偷卖为妓。


    连前楚国子监一位博士家的一个女儿都被当街公然掳走过的,后来这位博士欲索女归家,天子竟称不知有此事,还把这博士给贬出洛阳了!


    后来长安洛阳两京上下,上至官宦下至百姓人家皆惶惶不可终日,别说是观莲节,就是除夕、元宵、中秋这样的大节日,也不准家里妻女外出,城中常年萧索,人人自危,那时候哪还谈过什么节令?其后又兼战乱,又不必多说了……”


    他一脸豪壮地对着皇帝连连拱手,又道:


    “今改朝换代,正是新朝圣明君子,太平盛世,哪还能闻这样丧尽天良的丑事?陛下只钟爱娘娘一人……还有这城内一派晏然安宁,作奸犯科之徒不敢擅动半下,百姓官宦人家趁着好容易得来的天下大治、尧风舜雨,当然喜欢多出来热闹热闹了!如今大小的节令在长安城都能大办一场,年轻男女倾城而出,极尽欢乐。


    哦更兼一桩,为贺娘娘芳寿千秋,陛下准观莲节前后三日不设宵禁,年轻男女们更是喜不自胜,要趁机多出来凑凑热闹的。”


    媜珠被他长篇大段地吵得有些头疼。


    不过她听懂倪常善的意思了。


    以前的皇帝好色,叫人出去到处抢女人,百姓们害怕,所以常年闭门不出。现在的皇帝在旁人看来不好色,他也不出去抢女人,所以百姓高兴,凡遇大小节令都要热闹操办一场。


    现在的皇帝不好色、不抢女人……她勾着嘴角无声冷笑了一下。


    周奉疆佯装薄怒呵斥了倪常善一声:


    “你娘娘的千秋,啰嗦这些有的没的吵了娘娘做什么?”


    未央湖畔各色摊贩如云,你来我往,摩肩擦踵地卖力吆喝着各自兜售的货物。


    媜珠在周奉疆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并不急着先登游船游湖赏莲,反而饶有兴致地在这些摊贩游人之间闲逛了起来。


    她看向所有东西的眼神都是惊奇的、甚至还是带着一点懵懂的,因为她几乎从未有过自己在外买过东西的经历。


    身为冀州周家金枝玉叶一样的千金,她从小到大所用的一切皆是家中添置好了送来给她的,而她也几乎不被允许擅自外出半步,更不可能把她放在外面乱跑。


    她去过的地方很少,她对于外面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了解得更是堪称没有。所以她对什么都好奇。


    周奉疆撑着竹骨伞默默地陪在她身后,只要发现她视线落在一件东西上超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他就主动为她买下,然后叫倪常善打包收好。


    媜珠身上没带钱,他为她买东西,她也没说不要。


    媜珠面上虽覆了一层薄纱略作遮掩,然她貌有殊色,即便在这等人潮如织之处亦是引人注目的,有些浮浪青年频频偷望向她,见她衣裙似乎并非十分显贵,心猿意马地本欲上前攀谈撩拨,却又实在畏惧她身旁那为她撑伞的男子的气场,只得讪讪作罢,唯有多望上美人两眼以解心馋。


    而媜珠自己对旁人看向她的神色倒是毫不知情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半下。


    周奉疆虽为这些人生了恼怒之意,一心想带着媜珠早点上游船歇下,但见媜珠难得有高兴的时候,他还是只得顾着媜珠,将这些怒意压下。


    他们沿着湖畔一路逛下去,不多时随侍在侧的倪常善手中的包袱就又满了,琳琅满目装着的是媜珠欢喜的物什。


    倪常善遂又要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把这些东西送回马车里去。


    这一路的确还不短。


    媜珠瞥了他一眼:“为我过这个生辰,倒是也劳累你的腿脚了,你是上年纪的人了,我心中也过意不去。”


    倪常善赶紧口称不敢。


    周奉疆看了看媜珠,从倪常善手中接过那个大包袱,把自己手里的伞交给他:“你在这照顾好夫人,我马上就回来。”


    倪常善急得满头大汗直说不可,媜珠的脚步已经往前走了:


    “好了我们去前面看看吧,你瞧那还有卖鱼的,这鱼儿是给人用来在未央湖里放生的吗?”


    周奉疆走后不久,当媜珠驻足在那卖鱼的摊贩前时,一个神容清俊文雅的青年男子也停在了媜珠的面前:


    “不知如何称呼女郎?该叫您夫人还是叫您一声小娘子?”


    这话是试探她是否出嫁。


    若她已为人妇,大部分要脸的男人也就无趣而返了;若她说她尚未出嫁,那年轻男女间若是有意,也可试探着生出一段姻缘来。


    那青年一身碧蓝长袍,看着也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同媜珠年龄相仿,举手投足间格外文质彬彬,即便是被他无故攀谈,媜珠也不觉被冒犯。


    仔细想来,这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陌生的男人上前搭讪。


    她莞尔一笑:“您就叫我一声女郎即可。”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


    蓝袍青年的神色讪讪了一瞬,言辞依旧礼数周全:“女郎贵安,我见女郎在这鱼贩摊前停驻许久,女郎可是有买鱼放生行善之意?”


    媜珠轻声道:“今日是我生辰,我等会要乘画舫去未央湖上游湖,也有意随手买两条鱼放生,不敢自诩慈悲佛心,就当应个过生辰的景,积个小善了。”


    蓝袍青年立刻向她拱手施了一礼:“原来今日还正巧是女郎的芳寿,允我且先敬祝女郎宝婺腾辉、芳华永驻。贸然攀谈女郎是在下失礼,只是在下有一言愿告知女郎。这鱼贩所兜售的活鱼乃山林小溪间所捉,此鱼习性只能活在极浅的溪流中觅食,未央湖湖水略深,若将此鱼投入湖中,虽为放生,实则□□也不能存活。女郎若欲购鱼,宜选鲢鱼、鳙鱼。”


    在这蓝袍青年向媜珠款款道来的时候,倪常善身上已为他的莽撞冒出了一层的冷汗。


    ——当真是活腻了。


    也敢调戏到皇帝的女人身上。


    他那眼珠子到处乱转就差直勾勾地盯到皇后的脸上了,在这啰里啰嗦一大堆,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罢了!


    他倒是好心,怎么光来提醒皇后一个人?这鱼摊前来来往往走了多少人,他有一个个上去说一声吗?


    还敢对着皇后卖弄那点文采,说什么宝婺腾辉、芳华永驻。


    呸。


    他被皇帝盛怒之下砍死了不打紧,倒是连累他这把老骨头若是被皇帝迁怒,真是呜呼哀哉。


    在那蓝袍青年说话时,媜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间,她的心脏剧烈颤抖了一下。


    ——这个男人的眉眼生得很像周奉疆。


    不只是眉眼相像……她迷迷糊糊间说不出来的许多地方,都透着一种诡异的相像感。


    当然,他身上没有周奉疆那种的凛冽威意,反而柔和就像三月春日里的一枝柳条。


    媜珠开口问他:“我听您的口音,您倒像是江南人呢。”


    那蓝袍青年正欲作答,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便挤了过来:


    “小娘子确实好耳力!我们一家是去年冬日才从扬州迁来的,原为我这长子在长安京中有了个薄官儿,所以我们一家也就过来了。这是我儿秉清,如今也是礼部鸿胪寺下的一个主簿了,那也是从七品上的官儿。这长安是富贵,处处王侯将相,我们谢家虽说不起眼,可我儿尚年轻,今年也才二十二岁,也还未婚配,凭自己本事谋了这个差事也不算低了,往后如何升还难说呢!”


    扬州。谢家。二十二岁。比周奉疆小六七岁。


    媜珠心头又是一阵大跳,她有些惊愕地望向面前妇人的那张脸,只听到蓝袍青年有些羞臊地垂下头去和她介绍道:


    “女郎,这位是我母亲郑夫人。”


    那位郑夫人上前热络地握住媜珠的手:“小娘子叫我郑伯娘就好了。今日观莲节因缘和小娘子相会,还不知小娘子贵姓?也不知我这话问得冒昧否,小娘子夫家何处姓氏,说不定也与我是一家姓呢。”


    如果媜珠头脑尚且清醒的话,她当然能听得出来这母子二人是有意打探她的情况,若是见她条件合适,很大概率或许还要和她攀谈婚事,年轻男人见她对她有意,而他母亲似乎也很喜欢她。


    她应该对此做出反应,比如说,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嫁人了,委婉地拒绝他们。


    但现在媜珠整个人都傻了。


    她只能呆愣地回了一句,说自己姓周,也未提起她的夫家。


    这母子二人露出些笑意,郑夫人又道:


    “我们谢家初到长安,也未及交往什么亲朋,这观莲节虽出来凑个热闹,可也无人相伴。我这粗鄙妇人见了小娘子就欢喜得紧,小娘子今日可是一人出来?可否请小娘子和我们作伴且先闲话闲话?我们母子在那未央湖上也租了游船,哎呦,我还备及了许多我们江南扬州那块的点心吃食,还想请小娘子尝尝呢。”


    媜珠愣愣地不知如何开口,那郑夫人嘴里的话还不停歇,


    “周小娘子可别嫌弃我这老妇唐突,我家里还有两个姑娘,也是能和小娘子玩到一块的年纪,小娘子若是今日不便,过两日到我家中做客可好?都是自己家的宅子,我那两个姑娘儿各有自己的院子,里头也宽敞,你们女孩儿家归女孩儿家玩,不打紧的。”


    这话是在暗示媜珠,说他们谢家虽然是个小官之家,但是有钱阔绰,家里刚到长安就买了宅子,还是不小的宅子,够每个姑娘都分一个大院子的。


    媜珠看向谢秉清,谢秉清也有些局促地看着她,眼底流转着几分期盼。


    抛开周身的气场来说,那是一张和周奉疆有三四分相像的面容。


    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气:“夫人好言相邀,妾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媜媜,你过来。”


    第77章


    媜珠今日出宫本就为了低调而刻意不曾盛妆,虽则为了自己庆生而穿了一身红裙,但裙裳的布料她选的也是寻常缎料,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孩儿也能买得起的。


    再加上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还在面上蒙了一层薄纱遮掩自己。


    然即便如此,在人群之中她依然是那样光彩夺目的存在。


    即便今日至未央湖边游乐的也不乏许多显贵女子、官宦千金,旁人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为她停驻,悄悄打量着她的美丽。


    这样的女人,哪怕不知道她的家世、年龄、不知道她是否婚配、她性情何如,也多的是男人想要上前搭话闲聊的。


    哪怕她已经嫁人又怎样呢?


    能和这样的美人说上两句闲话,能得到美人的目光有片刻停留在自己身上,那都是这辈子赚到了。


    若是他们知道她还是贵不可攀的当朝皇后、来日的帝母……这些人本该连看都不配看到她的!


    周奉疆心中如是恼恨地想到。


    媜珠对这些似乎分毫不曾察觉,正微笑着和面前的一对母子交谈。


    郑夫人倒是次要的,要紧的是那站在她一旁的蓝袍青年。


    落在外人眼中,自然会下意识地以为他们才是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妻,至少也是一对有情的恋人。


    她的姝色,衬得那站到她身旁的男人也格外贵气了几分,不像是个从扬州来京城赴任的小官,倒像是个自幼锦衣玉食、钟鸣鼎食之族出来的翩翩公子了。


    也许他们的气度才是相称的,女子柔婉动人,男人温文儒雅,只是站在一起就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周奉疆立在不远处无声地看了他们许久了。


    ——面对别的男人的搭讪攀谈,她竟然连一句自己已为人妇已有夫家都说不出。


    直到郑夫人都出言邀请她去谢家宅中做客,她还一副不准备拒绝的样子,周奉疆才彻底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们。


    听到有人唤她,媜珠闻声望去,见是周奉疆脸色稍沉地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她颇有些深意地对他莞尔一笑,依言向他身边走去。


    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周奉疆的神色倒是温和了许多,他一把握住媜珠的手:


    “咱们的游船到了,现下日头毒晒,上船歇一歇可好?船上的风光湖景也不比这里差,还备了你爱吃的几样吃食给你解闷。”


    媜珠状似十分乖巧地点头答应了:“好。”


    他一出现,谢家母子二人即刻便看出他们才是一对夫妻了,对媜珠的那点心思当即也死了个一干二净。


    心下再一沉吟,这女子如此美貌,男子伟岸挺拔,气度非同凡人,有王侯之相,想来他夫妻二人实则非富即贵,今日即便布衣出游,也不过是不想惹人注目,少些麻烦罢了。


    再观自己谢家,不过是个外地来的七八品小吏之家,纵使这样的美人看得起他们,他们也无福匹配,方才见她而心动、又自作多情地过去攀谈,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谢秉清面上很快堆起了温和得体的笑意,朝着周奉疆拱了拱手:“在下扬州人士,去岁才刚举家搬来长安。今日因缘得会足下与贵夫人,实乃幸事。听闻今日恰逢夫人的千秋,家母略备了几样我们扬州时兴的糕点吃食,想献于夫人小作祝贺,还请足下与夫人赏脸笑纳。”


    他是会做人的,发现自己可能无意间惹上了什么大人物时,他旋即就做小伏低向对方暗暗赔礼道歉,即便对方不领这个人情,也不至于太将他记恨上。


    ——尤其是他连自己的姓氏名讳官职也没有主动吐露,万一真被记恨上了,这长安城这么大,谁知道他是谁。


    郑夫人脑子很快也转过了弯来,连声附和起了自己的儿子:


    “我儿见贵夫人想买那鱼贩的鱼放生的,想着好心告诉贵夫人一声,这鱼儿放进未央湖里也养不活,不如放些别的鲢鱼啊鳙鱼啊才好,也是正巧知道今日还是贵夫人的寿辰呢!


    哦哦哦,哎呦,今儿趁着观莲节出来热闹热闹,我做了那莲花酥、桂花糕的,都是我们扬州的吃食,还有我从扬州带来的桂花蜜呢,贵夫人若不嫌弃,赏脸尝一尝才好。”


    周奉疆顿了顿,牵起媜珠的手带着她转身就走。


    他吩咐了倪常善一声:“把那鱼摊的鱼全都买下来,拿到城外去馈赏穷乏之家,给你夫人积德。”


    倪常善当即应下。


    他这毫不掩饰的冷淡与厌烦的态度,叫谢家母子二人面上又尴尬又过不去,只得讪讪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好半晌才缓过来。


    郑夫人揪着手中的帕子悻悻道:“也不知他二人是个什么来头,怎的这样的做派!秉清,清儿,这……咱们母子是不是遇上什么要紧的人物了,你也说这长安城里十之八九非富即贵的,会不会给你添了什么麻烦?哎呦,我费了好大力气打点、花了多少金银才为你捐出的官儿。”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暗暗压低了声音。


    佳人已去,谢秉清仍有些痴痴地望着那抹朱裙离去的丽影:“母亲,母亲您多虑了,无事。——罢了,咱们也登船去游湖吧?”


    郑夫人见自己儿子这样胸有成竹的模样,心底的不安也平复了不少,很快她脸上也扬起了笑意,仿佛刚才之事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好,这日头是够晒的,咱们登船去。也不知你弟弟和两个妹妹去哪野去了,把他们给寻回来……”


    长子秉清是她最疼爱的孩子,也是她最器重的,十箱黄金里有五箱金子她都花在他身上了,她给他层层打点换来上司提携举荐,叫他能到长安鸿胪寺里做了个官儿,又斥巨资给他买了宅子,以后那宅子也是留给秉清娶妻用的。


    现在她日盼夜盼,盼的就是秉清能在长安娶一个对他仕途有些助力的妻室。


    不过是可怜他们谢家在长安尚无根基,也不识得什么官宦人家的千金,所以每逢长安大小节令,她都叫秉清好生打扮一番,带着秉清在外头逛一逛,兴许也碰到什么合机缘的女孩儿。


    这小半年来秉清一贯固执,哪怕她把他带出来了,他也从不肯寻机去和别的姑娘们攀谈,只这一日见了那女郎才有几分动容之色。


    好不容易瞧见自己儿子遇见个有些喜欢的姑娘,她怕他不会说话,紧赶慢赶地赶过去和那女郎叙话,给自己儿子创造机缘,那女郎谈吐间眼看也是好人家懂事的姑娘,偏生不凑巧却嫁了人了!


    呜呼哀哉。


    郑夫人那叫一个失望。


    只是,媜珠能看得出谢秉清和周奉疆有几分相像,而他们母子似乎倒还没来得及注意到这一点。


    于郑夫人而言,那是她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抛弃了的一个孩子,即便她心中对他还存有一点零星的模糊影子,可当年她抛弃他时,他才六岁,而且他瘦骨嶙峋,根本看不出几分像人的样子了。


    她如何能推测出这孩子二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和长相呢?


    至于谢秉清自己,更是不可能会往这方面去想了。毕竟当周奉疆出现时,他一心都陷入了搭讪旁人妻子的尴尬与窘迫中,连看也没敢细看那人的长相。


    媜珠看得出来周奉疆心情一下变得很不高兴。


    他本就穿了一身墨绿,这颜色就容易显得人沉闷,再加上他心里不痛快,这下就更加郁气凝结了。


    不过,媜珠眼下并不在乎,也不想去搭理他。


    她兴致盎然地登上停泊在未央湖畔的那艘精致画舫,登船时她还注意到这画舫上雕刻着许多兔纹的装饰。


    而她正好就是属兔的。


    想来这艘画舫的确是他命人精心布置过的,船舱内熏着清雅的荔枝香,纱帐和软垫的颜色也是她喜欢的,煮着她夏日爱喝的酸梅汤,还早已搁置了几方冰鉴消暑。


    一入画舫内,她心情更好,越发有了几分好好过个生辰的兴致了。


    媜珠自顾自地在画舫船舱内的窗边坐下,趴在窗沿上欣赏着外头的湖景与莲花,阵阵莲花幽香飘来,叫她整个人都惬意得懒散了下来。


    周奉疆也是识眼色的。


    至少他知道今天是她的生辰,没有在她过生辰时和她闹。


    游船上备着糕点和零嘴,周奉疆端到媜珠面前去,媜珠只顾着欣赏湖景,头也不回地摇了摇头:


    “这些在宫里都吃腻了,我不吃。方才我买的东西呢?我买的鲜菱角,莲蓬,荷叶糖,金桔水团,还有两块千金碎香饼呢?拿给我。”


    娘娘有吩咐,他不敢不应,又一一去给她取来,又给她倒了杯冰镇过的酸梅汤来,刚想叮嘱媜珠少喝些冰物,媜珠不耐烦地又道:


    “船里的点心我都嫌吃腻了,难道还会喝这喝腻了的酸梅汤吗?这东西我在宫里就不会吃了?我要吃刚才看见有人卖的漉梨水。”


    未央湖上也有专门在湖上兜售吃食的船只,周奉疆命人将他们的画舫靠过去,给媜珠去买漉梨水喝。


    媜珠还算快活,叫周奉疆替她打赏了在湖上乘船歌舞的伶人,请她们给她唱了一曲她喜欢的《猗兰词》,她倚在窗沿边,漫不经心地吃着宫外时兴的吃食,啜饮两口漉梨水,借着满湖莲叶荷花静观醉人歌舞。


    偶尔她还会指使周奉疆替她做些事情,给她剥点菱角或是莲子。


    午间的这一餐做的更是精致,也都是合媜珠口味的。


    厨娘们煲了一锅极鲜的虾蟹,媜珠最馋这个,然她已经好久没吃过虾蟹了。


    因看她的眼神等得焦急,周奉疆也不管刚出锅的虾蟹如何烫手,若无其事地取来给她剥开,稍凉了些才会送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媜珠这一顿也是放开了吃,将蟹肉虾肉来者不拒一般朝自己口中塞去。


    她喜食虾蟹,但她不能接受自己亲手剥虾剥蟹后指尖残存的腥气,也不能接受旁人为她剥了虾蟹、用手捏着虾仁蟹肉送给她吃。


    这两点她心底都嫌弃有些不干净。


    唯独她能接受周奉疆为她做这些。


    也许这些虾兵蟹将就是舍命为君王,生在这世上就是想法子替他来讨好她的。


    第78章


    午膳毕,媜珠懒懒地漱了口,吃了一盏冰乳酪,叫人拉起了画舫船舱内的纱帐,她靠在美人榻上午睡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当真舒服,游船随着水波轻摇,晃着她进入香甜的美梦,又伴着幽幽莲香,人的一生里能有多少个这样值得留念的美好良辰?


    她入了梦乡,而周奉疆就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二十三年前的这个夏日,就是这个时候,这样一个宁谧的午后,赵夫人生下了她。


    赵夫人生产时痛苦哀嚎着,他这个养子也跟着悬心不安,直到媜珠来到这世上,她们母女平安,他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在赵夫人生产时他便立誓,养母对他有再造之恩,若养母生男,那么他余生将会竭尽自己所有去辅佐养母所生的嫡子,为这个弟弟尽忠。


    若养母生女,那他则会用毕生心血去保护这个妹妹,愿妹妹一生平安荣华,无忧无虑。


    当年那个生出来抱在怀里只有一小团的小女婴,怎么眨眼间就出落得这般模样了呢?


    他实在无法舍弃她,他在她身上花了二十三年的心血,他人生中的二十三年都是在围着她打转的,他怎么能放弃得到她这样同等的爱?


    该如何形容这种她是他人生全部的感觉呢?


    也许他对自己并不了解,但关于她的一切,他永生难忘。


    待媜珠再睁眼时便是黄昏时分,暑意消退了大半,而湖面上歌舞之声不停,还有许多人放起了莲花灯许愿,几百盏莲花灯在湖波上轻摇慢晃,这场面如梦似幻,美如天上人间。


    媜珠又有要求了:“我也要放莲花灯,去给我买一盏来。”


    倪常善躬着身答道:“娘娘,那些莲花灯皆是陛下为您放的,都是您的。是陛下早前便去宝莲寺给娘娘求来的,每盏莲花灯内皆有陛下亲自抄写的一句经文,又送给宝莲寺的高僧大师们开过光的。陛下为娘娘祈祐永世顺遂、百年安康。”


    媜珠愣住了。


    待到晚上,这湖面上越发歌舞升平起来,每艘画舫游船都有灯笼装饰起来,许多歌女舞姬们在游船上翩翩起舞,轻吟着男欢女爱的暧昧曲乐,湖面上是一片靡靡艳景,惹人沉醉。


    媜珠也凝神听了许久,连晚膳都没几分心思吃了。


    这个生辰她过得的确高兴,新奇,不算虚度了此日。


    而周奉疆也格外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一整日没有对媜珠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就负责尽心尽力地伺候她,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及至夜深,媜珠在画舫上更衣洗漱过,这一夜就在船上睡下。


    周奉疆在她身侧躺下,两人半夜无话。


    他的克制守到了她生辰结束。


    等到午夜子时已过,他忽然在榻上窸窸窣窣地解了衣衫,覆到了媜珠身上亲吻起她来。


    媜珠平静地躺在榻上承受着。


    周奉疆一边啃咬着她的脖颈一边动作着,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时,附到她耳边咬牙切齿地问她:


    “你喜欢他?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话?他问你有没有出嫁,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回答?”


    媜珠朱唇微张,破碎地吐息,断断续续地轻声回答他:


    “妾不知谢郎君问的是哪个她?赵媜珠被旁人安排着嫁了人,但周媜珠没嫁过。”


    周奉疆一把掐住她细细的腰肢,眼神狠厉:


    “周媜珠,你的教养呢!你父母昔日就是这样教养你的,让你在外头和不三不四的浮浪男子随意攀谈闲话!你就非要这样……”


    非要这样什么?后头更难听的话,他没说出来。


    媜珠被他折磨得抽气了一声,她咬了咬唇回道:


    “我的教养?我的教养至少也比你强!你能见生母、兄弟而不认,目无血亲,我却还能和家里的婆婆、小叔子客客气气地说两句话呢。论教养,你还不如我!这也不怪你,谁让郑夫人看不起你,也不认你,自然没人教养你。”


    周奉疆在黑暗中盯着她的容颜,深深呼出一口气。


    又是这样,他才刚刚给她过完一个高高兴兴的生辰,结果两人之间又闹成这样。


    他不再言语,捂住了媜珠的唇,强硬地做完了两三次。


    云雨止歇,媜珠借着烛灯自顾自地坐在床尾穿起衣裳。


    周奉疆平复着呼吸把她抱进怀里:


    “不提那些了,好不好?我们在榻上时不是很好的吗?你的身体也喜欢我的。媜媜,回宫之后我解了你的禁足,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孩子的事我也不强求,你爱不爱我我也不强求,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把这一生过完,好不好?”


    媜珠拂开他的手,起身离他后退了几步。


    “我有时和你在一起真的觉得很累,我应付不了你所有的脾气,你从来没有尊重过我。我有错时,我从不羞于认错,但你不是,你永远不觉得你有错。


    你指责我在张道恭一事上的愚蠢,我认了,你指责我在对待我兄弟姐妹之事上的愚蠢,我有错,我也都认了。现在的我听了兄长的教诲,我不再念着和张道恭的旧情了,我对他视若敝履,我也不再傻傻地为我的兄弟姐妹和周家族人们付出了,我将他们视为寻常过路人,你要杀穆王、圈禁琅琊公主,我都没多说一个字。


    那你呢?我所指责的你对我的伤害与侮辱,周奉疆,你细数一数,你究竟为哪一件事和我道过歉?你的姿态摆的很低,你觉得你很爱我是不是?你可以为我做一切事情,但你就是不会和我道歉。你可以给我荣华富贵、可以给我祈福制莲花灯,可以给我剥虾剥蟹,但你就是不会道歉,你就是从没觉得你有过错!


    ——要不然你就像对琅琊公主那样把我软禁在宫外,要么你像对待穆王妃那样把我关进我父亲的皇陵里,让我了结残生,好不好?”


    周奉疆拧眉看着她:“我何错之有?我为何要向你道歉?媜珠,是你一直在胡搅蛮缠,是你一直活在我的庇佑之下才有今日,是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对我认错道歉,我何错之有?”


    湖面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继而又有暴雨如注,似乎一切都只发生在这片刻的功夫里。


    这艘画舫也剧烈地摇晃起来,几乎有种要稳不住的架势。


    但沉浸于怒火中的二人并未在意过这些。


    媜珠道:“从我还没失忆开始,你在床榻上对我就多有强迫凌辱,和你在一起,我连说不的权力也没有,只要我不愿意给你泄欲,你就用尽各种手段强迫我。”


    “无缘无故发怒把我弄伤的是你,逼我裸身在梳妆台上承受的人是你,对我极尽亵弄、还逼我用唇舌给你……也是你!你凭什么对我做这些,你向我道过歉吗?”


    周奉疆皱眉呵斥她:“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再提这些有意思吗?何况难道真的就只是我在强迫你?你自己没有过欢愉吗?不论是你说的哪一次,你身子都是缠着我、咬着我的,你也是快活的!媜媜,那只是我们夫妻的闺房之乐、床帷私趣而已!”


    媜珠泪如雨下,


    “我失忆之后,被你抓回来的日子里呢?你把我当做牲畜一般用锁链锁着我、你对我极尽侮辱之事,用我父亲先祖的牌位、用荔枝……”


    “那是你自找的。周媜珠。我同你说过很多次,若是你一开始就没有逃、若是你在被我抓回来后就跟我认错,我是不会这样对你的!是你一次次顶嘴倔强,我才不得不给你一点惩罚让你知错认错!”


    这场争吵依然不会有什么善果。


    媜珠侧首望向画舫外的雨幕,声音轻到无力:


    “你永远只会伤害别人。周奉疆,你扪心自问,你一生活着都是在伤害别人。你有真心对一个人好过吗?你知道怎样真心爱一个人吗?


    ——嘘,你别跟我说你真心爱我,我嫌恶心。你也别说你是真心善待我的母亲,你若真心善待养母,也不会做出□□养母独女的事情了。”


    “今天我见到你生母了,我在想,是因为你生母的缘故吗?你从来没有被你的生母爱过,在你的记忆中,她一直在伤害你,所以你也总是下意识地用这种强硬的方式伤害你身边的人。


    我看到你亲弟弟谢秉清的样子了,我虽和他交谈不多,但能看得出他性情温和,为人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他和你虽为亲兄弟,一母所出,模样相像秉性却一点也不一样。因为你母亲不爱你,爱他。被母亲爱着长大的人,是不是才会去真心爱别人?”


    周奉疆一提这话当即暴怒如雄狮一般抓狂:


    “闭嘴!周媜珠你给我闭嘴!不许你再提他!也别再我和提那毒妇!”


    他指着媜珠,心口剧烈起伏,暴怒不可止歇,“你们都是这样,都是这样!她最疼谢秉清,连你也中意他,你不就才和他见了一面!周媜珠,你……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我,从来没有人爱过我,不论我为你们做什么都不行!我把我所有的最好的都给了你们,我给你一往情深和荣华富贵,你却满口只说谢秉清的好话!我给了她十箱黄金,她拿着我给她的东西去为谢秉清的前程铺路打点!”


    “你们都这样!从没有人在意过我,我何错之有?我何错之有?我就不该留你们在世上,我该杀了你,杀了她,把你们都杀了!你们所有人都不爱我,对我都没有半点真心!生母如此、养母如此、连我心爱之人也是如此!我这一生到底做了什么罪孽!为什么人人都要如此待我!”


    他愤怒地嘶吼着,媜珠哽咽微笑:“好啊,你母亲也许今夜还在这湖上呢,你把她叫来啊,把我们一起掐死沉湖喂鱼了才好。”


    媜珠话音刚落,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附近的一艘游船因为大风和暴雨导致的飘移倾泻,重重撞向了他们的船。


    这一下撞得当真不轻,媜珠脚下不稳当即往地上扑去,周奉疆上前一把稳稳地抱住了她。


    待稳住媜珠后,周奉疆下意识地朝外望了一眼,却看到那艘撞到他们的游船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双手用力扒在船窗上死死地盯着他们这边。


    离得这么近,显然刚才他与媜珠之间的所有争吵,那艘船里的人也是听得见的。


    周奉疆看清了那个妇人的容颜。


    那是他的生母,郑夫人。


    媜珠也愣住了。


    两艘船上的船娘船夫们待湖面风浪稍平,皆连忙划桨撑开两船间的距离。


    郑夫人忽地冲到了甲板上,拼命朝这边叫喊起来:


    “大郎,大郎,我的大郎,你容我过去,容我过去见你一面……”


    周奉疆冷冷地转过了头去,带着媜珠往船舱内去:“不必理会那疯妇叫唤!”


    那边郑夫人的儿女和丈夫以为她是陡然中了什么失心疯,全都冲到外头阻拦起她来,而郑夫人拼命挣脱家人的拉扯,依旧喊道:


    “你如今贵不可及,你不让我来见你,我这辈子也不再能见到你一面了……”


    船舱内,媜珠用力推开周奉疆的手:“你不是恨她在扬州时连见你一面也不肯吗?现在她要来见你了,你还不准?”


    她无奈地叹息:“母子骨肉之情终难割舍的,她要见你,你就见见她吧。”


    “你也是想见她的,想和她说说话的,对不对?”


    周奉疆一把拂开媜珠,他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去,对着那头船上的郑夫人喊道:


    “你的一生都在抛弃我,现在又假惺惺说要来见我做什么?你还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我看你求之不得才对!难道是要来和我叙什么所谓的母子之情?你不是想来吗,来啊,你来了我就掐死你把你扔下去沉湖,我说到做到!”


    他这会在和郑夫人与媜珠这两个伤他最深的女人的刺激之下,其实神智已经完全不像是个正常人了。


    郑夫人在那边愣了愣,很快依然坚定地说道:


    “我要去,你让我过去看看你,你杀了我我也愿意。你让我过去,大郎,我要过去见你。”


    周奉疆冷笑着命令倪常善:


    “去,把她从那头甲板上接过来。我看看她要对我说什么。”


    第79章


    这些年来,郑萱娘的内心总会时常处于愧疚与不安之中,哪怕她看似过着多么美满的日子,也还是时常会在午夜梦回时陡然惊醒,汗湿衣衫。


    这份不美满源于她对她第一个孩子与第一任丈夫的心虚与亏欠。


    她没有将自己丈夫战死的抚恤花在他唯一孩子的身上,她把丈夫用性命换来的最后一笔钱送给了自己娘家的弟弟娶妻。


    而后,她又抛弃了她和她原配丈夫留下的这个唯一血脉,只为将自己过往的人生洗成一张白布,“清清白白”地再去嫁给别的男人。


    其实她无颜面对她的原配丈夫,也常常因为抛弃了那个孩子而受到内心的谴责。


    恐怕在天下人眼里,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所有人都会唾弃她的所作所为的吧?


    她知道她看似美满平静的人生里,终究还是存着一丝不如意。


    未必是那样的刻骨铭心、百世难忘,未必日日夜夜让她心痛如刀绞、寝食难安,但总是扎在她血肉里的一根刺,一根细细的刺,取不出,挖不掉,不经意间碰到了就会扎你一下,让你坐卧难安,如鲠在喉。


    她爱她的第一个孩子吗?


    剖心切肺地说一句诚心话,——不爱。


    她不爱他,直到现在还是爱不起来。


    她最爱的是自己和第二任丈夫的长子秉清,然后是自己的长女,次子,次女。


    为什么同样是她的孩子,她独独不爱他?


    起先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时,他们母子在北地冀州的日子实在太艰难,那样贫瘠的生活,当每日连吃饭和活着都成了问题时,她没有太多的精力和情意去爱自己的孩子。


    再后来,她离开了冀州,终于到扬州过上了自己安稳的生活,当她开始有精力去爱自己其他的孩子时,他们母子已经分开很久了。


    在她的记忆中,年复一年的过去后,她都快忘记他的样子了。在她心里,她也对他感到了陌生。


    长久的骨肉分离,长久的朝夕不见,再浓的母子情意,也该淡得一文不值了。——何况他们的母子情分本来就没有浓过。


    所以,如果让她再选一次,当年在冀州她依然会抛弃他,当年在扬州她依然不会选择去见他。


    她不会为了他而放弃或是打破自己本应平静的生活。


    但即便她不爱他,也同样改变不了她对他的内疚与悔恨。


    如果她能做什么来为自己赎罪,让她能够从此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世上,让她每次去佛堂寺庙内上香祈福时不再饱受佛祖菩萨慈悲目光的审视谴责,那她愿意去做。


    在扬州时,他给她送了十箱黄金,她为什么不愿见他呢?


    因为那时候的她知道,这个儿子过得很好,他过得比她好多了,他什么都不缺,她的出现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她什么都给不了他。


    和他见面,不仅不能让她通过某种方式的付出来缓解内心的愧疚感,还会打乱她彼时应有的生活。


    于是,她选择了不见,选择了和他各自安好,勿挂勿念。


    在扬州得知自己当年抛弃的儿子竟然就是那个在北地称雄的霸主时,她的内心是无比震撼的,或许丢下他的时候,她连他还是否会活在这个世上都不敢想,谁能猜到这个孩子竟还有此等的造化?


    他过得好,她不能为他做什么,她永远亏欠了他,所以她内心对他的歉疚一直没有少过。


    但这对她来说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至少知道他好,多少次午夜梦回时,她也不用再梦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朝她追魂索命、向她质问她为何要将他抛弃、眼睁睁地送他去死了。


    再后来的几年里,她在心中想起这个孩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哪怕她知道她的儿子就是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天子,她既无半分与有荣焉的自得之意,更没有想要和他攀附关系,朝他索要些什么。


    自他六岁那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连他今时今日会是何等模样她都不知道。


    白日里她和他在湖畔有过一面之缘,可即便如此,她都不曾在自己心中怀疑过这会是她的亲生儿子。


    直至方才。


    湖面起风,推动着游船四处飘移,她夜中难眠,独自一人在甲板上发呆,忽地听到不远处那艘华丽画舫内传来的年轻男女激烈的争吵声。


    她猛然意识到,原来那艘画舫里的那个男人,居然就是她的儿子,当朝的天子。


    那一刻她满心震撼,脚下不稳,险些一下栽倒进湖中。


    自然了,她也能听得出来,她的儿子似乎过得并不是很开心,至少,他对面的那个女子也叫他伤心了。


    吵着吵着,那个年轻女子提到了她,提到了她这个生母,年轻女子说,她的儿子一生无缘真心,都是因为她这个生母对他的伤害。


    郑萱娘听着那对男女似远似近的争吵声,内心一片冰封,痛到几乎流血。


    也并非完全是心疼自己的儿子,更多是常年的礼佛祈福使她内心具有了强烈的罪恶感,她惭愧,她发现或许那个年轻女子说的都是对的,她抛弃伤害了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也有罪。


    她把爱分给了别的孩子,得到她爱的孩子一生顺遂安宁,得不到她爱的孩子变得喜怒不定、性情残暴,一生都活在自我折磨的痛苦里。


    她有罪,她还是有罪的。


    她愿意去赎罪。


    她不爱他,可他若是能掐死她、让她得以偿还自己的罪孽,让她其他的四个孩子们能有一个无罪无孽的生母,她愿意从容赴死。


    在倪常善的搀扶下,郑萱娘从容地跨过了两船之间的那点缝隙,冒着暴雨和狂风,登上了另一艘船的甲板。


    身后的谢家人对这一幕感到茫然而错愕,拼命地想要拉回她。


    郑萱娘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和四个孩子,最终她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丈夫身上,她轻声道:


    “这是我当年在冀州犯下的罪孽,是我一生难安的罪孽,到底如何,因果在此,我终归还是要去做个了结的。你别劝我,别劝我了。我毁了他的人生,偷来了和你这二十多年的夫妻美满,该还给他的,我也要还给他。”


    说罢,郑萱娘在倪常善的指引下一步步踏入了画舫的船舱内。


    媜珠早已离开,她去了船舱的底层里避了一避,和几个船娘们歇在了一起,将就将这一夜打发过去。


    船舱内的倪常善也很快离开。


    借着朦胧而摇晃的烛灯,郑萱娘看到了一个男子高大健硕的身影,他正疲惫地坐在窗沿边的一把太师椅上,躬着脊背,以手撑额,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雨水湿透了她的衣裳,但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他身边,良久之后,在沉沉死寂中,她终于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句“大郎”。


    她是没有给他取名字的。那时候也就因为他是她的长子,她就囫囵按着序齿唤他大郎。


    听到郑萱娘的呼唤,周奉疆头也未抬,仍旧不理不睬。


    郑萱娘抹了把眼眶中的泪水,又唤他:


    “大郎,这么多年,你在外头过得如何呢?我的儿,今夜又缘何这般伤心?方才那女孩子是谁,是你的妻吗?你已娶了妻室,母亲心中当真为你高兴。”


    周奉疆霍然抬头望向她:“你在叫谁大郎?你对着我叫出这声大郎时,你想到的是我,还是你在谢家生的大郎谢秉清?你的泪又是为谁而流?是为了我,还是为你再也不能看见你最疼爱的谢秉清了?”


    他真的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冀州那个任她虐待、宣泄怒气的孱弱幼犬,他长大了,长成了一头凶暴的、能吃人的恶狼了。


    他也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时隔二十多载,这就是母子重逢后互相说出的第一句话。


    郑萱娘抹了抹泪,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又是许久的沉默后,她上前靠近了他,站在了他的身边,抬手抱住他,将他的脑袋轻轻拥入自己怀中,轻柔地抚摸着他。


    “大郎,我不是个好母亲——”


    “你是。你是个好母亲,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对于谢家兄妹而言,你是天底下最好的、最慈爱的母亲。对于死在北地的李氏小儿,你才是这世上亘古未有的毒妇。”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周奉疆就冷冷地打断了她。


    郑萱娘和原配丈夫李嶂所生的李氏小儿,早已死在了北地。他无父无母,一生孤苦。


    活下来的那个人,是周家的养子,是周奉疆。


    面对这个孩子的每一句指控,郑萱娘皆无言以对。


    但他并没有推开她,他还是安静顺从地让她抱着他,他靠在她的怀中,静静感受着这份从未有过的、虚假作伪的母爱。


    郑萱娘只能叹气:


    “我的确待你不好,我不敢狡辩,也不愿口出虚言谎称自己有多么爱你。我对你不好,我也没有像爱你的弟弟妹妹们那般爱过你。——可是,我的儿,你永远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算母亲没有那样爱你,我也希望你可以过得好,过得比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好,希望你永远快活,享尽人间荣华。”


    果真如此,她果真不爱他。


    周奉疆无声哂笑。


    郑萱娘抱着他的脑袋,温柔地抚过他紧蹙的眉:


    “你怨我恨我都好,可终有一件,我可以用我的所有向你发誓,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一切安好,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弯下腰身,握住周奉疆那双比她大了许多的手,


    “我害你一生凄苦,用抛弃你为交换,换来了我在谢家二十来年的安稳生活,我心中有愧,我的儿,你掐死我、杀了我吧,至少这样我还能好受些,你也能好受些。我们母子一场,终究是要有个了断的。你掐死我,我不敢有半句怨言。”


    郑萱娘身上冰冷的雨珠也沾染到了他的脸上,继而又顺着他高挺的鼻骨滑落进他的唇中,那滋味是苦的,涩的,泪一样的味道。


    他剧烈的呼吸最终还是缓缓平复了下来:


    “我不会杀你的。你回去吧。既见了一面,永生也不必再见了。”


    话虽如此,但他并未主动推开她,郑萱娘也不肯走。


    “方才你和她在船上的争执之声,我听见了。你心里憋着不痛快,我知道。如今你贵为人皇天子,若还有叫你不痛快的事情,也必是你一生的心结。是我害的,是我的罪孽。大郎,你讲给母亲听听吧,好歹你让母亲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你为何不快。”


    年幼时、在刚刚被她抛弃的那段时间里,周奉疆曾经认认真真地在心中记下了自己每一日的所作所为。


    他是如何觅食的,他是如何找个温暖些的地方睡觉的,他是如何熬下来的。


    他想,当有朝一日他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时,他要把这些事情仔仔细细地说给母亲听,告诉母亲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但当他真的再见到她了,很多很多对他来说也很重要的往事,他却没有力气再提起半个字了。


    比如说,他为什么能成为周鼎的养子,比如说,这些年他是如何在周家积蓄势力起家的。


    这些都不重要了。


    是这些事情不重要,还是她不重要?


    是不值得说,还是不值得说给她听?


    他也分不清了。


    他只向她说起了一个人。


    周媜珠。


    或许是这夜的风雨相伴,或许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她的拥抱使他终于感知到了一点来自母亲的温柔爱意,他最终还是在她面前放下了心底的防线,向她倾吐出了自己心底深埋的苦楚。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向她倾诉,也是他最后一次想对她多说些什么。


    “——她是我养母赵太后的女儿。在周家,我被赵太后所抚育。我亲眼看着她出生、长大。她是我唯一的女人,是我毕生所爱。”


    ……


    ……


    “她不爱我,现在她不爱我。你们所有人都不爱我。不管我付出多少,她永远不肯爱我分毫。我们的争吵永远不会停的。她永远都在恨我。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概括下来,这个故事似乎并不复杂。


    周奉疆讲的很慢,而郑萱娘听得很认真。


    听完后,她又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原来只是因为如此吗?


    他们吵的这么激烈,她的儿子变成这副模样,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只是因为一个女人,让他痛苦这么久?让他能痛苦成这副模样?


    他已经贵为人君,坐拥四海之富,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为何却偏偏对那个女人放不下,为何偏偏要这样在意那个女人?


    郑萱娘不理解,但她也没问得太细。


    她知道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他这么做,必有他这样执着的缘由。


    那是他心底认准了的女人,谁都改不了。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抚了抚周奉疆的额头:


    “大郎……”


    周奉疆无力的阖上双目:


    “我到底该怎么做……我这一生到底该如何……”


    “不论我怎么做都是错的,不论我怎么做都从没有人在意我。”


    “生母如此,养母如此,她也如此。”


    “现在她指责我根本不会爱人,她说,从我出生到这世上开始,我的生母都没有教会过我如何真心去对待旁人,我这一生永远都在伤害别人,活该我落得这般天地。”


    这话的确没错。至少郑萱娘心中是认同那姑娘的说法的。


    连她这个生母都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


    母亲如何对待孩子,这孩子大抵就学会了如何对待世人。


    譬如周奉疆年幼时,他们在冀州,她的确从未关心过他,从未真心爱护过他,他蹒跚学步的时候常常摔倒,而她那时连过去扶他一把都不愿。


    后来他长大了,看到路上有旁人摔倒在地,他既不会上前搀扶,也不会出声关心,因为对他来说这一切实在太正常不过。每个摔倒的人都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这样的例子还有太多。她对他总是一副冷言冷语。


    其实后来她也有发现过,她的儿子渐渐戴上了她对他时候的那副面具。


    冷酷,残忍,无情。


    而秉清就不是。


    他是被她哄着抱着长大的。他享受了她最多的、最完整的爱。


    周奉疆生在了她最不应该生一个孩子的时候,而秉清则出生在她最最需要一个孩子为自己立身之时。


    ——这能够相提并论吗?这两个孩子在她心中的分量能够一样吗?


    清儿长大后就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儿郎,对人总是好言好语,叫人永远生不起他的气来。


    若是清儿在外看到有人摔倒在他面前,他定会上前把那人搀扶起来,然后再满眼关切地询问上几句。


    那时候谢家里外的亲朋好友们谁不夸赞清儿?


    人人都说这孩子生了一副好心肠,菩萨样,性情最是温和,又最是体贴,将来必定是孝顺父母、友善弟妹、疼爱妻儿的好孩子、好兄长、好丈夫、好父亲。


    但是现在她不敢再在周奉疆面前说这些了。


    再提这些,他只会愈发发狂。


    郑萱娘缓缓地试探开口问他:


    “……大郎,你是希望那位周家姑娘,和你好好地做一世的夫妻,和你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


    周奉疆缓缓颔首:“生母不在意我,养母不在意我,我都能认了,但我不能容忍她不爱我。”


    “我这辈子不能失去她。”


    郑萱娘吐出一口气:


    “……那若是这样,我瞧那姑娘说的似乎也没有什么错处。你和她好好道个歉,叫姑娘心里舒坦了,你们夫妻的日子还有的过。”


    周奉疆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情绪,一下又被迅速挑了上来,他眼底一片通红的血丝,哪怕在昏暗之中依然显得如此骇人:


    “我何错之有?我为何要跟她道歉?明明错的人是她!我何错之有?”


    郑萱娘无奈地笑了笑:


    “那姑娘说,你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就是独独不愿道歉和她认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儿,你肯这样疼爱她,宠爱她,我不信是因为你拉不下这个面。”


    “——是因为你觉得,只要你和她认了错,只要你承认你对她做的那些事是你做错了,这就相当于你承认了你在这段情里从头到尾都不对,你做错了,你没有爱她的资格,是吗?”


    “承认你有错,就像承认你不该逾越兄妹界限去爱她一样,对不对,大郎?”


    “承认你错了,你若向她道了歉,也代表这么多年来你为了得到她而付出的心血都是错的,你为她的付出,为她母亲、外祖家的付出,都是错的,都成了不值得的,你怕你的真心又被辜负了一场,他们都拿你当个笑话看。”


    “你害怕的是这个。”


    是,他怕的就是这些。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不能在这事上让步。


    郑萱娘微微笑了笑:“可是我的儿,这只是你自己心中一面之词罢了,人家姑娘到底有没有这样想呢?你和她道个歉,好好哄哄她,一切尚有转机,彼此间何苦闹到这样地步?”


    周奉疆缓缓自她怀中抬起了头,他的神色又变得冷漠了下来,寒声质问郑萱娘道: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必须要我去卑微地低声下气地去祈求别人的爱?纵使你是我生母,我也不曾再对你有过半分幻想。哪怕是对你这个生母,我也不会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你、挽留你的爱,何况是对她!”


    他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给过他半分自尊,是他自己一点一滴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无数次死里逃生,从刀山剑海里为自己赢回的尊严,他好不容易让自己活得像一个人。


    谁也不能再剥去他的自尊,谁也不可能再让他低头。


    周奉疆站了起来,离开了她的怀抱,他负手而立,背对着她望向窗外尚未停歇的满湖风雨:


    “你走吧。我不会掐死你,你回去和你的丈夫、儿女们,去过你应得的安生日子吧。这一世我们母子缘浅,我已认命了。若不是你刚刚在船上听到我和她争吵着说要掐死你和她,恐怕你也不会这么想来见我。”


    “你为什么会想来见我?不只是怕我杀了你吧,你还怕我报复你的丈夫和儿女,报复你那做了个小官的长子,是么?”


    周奉疆轻笑了一声:“朕是天子,不是你的儿子。”


    是,从她上船开始到现在,他连一声母亲也没有唤过她。


    他是天子,他不会去和她、和一个小小的谢家斤斤计较。


    他不是她的儿子,他同她没有半点关系,和谢家更是没有任何瓜葛,她更不用担心他的报复。


    郑萱娘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只能低声道:


    “母亲对你的确有千万般的亏欠,但母亲希望你能开心,高兴,希望你过得好,这点是从未变过的。”


    “你当然希望我过得好,我过得好了,你内心受你的佛祖菩萨们的谴责和罪恶感就要少的多。”


    郑萱娘又道:“你心爱那个女孩子,我希望她也能爱你,和你琴瑟和鸣地过完一世,我也期盼着她为我的儿子生儿育女,和你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周奉疆依然冷笑:“你是希望她爱我,还是希望她中意你的长子谢秉清?”


    他话中还有暗怪她白日里和谢秉清一起攀谈搭讪媜珠的意思。


    郑萱娘一而再的无言以对,她也累了。


    她只能告诉他:“你的妻子,你的妹妹,她和我们都不一样。你可以不奢求养母、生母的爱,但你离不了她。”


    “我只听了你的一面之词,也觉得你对她有大错,何况是她自己?”


    “你不想见母亲,母亲可以走,也可以待在这里任你掐死沉尸湖底。可你不能这样对她,你也舍不得这样对她的。”


    “如果她也走了,她也永远不再见你,如果你杀了她,你只会后悔终生。她和你母亲不一样,她没有伤害过你,是你伤了她,你要和她好好道歉。”


    离开之前,她还是再度走到了他身边,环抱住他,像安抚婴儿一般拍了拍他的背:


    “她不是说你不会真心爱人么?那母亲告诉你怎么爱她。你要和她好好地谈一谈,你要问问她,这桩婚姻里,她究竟哪里过得不开心,只要她不高兴,那就是你的错,是你身为丈夫的失职,你要改变,你要让她高兴。你做的千般万般再好,可对她而言她不快活,那就是你的错。”


    “身为人君,身为丈夫,对妻子如是,对天下百姓也如是。


    多少的皇帝统御天下臣民,自以为自己宵衣旰食、夙夜不怠,似乎当真为了臣民们竭尽心血。可他的臣民们呢?依然是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卖儿鬻女。这又该如何评说?是光靠这个皇帝嘴上说自己多么多么爱民如子,他臣民百姓们的痛苦就不存在了吗!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假使郑夫人此刻当真是皇太后,而她的这番话有机会被左右史官记述下来的话,在史书中应当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很可惜,未央湖上的这个夜晚,除了皇帝周奉疆自己之外,并没有人有机会再听到她的话。


    媜珠在第二日上午回到了宫中。


    这一路上她和周奉疆一句话也没说过,她无意主动开口问他昨晚他生母都和他说了些什么,而周奉疆总一副闭目养神沉思的样子,他也没几分和她说话的欲望。


    媜珠乐得清净。


    回到椒房殿内,佩芝一面服侍她更衣梳妆,一面又告诉她说,皇帝已经免了她的禁足,也不会再强逼着她喝那坐胎药了。


    媜珠淡淡地哦了一声。


    梳妆更衣毕,媜珠在玫瑰圈椅上坐下,抬手唤灿娘子过来。


    说来奇怪,那猫儿每次见她从外头回来都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拼命往她身上扑,今日它却显得格外冷静些似的。


    它慢慢悠悠地竖着猫尾巴蹭到了媜珠的身边,先是围着她转了好几圈,胡须耸动着凑近去闻她身上的味道。


    媜珠知道灿娘子不喜欢周奉疆碰她,自从那次灿娘子抓伤过周奉疆之后,每次周奉疆来碰过她,只要它闻到她身上残存的情欲气息,就会变得不大高兴,然后示威似的隔空龇牙咧嘴几下,像是在对着周奉疆发怒。


    媜珠本以为今日也是如此。


    可灿娘子围着她闻了好几圈后,两只前爪搭在了她的膝盖上,伸出猫头静静地对着她的腹部发起了呆,时不时还继续重重对着她的肚皮嗅闻几下。


    第80章


    不过媜珠此刻对灿娘子的异常并未放在心上。


    她陪它玩了一会儿,又去母亲宫中向母亲请安。


    很多时候,人往往无法要求另一个人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只爱着自己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母、儿女。


    媜珠有时想想,她也实在无法苛责自己的母亲太多。


    那一次和母亲争吵时,她怨恨母亲没有真正为自己考量过、不顾她的意愿逼迫她留在这宫里继续去和周奉疆虚与委蛇,只为保住这个皇后之位,只为了她和她母族赵氏的荣华显贵。


    但其实后来又仔细想一想,母亲实则也并没有的选,就算她想要救她的女儿,她又能怎么做呢?


    哪怕她真的想救,她也没有办法,她只能这样糊里糊涂佯做知足满意地把这日子过下去。


    母亲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私心私欲,她爱她这个女儿,若是当她的女儿处于生死关头,她会跪地祈求天神地母们拿她的命去换她女儿活下来。


    然当一切无事发生时,她又希望她的女儿乖乖地按照她的要求嫁给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乖乖地给她生下孙儿孙女,延续她体面的一生,让她的晚年和她的死后哀荣、香火供奉得到保障。


    媜珠知道,即便母亲对她也有这样利用的私心,但她仍然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比她的父亲周鼎更加爱她,爱到愿意真的把自己的命给她。


    她也算够幸运了,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她把她所有的、对一个孩子的爱都给了她,至少在母亲的疼爱下,她的整个幼年时代都过得无比幸福,她胜过了这世上九成的孩子了。


    这样已经足够了。她给她的爱已经足够多了,她不能再向母亲索取更多了。


    就这样吧,身为女儿,她也未必能给母亲拿出更胜于母亲馈赠给她的爱。


    这一次再到承圣殿内见母亲时,媜珠与赵太后母女两人便是一派和气温情的母慈女孝,仿佛曾经隔阂的确一去不复返。


    母女两人关起门来说了些贴心话,赵太后问起媜珠这个生辰在宫外过得怎么样,可有见了什么时兴新鲜的物件没有?


    媜珠面带笑意,依偎在母亲身边,一一给母亲讲起她昨日的所见所闻,她吃过的点心、糖水,还有未央湖上的别致风光。


    母亲拍了拍媜珠的背,满眼尽是高兴和慈爱的笑意:


    “未央湖景当然是长安一绝了。几百年来那地方都是朝廷圈禁起来的行宫,那是天家才能游幸之所,如今你哥哥登基了,却叫人把行宫的宫墙都给拆了,说是留给百姓们纵玩游乐,与民同乐,将江山风光让给臣民共享。”


    媜珠靠在母亲身上:“宫外没有什么金贵的东西,我在民间小贩手里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兴许母亲没见过,想拿来讨母亲一个高兴,母亲可别嫌弃女儿小气,没有珍奇宝贝献给您。”


    赵太后轻轻推了她一把,与她玩笑道:“你母亲竟是这般的人?我要多珍奇的宝贝才算高兴啊?把你的心肝摘下来给母亲吃了倒好了!但凡是你送我的物件,我都收着好好的,从冀州收到长安来,来日我死了,我可不要和你那老匹夫爹合葬一处,我带着你献给母亲的宝贝入土了就心安了。”


    媜珠连忙劝她:“母亲!母亲还春秋鼎盛的年纪,说这样丧气的话做什么,听的女儿心里不安。”


    赵太后喏了一声,伸手遥遥指向她殿内多宝阁上摆着的一物,叫媜珠去看。


    媜珠睁大眼睛细细看了看,笑说这东西怎么黑乎乎的,不像石头不像玉的。


    赵太后瞥她一眼:“你这没良心的,这是你周岁礼上抓给我的寿桃,还是我亲自给你做的。你爹那老匹夫逗你去分寿桃,你第一个就分给了我,哎呦,我心里那叫一个潸然动容啊,险些当着人面前就哭出来了。这还是你送我的第一样宝贝,这面饼寿桃我就没舍得吃,一直摆着,摆了二十来年,就成了个黑乎乎的石头样了。等我老死了,也随我一起入土罢!”


    媜珠的眼睛也立刻湿润了:“母亲!”


    在未央湖畔上,媜珠无意间听到了一对路过的母女的谈话。


    那对母女模样看上去也是官宦人家的贵妇千金,两人一路沿湖漫步闲谈,母亲便伤感地说,下月你就要嫁去夏家了,你爹爹眼看着要调任外地,我们全家跟着去了,再回长安也不知何年何月。


    听说你夏家的公爹也谋划着给你夫婿婚后谋个外任,我女婿要往外走,你们年轻的新婚夫妻,当然是夫妇相随的。


    我和你爹爹去东边,你要和女婿去南边,男人们任上的大小事情也说不一准,兴许在东边还没做几年的官,马上又被朝廷调去西边了。


    咱们母女就此分离,余生也不知还有几回相见的光阴!


    女人的命运不就是这样,无根的浮萍一般,连自己父母身边也不能久留。


    当年你母亲就是从荆州老家嫁去的益州,跟着你爹爹做官又去冀州投靠先帝,而后又自冀州来到长安。


    我嫁人二十年,娘家的爹妈就再也没见过一面了!


    不知我女儿是否也像我这样的命数,难道我一辈子,就注定前二十年见不得母亲,后二十年见不得女儿!


    那位夫人这样感慨,做女儿的虽还是十七八岁懵懵懂懂的样子,但也很快紧跟着落泪了。


    女儿就撒娇任性道:“我不嫁夏家了,我要爹娘重给我找个夫婿,叫夫婿跟着爹爹做事,爹爹去哪夫婿去哪,我和娘亲永远不离开了,成婚了也日日回娘家和娘亲待在一处。”


    夫人既笑且泪,最后无奈轻声道:“你以为嫁在父母边上就能不离得父母了?哎,就是嫁在家对面的胡同巷子里,不年不节的,出嫁的闺女隔三差五回娘家,你以为人家的唾沫星子不讲你。罢了,这就是咱们的命……”


    后来那女儿又抱着母亲的胳膊说了些什么,媜珠就没再听见了。


    她自己心中细细想来,或许本来她和她母亲也该在这世道里做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骨肉分离的母女了。


    这个时代里,出嫁了的女儿,哪有机会能日日缠在母亲身边,见到自己亲生母亲的?


    只是一系列的阴差阳错,让她和母亲得以侥幸摆脱了这样的命运而已。


    她在这宫城里,母亲也在这宫城里,她每日都能来见到自己的母亲,陪着自己的母亲,在母亲身边尽孝。


    所以有时再想想,或许古人常说的祸福相依也并非是没有缘故的吧?


    她被周奉疆关在这里,却又得到了永远不和母亲分开的机会。


    赵太后捏了捏媜珠的耳朵揶揄她:


    “瞧你这样子,我今日倒有一个大孝女了,怎么见了我这样亲近,好似我真是你的亲娘了!”


    媜珠便将在未央湖畔听到的那对母女的对话讲给她听,又低声认错,说自己从前不懂得珍惜待在母亲身边的机会,如今见到旁人想在自己母亲身边尽孝还不能够呢,她这才知道珍惜了。


    赵太后连连点头,感慨说“很是”。


    “从前在冀州时,我也不曾远嫁啊,我就嫁在这冀州城里,还做了风风光光的冀州侯嫡妻,难道我就能日日回娘家去见你外祖母了!更不能够。我嫁到周家去做了一族宗妇,见天的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去忙,人家娶了我,哼,也不是叫我闲得整日回娘家的。不过是逢上年节、或是你外祖家有些喜事,比如你外祖父母的寿辰、家里的晚辈成婚娶妻、生了孩子的,我才有由头回去看看而已。”


    她又叹气说:“如今我和你外祖母倒是显贵了,我是皇太后,她是皇太后的生母,皇后的祖母。可我们母女隔着这样的名分,一个宫里,一个宫外,也不能常常见面。我这样的身份,又不好随意出宫去,你外祖母年纪大了,入宫一回十八般的礼数,也不够折腾她身子的,我也不敢请她进宫来。哎。”


    媜珠立刻安慰她说这也不难,


    “他都能微服带我出宫玩了一整日,母亲身子还康健,以后也能悄悄的出宫去赵国公府里见外祖母啊!”


    赵太后笑了:“好好好,好啊,你的主意好。你母亲以后就扮做个宫里的老嬷嬷出宫去看你外祖母,也不知会不会吓了她老人家。”


    媜珠提起了那个“他”,赵太后这才敢试探着问她一句:


    “那你和你哥哥现在也好了?你也想开了,好好和他过下去了?”


    媜珠脸上的笑意沉了下去,嘟了嘟嘴,脸撇了过去:


    “不过是面上混日子,彼此混着罢了,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提到周奉疆,媜珠忽然神秘兮兮地拉住了赵太后的衣袖:


    “母亲,您知道吗,他的生母郑夫人还存于世呢,我昨日还巧遇了她,他也见了他生母了。”


    这话让赵太后整个人立刻紧绷了起来。


    她不敢置信一般哗地站了起来,盯着媜珠道: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媜珠于是便将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又给自己母亲讲了一遍,不仅仅是昨天他们偶遇的故事,还有周奉疆之前告诉过她,他在扬州找到他生母的那些事情。


    她虽不喜欢周奉疆,但好歹是为他和生母重逢感到一丝感慨与高兴的。


    然而赵太后显然不会这么想。


    郑夫人的出现,让她浑身危机感大作。


    她不停地念叨着“她怎么还会出现”,一边在殿内来回踱步。


    媜珠极为不解:“母亲,母亲您怎么了?您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赵太后愤愤不平道:“你这蠢物,还问我这话,我该高兴吗!天下几时能有两宫皇太后平安共处的。你哥哥和我本来就没有几分真心母子情分,他能留我做这个皇太后,一半是为了报我的恩,一半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以为他那生母早已死了,如今怎么又回来了呢!”


    “这天下为人子女的,有几个不向着自己的生母。你这蠢物,你就眼看着吧,那郑氏回来了,几时皇帝的心被她哄好了,迎她进宫当了皇太后,我还要被撵到哪里去也不知呢!有了生母了,养母还算个什么东西?”


    “你以为你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呸,你日子好过那是因为你没有婆婆,你婆婆是你的亲娘,所以疼你!要换郑氏进宫当你的皇太后婆婆,你这没心机的蠢货做了人的儿媳妇,还不够婆婆折腾的呢!哎呦!苍天啊,您老人家怎么存心都和我作对!”


    媜珠满面困惑:“郑夫人从未说过自己要做皇太后啊。她好像连这个儿子本来也不打算认了的,当年在扬州她就知道那是她儿子,她也没想认。阿兄和我说,她最疼的是她在谢家生的儿子。”


    赵太后恨得越发咬牙切齿起来:“那这不是更完蛋了!你说,她不疼爱的儿子当了皇帝了,她能不想着给自己疼的儿子谋个皇位坐坐?保不准马上她要使计进宫当皇太后,哎呀,那她接着就该哄皇帝封她在谢家的儿子当王爷了,再然后要用母子情分逼皇帝立谢家的儿子当皇太弟,要兄终弟及,这该如何是好啊!天呀!”


    媜珠显然没有她母亲这样强烈的危机意识和超前的想象力。


    她只能安抚母亲说:“阿娘,您想多了。”


    赵太后几步又走回媜珠跟前,紧紧握着媜珠的手:


    “我的乖女儿,娘这回不骗你,咱们母女这回是真的又大灾临头了,你眼下万不可再和他置气吵闹了,你可得把他的心好好拢住,千万不能让他把那姓郑的接进宫来,更不能让他立什么皇太弟!你这肚子怎么就不能争争气呢,怎么就不能早日生个小皇子出来呢?你要是早把小太子生出来,把国储定下了,母亲能这样惶惶不安地度日吗!这还不是为我没有个亲儿子、亲孙子!”


    聊来聊去,话又说回到了这个上头。


    哄周奉疆,跟他生孩子。母亲还是为了这两件事在催她。


    见媜珠脸色也有几分郁郁不快,赵太后抱着女儿,拍着她的背哄她说:


    “媜媜啊,索性他也活不长的。我告诉你,这些乱世起家的武人,身上哪个不是一身陈伤旧病?他们的身子其实早就垮了,不中用了,也就年轻的时候强撑着罢了。等稍上了些年纪,哪日喝酒多喝了两口都能中风倒下,纸糊的架子而已!你爹爹五十来岁就死了,隔壁的魏州节度使呢,五十岁时也是因旧病亡故的,再看从前唐宗宋祖,也是五十岁上没了命。


    我老实告诉你,你以为你哥哥还有几年的活命?顶多二十年了!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还年轻啊,你跟他生个孩子,生个储君下来,哄着他立了太子,再熬个一二十年,他不中用了,你的儿子正当盛年,把他一熬死,你才四十岁,往后不都是你的好日子?你是皇太后,该我做太皇太后。到时候他一死,你要在宫里养几个男宠消遣,母亲也不拦你,那都是该你痛快的日子……”


    媜珠总是会因为自己母亲的惊世言论而感到目瞪口呆。


    她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回应母亲了。


    周奉疆虽解了媜珠的禁足,但之后的几日里不知为何他并未来找过她。


    他不来,媜珠也不问,每日仍然是带着灿娘子一起睡。


    灿娘子也越来越有些古怪了,总喜欢趴在她身边去闻她的肚子。它行事也沉稳了许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偶尔没轻没重地直接朝她身上扑。


    它对她温柔了许多,时常会安安静静地趴在她身边守着她。


    六月的最后一天,太医署的医者们照旧来给媜珠切脉,这倒不是因为她最近病了,只是按例来看看她身体调养的状况。


    因为这种切脉往往不是很重要,所以王医丞没有亲自过来,而是打发了他带过的一个学生来。


    这位年轻的医者初次给皇后切脉,战战兢兢地冒了一头的汗,手搭在媜珠腕间许久不发一言。


    媜珠微笑问他,是不是因为盖在她手腕上的帕子太厚了,要不要换个薄点的来?


    年轻医者一边低头擦汗一边摇头说不敢,语气都有些结巴了。


    最终,他诚惶诚恐地请示媜珠,说他才疏学浅,可能有些捏不准娘娘的脉象,还是要把老师王医丞给请来才敢定夺。


    听他这么一说,媜珠一面答应了下来,一面也有些担忧,害怕自己莫非是陡然间生了什么重疾,让这年轻的医者都不敢直接告诉她吗?


    待那医者离开,媜珠抚着自己的脸颊问佩芝:“我近来的气色不对吗?难道我真有什么大病在身?”


    这么一说,佩芝心里还真的跳了一下,媜珠最近的气色好似确实有一点憔悴,眼下也偶尔会有一丝乌青,就像夜里没睡好似的。


    但她当然不敢真的这么和媜珠说,只能满口安慰着她,说她气色一切都好,并无不妥,那年轻医者只是自己才学不够,不配侍奉娘娘罢了!


    当这位年轻的医者寻到他老师王医丞时,王医丞正在宣室殿同皇帝说话,无外乎是继续关照皇帝几句,叫皇帝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听到外间自己的徒弟寻自己去给皇后切脉,王医丞当即被吓了一跳,心说这不上道的徒弟实在没救了,自己没本事要搬老师当救兵来也就罢了,怎的皇帝还在这呢,他也敢这么不避人的说出来?


    岂不是叫皇帝也知道他没用了。


    果然,听闻此事后,皇帝立刻从宝座上起了身,拧起剑眉问道:


    “皇后的脉象怎么了?何处不对?”


    年轻医者畏畏缩缩地说不出来,王医丞动身要往椒房殿去,皇帝当然更是要去的。


    正好,他今天本来就打算和媜珠好好地说些话。


    当皇帝带着王医丞踏足椒房殿内时,媜珠显然是愣住了的。


    椒房殿里的宫人们习惯了她见皇帝不开口、不行礼,但外人面前,媜珠还是给了自己丈夫几分颜面,规规矩矩地从榻上起身向他敛衽行了个礼:


    “妾拜见陛下……”


    周奉疆上前轻揽着她的腰身叫她坐下,神色颇有些紧张地又把王医丞提过来,令王医丞重新给媜珠切脉。


    良久,皇帝催促道:“到底如何?”


    王医丞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脸上倒扬起几分笑意,恭恭敬敬地退后几步向帝后二人叩首拜下:


    “臣,恭贺陛下、娘娘喜得龙儿。娘娘的脉象跳如滚珠,虽还尚浅,并未足月,然十之七八必为滑脉无疑。”


    以王医丞的医术,他都说是十之七八了,实则必是有了万全的把握才敢开这个口。


    王医丞堆起了数道皱纹的脸上,对着自己很上道的徒弟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这徒弟还真是没白收,懂事,孝顺他这个师傅!


    原来他是早已切出了滑脉,知道皇后有孕,更知道这是陛下的第一子、大魏立国以来宫里的第一个孩子,尊贵非常,只要诊出来了,陛下、娘娘,还有太后那边,都少不了给他们重赏的。


    这可是又体面又难得发一笔大财的时机。


    这小子不敢揽功,还是把这体面让给他这师傅来领,孺子可教也。


    当向帝后二人说出这番话后,王医丞一脸自得地等待着初为人父的皇帝因狂喜而失态,最后对着他大赏特赏,最好要一口气赏他几百亩地才好呢!


    在皇帝这里捞完了赏,他还要去皇太后宫里报喜一声,再紧跟着从皇太后处捞点赏银来。


    但,令王医丞意外的是,他说完这话后,帝后二人的反应……


    竟格外的平静。


    或者说,他们居然都没有反应。


    谁也没有先立即开口说一句话。


    周奉疆神情无比复杂地看了媜珠一眼。


    这一刻,他居然并不是这么期待这个孩子这么快到来。


    ——因为有了这个孩子了,之后他再怎样和媜珠道歉,再怎样卑微地祈求她的原谅,她都不会相信他了。


    她只会觉得,他是因为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才愿意和她说那些话的。


    他一直都没有和她道过歉,没有体谅过她所受的委屈,忽然之间正好赶上她有孕在身了,他就和她道歉了,她会信他这话里的真心么?


    不仅她现在不会信,她这辈子都不会信了。


    只要他一开口,她就会说,你是想哄我把孩子生下来才这样诓骗我的。


    可他如果继续不开口呢,她又会说,你就是看我有了你的孩子才有恃无恐,连一句我要了这么久的道歉也不肯跟我说。你就是想用孩子绑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