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面对如此喜事,帝后二人这样沉默而僵硬的反应显然是超乎王医丞等人预料的。
作为一个熟练的老江湖,王医丞甚至只是在探出皇后脉象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算好了他能从这金贵的龙胎身上捞得多少油水了。
初初得知皇后有孕时,皇帝皇后和太后那里的赏银自不必多说,等会儿帝后二人要是问起这个孩子的胎象如何,稳不稳妥,他还要好好拿捏一番这言辞之间的技巧。
他要故作高深的告诉皇帝和皇后说,娘娘这一胎胎象尚浅,的确有几分不足,需要细细养着,不过么,只要养得好,龙胎平安落地自没有问题的,陛下和娘娘也不必太过悬心。
陛下和娘娘都是初为人父母的,在这上头半知半解,一听他这话,当然又要重赏重用他,叮嘱他不惜一切代价帮皇后养好这一胎。
而皇后这一胎本来就没什么大问题,等到月份上来了,胎气稳重,那不就又成了他竭心竭力服侍娘娘和皇子的功劳了么?
陛下、娘娘再一高兴,又少不了该他的赏赐了。
对了,还有赵太后那里。
皇帝和皇后眼下大约还有几分龃龉不快,最期盼这一胎平安落地的还是赵太后,最最想要这个孩子应当也还是赵太后,为了叫他好好安抚皇后养胎、照拂着皇后怀胎十月的身体,赵太后要用到他,私下必少不了赏他的东西。
这么一想,眼前似乎就有无数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元宝在对王医丞招手了。
待他多聚些财帛,后半辈子吃喝不愁了,以后这无德的暴君再敢对他们太医署上下耀武扬威的,他还不伺候了呢。他立刻就收好包袱告老还乡去。
是以,他脸上的笑意比尚处于一片错愕中的帝后二人还要浓些。
最后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媜珠。
她僵硬地将一只手轻轻抚在自己并未显怀的肚腹上,温声向王医丞问道:
“医丞当真吗?本宫腹中确有胎儿?这孩子……孩子约摸多大了,它好吗?”
王医丞立刻答道:
“臣虽医术浅陋,然娘娘的滑脉跳如滚珠,臣尚能断定必为有妊无疑。娘娘腹中龙胎尚不足月。——虽有几分虚弱,但若能细细调养下去,并无大碍,娘娘腹中胎儿必能顺利降生。”
闻言,媜珠的神色微有几分说不出的异样,但她还是在外人面前保持了本应属于皇后的仪态。
她抬首望向身旁的周奉疆,温柔浅笑:“妾恭贺陛下喜得龙儿。”
见媜珠情绪尚算正常,周奉疆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来,心中稍稍安定,面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
他握住媜珠的手,将两人的手都缓缓贴合在她柔软的腹部,神色也是他极少在外表露出来的欣然愉悦,
“媜媜……媜媜。”
他唤着她的名字,俯首靠近她,将她抱得更紧了,媜珠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胸膛中热烈的心跳声,他的呼吸有些乱,心跳得也很快,眉目之间凝着的俱是浓浓笑意。
他真的很高兴,这是媜珠第一次见到他这么高兴的样子,比他们的新婚之夜时还要欣喜无数倍。
这一两年来似乎也没有别的更能让他高兴的事情了。
他在长安正式登基为帝的那一天,他俘获前楚君王宗室,在长安行献俘礼的那一天,媜珠都有着皇后礼衣陪在他的身边。
可在那些场合里,即便是十二章帝王冠冕紫金蹀躞带加身,面对自己万千臣民的跪拜叩首,三呼万岁,站在万人之巅,他的神色似乎也还是稀松平常的,淡然的,仿佛那些都并不足以取悦他。
因为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是他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事情。
他并不因此而感到过分喜悦。
唯独今天是不一样的。
他从未真正敢想过他和媜珠如果有一个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也从未敢设想过有朝一日媜珠腹中怀上他们的孩子会是何等模样。
甚至于,拜他那常年饮用的男子避子的凉药所赐,他以为就算要等媜珠有孕,也要到数月之后才能有消息。
然而今天这个孩子来了。在一个这样平淡的仿佛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刻,它悄无声息地托生到了媜珠腹内。
最关键的是,即便媜珠并不爱他,可她似乎也并不排斥他们的孩子。
大抵每个男人初为人父时都免不了这样失态的喜悦,尤其是这还是他毕生挚爱、唯一的心爱之人怀上的他的孩子。
纵使还有外人在场,他虽知这样有些不妥,却还是忍不住温柔而虔诚地吻了吻媜珠的额心:
“媜媜,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一个孩子了……好好把它生下来,好吗?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们大魏立国以来第一个降生在宫中的孩子。”
“把它生下来,好好地把它生下来,好不好?
若生而为女,等她一出生我便册封她为镇国公主,让她享有从前所有公主都没有的尊荣,我还要把最富庶的宝地赏赐给她作为封邑。我会让她做这世上、这天下最快乐的小公主,她嫁不嫁人、嫁给什么人、几岁嫁人都没什么紧要的,只要她永世快乐就好。她一定会是个长得像你那样美丽的小姑娘。不论她是否乖巧都不打紧,只要她是你我的女儿,我就会永远宠爱她,纵容她。
若这个孩子生而为男,既是嫡子,又是长子,理应被封为太子。他就会是我们大魏的诸君,是我的嗣位之君。我会好好教导他,教他长大之后学会保护母亲,孝顺祖母。让他延续他母亲和他祖母百世的荣光。自此之后,万世之君皆出自你的血脉,皆是你的后嗣。”
“媜媜,我这一生若有幸得有子嗣,那这孩子只会是出自你的腹中,我的孩子只会由你来生下。”
皇帝此话一出,椒房殿内很快便陷入了一阵寂静,所有人皆是屏息凝神,不敢出大气一声。
——无论是作为一个君王,还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在外人看来,他已经向他的妻子许出了这世上最动人的诺言,给出了最庄重的承诺。
这样的条件对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应当都是无比诱人的,为这样的男人生下孩子,怎么都不算亏。
哪怕这个女人并不爱她孩子的父亲,很大概率来说,也许她还是无比情愿生下这个孩子的。
但赵皇后又显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其实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皇后的答复。
然而最后媜珠对皇帝的话也未置可否,她只是柔柔地一笑:
“陛下龙颜一悦,四海江山承平。陛下既有如此喜事,可否叫臣下奴仆们也沾染陛下的恩德赏赐?”
被她这样一提醒,周奉疆这才从无边的喜悦中稍稍拉回了些许理智。
他先侧首望向还跪在地上的王医丞,开口时语气极为和悦:
“皇后有妊,乃国之瑞照。还劳烦医丞好好看顾着皇后这一胎了。朕要厚厚地赏你,金银、玉器、田亩、绫罗绸缎、为你升官,给你殊荣……这些朕都给你!你可能向朕保证皇后与孩儿母子俱安?”
王医丞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连连叩首应下,说是谢过陛下和娘娘的器重,必不负所托。
皇帝指着他又道:
“只要你照顾好皇后,不论皇后腹中这一胎是男是女,这孩子以后的满月酒、百日宴、周岁宴,朕记着你辛勤侍奉的劳苦,都少不了好好地赏你。”
王医丞又一一应下。
皇帝说起这一茬就有些没完没了的架势了,他回忆起赵太后当年怀媜珠时的小心翼翼,后宅的女人怀了身子,最怕受奸人暗害,然媜珠如今有他悉心呵护照料,居心叵测之人的黑手是害不到她身上的,可她还是得被人小心翼翼地养着。
他仔细思索起赵太后当年为生下媜珠未雨绸缪所做的准备,又嘱咐王医丞道:
“现在,你现在就去为朕好好去寻几个擅为女子接生的产婆,要拣选最好的来,宫里宫外长安城内外都去寻,只要是好的就将她们选进宫中来备着,还有以后喂养这孩子的奶母,也要先细细教过她们如何照料孩儿,这刚出生的婴儿易泛上什么病症,医丞,这些你也懂得么?你常是伺候大人的,小儿的病症上你精不精熟……”
媜珠实在是怕了他了,怕他再这样说下去,连这孩子十来年后成婚时要用的媒婆他都恨不得现在一口气备齐了似的。
媜珠轻轻拉了拉周奉疆的衣袖,对他微笑着暗示道:
“陛下若要赏人,除了赏赐医者们,可还要赏一赏旁人?”
她的意思是至少还有宫中侍奉的宫人们,按例也该沾沾这个喜气得到一些主子们的赏银的,但周奉疆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在暗示他赏她些什么。
周奉疆握紧了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捧在掌心,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
“媜媜,你受苦了。朕,我最该谢的人是你。我要为你加尊号,为太后加尊号,要厚赏赵国公府,我只恨不得把国库中天下珍宝都搬到椒房殿来赠与你……”
媜珠强忍住没有将那个白眼翻出来,她回绝了他的提议,又说:
“妾的意思是,陛下也该叫左右侍奉的宫人们沾一沾陛下龙颜大悦的荣光啊。”
皇帝到这时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对着殿内宫人们笑道:
“皇后有孕金贵,正是更加要人十二般小心伺候的时候,朕要先赏你们两月的月银,去告诉内司省一声,今日就把赏银全都发下去!待皇后腹中孩儿平安降生,朕更少不了赏你们的。”
直到这时,殿内宫人们才满面喜气地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口称陛下娘娘恩德,祝贺陛下、娘娘大喜。
只赏这些人,皇帝犹嫌不够。
他要赏阖宫上下宫人每人两月的月银,还要宫中膳房制作不计其数的喜饵、胡饼、香茶和点心,给宫中上下宫人们全赏一遍,同沾喜乐。
不够,不够,仍旧不够。
这是他和媜珠的孩子,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这个孩子托生到他们身边来,才让他们为人父母的。
他命中书省官员草诏晓谕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喜悦,免去这一季三月里天下百姓耕种的赋税,他要做所有能做的一切事来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庆贺。
——皇帝还额外提了一句,那些关押起来的前楚帝王宗室们,今天也赏他们一顿肉汤吃,告诉他们一声,他的皇后有孕了。
至于这是专门为了去告诉谁,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在椒房殿里几乎有些失态地发着疯,媜珠就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发疯。
这一刻,即便他是在行使天子的皇权、为了发泄他的喜悦而一次次发号施令赏赐天下人,可在媜珠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一个初为人父的普通男人。
她今年二十三岁,和他认识二十三年,这是她见过他最高兴的一刻。
他今天真的太高兴了。
媜珠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肚子,连她的神色也还有几分恍惚。
谁也不能伤了他的孩子,连她也不行。
她也不能打这个孩子的主意,她要是敢动这个孩子半下,他……
也许他真的会彻底疯了的。
第82章
她从前一直心疼自己的哥哥过得太辛苦,尤其是在渐渐长大知事的年纪后,还知道了哥哥从前的身世,知道他背负着她母亲的期望,知道他其实一直以来都很辛苦。
她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真正快乐,希望可以从他眉眼之间看到他能发自内心地展露悦色。
然而当她终于等到这一天时,却发现他的快乐来自于她腹中怀上的他的孩子。
这一刻连媜珠自己的心也是一团乱麻,这一切于她而言都太过突然,她甚至此刻尚不能真正接受自己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孩子,即将要成为人母。
她父亲周鼎有很多的妾室,很多的孩子,从前在家中她并不是没有见过怀胎的妇人。
父亲的妾室们怀有身孕时,她们的神色皆是无比欣喜的,对自己腹中孩子的到来是万般期盼的,她们似乎就可以很快将自己代入到一个母亲的角色里来。
可她们为什么那样高兴呢?
现在想来,并不是因为她们真心有几分爱自己孩子的生父,更不是因为欢喜于要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孕育子嗣,只是因为,她们明白这个孩子的到来可以让她们在家中的日子更加好过一些。
不论生下男孩女孩,不论她们身为妾室是否被允许亲自抚养这个孩子,不论这孩子的父亲周鼎是否喜欢这个孩子,只要她们为这个男人生下孩子了,她们的身份地位总会变得有点不一样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至少这孩子长大了,还能成为她们的依仗呢。
就像李太妃和她的女儿颍川公主。
那她呢?
媜珠想到了自己。
她需要一个孩子吗?她需要一个孩子来为自己立身吗?
她母亲赵太后一直告诉她说,她很需要,她们母女都需要,她们一定要有一个小皇子。
媜珠明白母亲的苦心,她也知道母亲的本意是好的,可如果就这样让她承受十月怀胎之苦去生下一个孩子,她心中仍觉得有几分不甘心。
仿佛她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利用腹中这个还未成型的孩子一般。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那怎样又才算是一个好母亲呢?
因为爱这个男人,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孩子?只有爱上一个男人,让自己的孩子生来就浸泡在父母的真心疼爱中长大,这样才算一个为孩子的着想的好母亲?
她不懂,也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皇帝挥退了殿内的众人,命他们退下,他要和皇后单独待一会。
王医丞和宫人们叩首退下,周奉疆面上犹带着笑意,转身向媜珠走去。
然而,在外人全都离开后,媜珠脸上努力保持着的得体温婉的皇后仪态也被她立刻放下,她沉下了笑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神色恹恹。
看到她的表情,周奉疆的笑意也瞬间凝固住了。
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然他终于意识到,也许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喜爱这个孩子。
刚刚他自以为的一切美满幸福,都只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他问了她很多遍,希望她能好好的生下这个孩子,可她回答了吗?
哪怕是当着众人的面,她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搪塞了他,她甚至连向他保证会生下这个孩子都不愿意。
现在的她才是她真实的样子,在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后,她根本没有那么开心。
这个认知让周奉疆不由自主重重地拧起了眉头,心底也塌陷了一块下去。
——可是这好像又并不奇怪,她现在根本就不爱他,又怎么可能会为了怀上自己痛恨的男人的孩子而感到高兴呢?
这个尚未足月的孩子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是她被他软禁在椒房殿里的那段时间,他一次又一次地强迫她和他同房,在他们连云雨欢好都没有一点爱意的时候,这个孩子托生了过来。
她那样骄傲而刚烈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这样到来的孩子高兴。
他忽然感到一阵浑身冰凉,继而就是蔓延至全身的恐惧和无力感。
如果她真的不喜欢这个孩子,不想要这个孩子,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这孩子到底是在她的肚子里,是要以她的血肉滋养才能活下来的。
他可以逼她怀上,可以时时刻刻不间断地找人看管着她,他可以保证她不能做出任何伤害这孩子的举动,也不会把任何危险的物什放在她身边,但她的心呢?
即便他有统御四海的无上皇权,他也控制不了她的心。
只要她的心里不爱他们的孩子,只要她在怀胎十月的孕期里过得并不开心,郁郁寡欢,从不展眉,想必这孩子……这孩子也未必能顺利生的下来。
就算他以一己之力为这个不受母亲期待的孩子逆天改命,强行逼她生下来,那生下来之后呢?
当这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会爱它吗?
也许在产后乍然成为一个母亲,她也逃脱不了天然骨肉血亲的牵连,她会重新爱上她的孩子。
但另一种很大的概率是,她会继续讨厌它。
到那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继续一次次的逼她吗?
逼她去抱抱这个孩子,去逗逗这个孩子,逼她在孩子面前扮演慈母模样,逼她去疼爱她不喜欢的孩子?
周奉疆蓦然感到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沉默地上前再度抱住媜珠,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媜媜。”
媜珠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却没说话。
“你是不是不喜欢它?不想要它?”
媜珠顿了顿,却仍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觉得呢?”
周奉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应该也就是我的命吧。我就是一个不受自己母亲期待的孩子,哪怕换了一个母亲,我的养母对我也依然没有几分真心疼爱。我在这世上是个多余的拖累,我的孩子也理应继承我在自己生母那里受到的厌恶与嫌弃。——这不怪你,这一点也不怪你,这都是我的错。”
媜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唇笑了一下:
“我可没有你母亲对你那样的狠心,我也绝不会那样对我的——”
她忽然止住了话头,从他怀中仰起头看他:
“妾妄议陛下生母,非议婆母,罪该万死。”
周奉疆不知为何也笑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温柔而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后脑:
“你说的本就没错,她对我本就狠心恶毒。只不过,世人皆知,我无生母,我皇后的婆母是赵皇太后,以后那个妇人,就不必再提她了。我和她没有母子缘分,我也不是她的儿子了。”
媜珠佯装不解地问他:“陛下……那夜在未央湖上,没有和郑夫人解开心结吗?”
皇帝冷笑:“她抛弃我二十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又岂是她三言两语间我就能和她母子情深起来的。她的确是说了几句尚算中听的话,但她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她的儿子,见或不见,其实那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媜珠试探道:“妾以为陛下会将婆母迎回宫中为生母皇太后,也理应册封谢氏弟妹们为亲王、公主。陛下若是这样做了,婆母一定会很高兴的。情意都是渐渐滋养出来的,也许以后一家人在一起的时日久了,都会不一样的。”
皇帝满脸嘲讽:“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要迎她做什么皇太后?还封她的儿女做王爷公主?要不要我再把她的后男人也接进宫里封一个太上皇啊?索性朕也改随他们一家姓谢罢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什么情意,我不稀罕和她滋养什么母子情分。有的人生下来就亲缘浅淡,我便是这样的人,我活该得不到母亲的疼爱,这是命中注定之事,无需强求。”
——若是眼下赵太后能听到这番话,大约能高兴得一下蹦起来。
说完后,他又低头蹭了蹭媜珠的脑袋:
“可是媜媜,你告诉我,我的孩子会和我是一样的命数吗?”
媜珠道:“自然不会,陛下的孩子生来就有生父的宠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孩儿。陛下说,若这孩子是女孩儿,就封她为镇国公主,愿意无条件地纵着她,宠着她,不管她一辈子嫁不嫁人、嫁什么人,都由着她的心意。”
周奉疆以为她是在试探他有几分真心爱他们的孩子,立刻向她表起了忠心:
“如果我们有一个女儿,我一定会让她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儿。她会享有无上的荣华,她会一辈子顺她的心意而活,谁也不能做半分勉强她的事情,她一生想怎样纵兴快活就怎样快活。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也可以想嫁谁就嫁谁。我不求她怎样的懂事、听话、乖巧、孝顺,我只想她活得开心,只要她开心,她在这天下横着走都行。”
媜珠又问他一遍:“陛下当真会这样爱我们的女儿吗?”
周奉疆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和她十指相扣:
“朕以朕的江山基业向你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媜珠面上也浮起一层冷笑:“那你愿意这样爱我吗?”
他霎时间愣住了。
媜珠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他:
“那你愿意像爱她那样爱我吗?让我一辈子顺我的心意而活,谁也不能做半分勉强我的事情。我不用对着你懂事、听话、乖巧,只要我开心就好。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嫁人——也不用嫁给你。”
她厌烦地拂开他的手:“你根本做不到。你说你爱我,你说我腹中的孩子是子以母贵,是因为出自我的腹中才会得到你承诺的殊荣与宠爱,可你对我都不能做到这些,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会这样爱我们的女儿?你身为父亲都做不到这些,你凭什么来索要我对这孩子的母爱?”
她摆起了脸色,“我最厌烦满口胡言没有半句真心的男人了。你走吧,我累了,我要睡一会。”
……
周奉疆怕刺激到她孕期的心情,终是不敢再多和她争辩什么,他只能一言不发地抿着唇将她扶到榻上躺下,为她拢好帘幔,沉默地离开。
灿娘子躲在多宝阁上无声对他龇牙咧嘴几下,看着他走远了,又爬回榻上缩在媜珠身边守着她。
媜珠这一觉睡到了下午时分方醒,她初醒来没多久,尚未来得及梳妆更衣,佩芝便过来通传了一声,说是赵太后过来看她了。
媜珠捏了捏眉心,还未等她说什么,赵太后已满面喜色地一路挤了过来,一气儿在媜珠榻边坐下,媜珠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先发号施令起来:
“哎呦,这瘟猫怎么也带到榻上睡了,啧,瞧瞧这处处掉的猫毛,真不检点,难怪你哥哥也不喜欢它上榻,你现在怀着身子,这些小畜生没轻没重的,别冲撞了你,这些畜生哪好养在殿里的?你抱去给我那里养吧,我不会亏待了你的畜生的,依旧好吃好喝供着它,等你生完了我再给它还给你。”
灿娘子约摸听懂了几句,有些不高兴地垂下了猫耳朵,用猫尾巴将自己整个团成了一团。
媜珠辩解了几句:“灿娘子我养了好几年的,已通了人性了,成了精的猫妖一般的聪明,它最懂事的,我自己还不知怀上的时候它就嗅出来了,对我从来小心,如何就冲撞我了,您就别管这些了。”
赵太后嘲笑:“那我怎么听佩芝她们说了一嘴,说它上次把你哥哥也抓伤了?莫非就是舔了两口龙血,所以成了精的?”
媜珠赶忙先岔开话题,附在她耳边低语道:
“您不是担心那郑氏的事么?我替您跟他试探过了,他说他绝不会迎郑氏入宫,也不会封谢家的弟妹们名分的。您就别为这些事悬心了。”
赵太后果然立刻忘记了灿娘子这一茬,弯眉笑道:“好啊,也是你把我的心事放在心上了,你哥哥这才算有良心些,生恩哪比养恩重,他敢迎郑氏,我还不让呢!”
趁着赵太后在那头笑着,媜珠使了个眼色,灿娘子畏畏缩缩悄无声息地下了榻先躲起来了。
第83章
其实赵太后对郑夫人及她生在谢家的儿女们犹留有后手,若是皇帝当真有意要迎生母入宫做皇太后,她便会教媜珠设局在周奉疆面前“献谗言”大吹枕头风,说郑氏母子们和皇帝有相克之象,若居于一所,于江山社稷不利,于皇帝的子嗣不利,严重还会妨碍得皇帝断子绝孙生不出一个孩子来。
要是媜珠摆不下脸来去做这种不道义的事情怎么办?
那她就告诉她女儿,一国只能有一位皇太后,只要她周媜珠敢坐视皇帝迎生母入宫欺压她,她就死给她看!看看是她婆婆重要些,还是她亲娘对她来说重要些!
皇帝要是不信这些怎么办?
那她还有各种连环招。
要是这些连环招都无用,又该怎么办?
那她就是硬耗也要把郑氏给耗死,跟她拖上几十年,她也要成为最后的赢家。不仅把郑氏给耗死,她还要把她的儿女们都给拖死,她硬活也要活到太皇太后的岁数上来。
这是赵太后多年以来学会的生存法则。
还好,在她还在这边一厢情愿地把郑夫人和郑夫人的其他四个孩子当做假想敌时,媜珠却有孕了。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这孩子来的当真太是时候了!
当王医丞如此向她来贺喜时,连她也忍不住露出了多年以来第一个如此真心而畅快的笑容。
在这个世道里,孩子总是被视为一切新生的希望,有了孩子,一切就都好办了,往后的所有也都有了指望了。
这孩子的到来,犹像大魏这颗新被扶植起来的大树上第一支柔柔冒出来的嫩芽,于这个帝国而言象征着无限的生机。
媜珠只顾着在殿中午睡,定然还不知外头的整个长安城已飞速之间传遍了这个消息,眼下整个长安城已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
她这孩子一怀,赵国公府的地位愈发要水涨船高起来,只怕不过几日,赵国公府的门槛也要被那些来攀附交好的人给踏烂了罢。
为了好好养着她的孩子,王医丞那老匹夫又从赵太后手中捞了一笔好处,赵太后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劳烦他一定要助皇后顺利生下龙子。
不过只要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就算不是小皇子,是个小公主,能给她们母女和赵国公府带来的好处也是不可估量的,赏赐拉拢王医丞那老匹夫再多银两也是值得的。
哪怕是个小公主,哪怕这个小公主什么也不做,少说也能再保赵家百年荣华。
赵太后亲昵地抚了抚媜珠的鬓发,这一刻她对媜珠的笑容无比慈爱怜惜:
“我的乖女儿,你是一辈子积德行善、福慧双修的人,你这一生,生来就是要享无上荣光的命,所以这才叫这孩子托生到你肚子里,给旁人还不能呢。这是你哥哥的第一个孩子,又是这大魏的第一个孩子,是中宫皇后所生,既嫡且长,生下来了就是该享福的命。”
她眉梢间闪着一抹算计的精明,又探媜珠的话,“我听你哥哥今日才在这殿里说过,说这孩子若生为女,生下来就封镇国公主,若生为男,生下来就是储君太子,是有这话吧?”
媜珠点了点头。
太后抚掌而笑:“但凡你把他好好生下来,别说是你哥哥的亲娘来了,就是他亲爹、亲太爷从地里爬出来寻他,找他认祖归宗,我也不怕了!”
媜珠垂眸不语。
赵太后不高兴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做什么这样不高兴?——哎呀,你可别告诉我,你还闹着气性,不肯欢喜这孩子吧?你敢?你敢对他动什么手脚……你这没用的蠢货,我也不认你这无能的闺女了!”
媜珠连忙又摇头否认:“母亲!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既然它来了,六界寰宇里,它投胎托生选了我做母亲,我当然会把它好好地生下来。这是我的命,也是它的命。”
赵太后以为她还在和周奉疆置气,不以为意地道:
“其实你要还不肯服气也没什么,只要孩子生下来就行,生下来你给我抱去养,我替你们养孩子就是了。你只管生,生完了就当甩手掌柜,养育孩子的一应大小琐事都不用你操心。二十年后这孩子成人了,眼看着要继承大统了,你只管跳出来享他的福就是,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听起来,她怀上这个孩子再把它生下来,似乎对所有人都是数不尽的好处。
对周奉疆而言,他做了人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心满意足了;对赵太后而言,她有了自己的亲孙,有了自己的血脉传承;赵国公府这等世家望族的地位被稳固了;朝臣们也不用再为皇帝无嗣之事操心不尽。
太医署的王医丞一干人从龙胎身上有捞不尽的财帛之利;天下百姓得以减免足足三个月的赋税;地位卑贱如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在皇后怀胎、产子到这孩子的满月、百日、周岁宴上,每一次也都能有各种沾光得来的恩赏,少说那也是好几个月的月银。
哪怕是已经亡了国而被关押圈禁起来的前楚宗室们,都能因这个孩子而得到一顿美味的肉汤。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的肚子上呢。
媜珠想,她要是敢对这个孩子有半分不轨之心,谁都不会放过她的。
谁都会忍不住在心里恨她八百回。
媜珠轻声答应母亲:“我会把它生下来的,母亲,您就放心吧。”
赵太后又问:“瞧你这样子,怎么一直提不起劲来似的?可是心里还有些什么委屈?”
媜珠无声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道:
“我心里……可我心里就是觉得有些憋屈。他对我做了那样的事,他做出的那些事情……难道真的他就一点错也没有吗?他随心所欲,无所不能,他没有受过任何惩罚,我却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生孩子,——我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赵太后轻嗤了一声,
“那谁让他是皇帝啊。恃强凌弱,虎荡羊群,蛇食鲸吞,古来不都是这样吗?你跟皇帝讲什么道理?古往今来、天下臣民,有谁敢跟皇帝讲道理要说法的?就你受不得这点闲气?再说了,难道你娘这辈子在你爹那就不受委屈了?”
一说起这一茬,她无休无止地抱怨了起来:
“我劳心劳力服侍那老匹夫一辈子!我竭心竭力、耗尽心血给他操持着那么大的家,就算我没给他生过儿子,可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那他呢?他又是怎么对我这个结发之妻的?这老匹夫、老畜生、老杂种!临死了还敢叫他的小杂种小畜生儿子们来逼我给他殉葬,他真是畜生也不如!
你爹死也死了,我还能怎样和他要个道理讲个说法?我只能年复一年地恶心他,老畜生,生了一堆小畜生庶孽,还敢要什么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我呸!我年年都拿些臭鱼烂虾摆到他牌位前给他吃去!把这老畜生气活了才好呢!”
她与媜珠指点道:“这人呐,活到最后就是赢家。也亏得我挺着一口气活得比你爹长,今生注定死在他后头,要不然……哼。我岂不是活该给他周家当牛做马一辈子了!媜媜,娘告诉你,好好生下你的儿女,带着你的儿女们活在你哥哥的后头,把给他熬死了,你这辈子就算赢了、顺了,等他死了,你要如何就如何,管他从前是怎么待你的!”
赵太后又抚了抚媜珠的肚皮,眼神一下变得柔和下来:
“我的好孙儿,还是你靠得住,以后好好孝顺祖母,我可是你的亲祖母。祖母百年之后,等你做了嗣位之君,以后每逢年节祭祀先祖宗庙,对你那老匹夫的祖父也不必如何上心,端两盘臭耗子骚/□□/的肉干给他尝尝就得了,你对祖母真心孝顺才对。”
媜珠询问了一下她的意见:“旧例先俗,宫中每遇皇后有妊、后妃生产,天子将率群臣告之宗庙,求先祖庇佑后嗣。明日陛下要率百官祭祀宗庙,为这孩子祈福,正逢夏日,这时节抓几只/□□/来也极好抓,那明日可就端几盘癞/□□/摆在它祖父的牌位前?”
赵太后这又摆手说不行了:“诶诶诶,那倒也不必,眼下还算是用得着他的时候,明日就用点好酒好菜摆给他罢!也不能在这关口给我的孙儿添了晦气。但求那老匹夫要几分脸,沾我孙儿的荣光吃了顿好饭,也要睁着那双眼睛在天上好好庇佑他这亲孙平安降世。——我心里是不想说晦气的话,不过,哼,但凡这孩子有半点闪失,我就砸了他的牌位刨了他的坟!”
媜珠在心中失笑,假使这孩子真的有什么不好,和它死了多年的祖父又有什么关系呢?砸他的牌位刨他的坟又有什么用?
赵太后这趟过来,主要的目的就是探一探媜珠初初有孕的心情,生怕她是不愿意生,如今这番试探下来,见媜珠倒也没有不肯生的意思,她连逢喜事,心中畅喜,既无旁的什么大事,她与媜珠闲聊几句后也就准备离开了。
媜珠正要从榻上起身送一送母亲,赵太后摆了摆手,说她孕气尚浅,怕惊动身子,不叫她多动,不必送了。
只等赵太后朝外走了数步了,她又忽地乍然想起什么没说完的话来,又折返回来,坐到媜珠榻边,望着媜珠的脸色也是欲言又止的。
媜珠笑了笑:“母亲,您这又是怎的了?是还有什么旁的话吩咐女儿吗?”
赵太后是顿了又顿,总算是好不容易地开了口,颇委婉地对她说:
“你知道你也有了身子了,何况现在月份还浅,你跟你哥哥……你们,你们以后关起门来也不能再……”
“也不能再同房了,是吗?我也不能再侍寝了。如果这孩子是足月生的,再加上产后坐月子的功夫,那就是足有一年不能侍寝了。我知道,母亲,您不用说了,我都懂得。我还知道男人全是闲不住的,这一年里他还会有别的女人——眼看着是肯定少不了的。我都能猜到。我没什么可介意的,也不会争风吃醋,我不在意这些。”
媜珠笑意盈盈,难得有一次如此精准地猜中了她母亲要说的话。
见媜珠既然什么都懂,赵太后抿了抿唇,也就把肚子里的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只是有句话赵太后始终没忍住说,媜媜,你不可能真的一点也不介意的。
只要这个男人是你的丈夫,不论这个女人是为了情还是为了利,都不可能一点也不介意他有别的女人。
为了情的女人介意,是因为她见不得自己的丈夫转而宠幸别的女子,她恨她的丈夫负心薄幸;
若是单纯为了利,那这个女人实则只会更加在意才对。
在意她丈夫宠幸的妾室是否会生育庶子庶女,是否会威胁到她和她儿女的地位。
承认介意其实无可厚非,介意了,然后应该就要想办法把妨碍她的人眼都不眨给除去才对。
可是到了私底下还嘴硬说不介意,那都是自欺欺人的。
也只剩下那么一种可能,
——你是不是有点爱上他了?
这一天的晚膳,被幽禁在琅琊公主府里的周婈珠得到了一份宫中的赐膳。
一盘象征着无限喜气的喜饵。
一身素淡,素淡到几近寡淡的琅琊公主身着布衣简裙,恭恭敬敬地叩首谢过君恩,她起身后慢慢打开了那盘喜饵,神情平静地询问前来赐膳的宫中女官这是所谓何喜?
女官微笑着回道,此为中宫赵皇后有孕之喜,陛下恩赏天下,朝廷百官及宗亲亦能得到一份赐膳,略沾天家恩德。
周婈珠微愣,许久后她才又敛衽向着宫城的方向行礼福身,轻声向皇帝和皇后道喜。
女官随后离开了,只留下周婈珠一人在这四四方方几近牢笼的庭院中发着呆。
被幽禁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虽然得到了一座气派的宅邸作为她的琅琊公主府,可在她结束十年的幽禁生涯之前,这公主府里的其他地方她都不能踏足半步,她只能呆在这方自己朝夕相对的小院子里。
按照公主份例,她每月都能得到应有的月银,但现在这些银子她也同样花不出去,全都死死地存在了那里,——或许当十年后她一口气支出这十年来的月银后,她会一下变得极为阔绰。
皇帝指派了来看押和照顾她的婢女们,她往后十年都要和这几个人面面相觑,她不能随意更换侍奉自己的人,也不能想用谁就用谁。
这些婢女也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和她说任何话,更不会告诉她宫外都发生了些什么。
什么大事小事新鲜事,一切都和她这个被幽禁的罪妇无关。
哪怕是外头的天塌了,她被关在这里头也不知道。
时间于她而言仿佛就被这样静止住了。
这是她为她犯下的罪孽而付出代价的十年,是她生命中丢失的十年。
她想,当十年后她终于能踏出这方牢笼时,她会不会变成整个长安城最碎嘴的一个疯女人,她会每天都游走在各种命妇女眷们之间,开始疯狂地和她们打听过去的十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今天,得知她妹妹周媜珠有孕的事情,算是她自被幽禁以来听到的第一件关于外界的消息了。
第84章
夜色沉寂,夏夜微风,同一片月光,飘在了不同人家的屋檐横瓦上,落下来的就是不同的心事了。
长安城里各色各样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梦,他们去梦的,是自己的来日,是自己往后要谋划的事。
然而对于周婈珠来说,在这十年里,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外界的一切悲欢喜乐大抵都与她无关了,她唯一剩下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回忆她的过往。
可过往又并不是那么美好。从她生母离世之后,她的人生就剩下了了无趣味的一层灰败。
后来张道恭的出现曾经使她一度燃起希望,让她想要为自己去搏一搏,结果呢,等搏到了手,她又发现这些竟是这样的不值得,她的青春,她的年华,都枉费在了不值得的人身上。
这个夜晚里,撩动周婈珠心弦的,是“孩子”这两个字。
孩子,她的亲妹妹周媜珠也有了孩子了。
十个月后,周媜珠也要成为人母了。
时光可真奇妙啊,眨眼间,她们姐妹手足各自全都长大成人,竟然也纷纷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其实她们的四妹妹颍川公主周芩姬更早就有了一子一女两个孩子了,但那时这些尚并没有给周婈珠内心多大的冲击。
可是直到今天,周媜珠也有了身孕。
周婈珠从榻上披衣而起,行至外室,望着从窗外渗漏进来的皎洁月辉,有些愣愣地抚着自己的腹部。
她也嫁过人,她也曾满心期盼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当年使计顶替周媜珠嫁给还是河间王的张道恭做了一个侧妃,张道恭虽然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一星半点,但这并不影响他还是会把她当成他的一个女人,偶尔会宿在她那里,宠幸她。
她曾经无比渴望有一个孩子,一个她的骨肉至亲,她和心爱之人的孩子。
可惜直到最后她和张道恭分道扬镳之时,她都没能如愿。
起先张道恭还没亡国的那一阵,他对她的宠幸也只是偶尔,哪怕她喝上再多的坐胎药,这也不足以叫她能很快的怀有身孕。
再到后来,突逢国难,垂泪别社稷,一路颠沛流离、四处逃亡之中,张道恭自己也是身心俱疲,更难有什么精力……,哎,到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就更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想到孩子,她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寝衣,在这圈禁着她的、充满孤寂意味的房中,她忽然感到了一阵无由来泛上心头的寂寞。
似冷又似热,一下子仿佛就钻入了她四肢百骨、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顺着鲜血流遍了她的全身。
凄凉,寂寞,孤苦,那都是冷的,那本该是冷到让人骨子里发颤的痛苦。
但游走在她皮肉肌肤之上的,偏偏又是泛着一层层痒意的灼热。
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十指。
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她不再是女孩儿了,是个早已经历过男女人伦之事的妇人。
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她做过张道恭的女人,张道恭上一次让她稍稍得到几分慰藉,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让她得到些许趣意,是在什么时候?
周婈珠咬牙切齿地仔细盘算了许久,最终她徒劳地发现,她记不清了。
她根本记不清了。
也许那是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一展雄风让她有过几分快意,但因为时间太过久远,现在的她根本记不得。
也许那就是从来没有过。从来、一次都没有过。
这个认识让她发现自己竟是这般彻头彻尾的可怜。
这一夜,她不禁对月而恨。
她作为一个女人,生来是妾室所出的庶女、注定得不到自己父亲的偏宠,注定得不到安稳的人生、尊荣的名分,这一切一切身外之物,她都认了,她都能认命,她觉得这是她前世修孽,今生以命数还债。
那为什么她连那点最廉价、最唾手可得的一点酣畅淋漓的快意也得不到?
为什么连那最不值钱的快乐,她都不曾体会过?
她可真恨啊。
她渐渐松开了自己紧握的双手,身上披着的薄薄的寝衣滑落在地,月光轻轻落在了她胸口的肌肤上,她还那样年轻,柔嫩,也不失美丽。
段充。
她忽然在这一刻默念了他的名字。
可是很快,羞耻和愤慨又使她不得不在自尊心的驱使下清醒了几分。
他只是她一个低贱的侍卫而已!
卑贱如此,匍匐在她脚下称臣的侍卫,他怎么配!
就算再落魄,她现在也是公主,她还是前朝俪阳公主的亲孙女,她骨子里注定流淌着高贵的血脉,她和他不是一路人,他连亲吻她足下的尘土都不配。
媜珠这一夜睡得倒还算好。
在得知自己初初有孕后的第一个夜晚,每个女人都是怀揣着何等心情入梦的?
别人如何媜珠不知道,但她知道她自己的大脑是轻松而放空的,她甚至让自己什么都没有多想,就这样枕着绣被一夜好眠。
晚间周奉疆来陪她用过晚膳,她白日里和他单方面吵赢了一仗,两人本是有些不欢而散的,但晚上他再过来时,她懒怠再提上一场旧仗,他也没再开口说什么会惹她生气的话,一顿饭吃下来算是相安无事。
饭毕,他本欲有几分想留宿在这里的意思,媜珠借着孕肚一声不吭地以沉默拒绝了他,他倒不曾强求,也就认了,在这陪她坐了一阵,看着她上床歇下,他便默默离开。
要不怎么说灿娘子是真的舔过皇帝的龙血后一下通了灵智,真像个会察言观色的猫妖了,自赵太后说过不许它再上榻后,晚间它就只敢老老实实的趴在床下一角守着媜珠,并不敢上榻去。
或许它是在用这种方式的让步,为自己博得几分能够继续留在媜珠身边的底气。
然而有人似乎看它还是不太顺眼,像是故意要和它作对似的,周奉疆临走前柔声提醒了媜珠一句:
“媜媜,灿娘子趴在你榻边的地上,夜里你若起身,先叫宫人进来给你点灯,服侍你起来,免得不小心被它绊倒了摔着。”
它已卑微至此,仍旧免不了被人挑几分刺出来,气得猫儿斜起一双圆圆的猫眼瞪着他,周奉疆看媜珠还是不言不语,最终也不再多说什么。
待脑海中倦乏之意涌上四肢,媜珠拥被阖眼睡下,半梦半醒之间,她似是感觉到那已经离去的人去而复返,沉默地站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她记不得他到底待了多久,只记得他最后离开时俯身极怜爱地吻了吻她的额心,又辗转到她的唇上,继而是她柔软的腹部。
那是不掺杂丝毫情欲的亲吻,是满满的情意,怜惜和宠溺,甚至还让她从中读出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虔诚。
有一瞬间,她甚至恍惚地感觉是她从前的兄长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媜珠甚至还想咬着被角在深夜里委屈地低声抽泣起来。
她没有记错,他从前的确是真心爱过她的。
——以一个兄长疼爱妹妹的身份,不带有任何淫邪下流的欲望,只是单纯的怜惜、呵护与疼爱。
后来他就变了。
后来他得到了她丈夫的身份,他可以更加光明正大地随意亲吻她,随意到了完全是肆意的程度。
可他做她的丈夫,真的比做兄长时候更好吗?
未必。
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发现,当他是她的丈夫时,他每一次亲吻她,都只是为了泄欲和她同房前的那点铺垫。
每次亲吻她,都是带着欲望的,都是为了男人下半身的那点事情而已。
最糟糕的是,当他以一个既是她兄长、又是她丈夫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时,——那段时间简直是媜珠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时日。
他根本就不是人。
第二日恰好是七月初一,每月初一也正是一月里重要的大日子,赵太后也说是好日子,皇帝率群臣百官及宗亲祭祀先庙,告之先祖皇后有妊一事,为皇后腹中胎儿祈得祖先神灵庇佑。
媜珠用早膳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我父亲、祖父祖母和先祖他们,真的会庇佑我腹中的孩子吗?”
佩芝却犹有几分意味深长地随口说了一句:
“那又如何?他们不庇佑娘娘腹中周家的血脉,又要去庇佑谁呢?”
这话说得似乎倒也算是个道理。
未央湖上的那一夜,郑夫人最后给她的儿女们的解释是,
——那是她多年前丢在北地的一个亲外甥。
她说,那是她早逝的亲姐姐最后留下的一个儿子,然而当年就在她和她丈夫自北地返回江南扬州时,她不小心弄丢了这个孩子。
这么多年来,她的内心一直处于浓浓愧疚之中,她知道那个孩子若是活了下来,想必也在恨她,他一定会觉得是她故意丢下了他,可她如何又是那等狠心毒辣的姨母呢!
话说到此处,她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皆纷纷出言安慰附和:
“阿娘!阿娘也是无辜的,这路途颠簸,谁知道会出了这样的岔子,再说了,要不是这大姨母家的表哥自己贪玩走丢了,阿娘怎么会和他失散怎么多年?”
“对了阿娘,那,那咱们家之前在扬州时,那个给您送来十箱黄金的远亲,就是您的这个外甥了?他后来发迹了?又为何不来与阿娘相认呢?”
郑夫人又赶紧解释道:
“是他不肯来见我,他一直恨我把他丢下,但是又说好歹我还在他母亲死后养育了他几年,到扬州时就给了我十箱黄金,说是还清旧日恩情,以后和我两不相欠,并不肯见我。
我在那湖上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认出了他,听他正和自己媳妇拌嘴,两人吵得要死要活的,便想着见一见他,好歹出言规劝一番,总归我是他的长辈、姨母,不好叫他已经这样孤零零一个人了,还和自己媳妇也处不好,实在可怜。”
得知真相若此,谢家兄弟姐妹四人相互感慨一番,没有不信自己亲娘的道理。
谢秉清又追问了一句:“母亲,那我的那位表哥……表哥与表嫂,是否就是我和母亲在未央湖畔遇见的那对夫妻?”
“怪道怪道,我说我那表哥当真有王侯将相之姿,天潢贵胄之态,绝非凡夫俗子。对了母亲,我那表哥他是何姓名,如今又机缘巧合在长安哪处高就?”
原来那让他颇为倾心的女子,竟然是自己亲表哥的妻子,是他的表嫂。
谢秉清一想起此事,面上就是一阵火热的羞臊与尴尬。
郑夫人搪塞了过去:“不提也罢,他心中一直恨着我,还是不肯原谅。如今他也成家立业了,也瞧不上和咱们这等人家攀附,咱们去知道他做什么呢?我在未央湖上见他一面,也就是想着解一解他的心结,和他说清当年的真相而已。哎,现在不提他也罢!”
这场风波在谢家也就这样被掀了过去。
谢秉清所在任职的鸿胪寺,主掌迎外宾、朝会仪节之事,诸如四夷番邦诸国,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鸿胪寺皆有涉及之。
是以,在谢秉清当着这个鸿胪寺主簿的数月时间里,谢家众人倒也跟着长了不少见识,听得谢秉清零零碎碎讲了许多别的四海藩国的新鲜趣闻。
七月初的一日,谢秉清从官衙中当值回来,手中喜气洋洋地拎着些描金红纸封着的物件,刚一入家门,家中小厮连忙接去了。
郑夫人见今日儿子归家比平日晚些,便问了一句可是官衙里近来的差事重了,又问这些东西是何处来的,瞧这模样还格外精致贵重。
谢秉清笑着回道:“是宫里的皇后娘娘有妊,国之瑞兆,大喜也!朝廷赏赐下来的,给咱们沾沾喜气的一些恩赏之物。”
郑夫人微愣:“皇后有孕?皇后有身孕了?”
谢秉清说是:“当真是上上大喜啊,立国后的第一个龙胎,我也是听上峰同僚们那里传来的话,说今日陛下率朝臣祭祀宗庙,心情大悦,必然是极看重皇后娘娘这一胎的。”
郑夫人的笑意有几分隐隐的不自然,“那也是了,到底是快三十岁了才有的第一个孩子,肯定在意。——对了,大郎,今日就为了分赏这些物什,所以才归家这般迟吗?”
谢秉清摇了摇头:“这倒不是!是那被前楚末帝张道恭嫁去西域龟昌的长沙公主,要归国了,我们鸿胪寺要主管操持长沙公主归国诸事,近来就够我们忙的了。”
谢家人倒是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他们还有一连串问不完的问题:“哪个长沙公主?龟昌是什么国?如何就突然要归国了?”
谢秉清囫囵喝下一大口茶水:
“听说是当年……在前楚时便让当今陛下名扬两京的那位长沙公主啊。”
那一年是前楚代宗皇帝的至宁十七年。
第85章
有时媜珠又想想,也许她和周奉疆在这个年纪有一个孩子的确并不能算“意外”。
单单只以所谓“夫妻”身份来说,他们早就该有孩子了。
而这个孩子现在选择出现,她也只能顺其自然般地选择将它生下来。
之后的数日时间里,媜珠在椒房殿内的日子过得竟然格外平静而安稳。
她母亲和周奉疆都不让她再去忙宫中的任何事情,一应宫务琐事皆交由她母亲代管,他们只让她遵照王医丞等医者的嘱咐,叫她在有孕初期卧床静养,勿动心气,少忧杂事。
宫外的王妃公主命妇女眷们得知皇后有孕,自然要携礼纷纷入宫道贺请安,这些人也不敢随意踏足椒房殿内,都只去太后的宫里。
赵太后是有闲心应付这些人的奉承的,短短几日里,她收礼也收得快要堆不下一座库房了。
她不叫媜珠再过去给她晨昏定省地请安,反而是她偶尔有空会过来亲自看看媜珠,话里话外间对着媜珠也都是说她天生命好,又回忆起她昔年怀着媜珠时哪有这样的好命,让她千不愁万不忧地只管把孩子生下来就好?
一面怀着媜珠,一面她还要应付太多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还要挺着有孕之身牢牢把住掌家大权不肯撒手,以冀州侯夫人的身份把家里家外一干大小事宜打点地井井有条。
赵太后闲翻了几本史书,又乐哄哄地想出了新主意来使唤媜珠去做,她因道,史书里那些要做皇帝的人,皇帝生母们有妊时皆有异象,若无天降异象,那就都靠自己编。
比如说自己怀胎时做了怎样怎样的祥瑞之梦,梦到金龙嬉戏、麒麟瑞兽等等,以此来为自己腹中孩子的出生去造势。
没有天降异象,没有上苍托梦,几个皇帝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天生注定要做人君的?
赵太后是个又慈爱又高瞻远瞩的祖母,她也为她的孙子操碎了心,大抵她也是从此中得到的灵感,非逼着媜珠亲自开口向外面嚷嚷,说她在有妊后梦见有一条金龙入梦,金龙围着她转圈遨游,最后又化为一男婴,静静地躺在她怀里。
她还教媜珠一定要详细和旁人描述一下,——那个金龙是五爪的。
媜珠虽自认不是什么冰清玉洁有高世之德之人,但叫她厚着脸皮在外面吹嘘这些事情、靠着撒诈捣虚去吹捧自己的孩子,她还当真做不出来,因此屡次拒绝了赵太后的好言提议。
赵太后见叫不动她,神色还有些气急败坏,说她是迂腐不可救,但最后拿她也无可奈何。
周奉疆也会来看她。
他是每天都来,每天至少会陪她一起用一顿膳,在她这里待上一会再走。
也许是因为一个有孕初期的女子实在虚弱得没有多余的精力了,每次他再来,媜珠并不会刻意摆上脸色和他置气,她变得平静了许多,但也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跟他说话。
他会问她几句,问她可还好受,身上累不累,媜珠中规中矩地简单回答两句,两人也就再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
——其实,如果要继续掰扯旧账吵架的话,那两人应当还能再吵上几天几夜也不停歇的。
这么一想,他们似乎又很可怜,认识了二十多年了,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人,现在除了吵架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话还可以说。
谁能想到这将是一对为人父母的夫妻。
七月中时,皇帝和三省的官员们定好了为皇太后所上的尊号为“圣昭”二字,又基本将宗室中的近亲们都封赏了一遍,算是同蒙圣恩,以显陛下仁慈之意。
就连先帝周鼎那些早已死去的妾室们,位分基本也都被往上提了提。
对于这些女人死后的哀荣与名分,看似是皇帝的封赏,其实最后还是赵太后在安排。
但很显然,赵太后这种出于私心的安排未必显得那样合理。
对她来说,那些从前在冀州侯府里没有惹过她生气的女人,被追封成为周鼎的贵妃她也不介意,不论那些女人生前的地位是否卑贱,不论这些女人有没有过生育上的功劳。
然而那些让她心中不痛快的人,即便为先帝生下过好多个孩子,有着多大多大的功劳,她却吝啬得连个昭仪、美人的名位都不肯给。
这样就形成了一种颇为诡异荒唐的局面。
比如周鼎几十年前随手宠幸过养在家里的一个伶人出身的妾室,就因为在赵太后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惹她生气,并且还曾殷勤侍奉赵太后,赵太后现在就大方地追封她为贵妃,还恩赏她父母一些虚衔和诰命。
为周鼎生下他庶长子并且统共生育了两子两女的贵妾,赵太后抠抠搜搜地只给她抠出一个“淑仪”的死后名分。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的恩赏给出去了,让旁人觉得他当真又仁慈又好说话的意思。
这几日又总有些闲得发慌的文官们给皇帝上书,开始指手画脚地指示皇帝说,先帝从前亡故了的那些嫔御和子嗣儿女们,陛下对他们的恩德是不是太薄了呢?
就比如那位唐淑仪,以她生下先帝庶长子、先帝第一子的功劳,她才是最该被追封贵妃的,而不是那个什么出身卑贱又没有为先帝生过一个孩子的伶人。
不只是她应该被追封贵妃,先帝的长子名分贵重,又因为幼年夭折,曾让先帝一度为之伤心不已,怎么说也该追封他王爵才对,可是陛下至今对他没有任何恩赏,是不是有些不恰当呢?
既然有人开了这个话头了,朝臣们掰着先帝的族谱算一算想一想,也觉得这话的确没错啊。
追封自己养父的长子,既是感念养父的恩德,合乎礼法,又能彰显皇帝重情重义,本来就该是皇帝做的事情,怎么还需要旁人提醒呢?
他们知道皇帝和先帝的亲生儿子们闹得都不大愉快,前前后后这些亲生儿子们因为争权夺利也被他杀了好几个了,前段时日的穆王甚至还是直接在闹市、当着围观百姓们的面前被砍了脑袋的。
这些人死后也是一介白身,也是得不到半点名爵追封的,他们不敢为这些人伸冤哭诉。
可是先帝的长子周奉尧十二岁那年就早早夭折了,他总没妨碍到后来的皇帝什么吧?
皇帝干嘛和他过不去呢。
您封他个什么楚王、吴王、燕王、齐王的,再封他生母一个贵妃淑妃德妃的名分,这不就是您动动手指写两个字的功夫?
成全的也是您自己的名声啊,免得叫人议论您刻薄寡恩。
何况人都死了,您就是封他一个玉皇大帝,他也不吃朝廷的俸禄,不多花朝廷一分钱养着他。
对于这些人的聒噪议论,周奉疆近来心情好,并没有对着他们发火,但他仍是在批复臣下们的奏章上留下了一句被载入《魏太祖本纪》里的经典名言:
“此朕之家国也。再议杀。”
朕是周家的主人,也是王朝的主人,谁再敢多嘴一句,朕就杀了你。
这事渐渐地也就飘进了媜珠的耳中。
周奉尧。
媜珠也忽地从沉封多年的记忆里回想起了这个人。
他是她血亲上的大哥哥,是她父亲的庶长子。
——她父亲临死前要将家业传给当时的“庶长子”周奉鸣,也是命周奉鸣去赐死她的母亲,但实际上当时的周奉鸣序齿第三,并不是他父亲实际意义上的长子,只是他最后剩下的那些儿子中的老大。
她父亲真正的第一个孩子,在家中排行第一的长子,乃至唐淑仪所生周奉尧。
以“尧”为他取名,也足以可见她父亲当年对此子的器重和对自己的自负。
父亲从前的确在这个庶长兄身上下了太多太多栽培的心血了,后来如果不是这个庶长兄十二岁那年骤然夭折,再再后来还轮不到周奉鸣的上位呢。
也是自周奉尧夭折后,父亲教养儿子们的心血一下被打击大半,对他剩下的几个儿子们也多有种“灰心”的意思,致使剩下的那些儿子们更加无能不中用起来。
周奉尧死时,媜珠那年才六岁,记忆也是懵懵懂懂的,并不真切。
不过她隐约还能记得,周奉尧他们母子五人大约和她母亲不大对付,这应该也是现在赵太后在他们母子死后名分上抠着不放的缘故。
唐淑仪生前为周鼎生下庶长子周奉尧,第四子周奉添,第五女周茹,第六女周茵,不可谓不得宠。
而她也仗着儿女颇多,以贵妾的身份和赵太后打了十二年的擂台。
虽然家中大事上都是赵夫人这个主母说了算,周鼎也没有那个宠妾灭妻的打算,然而在女子的后宅之间,唐氏还是以她自己的方式牢牢占据了半壁江山,家里其他妾室们多有归顺唐氏,暗中以唐氏为尊者。
为什么是十二年呢?
因为周奉尧正好是十二岁死了的啊。
周奉尧一死后,唐氏自知自己已是兵败如山倒,她的第四子早已夭折,现在膝下唯有二女,而她多次生育,胞宫受损严重,身子也已被掏空,再不能生育了。
不能生育,不能再生出儿子来,她一个妾室,此生已经再没有半点指望了。
嫡妻赵夫人只生了一个媜珠,身子康健,她都还有再生育的希望,而她呢?
她还能拿什么和主母去斗?
所以就在周奉尧死后半年,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唐氏便郁郁而终,死前她形容枯槁,满头白发,宛若五十来岁的妇人。
再不复昔日的骄傲风光。
她死后不到三月,曾经属于她的院落也被周鼎新封的一房妾室住上,一切都仿佛她这个人从来都没来过。
赵夫人则含笑打赢了她的又一仗。
现在再回忆起这些旧事来,媜珠自然又多了一重心境了。
她知道母亲这些年躲过无数明枪暗箭的心酸苦楚,凡事都要以自己母亲为先。
母亲不喜欢的人,她当然也不喜欢,更不会为了唐氏母子去求什么名分荣华了。
只是……
忽然之间,媜珠抚着自己的肚腹,在脑海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猛然有一股直觉告诉她,周奉尧的死,其实和周奉疆脱不了干系。
说得直白些,她觉得周奉尧就是周奉疆杀了的。
即便那一年他们两人都才十二岁。
但她就是觉得,以周奉疆的为人,这是周奉疆能做得出来的事。
周奉疆为什么要杀周奉尧?
不只是因为他和他的养母站在一个阵营里,更有一重因素是周奉尧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周六娘曾经被人教唆着侮辱过他的生母。
这些点点滴滴的琐事,媜珠以为自己会忘记,然现在却又能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
……
有一年她和周六娘拌嘴吵架,周六娘和媜珠炫耀,说她的生母唐氏生了四个孩子,她有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和姐姐他们。
媜珠就和她反驳,说她也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周奉疆,她哥哥对她可好了,一点也不比周六娘的哥哥姐姐们差。
周六娘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对她哈哈大笑,说周奉疆的生母只是一个暗娼妓子啊,三姐姐你怎么能和他一母同胞!
一个简简单单的玩笑,把赵夫人、媜珠和周奉疆三人全给侮辱了一遍。
而周六娘子的玩笑话,很显然并不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能想得到的,那肯定都是大人教的。
然那时候唐氏得势,赵夫人强忍着恶心,也不好和一个小小的庶女计较,只能自己关起门来生闲气。
……
一个月后,支撑起唐氏母子几人如此傲气凌人的庶长子周奉尧,死了。
就这么死了。
他的死真的只是个简单的意外吗?
媜珠的手指抖了抖。
她这一刻突然很想当面找到周奉疆对峙,想问一问周奉疆,到底是不是他。
不是等他来了,她再顺便问他。
而是她想自己主动拿着这个疑问,她主动站到他面前去,问问他这和他有没有关系。
——他的确看起来就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其实他承不承认她都不能拿他怎样,只不过,如果这件事真的也是他干的,那他……那他的确比她想象中还要恐怖无数倍。
媜珠这一日忽地来了兴致起身要往外头去逛逛,佩芝和宫人们想着她身子还算稳妥,的确不能整日闷着,偶尔出去走走也是好的,遂也就给她梳妆更衣了一番,陪她一起出去了。
直到走到了宫中花苑里,媜珠一下调转方向要往宣室殿里去,佩芝她们到这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还以为她是终于改了常了,要和皇帝缓和关系了。
是以当媜珠入宣室殿时,宣室殿内的宫人和黄门侍郎们无一人敢阻拦的,甚至还殷勤地为皇后引路。
彼时周奉疆正在政事堂那边和朝臣们议事,并不在他的书房里。
媜珠叹了口气,说不必打扰皇帝,等皇帝议完事后回来她再和皇帝说话。
黄门侍郎们小心翼翼地伺候这位难得一来的皇后,立刻为她奉上茶水点心等等,供皇后在此等候时解闷。
媜珠在周奉疆的书房内坐下静等,她很少主动来他这个在宣室殿里处理国事的书房。从前会来,也只是因为他的召见。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召她过来陪他用膳。但媜珠后来还是颇为抗拒。
因为周奉疆的确太不是个东西了。
上一次还是她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召她到此和他说话,结果话还没说上两句,他便挥下桌案上的所有物什,将她剥光了抱到上面去,她拼命哭泣乞饶,求他不要在这种地方做这等荒唐之事,周奉疆不听。
后来媜珠就不肯再过来了。
她手中托着一盏茶杯,随意打量了一番他书房内的摆件陈设。
——一切都和她上次来这里是一模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
她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大多数时候单调乏味,寡淡,没什么趣味,也没什么物欲,永远阴沉,永远一成不变,像一棵无声屹立的古树,一座巍峨静立的山。
他的书房里除了单调还是单调,无端透出一股阴沉的气息,一进来便有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恐怕那些朝臣们在这里跪久了,还没等皇帝多说什么,他们自己的心就慌了吧。
媜珠又待了一会,见他还没回来,她也起了身在这书房里来回转了两圈,漫不经心地想着她等会该如何向周奉疆开口问起周奉尧的事情。
忽地,媜珠在经过他那方宽大的御案时,脚步顿住了。
在那堆积如山的政务文书里,她从中看见了一张颜色娇嫩得格格不入的信纸。
在周奉疆这种阴沉阴沉的地方,有一抹此等娇色,的确很是引人注目。
犹豫再三,她还是忍不住凑了过去,轻轻将那封信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菡萏粉的浣花笺,媜珠取过,遥遥瞥了两眼:
“昔年洛阳一面,妾见陛下而误终身……今身为浮萍,飘零异乡,陛下感念旧情,得救妾于水火,妾再拜谢君恩。”
写信的女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
她说她叫张玉令。
媜珠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这封信放了回去。
第86章
媜珠喝了半盏茶,如一切都无事发生般坐在椅上又等了他一两刻,忽听得外面传来他略带几分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这么久以来,这似乎还是媜珠难得一次主动过来寻他。
他忽然有些悲凉地意识到这一点,在这重重殿苑、深深宫墙之内,看似是他禁锢着她,可是他们两人活在这禁廷里,一直都只有他在主动。
她几乎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至于他去不去她那里,她从来都是淡然的,并不上心的。
哪怕是她没有恢复记忆、还能温温顺顺地做他妻子时,她都不会来主动寻他,更何况现在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多好。
周奉疆走到她面前,俯身握住了她的双手,神色还有几分因受宠若惊而感到的局促:
“媜媜,媜媜,你今日怎么忽然想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寻我?”
不过此时,他难得展露出来的局促,却让媜珠不由得和他桌案上的那封来自一个名为张玉令的女人的书信联系在了一起。
张玉令,长沙公主张玉令。她还是张道恭年纪最小的姑母,算起来,是直至如今历经两朝四帝的亡国公主。
前楚建都于洛阳,媜珠没有去过洛阳,而周奉疆却在他十九岁那年被前楚的代宗皇帝所召,去过一次洛阳。
十年前,他在洛阳还见过谁?
见过那个曾经让他扬名天下的长沙公主吗?
也许,这并不是第一封信,也不是第一次,只是被她无意间撞破的第一回而已。
媜珠忽地在心里想到了一个问题,——他的宣室殿里还有其他的秘密吗?
身为皇后,身为皇帝的妻子,她几乎很少很少主动来到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她做皇后一两年的时间,来到宣室殿还不到十回,他在这里有秘密吗?
这里,有没有发生过别的什么她不知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别的不该被她看见的人或物?
没有人会回答她,自然了,眼下她也并不纠结这个问题。
她没有收回自己那双被周奉疆握在掌心的手,而是神情平静地和他的双眸对视,没有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地对他问出了那个问题:
“十七年前的周奉尧,是不是你杀的?”
周奉疆顿时愣住,心头的那点因她主动来找他而生起的喜悦也一下荡然无存。
他许久沉默未语,但是却越发握紧了媜珠的手:
“媜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正面回答就是他的答案。
媜珠的心脏跳了跳,脸色有一丝苍白,十指也变得冰凉起来。
“他的死是和你有关,还是你亲手杀了他?——那年你们都才十二岁。”
她的十二岁在做什么呢?连杀一只鸡也不敢的年纪,还在和家中姐妹们居于锦绣深堆中,诗词歌赋,清风明月,不识人间疾苦。
周奉疆缓缓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把她搂进自己怀里,抚着她的背竭力安抚着她的情绪:
“他是你父亲的长子,你若是想,我可以追封他为秦王、梁王、汉王,都可以,咱们可以从宗室里挑选男孩过继到他名下,承袭他的封爵,延续他的香火,我也可以追封他生母唐淑仪到贵妃的名位上,可以寻到唐淑仪娘家还剩下的亲人,善待他们,补偿他们。”
“——可我要的不是这个。你这是要气死我母亲吗?”
媜珠连连摇头,双手在他胸膛前推了推,从他怀中拨出一丝供她活动的空间,她仰头望他,声音和缓平静,
“周奉疆,我要的不是这个,我也无意如此做。我只是要一个真相而已,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跟我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总是在瞒着我,骗着我,你也明知道我最介意的是被你欺骗。周奉尧是我周家的人,他是死在我的家里,我想要一个真相,还不够吗?”
周奉疆下颌紧绷,仍是不愿轻易松口的样子,他只低声吐出了几个字,“不过是少年时事而已。”
媜珠眸光若雪,死死地盯着他,一步也不肯退让,就是要他给出一个答复。
最后他也是实在没辙了,无奈叹息:
“媜媜,看在我们已经有孩子了的份上,你就不能——你就不能为了这个孩子退让一步吗?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我怕你伤心,怕伤了你的胎气。”
一个怀孕初期的女人,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那样的娇贵,她胆小,善良,柔弱,那些吓人的故事是不能说给她听的。
媜珠也笑了:“陛下的孩子是不会害怕听到这些话的。它若是怕,它就不是您的种。”
“我怕你……”
“我也不怕,我若是怕,我就不会是它的母亲。你说吧,我在这里听着,我等着你把蒙骗着我的所有事情一件件告诉我。”
周奉疆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她,总觉得她这两句话说的好像又格外入耳似的。
他的神色也渐渐恍惚了些许,仿佛是在脑海中翻阅起了十七年前的记忆,找到当时那些事情的回忆。
“是我亲手杀了他。”
他坦然承认了此事,一只手从媜珠的腰际慢慢上移,最后落到了她的脖颈后,温柔地捏住了她的后颈。
情爱欢好之时,他会用这样的动作来安抚她的不安和抗拒,然现在这个动作却无端让媜珠战栗了一下,浑身冒起一阵寒意。
“周奉尧是怎么死的?他死的太容易了。那是一个起了浓雾的深秋,就在家里,就在冀州侯府里,我冒着雾气潜进他的院子里,放了两只恶犬,吸引走了他周遭侍奉的丫鬟小厮,而后把他从榻上抓了起来,捏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朝他院子里的假山盆景上狠狠砸过去,一击毙命,砸死了他。”
一边说,他宽厚的大掌一边轻轻抚摸着媜珠的后颈,他语气中甚至还有几分陶醉:
“我当时是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是为了当场弄死他。如果第一下砸不死他,再砸第二下、第三下,旁人看出来就麻烦了。后来周奉尧死了,我就把他的尸体摆放好,伪装成他起身后冒着雾气不慎摔倒,脑袋磕在石头上磕死了的景象,果真再没有一个人起疑。然后我便偷偷借着雾气再溜走了。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个意外,连你父亲亲自查看过儿子的尸体后,都不疑有他。”
“堂堂冀州侯长子,就这样死在我一个娼妓之子的手里,哼。”
“对了,你母亲的确知道我要去杀周奉尧,她也支持我去杀,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谋划的。你母亲么,就知道对着唐氏生气,除了天天躲在屋里咒骂唐氏生了儿子也养不长,别的什么也不会。是我一个人设局去杀的周奉尧。”
媜珠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中一片哗然。
从这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她是彻底斗不过他的。
她根本玩不过他的城府,他的狠辣,她只有被他吃干抹净的份。
那是个令她父亲周鼎伤心至极的秋日,对于周奉尧的死,后来家里人是怎么说的?
是因为那天周奉尧的院子里进了两条恶犬,仆从们怕恶犬乱窜伤人,于是就踏入浓雾中四处去抓这两条恶犬,导致大公子身边无人看顾。
大公子睡醒迷迷糊糊地起了身,听到外头约摸有恶犬叫唤,身边又无人侍奉,心下纳罕,于是便提步向外走去,探探外头的情况。
没想到雾气还未消散,大公子刚睡醒又尚未彻底清醒,脚下一个失足,摔倒了,没成想一下磕在假山石上,就这么殒了命了。
直到十七年后,媜珠才意识到,这一切竟是周奉疆一个人布的局。
他一个人,十二岁的年纪,单枪匹马就杀了冀州侯周鼎的爱子。
他十二岁就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到她二十二岁、三十二岁,也没这个本事做出来。
周奉疆抚了抚媜珠的脸颊:“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的,媜媜,它是不是很有趣?这就是你要知道的真相,这就是我的秘密,现在你听完了,你觉得如何?”
“其实你父亲其他的几个儿子,我也完全有本事如法炮制这样的意外把他们全都杀了的。只是我怕你父亲起疑心彻查下去,就暂且放过了其他人,叫他们多活了十来年。”
他蓦然就对着媜珠起了浓浓的倾诉之欲,也顾不得媜珠到底能不能接受,他就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你还想知道我别的秘密吗?你知道当年我替你母亲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她是用什么来和我做交换的?
——我和她说,我能为她杀了周奉尧,我向她证明我才是她最有用的养子。那么作为交换和对我的奖励,她再也不能收养其他养子,不能再让那些人接触到你,因为我才是你唯一的兄长,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妹妹。
我的好妹妹,二十多年来,我为了得到你,杀了多少人,付出多少心血,只为了让你眼中只看得见我一个人!”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赵夫人不止收养过周奉疆这一个养子。
媜珠是记得的。
但是也自从周奉尧死后,赵夫人就不再收养别人了,她的养子只剩下周奉疆一个人。
说罢,他沉沉喘了口气,死死盯住媜珠脸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与变化,
“现在呢?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你只会更厌恶我罢。”
可是他说错了,媜珠面上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和厌恶,她只是有一点被吓到似的,唇色也透着一抹白。
“还有呢?你还有其他的秘密呢?难道你瞒着我的事情就只剩下这些?”
周奉疆笑了:“你还想再听我说些什么?”
“比如,周奉尧是你杀的第一个人吗?”
“不是。”
周奉疆果断否认了,“他远远排不上。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我五岁那年,我杀了一个经常欺辱我生母的男人。”
那个男人体格魁梧健壮,经常借故留宿于郑娘子处,总会使些手段欺辱郑娘子,而且几乎从不付钱。
郑娘子孤儿寡母地从事着这样的营生,对这样的地痞无赖也是敢怒不敢言。
但他如果只是不付钱也就罢了,他还总是在床榻上殴打踢踹郑娘子。
周奉疆年幼时听着这些,看着这些,心底就渐渐第一次起了杀心。
他想,如果这个人死了,他母亲是不是就不用被他欺负了?
可是他才五六岁,而这个男人这样魁梧,他一个幼童,怎么才能杀了他呢?
他静静思索了很多天。
直到他发现附近有一户人家卖鼠药,是毒性极强的毒耗子的药。
有一天夜里,他悄悄潜入这户人家,偷了一点点的鼠药。
等到第二次那男人来到他母亲榻上时,他趁着他在榻上折腾,躬着身子爬进屋内,摸到了他扔在地上的一个水囊。
他悄无声息地拧开那个水囊,把握在手心里的一点点鼠药抹在了他水囊的瓶口一圈。
做完这些后,他把水囊放回原位,又静悄悄地溜了出去,好像这一切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从街坊邻里口中就传来了这个男人的死讯。
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和他母亲的眼前了。当然,更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们母子的身上。
这是周奉疆杀的第一个人。
在他五岁那年。
他的残暴和弑杀是从年幼时便刻进骨子里的,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他也从未失手过。每一个他想杀的人,最后必将如他所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只不过周媜珠见到的是他最温柔宠溺、最有耐心的那一面而已。这世上也就只有她见过那样的他。
说完这些所有后,周奉疆看了看媜珠,颇有些落寞怅然地摸了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我是不是吓坏你和孩子了?”
他知道他最真实的一面有多么恐怖,多么肮脏,多么令人作呕,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她,却是质如观音,性若冰雪,何等不染纤尘的人。
媜珠摇了摇头:
“如果他是个男孩,他只会仰慕他父亲骁勇英敢,还会在心底立誓以后要如他父亲一般万夫莫敌,希望他父亲夸赞他一句此子类我。
如果她是个女孩,她生来就会享受着她父亲为她打下来的锦绣江山的供养,她会一面居公主之尊,一面对自己的父亲感激孺慕,将她父亲视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男人。”
周奉疆听了这话心里很舒坦,然这并非媜珠有意奉承他什么,只是站在任何一个孩子的角度上,所有的孩子都只会这样想。
他的孩子一定会是爱他的。
她只是实话实话而已。
周奉疆面上多了些笑意,他又问她:
“可你说的是孩子,那你自己呢?你会怎样想我?”
媜珠垂眸:“身为你的妹妹,你五岁时的故事,我会心疼。身为我母亲的女儿,你杀了周奉尧,让我母亲从此在后宅心安,我替她感谢你。”
“那做我的妻子呢?做我的妻子,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媜珠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瞥过他的桌案,似笑非笑:
“如果是您的妻子赵皇后,也许她会想知道您还有没有什么瞒着她的秘密。”
而他的答案是没有。
媜珠抿了抿唇:“妾已无事,可否先退下了?”
他以为今天这场推心置腹的交谈或许能说明他们之间已经开始破冰,她好像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排斥他了,于是他借机向她提出了往后继续留宿于椒房殿的要求,媜珠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她用了他说过的话来回答他:
“此皆陛下之家国也。陛下愿意在何处,愿意在哪个女人身边,谁能左右?”
第87章
从宣室殿回去的这一路上,媜珠心中又忍不住细细想了许多。
她还是感到有些不平,感到一阵无力和不快,
——因为在他们之间是不平等的。
他比她大,他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
从她出生直至如今,二十三年来她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日一日长大的。她在他眼里是没有秘密的,他清楚关于她的所有事情。
自她出生后第一天睁开眼睛,第一次会坐,会爬,会走路,会说话,到她长大后曾经两心相许过的第一个恋人,第一个誓死要嫁的未婚夫。
他见证了她成长中的每一步,看着她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
在他眼里,她是个没有秘密的存在。
而她哪怕想过叛逆和反抗,也从未逃出过他的手掌心。
二十三年来她对自己的人生只有过两次叛逆的行径。
第一次是当年还在北地冀州时,趁着他不在家中,她偷偷溜出家门想要嫁给张道恭、想要和张道恭一起去洛阳,永远地离开他的掌控。
可是那一次是失败的,最终她被他抓了回来,囚于家中,她还被他严厉地斥责管教了一番。
第二次就是上次她恢复记忆后想要从他身边逃走,想要去找二姐姐和张道恭。
即便是那一次她自以为完美得天衣无缝的逃跑计划,其实很早之前也已被他识破,她的挣扎和反抗,不过是他眼里的一场玩闹而已。
二十三年来她从未在真正意义上脱离过他的掌控,哪怕他不在她的身边,他也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然而从媜珠的视角去看周奉疆时,就并不是这样的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都是亲密无间的,以前是在情意上,后来是在肉体上。
他说他爱她,他也给了她许多付出的诚意,他的确保护了她,但她对他似乎并没有那么了解。
对,她并不了解他。
他的生平,他的过往,他的一贯为人,其实她根本没那么清楚。
她所能知道有关他的事情,也只是他愿意开口告诉她的,他愿意说,她才能知道。
可是他要是不说呢?
他要是不主动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可以监视着她,掌控着她,但她却没有能力这样对他。
他在外面经历过许多她不知道的事,他还有多少瞒着她的秘密啊,比如,媜珠开始隐隐约约怀疑起来,他那样重欲,在外头打仗的那些年里,她不在他的身边,他真的清白吗?
他真的从没有收用过旁人献来的美女伶人吗?
是真的没有,还是只是没有带回家里让她知道?
有些事情女人是不能细想的,越想越伤的是自己的身,然媜珠心里还是有个坎过不去,从宣室殿中出来后,她旋即借口去给太后请安,来到了赵太后的承圣殿里。
挥退佩芝等人,她和母亲略聊了几句,终是犹豫着开了口,望向母亲身边最信任的嬷嬷福蓉:
“明日,你替我去宫外看看琅琊公主,就说是太后的恩典和惦念,看看琅琊公主近来过得如何,带一些宫里的御膳和赏赐去。然后想法子绕开琅琊公主身边伺候的人,私下和琅琊公主说几句话,就说,就说……”
媜珠咬了咬唇,好不容易把心底憋着的那句话问了出来,
“她之前和张道恭在洛阳待过一阵子,你问问她,知不知道一些有关长沙公主的事。——记住,千万要悄悄的,别让任何人瞧出来。”
听媜珠如此说起这话,赵太后和福蓉都有些面露不解,不明白媜珠为何好端端地要打听这么个人,更不明白她身为皇后,打听个人还要饶这样十八个弯子是什么缘故,竟跟做贼一般。
媜珠脸色有些不好看,始终不肯多说,只一再请福蓉去为她做成这事,明日回来后把周婈珠的话转述给她,还不停地强调不能被别人发现。
赵太后和福蓉也就没有再多问,太后遂支使福蓉道:
“也罢,明日你就打着我的名义出宫一趟,说我这个嫡母牵挂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女儿,看看琅琊公主在长安住的习不习惯。再悄悄地把皇后想问她的话给问出来。——去翻翻我库房里那些陈年了没有用处的什么山参啊燕窝灵芝的,凡是我不吃的,去取出来包好,明日就拿去赏给那死丫头,可别叫人议论我小气。”
媜珠想要弄清楚的,其实并不算一件什么难事。
关于长沙公主的生平过往,前楚的宗室亲眷们都可以向她说得一清二楚。
只要她一个皇后开口问了,她想要的答案一定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完全不必费这样大的弯子。
可媜珠就是有些不痛快,不肯让人发现她对长沙公主起了好奇之心。
别人知晓了,尤其是周奉疆要是发现了,那就是她输了,她的面子上挂不住。
思来想去,最后她有些无奈又好笑地发现,能靠得住的原来还是自家人,还是自家的姐妹。她只能选择去问问周婈珠。
傍晚时,皇帝至椒房殿内陪媜珠用了晚膳。
他心里是有忐忑的,毕竟就在今天的不久之前,他对着媜珠吐露了两件深藏心中许久的秘密,他向她袒露了他的阴暗肮脏一面。
他害怕这会引起她对他加倍的厌恶与抗拒。
然而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媜珠的神色居然还是那样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十七年前就是她的兄长残忍地杀害了她父亲的爱子,更不在乎他其实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养出了那样残暴嗜血的性情。
周奉疆刚想开口对媜珠说些什么,媜珠放下手中的筷子,却再度对他发问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句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可周奉疆只在微愣片刻后便反应了过来。
她是在问,他是如何发现她恢复了记忆的、如何发现她和旁人密谋着要出逃的。
他眸光深沉而复杂地看向媜珠:
“后来我们在一起用膳时,你提醒我吃紫苏叶。只有你知道我喜欢吃紫苏叶。你还知道我不喜欢莲子,给我送四神汤时,你会叮嘱婢子们不放莲子。”
“我顺着这些查下去,我想到你二姐姐就在张道恭身边,想到了颍川公主府的韩氏兄弟二人隔三差五寄回长安的家信。果真是一查一个准,不费吹灰之力就查到了你二姐姐寄给你的信,你给你二姐姐的回信,我也看过。”
媜珠蓦然睁大了眼睛。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做过这事,但她从来没想过她是在这上头漏了陷,竟然是这样被他察觉到的。
恢复记忆后,她在他身边很是谨小慎微地虚与委蛇了一段时日,她努力伪装,让自己看起来就像失忆时那般温顺无害。
她还记得要在自己亲娘面前装作她的儿媳妇,却忍不住去关心他,记得他的每一样喜好和癖好。
“其实也不止这些事情上……媜媜,你那段时间很奇怪,你心情总是很差,郁郁寡欢,不爱说话,不爱动弹,做什么都没劲。你也不愿意侍寝,不愿意和我亲近,还想出过装病来躲避我的触碰,我觉得你应当十分厌恶我,可在某些方面,你却没有忘记对我的好,在我的一饮一食上,你还是那个周三娘子,对自己的兄长万般关怀。”
媜珠也忍不住笑了,她眸中滴落一滴泪珠:
“我还记得你在饮食上的喜好,记得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因为我还是你的妹妹,我一直将你当做一母同胞的亲生兄长般敬重服侍。
不愿意侍寝,不愿意被你碰,也是因为我是你妹妹,我不想和你做这些要遭天谴的乱伦之事,这桩婚姻也非出自我本心,我也是个有自尊的人,所以我不肯!”
这样再谈下去,谈到最后还是互相指责和争吵,周奉疆很快止住了话头,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用拇指轻柔地抹去她的泪痕,
“好了,媜媜,够了,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不是吗?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不要再提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再提那些旧事,对你我,对孩子,都不好。”
媜珠心头百转千回,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末了还是又把这些情绪给压了下来。
饭毕,椒房殿里的宫人们都以为皇帝今晚会像往常一样离开,然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今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了。
他要留宿在这。
不只是今夜,往后的每一夜他都会继续留在这里陪着皇后。
就像从前一样,夜夜同床共枕,夫妻朝夕相见,再无分殿别居一说。
若非之前他与媜珠置气,这么多天来他们何至于夜夜分别?
可惜,有的男人在榻上的人品实在太差,好色又重欲,这种人哪怕做了皇帝也是注定不配被人信任的。
当皇帝再度留宿椒房殿时,脸色最难看的居然是佩芝。
因为在她看来,媜珠现在的肚子还不到三个月,正是孕期最虚弱的时候,皇帝竟在这时非要留宿,那目的不就是明摆着的么?
就是一头饿狼为了吃人来的。
一定是他许久不曾泄过火了,着急要拿他美丽又柔弱的皇后泄欲罢了。
小别胜新婚,帝后二人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宿在一处过了,现在他再过来,就算他先前没起过这样的心,到了榻上,将美人的身子拥入怀中,心猿意马,意乱神迷……恐怕也还是会起兴致的。
而皇后呢,从来又都是那样柔柔弱弱的,皇帝真要做什么,哪里是她能反抗的了的?她也只有一面哭一面受着而已。
届时若真的伤了皇后的胎气,这等后果是谁能承受的起的?
赵太后那头保管要先拿她们这些侍奉皇后的人算账。
——所以她们心里对皇帝当真没有半分的信任。
夜,就寝安置之前,佩芝她们先服侍媜珠洗漱更衣,饶是佩芝也还是实在忍不住满脸担忧地出言叮嘱了媜珠几句:
“娘娘,您应当知道的,您现在的身子……可不是能侍寝的月份,陛下他……您……?”
媜珠披散着如云的浓密长发,拢了拢自己的寝衣,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这话你该跟他说去,要是他都不在乎他的种,光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心疼孩子有什么用。”
媜珠以为,周奉疆这个人人品就算再差,就算他再好色,他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对她乱发情。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是她想错了。
一向看周奉疆两眼不对付的灿娘子被佩芝提前抱走了,媜珠若无其事地上榻躺下,周奉疆在片刻后也上了榻,命宫娥们熄灯出去守着。
她背对着他,他从她身后将她温柔地环抱住,于一片昏暗中俯身吻了吻她后颈上的皮肉:
“媜媜,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就像我们从前一样。”
媜珠的身子扭了扭,似乎是要从他怀中和他拉开些许距离,她闷在被子里哼了两声,轻轻颤了颤,周奉疆怕她闷坏了,伸手把被子拉下来些许,将她的脸露出来。
而后他便在这样昏暗的床帐之内,看见了一双水雾朦胧的无辜眼睛。
她无端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像一只可怜的幼兽般躺在他身下望着他。
周奉疆的呼吸顿时一乱,立时有了反应,喉结滚动了番,眼眸了红了些许。
一把利刃抵住了媜珠。
他心中忍不住叹息,的确是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第88章
媜珠自有孕至今,一直以来的气色都尚算不错。
她平日里安静而温顺,一日三餐的胃口并不差,也没有出现什么怀孕初期女子常会有的不适反应,既没有呕吐,也没有厌食,只是平日稍微嗜睡了一些。
她也很听话,王医丞他们对她的各种叮嘱,叫她各种忌口,她都能毫无异议地听得进去,每日端给她的安胎药她也一碗一碗喝下去了。
吃得好睡得好,又被人精心照顾,她甚至还丰腴了些许,身子摸上去也多了些软肉,不再是从前清瘦得像只蝴蝶般易碎的模样了。
过去一段时间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周奉疆时常会悄悄过来看看她。
有时是他早上的朝会之后,有时是他在深夜里终于处理完了一天的政事,还有时则是在中午午膳后难得抽出来的一点休憩的功夫,他会来椒房殿里看看她。
她并不知道他来过,因为她总在睡梦中,睡颜安稳,娇憨沉静,是一副极宁谧恬美的景象。
肥嘟嘟的灿娘子会卧在她身侧陪着她一起睡,一人一猫的胸脯肚腹微微起伏,是她们睡梦中最平稳绵长的呼吸。
也许是看在这个孩子的面子上,媜珠有孕之后的情绪和缓了许多,也没有再和他大闹过什么,她平静温婉如初,似乎和他之间的那些爱与恨都不曾有过,似乎她全都放下了。
她眉眼之间也渐有了几分将为人母的神韵,温顺,清婉,柔情似水。和她从前的未出嫁时的神态很像,却又有着极大的不同。
她爱他们的孩子,即便她不愿意亲口告诉他她会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他看得出来她爱它,这让他心中得到极大的慰藉。
她也真的长大了,不再是懵懂任性的小女孩了。
他竟有种慈父般的欣慰。
虽然周奉疆还是无意冒那个险在这时候对她做什么,但他心中倒忍不住想着,以她现在的状态,就算真的弄了她,只要动作轻些,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的。
他对她的身体有莫名的着迷,着迷到几乎是疯魔了。
她的肌肤骨肉都是香的,散发着幽幽的、似有似无的香气,让他恨不得将她整个人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起初是她幼年时,他总喜欢抱着她,逗她玩,后来随着彼此都渐渐长大,不复年幼,这份兄长对妹妹的爱护、对她身体的痴迷遂悄悄转变为情欲。
这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他将媜珠身上的锦被又往下拉了拉,先是安抚一般亲了亲她的脸颊,而后他的手指便精准地探到了她的胸前,勾住她的衣领,将她的寝衣缓缓解开,把两片布料撩到一旁,露着她雪艳莹莹的身体。
她没有穿肚兜。
……他是不是没有告诉过她,其实他夜间视物的能力极好?
从他幼年起,他常常被他生母赶在外面过夜,起先浓墨一样的黑夜将他笼罩起来时,他觉得这简直是一头吃人的巨兽,他恐惧,他害怕,可是后来在黑夜里一个人待的时间长了,仿佛这无边无垠的黑夜,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再到后来,从跟随她父亲周鼎在外行军打仗时开始,他也总会带着同僚兄弟们夜间疾行奔驰,这份鹰隼一般夜视的过人能力也为他解决了许多大麻烦。
后来这样过人的能力,又终于被他用到了她身上。
同房时她总会又羞怯又紧张,习惯哭泣着求他熄灯、拉上床帘再行事,她或许怕他看她看得太清楚。
两人还没有彻底撕破脸时,每每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他都是温柔着答应了下来的,似乎他十分理解和体谅她的不安。
可她并不知道,哪怕在那样昏暗的环境里,他也依然看得清楚。
绝不只是她婀娜曼妙的身体。
他还看得清她意乱情迷时的每一次蹙眉、喘息,看得清他离开她时、她怅然若失、怏怏不乐的张唇无声叹息。
她的眼睛、她的身体都在告诉他,她愿意被他这样对待,她愿意接受这些浇灌,她不会真的想要拒绝他的。
正因如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当是喜欢这些事情的。
什么反抗什么拒绝,只不过是她身为女子欲拒还迎的手段罢了。
肌肤相贴之时,他们靠的那么近,他们互相取悦,难道不是世上最快活的事情吗?
不过,这一次顾念她还怀着身子,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太出格的事。
他看到了那两只卧着的白兔,离那一片颤颤轻摇的兔肉也只有几寸之隔,可他没有碰。
他的唇落在了她尚未明显隆起的孕肚上,亲亲吻了吻她柔软的肚皮,仿佛他此刻并没有升起半分欲望,只是个想要和自己的孩子亲近一番的慈爱的父亲。
的确,她有孕快两个月了,他们一直分房别居,近两个月来他连这样亲密的、皮肉相贴的摸一摸她的肚子都没有过。
这样一片柔软的腹地,这样柔弱的身体,却要为他生育子嗣。
这一切都令他感到恍惚和惊奇,他还记得那个第一天来到冀州侯府的自己,被养母赵夫人领回去,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养母的孕肚,有了和媜珠的第一次见面。
岁月经年,当年那个一点点的她,现在居然也要成为人母,怀上了他的孩子。
情欲在这一刻稍稍被压下,他心中涌起的是对她的无限怜爱。
——如果没有她,也许他这一生都会安安分分地做周家的一条狗,一个忠心而沉默的家奴,可以被她父亲驱使,被她庶兄们差遣。
如果没有她,光是一个养母赵夫人,完全不足以说服他和她一起争权夺利,杀了周家那么多人。
他在心底想到这些事,并非是为自己犯下的杀孽寻找开脱之词,更不是想要将这些所有的源头怪罪到媜珠身上,仿佛媜珠才是那引诱他性情大变的红颜祸水一般。
可这些实在是他这一路走来的真实心声。
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她,如果不是因为那份想要得到她、保护她的欲望,也许他的心气并不足以支撑他走到今天。
过去那些年刀尖舔血的日子里,每一次他觉得自己撑不下去时,他眼前总会浮现媜珠的模样。
他不停地质问自己,如果你斗输了,她该怎么样?
她会嫁给张道恭那个无能的蠢货,而后在这乱世里和张道恭一起去当亡国奴,接着因为她的美貌,她会被无数男人觊觎、争抢,继而……
那些事情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所以她恨也好,怨也好,最终还是他将她牢牢地锁在了奢华、精致又安全的金丝笼里,让她一生不曾遭受过半点风雨。
即便他们还并没有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亲密举动,可床帐之内的温度却在不断攀升,甚至媜珠脸颊上已经泛起了一层薄汗,沾湿了几缕发丝。
他亲吻她的肚皮,只是单纯的皮肉相贴、肌肤之亲,而她的身子就莫名地在扭来扭去,哼哼唧唧,呜呜咽咽,一副不安分的做派。
周奉疆刚刚有些和缓下去的欲火旋即又被她轻而易举地重新勾了起来。
她怀孕时的身体、姿态,仿佛比先前更多了一重美感。
他将双臂撑在她身侧,肌肉紧绷,臂膀上的青筋暴突怒张,眸色幽深地盯着她。
想到身下的女人腹中此刻怀着他的种,这感觉无疑令他更加兴奋,令他的头颅在短短几瞬的时间内闪过了无数旖旎销魂的画面。
他甚至希望她的孕肚可以更明显些才好,要被他们的孩子一点点撑大,圆圆滚滚的。
媜珠以为他会对她做些什么的。
但最终他仰首叹息了下,喉结滚了滚,俯首凑在她耳边对她说的却是温柔款款的轻声哄慰:
“本来今年我想带你东巡洛阳,可有了这个孩子,要辛苦你养胎,所以不得不对你食言了。等这孩子生下来,你的身子养好了些,我一定带你去东都洛阳看看,好不好?再过几年,我还可以带你南下巡游,带你去江南,看看姑苏,金陵,杭州,也带你去游洞庭湖,好吗?”
媜珠抬眸看着他:“陛下总提到要带妾去洛阳……洛阳于陛下而言,自然是意义非凡的,或许还封存着陛下永世难忘的回忆,陛下在那里经历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
周奉疆不以为意:“洛阳富庶,堪比长安,又是数朝的古都,我想带你去那里看一看,也许你会高兴些。”
媜珠低低喘息了下,语意不明,“陛下重游洛阳,想来也别有一番滋味,要是还有故人相陪,定更加销魂。”
他笑了:“我还能有什么故人?你就是我的故人啊,上一次我去洛阳时没能带上你,回冀州后你追问了我许久,问我洛阳风物人情,我就想着若有一日能带你去洛阳便好了。”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继续引诱她:“你愿意永远陪在我身边么,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以后一定常带你出去玩,去那些不会有别人带你去的地方,带你亲眼看看这大好山川。”
“妾想去鄯阐府看滇池,去哥勿州都督府看长白山,陛下也能带妾去吗?”
“能。”
他只是沉吟了几瞬,很快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朕之王土疆域,朕的皇后去哪里是不能的?只要你在我身边,直到去阴司地府我也一定陪着你。”
男人在这时候都是好说话的,不论媜珠向他要什么,哪怕是要来他的龙袍和国玺,他都会满口答应,绝无二话。
媜珠笑了,见到她终于展露笑颜,他也总算图穷匕见,握住了她的双手,引她去触摸他的那把利刃:
——“媜媜,那你帮帮我,好不好?”
这才是他的目的。
滇池和长白山远在千万里之外,就算是他口口声声所说的洛阳,离着长安也有八九百里路。
唯独他的欲望近在咫尺,火烧眉毛了,必须立刻纾解出来。
媜珠恨恨地看着他。
男人和女人对待情爱的不同便在此处,他觉得他有欲望就该在她身上解决,这是她身为妻子的义务,她不应推辞。他认为他只碰她一个人,只有她一个女人,只对她一个人索求,就是对她的爱。
可是于媜珠而言,不论他口中说出多么动听的山盟海誓,不论她曾经是否也隐隐被他打动过,内心动摇过,只要他对她“凶相毕露”,只要是在床榻上,她的心都会马上冷下来。
一旦触碰到他的欲望,她就会觉得男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所有的承诺和示好都只是为了从她身上索取片刻欢愉而已。
如果他对她从来都没有情欲,只有呵护,如果他之前拆散她和张道恭、如果他强娶她为妻的这些年里,他一次也没有碰过她,他只是把她当做花瓶一样搁置在金殿楼阁里,把她当做一只金丝雀精细豢养,她都能相信他是真的爱她。
她都能相信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要保护她,只是不想她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吃苦。
——不过,如果周奉疆现在知道媜珠在想些什么的话,他应该会被她气得当场大笑。
但媜珠在想的是,为什么他今晚不能抱一抱她呢?
如果在许下这样的诺言后,他只是亲一亲她,然后安静温和地抱着她一起睡下,也许她会在他怀里做个美梦,以为他真的对她尚存真心爱护。
但偏偏承诺是假的,欲望才是真的。
媜珠心中有些酸涩的委屈,然在眼下这个时候,没有半分容她可退之处,她还是只能任命地为他照做了。
这样的事情她并不陌生,她以前也不是没有给他做过。
身上来着月事不能侍寝,哪怕是不能侍寝,他也能在她身上寻到消遣释放之处,威逼利诱地教她去帮帮他。
第一次被他教导着亲手去给他做这种事时,是她刚新婚不到半个月,她婚后第一回来月事。
夜间在床榻上,他用不了她的身体,就转而强迫她学习这些,他还半是威胁半是强迫地哄骗她说,深爱丈夫的妻子都该学会这些事,如果她心中不愿意,那一定是她失忆后就忘记了自己的情郎,是她不爱他。
她居然不爱他,她居然是个不爱自己丈夫的妻子。
她本来不肯,但又羞于承受这样的指控,还是只能无奈认命,颤颤巍巍地直面他的丑陋与狰狞,满眼泪光地做完了第一次。
今夜他还更加亢奋,她纤细柔白的双手令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不知为何又始终无法收场,不上不下。
或许总还是少了某种感觉。
到后面媜珠实在累极,任性之下直接甩手不干了,愤愤不平地别过了脸去:
“你去找别的女人……我不伺候了!”
周奉疆好不容易将她稳住,哄了她几句,手指忍不住抚上了她的唇瓣:
“媜媜,你知道我也难受……”
媜珠猛地一下抄起手边的软枕朝他身上砸去:
“老畜生、你去死吧!”
比软枕更先落在他身上的,是她从黑暗中坠落的一滴泪珠。
……
后来他弄脏了她的肚皮,总算结束之后他披衣起身去拿来沾了热水的巾帕,亲手给她擦了擦软白的肚腹。
这半夜闹得椒房殿内守夜的嬷嬷们心都突突跳个不安宁,唯恐皇后娘娘的肚子会出半点闪失。
后头听见皇后时断时续哽咽了两三下的哭声,更是把佩芝她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好在后来殿内传要水时佩芝进去看了一眼,见媜珠的样子尚好,这才勉强安了些心。
媜珠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将近午膳时分才醒来,佩芝撩起床帐服侍她起身,又关切地问她身子可还好。
媜珠抿了抿唇,别过头去,显然对那男人半句也不想多提。
她双手和手腕上酸乏得没了一点力气,起身后穿衣、梳妆、挽发都由着宫人服侍,自己连半下都不肯伸手,以至于到中午用膳时还有些郁郁寡欢,连提箸也没什么精神。
皇帝听说后倒是特意抽空过来陪她用了午膳,亲自端着碗给她喂饭喂菜,又喂她喝了安胎药。
媜珠神容寡淡地任他服侍,还是提不起劲来。
虽则瞧上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然而佩芝又莫名觉得此刻他们之间有种难以言遇的平静和谐。
当真是要为人父母的夫妻了啊。
不过看着帝后二人这样子,佩芝心中一愣,恍然间也让她大彻大悟地琢磨过来了。
她心中也难忍忿忿。
既然都这样了,皇帝为什么还非要折腾媜珠为他去做,他自己不会吗?
知道皇后怀孕金贵,知道她们整日伺候皇后提心吊胆、唯恐龙胎出了什么事,这可是要被赵太后撵着杖毙的,为了他那一己私欲,折腾得她们这些宫人也整宿睡不好。
这一日下午时候,赵太后身边的福蓉嬷嬷也来椒房殿里看望皇后,皇后倒是有了点精神了。
她与左右宫人们说:“琅琊公主这些日子静居养病,太后心里也牵挂,我就和太后说,不妨请身边人出宫看看公主,看看公主可还好。想来福蓉姑姑也刚从宫外回来,我和她浅聊几句家里闲话,你们不必在这左右候着。”
名义上,琅琊公主周婈珠并不是因罪被皇帝软禁的。
虽然大部分人能猜到里头肯定还有些什么别的密辛,但对外,宫里的说法是琅琊公主在外流浪多年,积攒了一身的病症,也有些心病,需要静养,不见外客。
既是养病的名义,身为她的嫡母和皇嫂,太后与皇后当然可以时不时地派人去公主府里看看她,以示关怀之意。
佩芝心道这约摸也是她们周家的姐妹还有什么家长里短的掰扯闲话,也并未放在心上。
及至福蓉入殿内,见了媜珠,也先关切地问起媜珠的身子和胎象,听说皇帝昨夜留宿,她委婉地询问了媜珠几句。
媜珠无声冷笑了下:“我无事。”
福蓉这才道好,媜珠又立即问她:
“见到琅琊公主了吗?我劳烦你去问她的事,公主怎么说的?你们可是屏退左右后私下说的话?”
福蓉一一答她,那些看守侍奉琅琊公主的婢女们大概和佩芝她们想的差不多,以为不过是她们周家姐妹之间有些没理清的琐事,也就没寸步不离地守着周婈珠。
于是福蓉便悄声问她有关前楚那位长沙公主张玉令的事。
那么,当时的周婈珠是什么反应呢?
周婈珠近来的心情极差极差极差,差到她脸色上都泛着一层焦躁不安,唇角也有些起了皮。
幽禁关押和日日抄写佛经,不仅没有使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女人静心思过,反而使她像困兽一般整日团团转,养出了她同样越发旺盛的肝火气。
听福蓉问起长沙公主,周婈珠先是愣了愣,而后狠狠地一拍桌子,姿态粗犷不羁,完全忘记了她往昔一直力求保持的高贵仪容,厉声骂道:
“张玉令?那贱婢?别跟我提那贱婢!再让我看见她,我撕了她的贱嘴!我呸!我只恨不能把她那两张贱嘴皮子从长安撕到洛阳去!我周婈珠说到做到!”
福蓉还想问她,她对长沙公主这脾气和怨恨是从哪来的,可她一时连插嘴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
周婈珠气得咬牙切齿,左一个“贱婢”右一个“该死”,左右开弓一般咒骂起来,比她读诵佛经还要顺心顺口,愣是让福蓉也呆住了。
“后来呢?然后二姐姐说了什么?”
媜珠问道。
“后来琅琊公主说,她和长沙公主的积怨是有由来的。”
当然,在周婈珠的视角讲述下,这肯定都是张玉令一个人的错。
第89章
张玉令是什么人?
她是张道恭的祖父穆宗皇帝最小的女儿,也是穆宗皇帝继后所生的嫡公主。
长沙公主两岁那年,她父亲穆宗便驾崩了。
她的生母,年轻的继后出身望族,彼时虽膝下并无亲子,但是她却很快拉拢了后来的代宗皇帝,在穆宗病重之际,储位久悬不定,继后为代宗皇帝颇多美言,吹了无数的枕头风。
代宗皇帝的即位,继后是出了大力气的。
因此,在代宗一朝,他的幼妹长沙公主颇有宠耀,圣眷优渥。
她是皇后所生的嫡公主,她有显赫的外祖一家,她还得到皇兄代宗的宠爱。
反正不是自己的亲女儿,代宗对这个小妹妹也没有什么闲心管教,就是给足了金银赏赐,由着她自己想怎样便怎样,而代宗皇帝亲生的皇子公主们,又要管长沙公主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姑母”,把她当成长辈一样敬着,长沙公主的前半生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所不能。
直到后来,张道恭狠狠得罪了她。
是代宗皇帝的至宁十七年,北地奚族来犯,边疆有乱。
河间王张道恭向皇父上书,说与其重用武人平乱、滋长武人气焰,不如行和亲之策,将正值适婚妙龄的长沙公主嫁给奚族王子术里,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消解战乱,实在是上计。
这话不知怎么传了出来,闹得整个洛阳人尽皆知,自然不可避免得罪了长沙公主,把心高气傲的长沙公主张玉令气得怒目切齿,恨意不绝。
再后来,当河间王张道恭回到洛阳,周婈珠也顶替了自己三妹妹的婚约嫁来洛阳成为河间王侧妃后,长沙公主与河间王府的矛盾便彻底爆发了。
张道恭是个男人,长沙公主虽则与他势不两立,但找麻烦也不容易当面找到他的头上去。
正巧,撞到长沙公主刀口上的,就是从北地远嫁而来的河间王侧妃,周婈珠。
治不了张道恭,她还治不了你周婈珠?
彼时刚从北地嫁来洛阳的周婈珠,在洛阳城里无亲无故,根基浅薄,处处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结交宗亲女眷,唯恐哪里失仪就得罪了人,也是过了一段不容易的日子。
长沙公主遂率先释放出了敌意,开始频频对着初来乍到的周婈珠发难,让周婈珠一开始措手不及,好几次当众下不来台。
譬如说,身为长沙公主的“侄媳妇”,在河间王还没有成为皇帝时,河间王侧妃对皇室的姑母是要礼数周到地行礼问候的。
每当宫中大小宫宴,周婈珠必须入宫应付时,张玉令就对着周婈珠百般刁难,挖苦嘲讽,的确很是尖酸刻薄。
“我姑母俪阳公主当年可是宫中公主的典范,怎么却教出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孙女?瞧着不像是我姑母的孙女,呵,倒像是北地破落户人家的庶女!”
再后来,哪怕是河间王被封为太子,周婈珠做了太子良娣,当她第一次亲自主持中秋宫宴时,张玉令也毫不客气地当众拆了她的台。
“这鹅羹乃是发物!我皇兄最吃不得这些的,是哪个没良心的还把这些东西摆在宫宴上,是意欲弑君吗!”
周良娣赶紧上前解释:“姑母,姑母息怒,这鹅羹是给德妃娘娘准备的,德妃娘娘喜食鹅肉。陛下跟前,妾命人摆的就是陛下平素所用的药膳。”
张玉令当即横眉冷对:“荒唐!做事不力便应认错知改才是,竟然还把德妃娘娘拿出来为你挡罪,这是谁家教出来的规矩?就是你们北人的规矩?还是冀州侯府的规矩?”
一众皇亲国戚、王妃公主们面前,周良娣委委屈屈地捏着鼻子认下了她的教训,被她像奴婢一样当众训斥。
没过一会,张玉令又开始挑刺了:
“这桂花是谁摆的?这般小家子气的模样,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家罢。”
“今年的歌舞怎么这样上不得台面?靡靡之音,还不如教坊司里出来的。”
“今年的螃蟹都没往年的肥,我说句玩笑话,兴许这螃蟹腿的几两肉也叫人克扣进自己的口袋了呢!”
这样的林林总总,在张玉令和周婈珠的交锋之中,简直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张玉令有她的理由去恨张道恭,而周婈珠又为何不能去厌恶张玉令呢?
在她怀揣着满心忐忑和期望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洛阳,在她战战兢兢地想要融入洛阳的皇室宗亲之中时,别人即便不喜欢她,也不至于给她使什么绊子,顶多是不搭理她也就算了。
唯独张玉令,唯独是张玉令,让周婈珠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恶意,什么是无缘无故的恶意。
初来洛阳的一两个月时间里,她一边在河间王府内伤心于张道恭对她的冷淡,失望张道恭心心念念只惦记着她妹妹周媜珠;另一面,出了这个河间王府,她还要忍受张玉令不间断地对她步步紧逼的发难。
倘若不是她心气强些,换成一般没经过事的女孩儿,只怕早就郁郁寡欢、积成心病,一年半载地兴许就把自己给熬死了。
周婈珠如何能对张玉令有好脸色?
起先,连张道恭都有过一阵疑问,这长沙公主张玉令就算脾气不好、就算和他们河间王府过不去,那也不至于就这么死盯着周婈珠和她死磕下去吧?
这两个女人斗的几乎是疯魔了。
后来张道恭找到原因了。
那是因为,
——周婈珠骨子里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在冀州侯府近二十年来,周婈珠就算不是周鼎最宠爱者,可身为长女,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对她也是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逾矩。
哪怕是嫡母所生的周媜珠,在她这个二姐姐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姐妹们一处闲聊小坐时,什么糕点茶水,她不先张嘴吃一口,周媜珠那柔弱的蠢货绝不敢动手去取。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闲气!
于是乎,张玉令有一分不让着她,她就必须想方设法地回敬两分回去。
张玉令也是大为惊奇,呵,这洛阳城里从来只有我不给别人脸的,现在还有人敢对着我把脸子摆回来?
于是她又拿三分的架势回头再去羞辱周婈珠,周婈珠当然绝不相让,在这基础上不停加码报复回去。
本来张玉令对周婈珠或许还只是单纯地看不顺眼,想要泄气似的羞辱羞辱她,对她发发脾气也就算了。
见周婈珠这副不肯退让、严阵以待的桀骜架势,张玉令的怒火越发被挑了起来,真真把她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
再到后来,两人几乎斗成了血海深仇的累世死敌一般,竟是奔着你死我活的架势去的。
代宗皇帝驾崩前,立河间王为太子,又忧虑太子尚未娶妻,日后中宫无主,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因见太子良娣周氏出身世族,又乃俪阳公主之孙女,血统高贵,曾犹豫着令太子将周良娣扶正,封为太子妃,日后再当中宫国母,也能辅佐太子,为太子分忧解难。
得知此事,张玉令又眼巴巴地凑上去对代宗皇帝挑拨起来:
“皇兄,您说那周良娣的出身好,玉令不敢置喙。可若说此人有做太子妃的风范,那也实在贻笑大方了些。这言行举止,贤良淑德,风仪气度,我瞧连咱们洛阳城里七八品小官家中、那妾生的庶女还不如。
这种人哪能做太子妃呢?就算是只看那容色,给太子做个侍妾也是抬举她了。看在俪阳姑母的份上,您叫她做了太子良娣,那也实在足够的了。”
她洋洋洒洒地告了一堆周婈珠的黑状,代宗皇帝也迟疑了起来,说是再观望观望,看看周良娣到底有没有能做太子妃的资质。
这一观望下来……等到代宗都死了,周婈珠也还未当上太子妃。
不过,等到代宗一死,张道恭当了皇帝,周婈珠做了淑妃后,她们二人之间的战局一下就彻底翻盘了。
以前周婈珠是河间王侧妃,是太子良娣,张玉令是皇帝的幼妹,是她的“姑母”,哪怕二人年龄相仿,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对长辈低头。
可当她做了淑妃后,哪怕张玉令还是什么长辈,在皇妃面前也要叩首行礼了。
这就是皇权的力量。
这下,就轮到周婈珠在张道恭面前大吹枕头风报复张玉令了。
周婈珠又是如何报复张玉令的呢?
她直接挑唆张道恭把张玉令嫁去和亲了。
这一次不是嫁给北地奚族王子,而是西域的龟昌。
那一年的龟昌老国王七十岁,日薄西山,老的只剩一口气了。
周婈珠一拍大腿心说这正好:
“若是个年轻国王,还便宜这贱婢了!我要的就是老货!老货就该配贱婢!”
张道恭本也看这个所谓的小姑母不顺眼,这下和他的淑妃是一拍即合,立刻下了旨意,把长沙公主不远万里嫁去了龟昌,说是要和龟昌国再结交好之意。
长沙公主远嫁前夕,得意洋洋的淑妃身着皇妃服制,满面笑容地找到她,挑衅地问她:
“这一次,你心爱的周郎还会再来救你吗?你去求他啊,求求你的周郎把龟昌国王也给杀了,让他保住你免于和亲之苦啊!”
或许真的是被幽禁太久了,周婈珠急需一场痛痛快快的倾诉,即便她知道眼前的福蓉是自己嫡母身边的心腹,当下她也管不了这些了。
她一定要倾诉,一定要把自己的心事全都吐露出来。
虽然她将一切和她交恶的罪责都怪在长沙公主的身上,但报复起长沙公主时,她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毒。
她靠在椅背上,向福蓉原原本本地重现了当时的景象,说到这句话时,她甚至依然感到十分痛快,还痛痛快快地大笑了起来。
也许这也是她人生里为数不多令她感到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的事。
但一直沉默而忠实地旁听她倾诉的福蓉,在此时终于发出了一个疑问:
——“您说的这位周郎……?这位长沙公主心爱的周郎,是谁?”
听到福蓉出声打断了她的埋怨和诉苦,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周婈珠愣了愣,而后扑哧一下对着福蓉也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慢慢悠悠地靠回到了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了一番自己的长发,幽幽道:
“张玉令的周郎啊……”
“将军雪中行,夜逐胡百里。马后悬双头,上马立陌刀。”
她低声念过这首诗,
“这可巧是好事都撞上一块了,长沙公主的周郎,和我母后的女婿周郎正巧是一个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周婈珠一下笑弯了腰,再提到这个张玉令,不仅让她内心涌起得胜的快感,也叫她恍然发现她终于有了隐秘的可以嘲弄赵太后和周媜珠母女二人的笑话。
媜珠的小脸一下煞白,唇上的血色也退去大半。
当听到福蓉说到这里时,她不可置信地眸光呆愣起来:
“二姐姐说,长沙公主和陛下他……他们有过一段……?”
福蓉赶紧安抚她:“琅琊公主那种人,她一面之词而已,兴许未必可靠,娘娘正怀着身孕呢,万不可把这些闲话认真听入了耳,伤了龙胎多不值当,其实这事儿奴婢本来犹豫着都不想跟娘娘说的——”
“你说,你说下去,我二姐姐还说什么了!她还说什么了!”
媜珠打断了福蓉那毫无作用的安慰,继续追问她。
周婈珠后来和福蓉说什么了呢?
福蓉当然也不信她那话,皇帝那是她家太后的女婿,那是皇后的丈夫,皇帝就算再不是个东西,那也只能宠爱皇后一人,心也必须放在皇后一个人身上,怎么会和这个从未听说过的什么长沙公主牵扯上联系。
见福蓉不信,周婈珠越发起劲了,和她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掰扯起张玉令和周奉疆曾经的过往。
当年,长沙公主为了和张道恭斗气,为了羞辱张道恭的软弱无能,遂和自己的外祖家商议过,在洛阳城最有名的酒楼里包了两台戏班子,将那首“将军雪中行”编成乐曲,命伶人歌姬日夜传唱,一下叫周奉疆这个名字响彻洛阳,为天下所知。
后来,代宗皇帝召见周奉疆,对这位年轻的将军大为称赞,还抚着他的背说,有这样的功臣在北地立功,是北地百姓之福。
长沙公主大抵心生好奇,也想见一见这位立下了战功、斩杀了奚族王子,最终使自己免于和亲的年轻武人是个什么模样,便私下在洛阳酒楼中设宴,召见了他。
这一见面后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正当妙龄的公主旋即为这样骁勇俊逸的男人倾倒,回去日思夜想不下,命人向他偷偷传话,说她愿嫁他,使他做驸马,令他来日的前程仕途青云直上。
根据周婈珠的说法,周奉疆当时是答应了的。
就算没有直接一口答应,反正他也没拒绝过。
他当时大抵对长沙公主的说法是,臣现在身份卑贱,尚无显赫官职在身,贸然迎娶公主,恐辱没了公主的贵重,愿公主待臣建功立业后,臣再至洛阳,亲自求娶。
是以,托付了真心的长沙公主便开始日思夜想静候嫁给情郎,带着情郎给她的信物,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主动开口和代宗皇帝求娶她。
盼到后来,哪怕周奉疆娶了“赵氏女”为妻,长沙公主都觉得那是他养母赵夫人做主的包办婚姻,她的情郎一定不是心甘情愿娶赵氏女的。
至于周婈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当年她嫁来洛阳时,正是周奉疆杀了她那些兄弟们之后,等她到了洛阳,她便意图向代宗皇帝进言,求代宗皇帝令人诛杀逆贼周奉疆。
这事不知怎的叫张玉令知道了,把张玉令气个半死,在宫中私下堵住了她,指着她的鼻子和她痛骂起来,说明明是她周家的兄弟没有用,和周郎有什么关系,你周婈珠若敢进谗言攻讦我的周郎,我跟你至死方休,绝对和你没完!
周婈珠这下顿时上了心,悄悄地四处一番打听,也有些和张玉令交好的好事者和她私下说了三言两句,倒叫她把这事来龙去脉给理清楚了。
听得周婈珠这样信誓旦旦地说起,当时福蓉的脸也白了。
怪道皇后遣她来向周婈珠悄悄打听长沙公主,原来是皇后自己也发觉了什么,不然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提起来。
皇后怀疑,周婈珠作保,这事十有八九那都假不了了。
周婈珠于是开怀大笑:“男人都是这样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哎,要是这前楚的江山塌不下来,我不信在荣华富贵面前,有男人愿意不娶长沙公主反而要去娶所谓什么赵氏女的,笑话。”
提起这桩尘封多年的旧事,她的内心有一股诡异的快慰,原来周媜珠的丈夫也不过如此啊。
她的前夫张道恭不爱她,周媜珠的丈夫也未必真心爱她,她们姐妹在这上头都是一样的。
不对,不对,也不一样。
她还有段充,至少段充对她是彻头彻尾忠心耿耿的,在这上头她又赢了周媜珠了。
这便是福蓉从琅琊公主那里得到的所有消息。
媜珠脸色有些虚弱的白,良久,她才将这些全都吞咽进肚子里,面上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来:
“我知道了,今天出宫一趟也辛苦嬷嬷了,嬷嬷回去也好好歇歇吧。”
福蓉还想安慰她什么,媜珠不欲多听,懒懒地只说她没事,便叫她退下了。
夜里皇帝照旧留宿椒房殿,见媜珠的脸色还是有几分倦乏,以为是昨夜被累着了,至今还没缓过来,不由怜惜非常,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为哄媜珠高兴,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博她一笑,是一瓶装在精致琉璃瓷瓶中的香露。
媜珠轻轻嗅了嗅,是一股幽幽的玫瑰香气。
倪常善在一旁主动开口与皇后说道,
“陛下知道娘娘喜欢玫瑰的香气,不过制来的玫瑰香在香炉里点起来还是少了些意思,这是外藩之国献来的玫瑰香露,香气更真切些,说是制成这一小瓶就要熬去上万朵新鲜的玫瑰,价甚千金,就是他们龟昌的王后王妃们也轻易用不得的贵重之物呢。”
媜珠方才有些沉浸在这玫瑰香气里,忽一下回过了神来:
“你说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回娘娘,是龟昌国新王献给陛下和娘娘的贡品,随长沙公主返国一道带来献给娘娘的。”
媜珠抬头望向周奉疆,多亏了倪常善提了这一嘴,倒是让她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发问了:“长沙公主……是哪位公主?”
她是对着周奉疆问出的话。
而周奉疆则神情淡淡地给出了答复:
“前楚嫁去龟昌的公主,老国王死了,她既没留下什么子女,便吵着闹着要归国。新国王给朕写了信来,问朕要不要这前朝的公主,朕说,公主嫁是汉家女,生为汉家人,汉家嫁出去的女子要归故乡,哪怕改朝换代了,这天下还是她的故乡,没有不接她回来的道理,否则岂不是叫人笑话?”
媜珠的呼吸颤了一颤:“那长沙公主归国后呢?”
周奉疆道:“除去公主封号,送回她在扶风郡的外祖高家,叫她外祖家管她就是了。”
媜珠微笑:“如此,长沙公主归为寻常女子,又可以婚嫁自如了。”
周奉疆浑不在意地道了个“随她去”,再无他话。
这一夜,当媜珠在周奉疆怀中睡下时,她忽然绝望地发现自己或许是真的再也离不开这重重深宫金殿了。
她忽然在心底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原来她是离不开他的。
她根本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贞烈不屈,她其实在意他。
在意他的心,在意他的爱,在意他是如何对她、又是如何对待其他女人的。
从前她恨他,恨他是恨他什么呢?
恨他没有如她期待一般地爱她,她从前对他的恨,原来只是来自于她对他的索取没有得到满足,他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来爱她。
按照她的要求,他要永远爱她,护着她,爱着她的母亲,家人,外祖家,还要爱着这生她养她的北地冀州,他还要无条件地纵容她的一切愿望,要支持她嫁给张道恭,支持她嫁去洛阳。
但这些条件,他没有全然做到,始终有那么一两条没有答应她。
所以她才恨他。
——这才是她恨他的根源。
现在她恨他什么呢?
恨他没有从一而终地只爱着她一个人。
她还是改不了那样不停地索取他的爱。
他的真心,宠溺,在意,关心,包括他的目光,他的一切都必须凝聚在她一个人身上,不能分给别人半分。
只要他有一点做不到,她就会恨他,她就会不满足。
原来她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她慢慢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无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今天晚上,他和她提起长沙公主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的面容变得丑陋又扭曲。
她变成了她从前最无法理解的那种女人的样子。
善妒。
她好像真的要重复走她母亲的路子了。
母亲恨父亲,又离不开父亲,又在意父亲的宠爱,不准父亲宠爱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
她曾经有些无法理解母亲,现在居然诡异地变得和她母亲一样。
一直以来,她是如何自诩自己的贤德的?
她说,她绝不是一个善妒的女子,如果她的丈夫还有别的女人,她不会计较,不会介怀,她完全能接纳她们。
可这一刻她发现她根本做不到。
周奉疆和张道恭不一样。
曾经和张道恭在一起时,她一直都知道张道恭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她并不介意,甚至还曾经扭捏着和母亲悄悄求教过,她问母亲说,如果以后河间王娶了别的侧妃,她该和那些侧妃如何相处?
可现在面对周奉疆,她再无往日的心境了。
他不能有别的女人,她不能接受。
她可以继续指责他对她强取豪夺,她可以指责他们的婚姻并非出自她本意,她还可以不停地怨恨他在床榻上对她的罪行,但是他不能有别的女人。
她捂住自己的脸,像捂住一樽瓷器碎裂的缝隙,她不愿去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
丑陋,善妒,斤斤计较,贪得无厌,蛮横无理。
她不是那个自视清高的周三娘子。
二姐姐的那句玩笑话又在此时从她脑海中钻了出来。
——假如前楚的江山倒不了,长沙公主和你周媜珠比起来,聪明的男人会选哪一个?谁会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第90章
会不会有一天,周奉疆也将变成她父亲周鼎的样子?
也许随着时日渐长,他不会厌恶她,也不会废弃她,她还是那个皇后,但他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他还会和那些女人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而她也终将戴上她母亲昔日的面具,在怨恨和煎熬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辛苦地活下去。
不,绝对不可以,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她也不允许他变成这样。
她从来都不肯在心底承认,其实她一直都没有想过“离开”他,更没有想过舍弃他。
即便是当年,她眼睁睁地看着周奉疆把她亲兄长周奉鸣的头颅砍下来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不是“我要和你决裂”“我后悔认识你”或者“我一定要杀了你”,而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是她和他争吵时重复了多年的两个问题。
她只是希望他给出一个解释,希望他悔改,希望他们的关系回到正轨上,而不是想要彻底和他一刀两断。
如果真的想杀了他,真的想摆脱他,其实当年在冀州她有过无数次机会。
他对她根本不设防,在他纠缠她的那些日子里,她随便寻来一点砒霜混进酒水里都能要了他的命。
可她没有,她从未升起过半分这样的念头。
周婈珠当时叫人送给她的那条珍珠手钏,她为什么最终不肯用?
其实当时的她自己也隐隐约约能猜到的吧,二姐姐那么恨周奉疆,那珍珠手钏里的蛊虫未必真的是无毒的,她不肯用,就是不愿冒着这样的风险去伤害他。
她脑海中莫名冒出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周媜珠,扪心自问,在夔州驿站那晚,当你推开门看见你兄长在等着你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心里还有过几分窃喜?”
“窃喜他放不下你,就像你小时候那样,不论你怎么折腾发脾气,他都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窃喜是他离不开你。”
媜珠满怀心事,又在昏暗中打量了一番身侧的男人,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到底想跟他要什么了。
她既需要他的宠爱,他的关心和呵护,也要他的尊重。
她想要像从前那个小妹妹一般被兄长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保护着,柔弱不能经半分风雨;
又想要被兄长当做供台上的神女一般捧着,敬着,不能遭到他的半点冒犯。
除此之外,她还要他只能把这样的精力投射到她一个人身上。
不管是被他宠着还是被他敬着,他只能这样对她一个人,他只能有她。
也许姐妹有时天生注定是冤家,这一夜,这个在周媜珠看来不可能完成的愿望,对于她二姐姐周婈珠来说,实现得却是这样轻而易举。
周媜珠的梦想,不过是她唾手可得的一样玩意而已。
今日傍晚的长安城又下了一场暴雨。
夏日即将消尽,此时的雨水中也渐渐氤氲了几丝秋至的意蕴了。
暴雨和疾风吹落了无数梧桐叶,泛着一片片凄凉沧桑的黄,飘落进这方院落中。
傍晚时,周婈珠倚门而望,静静地打量着这座四四方方的庭院,心中又蓦然涌起无限悲意来。
她这一生中大半的时间都被困在这样四四方方的囚笼里,大半的时间也都是孤独的,无人相陪的。
在洛阳时她已品尝过这样的孤独和悲凉,没想到辗转再来到长安,这样的凄凉更甚。
她知道她眼下的处境。
这长安城里再没有一个人会站在她的身边了,她的妹妹们,弟弟们,她周家的宗亲们,所有人和她都隔着一条宽阔的河,他们站在两岸,而她的这一岸只有她一个人。
甚至在陪着张道恭颠沛流离的数年里,先前她从冀州带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婢女们,嬷嬷们,包括她的乳母,也都死的死,散的散,现在的她四面楚歌,看似居于公主之位,却连一只蚂蚁也不如。
蚂蚁好歹还有个热热闹闹的巢穴,还有自己的同伴,还知道自己每日应该做什么。
而她呢?她什么也不是。
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
她又想起了段充了。
这是她眼下心中唯一的慰藉,她的人生变成了一座孤岛,唯有想起同在岛上的段充才能让她稍感安慰。
只有段充会永远听她的话,会永远站在她这一岸。
他有他的舟楫,他可以离开这座荒凉的孤岛,但是为了她,但是只要有她在,段充就不会走。
周婈珠突然开口询问一旁那个面无表情的婢女:“段充在哪里?段充被关在哪里?”
她知道周奉疆命人把段充也关进了这座琅琊公主府里,但自被幽禁以来,她从未主动开口询问过有关他的事。
听得琅琊公主开口问起,那婢女仍旧是恭恭敬敬却面无表情地答道:
“陛下命人将他一道居于此处,充作公主府内的奴仆,为公主洒扫庭除,砍柴烧火,守夜报更。”
周婈珠挑了挑眉:“怎么,我这公主府里无人了吗?怎么什么杂七杂八的差事都要他去做?”
婢女一丝不苟地答道:“如今琅琊公主府内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余个侍奉公主的奴婢,人既少些,他做了这些苦事,就免得公主亲自伸手了。”
“公主眼下只有他这一个奴仆,奴婢等人是宫里的人,是奉宫中之命来此看管公主的。”
周婈珠大怒:“你!”
到了夜幕时分,这场雨依然没有半点减缓的意思,随着这雨水的浸淫,周遭竟还添了几分寒凉的意思,婢女们为周婈珠披上一件外袍,由着她坐在室内静听雨声。
这雨声使她感到越发的烦躁,皮肉肌肤上的那层燥意也愈发明显,雨水似是沁入她的衣裳里,成了她无数个夜晚在榻上辗转反侧、卧不安枕时冒出来的一层细汗。
雨越下越大,雨声愈嘈杂,她的世界就愈发宁静,仿佛这室内、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想起了她死去的生母,她生母并不是死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但是母亲下葬的那天下了大雨。
因为那场大雨,母亲的葬礼被草草了结,连父亲都没有过来再看一眼。
家中奴仆们冒雨跑来跑去,忙前忙后,面上也多添了些敢怒不敢言的焦躁和不满。
她瑟瑟发抖地守在母亲的棺椁旁,期盼着能多陪母亲一会,希望母亲不要那么快就被埋葬。
但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等着早点把她母亲埋入土里,了结差事,他们就可以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好好歇一歇了。
这只是她一个人的母亲。
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她知道所有人的心都和她不一样,没有人会了解她。
她在这一岸,其他人的心事在那一岸。
周婈珠在室内坐到了深夜时分。
这个点,魏宫之内她的妹妹周媜珠正躺在龙床上抚着孕肚伤秋悲春,而她也郁郁寡欢,心气沉浮。
忽地,婈珠起了身,唤来了守夜的婢子:
“……我要见段充。”
说出这句话前,她酝酿了许久,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嗓子里吐出这几个字。
那奴婢也愣了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困惑地“啊”了一声。
“段充在哪里?我要见段充,去把段充叫过来。”
她眼神定定地望着那个婢女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刻婈珠甚至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如果这个婢女不准她见段充,她就把她妹妹周媜珠秘密和她打听长沙公主的事情吐出来,让这个婢女回宫去禀报给周奉疆,为她换来可以再见段充一面的机会。
妹妹么,反正是用来做买卖的。
周媜珠生来就该是她实现自己心愿的垫脚石。
然而令她不曾想到的是,这个婢女居然没有多说一句话,道了声“是”后便转身下去了。
一刻钟后,有个沉默的男人在她门外跪下,一如从前,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礼。
区别只在于以前他叫她淑妃,现在他叫她公主。
婈珠静默了良久,轻声吐出两个字:“进来。”
门外的男人动了。
他谦卑地推门而入,时隔数月,他们再度重逢。
他还是那样高大的身形,脊背也挺立如初,只是瘦了很多,面色也沧桑了许多。
这几个月来,彼此的日子都不算太好过。
他是一路冒雨过来的,雨水淋湿了他身上的衣衫,湿透了的布料紧紧绷在他身上,贴合着他身上每一寸紧实的线条。
周婈珠莫名抿了抿唇。
她看着段充,可是段充没有看她。
他再度跪地,平静地向她道谢,称颂她救了他一命的恩德,也平静地承诺将此生忠心于她,为她卖命。
婈珠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蹲下了身体:
“你说我对你有大恩,可你连看我一面都不敢。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许多了,变得春残花谢,人老珠黄?”
段充称不敢,他又道:“奴才身为下贱,本不应踏足公主寝居,冒犯公主贵重。”
“好了!你又不是宫里阉了的太监,满口奴才奴才的做什么!”
周婈珠哼了一口气,起了身,慢悠悠地踱步转了个圈,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让邓元益给你送一顿好饭,再给你找个女人,让你痛痛快快地上路。邓元益找了吗?”
段充答:“邓将军给臣送了饭食。臣知是公主的恩德,臣永世难报,铭记于心。”
“那女人呢?他给你找了吗?”
段充沉默了一会:“邓将军是给臣送了一个……一个……”
“你睡她啦?”
“臣不敢!臣又让邓将军把她领走了,臣不敢!”
“那个女人漂亮吗?”
“臣不敢看,臣不知。”
周婈珠无声勾唇笑了笑,又问他:
“之前你拉拢韩孝民,陪着韩孝民大吃大喝的那些日子里,韩孝民嫖宿过不少女人,他给你找过娼女服侍吗?”
“……找过。”
“你睡她们了?”
“臣不敢!臣是为公主做事的,岂敢……岂敢这般行事……臣一个也没碰过……”
“是因为韩孝民给你找的那些女人不漂亮吗?”
“不,不是,臣不知道她们漂不漂亮,臣一心为公主尽忠效力,并未留意这些……”
周婈珠大怒:“那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都说完!非等着我一句句问下去!”
她的怒气总是这样说来就来,段充跪地俯首,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片刻后,她的怒气似乎消退了些,又渐渐走到他身边来,姿态轻佻散漫地用足尖轻轻勾了勾他跪在地上的膝:
“那你有过女人吗?”
直到这时,段充才霍然发现她竟是赤着足的。
那是一双雪白纤细、没有半分瑕疵的嫩足,是赤裸着的,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轻轻踩在他的膝上。
这一下对他的刺激恍若天打雷劈,简直是许多年来他梦里都不敢梦见的旖旎糜艳景象,令他喉间顿时涌上了血腥味,头昏脑涨得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浑身的血气又不可避免地朝胯下那一处涌去。
见得不到他的答案,婈珠的足下加了几分力气,朝他身上踢了一下:
“我在问你话!”
“……没,没有过。没有。臣没有。”
他舌尖发颤地慌乱回答了她,这一刻竟然连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地狱也分不清了。
周婈珠脸上的笑意愈发深:
“你今年二十八岁了吧?二十八岁,没有过一个女人?夜间难眠时,想到的会是谁?是我,对不对?”
她收回了那只白嫩的足:“我知道你喜欢我。”
段充一下如遭雷劈便愣在原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只觉得自己如在意乱情迷之中,昏昏沉沉地发现她再度俯下身蹲在了自己身边,抚摸着他的脸颊。
“你的梦里面没有过我吗?梦里的我,是不是迷糊朦胧,并不真切?”
“那你今天可以好好地做一个梦了,就当是个梦。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看看这个你守护了数年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她解开了自己腰间寝衣的系带,将大片细腻的肌肤裸露在他面前,又伸手探到他那里,隔着几层布料握住了他。
她毫不顾忌他身上湿透的衣衫,就这样缠在他身上,伏在他肩头喘息,也附在他耳边吐息告诉他,今晚我可以是你的。
这是你应得的,你为这个女人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大好人生,你为她劳心劳力,上刀山下火海地陪着她,你为什么不能碰?
这是你应得的,你应该得到你这些年付出应换来的报酬。
她这样告诉他,迷惑他的心智。
不知是在哪一刻,他也终于失去所有的理智,双眸赤红地一下起了身,将她打横抱起,送到内室的床榻上,不管不顾地覆压到她身上来。
周婈珠没有半分的反抗,甚至还十分主动地攀附着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唇瓣印在他的唇上。
“我需要你……是我需要你……”
她胡乱地亲吻他,低声呢喃着。
身上的男人起初还有过犹豫,似乎是不知如何对她下手,但很快他也被引诱得沉醉其中,按着她的后脑逼她和他接吻,几近痴狂地啃咬着她的唇瓣。
几番缠绵悱恻,很快赤诚相见。
他真的没有过别的女人,也毫无章法,始终漫无目的,动作也有些焦躁起来,只能死死地握着她的腰肢。
婈珠微微从榻上支起身体,伸手握住他,引导他。
情至浓时,她环抱着他的脖颈,毫不顾忌地对他喘息道,张道恭从来都不如你,他半点也比不上你,我从前的日子都白活了,你才是我的陛下,你才是我的丈夫。
在我的世界里,你就是我的陛下,我是你的爱妃。
一开始他还能小心翼翼地对她,到后头他初尝此间滋味,一下像沾了血腥味的饿狼一般迷了心智了,任凭周婈珠再怎样求他他也无动于衷。
这是一夜美妙得几乎惊心动魄的春梦。
她在排山倒海而来的满足快慰里疲倦地靠在他身上睡下,数月以来的心烦意乱尽被一扫而空,她甚至还飘飘然如在仙境,如梦似幻。
这就是她需要的。
她需要这个。
常年习武之人,身强体壮的北地武人,到底要比张道恭他们那种养尊处优的粉面白脸要强得多。
周媜珠的丈夫应该也是这样的吧?周媜珠早已背着她享了多年的福!
她的好妹妹啊,这些年在床榻之间都比自己的姐姐要享福。
呵。
甚至在迷迷糊糊睡下之前,周婈珠脑海中又冒出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
——她要生个孩子,段充可以做她孩子的父亲。
她需要孩子,她需要一个自己的亲人,她太孤单了。
周奉疆只说圈禁她,还有让她给周媜珠抄写佛经,可他没说过不准她找男人,也没说不准她在这里生孩子。
她也要生孩子,她要生。
她要有个自己的血亲。
她和段充生出来的孩子一定还要比周媜珠肚子里的孩子聪明,因为她就比周媜珠聪明!
周媜珠这胎若生男,她就要生个女儿,以后嫁给她儿子当太子妃;周媜珠若生女,她就要生个儿子,以后做她女儿的驸马。
她就要跟周媜珠耗一辈子,要占尽周媜珠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