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这几个月来,论起日子最不好过的,也许颍川公主周芩姬尚能和自己的二姐姐周婈珠一争高下。
唯有失去过什么,才懂得何为痛苦与不甘。
在韩孝民之事被掀出来之前,颍川公主过着的是怎样的日子呢?
虽则自己的婆家韩家也有百般的不好,穷苦,没有根基,并非世族,婆婆蛮横,妯娌无礼,小叔子游手好闲不上进。
但她对自己未来的日子还是看得见希望的。
她享有公主的荣华名分,与嫡母赵太后的关系也还尚好,生母李太妃也陪在自己身边,膝下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丈夫的前程又是那样的耀眼。
即便当时她的婆家韩家还算不得什么世家大族,然而她无比地相信,靠着自己公主的头衔和丈夫权臣新贵的权势,至少在几十年后,当她也要为人祖母、儿孙满堂之时,这个韩家,这个颍川公主府一定会枝繁叶茂,花团锦簇。
贵及一时,荣及十世。
可,似乎就在转瞬之间,她的梦破碎了。
一切都不可能了。
小叔子韩孝民犯下了这样的大罪,陛下没有诛他全族都是额外开恩,是他们百世修来的福运,如今,皇帝只是免去了韩孝直这个驸马的官职,让他赋闲在家,他们还能抱怨什么呢?
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这都是她的命。
在娘家冀州侯府时,她就是诸姐妹中默默无闻者,没有那样出众的容貌,也没有逸群的才气,更没有资质博得父亲周鼎的宠爱。
周婈珠做独女时尚且被周鼎宠爱过几年,周媜珠十几年来受宠不断,其余的几个庶女里,女凭母贵,也偶尔有五娘、六娘她们这样短暂受过父亲疼宠的。
只有她,永远是那个无声无息、寂寂无闻的人。
和她的生母一样,是这家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陈设,是花苑里日日被人来回踩踏的石子。
这冀州侯府周家养着她们母女,也不过是因为家主随手宠幸过一个可有可无的婢女,那个婢女又侥幸生下了家主的庶女,仅此而已。
没嫁人之前她是这个命,为什么嫁了人之后,她还是这个命?
为什么上天就是要和她作对?
哪怕做了公主,这个颍川公主府蒙上一层“曾经牵连重罪”的名声,还有一个从此在官场上一蹶不振、几乎被废为庶人的丈夫,她和她儿女们的来日,她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整个长安城,再也不会有人把她的颍川公主府放在眼里,连一个□□品的小官,前程也比他们家还可值得期待些。
她也做了人母了啊,她也有自己的儿女,以后她的儿女又会怎么样呢?
她的儿子还能娶得高门贵女、甚至像他父亲一样再度迎娶公主吗?
她的女儿还能嫁入贵胄之家,成为世族主母或是王妃郡王妃吗?
不可能的了。
她的儿女们,连一场好姻缘都指望不上。
哪怕周媜珠肚子里蹦出十八个公主来,她都不可能嫁一个公主给她的儿子为妻。
别说宫里的太后、皇后她们冷淡她,就是宫外都这些宗亲皇戚之家,曾经和她交好的人家,现在也都疏远了她下来,再有什么席宴游乐之事,人家连一张请帖都不会送上颍川公主府的大门。
是谁害得她这样惨?
是周婈珠。
周婈珠才是罪魁祸首。
然而今天,外头传了些消息却说,太后打发自己贴身侍奉的心腹福蓉出宫,命福蓉代她探望琅琊公主的身子,还赏赐了许多宫中的礼物。
这件事使得周芩姬的神智再度崩溃了一场。
她不甘心,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脸面和恩赏,赵太后宁愿赏赐给周婈珠,也不愿意打发人来看看她?
她真的恨啊。假使以当下颍川公主府的处境,宫里能打发人过来看一看她,瞧一瞧她,长安城里的旁人见了,还会觉得她还继续在太后皇后面前有脸面,还能再高看她几分,还能让她在这长安城里还有容身之地。
可赵太后宁愿去看周婈珠,也想不起来看看她?
同一天夜里,周婈珠和段充缠绵悱恻,共赴巫山,周媜珠在宫中孕中多思,愁肠九转。
而周芩姬则和自己颓废不堪的丈夫韩孝直再度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或许一家的姐妹里头,各自不美满的婚姻,各有各的不美满。
韩孝民的事没出来之前,周芩姬和母亲李太妃对韩孝直这个丈夫、女婿,还是百般满意的。
不论是模样、秉性还是前程,都是个顶个的好,周芩姬从前就不受宠,也无人替她的婚事考量过,能嫁给韩孝直,她已经心满意足,再无多求。
婚后几年里,两人也是恩爱顺遂,携手并进。
虽则周芩姬和自己的婆婆、妯娌相处的都不太融洽,但好在韩孝直从未因此和她发生过争吵,也不曾为此责怪过她。
相反,每次都是他来安慰她,哄着她,叫她不要多生气,把周芩姬捧得心花怒放,暗自欢喜。
现在好了,婆婆死了,妯娌没了,小叔子被处斩了,没有人再惹她生气,这桩婚姻里最大的矛盾,就是她与韩孝直之间的。
“酒酒酒,你现在整日除了饮酒还是饮酒,你索性死在酒里才好!我们这个家变成这样,你从未想过我、也从未想过我们的孩子!你还有半分为人夫、为人父的模样吗?韩孝直,——我当年也真是瞎了眼嫁给你。”
夜已深了,可这对于驸马韩孝直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白日黑夜的区别,他昼夜颠倒地在家饮酒、宿醉,日复一日地麻痹着自己的头颅,以期让自己还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哪怕是面对妻子的问责,他也依然如行尸走肉般瘫软在胡床上,头也不抬半下。
周芩姬委屈得双眼泛着泪花,她怒而上前砸碎了他桌前的酒坛,将那小桌也一脚踹翻,她犹觉不够解气,又将室内博古架上的花瓶、瓷器、陈设摆件一一扫到地上,噼里啪啦叮叮当当地砸碎了一地的物什,手指着他吼道:
“你现在跟我在这里充什么懦夫?你连个……你连个被招赘上门的郎子都不如,你没个一官半职在身,你喝的酒,穿的衣,哪一样不是花的我的俸银?吃女人的喝女人的,你若是于我还有半分用处,我也不想多说你什么了,可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一下就嚎啕大哭出来,跪倒在地,自顾自地哭泣起来。
韩孝直的神色这才有了几分微变,掀了掀眼帘,语带嘲弄之意:
“我是什么样子?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周芩姬……”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真的累了,请公主大发慈悲,允我静一静,好吗?”
周芩姬崩溃地朝他嘶吼:“你累?是你累还是我累?在这个家里我比你累的多!都是我付出的心血,我为你怀上三胎死里逃生孕育一子一女,我操持着这个家里的大小琐事,甚至就连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要我——”
听到她如此辩驳,韩孝直嘭一下摔了手中的酒盏,起身怒目视她:
“你操持这个家?你还有脸来跟我提这样的话?呵,这个家里你也就管过你母亲和你的孩子,你是如何对待你的婆母,如何与你的妯娌相处的?但凡你真能有半分容人之量,但凡你能和你婆婆、和你的妯娌冯氏她们相安无事,你们这些后宅妇人不起风波,我何至于被韩孝民牵连到如此地步!颍川公主,难道你的父亲、你的嫡母就没有教过你一句话,”
他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妻贤夫祸少。我如今的一切孽报,都毁于无知的后宅妇人之手。”
周芩姬全然愣住,不可置信地瘫坐在地上望着自己的丈夫。
她忽然连和他辩驳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
媜珠最近的心情又有些不大高兴似的,整日多没精打采的。
这倒也难怪她提不起劲来,任何一个女人在孕期发现自己丈夫过往的那些云山雾罩的风流韵事,想必都很难高兴得起来。
她心中有一根细细的刺,一个解不开的乌云疑影。
——那天她在宣室殿书房里看到的长沙公主寄给他的信,周奉疆最后是怎么回的?
他对张玉令说了些什么?
每每一想到这这件事,媜珠浑身上下皆不痛快。
但她的自尊与骄傲又决不允许她主动开口和他问起这些事,这就越发折磨得她心神不宁,疑神疑鬼。
赵太后是知道女儿的心事的。
她可没将这个什么长沙公主短沙公主的放在眼里,瞧媜珠有些郁郁寡欢,私下里她还安抚她道: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男人不是都这样?俗话说,自古以来公主的驸马家里还要纳三房小妾、外头还有五六个相好妇人,何况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苑?我的乖女儿,你不是素来心性最好的么?你爹爹的女人多的数不过来,也没见你埋怨你爹爹好色,怎么轮到你哥哥身上就不行了?”
她哼了声,“可见还是那句老话,板子打不到自己身上不嫌疼。”
媜珠哇一下啪嗒啪嗒掉起眼泪,赵太后大呼小叫,说她尽知道哭,可别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哭坏了。
见她哭得伤心了,赵太后这才认真安慰她起来:
“只要你平平安安生下小太子,男人好色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上回不是还跟你说了,想必你哥哥的寿数也不长,再多好色些,掏空了身子,兴许死得更快了。这般你享福的日子不也更快些?等他一死了,那七妃八嫔惹你生气的你也不必给她们脸色,一块扔进皇陵里关起来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媜珠哭泣的动静顿了一顿,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一个可怕的画面。
她三十多岁时,周奉疆一下旧疾复发病重不治,跟她父亲周鼎一样躺到病榻上没几个月就死了,留下她年纪轻轻受了活寡。
宫里顿时白茫茫的一片,热火朝天给他办起国丧来,她儿子高高兴兴登基当皇帝去了,母亲也高高兴兴当了太皇太后,祖孙两个搂在一起笑得开怀,而她凄凄惨惨地跪在他棺椁前哭得抽抽搭搭,景象好不凄惨!
等他再一死,她的儿女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母亲当了太皇太后只管自己享福,只有她一个人三十多岁便独守空房没了男人,正如日中天的年纪,生生把自己熬得跟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一般清汤寡水半死半生的。
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啊!
天呐!
她一下扑在母亲怀里哭得越发凄怆了。
赵太后气得口中连啧了几声,骂她没出息,
“你爹死时也没见你这个哭法,要是哭坏了我的孙儿,你看我不打死你!”
周奉疆也看得出媜珠这些日子情绪不太寻常。
他以为是自己那晚强迫她用手为他纾解时,累坏了她,惹她伤心了,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懊悔还有愧疚,待她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对她说句话都是轻声细气的。
仿佛她就是一团纤纤的仙云,呼出口重气就能吹化了她的身子,会把她吹回九重仙宫里去、永远离开他似的。
王医丞对此给出另一番见解,说孕期的女子本就容易伤秋悲春、心情低落导致性情陡变,他这里还有两副旁的安胎药的方子,兴许给娘娘吃一吃是管用的。
咳咳,就是嘛,熬煮起来颇为繁琐,这每一味药材称量抓取也十分零碎。
于是,利用初为人父的皇帝的焦虑心理,王医丞又从中捞了些好处,灌媜珠多吃了两碗苦涩的汤药。
媜珠吃多了汤药,心情仍是未见多少好转,面对周奉疆的声声关怀,她忽有一天淡淡地望着他说:
“你只是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而已,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才不会对我这样好。没有怀上它之前,你对我隔三差五呼来喝去,处处训斥,你还会打我。”
周奉疆呼吸一顿。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的确是怕她问起这句话来,怕她问他说,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实在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能让她满意,于是只能先试探着说“不是”。
“哥哥最爱的不是只有你吗?从前是哥哥对你不好,是我让你伤心了,我现在百倍地弥补给你。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待你了。我保证。”
媜珠眸光幽幽地盯着他:“你不是因为孩子才对我好的?”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绝对不是”。
结果她哇一下又哭了,眼泪啪嗒啪嗒掉,
“所以我给你怀上孩子,你从未因为这个孩子对我好半分?它对你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可有可无,是不是?”
“假如有一天我失宠了,你不爱我了,那你也不会再爱我们的孩子了,是不是?”
周奉疆闭了闭眸,头颅嗡嗡地抽痛起来,像有千万只蚊子扑腾翅膀在他耳边飞过,叮咬得他浑身发麻。
也许王医丞说的并没有错。
转入今岁的八月后,秋意愈浓,天气转凉,满目伤秋之景,难免要勾出媜珠心里杂七杂八的各种悲情来。
其实她本性就如此容易感伤叹惋的,做闺阁少女时便已初见端倪。
那时她几个庶出的弟弟们整日不学无术,就喜欢捉了那些鸟儿雀儿兔儿来,用绳子绑住,折磨玩弄至死。
每每知道这些事,媜珠总会伤心很久,她对周奉疆说,她有能力能救下他们手里的那一只两只的鸟雀猫兔,可是这些治标不治本。
她可以救下这一只,但弟弟们手里没得玩了,他们转头还会再去捉另一只来。
无穷无尽,她救不了所有的鸟雀,她心中不安。
甚至,也许她救下一只,还会引得他们多抓更多只来玩弄。
那她做的到底对不对?
周奉疆只会不以为意地回她:“好办,把你弟弟们全打死不就是了,这就不会再叫他们出来祸害生灵了。”
媜珠那时只觉得他在说笑话。
她既早有这样的性情,怀孕之后自然会渐渐表现得更加明显。
她肚子里是个会心疼生母的孩子,自媜珠有孕以来还没有过半分不适的症状,其他女子孕中呕吐,恶心,反胃,头晕等等,折腾也折腾在自己身上,苦头尽让自己受了,委屈也是一个人委屈,实在可怜又不值。
而媜珠不是。
她哭哭啼啼,伤秋悲春,折腾也折腾旁人,她自己只掉了些泪珠而已,折磨得旁人团团围着她转,想方设法要磨破嘴皮子哄她高兴,哄她开心,她自己是毫发无伤的。
前几日媜珠又折腾到她母亲那里去,突发奇想地连连追问赵太后:
“母亲要是当年生了个儿子,现在还会这样疼我吗?”
“我要是有个哥哥弟弟,母亲是最疼我还是疼儿子们?”
“我要是有个姐姐妹妹,诸姐妹中母亲还会最疼我吗?”
赵太后也苦不堪言起来,索性找了个时机装了病,紧闭宫门谁也不见了。
而媜珠对灿娘子亦还有几分问话:“和我二姐姐在洛阳宫里,与如今和我在长安宫里,你更喜欢哪一处?你若能有的选,是和我二姐姐住洛阳,还是愿意与我住长安?”
周奉疆无可奈何,只能命宫人们勤加洒扫,把宫中各处秋日的枯枝落叶清扫得干干净净,又寻来数匹彩缎,一一裁成花朵形状,一片片扎到树上去,装扮出一副花团锦簇的春日盛景,哄媜珠见了能高兴些。
媜珠某日瞧见后又感伤起来:
“命薄不过如此,浮萍之身,空有艳色,即便攀上了高树又有何用?待到来年人家自己开出花儿来,还是要把你这假花一片片摘下来扔进尘土里的。”
周奉疆:……
连佩芝和倪常善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叹气。
或许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对她母亲和丈夫进行“报复”的最好手段。
她不再梗着脖子和他们争吵,不再追问母亲说“你就是卖女求荣,你就是要把我卖给周奉疆换取荣华富贵”,也不再和周奉疆掰扯那些旧事没完没了地争执指责。
她反而似是变得无比荏弱怯柔,会泪光涟涟地百般折磨他们,足以叫他们都吃够苦头,身心俱疲。
这般又过了数日,媜珠又有了个新问题继续追问他们:
“你们是不是都烦了我了?你们是不是都在心里想着,若不是我肚子里揣着皇帝的种,谁会有那个闲心来搭理我?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你们是不是连再看多我一眼都嫌弃?”
赵太后可以装病,周奉疆却不行,身为丈夫和父亲,他必须要面对自己怀孕的妻子。
他只能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哄媜珠稍稍开怀,总算将她在榻上哄睡了。
哄媜珠午睡后,皇帝坐在她榻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这才起身朝外头走去,他走时长长地轻叹了口气。
就是这声叹气又惊动了媜珠,令她蓦然在榻上睁开了眼睛,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以至于一瞬间让她心冷得遍体生寒。
——她觉得他厌烦她了。
他一定在厌烦她,他已经不喜欢她了。
还不待她心里又怊怊惕惕地想象起自己被他抛弃、撵进冷宫做下堂弃妇的凄惨场面,步入外殿的皇帝和候在那里的倪常善忽然开口说了几句话。
媜珠警惕地竖起耳朵细听。
皇帝的声音很低,怕吵醒了她的睡梦:“你也瞧见了,皇后近来这个样子……”
倪常善隐约轻声道:“……再过一两日,长沙公主便可带着龟昌使者们抵达长安了。”
皇帝闻言长舒了一口气:“……朕早等着他们早日到……但愿这下能叫朕心里也好受些,皇后她实在叫朕……”
倪常善附和:“哎,娘娘的确是……”
她实在叫他怎么样?她的确是怎么样?
媜珠没听清,但她的脸都白了。
她不再是他的掌上明珠,而是他的鱼目珠,一颗一文不值还泛着腥味的鱼目。
她让他厌恶,烦躁,又不得不应付她以保住他的第一个孩子。
这个关口,唯一能让他心中宽慰的,是他从远地而来的旧日故人,是不是?
她心中恨意更浓。
在她还没有原谅他曾经对她犯下的暴行,她还没有原谅他,他居然就移情别恋,朝三暮四,始乱终弃,见异思迁。
那她该怎么办?
长沙公主归长安时,自然少不得带来一些龟昌国护送的使者,更有数不胜数的龟昌国王姿态谦卑地送来的贡品珍宝,是以长沙公主归国的架势十分热闹,长安城内百姓沿街观赏,纷纷要看一看西域外邦人的种种模样。
而皇帝自也会在宫中设宴,宴请龟昌国王的使臣,包括那位归国的前朝长沙公主。
佩芝和椒房殿内的宫人们为媜珠梳妆打扮,纷纷赞叹皇后娘娘怀上龙胎后气色越发明艳起来,当真是贵不可及。
又奉承她说,龟昌国王和西域一些番邦小国的国王们连连为大魏皇后及腹中龙胎献来礼物,求得大魏庇佑荫庇他们的国运,叫娘娘一定去看一看呢。
在这个时代里,她的丈夫拥有这世界上最庞大的帝国,最辽阔的疆域,最繁盛的都城,她当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她的血脉也将承袭她的尊贵。
媜珠却不这么觉得。
她满腹怨怒,因为她发现周奉疆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他眼底带着欣喜的笑意,至少比陪在她身边时要高兴得多。
是谁让他这样高兴?他凭什么这样高兴?
——长沙公主今年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还是一个女子的大好年华,正当盛时,并不是所谓的什么半老徐娘,人老珠黄,反而是风韵动人,仙姿玉貌,绰约多情。
公主随龟昌国使臣而至,姿态柔婉端庄,俯首而叩:
“妾张玉令,拜见大魏皇帝陛下万寿无极,天保九如,皇图永固,江山万年。”
皇帝的眼神追随着身侧的媜珠,落在面前一只盛满了阿月浑子果的金盘上。
这是龟昌使臣从西域带来的果子,应属坚果一类,说是他们西域极为珍贵的仙果。
媜珠当是从未见过,眼下有些好奇这种新鲜的物什,眼睛一直不曾从上面挪开。
他伸手取来一颗,剥去果壳,放进媜珠的手里,头也未抬地对长沙公主道:
“你还不曾向朕的皇后行礼。”
第92章
他对她开口时的嗓音是平静不起半分波澜的,没有喜,没有怒,更没有什么所谓久别重逢再见故人的感慨。
仿佛她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甚至还不如她足下的一片汉白玉砖。
张玉令缓缓抬首,顺势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高台宝座上的那对帝后壁人。
她以为她会忍不住将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个苦苦日思夜想十年的男人身上,然而身体给出的最诚实的反应,却又并非如此。
第一眼,她看见的是周媜珠头顶那璀璨夺目、熠熠生辉的凤冠。
那冠子上镶嵌着无数珍珠、宝石、珊瑚、翡翠美玉,凤凰的形状也用金丝掐得栩栩如生,仿若振翅欲飞。
金镶宝钿花鸾凤,点翠龙凤嵌牡丹。
这是独属于那个女人的光彩和荣华。
历经两朝四帝,她从未见过这样一顶奢靡华美、精美绝伦的凤冠,同为女子,在这短短的几呼吸的时间内,这样的珠翠反而令她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得到的欲望。
可惜,不是所有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女人都能得到这样一顶凤冠的。
在洛阳前楚的禁宫之内浸淫多年,她早已将宫廷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女人赖以生存的条条法则摸得一清二楚。
后宫里的女人为了活下去,为了尊贵体面的活下去,支撑她们一层一层往上爬的,就是皇帝制定的一级又一级的名分。
似乎对女人来说,你爬到什么样的位分上,就理所当然得到什么位分的待遇,你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她是只比宫女高一等的更衣选侍,你们就该享用不一样的宫殿、穿着不一样的华服,戴着不一样的首饰。
是吗?
是也不是。
位分并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还是皇帝的心呢。
皇帝心里没了你,把你当个活死人一样晾在宫里,别说你是贵妃了,即便你是皇后,太监下人们都敢来踩你一脚。你还敢要什么荣华待遇,要什么锦衣华服?哼。
皇帝正宠着你,疼着你,哪怕你还只是个小小的美人,位分还没来得及升上去,宫里拜高踩低的奴才们也敢把给贵妃用的好东西挪到你这来讨好你。
周媜珠头上那样规制的凤冠,可不仅仅是她的皇后名位就能给她换来的。
要不是皇帝特意叮嘱,要不是皇帝命人给她做,要不是皇帝亲自开口要求,她怎么会有?
她怎么会?
还不只是她的凤冠,她鬓边的步摇,耳上的耳环,攒花簇锦、浮翠流丹的鸾裙翟衣,还有她纤细手腕间不经意露出的剔透玉镯。
这些无不使得张玉令忿忿睁大了双眸,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她的心肺,似乎要将她这些年在西域远国受过的所有磨难全都喷涌而出。
——如果当年她在洛阳强留下他,让他娶了她,把她带回北地冀州,那后来她会不会不用受周婈珠那贱婢所害而远嫁异乡?那后来今天周媜珠身上穿的、戴的,是不是也应长在她的身上?
以至于今天陪在君侧,陪他共受异域藩国使臣朝拜跪叩的,站在万人之巅的,也应该是她。
这才是一个女人最强烈的愤懑,比所谓的情爱来得还要直接许多。
其后,她才稍稍将目光转移到了周媜珠身边的帝王身上。
十年前在洛阳初见,彼时他是刚刚立下显赫战功、一扬国威的年轻将军,兄长代宗皇帝召见他,抚其背而盛赞。
是时有好事者皆传言曰,其人有王侯贵胄之气,前途不可估量。
她也是不知听谁说了一嘴,她和他年龄相仿,他又挺拔俊逸,胜过洛阳八百所谓才俊、纨袴膏粱,便也禁不住动了心思,在洛阳城最繁盛的酒楼会仙楼里私下召见了他。
一别十年,如今他贵为帝皇,坐拥天下,四海共主,他锋芒毕露,霸业已成,又可曾记得那个他辜负了十年的女人?
他还是有几分怀念她的吧,若非怀念,他又何至于花费那样大的力气将她不远千里接回来?
双双曾于洛阳许鸳盟,若非时运造化弄人,今时今日何至于此?
她眼底的情愫变得意味不明起来,俯身再拜周媜珠:
“妾张氏拜见娘娘,还未再贺娘娘有孕之喜,是妾失礼。”
她只称她为娘娘,至于是什么娘娘,那也未说。
皇后是娘娘,贵妃淑妃昭仪婕妤那也是娘娘。
望着周媜珠发顶的凤冠,她心头又莫名生起一种令她自己都感到恐怖的诅咒,她真希望那凤冠狠狠地从她头上坠下来,坠在周媜珠的肚子上,把她的肚子给砸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来。
周家的姐妹都下贱,都该这样!周媜珠如此,周婈珠更该如此!
可惜,那只是她的一个梦。
那凤冠始终没有坠下来,它仍然完好无损地戴在那女人的发间,那女人温和端庄地笑了笑,仪态没有半分不妥。
她谢过她的祝贺,请她入席坐下,为她好不容易重回故土接风洗尘。
媜珠刚刚忍不住以袖掩唇,偷偷尝了一颗那阿月混子果,倒觉得的确有些新鲜,眼神不禁又飘到了那金盘上。
周奉疆取来几颗,一颗一颗剥好了壳继续塞到她手里。
台下那些龟昌国使臣们又说了什么,媜珠没细听,只是一颗一颗接连吃了数颗阿月混子。
及宴酣时,龟昌国使臣之首再度离席,举杯向皇帝祝寿,说愿献龟昌王女及美女数十人侍奉陛下,但请大魏皇帝陛下笑纳。
此言一出,适才还颇有些丝竹之乐与人声交谈的殿内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不闻一丝声响。
媜珠这回也听清楚了,面上的微笑顿了一顿,但转瞬即便恢复如初,未留下一丝破绽。
她知道这一刻肯定有许多人或是打量或是好奇试探的目光悄悄流转到她的脸上,他们想要看到她不快,看到她恼怒,看到她露出任何本不该露出的表情。
包括周奉疆可能也在看她。
而她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不过是番邦小国献个美女而已,这种事情简直小得不值一提,并不足为怪。
甚至于,他们要是不向皇帝进献美女,这才算奇怪呢。
唯独这回却让殿内宗亲、臣僚们安静下来,眼底暗暗流露出几分打探之色。
这一次,这些女人,皇帝会不会破例收下呢?
——除了皇后之外,他还从未有过其他的女人,也从不会收受这些底下人献来的美女。
令龟昌使臣感到惊喜的是,大魏皇帝收下了。
而且,他收下这些美女时的神情竟然还很和悦,他很高兴。
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很快便叫他们的喜色被横扫一空:
“朕治下臣民,侍奉朕与皇后本为应当。今皇后有孕辛苦,难有悦色,正好可使异域伶人等为皇后献舞乐,使朕皇后心悦。——把这些伶人送到内司省去,叫她们排练歌舞去吧。皇后没见过多少西域歌舞,兴许会喜欢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将目光柔柔地流连在媜珠的脸上。
媜珠心中冷笑。
老畜生,自己好色还把由头朝我身上推。
等你四五十岁时候真被掏空了身子一命呜呼了,我一滴泪都不会给你掉的。
又及宴毕,远道而来的使臣们前往宣室殿内与皇帝和三省官员们议边疆政事,张玉令缓缓呼出一口气,也跟着他们一道前往。
等到许久许久之后,殿内的官员们渐渐离去,她才终于等到可以随着使臣们一道入内拜见皇帝的机会。
洛阳宫城内,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名为天统殿,也是一样的巍峨,冰冷,雄壮。
张玉令只短暂地去过几次。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长安的宣室殿。
她是第一次来,但是她寄给大魏皇帝的书信先于她而来过这里,也曾被人搁置在那个男人的桌案上。
可惜,尽管他或许见过了那封信,但他并未在上面留下只言片语的墨点。
他一个字都没有回她,就这样把那封信又退了回来。
退回那封信时,她正在返回长安的漫长道路上,也顺带着听到了大魏皇后怀有身孕的消息。
她低垂着头颅,恭顺地步入殿内,俯首再叩。
坐在宝座上的男人并没有叫她起身,只是告诉了她一声:
“你是前朝的公主,如今虽接你回国,却不应再有公主名分,朕以后会把你送回你扶风郡的外祖高家,以后你便是寻常女子,婚嫁自如。”
这就是他想要跟她说的话。
她心头有利刃刺过,也痛到无法呼吸。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承受这样的剧痛。痛和恨,是不一样的。
当年张道恭和周婈珠那对奸夫淫妇使计害她远嫁和亲时,接过那封圣旨,她满脑子里都是铺天盖地的怒与恨,唯独没有痛。
只有她心心念念、念念不忘之人,才能伤她,使她痛。
她平静地应下:“妾拜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懒懒道:“你寻回来的那些物件,若有能哄得皇后高兴的,朕照例有赏赐。——退下吧。”
也许他对她的归来感到几分期待,只是因为他的皇后孕中郁郁寡欢,他等着这些西域外藩千里迢迢献来的人或物,能给他的皇后拿去当个解闷的消遣,能博那个女人一笑。
张玉令忽然再难忍住,抬头满目泪光地看着他:
“陛下……陛下,十年前,妾曾与陛下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十年前,妾曾向陛下许诺,愿一生侍奉追随陛下……”
当年她倒也不是说要一生追随,她的意思是,她愿意找他做驸马。
如今物是人非,身份颠倒,再提这话,当然也要换个话头委婉地提起了。
面对她的示好,皇帝却只剩下冷漠淡然:
“朕乃天子,天命所归,天下人都该一生追随侍奉朕。”
张玉令精致的杏眼里滚落苦涩的泪珠:
“妾心至此不改,妾……妾心至此不曾有改。”
皇帝已经倦乏了:“张氏,看在你龟昌国先王遗孀的身份上,朕对你已是格外宽宥,你再在这里言行疯癫,朕即刻将你送去和你前朝张家的宗亲们关在一处了结残生!”
她忽然在哭中笑了出来,仍是自顾自地诉说着自己多年来的悲苦和哀怨:
“只因十年前一面,妾曾立誓此生必将追随陛下,此心十年不改。陛下,陛下,——妾虽是龟昌国先王的遗孀,可妾、妾,”
她声音低了下去,似乎自己也不忍启齿,
“妾念着陛下,至今为陛下保有处子之身,不愿失身于旁人。陛下,陛下!”
“妾心意不改,在归国路上仍心心念念还想能侍奉陛下左右,哪怕只能为陛下洒扫庭除,投洗衣履,归为奴仆,妾也心甘情愿啊陛下!”
身为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曾经那样高贵荣耀的女子,让她放下自己的尊严卑躬屈膝地跪伏在地和他说出这番话来,已是她的极限。
可周奉疆是怎样回答她的呢?
“朕有天下人作为臣仆,宫内尚不缺宫人使唤。宣室殿容不得你污言秽语,把她给朕拖出去,即刻送回扶风高家,叫高家严加看管。”
他短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厌恶的鄙夷。
张玉令伏地而泣,哀怨的泪像一条被撕了口的江,漫天倾泻在地上。
她知道她对他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甚至于,他愿意接她回国,大抵也并不是看在他和她旧日的情意上。
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龟昌国使臣们为什么卑躬屈膝地过来朝拜,又是献国宝又是献美女?
那是因为在今年年初时,疏勒都督府的魏军边军与龟昌骑兵为夺一城池而血战过,疏勒边军愈战愈勇,大获全胜,夺得本应属于龟昌的城池近十余个,险些将兵锋抵到了龟昌国王的脖子上。
龟昌王与西域周遭诸小国的国王们一下大惊失色,胆丧魂惊,面对这群重甲精兵,他们也忽然意识到,中原的王朝改朝换代了,此一时彼一时,汉人的边军也非昔时那群只知软弱无能的酒囊饭袋。
惊慌失措之下,为求自保,当然只能一面献地求和,一面对着大魏皇帝又是称陛下又是叫君父的,派来使臣朝拜乞降。
也是在这时,寡居的她看到了能再度归国的希望。
她找到了那位龟昌新王,自己名义上的继子。
她告诉他说,只要他愿意送她归国,只要他愿意帮她争宠,等到来日她俘获君心,再度显耀,甚至于……如果以后她的儿子能当上太子,她一定会好好报答他的。
给他土地,财帛,什么都可以。
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能再回到周奉疆的身边,只要自己能做他的女人,这些全是有希望的,这些都是她能得到的。
他怎么可能不想要她呢?
纵使他见过天下美人,可她的容色也并不输给她们多少,她还是美的。
她曾和他有过旧情,她还是前朝金贵的公主,龟昌国君的王后,这样的身份,哪怕哪个身居高位的男人并不喜欢她,面对她的主动献身,至少睡一睡,满足一番心里的变态癖好也还是愿意的。
男人不都是这样的么?
哪怕他愿意碰她半下呢?
只要半下,她就能让他再也离不开她,能让他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这是西域的胡巫们告诉她的,这是她身体拥有的魔力。
为了获得这份魔力,她为此付出了太多,她服下那么多苦涩、腥臭、漆黑的汤药,吃下了那么多恶心的东西……
可他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张玉令去扶风郡还是没有去成。
因为她从宣室殿内出来后,转头就借口称想要拜见皇后,静静地候在了椒房殿的宫门外。
媜珠自然没有不见之理,即应允了下来,叫人请长沙公主入内。
片刻后,长沙公主整肃仪容,缓缓步入椒房殿内。
她已来不及叹息这座寝殿的奢华精致,唯有怀揣着满腹恨意,一步步如同走在刀尖上一般走向那个女人。
跪地,叩首,在她的应准下起了身,再称赞她的美丽。
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近距离地看了一眼那个夜夜歇在他枕畔之侧的女人。
那本应是她的丈夫,本应是属于她的皇后之位。
不过是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就这样生生和她擦肩而过,哪个女人能甘心?哪个女人心里会没有半分怨念?
除非是圣人。
而他现在的妻子也极美的,哪怕怀着身孕,也并未损耗她的半分美貌容颜。
两人闲散地聊了几句后,观望着这位皇后举手投足间的脾性,长沙公主垂首微微一笑:
“妾自远乡归国,虽还不曾细细观赏长安风土,却隐约也能猜到几分,自妾回国,免不得要有些人云亦云的风言风语。”
媜珠也笑:“本宫深居禁廷,久不闻宫外事,倒不知是什么口舌言语了。”
张玉令的姿态极谦卑,“不论娘娘现在可否听闻,大抵以后也是要知道。娘娘可否听妾细言陈情?妾再拜厚谢娘娘恩德。”
这话的意思是想和她私下说些什么。
媜珠犹豫片刻,望向侍立两侧的宫娥们。
宫娥旋即知会她的意思,一声不吭地转身一一退下,带上了殿门。
见众人退下,张玉令起身再度跪伏在地,头颅低垂,声音哀婉:
“妾知娘娘一定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娘娘宽厚仁德,不曾和贱妾一般计较而已。”
“——妾曾和当今大魏皇帝陛下有过一桩口头定下的婚约,妾才应是今时今日嫁给当今陛下的女人。”
她望向媜珠:“娘娘听过这样的流言罢?”
第93章
媜珠敛于袖中的双手不自然地握紧了。
于片刻沉默中,她抿了抿自己的唇,并未出声回应长沙公主的“坦诚”。
她也不知自己该怎样回应才能显得她的确对他们这桩“旧情”毫不在乎。她是个太要自尊的人,嫉妒与吃醋都会使她认为自己变得低贱。
就像小时候,明明她偶尔也会在意父亲更宠爱家里的兄长和弟弟们,她也会介意父亲将更多的期望和寄予全都倾注在兄长弟弟们身上,仿佛只有他的儿子们才能成材,女儿们都是没有指望的。
但她绝不会表现出来,不会让父亲发现自己的醋意和算意,这对于一个女儿来说是不应当的,是出格的、蛮横无理的。
她只会在家中力所能及的更加严格要求自己自己,督促自己关心兄弟姐妹,善良柔婉,知书达理,以此来向父亲彰显仿佛他的女儿日后也可以为他光耀门楣。
见媜珠不语,长沙公主微微笑了笑:
“妾今日愿在此向娘娘起誓,妾绝无此念,从不敢与娘娘比肩,更不曾与陛下生过情愫。妾心清白,妾行守德。”
她望向媜珠,眸光是那样的坚定,
“娘娘,妾年少时受尽荣宠,也曾骄横无礼,跋扈张扬,不知收敛,明里暗里得罪过太多人,否则后来如何会沦落到如斯地步?所谓流言蜚语,不过是有心之人恶意中伤而已,妾实在辩无可辩,恐怕只有以死明志!”
媜珠微愣,又轻笑一声:“公主这话,本宫可当不起。公主之事,亦和本宫无关。”
长沙公主眼中的光亮渐渐消散了下去:“是妾失言,惹娘娘不快了,妾罪该万死,还请娘娘恕罪。”
她缓缓瘫坐于地,
“妾年少跋扈张扬,昔年在洛阳时又曾和琅琊公主不快,生出无数龃龉,如今妾将回国,终有安宁之日,难保有旧日的仇怨催生出恶言来,将许许多多莫须有之事强加于妾身。娘娘或许不爱听这些话,可妾知道他们这么做、这么说,是为了图什么。
一则是想借娘娘之手惩治妾身,叫妾被娘娘暗中处置报复,二则,又是阴妒娘娘,欲以此事败坏娘娘的声名。”
“妾的确是清白的。不瞒娘娘,妾当年的确曾在洛阳的酒楼中私下见过当今陛下,可妾见陛下一面,也只是感念陛下于我有恩,免去我嫁给奚族王子的苦楚,所以妾赠给了陛下一些金银俗物,此外再无他话。”
“妾再说句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话,那时的陛下,在前楚至宁十七年时只是个小小的北地武将,妾乃穆宗皇帝嫡女,代宗朝的长沙长公主,外祖家又是望族世家,妾心性之高傲,又岂会看得上一个北地武将?
杜撰这些污言秽语之人,在当年提这些话是为了诽谤侮辱妾身,在今时今日提这些话,是为了害死妾身,也是为了中伤娘娘有孕养胎的心情。”
“妾是前朝余孽,残花败柳之身,妾这样的人,改朝换代的时候死一万个也不值得史书提笔半句。可娘娘腹中怀着的是大魏的第一个皇子,何其尊贵,万万不能有半下闪失的。妾此来椒房殿,只想与娘娘澄清诬言,但求娘娘孕中无忧无怒,平安诞下皇子。”
被她这样一说,媜珠有几分动摇,但又忍不住道:
“你写给陛下的信,我看见了。”
张玉令又苦笑一声:“若妾说,那信不是妾写的,而是龟昌国使臣自作主张写给陛下的。他们想逼我攀附陛下,以此为龟昌国美言。妾实在含冤难辩,真欲一头撞死了才好。娘娘,何况妾是汉家女子,妾又怎能帮着异国谋利?”
媜珠再度沉默,没有回答。
张玉令低头用袖口拭了拭泪珠,低声凄凄地对媜珠又道:
“妾还有一言想与娘娘说,只求娘娘别告诉旁人才好。——妾知道娘娘是从前的周三娘子,是我姑母俪阳公主的嫡孙女。娘娘身上流着的血,也有我们张家的份,妾还侥幸和娘娘沾着一点血亲。妾的故国没了,可故国的血脉还在。妾日夜期盼娘娘能诞下皇子,到底这小皇子也流着一点张家的血。娘娘以为,妾会记恨娘娘、对娘娘不利吗?”
“陛下愿意迎妾归国,也是指望着妾带来的西域珍宝、舞姬伶人们可以哄娘娘孕中高兴,对小皇子好。”
“妾愿意指天地发誓,妾愿折己身寿数为娘娘腹中皇子祈福,绝无半句虚言。”
媜珠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问的是张玉令是如何知晓她的身世的。
张玉令笑:“是娘娘的二姐姐,哼,这种女人的嘴里什么话是不能说的?真话她可以到处宣扬,假话她也敢四处诽谤。当年她在洛阳编排娘娘的话,少说也有一箩筐了。彼时娘娘的父兄都被陛下给……哎,琅琊公主就满洛阳的告诉,说冀州新节度使的夫人,就是从前的三娘子,还说娘娘……说了娘娘许多坏话,说娘娘和陛下早就,早就……”
媜珠的神色有些低落了下去,心头一惊。
张玉令也好,二姐姐也好,她们的话对她来说都是半真半假,似乎谁都有道理,却谁都无法彻底取信她。
她忽然想起周奉疆来。
做一个皇后都这么难,要疲于应付和分辨这些人的各种言辞,做一个皇帝是不是更难?
天下臣民有一万张嘴,他该去听谁的?
张玉令过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精致的木盒,里头大约装了什么东西。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俯身去打开那个木盒,一面打开盒子,她一面又自言自语道:
“妾绝无半分非分之想,还能侥幸回国,妾一心只想平平静静地继续嫁人生子,过一个妇人最安宁的生活。妾还想厚颜求一求娘娘的恩典,请娘娘为妾赐婚呢。若无娘娘的恩典,妾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去?”
说话间她打开了那个木盒子,里头竟装着一只精致奢靡的琉璃瓷瓶,描金绣彩,一眼望去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张玉令有些讨好地对媜珠笑道:
“这只瓷瓶,还是前楚的开国皇后所有的,后来一代代传下去,也就传到了我母亲高皇后的手中。高皇后生前把此物留给了我,说要庇佑我一生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大约正是有此宝瓶庇佑,妾虽身遭磨难,然乱世中竟也没伤没病的活到了今日,可见此瓶当真有用。妾愿将此物献给娘娘,只想求它福佑娘娘和娘娘腹中的小皇子。”
说着,她还有些贼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娘娘不用对妾有戒备之心,娘娘腹中的皇子还有我们张家的血脉,于妾而言,可不是只盼着娘娘的小皇子日后登临大宝?谁亲谁重,妾还分不清吗?”
瞧她如此,媜珠反而放下了心中的防备,又有些过意不去了。
她有几分歉疚,以为是自己善妒吃醋故意曲解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当下神色和缓了许多,柔声请她起来。
这琉璃宝瓶她不好意思收,又请长沙公主带回去。
长沙公主执意不肯,一定要赠给媜珠,说要庇佑她腹中胎儿,请她放在房内做个陈设。
“此物历来是传给当朝皇后的,传国之宝,如今只有娘娘能受用她,若不放在娘娘这里,就算是宝物也要蒙尘的。”
她还笑言说:“娘娘若怕这东西不好,还请照顾娘娘的医者们先来查验一番才是。”
那琉璃宝瓶中微有一股幽幽的香气,媜珠轻轻嗅了嗅,倒不是她讨厌的味道。
张玉令起身已欲告退,她还不忘提醒媜珠:
“还请娘娘就看在俪阳公主的份上,您是俪阳公主的嫡亲孙女,妾也是俪阳公主的侄女,求娘娘过阵子想起来妾,也能为妾指一桩体面的婚事,让妾得以安稳余生,妾实在感激不尽,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娘娘。”
媜珠和婉地笑了笑:“婚嫁之事还要看自己喜不喜欢,若是公主有什么中意的儿郎,也可来告诉本宫就是。”
媜珠话未说完,外头已传来皇帝过来的动静:
“媜媜,张氏和你说什么了?”
殿门一下大开,皇帝踏入殿内,神情有些焦急,余光带着一丝厌恶,轻轻拂过跪在地上那个女人的身上。
张玉令却抢先道:“陛下,还请陛下勿怪妾贪慕虚荣……妾是和娘娘说,妾归国后归为寻常女子,婚嫁自如,想请娘娘为妾指婚,给妾寻一个好儿郎托付呢。”
周奉疆显然一愣。
他望向媜珠,似是在查探媜珠的意思,媜珠浅笑着点了点头:
“长沙公主是这个意思,陛下,妾心中是想……或许等公主自己心里瞧好了什么人家,妾再为公主赐婚,倒比盲婚哑嫁的要好些呢。自然了,若公主再婚,单是念在公主曾和亲远藩的功劳苦楚,妾也当再为公主赠上一份丰厚的嫁妆。”
周奉疆默了默,显然是有些不可置信。
他以为张氏过来定然是为了挑拨他与媜珠之间的关系,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添油加醋地告诉媜珠,惹媜珠生气不快的。
倒不曾想,这女人的心性转的如此之快,也这样识时务,紧赶慢赶着就为自己寻下一条好出路。
也不算愚笨。
见没什么大事发生,媜珠心情也还不错的样子,他便也放下了心来。
他的目光也转向了那只琉璃宝瓶,媜珠说是长沙公主所赠。
张玉令又道:“这宝瓶上沾染了些西域的熏香,至今仍有些幽幽的香气,也不知陛下和娘娘闻不闻得惯,娘娘若要将此物搁在殿内,定要请医者们来检查一番才好。”
张玉令很快离宫出去了。
那盏精致奢华的琉璃瓶则被媜珠小心翼翼地搁在了自己寝殿内殿的博古架上。
收了张玉令这样的厚礼,又曾在心中误会过她,她还是十分不安又歉疚,便叫来佩芝一起,在她库房的珍宝中挑挑拣拣选了好些东西,叫人取出来赠给长沙公主,算是她略表谢意了。
周奉疆忽然发现,媜珠的心情从张玉令来过之后似乎便肉眼可见地好了很多。
甚至这天晚上两人一起用晚膳时,她还多了许多笑颜,也不再如前几日那般郁郁寡欢。
他难免有些好奇张玉令关起门来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
媜珠搪塞过去:“长沙公主讲了许多她在西域的见闻,的确新奇有趣。妾不曾去过西域,当然愿意多听她说说这些故事了。”
周奉疆仍有几分不信:“就说这些?需要关起门来说?”
他心中仍有些莫名的不安,毕竟每次媜珠要关起门来和谁偷偷说话,最后必定要出点什么岔子。
——实在是太多惨烈的前车之鉴了。
媜珠故意摆出一副不悦的架子来:
“公主归国,故国已亡,她心中忐忑不安,身如浮萍,希望我能为她找一门好婚事,这话她怎么好意思对着椒房殿满殿的宫人嚷嚷,她不要脸面的吗?当然要关起门来偷偷说了。”
周奉疆将信将疑。
他垂下眼帘为媜珠挑着一块鲜嫩鱼肉中的鱼刺,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了她一句:
“少和张氏来往,到底是前朝之人,不过是看在她和亲过的份上才给她一份亡国后的体面的。她的婚嫁也由她外祖高家做主,你不必去掺和。”
媜珠问他:“陛下从前似乎从未和妾说过这样的话,今日为何如此评说长沙公主?”
皇帝只道:“这话你该问问你二姐姐,你要给她寻个好婚事,保管能把你二姐姐气死。”
他用那块鱼肉堵住了媜珠的嘴。
他虽对张玉令尚有几分莫名的不放心,但见她至少能哄得媜珠开怀,倒也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了。
至夜,宫娥们服侍媜珠沐浴梳洗毕,为她换上寝衣,将她送入床帐内歇下。
她的肚子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因她本就身子纤薄,四肢细细,是以这时柔软的肚腹上便能看出些许隆起,是那个小生命在一点一点长大的痕迹。
母亲怕她孕中肚腹生纹,损伤身段,从她的肚子刚满两个月起就叫人给她制了蛇油珠粉膏,叫她每晚睡前细细地涂抹肚腹,滋养肌肤。
媜珠披散着夜雾一般的浓密长发,懒懒地躺在织金妆花缎的软被上,像一只毛发雪白的柔软的兔,终于柔顺安静了下来,可以被人顺着毛爱抚。
周奉疆梳洗更衣后也上了榻,半跪在她身侧,从她肚腹处掀起她的寝衣,取来那蛇油珍珠粉制的软膏,置于自己宽厚的掌心,然后一点点轻柔地涂抹着她雪白的肚腹上。
媜珠是喜欢被他这样抚弄的,他的掌心带着薄茧,虽有几分粗糙,可他抚摸她的动作又是温柔的,叫媜珠异常享受。
他也喜欢这样看着她,看着她像一只怀孕的母猫,懒洋洋地翻着肚腹对人撒娇,毫不设防、全然信任的姿态,似乎你只要轻轻叼着她的后颈便可以把她叼回窝里,她也绝不反抗。
……如果她真是一只猫呢?如果她真是一只猫,不论她愿意活在街坊闹市还是山林深村,他都会陪着她,和她生一窝一窝的猫崽。他还会给她抓来许多的鱼虾作为供奉,要把她供成一只得道的猫妖,要她长生不老,修炼成仙。
他今天晚上直接给她涂蛇油膏,意思便是今晚不会碰她。
这是她怀孕后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对她仍有需求,也会对她的身体有反应,虽则他不会要求她真的侍寝,但媜珠还是少不了各种配合他,或是用手,或是用其他。
他会蹭在她身上,会弄脏她。当然,事后他也会为她擦拭干净。
为了不浪费她肚皮涂上去的软膏,每次夜里他准备对她做什么时,他总会在一切结束后才给她涂肚皮。
若是这夜对她无欲无求,他就会直接为她涂好肚子,然后哄她睡下。
媜珠被他的手掌抚摸得昏昏欲睡,加之今日她了结了一桩心事,心中安稳,很快就沉沉睡下了。
周奉疆凝视着她的睡颜许久,也在她身侧躺下。
然而至夜深时,他歇在这样馨香娇艳的温柔乡里,从四肢到脊背之间陡然涌起一股燥热的炙意,叫他浑身的血液也渐渐沸腾起来。
他忽然睁开了双眸,在这深深漆黑的长夜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媜珠在他怀中熟睡,睡颜安稳恬静,绵长地吐息,胸脯靠在他的怀中。
他睁眼煎熬许久,那股灼热的躁动却久久难以消退,叫他烦躁地皱眉。
也许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媜珠嘟了嘟唇,嘤咛了一声,哼哼唧唧地在他怀中翻了半个身,转身又睡了下去。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轻轻撩起了她的衣,握住那雪腻的峰。
媜珠后来被他吵醒,静静地睁着眼在黑暗中看着他。
事毕后,他粗喘着抱住她,亲吻她的后颈,哑声告诉她说,以后不会这样,不会再有下次,不会再吵到你的好梦。
媜珠困倦地阖起了眼,并不相信男人在榻上的鬼话。
之后的几天里,白日里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发生,一切似乎皆复归于平静。
西域诸国使臣们献来的宝物的确分走了媜珠大半的精神,她喜欢一一去看这些稀奇的东西,并且常常从中挑选合适的物件赏赐给宗亲女眷们。
唯一有些异样的,还是在夜里。
周奉疆在夜里越来越不做人,对她索求愈多,几乎到了夜夜放纵的地步。
媜珠起先还能应付他一番,可她后来也察觉他越来越过分,甚至会在她熟睡后继续对她发情,将她再从榻上拽起来。
她的心事无处吐露,只能在私下隐晦地告诉给母亲和母亲的嬷嬷福蓉。
福蓉抚了抚她的背,也有些不安地怀疑道:
“兴许还真是这上头的事儿,娘娘……”
她咬咬牙,尽量委婉地和媜珠提起这些男女之事,“从您有了肚子,陛下就再未真真儿宠幸过您了,平常榻上那些……那些也不作数的。兴许是男人憋着的火气重,所以这才愈发厉害起来……”
媜珠又有些郁郁起来:“那我怎么办?他这样,我该怎么办?”
某夜云雨后,周奉疆拥着汗涔涔的媜珠躺下,鼻间似乎又似有似无地传来一阵幽幽的淡香。
那香气分明是轻柔的,幽婉的,是温顺无害、淡若清风的味道,可钻入他的头颅中,又让他更加烦躁起来。
他忽地从榻上披衣起身,双眸如鹰隼一般在黑夜里游走于这殿内,眸光锐利似剑。
媜珠唤了他两声,他也置若罔闻。
终于,他在那博古架前站定,望向了那只张玉令献来的琉璃宝瓶。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这瓶子有问题。明日让王医丞他们再来看看,你先别搁在殿内了。”
媜珠回过神来后直接被他气笑了,她也披了寝衣起身过来,站在他身侧和他一起望向这只宝瓶:
“能有什么问题?怎么,看见它你就会发狂?”
她又凑近嗅了嗅那瓶中散发的似有似无的香气:
“我还挺喜欢这味道的。”
周奉疆的眼神益发凛冽起来:“这香味有问题。若不是这香气,朕不至于——”
媜珠转身就走,双腿颤颤发软,打着哈欠要回去继续睡下:
“你少折腾王医丞,那天他就看过这琉璃瓶了,里里外外检查过都说没什么问题。明明是你自己好色荒淫,总要把由头都朝别人身上推。”
周奉疆犹不肯放弃,依然叫人过来,今夜就把这瓶子抱出去。
媜珠这会儿才是真的烦他了,她倒也不是为了替张玉令说什么好话,就是被他折腾了半夜后忍不住发脾气,连带着对他过去积攒的怨气都一并爆发出来:
“放那,不准动!本宫说了不准动!
——你好色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如今我怀孕了你还是对我有反应,你自己面子上也过意不去,是么?呵,你要是忍不住也不用只对着我一个人啊,龟昌使臣们不是给你送了许多西域美人么?还不够你使的?”
周奉疆的火气也被她挑起了几分:
“张玉令是你什么人?你就要这样护着她?朕今日就一定要把这东西弄走,再叫太医署的人都来看过,朕说这东西有问题,它就一定有问题。”
媜珠蓦然瞪大双眸,抚着肚子坐在床榻边和他吵起来:
“她是我什么人?我该问问她是你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有人以她的名义给你写过信!何等情意绵绵!你连一句话都没跟我提过,怎么,是心虚吗?外头有人沸沸扬扬传说她和你有过一段旧情,你开口跟我解释过半句吗?你为什么不解释?”
周奉疆一下哑然,许久后才反问她:
“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子虚乌有之事?”
媜珠冷笑:“不论真真假假,那么多人都知道,就我不该知道。”
他仰了仰脖颈,顾忌她有孕在身,终究咽下了这口气,声音放柔了下来,
“这些我都可以和你解释,好了,媜媜,夜深了,我们安置吧。”
媜珠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把那瓶子放在那。就算这瓶子有问题,我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要怎么害我。”
周奉疆不想和她一般计较,低声命佩芝把它抱出去。
媜珠又喝令佩芝放回去,弄得佩芝一个头两个大。
就在佩芝抱起这个瓶子时,周奉疆忽地注意到这琉璃宝瓶大的有些出奇,瓶身几乎是一般瓷瓶的两三倍大。
他从瓶口往下望了一眼,总觉得这瓶子有些不对劲,瓶身内外似乎空着一截隐秘的空间,不知放了些什么在里头。
他伸手探了一圈,愕然发觉瓶身内的确有个小小的机关,但是试了半圈也摸不到其中的关窍。
周奉疆一时不耐烦,直接抄起这瓶子往地上砸去,哗啦一声,宝瓶应声而碎,前楚一朝传了二百多年的珍宝,就此化为一地的碎片。
然,于这一地碎片中,似乎还有一件不该有的东西。
是个布人偶。
佩芝一下跪倒在地,双手发颤地捡起那只布人偶,只是看了一眼,很快便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陛下……陛下息怒,这,这宫中有人对陛下行巫蛊厌胜之术。”
媜珠忽然发现有人在看向自己。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94章
在被连夜召进宫中时,张玉令的内心是有过一股忐忑的。
她并不曾预料到事发之日会来得如此快,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此感到些许庆幸?
是庆幸,还是该失望?
一把悬在她头顶数日的剑,今夜终于是坠了下来,不必让她继续在日夜的悬心紧张中重复受煎熬了。
至于马上这把剑将会劈在周媜珠的身上,还是会劈在她自己身上,连她也不能全然确定。
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冒多大的险就能带来多大的回报,这个道理她是懂的,她也心甘情愿以身入局。
在入宫的一路上,其实她仍感到有些失望,因为直到事发之时,她似乎还没有听到周媜珠小产的消息,这一局设计得再好,终归还是有点纰漏的。
若是周媜珠腹中的孩子也掉了下来,也许更能让周奉疆厌弃她。
而今那个孩子还在……多少会有几分成为周媜珠狡辩与翻身的依仗,想起来就叫她有些心烦意乱。
她自认为走这一步棋对自己来说是利大于弊的,也是胜算最大的。
龟昌国地处西域,来往异邦人众多,也多的是许多汉人不曾听说过的胡巫奇术。
从龟昌启程返国之时,她尚未料到周媜珠会有身孕,对她这一胎也没有任何的对策。
但还好,还好她还为周奉疆准备了一份“大礼”。这东西可算是帮了她大忙了。
那琉璃宝瓶中的人偶摄的是周奉疆的魂,当中用一根金针刺过人偶的心口,直抵脏器,而那金针的另一端,是一只小小的金锁扣,正佩于她的胸前。
像一根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红线,将他们两人无声无息地连结在了一起。
整只人偶浸泡以秘制的血鸦香,最能乱男人的心智与情欲。
人偶芯里,取了她的三滴血滴在里面。
西域的胡巫们都告诉她说,这一定能使得她心心念念的男子爱上她,对她难舍难分,从此之后心里眼里都只看得见她一个人,会让男人对她梦魂颠倒,欲罢不能。
这巫法鲜少有失算之时,此术必能成功。
她将这人偶藏在琉璃宝瓶的隐蔽机关之内,将它献给周媜珠,不论周媜珠和周奉疆能不能发现、是早是晚发现,对她来说都是好处。
反正她已经笃定凭周媜珠自己绝不会发现琉璃瓶中的机关,而那散发出来的幽幽香气,中原的医者们从未见过,也闻不出此物有给男子催情的功效。
只要周媜珠当场查不出这东西有问题,以后再怎么样,都不能再怪在她头上了。
周奉疆这般宠爱周媜珠,哪怕她怀着孕也要夜夜陪着她,宿在她身边。
哼,她会让周媜珠知道,这样的宠爱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报应。
——若是她和周奉疆都没有察觉那琉璃瓶中的异样,瓶中的幽香则会夜夜激起男人的血性和欲望,只要周奉疆忍不住宠幸她,她那肚子里的孽种早晚保不住。此为她张玉令之得。
即便周奉疆能忍住为了这个孩子不碰她,可他心里的火已经被加倍勾起来了,他迟早会宠幸别人,纳左右妃妾,打破周媜珠独一无二的专房之宠。他能开始碰别的女人,早晚也会愿意碰她的。这对她有好处,亦为她张玉令之所得。
——若没过多久,周媜珠或是周奉疆发现那琉璃瓶里的异样,发现了那只人偶,周奉疆一定会勃然大怒,他一定会觉得是周媜珠在暗中诅咒他。
周媜珠若因此被废弃,此为她张玉令之大得;
哪怕周媜珠不被废,只要能让周奉疆从此对她起了疑心,对赵家生起芥蒂不满,对周媜珠的宠爱大打折扣乃至对她冷淡下来,也还算是她赢了。
这一局,掷在棋盘上就是个十八面的骰子,哪一面翻出来怎么算都该是她赢。
她不信周媜珠能有从中脱身的妙计。就算她肚子里怀着那个孽种。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面对周奉疆的责问时,利口巧辞,一面甩脱自己的嫌疑,一面将此罪祸水东引,转嫁到周媜珠头上去。
张玉令知道“巫蛊”这两个字,在宫廷中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自幼熟读史书的周媜珠更是心知肚明。
——这是历朝历代的皇帝最忌讳的灾祸。
不论这是个怎样的皇帝,是大权在握还是傀儡之君,是贤明还是昏庸,仁慈还是暴虐,宽忍大度还是目空一世……
只要触及到这两个字了,几乎所有的皇帝都只会有一个反应,
暴怒,然后命人严加追查,牵连甚广,用无数人的鲜血去填平他的怒火。
这时候不论是谁和巫蛊二字沾边都没用了,他的母亲,外戚,宠妃,爱子,亲信,谁都不会得到赦免例外。
在看到那只她从未见过的人偶时,媜珠的心立刻便揪了起来,深深的恐惧席卷全身,在她面前瞬间闪过的是她的母亲、她的外祖赵家人的身影、她椒房殿内外所有无辜宫人们的面容……
也许只要周奉疆愿意,这些人都将被他迁怒,下狱,处置。
她不想看到这样恐怖的画面,至于她自己、至于这只人偶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则是无关紧要的了。
她忽然感到腹部有些隐隐作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又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不过,令她很快安心下来的是,也许是看到她的异常,周奉疆面色焦急地过来抱住了她,将她按在他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脑安抚她说:
“媜媜!我知道这些和你无关,别害怕,哥哥替你主持公道,还你清白。”
“乖,不怕了,哥哥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媜媜的错,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在他怀里很快便止住了颤抖,满心依赖地下意识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这一刻他所给予她的安全感和溢于言表的宠溺,呈现在她面前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也是第一个这样哄着她的人。即便是她的父亲周鼎尚且不曾这样偏宠过她。
当年她失足落入湖中、兄长们袖手旁观而不曾搭手施救时,事后,她也曾这样害怕地伏在父亲周鼎的怀中,哽咽跟他说,爹爹,媜媜以为这辈子差点再也不能看见你了。
她希望她父亲会说,他会为她主持公道。可他终究没有。
或许是周奉疆的怀抱和保护让她汲取到了源源不断的暖意,令她原本发寒的手足也渐渐恢复了知觉,她终于有力气开口说话:
“那东西不是我放的。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周奉疆愈发用力地抱紧她,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知道,我相信媜媜,我知道这些和你无关。哥哥会为媜媜主持公道的,媜媜,别害怕。”
媜珠泫然泣下,泪光涟涟地伏在他肩头,咬了咬唇低声哽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的信任使她心安,又使她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其实他还是爱她的。而她也离不开他。
在这个世上,她离不开他。
媜珠腹中有些绞痛不适,皇帝立刻叫人去把王医丞拉过来,又命人连夜去把尚居于长安城中的长沙公主张玉令带来审问。
王医丞揉着惺忪的睡眼慌忙穿了衣裳赶过来,跪地为媜珠切过脉,眉头不由一跳。
皇后的确有几分动了胎气,像是受了些什么刺激,难怪她身上不舒服,他即刻督促其他的医者们去为皇后熬煮安胎药来,又叫女医为皇后按了按身上的几个穴道,好让皇后的情绪稳定下来。
等处理好这些,王医丞也长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就下意识地把罪责朝皇帝身上推去,
“娘娘这回恐怕还是在床笫之间受了刺激,惊动胎象,陛下,陛下!臣……臣三番几次提醒过陛下的,娘娘现在怀胎还不足三月,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小心翼翼养着还来不及,怎么能,您怎么能……
臣说句罪该万死的悖逆之言:若是陛下都不爱惜娘娘的身子,纵使臣使出浑身解数为娘娘保胎,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他当然大着胆子要把问题都推给皇帝,要不然皇后孕初期胎象不好,岂不是叫这暴君找到由头怪给他们太医署了吗?
龙床边上的雨影银丝纱低垂下来,于一室静谧的烛灯光亮下朦胧地遮住了媜珠的纤柔的身影,她是楚楚可怜,柔肤弱体,姿态荏弱地靠在皇帝的身上,被人温柔地哄着服下了一口汤药。
听到王医丞这老匹夫在这胡言乱语,周奉疆这才想起来找他算账,他将媜珠轻轻放回榻上躺下,撩起纱帐起了身,提起声量直斥王医丞道:
“朕还未寻你算账,你倒敢对朕指手画脚起来!老匹夫,张氏献来的那琉璃瓶你是见过的,朕也叫你细细查过可有异样,还问你那琉璃瓶中的香气是何物,你是怎么告诉朕的?就因为你说那瓷瓶无误,香气也于有孕的妇人无害,朕这才敢叫皇后摆在殿内!但凡朕迟几日发现那腌臜下作的物件,这东西真伤了皇后和胎儿,你几个脑袋够朕砍的!”
王医丞一下便汗如雨下,当即跪伏在地:
“陛下的意思是……那琉璃瓶中有些、有些……?”
皇帝将那只人偶丢到他面前:“你再去闻闻,这到底是什么香!”
王医丞惊惧起来:“这、这、这——”
皇帝压低声音冷笑:“是谁将这人偶置于琉璃瓶中的机关内的?朕几日不曾发觉,夜间宿于这殿内,总有些血气上涌,忍不住想……这东西似乎还只对朕有用,皇后和殿内侍奉的宫娥嬷嬷们,怎么就不见在她们身上起效?”
王医丞一下大彻大悟了:“那这香气恐怕是外邦波斯国和大食国宫廷内常用的血鸦香了,臣的确有所耳闻。臣知晓此物!臣年少时游历西域,听闻西域宫廷王妃侍女们争相欲求此香争宠……此香只对、只对男子有效,于女子则毫无用处。臣一时当作新奇,并未留意。又因此香极名贵,常为西域宫中秘用,臣虽有耳闻,可是却不曾亲自见过,起先更不能知此香究竟是何味道啊陛下!”
王医丞连连磕头起来:“臣实在罪该万死,臣愧对陛下、娘娘的重用!”
周奉疆微微哂笑了下,“你说这血鸦香十分名贵珍奇,便是在外邦异国,也只有宫中可用?”
王医丞道是,“昔时似乎有人和臣提了一嘴,说这血鸦香,哪怕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也要先捉一千只公乌鸦来配它呢!要取一千只公乌鸦的心来,生剖出来,投入大炉中熬煮,期间还要加入黑月桂、玫瑰……所以常是西域贵族女子、妇人为争宠,求丈夫宠爱,偷偷于房中所用,而且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要价值千金。”
周奉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朕知道了。”
设局之人的确耗费了良多心血,也打定主意认定了哪怕是交给宫中太医署的医者们检查,这些医者都未必能察觉出异样来。
即便有人能听说过它,也没有机会亲自闻过它的味道,根本认不出它。
王医丞被皇帝撵下去时,还不忘为自己辩驳一句:
“臣虽有罪不曾先认出此物的香气,不过多赖陛下福泽庇佑,娘娘凤仪之尊,此物并不能伤到娘娘和腹中龙胎,陛下、娘娘尚可宽心。”
言下之意就是媜珠今晚动了胎气还是不能怪他。反正他永远有他的道理。
王医丞离开后不久,浓墨的夜色中,张玉令及跟随她自龟昌而来的随从、婢女们也一箩筐被皇帝揪了过来。
皇帝准备自己亲自去别处审问他们,叫媜珠好好歇一歇,安心睡一觉。媜珠不肯,坚持要披衣起了身,和他一起过去。
这些人被皇帝命人带去了椒房殿的偏殿里,一下便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张玉令俯首跪叩天子和皇后:“陛下漏夜召妾等前来,妾心惶恐,不知陛下有何吩咐、问询。”
周奉疆嗤笑了声:“你惶恐?你当然惶恐!不只是你该惶恐,你外祖高家所有人的人头在脖子上都不太稳当。”
此时已入了秋,虽还未到能烧炭取暖的季节,但周奉疆怕夜间寒气伤了媜珠,亲自给她裹了层厚实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安置在殿内的宝座上,他自己步下高台,亲审张玉令。
张玉令当然是不认的:“陛下!妾、妾实在不知陛下何有此言,妾与高家全族乱世中得以保全性命,皆仰仗陛下恩泽垂祐,陛下若要取妾和高家的性命,妾甘愿赴死,只是妾不知陛下为何……”
皇帝从袖中取出那只人偶又丢给了她:
“现在知道了?”
长沙公主姣好面容上的表情经历了好一番力求生动的变化,也许她也用尽全身力气表演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显得确实无辜、继而困惑、然后是恐惧、害怕,最后也同样愤怒地谴责到底是谁在宫中行巫蛊之术。
但周奉疆没有耐心等完她这一出戏的落幕,他不耐烦地斥她:
“朕不是你前楚的亡国之君张道恭,更不是谁都能来朕面前东诳西骗的!你当朕当真看不出你那点贼心思?朕只是懒得和一介亡国妇人计较!”
“夜深了,皇后也倦乏了。朕再给你半炷香的工夫,你若从实招来,朕尚可不牵连你外祖高家。你若再敢狡辩喊冤,半炷香后,不论你认不认,朕明日就会把连诛五族的诏书送到你外祖父面前。”
张玉令凄然一笑,跪倒在地,即便心中惊涛骇浪,可越是这样关键的时候,她越是要沉住气的。
她愣愣地捧起那只人偶,低声喃喃道:“这宫中……这宫中有人对陛下行巫蛊之术,此人实在罪该万死,可,可妾,可妾方历经车马劳苦重回故乡,陛下为何一心认定是妾所为?妾连这人偶为何会出现、出现在何处也并不知情啊!陛下救妾于水火之中,妾感激陛下还来不及,妾永生永世感念陛下的恩德,妾不会这么做的!”
佩芝站在一旁板着脸回了一句:“这人偶被陛下发现于长沙公主所献皇后的琉璃瓷瓶暗格内。王医丞来检查过,人偶里还沁了西域的血鸦香,那血鸦香又是给男子催情所用的。长沙公主,您当真不知情?”
她忽然惊叫了一声:
“陛下,陛下,妾当真是冤枉的!陛下您瞧,您瞧啊,这人偶所用的布料乃是蜀地丝锦,是蜀锦啊!这样好的料子,只有宫中帝后可用,妾漂泊异国多年,即便是妾所为,妾何来这样的料子!何况,何况当日妾将那琉璃瓶献给皇后娘娘,妾也请皇后娘娘叫医者们来查验过的!——娘娘多日不说宝瓶有异样,为何今日其中就多了个什么暗格,又冒出了这人偶呢?妾实在不知!”
张玉令哀哀哭泣起来:“求陛下明鉴!求陛下明鉴!若能还妾一个清白,妾死也甘心了!”
媜珠一下警惕地悬起了心。
包裹在那人偶上的布料的确是蜀锦,也的确只有帝后可用。
张玉令离国数年,按理来说,她当然不可能还有这样的布料了。
如今的皇帝不可能自己诅咒自己,那照她所说,唯一还能行此术的,嫌疑最大的不就是她这个皇后?
那样的料子,她记得自己隐约当真有过几匹,有些裁了衣裙,有些被她拿去做了些香囊赠给宫外的王妃公主们。
她确实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人偶身上会用了蜀锦布料。
张玉令把脏水朝媜珠身上泼去,媜珠也是辩无可辩,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
周奉疆及时便安抚了她:
“你不用说话。你是朕的皇后,谁敢毁谤朕的皇后,该由朕先处置了这些人……几时轮到朕的皇后自降身价和这些人解释起来?若有一万人议论皇后,是砍一万个人头容易些,还是要朕的皇后为这一万句话一一辩驳清白?滑天下之大稽。”
张玉令的心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碾压过,碎成了一地齑粉,连痛觉都不复存在,只觉得浑身麻木。
她苦笑一声,至今仍是那样的无辜、仿佛受尽了冤屈。
“陛下宠爱娘娘,而妾卑贱如尘泥,万般的罪责当然由妾这等罪人来承担了。为陛下和娘娘而死,为陛下和娘娘而认罪,妾心甘情愿,再无他话。”
周奉疆望向跪在一旁的其余人,耐心渐渐被耗得一丝不剩:
“张氏用的血鸦香不是轻易能得来的。朕是否可以断言称,此事龟昌国王等亦有参与?你们是跟随张氏和亲龟昌的,如今又跟随张氏回来,张氏的一举一动,难道你们不知情?”
“有能检举者,朕尚能饶过你们一命。”
皇帝话音刚落下没多久,跪伏在地的众人中,一个和长沙公主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哗然起身几步,跪在皇帝前,抬首道:
“妾高氏拜见陛下、娘娘。张氏有如此悖逆之行,欲谋害陛下、嫁祸娘娘,妾委实不知张氏包藏祸心。然妾有只言片语愿禀告陛下,
一则,张氏说蜀锦珍贵,她漂泊异国数年,不能得蜀锦。此言非也。张氏昔年和亲龟昌,前楚洛阳宫中陪嫁颇丰,其中便有蜀锦二十匹。直至归国时,张氏尚未用完。张氏还曾将蜀锦赏赐给贱妾些许,妾有一荷包便是蜀锦所制,今存于妆奁内,可取于陛下所观。
二则,张氏口口声声说龟昌新王苛待她,实则非也。张氏临归国前,龟昌新王数度召见张氏,并且意在力劝张氏归国后献媚于陛下,充作陛下的后宫,以此为龟昌国美言。血鸦香的确难得,妾等居于龟昌宫廷也有数年,只听闻而不见之,但张氏恐怕是有机会能得此物的。
以上种种,妾如有半句虚言,愿受天地共遣,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她叫高文袖。
公主和亲,往往并不是她一个人带着奴仆们就前往异域他国的。
史书会记载公主和亲的年份与公主本人的封号,但并不会详细记载那些为公主充作陪嫁的其他女子。
这些女子有宗室女,也有臣僚女。她们也在大好的年华突然被朝廷选中,承担了和公主同样的命运,跟随公主彻底拜别父母亲族,默默无闻地嫁去异国他乡。
高文袖就是当年被选中为长沙公主陪嫁的臣下女之一。
她是公主外祖高家的女儿,是长沙公主的表妹,是公主生母高皇后的嫡亲侄女。
十七岁那年,她本应嫁给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却因公主命运的改变,连带着也改变了她的人生。
如果她安安静静地跟随着预定的命运,做一个世族之女,嫁给另一个豪族子弟,她会成为一族宗妇,为丈夫生儿育女,体面顺遂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当她被选为公主和亲西域龟昌国的陪嫁时,这些就全都变了。
她不再有自己的名字,甚至连自己的姓氏也不会再被史书提及。
她的牺牲,她的人生,仿佛也是无关紧要的。
她成了公主的媵人,为奴为妾地在龟昌王宫里伺候公主与那位龟昌老国王。
她不喜欢那里。
那里的人穿着她没见过的衣服,吃着她不喜欢的食物,说着她几乎听不懂的话。那一切都令她感到恐怖,瘆人,凄惨,又无法改变。
在龟昌王宫里的每一个夜晚,她都在想,数千里之外的家乡,她的母亲今夜有在思念她吗?她的母亲也有这样为她哭泣吗?
她本以为她这一生都会枯萎在异国的宫廷里,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重回故土的一日。
高文袖话音刚落,张玉令一下便跳起来指着她骂道:
“高文袖!你,你敢如此污蔑我,你,……你不得好死!”
高文袖冷眉相对:“张玉令,你实在蠢到无可救药。”
那一声无可救药里也许也饱含了她太多的无奈。
说句难听的,事情到这个地步了,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连她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难道皇帝会不知道吗?
坦然承认,好歹还能挽回高家其余无辜人的性命。她不能看着张玉令将高家其他人的命拿来当作她冒险的代价。她张玉令凭什么敢这么做?
更何况,皇帝根本并不需要等着张玉令认罪了才能处置她。
他不过是想替自己被诬陷的心爱之人解个气罢了。
皇帝倒是对高文袖的坦诚颇为满意,命人赏赐她千金。
见高文袖得天子赦免与赏赐,其余人等亦蠢蠢欲动起来。
到这时候大家都看明白了,皇帝这次把他们全召来,根本不是为了查验真相的。
皇帝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真相,如今只看谁能站出来向他坦白,他就能赦免谁。
不论他们是否检举公主,长沙公主本来就难逃一死。现在要紧的是他们自己的命。
终于,又只有转瞬之间,另一个女子也站了出来检举长沙公主,声音颤颤,一边说话一边害怕得浑身发抖:
“陛下,妾孙氏,乃长沙公主之侍婢,贴身服侍公主数年。这人偶……这人偶,奴婢所见,的确是公主亲手所缝制的。不过公主缝制此人偶,并非为诅咒陛下,而是为了和皇后娘娘争宠。是,是西域那些胡巫们告诉公主的,用一根金针穿过人偶心口,将公主的三滴血藏在人偶内,还有一只相配的金锁扣悬于公主胸前,此物可以帮公主夺得陛下所爱,令陛下转而宠爱公主。那金锁扣公主从不离身,时时刻刻带在身上,陛下查过便知。人偶上的那根金针末端刚好能插进金锁扣里的!还有那人偶内还有三滴血!”
孙氏婢女有些言语颠倒地说完这番话,说完后她便害怕得大哭起来:
“陛下,求陛下娘娘饶过奴婢,奴婢随公主和亲多年,未曾想有能重回故土之日,奴婢不想死,奴婢还想回老家找一找奴婢的父母家人,奴婢不想死!”
皇帝微笑,也命人赏她千金。
他望向张玉令:“张氏,纵使你是前朝的公主,朕还给你几分敬重。——就不用朕对你搜身了吧?”
张玉令面色铁青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忽然,她自嘲地笑了,这笑容前所未有的轻松,坦诚,自如,并不是任何伪装出来的笑。
这个笑容真正属于她自己。
“周郎……周婈珠那贱婢在洛阳曾和我说过一件事,我本来一直不敢相信,但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周郎,当年我为什么会属意于你?
——营州奚族来犯,张道恭上言劝我皇兄让我和亲,而你杀了奚族王子,免去我和亲之苦。从此,我憎恶张道恭这没用的懦夫,转而仰慕起了你的骁勇。不只是我,整个洛阳的人都说这位周将军了不起,说是这位周将军一振国威!好了不起!”
“周婈珠告诉我说,其实一开始我就只是你和张道恭斗法的一个棋子。你早就准备去追杀奚族王子,而张道恭原先从未想过让我和亲。
你是找人撺掇张道恭,是你找人力劝张道恭提议让我和亲。你是害得我和张道恭不睦,继而和周婈珠不睦,最后被这对狗男女害得远嫁龟昌和亲。”
“我这一生,都是你棋盘上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棋子!是你,是你在害我!这一切都是你在害我!我的命数,就是连一枚棋子都不如。”
“让我想想,当年你为什么要和张道恭斗法?为什么要用我来暗害张道恭?”
她嘲弄的目光转向了宝座上的周媜珠:
“——因为那个淫妇当年和张道恭正两情相浓,你也看上了这个淫妇,你也想把这北地第一美人抢到手来玩一玩,两个男人为了女人争斗起来,于是你就算计张道恭。”
“我是一朝亡国之君和又一朝开国皇帝争斗的一个弃子,我的命从来不由我自己说了算。”
她坦然地高昂着头颅与媜珠对视:
“你以为你又算得了什么?你比我幸运,比我尊贵,比我命好?你不也是男人掌心里的一个棋子、玩物?哪一日你失了宠,你的命还不如我。”
她眸中的怨恨一下灼伤了媜珠,连媜珠不由得一阵寒意上涌,手足发凉。
周奉疆对这个女人声嘶力竭的指控并不以为意:
“棋子?你?张氏,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怎么,哪怕没有朕当年对张道恭的算计,你的命就会好到哪里去?”
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大可和张道恭姑侄情深,亡国之际跟着你的好侄儿一起逃命,然后跟着他在路上饿死。哦,还可以被沿途的流氓无赖、军士兵卒侮辱骚扰,最后不明不白被人拐走,不知死在何处。你张家那些姐姐妹妹的公主郡主们,最后不都是这个命?”
“还有你的皇嫂陈太后,被士卒宿奸,不堪受辱而死。”
他最后这话像是在安慰媜珠:“朕从不信天生好命之人会被旁人毁运,好命便是好命,坏命便是坏命,该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该是好命就是好命,该是坏命就是坏命。
前楚的亡国宗室们,生在这个乱世,注定没有好下场。
前楚公主们不论是嫁给文臣还是武将,不论和皇帝关系亲疏,最后下场都是那样。
就算他从不曾设计挑拨张玉令和张道恭的关系,就算张道恭没有让张玉令和亲,张玉令的命数也只会更差。
而媜珠天生好命,她生来就该做皇后。
前世她是他的周太子妃,周皇后。
今生她还是他的赵皇后。
这些都是旁人无法更改的。
周奉疆如是想道。
张玉令抹了一把眼尾的泪珠,嘲弄地看着帝后二人:
“好命坏命,不可更改?我怎么就不信这话呢?周郎,当年在洛阳你也曾许诺要娶我。若我当时非要嫁给你,非要你娶了我,把我带回冀州北地,我的命是不是就更改了?”
周奉疆头也不回地道:
“朕当年在洛阳会仙楼里许的愿是,愿待建功立业之日,出人头地之时,方可迎娶心爱女子,不叫她跟着朕吃苦受罪。”
“怎么,这里面半个字提到了你?”
张玉令愣愣地看着他,思绪再度飞回了十年前的那一日。
十年前,她十九岁,还是高高在上的长沙长公主。
她恍然悲怆地大笑起来,这一笑就不可止歇。也许以后她都不能再这样痛快地大笑一场了,现在痛痛快快地笑一场,还是值得的。
周奉疆最后和张玉令说的一句话是,
“张氏,朕再说一遍,朕不是你前楚的张道恭,朕不想要的女人,谁都不可能塞给朕。”
……
后来在临死之前,长沙公主想到的又是什么?
她忽然极悲哀地意识到,她其实并不比那个蠢笨周媜珠聪明多少。
她绝望地发现,她这一生,不仅活得不聪明,而且其实从未被人爱过,也从来没有人真心为她考虑过余生。
看似花攒绮簇、镂金铺翠的前半生,是穆宗皇帝的幼女,继后所生的嫡公主,代宗皇帝一朝最受宠的长公主,背靠着世族高家的外祖家,其实一切都是虚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父亲穆宗皇帝的音容样貌她根本毫无印象,如今再想想,她这个所谓嫡女、幼女的名头,在父亲眼里什么也不是。
他不过是为了权衡前朝后宫,同时还要兼顾满足他自己的需求,于是在世族中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年轻女子作为继后,毫不在意地宠幸过她,任由这年轻的继后生下了一个女儿。
彼时他已年老体衰,精力并不充沛,连这个幼女抱也不曾抱过几次,满脑子想的都是在他成年的儿子里挑选一个合适的储君。
后来兄长同父异母、年纪大的可以做她父亲的代宗皇帝即位,因为她生母高皇后曾为代宗美言过许多,代宗对这个继母和她这幼妹也是纵容宠爱。
然而这宠爱更是虚得不值一提,一文不值。
她娇纵任性,无法无天,得罪过不少人,代宗从未说过她什么。
为什么不说?是因为真的宠爱她?还是因为他觉得她有这样娇纵的资本?
都不是。
只是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不是他在意的人,姑且看她还没有得罪到他头上去,他懒得说而已。
他分明知道她这个脾气以后一定会遭到报应,吃到苦果,但他就是懒得多管她半分。
包括后来,他已决意立河间王张道恭为太子,也知道她和张道恭不睦,水火不容,更知道等张道恭即位了,她这个姑母肯定没有好下场,但代宗都懒得管。
若他是真心宠爱她这个小妹妹,真心为她的将来考量过,那么他一定会设法调节她和张道恭之间的矛盾,一定会好言规劝她,叫她和张道恭好好相处,更会用心叮嘱张道恭好好待她,别和她一般计较。
除了父亲和兄长之外,那母亲呢?她的母亲高皇后爱她吗?
也许也没有那么多。
母亲崩逝那年,她才五岁。
她最后只记得伏在母亲的病榻前,母亲心心念念的最后一件事,是叫她长大后嫁回外祖高家,为高家添光增彩,因为高家上一次迎娶公主还是在七十余年前。
这是母亲对她最后叮嘱的事。——一定要嫁回高家。
她甚至没有叮嘱她,以后好好地活着,叫她乖巧懂事,按时吃饭,天冷添衣。
至于外祖高家呢,看似对她纵容宠爱,满足她的一切索求,实则也不过是想从她身上捞点好处,让她在代宗皇帝面前为高家多说好话而已。
没有一个人真的为她考虑过,没有人在意她的将来。
至于她自己,更是愚钝蠢笨。
和张道恭不睦,和周婈珠不睦,任性妄为地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她也从没想过,等失去代宗的庇佑之后,她以后会是什么样?
她做的一切事,都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都没有考虑过后果。
还有,她还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将来”托付给了她幻想中那个不值得的男人。她太自以为是,以为但凡是她看上的男人都该爱上她,等着她,一定会娶她。
所以她成了一个没有将来的人,她的一生会这样草草收场。
不过,张玉令并不后悔。在放入那只人偶的那一刻,她就早已知道,此事并非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她也明白若是事败她的下场会如何。
为什么不后悔?
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能为自己做点什么,她总要试一试才好。
亡国之后,她前楚张家的其他公主们是什么下场?
她们的下场也都不好,不明不白死了丢了那么多人,她们都没得选,就这样被人凌虐、欺辱。
而她好歹还能为自己搏上一搏,输了也不可惜了。
既然结局如此,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她的运气不大好,就像前楚的国运一样,是该走到头了。
生命前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望向身侧监督行刑的宦官:
“我死后,史书会如何记述我的一生?”
这个问题,张玉令以为不会得到回答,但令她意外的是,那个宦官竟然对她微微一笑:
“会怎么记述您?”
“——穆宗有女十六。长沙公主,穆宗第十六女,母昭德高皇后。大有宠,因高后故,代宗爱之。主性骄戾,建德不喜,嫁龟昌王乌其莫。越数年,乌其莫死,主归国,病笃,薨,年二十九。”
仔细数来,这段话还不足百字,这就是她的一生了。
“公主,您的一生,不过是如此了。我们皇后殿下怜悯公主,不会叫人在史书里为您记上一笔,说您勾结龟昌新王,谋求归国,还许诺为龟昌王索要汉家城池土地和财帛金银,算是保全了您永世的声名。”
“后人一览公主生平,只会怜惜公主一生不顺,不会痛骂您是非不分,通敌叛国。”
张玉令也笑:“你们皇后当然仁慈了,不知道你们的史书里会不会写上一笔,说她是先冀州侯周鼎的亲女儿,和杀了自己兄长族人的仇人滚到了一张榻上去。”
宦官又低低笑了:“我们皇后会是帝母,来日配食天子宗庙,合葬帝王陵寝。她是什么出身未必重要了。”
“但愿她笑到最后,我在阴司地府里等着瞧。”
这一夜的腥风血雨渐渐归为宁静,风浪平息,一众人等都被再度悄悄带了出去。
媜珠被周奉疆抱回了寝殿里。
她似乎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第95章
被周奉疆裹着披风抱回寝殿时,媜珠犹觉得有些浑浑噩噩,仿佛方才发生在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切的,如在一场虚幻的梦中。
——今天晚上,是他救了她一条命。
即便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她的命的确是侥幸捡回来的。
媜珠惊魂未定地攥着自己的衣袖,于一片昏昏沉沉中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思索着今夜之事其他种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张玉令最终在四面楚歌的检举之中被迫认下了罪,但这并非她的本意,若非局势实在对她不利,若不是周奉疆无条件地袒护她这个皇后,张玉令一定会一遍又一遍地朝她发难,直到她也彻底招架不住她的质询,引诱着皇帝将怀疑的目光也投到她身上。
现在她想起方才张玉令逼问她的那些话,媜珠还是一阵脊背发凉。
譬如那人偶上所用的蜀锦布料,能得到这样布料的只有宫中的帝后,身为皇后,这人偶被皇帝发现在她的殿内,她该怎么解释此事和她无关?她该怎么解释这布料不是她的?
她根本不知怎么辩解,也完全招架不住长沙公主的连环计。
——如果今天晚上审理此事的男人、掌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男人不是周奉疆,她自己还会有这样置身事外的好命吗?
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皇帝,任何一个男人,当听到张玉令对她的质问时,他们一定也会将眼神转移到自己的皇后身上,然后若无其事地淡淡问她:
“皇后,此事你如何解释?”
“皇后,此事当真与你无关否?”
如果是张道恭……媜珠相信张道恭一定会这么做的。
但周奉疆没有。他自始至终没有怪罪过她半分。
明明她之前无数次挑战过他帝王的权威,抓伤过他,刺伤过他,也无数次张口闭口就咒他去死,骂他活不长,但当发现有人行巫蛊之术诅咒他时,他没有怀疑过她半分。
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将张玉令和张玉令身边的人一道带进宫中审问,如果不是他一再威压,逼迫张玉令身边的人站出来检举,张玉令不会轻易露出破绽、被迫认罪的,这场“巫蛊局”更不会如此容易地收了场。
或许从前对他的恨意并未消散,但此刻心中的动容也是真的。
她抱着他的臂膀,伏在他肩头低声哽咽,仍是心魂不定的模样。
周奉疆抚着她的背哄她睡下,仍是一遍遍极耐心地哄她别害怕,告诉她说,这些全都过去了,他会为她主持公道,也会惩处张氏他们的。
面上是款款温情,可他心中何尝没有憋着一股火气?
——其实周奉疆今晚上是很想好好教训她一番的。
温顺善良、柔婉单纯,是她的好处,是爱她的人喜欢她的缘故。但太过善良单纯,多少年来都蠢得毫无长进,就算是只母老虎也早已在山中饿死了,何况她还是只食素的兔子。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能永世庇佑呵护她,但他还是希望,她能聪明一点,工于心计一点,再心狠一点,自私一点。
若不是顾忌她怀着身孕,若不是因为她刚受了惊吓动了胎气,他今晚一定会不留情面地再好好教训她的。
他还要告诉她,张家的人就是没一个好东西,张道恭是这种人,张玉令也不是什么好人。
只有哥哥最爱你,你能信任、能依靠的只有哥哥。
可……可就算不顾及她,好歹要念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十月怀胎里,他有再大的气也不好撒到她身上去的。
媜珠稍稍回过神来时,是周奉疆拿着温热的巾帕在擦拭她的脸,他问她身上还好不好受,又一再劝她早点睡下,好好养着身子。
媜珠轻轻摇头说她无事,又说她不困,睡不着。
她眼下有一抹疲倦之色,紧紧抱着周奉疆的手臂,忽然开口对他说:
“陛下,妾今夜想和陛下好好说说话。”
周奉疆将手中的巾帕丢回一旁宫娥捧着的银盆里,垂眸看她:
“想好好和我说话?说什么?”
“陛下……”媜珠正要开口,周奉疆打断了她,
“既然想好好和我说话,四下无人之时,你还称我为陛下?你还自称为妾?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
媜珠被他无端打断,有些委屈地抿着唇看着他,他拍了拍她的脸:
“叫伯骧哥哥,叫夫君,叫哥哥,都可以。以后没有旁人在时,不许再称我为陛下。”
他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你心情不好想找茬和我吵架的时候,叫我的名字也行。”
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再好好地叫他一声“哥哥”了。
明明那是她幼时学会张口说话时叫出的第一个词语。
媜珠犹豫半晌,试探着道:
“伯骧哥哥,本宫有些话要跟你说。”
……
周奉疆当真是被她气笑了的。
他一下笑出了声来,胸腔震动,连带着媜珠也感受到了他的这份笑意,不由得唇角弯弯,莞尔一笑。
须臾,他收敛了笑意,严肃认真地看着她:
“但请娘娘吩咐,臣必洗耳恭听。”
媜珠细声细气地低声启唇:“今晚的事,是我的疏忽,我该好好谢谢你,谢谢你保护我,相信我。”
“还有呢?你就只想和我说这些?”
媜珠点了点头。
周奉疆故意冷了几分脸色,既然是她毫无睡意,那也不怪他要拉着她熬下去了。
“娘娘无话可说,臣还有些话想问问娘娘,还请娘娘为臣答疑解惑。”
“还记得你刚才都和我吵了些什么架吗?一则,你说我好色,说要让我去碰那些西域使臣们送来的美女,这话是你说的吧?”
媜珠瑟瑟地缩了下脖颈。
他看她这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说过我只会有你一个人,也只有过你一个女人。以后这些气话,能不能不要再说了?娘娘,您这是侮辱臣的清白。臣要是敢张口说娘娘人尽可夫,娘娘说不定要气得再从楼上跳下去一次的。”
媜珠刚承了他那么大的恩情,现在是吃人嘴软的时候,当然不敢再和他辩驳什么,只能一一点头应下。
周奉疆继而细细回想媜珠刚才还说了些什么,又和她算账道:
“你说你知道张氏给我写过信?是张氏告诉你的?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提起这一桩,媜珠也有些委屈:
“还要她来告诉我?她给你写的信就那么大张旗鼓地摆在你宣室殿书房的桌上,我那次去找你问周奉尧的死因,就那一天,我亲眼看见了的!”
周奉疆很无奈:“那封信是随着龟昌使臣寄来的国书一道送来的,我一个字都没回,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我和张氏从无私情,你既看见了,为何当时不亲口来问我?”
媜珠冷笑:“我问你了啊。那天我问过你有没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你一个字都没提那封信。妾不敢做那等争风吃醋的妇人,惹陛下嫌恶厌烦,当然不敢死缠烂打刨根究底。”
周奉疆顿时有些哑口无言,许久后他才辩解道:“这算什么秘密,我从来都没放在过心上,我以为不值得和你一提。何况,”
他也翻起了旧账,“何况皇后娘娘当时给建德皇帝寄了多少信,说什么祝建德皇帝日月升恒,德被四海,臣也没敢吃过什么醋。张氏给臣寄来的信,臣连一个字都没回过呢。”
媜珠竖起蛾眉:“伯骧哥哥,你敢和本宫顶嘴!”
这一件遂到此为止,谁也不再多提了。
片刻,周奉疆又问她,“我记得你还和我说过,说你知道外头有人沸沸扬扬传我和张氏有什么私情,说我和张氏有什么过往,这话是谁告诉你的?我和张氏有什么私情过往?你再说给我听一听,好不好?”
媜珠咬着唇忸怩着不肯开口了。
周奉疆微笑着看着她,顷刻之间他自己思索过近来媜珠的种种行径,心中顿时彻悟:
“又是琅琊公主过来跟你编的新谎话?你这辈子要听她多少谎话才甘心?”
前段时间,赵太后身边的福蓉出宫去看过琅琊公主,并且福蓉回宫后又来过椒房殿。
当时周奉疆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现在联想起来,他还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
媜珠当即回道:“二姐姐跟我说你当年在洛阳见过长沙公主,这算是谎话吗?二姐姐说当年长沙公主有意招你做驸马,你也不曾拒绝公主,这也算谎话吗?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为什么陛下不告诉妾,为什么妾不能知道?”
周奉疆一时失笑:“你很好奇当年我去洛阳的事情?”
媜珠低头不语。
周奉疆笑了一阵,幽幽开口:
“当年张氏的确曾在洛阳的酒楼里召见过我,然当时是我坚称公主尊贵,召见外男应以屏风相隔,公主若不设屏风,臣宁愿抗旨而死也不能见公主。
后来张氏设了屏风,我才去隔着屏风和她说了几句话。我连她那时候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她确实问了我做驸马的事,并且暗示我说,史书里多少的王侯将相,都是娶了公主才富贵的。她说我尚且年轻,只是根基浅薄,可否有意效法前人?”
“我说,我地位卑贱,人微言轻,只想先立业再成家,待建功立业之后方可迎娶心爱的女子,不能叫我心爱的女人跟着我吃苦。”
“在这之后我很快就离开洛阳,回到冀州了。我跟她也再没有过半分交集。娘娘,您安心了吗?”
他捏着媜珠的下巴,逼媜珠抬起头和她直视:
“你说,我十年前就在洛阳说过想娶的那个女人是谁?”
媜珠别过了眼:“十年前我才十三岁。你禽兽不如。”
“女子十三可为人妇,只恨我今生生来并非富贵子弟,我若生来便有权势,你十三岁时就该把你娶到手中。”
他靠在她耳边轻轻吐出后半句话,“不过娶回来可以先当女儿养着,养个两三年,等你十五及笄之后再睡也不迟。”
不等媜珠发怒,他又立马向她抛出下一个问题:
“所以你早就暗中怀疑我和张氏不清不楚,那等张氏那日来拜见过你之后,你为何又不怀疑她了?为何又敢把她送的琉璃瓶摆在殿中?”
媜珠恨恨地拍开他的手:
“她跟我说她和你是清白的,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是有人恶意中伤她,她也从未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所以你就这样轻易信了她?”
媜珠忽然抬头瞪着他:
“我还能不信她吗?我巴不得事实当真如此,我只能信了她!如果不信她,往后的日子我该怎么熬下去?就像从刚知道此事开始,我日夜焦虑悬心,郁郁寡欢,没有一夜是安心睡下的!她告诉我她和你什么都没有,她也劝我安心,我当然只能相信她!”
第96章
她难得这样对他吐露心迹,话中的怨怼与愤恨之意是显而易见可以听出来的。
这段时日里,她过得并不快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装了满满苦涩的心事,独自一人来回受着煎熬,甚至她还怀着身孕啊。
周奉疆心中抽痛,泛起阵阵怜惜,给她顺了顺披散的长发,又不由感到浓浓的酸楚、疲倦和无奈:
“这些日子你心情总是不太好,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不告诉我?何苦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你若是告诉我,当面和我提一嘴,咱们把事情都说开了,你不是也少受许多这种心事的折磨?”
他倦怠地苦笑了下,心头的无可奈何渐渐渡成一股对她痛惜而生的恨意。
一个张氏到底算得了什么?就为了一个张氏,就为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惹得她孕中悒悒不乐,郁郁寡欢,险些损伤身子和腹中的胎儿。
就为了这么一桩小得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样的愤恨和痛惜该如何形容?
好比一个绝嗣的皇帝折腾了几十年,到了五六十岁膝下还没个一儿两女的,忽然哪天,他一个宠妃走了个福星高照的大运,竟然有妊,为老皇帝诞下了一子。
老皇帝那叫一个喜极而泣跪谢列祖列宗,把这根独苗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养大,真是捧着怕孩子摔了、含着怕孩子化了,只要能为这孩子好,把自己的心肝剖出来给孩子吃了都甘心。
就这么熬到孩子弱冠成年了,老皇帝也七八十了,可算是熬不动了,临死之前终于能安心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子嗣了。
结果呢,临了了出了个什么差错?
只因膳房的宫人偷了个懒,某一日给太子做的饮食不大干净,把太子不能吃的豆腐给掺了进去,太子一时不查,这一碗鱼肉豆腐羹下了肚,没一会就抠着嗓子晕死过去了,最终一命呜呼。
敢问这老皇帝七八十岁了面对独子的死讯,又会是何心情?
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就因为这样一等小事,就这样白白折损在宫人奴婢之流的手中,又是何等愤慨、暴怒和无奈
不值当啊,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周奉疆现在就是这等心情。
然媜珠却故作委屈地道:“妾岂敢和陛下争辩这些?男人在外头有不清不楚的风流过往,在这时世、世道里不是天经地义的么?也只有男人能有这样的过往,女人是不行的。妾年少时与建德皇帝的旧事,每被陛下翻出,陛下就要羞辱妾一番,妾也实在无可奈何至极了。如此,妾身为妇人,若敢为陛下之事争风吃醋,是要惹陛下厌烦废弃的。”
周奉疆叹了口气,对她还是款款温柔,不见丝毫不耐烦:
“从前的事都是哥哥的错。是哥哥对媜媜说了许多不该说的重话,哥哥已经知错了,以后也再不敢犯了,还请媜媜原谅。”
见媜珠脸色好转,他又道,
“至于争风吃醋一说,我心中更是从未想过。媜媜,我从未要求你做过什么贤妻贤后,你不用大度,不用完美无缺,只要你能随心所欲,让自己开心快活地过完这一世,就足够了。”
媜珠低下了头,好像并不十分相信他,
“陛下可以纵容妾,妾却并不敢真的去试试触碰天子逆鳞。妾身为皇后,还要为母亲和赵家着想,哪一日等妾失了君心,惹陛下厌烦被废弃了,可没有后悔之日。”
“君心?你要什么君心?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活在这个世上,我就会去爱你,仅此而已。媜媜,从我第一天到冀州侯府时起,第一次从你母亲腹中摸到了你的存在,我就开始爱你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你开心就好。八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唯一爱的人只有你。不论你什么样子,我都爱。”
他是在向她告白心意。
媜珠的心颤抖了一下,像是有温热的血液顷刻间流过她的血液,直抵心肺,身上也出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让她似有一阵酥麻。
她不敢告诉周奉疆,在这一刻,其实她又想起了张道恭。
也是在十年前,在她十三四岁的年纪里,在四下无人之时,张道恭曾第一次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她满面羞红,双手发颤,有种奇异的颤栗在她心头震荡,又恍若两袖盈满仙雾,令她浑身轻飘飘似在云端。
后来再想想,实则那便是初尝情爱滋味时的感受了。
只是时隔十年,她对张道恭已再没有当年的这种痴迷,再想起这个人时,看他和看陌路人并没什么不同,连探听他的近况都毫无兴趣。
当年张道恭牵起她的手时,她是有过心头鹿撞的耳热心跳,可那种感觉其实还是虚浮的,是看不到未来的,是浮萍一样毫无根基的。
就像戏文话本里的伶人遇上富家公子,丫鬟和家中的少爷,闺阁千金偶遇清贫书生。
纵使曾有春风一度般的意乱情迷,落在外人的眼里,这段情都实在太可怜又太可笑。
你们有未来吗?你们能给彼此未来吗?
然现在周奉疆给她的感觉却和那些都不一样。
他告诉她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她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他就会去爱她。
她觉得这是真切的,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爱。
明明和他还有许多带着怨恨的旧账没有算完,可她还是对自己的哥哥……有了几分男女情爱的反应。
不是在身体上。这一次是在她的心里。
她是有几分窃喜地接受了这份爱意的。
忽地想起了什么,她又炸毛一般追问道: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对我也是挺不耐烦的,对不对?我都知道……有一天你哄我午睡之后,特别不耐烦地对着我叹了口气,我都听到了的。后来你在外头和倪常善说话,你们都说我这个样子令人心烦,你还说你早就等着长沙公主从龟昌返国,这些都是你们背着我偷偷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向他索要解释。
周奉疆简直是哭笑不得,根本没料到她还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我当时叹气了……?媜媜,我只是心疼你而已。看着你因有孕而郁郁寡欢,我实在是无可奈何又心疼不已,我是拿你没有办法了。我和倪常善说等着龟昌国的使臣们进长安,也只是想看看他们献上来的那些宝物稀奇里头,有没有能哄你高兴的新鲜东西,兴许能叫你开心些。真的。我何时对你有过不耐烦?”
他一再叹气:“为什么这些话定要憋在心里?为什么你当时就不能过来质问我呢?我真的见不得你这样别扭地折磨自己的身体。”
媜珠将信将疑,也只好不再追究。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来来回回宫里宫外地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后,两人刚说了一会话,竟然都有几分天明的意思了,马上眼看着要到皇帝赴朝会的时辰了。
倪常善在外头小声问了一句,问皇帝是否要现在更衣。
媜珠推开了他的手:“好了,你去忙吧。”
他仍有几分不放心:“说吧,这些时日里你心里还藏了多少心事,还有没有要问我的话了?索性一口气全问出来,别堵在肚子里了。腹中又养着孩子又养着心事的,这么大的肚子装得过来吗?等你说完了心事哥哥再走。”
这么一提,媜珠还真的尚有最后一个疑虑。
也是男人最害怕女人提的“假如”类问题。
媜珠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望着他:
“有人跟我说,若是太平盛世里,以长沙公主那样显赫的身份,绝没有男人不愿娶她的。那假如此番真的是盛世时节,有公主要招你做驸马,你敢抗旨不尊吗?你是愿意为了前程娶驸马还是非要娶我不可呢?”
周奉疆想也不想地就说我不当驸马,我还是要娶我的媜媜。
媜珠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但还是要继续追问:“那你不是抗旨不尊了吗?皇帝要杀你怎么办?公主的外祖家要报复你怎么办?万一连带着我也受牵累怎么办?你总不能动动嘴皮子就敢说不娶公主吧?”
他这时沉吟了片刻,面上很快浮现一丝阴狠的笑意:
“这也好办。我带着你就私奔,带你跑到什么山岭之间,自立门户做个土匪,找个朝廷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当土匪头子,你就是我的压寨夫人,咱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慢慢积蓄势力,做一方毒瘤,威慑朝廷。就算暂且是他们张家的太平盛世又如何?我不信一百年后还是他们的盛世。
我们可以先据一山一河,再据五山,十山,一镇,一县,一州,一郡……一点一点地养着自己的势力,我死了还有我的儿子,我儿子死了还有我的孙子,熬到张家的天下太平不了了,我的儿孙也还是要出来造反夺天下的。到那时候等他们再追封我做皇帝,追封你为皇后。”
这听着倒很像是当年冀州周家老祖宗们的发家史。
他甚至还能得意洋洋地自称自己为朝廷的“毒瘤”,可见这种人天生就是要当乱臣贼子的命。
——虎狼心性,实在不愧于媜珠父亲周鼎当年对他的评价。
还不等媜珠说话,周奉疆又问她:“妹妹,我愿意为你抗旨不尊,那你愿意舍弃父母家人和荣华富贵,跟我去山上做一个土匪的压寨夫人么?”
他替她做了回答,
“你当然不会愿意的。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把你绑走,掳到山上去,然后日夜宠幸你,叫你给我一窝一窝地生孩子,等咱们的孩子都长到会跑会跳了,我叫他们背着金银、带着礼物下山去看望外祖父母,叫他们告诉一声,说娘亲在山上过得很好,爹爹很宠爱她,现在她腹中又怀着一个了。”
媜珠啊地尖叫了一声,抄起手边的软枕又砸向他:
“你还是娶你的公主去罢!别来折磨我!”
倪常善入内替皇帝更衣换上朝服,周奉疆一面解着自己的腰带一面对她笑道:
“妹妹当初愿意跟着河间王淫奔洛阳,还跟我说,只要能和河间王在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都甘心,陪他吃糠咽菜也无怨无悔。怎么,如何和我就不行了?还是妹妹觉得做一个土匪的压寨夫人折辱了您馆陶县主的身份?”
“不愿意做土匪夫人也成,其实……”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其实上一次你嫁给我的时候,我也没舍得叫你做土匪夫人。你是我李家的少夫人,周太子妃,周皇后。那时候你与我很恩爱、很恩爱。”
说到“恩爱”二字时,他面上也浮现一丝迷离徜恍、魂不守舍的微笑。
第97章
媜珠愣了一愣,有些不解:“什么李家?什么是……我上一次嫁给你?”
周奉疆彼时已更衣毕,他暂且挥退了倪常善,到媜珠床榻边坐下,
“媜媜,我前段时日做了一个梦,梦见如果我父亲没有死,后来一切会是什么模样?”
会是什么样?
他这么一说,媜珠也有些好奇这个问题。
如果周奉疆的生父没有死,那么后来郑夫人也不会流落到冀州地界做了那种营生,再后来她更不可能抛弃了自己的儿子……
也许周奉疆不会再到冀州侯府做周鼎的养子,也许她一生都不会认识他。
那他们后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另娶,她另嫁,彼此一生都再无交集吗?
这么一想,她心里却又有几分不大痛快,像喝醋似的酸涩。
但周奉疆又说了,上辈子她还是他的皇后,那他们后来应当是相识的吧?又是如何相识的呢?
周奉疆三言两语地对她说完了他梦中的那个故事。
的确是三言两语间就说完了,因为随着时日流逝,那个梦对他来说越来越模糊,他甚至连自己梦中父母的名字、容貌和他的几个弟弟妹妹、他的儿女们,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唯一还能记得的,皆是与媜珠有关的部分。
他对她说话时的脸色颇有几分神往:
“曾经我没有费半点力气就哄你心甘情愿嫁给我。婚后,你待我极为温柔体贴,柔情似水,温情蜜意……你和我万般恩爱,为我生育儿女,主持家中大小琐事,我家里上下莫不称颂少夫人的贤德,公婆喜爱你,弟妹们敬重你。后来我父亲称帝,我为太子,你为太子妃,我父亲封我们的儿子为皇太孙,又册封我们的女儿为汉国公主,你做了我十年的太子妃,四十年的皇后,我们一生相守近六十载,生同衾,死同椁……”
他愿意沉浸在这样完美无瑕的美梦里,媜珠则仿佛置身在他的梦外冷笑:
“陛下是嫌弃妾身如今还不够温柔小意,又不够贤良淑德,于陛下无用了。”
他冕冠上冰冷的十二旒玉珠串有几分遮住了他的神情,媜珠看他时有几分不太真切。
周奉疆慢慢地回过了神来,却又摇了摇头:
“今生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你不必再那样辛苦,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只要安心享受我献给你的一切荣华锦绣就好。”
她今生的确是轻松的,也从未鞍前马后地为了男人的宏图霸业付出过什么心血,只有周奉疆从头到尾讨好她的份。
过去几年,他在外头打仗,媜珠安安心心地待在冀州家里陪着母亲,过得是花攒锦聚,锦绣深堆,住的是瑶台阆苑,画阁朱楼。
外头乱世狼烟血海,男人马背上征战的血汗辛苦,从来都和她无关,也不需要她来操心。
彼时作为冀州节度使夫人的她,在名义上也还是需要操持家中大小事宜的,但周奉疆和她母亲早就替她料理好了一切,她做家中主母,上下要使唤的人都被调教过,这才送到她面前为她做事的。
这些奴才对她这年轻的夫人是毕恭毕敬、尽心尽力,从不敢有半分欺上瞒下,媜珠吩咐下去什么事,底下的人一定办得妥妥帖帖,不敢和她唱半句反调。
她需要操持什么家务事?
也就是每月走走场面翻一翻家里的账本罢了。
后来到宫里做了皇后,也还是这样。
周奉疆对她操心起来简直比做父亲的还要细致周到,怕她处理不好宫里宫外的繁琐事宜,于是就把内司省里的宦官、女官们全都筛选挑拣又调教好了,这才叫这些人来她跟前回话、侍奉。
——也许做父亲的也鲜少能溺爱女儿到如此地步。若是女儿嫁了人在婆家管不好家务事,做父亲的只会张张嘴皮子怪嫡母没教养好女儿,没把女儿教得聪明些,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底下的宫人奴才对这个皇后是万般小心谨慎,也不敢有一星半点的阳奉阴违,凡皇后交代的事,绝不敢办砸了半分。
所以,她不用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宫中一切井然有序,叫旁人都称颂这个年轻的皇后有手段,有能力。
也因此,她没有在下人们手里吃过什么亏,没有受过旁人的欺瞒算计,养出了至今单纯天真的心性,看谁都像是好人,谁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别人没有故意骗她。
媜珠挑眉又问他:“陛下曾做过这样窥知前世因果的梦,如今再看臣妾如此情态,如此不肯驯服,想来一定十分失望不满吧?”
周奉疆摇头否认了:“失望倒谈不上,其实你桀骜不驯时也有一份别样的可爱。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况且……”
他叹息,“况且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我今世对你并没有那么好,许多时候都是我自以为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操控你的生活,我没有真正如夫妻那般尊重你,也有过数次对你动粗的时候。我对你都没那么好,如何能厚颜要求你对我百般柔情体贴、贤惠温婉?”
媜珠轻笑:“陛下觉得自己对妾不好吗?陛下不是一直告诉妾说,您给了妾名分、荣华、专房之宠,让妾的母亲和外祖家俱同享这份尊荣,您在乱世中庇佑了妾,是妾不懂事、不知足,妾应当对您感恩戴德,事事顺从听话。”
“这些是我给了你的。可你还是不快乐,只要你不快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
周奉疆忽然想起了那夜在未央湖上郑夫人和他说过的话。
他的神情有几分颓废低落起来,
“是我在爱你,重要的是你的心情,是你这一生在我身边能不能高兴快活。有的男人家中布被瓦器、粗衣粝食,可他的妻子跟着他耕种劳苦,依然快活自在,高高兴兴。而我即便能给你所谓的膏梁锦绣、甘食丽服,让你住在玉楼金阙中,可你并不快乐,你和张道恭说,在我身边没有半分欢愉,那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纵使身为帝王,我还不如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之流。”
二十多年来,他在她面前的姿态都是高高的,就像他永远不会弯折的脊背一样高傲。因为他需要这份高姿态来维持兄长的威严,要照顾她,更要管教她,让她对自己这个兄长始终存有几分信服。
所以他从未对她低过头、认过错,从未有过这样彻底放下身段来哄她的时候。
——之前几次他在床榻上对她动过粗,回过头来又意思意思地哄她别再伤心生气了,并且保证下次绝不再犯。那种“低头”都是假的,假的一文不值,实则没有什么意义。
这一次媜珠却能感受到他和她道歉时的真心。
也许大部分女人还是愿意吃这一套的,愿意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放下身段低头道歉,这样小心翼翼地哄着自己。
前提是,这还是个在外头颇有功业的男人,他在外头无所不能,高高在上,只有你能让他低头。
媜珠眼眶有些湿润,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衣袖上绣着的蝶戏牡丹花纹:
“那都是气话。当时我和二姐姐他们说的,都是些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有该感谢你的地方,至少在你身边我不用和母亲骨肉分离、我也没有尝过战乱颠沛流离之苦。”
周奉疆笑了笑:“我对你有许多不好的错处,以后……我会好好待你,我希望你的一生是欢愉快乐的,我也期盼能多见到你的笑颜。”
媜珠熬了一整夜没有合眼,终于疲倦地拥着锦被躺下,被周奉疆哄着沉睡了过去。
眼见她睡颜宁静,他在她榻边站了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在离开椒房殿时,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母亲啊母亲,她终究还是为他留下了些什么,她终于还是在他人生情场上最困顿的时候帮了他一回。
今天他哄媜珠的这些话,多半来源于那夜未央湖上郑夫人对他的所言所劝。
——其实他心里未必认可这样的道理,但只要说出来能哄媜珠开心,那都是值得的。
媜珠这一觉从天明时分睡到午后日头刚刚西斜,起身时是一身的慵懒和惬意,显然这一觉睡得尚好。
佩芝服侍她更衣洗漱,又传膳来让她吃了点东西,喝了坐胎药。
媜珠服完药,静坐片刻,即前往承圣殿看望母亲。再者昨夜之事想必母亲也已听说了,她总要去跟母亲解释解释,叫母亲心安。
可赵太后如何心安呢?
昨夜椒房殿内灯火通明了一整夜,震天动地一般闹了那么大一场,即便消息在宫外压了下来,不叫旁人议论,可赵太后总归是要知道的。
等见到媜珠不紧不慢地过来时,赵太后已气得恨不得怒发冲冠,叫嚣着在殿内骂长沙公主骂了大半日了。
“难怪你二姐姐那死丫头都瞧不起这张玉令!果真是她有这样阴险的毒心!自古以来女人在宫里争风吃醋争抢圣宠的多了,有几人用过这样歹毒的手段残害他人的?我告诉你,要不是皇帝护着你,信着你,现在你外祖赵国公府全家上下都被下了大狱等死了!”
赵太后阵阵胆寒惊诧,只觉得赵家仿佛离被抄家灭族也只隔了一步之遥,堪堪是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全家的命回来。
媜珠风轻云淡地劝她安心,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叫她不必如此悬心紧张。
赵太后冷笑不断:“我就知道,这皇太后的位子也不是好坐的……还有你,媜珠啊,你也该长点心了,都要做母亲的人,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不长进不懂事,见谁都是好人?我当年要如你一般痴傻,早八辈子就被人剥皮抽筋吃了个血肉干净了!”
媜珠低头应是:“我以后会多长点心的。”
太后哼笑:“长点心?你现在都还没长心!皇帝要极刑处死张玉令,你为什么还说她杀不得?为什么还要留她一条命?要我看,不仅张氏这贱婢该杀,就连她背后的高家也要抄家灭族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媜珠无奈又跟她解释:“张氏之罪实在罪该万死,可她到底是归国的前朝公主,龟昌先王的遗孀,陛下愿意迎她归国,那是陛下的气量与心胸。若她刚归国就死了,不论是无缘无故地病死了还是因罪被处死,千百年后在史书里都是一桩悬案,不说是陛下被人议论,连妾也不能幸免逃脱。”
然而一切事情的真相,又总不好清清楚楚地公之于众,白纸黑字地写在史书上说:“天地明鉴,前朝的公主张玉令爱慕我们陛下,她回国就是奔着抢男人来的,因此她设计巫蛊之术栽赃陷害当朝皇后,只为和皇后抢男人。”
这都成了什么了?
所以再恶心,媜珠自己却以为,有些事情也不得不从此按下不提,暂且留张氏若无其事地多活些时日,等到日后再做处置。
赵太后恶毒地笑了笑:
“你想不出处置张氏的法子,总算还是皇帝的手腕狠些,命人处死了张氏那贱奴,将她的尸身丢回了扶风高家。”
扶风郡高家乃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根基深厚,至今已立胤、楚、魏三朝而不倒。
为什么改朝换代了他们高家还不倒,当然也有他们高家人的本事。
譬如就在这一次改朝换代之际,在周奉疆还未登基之时,高家瞧准了风口立刻倒戈,主动联合长安、洛阳两京的世族门第之家,联袂上书叩请冀州侯周奉疆登基为帝,说的当然还都是好听的话,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九州百姓,举目四海,唯有您一人顺应天道,当为人主,万万不可推辞。
到底是造反出身的军阀枭雄,真要在天下人面前封自己做新皇帝了,就算他有那个底子,也是面子上的功夫也不能缺。
光他自己一个人说他要做皇帝,这有什么意思?
还是得人来一请二请三请,跪地叩首地请他坐上那龙椅,这才算舒坦。这才显得他顺应民心。
不是他得不到天下,而是天下臣民不能没有他这个四海共主。
高家也算是为新朝的皇帝出过力,尽过忠,表够了忠心,皇帝自无对他们这些前朝望族赶尽杀绝的道理。
毕竟,——连周天子还要养着商汤遗留的后裔呢,还要分封夏、商等前朝帝王后裔,哪有改朝换代了就把前朝旧人杀了个干净的道理?
皇帝正好也就留下了高家,还对他们略作安抚,让天下九州各地其他豪绅望族们就此心安,告诉他们,只要忠于天子,天子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
他可是也有几分自诩为仁君的。
媜珠虽委婉地劝过周奉疆可以暂时不杀长沙公主,但周奉疆忍不了这个闲气,昨夜已命人极刑处死张氏,将她的尸首封在木棺里,命人即刻送回她扶风高家的外祖家。
名义上,长沙公主还并没有死,她只是被送回外祖家“安度余生”了。
皇帝还下令,说张氏的尸身不准下葬,就摆在高家的祠堂里,叫高家自行反省。
摆到发臭也不能下葬,也无地给她下葬。
这便是敲打震慑高家的意思了。
皇帝虽包忍了这些世族久经数百年而不倒,但并不代表他真的对这些望族门第之流毫不计较。
把张氏的尸身摆在高家,也是告诉高家,别以为你们算什么东西,这一次是朕饶过你们,没有借题发挥株连你们,你们应当对朕感恩戴德,若再有下一次,朕可不会把你们的什么“拥立之功”当一回事。
别以为你们当年嚷嚷了几句要拥立朕为皇帝,朕就承了你们多大的恩情似的。
皇帝的这份怒火不仅牵连到了高家,更免不了发泄到了长沙公主的同党,那位龟昌新王的头上。
他将那只布人偶命人原封不动地八百里加急寄回疏勒边军将领的手中,带着他手书的一份国书,送给了龟昌王,命他给大魏皇帝一个解释。
龟昌王当即被吓得魂飞魄散,继而肯定就是百般抵赖狡辩,誓死不认。
疏勒经略使得了皇帝的意思,对龟昌王一再冷笑,直截了当地命他交出边域十座城池谢罪,若敢不从,不论他认不认此事,疏勒魏军将士的剑锋都一定会横到他的王座上的。
龟昌王惊魂未定之下只能含屈受辱地同意了下来,在短短数日之内交出了边域的十座重城。
再后来,龟昌国国内的臣下百姓将士们自然也是万般不肯,不能理解自己国王这样奴颜婢膝地讨好大魏皇帝,遂对他生出愤懑和不满来,谋划着要造反夺权,扶持另一位王子做新国王,然后再去把献出的城池从汉人手中夺回来。
龟昌王自觉自己四面楚歌,这王位坐得也是颤颤巍巍,整日心惊胆战,睡个觉的功夫都怕被人暗杀。
在无限的恐慌和惊吓中,他选择自己先下手为强,不顾一切地要处置国内的重臣与将领,在短时间内于国都中发动了数场大屠杀事件,几乎将自己国内的精兵强将都给杀了个精光。
龟昌国从此后数十年来也再难有于边境叛乱的力气了。
张玉令轻飘飘捧出的一个人偶,最后却还少不了远在万里之外的数万异国臣民为此付出了血泪生命的代价。
然而这些种种后事,媜珠暂且是不会知道的。
当龟昌王献地求和的消息传回长安时,是两个月后长安的十月秋末。
媜珠腹中的孩子也四个多月了。
待媜珠过了孕初期的种种小心养胎后,皇帝便在宫中大设宫宴庆贺皇后有孕之喜,家喜更逢国喜,添子又添土地,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人生少有的得意畅快之时。
长安城内连着十日不设宵禁,连放十日的烟花直冲云霄,灿烂辉煌。
怀拥着自己有孕的爱妻,遥遥万里之外又添城池土地,面子里子都有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一时神情大悦,宫宴之上他亦不免多饮了几杯,媜珠劝不住他。待到夜间回到椒房殿里歇下时,他带着几分醉意将媜珠轻轻推倒在床榻上,胡乱吻着媜珠的脸颊,动作却又是温柔的,眉目间又因醉意而带了几分媜珠鲜少见过的风流意味。
“媜媜,今天我很高兴。”
媜珠躲了一下,“我也为哥哥高兴。”
她手足并用地朝大床内侧爬了爬,想躲开他去唤倪常善来扶他去洗漱更衣,周奉疆拽着她的脚踝将她拖回来,眼神已有些混沌:
“你真为我高兴?那为什么要躲着我?”
第98章
这两个月里媜珠与周奉疆相处的还算融洽和谐,日子仿佛一天天平静地度过,连周奉疆和灿娘子之间的隔阂都消弭了不少。
灿娘子再见到周奉疆过来,也不会再张牙舞爪地对他恐吓示威,只是也没了往日的亲密黏人,全装作看不见他罢了,更不会再翻着肚皮对他撒娇渴求爱抚。后来他私下又偷偷给灿娘子喂过些肉干鱼干,灿娘子对他倒又缓和了不少。
这使得周奉疆感到些许安慰,——并不是对这只猫,而是他想到了媜珠,或许媜珠也会和灿娘子一样,和他相处的时日长了,过去再多的恨与不平都能消散,他们也能和好如初,恩爱一生。
媜珠也被人养的不错,这两个月来她的心情都很好,胎象稳妥,寝食皆安。
她的母亲和兄长都围着她照顾她。
母亲虽已是皇太后之尊,却还是会隔三差五地时常亲自下厨给她做些糕点羹汤来,只因媜珠偶尔用膳时咂巴咂巴嘴,说想念儿时母亲的手艺和味道,赵太后都愿意纵着她的脾气,看在她有孕的份上,一次次满足她的要求。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出嫁的女儿几乎大多数的命运都是从此拜别父母,还能在孕期里随心所欲地喝上一盅母亲亲手煲的温热的莲藕雪梨排骨汤、龙眼血燕羹,实在是人生大幸。
甚至于,她通常早上懒洋洋地醒来,枕在软枕上睡意朦胧地嘟囔一句想喝母亲煮的汤,等她中午用膳时,这碗汤就已经搁在了她面前的饭桌上。
周奉疆对她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的,大小琐事,饮食起居,但凡他能伸手的地方他都愿意伺候她,亲喂汤药,擦手擦脸,夜间喂她喝水,包括俯身为她穿上鞋袜。
媜珠从不拒绝,不论是对她母亲还是对周奉疆,她都心安理得认为自己应得到这些。
皇帝和太后都愿意这样对她了,底下旁人对她的讨好更是不可胜数,献来的礼物堆积如山,还有各地藩国使臣献来的东西,从东北的新罗到西北的吐蕃,还有骠国,真腊、交趾、海外波斯、大食、琳琅满目的物件,媜珠甚至都不怎么看过,只叫宫人收进库房中放起来,留着日后再给她赏人。
甚至还有一些媜珠鲜少听闻的异域小国商人,为了讨好取悦皇后,借此在长安立足,能方便他们长久的经商,也不惜借机花费重金购置新奇物什托人献到宫中来。
什么稀世宝物媜珠都见惯了,也不足为奇,唯一看中的倒是有人献来的一盒精致美丽、色彩鲜艳而形状各异的贝壳,只是抚摸着这些贝壳,她仿佛都能嗅见她从未见过的海浪的气息、听见浪花的声音。
这些贝壳本就足够美丽了,价值也不菲,有龙宫贝、凤凰螺之流,偏偏献宝的人还穷尽巧思,在上面镶满了珍贵的海珍珠和珊瑚珠,更添其珍惜昂贵之意,说是献给娘娘把玩,还说这些贝壳都在当地的海神庙里开过了光,可以为娘娘引来海神的庇佑福泽。
福泽不福泽的媜珠倒不在乎,就是喜欢这些有新意的东西,她又叫人把这些贝壳开上小孔,串成珠帘一般,一一挂在她寝殿的大床内侧,叫她日夜可以看见。
因听说皇后似乎有些钟爱这些东西,立刻又有人献来一扇月光螺绛玉贝的屏风,媜珠也欣然搁在殿内。
被她这样一装饰,这寝殿也有几分像海底的龙王仙宫了,周奉疆好几回躺在榻上,都疑心自己不是人间的帝王,反而像海里的东海龙王似的。
他要是龙王,她就是海里最美丽的那条鲛人,会静静地栖息在龙王的仙宫贝榻上。
但此刻这条海人鱼很不安分,她的鱼尾巴没了,生出两条纤细的腿来,在榻上不停乱动挣扎着。
他分明没有想对她做什么,只是亲一亲而已,她还这样拿乔不肯。
他想,他要真是东海龙王,他应该伸出长长的龙尾来,把她的身体一圈一圈缠住,牢牢按在床榻上。
他还要用倒刺把她荏弱的身体给锁住,让她不得不永远依附在他身上。
媜珠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在他胸膛前推了一把:
“你别在我这里耍酒疯,我不惯着你的脾气。你再发疯,我就叫人进来把你拖出去,叫满宫里人都看看你耍酒疯的模样!”
似乎是醉意让他的思维变得有些迟缓,眸色也有些迷离,他呼出一口酒气,盯着媜珠思索了一会,然后很认真地赞叹她:
“娘娘母仪天下,果真好威风,臣实在惊惶万状,唯有五体投地。”
说罢他还是死性不改,又俯首凑过来要亲她,一边亲吻她,一边不声不响地拉扯着她的衣裙,还不住地喃喃道“别这样抗拒我”。
媜珠被他强行扣住、按在他身下,被他毫无章法地吻到七荤八素昏头转向时,陡然回过神来,察觉有些凉意,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已被他剥得差不多了,胸口裸露着大片肌肤,暴露在他目光的侵犯之下。
而他显然也早已亢奋蓬勃,意气昂扬,汹涌澎湃。
她被他迷离眼神中蛮横凶暴的渴望之色吓得瑟缩了下。
确实是许久许久没有过了,从她不足月余便被诊出的身孕开始,到现在她四个多月的肚子了,将近上百天的时日里,他没有再真的碰过她一次。
床榻之上,即便他有些难忍的索求,就算偶有纾解,但那也不过是扬汤止沸,隔靴搔痒,一点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罢了。
她其实也能看得出他忍得很辛苦,多半时候又不敢对她表露,只能一再强行压下。
即便辛苦,但他还是要陪着她,守着她,更从未想过除她之外他会有别的女人。皇帝无心此事,旁人更不敢进言皇帝充实后宫嫔御,仿佛这魏宫里就应当只有皇后一个女主人。
原本……他的自制力也并没有那么差,这几个月也没有真的对她怎么样,所以即便他夜夜和她同床共枕,也没人真担心过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今晚估计是真想借着酒意发疯。
媜珠轻轻地吐息,垂下羽睫:“你当心孩子,我们的孩子……”
孩子。
或许是因为她孕中只长肚子不长身子,四肢纤细如初,所以她腹中的孩子比寻常同样月份的胎儿稍大一些,四个多月已能看出很明显的隆起了,肚腹圆润细腻,在本就柔细的身体上更显突出。
周奉疆的动作顿了顿,和她拉开了些许距离,视线下移,落到了她珠圆玉润的肚子上。
他探手过去温柔地摸了摸,又问媜珠这几日孩子有没有动过。王医丞说,四五个月时胎儿理应会开始有胎动的。
媜珠摇了摇头:“也许是它畏惧君父威严,所以陛下在时就不敢动了呢。”
周奉疆笑了:“朕可是慈父,怎么会叫孩子害怕呢?”
媜珠冷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立马接上话:
“所以慈父一定不会在孩子还小时,去做出格的事伤了它的,对不对?”
他只犹豫片刻,很快便笑了,那笑意颇为风流倜傥,外头的万千臣民奴仆宫人们是绝见不到皇帝如此笑容的。
皇帝轻声呢喃了一句,“不打紧,我的孩子禁得住……”
他抬高了些音量看向媜珠:
“——朕问过王医丞了,他说你的身子已能侍寝。”
只要动作轻些就行。
……
媜珠旋即愣住了。她头脑嗡嗡作响,简直被他气到说不出话来。
王医丞那最怕担了罪责的老匹夫怎么可能会轻易许诺这种事情?不用想,那也必然是被皇帝施压问的烦了,这才迫不得已开的口。
他敢把王医丞拉出来,就说明他私下绝不是第一次问这种事了。
他果然一直在心心念念这点下半身的事情。
亏他好歹还是个皇帝呢。
媜珠被他气得眼眶湿润:“你就在乎这个?你就只在乎这个!”
他很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把她拖到身下剥了个干净,亲吻着她的肌肤,胡乱道:
“我不会弄伤了你的,别怕,别怕,不会受伤的,这样的事有什么不好呢,我会很痛快,你也会很快活的,别害怕……”
他手下的动作不停,口中却还是一直在温柔地哄着她,
“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那么凶了,不会弄伤你,会叫你也舒服的,相信哥哥,好不好?”
媜珠眨着泪眼看他:
“你根本就没醉,在这里和我装什么情不自禁?”
她到最后还是没有反抗什么,惟有护着自己的肚子任由他动作。
也不是真的反抗不了。她知道,只要她现在捂着肚子说受了惊吓腹痛难忍,周奉疆还是会停下的。就算他不停下,她还可以惊声唤佩芝她们进来,总归能有法子搅黄了这场情事。
可是……可是看着他隐忍了许久的眉眼,出于种种莫名的因素,或许是相信他真的有分寸,或许是相信自己的胎象当真十分稳妥,又或许是单纯的……心疼他?
媜珠最终一言不发,默认了。
他的吻流连到她的肚腹上,强硬地挪开了她抚着肚皮的双手,扣到她头顶。
媜珠咬着唇别过了头去,一言不发。
他更亢奋了,因为她的孕肚,因为她孕期的娇怯和不敢反抗,他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再到后来,媜珠汗湿鬓发,浑身泛红,眼眸妩媚,柔软的身体像一条游移在床榻被褥上的灵蛇,终于情难自禁地轻吟了出来。
总算等到云雨止歇,媜珠渐渐从迷乱的情潮中脱了身,披了件纱衣随意遮蔽身体,一头扑进被褥中不肯再见人。
周奉疆披衣起身,拢起床帐纱幔,只将她的一只皓腕挪到帐幔外,命守夜的女医为她切脉。
这龙王仙宫里满是一股情事后的糜糜甜腥味,两位女医处于其中也是如坐针毡,面红耳赤,她们轮番为皇后切过脉,断出皇后的身子并无大碍,低声回禀皇帝,皇帝这才安了心,抬手挥退她们。
他还颇为得意,掀开被褥将媜珠拖出来,难得的餍足后,眉宇间流露着风流快意,连嗓音也有些暗哑:
“哥哥和你说过了,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刚才,我们不是很快活么?”
媜珠细细嘤嘤地哽咽了一阵,这才疲倦地睡下。
隔日又见太后,太后似乎不大高兴——但又似乎有点高兴。
媜珠摸不大清楚。
赵太后对前段时日的长沙公主之事仍是耿耿于怀,遣人去打听扶风高家收到了张氏的尸首之后是和反应。
高家人果然很上道,被皇帝吓了个半死,畏畏缩缩,诚惶诚恐,数月来唯恐皇帝马上就要把他们高家给抄家灭族了。
于是乎,为了讨好皇帝,高家将他们在扶风郡经营了数百年来的十来个规模庞大的田庄全都悉数奉上,归还朝廷,并且还“以身作则”,上书天子,要求那些强占土地、盘剥佃农的世族豪绅们也应如实上交手中田亩。
除此之外,被吓破了胆的高家人四处寻人托关系打点,想方设法地拉拢赵国公府,献上流水一般的礼物、田地,求赵国公府在宫中太后、皇后面前,能为高家美言几句。
媜珠和赵太后受了惊吓,皇帝发了大怒,龟昌国丢了土地城池又死了人,张氏被处死,高家被牵连。
唯独赵国公府在这场闹剧里毫发无伤,甚至还赚得盆满钵满,成了最后唯一的赢家。
自己的母族娘家拿到好处与田地,从一个北地的豪族渐渐变成名满天下的望族,赵太后焉有不悦之意?
媜珠适时地给她泼了些冷水:
“外祖家这些年在母亲和我身上也拿够好处了,这样大收贿赂,保不准以后……以后坐在中宫之位上的不再是赵家女,又该如何呢?”
赵太后气得戳戳她的脑门:“怀着身子还念丧经,你就不能安分些?什么叫大收贿赂?那高家拿钱送礼,求赵家人给他们美言几句,你外祖家人给他们说好话了吗?那不是也没为他们做什么,这还算什么贿赂?”
她又冷哼,“再说了,我又不是没有时常约束娘家人,靠着一门两后的荣光,衣食锦绣富足些也就罢了,宁可养些在家里吃酒喝肉的纨绔子弟,也不能在外头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庶民,更不能在官场上为非作歹,就算以后赵家女不再做皇后了,谁敢说我们赵国公府如何?”
大约也是被媜珠这么一引,太后遂想起了那桩令她不痛快的事了。
她冷笑:“若非看在血亲的面子上,她又是个女子,皇帝早也该像处死张氏般把你二姐姐给处置了,如何能留她处处生事闹腾!真是白瞎了咱们这份容忍她的心了!”
媜珠不解:“二姐姐怎么了?”
太后不语,福蓉在一旁向媜珠回道:
“皇后娘娘还不知呢,琅琊公主府里伺候的女官们今早上来回过话,说是……说是……”
“说是琅琊公主有身孕了。”
太后嗤了一声:“这肚子里的孩子是姓张还是姓段也不知道呢。”
第99章
听母亲此言,媜珠大为震撼,良久后才呆呆地问了一句:
“二姐姐……不是被陛下秘密软禁起来的吗?怎么、怎么会闹出身孕来呢?”
太后也冷哼:“是啊,被圈禁起来的人,怎么还不到半年的功夫,连个活孩子都闹出来了呢?人家正经成婚的夫妻还未必能呢!当真是不简单!”
其实之前周婈珠和段充的那些事,赵太后是听公主府里的女官来报过一嘴的。
不过那阵子太后正沉浸在媜珠有孕的喜悦里,整日心情甚好,基本上看谁都高兴,也就懒得去管那些破事,由着周婈珠自己去折腾了。
她怎么能料到周婈珠这么快就能折腾出个孩子来?
那罪妇还半点不知悔改,私下和她的情郎嚷嚷着:
“凭什么就不准我快活?凭什么就不准我有个孩子?那些皇子亲王郡王们,但凡是男人,个个的日子都好过,哪怕顶着国丧也能处处嫖宿风流,弄大多少姬妾的肚子。何况我这又不是国丧,凭什么这样拘着我?”
太后一提起这茬就要再多骂一句:
“没心肝的东西,张口闭口就是国丧国丧,她是在咒谁死?是咒我这个皇太后吗!”
“不知检点,和她那生母一样妖妖调调的不安分!她犯了弥天大罪,皇帝留了她一条贱命,只叫人把她拘禁起来,这还不算对她开了天恩了?咱们对外留着她的面子,不说她是有罪,只说她是在那养病!结果她好端端养病养出一个私孩子来,咱们宫里的脸面朝哪里搁?长安城里的黎庶百姓如何议论?”
媜珠听母亲说完这些,她也很无奈,只能问一句:“那母亲现下打算如何呢?”
“还能如何!”
赵太后破口大骂,“了结起来却也容易,叫人端一碗落胎药无声无息地给她灌下去,把那孽种趁着月份小弄掉就是了,如此也算全了宫里宫外的脸面!还有,再把她那情郎送进宫里来关着,阉成太监再说!”
话虽说的痛快,但偏偏强行给周婈珠落胎那一条,赵太后又有些不忍心去做。
这倒不是她心疼这个名下的庶女,主要是她的眼皮子翻一翻,看见自己亲女儿日益隆起的腹部,自己的女儿也是个有孕的妇人,她却嚷嚷着给别人的女儿坠胎,怎么想怎么造孽。
打杀怀着身孕的女人,是要遭天谴的。
赵太后手段再毒辣,但她问心无愧的一点是,周鼎的那些姬妾中,她从没有对他怀孕的妾室们下过手,没有害过任何一个胎儿。
包括那周奉尧,若非他自己太过嚣张跋扈,助长了他生母的气焰,威胁到赵太后的地位,她当年也不会指使周奉疆去杀了他的。
所以赵太后心中虽恨周婈珠恨得牙痒痒,偏偏又不敢当真去干这种作孽的事情。
因此赵太后进退两难,怎么做都不是,现在心情才不好。
媜珠不敢提什么自己的意见,福蓉却适时给赵太后出了主意:
“太后慈悲宽忍,要留下琅琊公主腹内的野种,那眼下难也只难在这孩子生下来如何处置的问题了。——总不能把它记在琅琊公主名下。”
“当然不能!一则别说它生母是个罪妇,它本就不配降生。二则若记在生母名下,它又该姓什么?姓张?那就是前朝的余孽。姓段?难不成还要在史书里记下一笔,说它生父段充是我们周家的驸马?我呸!无媒苟合的一对野山鸡,不要脸的东西,提进宫里做太监也不配!再不成,难道要随它生母姓周?那岂不是成了我们周家的宗室子了?还能叫朝廷养着它吗?闻所未闻!”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赵太后忽然也有了些灵感了,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这一胎我姑且准她生下来,不过这孩子生下来就要抱走,她再敢和野男人厮混到一起我也不怕,十年圈禁里,她一年生一胎我就一年送走一胎,看她到底能生多少个!
我这里给她孽种两个好去处,正巧你们姐妹还有几个好妹妹,要么送去四娘府里给四娘养,记在韩家名下;要么送回冀州老家,给八娘养在道观里当个道童去。到底是自家姐妹,给谁养也不会亏待了她的孩子。”
周四娘子颍川公主周芩姬,以前和周婈珠关系就不温不火,现在更是成了老仇人,且不说周婈珠放不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颍川公主,如今的颍川公主一团凄风苦雨,孩子若是记在韩家名下,来日未必能有什么前程,周婈珠绝对是不肯的。
颍川公主若是疼爱这孩子,孩子长大了一心认颍川公主当亲娘,周婈珠要发疯的;
颍川公主若是不疼这孩子,甚至还把对周婈珠的怒火发泄到无辜的孩子身上,身为人母,周婈珠知道了更要发疯。
至于周八娘子,那是个不肯嫁人也不肯做公主的奇人,在冀州老家折腾了个道观,自己钻进去当了个要修炼成仙的“九丹真人”,百姓呼之“九丹娘娘”,和周婈珠素日的交情也只能称一句平平无奇。
那孩子若是送到九丹真人处,肯定不能说是九丹真人的孩子,只能跟着她当个道童……虽说八娘不至于虐待孩子,但这孩子长大了除了当道士还能干什么?哦,还能出去沿街算命,当个风水先生。
这还不如记在韩家名下呢!
以周婈珠的心气,更是不愿意的。
而且若是送去了冀州的八娘那里,周婈珠居于长安,恐怕一生都难以再见自己的孩子一面。
这两个选项对她来说,无疑都比杀了她还难受。
媜珠也这样提了一嘴,赵太后恨恨地道:
“那就把这孩子送去认张道恭当爹,和张道恭一起关起来,我看她保准就愿意了!”
闻言,媜珠惟有无奈一笑,于是不好多说什么了。
这日晚膳间,媜珠和周奉疆提及此事,周奉疆淡淡颔首,说他已知了。
媜珠又道:“母亲说,二姐姐的孩子生下来,要么送给四妹妹养,要么送给八妹妹养,不过我想恐怕二姐姐都是不肯的。”
周奉疆对此没什么意见,他也懒得关注这些:“听母亲的安排就是。”
他给媜珠夹菜的动作顿了一顿,或许是媜珠口中的那句“二姐姐不肯送走自己的孩子”,仍是令他莫名其妙地再度想到了自己的生母。
自从被生母抛弃过后,哪怕他嘴上说着不会在意,但每每听到这些类似的故事,仍是叫他心中常有怅然之感。
是啊,哪个母亲会愿意送走自己的孩子、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只有他母亲郑氏愿意。
提起那个远在冀州的八娘子九丹真人,周奉疆想起一茬:
“她说是要给宫里贺喜,刚叫人送来一颗长命丹药,说能为朕延年益寿。”
媜珠立马说:“我知道八妹妹自然是好心,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万不可信这些东西,那些什么神丹妙药的,尽是炉子里烧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炉渣,越吃越短寿,吃多了还能死人的。”
皇帝很遗憾:“可朕已经吃了,又该如何?”
媜珠只淡淡地白他一眼,低头夹了一筷子鸳鸯鱼枣:
“日后妾会好好为陛下戴孝。”
皇帝笑了,“假的,我也不信这些,那丹药我给灿娘子吃了,灿娘要是能活到二十岁上,我就信你八妹妹真的成仙了,封她做国师。”
媜珠被惊得啊了一声摔下筷子,“你敢?你要是毒死了我的猫,我跟你没完!”
她说着便起身唤着灿娘子的名字,要把猫儿找出来,说要从它嗓子眼里把那毒丸子抠出来。
皇帝见状哈哈大笑:“朕骗你的!”
他剑眉星目,俊逸倜傥,“灿娘子也是咱们当女儿一样养大的,朕如何舍得害它!”
这话说的确实不假,抱养来灿娘子时他们膝下并无子嗣,别人怀里抱着孩子,年轻的夫妻也就把这聪慧漂亮的猫儿抱在怀里养着,充作养育儿女一般逗弄,周奉疆从前宠爱灿娘子时,偶尔还会在外头买一只人家逗孩子的拨浪鼓回来给灿娘子玩。
那都是他们在冀州的时光。
他扶着媜珠坐下,媜珠仍是生气,面无表情地推了他一把。
周奉疆向她赔罪起来,媜珠一时自己也觉得方才情状实在是好笑,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陪侍在侧的倪常善和佩芝他们见了,亦是无声失笑,眼含笑意。
这么多年了,也是到如今才算真有了些夫妻的样子。
若是早就如这样一般,该有多好啊。即便是在宫外的官宦、百姓、商贾人家,夫妻能有这样的说说笑笑,也是十分难得了。
从那一茬的玩笑里回过味来,媜珠又和他复提起关于周婈珠的事情:
“母亲还说了一句,说要把二姐姐身边的那个段充给处置掉,还说要弄进宫里做宦官……我也不知母亲是真心的还是一时气性上来的气话。”
不想这时周奉疆却渐渐止了笑意,目光沉了下来:
“段充不用管他,就让他继续在你二姐姐身边待着吧。”
他说的是“不用管他”,其实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我要留着他”。
是从赵太后手里保住了这个人。
可他为什么要对这种小得不值一提的人物上了心?
媜珠有些不解,周奉疆轻声说:“年少时和他有过几分交情,不深不浅,仅此而已。”
他只这么淡淡地提了一句,
媜珠莞尔:“我该猜到的,你肯定也认识他。”
如果不认识,如果不是皇帝的命令,段充根本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岭南的龙编县。
至于少年往事,那就是军营里那些男儿郎之间的故事了。
同为冀州侯周鼎卖命,段充的父亲就早已是周鼎的部下,故而段充当然也年纪轻轻就跟着周鼎了。
周奉疆认识段充、韩孝直他们……他们都曾有满心热血,一身剑气,觉得自己可以立一番功业,出人头地。
起先周奉疆和韩孝直的关系尚可,不过和段充只是点头之交,不算太过热络。
真正开始有一些交集,第一次是在十四岁那年,周鼎带着自己手下的一群年轻儿郎,有他的亲子、侄子、外甥、养子和部卒们,在冀州的山林间巡猎,并且将他们分成不同的队伍,叫他们各自比拼,看最后是哪一伙人猎得的猎物最多、最大。
那一次周奉疆、段充等人都在一队里,他们乌泱泱近二十人一同追逐一只凶残的墨豹,往山林深处奔去,那豹子残忍狡猾,动作敏捷非常,一路不停怒吼,最终渐渐有人跟不上队伍,再追到最后,只有四五个人还能跟得上那豹子的身影。
彼时墨豹已中了两三箭,受了伤见了血,但依然十分凶暴,众人都不敢靠近,只得勒马停下。
最后只有周奉疆和段充两个人敢追上去,在这之前两人没说过什么话,但是在那个傍晚,两人却一言不发地默契非常,交替着拉弓射箭,生生将那豹子杀死在了一处山林间。
豹子死后,周奉疆和段充两人累得气喘吁吁,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墨豹虽死,血腥味却又引来一只离了群的老狼。
老狼虽病,凶性未脱,依然十分可怕。
当时两人其实已经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箭矢也几乎射完了,面对那只老狼虎视眈眈扑上来的厮杀,最后他们两是抄起匕首近身肉搏,彼此都受了不轻的伤,这才制服了那只老狼。
但这时天已黑透,也不便再下山,只能在山洞里将就着熬过一夜。
周奉疆枕着豹子尸,段充靠着那头狼尸,两人一声不吭地借着山洞洞口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咬牙忍着痛,各自处理身上的伤口。
周奉疆当时水囊里的水喝完了。忽然,在黑夜中,段充不声不响地给他丢来一只水囊。
而他也将自己腰间的那瓶金疮药丢给了段充。
那天晚上其实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可他们也都懂得,这是属于他们少年意气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们拖着豹子和老狼的尸体艰难下了山,一路上仍然无话。
不过从此之后,关系倒是有所密切。
——后来两人还心照不宣地凑在一起干了不少坏事。这些就更不用多提。
论起情分,虽然不多,但还是有那么点的。
与其说是周婈珠拼命保住了段充的命,其实倒不如反过来说。
可周奉疆更明白的是,那点情分也只能止步于此。他不能给出更多的让步。
比如说,他可以默许周婈珠和段充厮混在一起,但他绝不会亲自开口给段充一个国朝驸马的身份。
罪臣就是罪臣。
就像他也曾念着和韩孝直的那点情分,在他弟弟犯下谋逆之罪时仍然保住了他,但他不可能再重用他,也不可能再给他高官权位。
夜里洗漱毕,就寝之前,媜珠忽然心血来潮翻出了一个做了一半的绣绷,是她给自己腹中孩子亲手做的一个肚兜,平针绣的虎镇五毒如意纹,当中的一只大老虎刚绣了个虎头出来,已然栩栩如生,十分精致。
她有时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有那么快地进入到一个母亲的角色中去,许多时候抚着自己的肚皮,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不敢相信这里头竟然真的有个小孩子托生了进来。
母亲她们说叫她自己亲手给孩子做点什么东西,做得多了,母子情意也就更浓了。
于是媜珠拖拖拉拉、断断续续地绣着这只肚兜,虽然绣好的一只老虎头已经很能看出柔母心血、爱子情怀,但那光那一只老虎头,周奉疆看她就绣了一个多月了。当然他也不敢催她。
夜里的烛火再明亮也是伤眼睛的,他劝了她几句,叫她先搁到一旁去,等白日里日头光亮好的时候再拿出来做。
媜珠绣这东西本来就是应付母亲的差事的,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听他这么一说,她也就丢到一边去了,还跟他抱怨了几句,说她做这些做得好辛苦。
他不禁失笑,顺了顺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搂着她的肩哄她:
“是啊,做慈母不易,那我们媜媜不做慈母也没关系,可以永远只做哥哥的妹妹就好了。”
媜珠笑了:“那孩子生下来怎么办?总要有人教养吧?”
“有太后抚育,朕亲自管教,你只要在它不哭闹时去逗逗就好,孩子哭了你就走。”
他用这话哄她,媜珠未必真信,但的确能叫她高兴。
也许还是真要感谢这个孩子的到来,叫他们这样冷静下来,能互相忍着脾气心平气和地过夫妻一般的日子。
不过,再冷静的日子也并不是没有争吵。
回想起媜珠的第一次胎动,那天前夜媜珠就和周奉疆为琐事拌嘴争执了几句,吵到最后也没有分出胜负来。
原因就是赵太后叫皇帝约束媜珠的饮食,说媜珠现在颇有些胡吃海塞的架势,胃口比没怀孕的时候大的多了,除去一日三餐外,她还有五花八门的各种零嘴糕点果脯摆在殿里,恐怕一整日里她的嘴就没停过,否则肚子怎么会长得比寻常妇人还要快一些。
皇帝把原话告诉媜珠,也说她吃太多不好,叫她少吃些。
媜珠找茬和他吵起来,彼此几个回合仍是不见输赢,她留下一句“你少管我”便闷闷地自己背对着他睡下了,再不跟他说话。
他无奈地叹息,拍了拍她的肩,伸出来的手也被媜珠恶狠狠地拍掉了。
夜里媜珠起身时要喝水,他端来茶盏喂她水喝,媜珠看了看他,一句话也不说,咕嘟咕嘟只低头喝水。
翌日周奉疆起身赴朝会时,临走前他坐在床榻边俯身轻轻亲了亲她恬静依旧的睡颜,媜珠却突然惊醒,从绣被中探出一只纤白的腕,握住了他的手。
身为皇后,白日里外人见到的她总是盛装华服的,纷华靡丽,云鬓珠翠,每一处都仪态万方,无可挑剔。
可清晨时分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她,不施粉黛,不加妆饰,连披散的长发都还没梳顺,却也有秋水芙蓉、水月观音般的玉骨冰姿,是青女素娥,仙露明珠,淡极也能生绝艳。
她只是静静卧在这方帷帐之内,就已是最旖旎潋滟的艳景。
他有些怜惜:“我吵醒你了?”
媜珠不语。
他又问:“还在生气吗?”
媜珠没有回答,引着他的手伸入绣被内,肌肤相贴地覆在她柔软细腻的隆起肚腹上。
他粗粝的掌心下忽然察觉到一阵熟悉的动静,先是像鱼儿吐泡泡一般咕噜咕噜,片刻后,又如波浪一般小心地蠕动着,最后那阵动静归于平静,再没有动弹了。
——二十多年前,他曾经在赵夫人的肚腹上同样感受过媜珠这样的胎动。
而这一次,是在媜珠的肚皮上感知到了他的孩子的胎动。
是这个孩子的第一次胎动。
他长久地抚摸着媜珠的肚腹,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愣在那里。
媜珠倒是先反应了过来,躺在榻上望着他:
“你摸到了吗?它动了。我们的孩子动了。”
贴在她肚腹上的那只大掌颤抖得厉害,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良久后他才颤声回答了媜珠:
“是……我知道,它在动,它会动了。”
初为人父便是如此,只觉得孩子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他掌心触及到的胎动,明明是那样轻柔,却震荡得他浑身都为之发抖,心旌摇曳,亢奋沸腾。
这感觉远比他第一次握住那方国玺时更震撼、兴奋、强烈,玉玺是冰冷的,僵硬的,是一件死物,现在在他的手里,以后也会到别人的手里。
可这孩子不一样,它在他心爱之人的腹中,柔软,脆弱,却又温热,带着生命的气息,而且只属于他们,这是他们的孩子。
媜珠柔柔一笑:“妾方才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有婴孩似在睡梦中唤妾母亲,说它要动了,妾一下惊醒了过来。”
周奉疆嗯了一声,手指还在发颤。
“它很好……它长得很结实。”
媜珠推了推他:“陛下该朝会了,不宜耽搁在妾处,否则妾岂非成了害国的祸水了?”
周奉疆抿了抿唇,显然是并不愿意离开的。
此刻他更愿意脱去身上的衮服冠冕,歇在这缱绻婀娜的温柔乡里,拥着她雪白的身体,陪在她和孩子身边,亲一亲她的脸、她披散的发丝。
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寒冷秋日清晨,这床帷之间给他的诱惑太大太大,他更想做个昏君,从此不早朝。
可惜他不想走,媜珠还不想留,他最终只得讪讪离开,踏入殿外的一片凉寒秋雨中。
他走后,媜珠再度拥被睡下,深思却有些迷离在外。
男人的爱或不爱实则很好辨别,一个眼神,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一句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话。
他每天早上去朝会之前,都会过来亲一亲她再走。
很多时候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尚且是能感受到这个吻的。她也能感受到他倾注在这亲吻中的江翻海倒似的宠溺和爱意。
媜珠怀胎至五月时依然没遭过什么罪,吃好睡好,一切安宁,然而当她怀胎至五月后,赵太后却忽然管她管得更严了。
她开始限制媜珠每日的饮食,不准媜珠再“暴饮暴食”,还令人将她的一日三餐精打细算过,不准旁人多给她吃一口东西。
媜珠当然是不痛快的,她腹中的孩子日渐长大,她现在正是胃口越来越大的时候,好几次夜半起来都要闹着吃点什么东西。
赵太后并不是故意要找茬折磨自己的女儿,她时常苦口婆心地劝媜珠:
“你不看看皇帝的身量,皇帝身量颀伟健硕,他的种,想必是小不了的!你不看看你自己的身子多细瘦,现在怀着他的种还胡吃海塞,孕中饮食不知节制,把腹中孩子养得太大,等一朝分娩时、我看你怎么把这孩子生下来!疼的你在榻上哭爹找娘也没用,你爹娘都帮不上你!要是生不下来……哎!”
媜珠被她这样一番恐吓,虽然当时是有些怕,但是回过头来又不愿意听。因为她真的饿,她不能不吃东西。
第100章
最了解媜珠的人倒还是周奉疆。
他很快便为此事想出了一个极佳的解决方法。
先是照着赵太后的意思,撤掉了媜珠白日里那些不该有的各种零嘴和糕点吃食,又遵照王医丞等人的意见,严格控制她每日的饮食,不会饿着她的肚子,但多一口也不让她吃。
媜珠气得不肯,时常哭诉自己的不易和辛苦,借机又要闹事。
周奉疆却又会再给她一个“甜枣”,待他晚上忙完了一日的政务回到椒房殿后,会出其不意地从袖中取出些点心给她,而且还胜在新奇,都是他叫人每日去宫外的街市上采买来的,宫中少见,媜珠从前更鲜少见过吃过。
比如掺了猪油的香喷喷的炸糖糕、驴肉火烧、松仁黄米糕、还有让她吃的到处掉渣的桃酥,从他袖中取出给她时都尚是温热的,媜珠看见了简直是两眼放光,吃得唇瓣上都沾着油光。
他会温柔地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在她吃饱喝足后轻柔地给她擦擦嘴巴,就仿佛她还是那个小孩子。
长安城内定居的外邦异族之人也颇多,多的是商贩贩卖他们那风俗里时兴的饮食,周奉疆通常会让王医丞他们去检查过,若是适宜媜珠所食,他也会叫人买一些给她,当做是她一整个白日里遵守“节食令”、没有作也没有闹的奖励。
如胡人的各种胡饼、烧饼、餢飳,野黄羊髓酥、蜜渍野韭花酱饽饽,吐蕃人的干奶皮卷、牦牛肉饼、酥酪糕,西域那边的桑葚蜜饯馕、沙枣面扭丝饼。
媜珠颇为喜爱,每次见他从袖中取出她不曾见过的这些新奇吃食给她,她的心情都会变得分外愉悦。
白日里虽然只吃了个七八分饱,但想到晚上周奉疆会给她带来的充作惊喜的补偿,她也就甘愿忍气吞声,不再抱怨了。
他看着她眼里澄莹的悦色,仿佛看见了幼时他从外头带了点街市间的玩具给她,她也会变得这样高兴。
——当然,他不会告诉她的,她晚上吃的这些加餐,其实都源于白日被额外剥削掉的糕点份例。实际上她一整日里并没有多吃一口东西。
不过她孕中神思不济,已经鲜少会去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被蒙混过去了。
媜珠很快便安生了下来,并且夜晚也开始格外期待他的到来,期待着这一天结束之后,他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吃的。
夫妻之间的感情好像也随之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秋深冬起,天越来越冷,她的肚子越来越重,人也愈发懒了起来,也日渐不爱动弹,不怎么喜欢出去走动,连她母亲那里也很少去了。
既然她不爱动,那么她便开始期待他不忙的时候回来陪着她,陪在她身边。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她变得黏人了许多。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黏人过。
周奉疆很受用她这样依赖着他,因此他也尽力每日里挤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在她身边哄着她。
有时媜珠隐约能察觉到,他常常因为她黏着他、白日里陪她太久,耽搁了正事,夜里三更五更时又悄声披衣而起,在天明之前的黑夜里前往书房处理政务,然后等到了时辰便直接去朝会。
她心中会有一丝对他内疚,不过好像也没有那么多。
即便在安稳的睡梦中,她也能若有若无地感受到他的离去,感受到身侧热源的消失。
他将她抱在怀里时,她觉得他宽广坚固的怀抱像一重银山铁壁般的牢笼将她紧紧禁锢住,然而当这怀抱松开她时,她得了自由,在这大床上随心所欲地翻身,好像又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她百无聊赖时,他也会绞尽脑汁地给她讲一些稀奇有趣的故事逗她开心,给她解闷。
这里头多是些他曾经打仗在外时沿途难免经历过的奇闻轶事,有一些鬼怪传奇,专门唬人的,还有些曲折离奇、一波三折的悬案故事。
还包括他在北地营州曾与奚族、突厥、契丹人等异族人作战时听来的他们那里的传说故事。
媜珠是喜欢听他说这些的,还会连连向他追问下文,两人每天待在一起要说上许多的话,倒比从前他们最“恩爱”时一天内说的话还多得多。
“媜媜,我年少时在营州关外还听过许多有年纪的将士们讲过一回奇事。”
“说是七八十年前,营州关外有一座荒坟上垒建起来的破庙,也不知墓主是谁,更不知是何人垒建的。营州北人士卒们出关追击奚人时,每每路过那荒坟破庙,时不时总会隐约听见有女童的哭泣声,那女童哭泣的声音还是洛阳的口音,其声令人闻之不忍,怜惜不已。所以后来常有人说,那荒坟的主人就是这小小年纪的女童。”
媜珠身临其境,一下竖起了耳朵,小心地问道:
“谁家会把自己小小年纪的女儿葬在关外呢?若是疼爱女儿,就该带回故土埋葬;若是不疼女儿,又何苦再辛苦给她立坟。”
“有一年,有一群营州士卒在那荒坟边扎营借宿一晚,晚上迷迷糊糊间许多人又不约而同地听见了女童哭泣声,乍然皆被惊醒,等他们醒来一看,不远处竟传来阵阵马蹄声,原来是奚人前来偷袭。士卒们连忙抖擞精神做好准备,拉好弓箭,持起长刀,上马迎战,这才将那些奚人打退。事后众人皆心惊不已,心道若非那女童的哭泣声相助,恐怕今夜他们就命丧于此了。”
媜珠大惊:“真有这样的奇事?”
“这群人交战后连忙赶着回营州城内,当中有个姓郑的小兵感念那女童在冥冥之中相助的恩情,他怀中正好揣着一串带给自家小女儿的璎珞串子,临走前,他就对那女童道了谢,将璎珞放在了破庙里,这才离开。”
“因为此事,郑姓小兵回去后做了个梦。梦里他当真瞧见了那个女童,女童戴着他送的璎珞串子对他说,她本是前朝永德公主之女,被自己的皇帝外祖父封为了兰陵公主,送到营州关外和亲,嫁给了奚族的一位王子。
那一年她才五岁,不想一年后奚族叛乱,奚族首领就将这才年仅六岁的兰陵公主斩杀祭旗。她母亲永德公主听闻此事,悲痛万分,又不敢大张旗鼓祭拜她,怕得罪皇帝的颜面,只能遣人在关外给她立了个衣冠冢,悄悄悼念她。”
媜珠“啊”了一声,“我听说过这回事!那年奚人来犯营州,边塞之地死了不知多少军民。”
“兰陵公主就托梦对郑姓小兵说,我被奚人所杀,一生渴望回到故土,所以常常在此处对着汉人士卒哭泣,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悼念我、给我送上礼物的,我会好好报答你,将我本应拥有的贵女命格赠予你的女儿,荣耀你的家族。”
媜珠又震撼又好奇地追问:“后来呢?后来那郑姓士卒的女儿怎么样了?”
周奉疆微笑:“我到营州时,有人告诉我说,那郑将军的女儿长大后嫁到了冀州豪族赵家,郑女在赵家生有一女,此女又嫁俪阳公主之子冀州侯,郑女之女在周家又生一女,就是冀州侯的爱女,馆陶县主。”
媜珠被他唬得目瞪口呆:“所以那郑将军,就是我外祖母的父亲?我怎么都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
现在被兰陵公主报答过的郑姓士卒之女,就是当朝皇太后的生母,开国皇后名义上的祖母。
周奉疆淡淡回她:“你年纪小,小姑娘家没有听说过的故事还多着呢。”
媜珠甚觉精彩,催他再讲一个给她听。
这一次周奉疆是编的:“后来我也曾在关外追杀奚族王子术里时路过那座荒坟,略微祭拜过兰陵公主。回去后兰陵公主也给我托了个梦,说我和几十年前那位赠她璎珞的郑将军的曾外孙女有命定的情缘,她为我牵好了红线,我和郑家的曾外孙女必定会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生儿育女,一生顺遂和睦……”
媜珠撇了下嘴,顿觉没意思,推开他自去梳洗更衣了。
其实周奉疆没有告诉她,真实的故事是这样的:
当年他追杀到奚族王子术里后,顺道路过兰陵公主荒坟,他觉得带着术里全须全尾的尸体回去太累赘,就在公主衣冠冢前顺手割下术里的脑袋,正好把他的血洒在公主坟前为公主血恨,然后把术里的脑袋挂在自己的马背后,就回营州城去了。
自那之后,关外再无人听到过女童的冤魂哭泣之声,有人说是兰陵公主的怨念真正散去了,再也不在人间逗留,于是便重新投胎去了。
但周奉疆觉得如果结局当真如此,那兰陵公主的一生似乎更为凄惨了,原来直到她死后上百年她才能重新投胎,实在令人唏嘘。
媜珠的黏人不仅只在这些上头。
夜里她也很黏着他,要他时刻抱着她,靠在他怀里才能睡得安心。
若是夜半她醒来要喝水,周奉疆去给她倒水的时间长了,她也会坐在榻上生闲气不高兴。
而且,这种表现单纯说是“黏人”似乎还并不十分准确。
某些时候,她对他多半也是温顺乖巧,和从前很不一样。
孕期的欢爱缠绵,有了第一次就会有其后的许多次。
所以自她怀孕四个多月时周奉疆第一次碰了她开始,之后的一段时日两人在榻上就没闲过,隔三差五地总会有一场放纵贪欢,轻偎低傍,缠绵缱绻。
最初几次确实都是他主动,是他忍不住,会情难自禁地抚着她的孕肚将她缓缓推倒在榻上,抬手挥下那雨影银丝的朦胧纱帐,遮住床帷之内的雨意云情,行一场畅快的鱼水之欢。
他这样对媜珠,媜珠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没什么反应。
也许是大着肚子不便反抗,也许是实在经历了太多,她也倦怠反抗了,总归每次他要碰她时,她就像一只晒着太阳被人抚摸的猫儿一样无所谓,先时不反抗也不迎合,到后来被人摸得有几分得了趣了,这才会哼哼几声,眉目妩媚起来。
他亦不愿勉强她太多,这样的事情三五日地有一场也就足够了,甚至还因此格外怜惜她,每回事后都要再耐心地哄她许久,叫她心情能好一些。
然而后来他却隐隐察觉到,或许此事并非如他想象中一般委屈了她。
当有一阵子他接连七八日歇了那心思没再弄她,想叫她安安心心地养着胎时,媜珠的情绪反而似有似无地日渐焦躁起来。
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烦意乱,白日里她做什么都不大高兴似的,周奉疆问她这是怎么了,她只会双眸含雾、秋波盈盈地抬眸看他一眼,不再言语。
真是楚楚动人,柔情绰态,我见犹怜。
但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怜她。
他心中愈发无奈,又怕她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听了什么谗言挑拨,跟前阵子她疑心他和长沙公主有私情时一般,嘴上不说,心里不快,活生生折腾自己的身子。
后来被他问得多了,媜珠也只会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泪光涟涟,“你少管我!”
最后还是王医丞给她切完一次脉后,又听皇帝说她近来性情焦躁,王医丞背过了皇后,私下委婉地回禀皇帝说:
“娘娘近来的脉象确实有些浮躁,这……娘娘怀胎体热,腹中胎儿月份越大,娘娘越辛苦……就会体热不安,也是女子孕中常有的症状,只是女子大多面薄,羞于启齿。”
皇帝一开始还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烦躁地拧起剑眉:
“她体热?那该如何为皇后纾解?如今天越来越冷了,总不能叫人给她少穿两件衣裳罢?若是再受了凉又该如何?难道要煮些清凉的凉茶给她喝?她能喝这个?”
王医丞的讪笑很是耐人寻味:“娘娘体热浮躁,的确需要纾解出去,这个纾解出去嘛……只要适时适度,陛下有分寸些,其实并不会伤了龙胎,到底是要为了娘娘的心情好才最要紧。”
周奉疆听他这老匹夫只知道跟他打哑谜,正不耐烦地要训斥他,忽地对上王医丞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这才一下反应了过来。
王医丞连连点头:“臣就是这个意思……”
联想到媜珠近来的异常,他豁然顿悟,心头竟还有了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中午陪媜珠用膳,媜珠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知道她爱吃蟹肉,但女子孕中忌着那寒性的东西,今年秋日螃蟹膏肥时她为了孩子忌口,一口也没吃过,于是叫膳房的人穷尽心思做了一道味似螃蟹的蟹粉豆腐哄她高兴。
他喂她尝尝,媜珠还是意兴阑珊,眉眼憔悴,郁郁寡欢。
午膳后,她喝了安胎药,被宫人扶去榻上歇着午睡,周奉疆默然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撩起珠帘慢慢行至她床榻边。
媜珠以为他回宣室殿去了,并没察觉他过来,心烦意燥地在榻上轻哼着,不安地来回扭动着身体,睡相并不安稳,绣被被她抓得凌乱皱起,像一池被风吹皱了的碧波湖水。
偏偏她肚子大了,翻起身来也很辛苦,很快便急出了一身的细汗,笨拙得几乎有些像灿娘子肥嘟嘟的模样了。
周奉疆掀起帷帐在她榻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神里尽是一片怜惜,又夹带着几分无奈: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的心思,总要我去猜,我猜的准了,能好好地哄你,对症下药地讨你欢心,于是你的日子就好过。那我若是猜不准呢?你就这样硬熬下去?”
他掀起那绣被,还未抚上她的身体,便对上了媜珠蓦然睁开的一双秋波滢滢、云雾潋滟的眸。
媜珠极是错愕,下意识地想反问他要做什么,双腕却被他一下握住,反剪到了头顶。
她只能随着他的动作被迫仰首,挺起饱满的胸脯看着他,轻薄如蝉翼的贴身寝衣缓缓敞开了片领口,露出一道深深沟壑,乳白雪艳,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