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她孕期虽然没少吃,整个人看上去也的确珠圆玉润了不少,但四肢至今仍不显臃肿,似乎还是纤细如初,除了孕肚越来越大之外,身上唯一一处能让人肉眼可见地看出长胖了的,就是胸前这对雪圆的兔。
似也正因如此,她才看上去多了许多将为人母的柔婉姿态。
周奉疆腾出了一只手来,顺着那道沟壑探进去,挑开了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裸露在自己眼下。
媜珠眼眶湿润,懵懵懂懂地扭了扭身子,十分难耐的样子。
可惜她的肚子真的大了,以前她这样扭动身体时极美,纤腰楚楚,柔弱无骨,窈窕曼妙,身段像一条游移在被褥上的灵蛇,更是成了精要吸食男人精血的蛇妖。
现在只像一只怀了孕、肚腹滚圆的母猫在榻上挣扎,好像胖得都翻不过来身一样。
被他这样“轻薄”了,媜珠不仅没有半分挣扎反抗,甚至还主动仰起脑袋来,努力在他下颌上印上一吻,朱唇湿润:
“……哥哥,伯骧哥哥。”
这样主动的吻实在难得,周奉疆一下心情大悦,受用了下来,回味了片刻后他才将她的脑袋放下,又挑起她的下巴:
“这么想要,为什么不告诉哥哥?你看哥哥这样疼你,只要你开口,哥哥一定会喂饱你的。”
“定不会叫你孕中体热寂寞,寝食难安。”
媜珠顿时瞪大了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她面皮薄,叫她主动开口承认这些,她还是难为情不肯的。婚后这些年里,每一次情事都是他主动,而她顺从承受。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主动,从无例外,她从来没有主动和他要过一次,连半分委婉地邀请都没有过一次。
时日长了,男人心里多少也会有起几分猎奇的心,想看看这样玉女似的仙姬美人在床榻间主动起来是什么样子。
媜珠原先不肯,还拒绝了下,但看他作势要离开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来,一面哭一面胡乱地亲吻他:
“阿兄……哥哥……别离开我。”
“媜媜想要你。媜媜想要哥哥。”
周奉疆放开她被扣在头顶的双手,下一瞬媜珠果然整个人都黏到了他身上去,手足并用地攀住他的身体,哽咽低泣:
“哥哥,求求你了,别离开我好不好……”
周奉疆满意了,怜惜地亲了亲她:
“哥哥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只有你一次一次地抛弃哥哥。”
云行雨洽,颠鸾倒凤,之后的一切皆水到渠成,满殿旖旎春色。
被人喂饱后,媜珠困顿倦怠,身子绵软无力,可是却并无睡意,睁着一双眼睛趴在他怀里静静看着他,两人俱是赤诚相见,一层湿热的薄汗尚未擦去。
周奉疆要下榻取巾帕来给她擦擦身体,媜珠不肯他走,闹着要他待在她身边陪着她,他也只能顺从她的心意应下。
这一刻情爱的余韵尚未散去,彼此都在慢慢回味,满心满足,尤其是媜珠,一扫多日来的焦躁不快之色,变得柔顺又乖巧,叫人见之而生怜。
也许女人被喂饱后都是这样的,温顺地像只慵懒的猫儿,懒懒地伸一伸腰肢,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外面下雪了。”
“今年长安城的第一场雪。”
不知何时,殿外隐隐传来宫人宦官们轻声说话的嘈杂声,不过很快这细碎的声音便消散了。
周奉疆听见了他们在说什么,是方才外头下雪了。
外面在漫天飘雪,殿内是暖意如春,怀拥心爱之人,才方结束了一场和她的情爱,彼此现下的心皆是无比宁静。
腹中的胎儿渐渐又有了动静,将两只小手抚上了媜珠的肚皮,媜珠将自己的双手搭在肚子上和孩子玩耍,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这个小小的胎儿。
周奉疆抚了抚媜珠的发顶,轻嗅她发间的香气:“今日下雪了,晚上咱们吃羊肉暖锅好不好?”
媜珠的鼻子嗅了嗅,仿佛已闻到了铜锅里煮出来的嫩滑羊肉片的香气了,她在他怀里拱了拱,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我还要吃点鱼片和獐子肉,一定要鲈鱼的鱼片,还要河虾,还有一些葵菜解腻添味,再加一些笋片和菌菇,莲藕和山药。”
“好,都好。”
“再叫人取些糖渍荔枝、梨脯、桃脯、蜜饯海棠来,充作开胃的零嘴。”
她在这些吃食上很讲究:“光吃这些暖锅里的荤肉,到了夜间胃里不舒服的,再叫人煮些百合川贝燕窝粥来,多少要吃一点填填肚子,暖胃的。”
“好,臣都听娘娘您的。”
长安城里的雪落到琅琊公主府时,同样怀着身孕的周婈珠已经许久不曾展颜笑过了。
不管段充怎么哄她都无济于事。只要一想到自己将会和自己腹中的孩子长久地母子分离,她的心便痛到在滴血。
其实赵太后真的给了她四个选择。
其一,孩子生下来就一口咬死是张道恭的,反正模模糊糊的月份上估计还能对得上,到时候就取名姓张,然后送去认张道恭当爹,等张道恭死了,这孩子还能给他戴孝,哭送他一场。看在是一个没有威胁的“前朝余孽”的份上,皇帝为了做样子给百姓们看他是如何宽容仁慈,也不至于亏待了这孩子。——也算是半个龙种呢,不亏呀。而且这是四个选择当中,唯一一个能使孩子认她名正言顺当母亲的选项。
其二,送给她四妹妹颍川公主周芩姬,送去认韩孝直当爹。至于韩孝直和周芩姬喜不喜欢这孩子,那也难说。不过就算不喜欢,看在太后吩咐他们养着这个孩子的份上,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虐待孩子。
其三,送给八妹妹九丹真人当个道童。别看说出去不大好听,但其实还是很有前程的,毕竟九丹真人靠着先帝之女的名号,在北地的道士和尚圈里很有名望,她那道观的香火无比旺盛,常年不断。这孩子以后要是承袭了九丹真人的衣钵,继续在北地招摇撞骗给人算命做风水赚钱,也是前景客观,不可限量,而且以后说不定也能被皇帝封一个“某某仙师”“某某真人”的封号。
最后一点,若是以上的选择周婈珠自己都不满意,硬要和她的孩子在一起怎么办?
办法也有。
那就是把这孩子挂在宫中从前放出去嫁人生子的某位宫女名下,暂且可以养在周婈珠身边,但不能和她称母子,在她身边养个十几年,以后只能一生做宫人,别的孩子长到十七八岁要嫁人成家了,她的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就送到宫里当奴才。
要是生了个女儿倒还好,要是生的是儿子嘛……进宫做宫人前还点去掉些东西,又是一场皮肉之苦。
不出所料的,以上选择中,周婈珠哪个都不愿意。
到现在,她反而羡慕起了四妹妹周芩姬和她的韩驸马。
不论怎么说,现在的周芩姬反而有一个完完整整、名正言顺的家。
而她呢,她连一个家都没有,她的男人不能成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不能称她一声母亲。
连这点最卑微的索求,她都不能拥有,她的一生何其可怜!
长安城里飘起了一场大雪,周婈珠坐在檐下望着这漫天飘雪,思绪久久不能止。
段充轻轻地给她披上一件外衣,劝她回屋里去。
周婈珠不答。
良久,她忽然开口对他说:
“你说,如果我现在去求赵太后,去求周媜珠,去求皇帝,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了,所谓公主的名位和尊荣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他们会答应吗?”
她的语气急切起来,
“我不能把我的孩子送给别人!我要和皇帝皇后他们说,待我十年软禁期满,我就做一个庶民百姓,我带着孩子和你回冀州老家去,你们家没到我父亲麾下做事之前,从前祖宗几代在冀州不是杀猪的屠户吗?我跟你去,我后半辈子就跟你杀猪去!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做公主了,茅屋草席,吃糠咽菜,我愿意,我都愿意,我宁愿一无所有我也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段充极为震惊错愕,他连忙哄住情绪激动的周婈珠:
“公主,公主您冷静些公主!公主,这些不值得,不值得您这样做!等这十年过去了,您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您还可以照常嫁人、生子,您会有一位体面的驸马,会和驸马生下名正言顺的孩子,您没有必要现在就这样毁了您的人生!”
“可我就想要现在的孩子,现在的男人!”
周婈珠泣不成声:“十年之后的什么驸马、什么孩子,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现在陪在我身边的男人,我只想要这个!”
她靠进段充怀里,“我不是疯了,我也没有傻,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这辈子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敢再期盼未来,我只想要现在我能拥有的。”
在这雪色弥漫里,段充抱着她,想到的却是十多年前曾和周奉疆他们在冀州军营里的一夜闲话。
那时候所有人的起点都还一样,大家都是周鼎部下,也没多少尊卑地位之别。
少年意气的男儿郎们在一起什么都能聊上几句,也包括聊到女人。
有一天夜里不知是谁起的头,说到了那句“悔教夫婿觅封侯”。
有人开了个头问起这话,说在座各位兄弟们再过几年都到成家娶妻的年纪了,若是娶了娇艳美妻后,家中美妻舍不得夫婿出去打拼、叫她自己独守空房,看着娇妻垂泪,又该如何是好呢?
有人不屑地说道,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怎么样她都不满意,你若真的闲在家里没有前程,她四下里和自己闺中密友们比较一番,定要羡慕人家的男人高官厚禄,自家的男人没有出息,届时又要挤兑你了!——所以他选择前程,并且有前程后要纳上许多娇妾相伴,享尽人间美色。
韩孝直说,未必所有女人都只想要丈夫陪伴,他要娶一个和他齐心协力盼着他上进的女人,他在外面打拼军功,家中贤妻主持家事,养育儿女,男主外女主内,再好不过。——他选择找一个不会吟诵“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人为妻。
另一人早已定下了婚约,未婚妻还和他是青梅竹马,是以少年郎对那女孩儿十分怜惜,他倒是提了个折中的主意,说自己不论去哪都要把娇妻带在身边陪伴,妻子可以照顾丈夫,丈夫可以征战打拼,于两人都好。若是妻子在外头受苦了待不住,他再把妻子送回家里安稳度日。
还有不着调的下流人开起了荤段子,说要看这娇妻美色几何,但凡能比得上北地第一美人馆陶县主的半分美貌,这样的女人都要别在自己裤腰带上看紧了,千万不能叫美人儿独守空闺,要不然你离家个一年半载的,头上的绿云积得比手头的军功还多,岂不亏哉!
好些人都跟着哈哈大笑,饮酒吃肉。
这个话题许多人都张嘴发表了一番自己的看法,到最后只剩下周奉疆和他没有开口。
不知是谁发现了,便起哄叫他们两人也说一说。
段充那时脑海里闪现的是周婈珠的身影,于是他低声说,他要和他的心上人在一起待一辈子,只要能陪在那个女人的身边,只要能守着那个女人,前程不前程,功勋不功勋的,他都无所谓。
——这还是当时唯一一个说自己不要前途要女人的。
他话音落下,周奉疆靠在椅背上,也低声说了一句,说男人怎么能没有前途呢?若是没有前途,以后真遇到喜欢的女人,岂不是也只能拱手让给他人?若是没有前途,以后你喜欢的女人遇到事了,哭哭啼啼地求到你面前来,你都不能相助,这做男人还有什么意思?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地也起哄起来,说段充和周奉疆两人不论要不要前途都没什么区别,都是两个情圣而已!
现在快到而立之年的段充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区别大得很,大得多。
那是天与地之间的鸿沟,永生永世不能越过。
周奉疆有权势又有女人,他想要的都得到了。
而他也一语成谶,说中了自己的结局。
他当年提点过自己,可是自己没听进去。
先是眼睁睁看着周婈珠嫁给了张道恭做妾,而后当周婈珠落入今天这样田地时,他根本救不了她。
他无能又无用。他以为自己保护了她多年,可是没有权势的男人,一文不值,空有真心,实则连野草也不如。
若是他当年选择留在了冀州,如果他选择继续给周奉疆做事,那么今时今日的他也位至列侯,也许他就能真的庇佑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她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他们也不会连自己的孩子都留不住。
万般都是命啊。
自被周奉疆浇灌了一番雨露之后,媜珠被喂饱了,年关前的这段时日也终于不闹事了,安安稳稳地捧着肚子养胎,怎么样都是听话的。
她肚子里的孩子虽然不会折磨母亲,但是随着肚腹渐大,她也还是终于吃到了一点怀孕的苦头,行动间越来越不便,走到哪里都要捧着这个圆滚滚的肚子缓缓挪动,唯恐出半点差错。
周奉疆在时,但凡她要去哪里,他都会温柔地护着她的腰,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动。
但他不在时,她的姿态就有千方百种的狼狈了。
年关前祭祀祖先天地,诸事繁忙,他大手一挥,免去了她的所有劳苦,只叫她安安心心待在寝殿里等着过年。
宫外的事有皇帝去忙,宫内的事有太后操持,她不用操半点心。
这天到了腊月末里,媜珠窝在寝殿的暖凳上,围着炉子取暖吃茶,和殿内的宫娥们闲话说笑,赵太后却冷不丁地寻来了媜珠这里。
挥退众人后,太后叹了口气:
“那死丫头说,她以后要去冀州和段充带着孩子杀猪过日子,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恳请宫里把她的孩子留在她身边长大,以后和她这个杀猪娘子一起做个杀猪娃。”
媜珠一下大惊失色:“二姐姐疯了?好端端地公主名位她不要了要去……”
“皇帝已经准了。并且告诉她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她就算反悔也无用。”
赵太后摆了摆手:“算了,随她去吧,她该遭的报应也遭了,杀猪家的好歹还不愁猪肉吃,也饿不死一家三口。她自己甘心情愿。怎么样都是好的。”
太后的神思恍惚:“为了孩子啊,做人母的做什么不肯呢。仔细想想也能体谅她,就算她还做着这个公主,以后她的孩子一切都和她无关,也享不了她公主的荣华,更不能喊她一声母亲,兴许我是她,我也能愿意去杀猪的。”
媜珠默然不语,心绪难平,但也只能认下。
“何况呢,做着这个公主又如何,长安城里她是举目皆敌,寸步难行,四下无亲故,等她被放出来,不说别人,四娘第一个冲上去恨不得要杀了她的,她在这长安城里说不定也是郁郁寡欢,哼。都是她的报应罢。
其实做公主也未必就比杀猪的痛快,媜媜啊,你要信命的。多少天家的公主受尽荣宠,二十五六岁上就冤枉病死了,庶民之家杀猪屠户的娘子们反而多有过到六七十岁的,这叫人上哪说去!哎,都是命!”
太后最后是这样说的。
确实,很多时候做公主还不如去杀猪来得痛快。
——周芩姬现在就深有同感。和韩驸马吵了大半年了,也闹了大半年了,她的心已经成了一片死水,再难看见一点生机。
可她毫无办法,每一次声嘶力竭地和韩孝直争吵后,她也知道这是无力的,不管韩孝直做出怎样的反应,他们都改变不了如今的现状。
吵来吵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她也渐渐地心死了,仿佛也不在意这些了,就这样闷声在长安城里寂静了下来,无声无息地守着她的这份公主俸禄过她的日子。
教养一双儿女,在母亲李太妃膝下承欢尽孝,祖孙三代人共享天伦之乐,也是值得的。
至于驸马在家里做什么,喝了多少酒,她一概不问,眼前也就清净了下来。
年关下,宫中的赏赐送到了颍川公主府上,皇后额外补贴了一份,倒比旁人家里的丰厚些,足够公主体体面面地过完这个年,还能余剩不少。
颍川公主依偎在母亲李太妃身侧,一面剥着金桔一面叹气:
“也足够了,我也认命了。好歹我就只有辉儿和宜儿,以后求了皇后的恩典,给辉儿求一个吃空饷的虚衔,给他挂个小官差使在身上,叫他一辈子饿不死就完了。宜儿呢,嫁不到好人家咱们就不嫁人,一辈子养她在公主府里,熬个十几年,熬到我人老珠黄了,舔着脸去跟皇后给她求个郡君啊县主啊的封号,她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愁吃穿了。”
李太妃忍下了叹息,也强撑出笑颜来:
“再好不过了,一家人知足心甘,比一切都好。再富贵又要富贵到哪去呢?难道要宜儿以后去做皇后?还是叫辉儿当天子?咱们府里吃喝不愁的,就胜过宫外万千人家,还要怎样呢?”
周芩姬也笑:“是啊,从前还有皇帝叹息自己不如江南富足翁呢,咱们比皇帝家自在,比江南富翁家更显贵,有什么不够知足的,胜过玉皇大帝呀。”
所以有时想想,人生的一切还真是奇妙。
人生过半,多年来一直口口声声喊着要荣华富贵的周婈珠,最后甘心为了自己的孩子和自己喜欢的男人而放弃一切,一无所有。
一直自命清高觉得自己不爱慕富贵尊荣的周媜珠,现在却又被这些东西死死地困住,永生永世都要和周奉疆耗在一起了。
一生最不甘于默默无闻的周芩姬,最后还是选择了默默无闻,知足常乐,并且在这份知足常乐中品到了几分恬静自然的滋味。
赵太后说媜珠的这个孩子生的月份好呢,正是要生在韶光淑气、柳莺花燕的浓春。
翻过年后便是龙章三年了,媜珠到了孕期最后的几个月里,一日比一日吃力辛苦,她也是数着日子盼孩子生下来。
椒房殿里的女医、产婆和乳母等人早已齐全得备下了,都是赵太后亲自精挑细选过没有差错的人,皇帝那里又把这些人的祖孙几代查看过无误,确认祖上无人犯过事,都是身世清白的,这才安心放她们过来伺候媜珠。
媜珠半点闲事不管,偶尔还会说上几句风凉话:
“母亲要亲自挑拣这些人是不是有经验的熟练妇人也就罢了,陛下要查人家的祖宗是为何呢?是陛下从前在外头的仇家太多,不可胜数,怕他们暗中找人来报复妾吗?”
皇帝瞥她一眼:“你既知道,还多问什么?”
媜珠嘟了嘟嘴,“妾知道陛下的仇家多呀,没有恢复记忆前,第一次对陛下和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就是因为妾曾在前楚遗留的那堆文书奏章中看到有官员上书皇帝痛骂您的,说您什么来着?说您殴打河间王殿下,圈禁侮辱河间王妃,有乱人伦,说您身为兄长,欺辱幼妹……”
皇帝冷笑:“朕就知道,你那次肯定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朕要问你,你还死活不承认,和朕顶嘴吵架,怪朕教训你吗?”
临产前的一个月里,趁着二月春光好,这对父母其实还忙着做了不少的事情。
比如说,他们要选个“吉坑”掩埋孩子出生后的胎盘,还要在坑上种上树苗。
帝后两人听了司天使的一通忽悠讲解,最终选择就将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胎盘埋在宣室殿的后侧,生男种柏树,生女种玉兰,都是极长寿的树木。
再比如说,给孩子准备的襁褓和肚兜衣裳,媜珠一件件有耐心地叠好,一件件仔细翻看过,她还剪了周奉疆的一件外裳,亲手给孩子缝了个漂亮的团龙纹包被。
还有就是该考虑为这孩子取个名字了,不过碍于还不知孩子的男女,这名字也不大好正经取。
三省的官员和学士们都比皇帝皇后要上心得多,各自穷尽心思、翻遍古籍经典,为帝后二人的第一个孩子取名献上了许多意象极好、引经据典的参考,争相希望自己的提议可以被宫中采纳。
不管是男孩女孩,只要说出去说,这大魏宫中的第一个孩子是我给取的名,死了刻在墓志上也是件骄傲有脸面的事。
不过他们取得都是大名,媜珠将那叠厚厚的纸拿来翻看过,不管是男孩的名字还是女孩的名字,意思都是那一套。
若生皇子,就各种夸他能继承宗祧、能继承大统,是太子,是储君,以后还能当皇帝。
若生皇女,就夸她得宠、尊贵、帝后喜爱,柔嘉维则,令德令仪,真不愧是国朝第一位公主,而且名字里不是“昭”就是“懿”,也不是说这样的字不好,更不是说她女儿不配这样的字,只是,
——出现的频率太高,难免显得庸俗了。
而且她不大相信,这些朝臣们会忽然脑袋想到一块去了,都选这样的字为皇女取名吗?
媜珠很困惑,皇帝很骄傲:“是朕让他们这样去取名的,昭懿二字,一听就贵不可及,旁人想来也定是皇后所生的得宠的公主,寻常女子都配不上。”
媜珠微笑:“那陛下已有心仪的字眼,何必还要朝臣们为您去取字呢,妾若生女,您的女儿生下来就叫昭懿,还可以叫懿昭,或是叫昭昭,懿懿,不好吗?”
她委婉地提醒皇帝:“陛下是从艰苦中立基业而兴王道的,所以从前就有人笑陛下的出生不如贵胄子弟,您为自己的孩子取名,就更不能朝外面嚷嚷这些话,叫旁人笑话陛下没有见过世面,给孩子取名也都取俗气的那一套。”
两人不能达成一致的意见,只能决定先给孩子取个小名,给他们在宫里喊着。
媜珠抚着肚子,尽显柔爱:“若生女孩,或许可以叫露露儿,我怀她的肚子就像个大露珠;若生男孩……”
周奉疆想了想:“生男就先叫小老虎,生女就先叫小凤凰,好不好?”
媜珠被他气得脑袋发晕。
她说话有些阴阳怪气:“陛下前世怎么会叫李伯骧呢?公爹该给您取名叫李虎,李老虎,李打虎,李擒虎。”
周奉疆还笑了笑:“我梦里记得父亲好像也没读过什么书,他是给了村里的秀才钱,叫那读过书的秀才给我取的名。”
媜珠莞尔:“原来陛下知道啊!那陛下现在不妨再把那秀才给找来,为您的皇儿取名吧。”
为孩子取名吵崩过一次后,两人转而又思索起生下皇儿后宫里宫外该如何赏赐。
这么一想,要考虑到的人还真是多的数不过来,宫里的宫人太监们,尤其是椒房殿里侍奉的奴才,还有一直照顾媜珠的王医丞等医者,产婆,乳母,宫外的朝臣,宗亲,还有待在长安的各国使臣,还有一些留在冀州老家的周家亲戚们,还要祭祀先祖,向祖宗和天地禀告、报喜、祈求他们的庇佑……
媜珠是聪明人,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甩手不干,扔给母亲和丈夫去处理。
这一年的三月春盛,媜珠犹有兴致在宫中御苑里赏花漫步,到了随时可以临盆的时候,这几日里她时常会焦躁不安,像一头困兽。
这会儿她难得有心情出来走走,忽又悒悒不乐,轻抚面庞:
“妾近来胖了,腰肢也粗了,已失了过去颜色,人老珠黄,如何再敢与满园春色相比?妾待在此处,只会糟践了这琼兰春景。”
皇帝摘下一朵娇艳朱红的牡丹别在她鬓发间:
“若无皇后容光,皇城长安必将失色黯淡,再无片刻良辰美景。”
媜珠笑了:“妾不信。有群芳竞艳,妾庸脂俗粉,哪里还堪入眼。”
皇帝又哄她:“群芳不过莺燕与桃李,皇后乃明珠星月,怎抵皇后半分艳光。”
这些情话最终不会被史官提笔记述,后人也无从得知,不过这一天最终化成白纸黑字,落于史官笔下,记载在周奉疆那份的帝王本纪中时,是这样的:
——“龙章三年,春三月庚午,皇后生皇长子于椒房殿,长安有天子气。
上大喜,亲率百官宗亲告之宗庙,祀天地。上令颁诏天下,使咸闻知。
皇子初赐名戎,因皇后故上甚爱之,癸酉,封太子。”
第102章
他在她鬓边簪上一朵开得正盛的牡丹,媜珠的笑颜也随着那牡丹的娇嫩花瓣一齐缓缓绽放。
他扶着她笨重的腰肢陪她在花苑里又多走了几步,媜珠的双手搭在圆滚滚的肚皮上,感受着孩子愈发强烈的胎动,某种预感在脑海中愈演愈烈,呼之欲出。
媜珠的目光落到了一颗茂盛的石榴树上,三月春盛,这颗石榴树铆足了劲开始抽芽吐叶,枝繁叶茂,恐怕待到五六月时会生出一树灿烂的石榴花了。
而她的肚子也像一颗圆润饱满的石榴果,仿佛下一刻就熟得要裂开似的。
见她的视线望向那颗石榴树,周奉疆笑了笑:“等你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再出来,正是初夏热烈之时,榴花照眼明,菡萏发荷花,我再陪你多出来走走,好不好?”
赵太后也说这话呢,正因为她生的月份好,做完了月子出来就要入夏,不耽误她夏日祛暑用冰,月子里一点也不遭罪的。
媜珠看着他,面上的笑意慢慢凝结在他眼底,她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臂,声气很低:“我感觉,我感觉……”
她膝头一软,踉跄了一下,险些站不稳,幸好他一直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第一次面临生产分娩之事,她不免紧张畏惧,面色苍白,满心都是对未知的恐惧与忐忑,
“哥哥,哥哥,我感觉我的肚子,我的羊水好像、好像……”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他瞬间便明白了。
倪常善也连忙在一旁张罗起来,一边要叫人去宣轿辇来送皇后娘娘回椒房殿待产,又一串声叫他干儿子倪赐清跑回去传话,令椒房殿里的医者、产婆一干人等全都准备起来。
可是纵使太监们的腿脚再快,把皇后的轿辇抬过来也是要点时间的,总不能叫皇后现在捧着肚子就在这里干等着吧?
皇帝想也不想地就将她打横抱起,下颌紧绷着,步履迅疾又格外平稳,带着她一路回寝殿去。
看见他神情紧绷,媜珠愈发紧张,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除却能感受到他胸口剧烈的心跳声外,就是她肚子里的动静一刻不停,大约这个孩子真的等不及要出来了。
媜珠还是很害怕的,不仅怕分娩之苦,而且也怕死。
太后和皇帝为她挑拣来帮助她生产的那些产婆们自然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大抵女子分娩时遇到的种种五花八门的情况她们都遇见过。
媜珠曾经私下询问过她们,女子生产,一百人里有死伤几何?婴孩能养活多少?
产婆们不想吓到这位初次有孕的皇后,报出来的数字远比实际情况要好上很多,但依然足以让媜珠胆战心惊许久。
事后皇帝和太后知道了这事,产婆们又想好了对策来安抚媜珠说,别的产妇分娩后有死有伤的,实则多半也不是生产时受了折磨所致,多的是产后没有被家中照顾好,或是受了苛待,受了闲气,被人故意磋磨,这才在产后最虚弱时染上了些病症。
她们恭维媜珠,说娘娘享天子厚爱,椒房殿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只服侍娘娘一人,种种状况太后和陛下先前皆预料到了,为娘娘做足了完全的准备,娘娘才不会有什么事呢。
这话媜珠也只能信五分,倒不是她觉得母亲和丈夫待自己还不够真心,只是和她一样是皇后、是天子嫔御的人,她们的孩子也都生在宫里,可她们不是也没少因分娩而丧命吗?
产婆们又掰着手指头安慰媜珠说,那也不一定呢,从前的那些后妃们,但凡是宠妃的,不是多有连生四五胎而安然无恙的吗?她们为什么很多都没出事,就是因为她们分外分外得宠,皇帝格外格外看重,所以伺候的人不敢不小心啊!
靠着皇帝的这份宠爱和庇佑,皇后娘娘您又怎么会有什么事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媜珠也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爱,希望他的爱可以使自己渡过人生中的第一遭劫难。
她从前就靠着他的宠爱免受了许多厄难折磨,现在她还是希望可以依靠他的爱。
她在他怀里仰首望着他,在一波又一波渐渐涌来的阵痛中忽然开口轻声问他:
“要是我生得不顺利,医者们说保大保小只能二者选一,陛下会怎么选呢?”
他步履不停,眉头却皱了皱,垂眸看了她一眼,被她气得心口疼:
“问这种蠢话?我看你是一点也没长进。就算你肚子里怀着玉皇大帝当我儿子、女娲王母当我的女儿,只要能保住你,舍了他们我都不心疼。”
媜珠稍稍得了些安慰,又缠着他问:
“那如果我就是生不下来,一尸两命……等我死了,陛下会替妾照顾好母亲吗?陛下以后有了别的女人,会不会就厌倦了和妾的那些过往,会不会薄待了太后,还把妾的寝宫赏赐给别的女人居住?”
他鬓边的太阳穴被她气得砰砰跳个不停,藏于衣袖中的双臂青筋暴起,若非顾忌她现在的身子,他真想像上次一样把她按在自己腿上狠狠抽她的臀。
他竭力让自己和她说话的语气里不带怒意:
“周媜珠,你在这里念丧经的话敢不敢叫你母亲听见?就算朕不教训你,你母亲也要教训你的。”
媜珠委屈巴巴地含着泪珠望着他。
他的心也软了下来,低声哄她:
“我只会有你一个女人。只会有你。曾经的所有承诺,以后也都作数。”
这话里的意思彼此都懂。
阵痛使媜珠身上开始冒起一层冷汗,她咬了咬牙,别过了头去,
“山盟海誓比不过海枯石烂,人心未必能胜天意,我只希望……我只希望不管到什么时候,求你一定要善待我母亲,让她风光体面地安度晚年,别的我什么都不贪心多要。”
媜珠话音刚落,皇帝已抱着她踏进了椒房殿的大门。
不过片刻,她就被他抱进了寝殿里,小心地安置在了那张大床上。
床榻上已被人收拾过,铺着绵软的被褥,寝殿里也被人归置过,无关紧要的陈设摆件,诸如香炉等等,都被宫娥们移到了一边去,空出地方来供产婆、医者等人来回行走。
媜珠刚被他放下,他蓦然低头,发觉自己的衣袍已沾上了一片血红,心头战栗发寒,竟比他曾经见过的战场上的尸山血海恐怖无数倍。
嬷嬷们忙着剪下媜珠身上的衣裙,一位有经验的接生嬷嬷迎了上去开始问媜珠的情况,问她几时察觉破了羊水,又问她现在的痛意有几分,又教她不要害怕,告诉她现在该如何吐息,甚至还问了她现在饿不饿。
媜珠又腾出一只手来给王医丞切了脉,这关口若无大事,王医丞也不好在这里久待,他只立刻下了断论,说皇后的身子还好,适宜分娩,而后便很快退了下去,静候殿外等待皇帝的其他吩咐。
又有稳婆上来在她肚子上摩挲来摩挲去,说她的胎位很正,现在生并无大碍。
这样大的阵仗,媜珠原先的七八分害怕也陡然生成了十二分的畏惧,颤颤巍巍地任由她们各种摆布,她连呼吸都由不得自己,有嬷嬷守在她边上盯着她如何吐息,她连吐错一口气都会害怕。
也许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到了生孩子的时候都是产榻上的一块肉,只能任由别人折腾,都是要失去尊严的,哪怕贵为皇后都不能幸免。
正当这时候,她母亲也急忙赶了过来,神色匆忙地扑到媜珠的产榻前来,还一个劲叫她听嬷嬷们的话,说这是极有必要的,生产的时候一口气吐错了,不小心被孩子出生时撕裂了身子,失了后半辈子的恩宠是小事,留下的折磨是在自己身上的,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媜珠头都大了,只觉得眼前有一圈又一圈的星星在乱转,她连自己身在何方都摸不清楚。
其实她这时的痛楚尚不算太厉害,有嬷嬷从膳房给她端来了一盅人参桂圆鹌鹑汤来,说让她多少吃一点,补充些体力。
她生孩子的排场很大,可不单单只是稳婆和医者他们要忙,就连膳房的人都提前好几日做好了准备,把皇后届时要入口的东西时时刻刻备齐了。
比如这人参汤,在炉子上煮就要煮上一两个时辰的,若是等皇后要生了再准备,来得及么?所以只能是不计浪费,一直备着,每隔两三个时辰就换一份,夜里也不敢灭火。
可惜皇后大约还并不明白为什么她这时候需要吃东西。
媜珠满面汗珠地费力从榻上抬起头来:“我在这里生、生孩子,怎么还叫我、叫我吃……”
母亲又教训她:“你怎么知道你这一胎要生多久?运气不好的,生上三天三夜也不一定,所以膳房里时时刻刻备着这些吃食,叫你还能吃东西的时候吃上几口,免得到时候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三天三夜……
媜珠眼前一黑,险些彻底晕过去。
但听母亲她们都这么说,她也只能认了下来,被嬷嬷稍微搀扶起些许,准备吃点东西先保存着体力。
一直沉默地守在一旁的皇帝上前接过了那盅参汤,一口一口耐心地喂给媜珠吃。
赵太后这时才想起来皇帝还在这里,不由得抿了抿唇,其实心里很是五味杂陈。
哪有后妃生孩子,皇帝就这样守在殿里的呢?
就算没有“产房污秽”的忌讳,也未必见多少男人对自己的女人有这份耐心。
她不希望周奉疆守在这里,因为女人在生产时一定是不美丽的,就算先前有十二分艳色的美人,到了产榻上也被折磨得半分都不剩。
她不大想让周奉疆看见媜珠最狼狈不堪时候的样子,因为媜珠现在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的女人。
兄长看见自己妹妹精疲力竭、摇摇欲坠的惨状,或许会心生怜惜,想着以后一定要好好补偿妹妹。
但是男人看见自己的女人会不漂亮、不美丽,倒更有可能减少了对她的宠爱。
然而另一方面,赵太后心里又想着,若是媜珠在这里为他生孩子,皇帝不在这里,她还要满宫里到处找皇帝在哪里,还要想法子遣人去通传皇帝,告诉皇帝一声,她肯定还是不高兴的。
婆婆挑起儿媳的罪处来处处都不顺眼,岳母打量着女婿也不遑多让。
索性不管怎么样她都不能顺心遂意,最终只能听之任之。
赵太后都不说话,旁人即便觉得不妥,也不敢上去劝皇帝离开了。
媜珠乖顺地被他喂食参汤和鹌鹑肉,太后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皇帝身上的那些血痕是哪里沾来的?”
佩芝应了一嘴:“娘娘是和陛下在外头散步赏春时突然发动了的,陛下就把娘娘从花苑里一路抱回来的,身上难免沾染羊水。”
太后不再说话了。
吃完了那盅参汤鹌鹑肉后,媜珠的情绪倒真的平静了许多下来。
稳婆看了眼她的身子,还说娘娘的命好,发动得快,已经可以准备好好用力了,皇儿很快就能生下来了。
第一次怀胎分娩,媜珠什么都不懂,当真就被她们这样忽悠住了,满心期待可以早点摆脱痛苦,被她们哄着一遍又一遍地用力,从上午生到下午,稳婆们嘴里还是那套话,一直是快了快了,就是不见孩子出来。
中途连赵太后都抽空去偏殿用了午膳,皇帝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陪着他。
媜珠到最后就要哭出来,双手四处乱抓,攀附着一切能让她用力的东西,最后误打误撞攥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紧实的臂膀上抠得一片抓痕。
他一动不动地由着她抓,小心地给她擦拭脸上的汗珠和泪痕,还不停地哄她。
突然,媜珠一下握紧了他的手,像是努力想从他身上汲取力气,只是在之后的某一个瞬间,她紧紧绷起的身体一下泄出了所有力量,浑身瘫软在产榻上,只默默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降临于世。
周奉疆头脑空白了片刻,唯有余光瞥见产婆们团团围住了什么东西上去,须臾,殿内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
这啼哭声是这崭新的王朝在这一年春日里缓缓抽出的第一只嫩芽,充满了无限生机。
他只看着媜珠,其他的一切都无暇分心关注,身后是一堆产婆嬷嬷们一面哄孩子一面叽里咕噜冒出的一堆贺喜吉祥话,夹杂着赵太后的几声笑语。
一切都是嘈杂的,只有媜珠的虚弱是真切的。
赵太后满面笑意地来到媜珠榻前,先问过媜珠无碍,而后便笑得合不拢嘴:
“安心吧,是个齐全周整的漂亮孩子,多像你,又像皇帝那样健壮!连哭起来都比寻常的婴孩有劲。”
是有劲,就那么一小团,偏偏满殿里人说话的声音都盖不过那孩子一个人的哭声。
产婆和嬷嬷们大约已为这套乞要赏赐的话术排练过许多遍,待用明黄的团龙纹包被将那擦去血污的婴儿小心包裹好后,她们便一拥而上地跪至帝后二人跟前:
“恭贺陛下、娘娘喜得嫡子,今月嘉辰,皇子载诞,国生元嗣,亿载之基,无疆之祉!”
皇帝长长呼出一口气,轻抚过媜珠苍白的脸色:
“是,国生元嗣,皆赖皇后一人辛苦之功……”
他正了正神色,连自己的儿子都还没回头看过一眼便斩钉截铁地道:
“亦嫡亦长,又乃国之贵子,当立为太子!”
赵太后拍手称好,“太子尚不可无名,陛下该即刻去召来三省官员,告之国喜,和三省官员学士们一道为皇太子拟名,哦,再载入宗正寺的玉牒里,拟旨晓谕天下才是!”
她这是生怕皇帝反悔似的。
第103章
赵太后说完这话,周奉疆正要答她,忽感觉自己的袖口被媜珠轻轻牵住了一下,他垂眸看向媜珠,惊觉媜珠的状态似乎越来越虚弱了。
她像一朵被风雨摧残折磨过的花,花瓣都被打得摇摇欲坠,几乎要没了生气似的。
其实这会儿周奉疆说的话,包括那刚出生的婴孩的啼哭声,一切声响落入媜珠耳中都是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并不真切。
初初成为一个母亲,与生俱来的天性使得她迫切想要看一眼那个自己刚刚生下的孩子。
但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苦楚,在产榻上勉强挣扎了数个时辰,又被一群产婆和嬷嬷们来回摆弄,早已使她精疲力尽,几乎连张口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了拉周奉疆的衣袖,想让他把孩子抱来给她看一眼,然周奉疆显然不能意会她的心思,还想问她些什么,媜珠眼前一下昏黑过去,脑袋一歪,整个人便没了意识了。
皇帝的神情也瞬间高度紧张起来,几乎是双手颤抖着起身要唤王医丞他们过来看看。
还是赵太后稳住了他,一再和他说媜珠只是太累了,暂时睡着了。
王医丞也赶忙入殿为媜珠切脉,而后也同样斩钉截铁地向皇帝保证,说娘娘脉象平稳,只是产后太过虚弱,被累得睡着了而已。
周奉疆剧烈的心跳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转身看了一眼被乳母抱在明黄襁褓里的那个孩子,其实这个角度他并未看清那孩子的模样,只听他哭得很起劲,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只叫人把孩子先抱去偏殿里,叫她们的手脚都放轻些,别吵了皇后休息。
赵太后有些惊愕:“我儿,你不去看看你的儿子?”
他亦被熬得疲倦不堪,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在这里陪着媜媜,等她醒来。”
他并不是不喜欢他们的孩子,并不是不高兴,只是他现在也累得很,他何尝不是提着一口气艰难地熬到媜珠顺利生产,母子平安,方才她挣扎在产榻上的每一瞬间,他都在害怕,害怕她忽然哭着告诉他说,她没力气了,她生不下来。
媜珠睡下了,他也想静静地守在她身边,陪着她,自己也稍稍缓一口气。
可赵太后是绝不准他们两人都歇下的。
她还在心里暗骂媜珠这个死丫头睡得不是时候,早不睡晚不睡偏偏现在睡,眼见是个没出息的,方才她要是没睡下,说不定皇帝现在已经去立太子了。
不过现在媜珠睡都睡了,太后不好说她什么,只能极言规劝周奉疆去忙些“正事”。
至于什么是她眼里的“正事”?
去宣室殿召见群臣,告之帝后得嗣之喜,再率群臣与宗亲去祭祀宗庙,告于先祖,然后就赶紧为小太子拟定一个正式的大名,叫中书舍人们起草诏令,传于天下知悉,还要快点为小太子行册封大典。
被她这样一使唤,周奉疆沉吟片刻,倒也觉得她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
他想的是,若是等媜珠醒来时他告诉她说,他已经立了他们的孩子为太子,也许媜珠会高兴些的。
他希望媜珠能高兴,希望媜珠能知道他爱她,因为在他这里只有子以母贵,他也爱他们的孩子。
皇帝回首又深深看了一眼媜珠的睡颜,这才转身离去。
他走后,赵太后留在殿内也看了看媜珠,为媜珠捏好被角,擦了擦媜珠额头残存的汗珠,盯着嬷嬷们给媜珠擦干净身子,换了榻上的被褥,然后轻轻放下床帘,给她好好休息,她也缓步离开,转身又去了偏殿里看看小皇孙。
这孩子看着健壮,其实生下来才刚过六斤多一点,六斤一两,委实算是很小了。
宫里的后妃们一旦有孕,十之八九都被好吃好喝地供着,腹中胎儿少说都要往七八斤上走,怎么能像媜珠一样生下这么小的孩子呢?
都是因为媜珠孕期的饮食被人盯得很紧,谁也不准她多吃一口,所以孩子养得小,她生得时候才顺利,生完了,身子也没什么撕裂和损伤。
所以说不听老人言,必是要吃亏的。若不是她这做母亲的盯着她,但凡任由她孕期胡吃海喝地往肚子里塞,恐怕今日她能不能把孩子生下来都难说。
抱着小皇子的乳母严氏等人也说这话呢,说小皇子生下来比寻常的婴孩要瘦小些,她们定会认真细致地好好喂养小皇子的,一定会让小皇子健健壮壮地长大。
太后伸手在孩子的脸颊上轻轻抚过,心头百感交集,正在感慨间,听见乳母们说起这话,她旋即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该怎样照顾就怎样照顾,顺其自然就好。我们小太子虽小,可是并不孱弱,也没有娘胎里带来的不足,面色红润,哭嚎有劲,吃奶也有劲,那是皇帝的种好呀,他的儿子肯定是好养的,可不是那些羸弱的病猫种。你们且等着吧,等到满月的时候,我们小太子就和那些生下来八九斤的孩子长得一般大了。”
乳母们一听这话也是连忙恭维称是:“陛下乃天子,龙种当然和寻常人家的婴孩非同一般了。”
太后却在心里笑道,就算他做不了皇帝,他的种也一样好啊,当年他生母郑氏那样苛待折磨他,都没能把他弄死,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他的儿子也一定好养活,不是那种打个喷嚏就能要死要活的瘟猫病种。
这么一想,她越发高兴起来,想着她的孙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成人自不是问题,而这孩子一降世,她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落回肚子里,后半辈子的安稳荣华、死后的哀荣香火,一切一切都不用愁了,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她看着这孙儿的眼神愈发慈爱起来。
不过,太后做了祖母的慈爱,可是和一般的老妇人做了祖母疼爱自己孙子的慈爱很不一样。
别的老妇人有了孙子,当了祖母,那是把自己的孙子当祖宗一样供起来,省下多少好吃好喝地都要捧到宝贝孙子面前,只要孙子愿意,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孙子吃了也甘心,只恨不能匍匐在地,跪在孙子面前伺候这个孙子。谁要是敢说她的孙子半分不好,她就能和谁拼命。
显然,赵太后还没有慈爱到这个份上。
她看着自己孙子的眼神,则是在充分地畅想着她的孙子能给她带来什么,畅想着等他长大了,她该如何使唤他、驱使他,让他为自己尽孝,让他为自己带来无尽的好处。
她使唤周奉疆这个养子并不算得心应手,因为没有那层血亲的关系,皇帝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就算她养育了他一场,可底气还是虚的,她也怕皇帝随时随地会翻脸不认人。
可现在好了,亲孙子总算是有了,他身上也流着她的血,她是他亲祖宗,他总不能不孝敬她!
太后回到承圣殿的一路上都带着抹不去的笑意,福蓉也高兴:“太后盼了这么多年,总算一朝得偿所愿了。”
“也算是她的肚子争气,我没有白养活她一场。哎,当年我初与周鼎成婚时,有个装神弄鬼的死老道,嚷嚷着说我腹中血脉可以贵极天下,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我生下的儿子,没想到却应在了这个上头,原来说的是我的孙子!”
“不管应在什么上头,总归以后的嗣位之君,身上流着的都有太后您的一份血脉,旁人比不来的。”
“对了,”
赵太后的脚步微顿,“你打发人也和关起来的那个死丫头说一声,告诉她,叫她怀着身子少吃些东西,别把肚子养得大如铁球一般,到时候生也不好生,要有吃不尽的苦头的。告诉她,她妹妹养下的孩子才六斤多些,只要男人的种好,不还是一样活蹦乱跳,碍不了什么事的。”
关起来的那个死丫头,当然说的就是周婈珠了。
福蓉一面应下,一面又恭维说太后心善,还能念着那个犯了罪的庶女。
赵太后最后说出的这番话也不知是在嘲讽讥笑还是单纯地感慨了,
“媜媜还有亲娘看着,四娘生产时也有生母李太妃陪着,只她又没了母亲,一个人怀胎养孩子,没有亲娘提点她,我这个嫡母好歹要尽尽心。”
媜珠沉沉睡去的这段时间里,宫里宫外皆因她腹中诞下的这个孩子而天翻地覆,沸沸扬扬。
赵太后为她打点好了一切,以皇后的名义给宫里的下人奴才们该赏赐的都赏赐了,该施的恩典也都施下去了。
而她的丈夫则已确定了她孩子无可动摇的储君地位。
他为他们的孩子取名为“戎”。
《左传成公十三年》内有名句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皇帝命太子为“戎”,爱重之意已十分明显,无需多言矣。
外头喧喧嚷嚷,盛况空前,丝毫影响不了媜珠在椒房殿内的好眠。
她甚至还一连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幻梦,一个接着一个梦境在她面前接连闪过。
第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孩子没有顺利生下来,她死于分娩之苦,并且最终一尸两命,只能抱着自己的孩子默默地来到了阴司地府里,准备讨一碗孟婆汤再去投胎。
结果她刚抱着孩子挤进了阎王殿里,远处传来阵阵轰鸣声,一众鬼怪们纷纷四散逃开,说是人皇下阴间来了。
她还没摸清状况,却见周奉疆那厮着衮服大裳、大绶大带,耀武扬威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寻来了她面前,将她和怀中的孩子拉到马上去,对她说:
“好妹妹,你以为躲到阴间就能从我手心里逃走了?”
不知是不是她梦中的阴司地府太过可怖,她看着周奉疆那阴恻恻的笑更觉害怕,嘭一下又钻入了第二个梦里。
第二个梦,她死了,孩子没死,她生下一个小皇子,小皇子被他立为太子。
她死后,他郁郁寡欢地沉默了许多年,从此再不纳后宫,只一边一心养育着他们的孩子,一边在宫里各种做法要把她起死回生,还悄悄把她的尸身放在冰棺里数年不准下葬。
媜珠很无奈,其实她已经到地府打好了关系,一切收拾妥当,只等着重新投胎了。
可是周奉疆在阳间不准。
他每天晚上都要做法把她的魂魄召来人间,要她陪伴他,她不愿意,他就对她各种威胁,逼她过来。
他还威胁她说,如果她不肯过来陪他,他就拿她那还没下葬的完整尸体相陪,用她的尸体来稍解相思之苦。
媜珠觉得哥哥太没有底线了,简直根本就不是人,但她也只能每天晚上哭哭啼啼地飘回椒房殿的寝殿里陪着他。
而每个短暂相守的夜晚,他都对她严加拷问,问她有没有在地府里偷偷和别人好上。他很在意这一点。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么多年我不敢杀张道恭,他病了我比他自己还着急,不惜重金把他治好了,就怕你们这对野鸳鸯在阴司地府里重逢相会!”
媜珠觉得他实在太可怕,被吓得不轻,嘭一下又钻入了第三个梦里。
——他是李伯骧,她还是周媜珠,也是李家的儿媳。
这一次,他们两人恩恩爱爱堪称“正常”地过完了夫妻情深的一世。
这个故事她之前听他说过,但只有自己经历过一遍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竟是真的。
嘭一下,这次她没有再钻进下一个梦里,她醒了。
周奉疆坐在她的床榻边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怜惜,宠溺非常:
“媜媜,你醒了?身上还好受吗?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些东西?是想喝些甜羹还是汤膳?”
媜珠默然许久,并未答他,想到方才这人在自己梦里对自己的百般折磨,忽地起了些作恶的心思,眼神迷茫起来:
“你是谁呀?”
周奉疆的笑意也凝固住了。
他先随意安抚好她,而后赶忙退到殿外去找王医丞来询问。
王医丞也说这是有概率的事情,兴许娘娘就是在生产之后又受了刺激,陡然又忘记从前的事情了,不过只要以后养的好,说不定还会再想起来的。
于是乎,等周奉疆再回到媜珠身边时,他虽痛心于她的再度失忆,但为了博得她的信赖和爱意,一回生两回熟,这一次他又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哄骗她。
“媜媜,我是你青梅竹马的丈夫,我们一直相爱非常。是你受苦了,你为了给我生育子嗣,分娩时遭了痛苦折磨,所以短暂失忆了,记不起曾经我们相爱过的往事了。”
媜珠演失忆也不是第一次,她也能很好地接上话茬:
“你是谁?你是谁?我一点也记不得你了,我怎么会给你生孩子……我要回家,我要爹爹和阿娘……”
周奉疆控制住力道,不轻不重地将她按住: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媜媜!我是你的丈夫,是你从前要死要活非嫁不可的情郎!还记得吗,当年你为了嫁给我,不惜和家中所有人闹翻,以死相逼定要和我在一起,我们这些年很恩爱的,你没有失忆前对我百依百顺,以夫为天,贤良温婉……现在我们还有了个孩子,你不想看看我们的孩子吗?”
她的眼神愈发惶恐和无辜起来:“夫君……丈夫?我当年以死相逼家人,一定要嫁给你?”
他点头应是:“这些年来你都对我万般痴迷,只有在我身边才能心安,你离不得我的,乖,你才刚生完孩子,好好歇一歇,好不好?也许过一会就能想起来了。”
媜珠面上渐渐浮起冷笑来:“不要脸,我什么时候闹着要嫁给你了!我什么时候对你万般痴迷了!只有你逼婚骗婚的份,你厚颜无耻,还敢对我栽赃陷害!”
……
周奉疆也蓦然回过味来了。
他凝神盯着媜珠看了许久,亦是森然冷笑,是被她气笑的:
“……媜媜啊,朕念着你辛苦,暂且不和你一般计较,你且等着吧。”
媜珠尚不知道,待她坐完了月子总算可以侍寝的那个晚上会遭受多少清算和折磨。反正她孕期也没少折腾,干了不少惹他生气的蠢事,他也忍下许多旧账没有舍得教训她。
她还在为自己可以算计他一回而感到得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来嘲笑他,母亲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她这里,边往里走边道:
“哎呀我的祖宗,这又闹了什么官司了?怎么刚生完孩子就吵吵嚷嚷的?为人父母了还是这般小儿女打打闹闹的作态,哪有一点大人的模样?要我说你们这样也养不好孩子,戎儿不如给我抱去养才好。”
第104章
太后行至媜珠床榻前,对媜珠产后的状态也十分满意安心。
因为要坐月子的缘故,她一头的长发已叫嬷嬷们盘了起来,挽成一个温婉的发髻,带着一条双凤衔牡丹纹的金累丝镶宝珠绣抹额,是给她产后防风保暖,防止头上吹了风染下头疾的。
宫娥搬来椅子给太后坐下,她看着媜珠的眼神格外柔和慈爱,抚了抚媜珠身上的蜜合色杭绸寝衣,那轻盈柔软的布料低垂着,绣娘在双袖上绣着一片枝簇丛生的金系腰牡丹,光艳动人。
太后一连说心疼她分娩辛苦,又夸赞她生下的孩子漂亮健壮。
若不是顾忌周奉疆还在这里,恐怕她要忍不住拊掌大笑起来:
“我都乖女儿,还是你的肚子争气,等皇帝一死,以后这天下还不是我们母女的了!”
然而在养子的面前,她也只好将这话咽下了肚子里。
媜珠靠在床头瞧了瞧自己的母亲,也觉得她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得有些过分了,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似的。
太后问起他们方才拌嘴都说了些什么,周奉疆神色淡淡地告了媜珠的黑状,说她又故意装失忆吓他。
“好了好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以后不准提了,在我这里都翻篇了!这样喜气洋洋的时候,提这些晦气事做什么!”
她最终为媜珠的过往下了一个这样的定论。
说完这话,她急忙转移话题,问起他们兄妹二人可有没有去看过孩子,媜珠这一觉从她生完孩子的三月十六日下午时分睡到了翌日的上午,睡得昏天黑地,周奉疆忙也忙得昏天黑地,帝后二人说来也是笑话,竟然至今还没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
一提这话,媜珠也上心呢,她支起身体朝外望去: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在哪里?把我的孩子抱来给我看看啊……”
只有做了母亲才明白为人母对孩子的牵挂,哪怕生下了孩子,可她还是觉得那是连接在她身上的一块肉,是她的血肉。
孩子一刻不在她眼前,她就觉得自己身上缺了一块儿,想起来便觉得痛。
——也难怪周婈珠宁愿舍弃一切,也不肯送出自己的孩子了。
若是现在有人让她在皇后之位和自己的孩子当中二者选一,她也宁可不当皇后,只求能留住自己的孩子。
直到乳母们将那包在团龙纹襁褓中的新生儿轻柔地搁置在媜珠的身边,媜珠才觉得自己身上缺失的那块血肉回来了。
她缓缓拨开遮住孩子脸庞的一块布料,像一只刚生完孩子的猫儿、兔儿一样,下意识地凑过去轻轻嗅了嗅孩子身上的味道,竟忍不住有了几分要落泪的意思,眼眶也湿润起来。
周奉疆立刻用绢帕擦拭掉她还未及落下的泪珠:
“媜媜妹妹昨天生产时很是英勇,是这世上最了不得的母亲。乖,不哭了,月子里不能见泪的,哭伤了脸就坏了。”
太后对他瞥去赞赏的一眼,对这女婿尚算满意。
那孩子在包被里睡得正香甜安稳,虽然确实是小小的一团儿,但当真生得很漂亮,也没有皱巴巴的,圆润白胖,可爱极了,胎发也浓密,身上无一处瑕疵,连多一块难看的痣也没有,眉眼的精致生得很像媜珠,又已隐约可见一份他父亲的英气。
他的皮肤那样幼嫩,即便是媜珠这样肌肤细腻的指腹也不敢随意触碰孩子的脸颊,唯恐刮伤了他。周奉疆的掌心粗糙还带着薄茧,就更不敢碰他了。
她当真生了个人,生下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这感觉太奇妙,令她心潮澎湃,无法自拔。
媜珠和周奉疆初为父母,两个人静静地凑在孩子跟前看,看上许久都不觉厌烦,若非太后出声打断,恐怕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这里保持静止一个时辰也不动弹半下。
孩子静静睡着,父母静静看着,一切都是静谧温馨的。这是属于他们这个小家庭的时光,亘古不能磨灭的天家温情。
太后说:“你哥哥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戎。”
媜珠抬头问起:“什么戎?”
太后微笑:“《左传》里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媜珠不禁莞尔:“《诗经》里也说,整我六师,以脩我戎。戎,征伐兵刃事也。《诗经》里又说,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戎,表极盛大也。不管是哪个意思,这孩子会不会都承受不起了?”
皇帝叹息:“朕的儿子当得起这个字。他是国之元嗣,他受不起,谁能受不起。何况,”
他眼底有几分玩味,“朕已命中书舍人拟制成诏,晓谕天下,宫里宫外,长安内外,乃至天下人都知道咱们的孩子叫戎,哪里还能改呢?”
这个字的确很不一般,也倾注了皇帝对他儿子的无限期盼爱重之意,但后来,每次周奉疆要摆君父的威风对儿子训诫起来时,也会毫不留情地骂他是“犬戎”。
——“周犬戎,你给朕滚过来!”
犬戎,戎人的一支,部族之名,异族夷狄也。
犬戎犬戎,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他的狗儿子了,实实在在的犬子。
媜珠彼时尚不知这些后话,否则她现在必是要阻止他这样给孩子取名的。
她这会儿听完周奉疆的话,又有些愣愣地问:“陛下拟什么诏?”
周奉疆握住媜珠的双手,深深望着她:“拟诏立我们的孩子当太子。待他满百日时便行册封之礼。”
媜珠垂下眼眸,“陛下厚爱,妾感激不尽。”
太子戎还安静地躺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呼呼大睡,他祖母也在一旁看着呢,周奉疆对媜珠的情意却毫不掩饰,
“说什么傻话,我该谢谢你才是。若非你辛辛苦苦为我冒死生下孩子,朕纵有万里江山,又该传给何人呢?媜媜,你受苦了。”
媜珠轻声道:“为阿兄这样龙骧虎视的雄伟男子生育子嗣,是媜媜身为女子莫大的荣幸,再辛苦也是值得的,只求阿兄以后要始终如一善待我们母子呢。”
她哄男人的本事也精进了不少,周奉疆摸不清她这话是逢场作戏还是确有几分真情,但眼下他的确万般受用,看着媜珠的眼神亦愈发深情宠溺起来。
还不等周奉疆又说了什么情话再哄她,太后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了他们,
“媜媜啊,母亲来是要叮嘱你几件坐月子里当心的事,你是头一回生产,什么也不懂,母亲和嬷嬷们说你什么,你都要用心去听,不能任性妄为。母子平安已是上苍眷顾,若你自己月子里不当心,积下一生的病症来,那天也管不了你了。”
媜珠立刻认真起来:“还请母亲教诲。”
太后能和她说什么呢,她说媜珠要坐足双满月,要防风防寒,两个月不准开窗,不准洗头洗脸洗身子,要多多地静卧,不准她踏出寝殿半步,饮食上都要听女医和嬷嬷们的安排,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都要有数,还有……
其实媜珠刚听她说到前两句时就有些崩溃了:
“两个月?我要在这里待两个月?连脸也不能洗?”
太后冷笑:“其实要我说三个月也不过分,戎儿百日之前,你最好都别踏出殿门半步,老老实实闷在里头才好。”
媜珠有些不情愿,还和她顶嘴了起来:“可我现在就想沐浴!外头春光正好,叫我一个人关在里头做什么……”
太后不耐烦地指着她,对周奉疆道:
“你也看到了她不服管教,我做皇太后的总不好搬来你们宫里寸步不离地看着她,我儿,还要你多用心看管她,你看她一辈子几时长大过,没人看着她就要作威作福!别说做人母了,她连做人的样子也没有!”
媜珠被吓得抖了抖,周奉疆颔首应下:
“母亲放心,媜媜为我受苦产子,儿子会好好看着她,照顾好她,不叫她做半件出格的事情,一定不会叫她积下什么月子里的病症。媜媜刚生产过,有些脾气也是难免的,母亲何必和她计较。”
赵太后最终没有抢走太子戎。
并非她不敢,只是她心中又顾念着,太子养在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尤其是父亲亲眼看着他长大,亲手带过的第一个孩子,感情总归是非同一般的,以后于这孩子即位也更加顺利些,是为了孩子的前程好。
她虽想抚育孙儿,然为了孩子的长远考虑,瞻前顾后的,还是忍下了。
福蓉私下安慰她:“皇后总不能就只生这一胎的,以后多少还要再生养,待再生了皇孙下来,可不得就要抱给太后养。”
赵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的女儿,叫她一胎一胎不停地生呀?我也舍不得的。莫不像以前周奉尧的生母唐氏一般,给周鼎生了四胎,身子都生坏了。我看媜媜儿以后再生,叫她过几年生个小公主就好了,生下来我能抱着养。这样也就够了。不叫她再生了。”
“其实早些年吧,太后对我们这些庶子庶女也还算好的。”
赵太后打发人又出宫叮嘱了周婈珠几句养胎的心得,待宫中的女官走后,她靠在段充的身上,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
“要怪就怪我爹爹的宠妾唐氏和周奉尧母子,都是那对贱婢先挑唆是非,仗着自己生了长子、仗着自己是爹爹的长子,母子两人在家中就有几分为非作歹的意思。唐氏甚至还买通了爹爹的幕僚们为她进言,想让爹爹把她抬成个平妻,说这样爹爹的长子是平妻生的,也算个嫡子,来日在人前为爹爹做事也体面些。”
周婈珠回忆着往事,不由淡淡冷笑,“从那之后,嫡母的性情就变了,看我们这些庶子庶女都不喜欢,俨然仇人一般,和我们都生疏了许多。”
“我小的时候,我生母也不算什么安分的妾室,但有一年我过生辰,赵太后还给我张罗过生辰宴,还给我梳过头发呢。”
有遗憾吗?
她的人生也有遗憾的。
“周媜珠昨日生了个儿子,她的命真好啊,她的儿子生下来就被封为太子!史书里又焉有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孩便被立为太子的!刘据是卫皇后所生,也曾做过武帝的独子、爱子,不还是也要到七岁才立的太子吗!可周媜珠的儿子生下来还不到七个时辰就是太子!”
周婈珠攥紧了段充的衣袖,“如果后来的一切没有发生,如果我好好地承欢嫡母膝下,如果我没有嫁给张道恭,没有后来的事情……”
“也许我肚子里的女儿生下来,也能嫁给她家的周戎当太子妃呢。正是一对青梅竹马,凤子龙孙,怎么不相配了!”
段充是武人出身,读过的书不多,读过的史书就更是没有,但他还是忍不住出了个馊主意安抚周婈珠:
“公主,那也不一定的。汉武陈皇后不就是馆陶公主女么?后来做了皇后也一样被废了,男人的心意都是说不准的。未必您不出事,您的女儿就能嫁给太子。公主,既来之则安之,您不必追悔往事,伤的都是自己的心啊。”
周婈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你……”
其实媜珠也怕母亲要把戎儿带走,毕竟眼下她母亲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又是当朝皇太后,她要和自己的儿媳抢孩子,做儿媳的岂有敢不满足婆婆的道理。
但偏偏母亲也体谅她初为人母的心情,还是把戎儿留下了。
是好事也是坏事,至少开始手忙脚乱地照顾孩子时,媜珠没有经验,完全是措手不及的,必须时刻有乳母们在旁提点着她,否则她连抱孩子都不敢随便抱。
周奉疆也劝她不用这样辛苦,里里外外这么多乳母看着孩子,作为皇后,她只需要在孩子不哭时过去逗一逗玩一玩就好了,何苦要亲自上手?
媜珠叹息:“你不懂,做了母亲的人就会忍不住想要亲自照顾孩子的。”
大抵也是怕她坐月子闷在殿内无聊,有个孩子解闷倒也是好的,周奉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他知道媜珠爱他们的孩子,但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半会没有看住她,她甚至愿意亲自喂养太子戎。
第105章
她能有这样充沛的精力陪伴戎儿,或许就要归功于她产后的确恢复得太好了,光是从气色上看,几乎已看不出什么生育后的痕迹了。
初初分娩过后时,她脸色确实苍白虚弱,看着吓人到几乎没了什么血色。
但她吃得好睡得好,又有一堆精通女科的医者、嬷嬷们悉心照料,被母亲和丈夫一起哄着,心里更无半分糟心琐事牵挂,被人细致而妥帖地养在锦绣绫罗之中,她怎么能不好?
为了生下孩子,她的确曾憔悴得如一朵枯萎凋零的花儿,然而不过转瞬光阴的功夫,有人精心地以仙露琼浆浇灌她,失去了光彩的花瓣在吸饱雨露后很快便重新焕发荣光溢彩。
周奉疆这一日回到椒房殿里时,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了句皇后在做什么,太子戎的乳母们候在珠帘纱帐外,小心地回禀皇帝说,娘娘在亲自喂养小太子。
他闻言一愣:“她亲喂太子?”
乳母们点头应是,说是娘娘自己要求的,方才娘娘也唤她们过来,说自己胸乳有些饱胀得难受,是不是说明自己有奶水,可以喂养孩儿?而后就叫她们教她。
他还未回过神来,媜珠在内殿床榻上扬声唤他:
“陛下,妾在喂养孩子,陛下别过来……”
他脚步一顿,只觉得甚至已隐约听见了婴儿在大口吞咽奶水时咕咚咕咚声,想到某种画面,身体亦莫名紧绷起来,颇有些口干舌燥。
媜珠还在唤他,声音有些紧张,显然是的确不想叫他看见,
“陛下先出去好不好?妾想先安心喂戎儿,再把他哄睡。”
皇帝微哂,心想她还有什么样子是他没见过的?他凭什么不能看她?
她合该所有的模样都由他亲眼见证过才是。
于是乎,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他不仅并未理睬媜珠的呼唤,反而挥退了候在屏风后的乳母们,自己撩起珠帘纱帐,不紧不慢地行至内殿,出现在媜珠面前。
媜珠正柔柔地靠在床头栏杆上,怀抱着那个柔软的只有一小团的婴儿,解了寝衣的领口,裸露着胸前大片乳白雪腻的肌肤,而那小小的婴儿专心致志埋首在母亲胸口,努力地拱着脑袋吮吸吞咽着,几乎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了里头似的。
乳母们说她身子恢复得好,奶水很是充沛,适宜喂养小太子。
做了人母了,这样温柔地亲自哺乳孩子,使她身上拢着一层圣洁纯粹的母性光辉,宛如神女一般,和往日姿态很不一样,即便解开衣襟裸露着身子,也不该叫人生出亵玩玷污之心的。
可他偏偏还是口干舌燥,喉结滚动了翻。
从孕期开始,她那里就渐渐丰腴起来了,当真一眼看上去就是奶水充沛的模样。
媜珠被他吓了一跳,有些羞怯紧张,一边素手轻抚着孩子的背,一边轻轻拭去他额头的一点汗珠,望着周奉疆的眼神里尽是埋怨和不满:
“我让你别过来的。你出去。”
羞怯并非完全是因为他看了她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样子,更多是源于她自己也有些难为情,她也是学着别人教导的样子开始做一个母亲,总有种说不出的不适应,所以她明明不想让人看见。
可他非要过来。
他在媜珠面前站定,垂眸静静地看着她是如何哺育孩子的。
明明自己的身体也被他看过抚摸过许多次了,眼下媜珠还是有些慌乱,按照她往日的脾气,若不是现在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来,恐怕眼下她定会随手抄起身边的什么东西就朝他身上砸,一边砸他还要骂上一句“老畜生”。
她呼吸有些乱了,身子微微发颤,胸前的雪腻软玉也颤颤晃了晃,连带着孩子有些没含住,哼哧哼哧了两下,在母亲怀里埋得更紧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将她和孩子都拥入怀中,柔声安抚夸赞她:
“媜媜妹妹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我们的孩子有你做母亲,是他毕生最大的幸事。”
媜珠被哄得有些高兴了:“真的吗?”
他颔首称是,
“可是我舍不得你这样辛苦,有那么多乳母照顾孩子,何必你自己辛苦去喂?还有,你才刚生产过,最好不抱孩子才好,常把孩子抱在怀里,累伤了腰身怎么办?怎么就这样不肯听话呢?”
说到底还是要规训她的,只是他现在学聪明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不留情面地教训她而已。
媜珠低头不看他,“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的。何况我自己的孩子,难道连一口奶水都不能喂他吗?”
她话刚说完,怀里的孩子已经吃饱了,将嘴里含着的东西吐了出来,咂巴咂巴嫩生生的小嘴巴,靠在媜珠身上又拱了拱。
媜珠轻抚着孩子的背,不多时就将他哄得睡着了,小心地搁在床边的婴儿摇篮里放着,他也一声不吭,继续睡得安稳,并不像寻常的婴孩那样,从母亲乳母怀里放到摇篮里就常常会陡然惊醒,而后哇哇大哭。
太子戎说是金贵得不得了呢,可偏偏没有那个金贵的架子,乳母们都说好带得很,该吃吃该睡睡,吃得有劲、睡得安稳,不是肯折腾的主,眼见着长得很好,在媜珠身边亦是如此,纵使她初为人母,从前并无经验,可照顾起他来也不费什么劲。
当然,太后私下的评价则是:“本来就不是金贵种,只是金贵命格而已。和他爹一样是野狗似的,丢哪都能活,不要父母多操心,这是来报恩的孩子。”
直到这时她才去整理自己的衣裳,其上还沾着孩子的口水,一片潋滟的水光,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擦拭,只囫囵拢好了衣襟。
媜珠执意要如此照顾孩子,周奉疆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
他瞥她一眼,缓缓挑开她寝衣的衣襟,
“方才是不是还没有好好擦一擦?哥哥帮你,好不好?”
产后女子最虚弱又需要精心照顾的一段时日里,媜珠被他呵护得无微不至,一如她怀孕时一般,没有受过半分苛待和委屈。
他并未鸟尽弓藏、得鱼忘筌,没有因为她生下孩子、肚子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就对她不如从前上心了,甚至待她还格外怜惜宠溺起来。
她产后身子还有流血,他不好再歇在她枕畔陪着她,坐月子时只能一个人独眠,然每天晚上他都会守在她榻边陪她说话、哄着她,直到她彻底熟睡后他才悄声离开,去偏殿歇着。
他还知道她夜里通常什么时候会醒来,是要喝水或是其他,每次媜珠夜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他早已如鬼魅般站在床榻边等着她,只要她睁开眼后喘一口气,看着她的神色,他就知道她是饿了还是渴了。
这样过了数日后,其实媜珠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某日夜里,他仿佛又掐着点来喂她喝了蜜水,媜珠喝完了水,于静谧夜色中轻声对他开了口:
“我知道哥哥很疼爱我,可这些事有宫人们可以为我做,并非定要哥哥来才行。不过是些琐碎小事而已,为妾一人之身,扰了哥哥安枕,妨碍哥哥白日里处理国事时的精力,是妾之大错矣。”
她温婉的容颜在暖黄又昏暗的烛灯下似蒙上一层朦胧的雾气一般,鸾宫美人,袅袅动人,宛转蛾眉,艳影亦婀娜。
这是他记忆中她最常见的姿态,也是他最喜欢的她的样子,静谧的,温顺的,会乖巧地陪在他身边,让他心安。
他转身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在一旁,回过头来和她说:
“之前我告诉你不必亲自那样辛苦的照顾戎儿,戎儿也有乳母宫人们照料,你当时是怎么告诉我的?”
媜珠下意识地回答:“他是我的亲生骨肉,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于我而言何其重要,做母亲的当然愿意多亲力亲为一些了,为了他,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他看着她的笑意极宠溺,“我看你,就像你看戎儿一样,你也像我身上的一块皮肉骨血一般,为了你,做什么也都是值得的。”
媜珠愣住,心头一震。
良久,她说:“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从未缺席过你人生中的每一件大事。甚至……至多十几年,戎儿长大之后会有自己的人生,他的臣僚、心腹、妻妾、儿女,可我只有你,他会渐渐地离开我们,而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离开你半寸。”
媜珠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分娩后她所做的第三个梦里,她梦见过他所说的他们的“前世”。她是爱过他的,她也知道他们的人生只有彼此,儿女孙辈固然是血亲,可是儿孙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会永远陪着他们一辈子。梦里的那个前世,在他死后,她又独活四年,四年郁郁寡欢,难见笑颜。
又想一想,其实就算现在她把太子戎留在身边亲自抚育,她又能抚育他几年呢?
他是太子,他有那么重的担子,顶多从他五岁开始就会有专门的太傅老师们为他教学授课,文武功夫,治国理政,民生律法,国史上下,琳琅满目的课程他一生也学不完。
从那时起,孩子就会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会再娇娇痴痴地整日围着他们转。
宫里的孩子还都早熟,等他十三四岁之后,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也会逐渐提拔培养自己的心腹、亲信、近臣,再过几年谈婚论嫁,他还会有自己的妻室,再大些,他也做父亲了,他还有自己的儿女呢。
他的人生一定会慢慢和父母分开的,就像他大了要搬入太子居所东宫,宫墙隔开了他和他的父母,他们的生活也是这样的。
他们还是血亲,但他们终会分开。
母亲不会永远陪着她,孩子不会永远陪着她,只有周奉疆会。
只有她和周奉疆会像两株抵死缠绵的藤蔓一样,永远纠缠在一起,根系相通,至死方休。
不,也不是“至死方休”,即便死了,这两株藤蔓也还是缠绕在一起的,死后会变得枯萎乃至僵硬,可即便到死了也不能把对方完完整整地从自己身上剥落下来。
媜珠莞尔,神色有些怅然,
“有时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到底爱不爱我。若我说你不爱我,那我也的确受用了你许多的好处,过往二十多年的兄妹情意也做不得假。可每每我觉得你爱我时,这份爱里又像是掺了沙的饭食一样,叫我难以下咽,腹内绞痛。你从前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没有忘记,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
她拢了拢自己披在身上的衣裳,遥遥望向殿内她的那方梳妆台,神情哀婉,
“就在那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你做过多少件羞辱我的事?你说过多少羞辱我的话?你都忘记了吗?”
“我告诉你,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你那样对我。我和你说了无数遍了你听明白了吗?!那不是什么夫妻情趣闺房之乐,哪怕我迎合过,我也是被迫的,我根本就不喜欢那样!”
“周奉疆,你至今没觉得你做错了。”
他连忙安抚住她:“都是哥哥的错。你不喜欢,哥哥以后也绝不会再强迫你。我知道媜媜受委屈了。”
媜珠别过头去,“我不信。”
她话中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周奉疆一遍遍哄她,
“你不喜欢,我以后绝不会再强迫你半下。我以后会好好待你。”
他又说,“其实哥哥本来也不想那样对你的,我并没有这样的癖好,只是那时候你并不爱我,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逼你和我亲近而已。你记得的,你梦中的前世,我们恩恩爱爱地过完了一世,在我得到你的爱的时候,我是不是就没有这样对你过?”
媜珠幽幽地看着他,“所以你觉得还是我的错?”
他叹息,“是我的错。是我今生没有本事让你爱我,而后又用了那些手段对待你,是我无能。我以后绝不会再那样伤了你的,都是我的错。”
“媜媜,我们都为人父母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了,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好好地过下去,让我往后好好弥补你,可以吗?”
媜珠又沉默了。
她心中始终有一根刺,就像他心里也有,但人终究不能为了这根细刺就把自己的心脏剔除出去,只能慢慢地消解它,像河蚌那样,用自己最柔软的蚌肉把吞入壳中的沙砾日复一日地磨成珍珠。
时日久了,再看到这颗磨得圆润细腻的珍珠时,也就释然了。
昏昏浓夜中,他忽然沉默地撩起自己的衣袍在她床榻边跪下,仰首望着她,用力握着她的双手,和她十指相扣,
“兖国公主……公主娘娘,臣向娘娘请罪,求娘娘息怒,可好?”
长兄如父,既是君,又是父是兄是夫,只有媜珠跪过他,——在床榻上他要求她跪着的时候,而且也无数次屈膝敛衽向他行礼过。
但这是他第一次屈膝向她下跪赔罪。
媜珠以袖掩面,叫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
这一刻她有太多话想说,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无声息地俯身靠到了他的身上,而他也稳稳地抱住了她。
君王松柏木,妾身菟丝花。浮生有终日,缠绵无尽时。
第106章
她还是需要他的爱的,就像她依恋自己的母亲赵太后那样。
或许正是拿捏住了媜珠这一点,周奉疆常常会借着“长兄如父”的名义,以她父亲的身份自居来教训她。
她和赵太后这对母女之间就没有半分龃龉吗?
那也未必。
要是她打死了不肯给周奉疆生孩子,一心一意就是要往宫外跑,赵太后绝不会像如今这般待她万般慈爱,只会恼怒不已地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中用。
当日和施氏姐妹逃跑又被周奉疆抓了回来,回到长安宫里后,媜珠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女之间字字诛心,那些隔阂也都是真的,永远抹不去的。
如果她是一只大海蚌,她壳子里也免不得要含上许多沙石,这些沙石都被她湿软的蚌肉死死含住,或许很难被吐出去,她在岁月的无边长河中慢慢咀嚼,日夜回味。
有一颗沙砾叫周奉疆,也有一颗名为母亲。
但她也再没有去计较过这些和母亲闹出来的不快了。
因为她需要母亲,需要母亲的爱,她离不开母亲,所以她惟有将这些忍下。
和周奉疆在一起更是如此。
因为离不开他,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对着他的怨言咽下去了,仿佛再也没提过一般。
她知道自己有几分恃宠生娇的嫌疑。
她敢重提和周奉疆的旧怨,但却绝不敢再这么和母亲闹。
若是她质问母亲说,如果你女儿没有给你生出做太子的皇孙,你还会爱她吗?
赵太后铁定能气得要扒她的皮。
然而周奉疆会迁就她,会和她卑微地道歉。——当然,这本就是他应做的。
兄长和母亲灌进她壳中的沙石是可以被磨成珍珠的,最终这些沙石一切棱角都将变得圆润无害,璀璨艳丽。
她也被他们伤过,但她更被他们珍爱过,呵护过。
她爱他们。很爱。
对母亲有孺慕眷恋之爱,对周奉疆也有男女之情。
她爱他。其实她还是爱他的。
但有一些不行,比如那些名为兄弟手足、叔父、堂兄弟们的沙石,磨了一生都还是粗粝无用的石子,她选择提前张开蚌壳,努力把他们吐出去,不再受他们的折磨。
照顾媜珠的王医丞和一众嬷嬷们都说,女子产后一大要紧的事儿是要能在月子里睡个整眠,除却自己个夜里渴了饿了的睁睁眼起来,旁的什么事都不能扰了她,否则这身子是难养好的。
是以周奉疆也不让媜珠夜里照顾孩子,太子戎到了晚上,不论是要吃还是要睡,都是给乳母们抱去偏殿看管着的。
但这也未必是个万全的好法子,因为媜珠执意要养着奶水喂养孩子,到了夜里,孩子吃不了了,她奶水充沛,多少会涨奶难受,夜里不得安眠。
戎儿夜里饿了吃奶时,他母亲在这头正睡着;等他母亲涨奶了想起孩子了,他又吃饱睡下了,他母亲又舍不得把他吵醒。
嬷嬷和小太子的乳母们都教了媜珠法子,说可以帮她挤出来就好了,她们也会,而且手法精熟。起先媜珠叫她们帮她弄过,但仅那么一次之后她就再也不肯了。
一则是她真的没受过被除了周奉疆之外的人这样触碰身体,总是难堪的,就算是照顾她那么久的佩芝亲自动手,她都不大习惯;
二则是嬷嬷们的手法再精熟,她还是觉得痛,痛得难忍,泪珠都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所以到头来……反而又便宜了周奉疆那个老畜生了。
一天之内,四下无人之时,重重床帘帐幔之内,她被他推着躺在柔软的床褥上,他总会眼含笑意地解开她的衣襟几次,缓缓触碰到她盈软雪艳的肌肤,看着她哀怨的眼神,耳畔是她难忍的轻哼低吟,柔声安抚她说,他会帮她的。
媜珠在这件事上只能依赖他,——好像她也不止在这件事上依赖他,所有的事情她都要依赖他。
然而她每每又总觉得这老畜生实则就是趁人之危,居心不良,人面兽心,占尽了她的便宜。
周奉疆对她的指控并不认账。
某次结束后,他意犹未尽地从她身上起了身,漫不经心地捡起绢帕拭去唇边的一丝乳白水痕,
“媜媜,哥哥从来没有让你这样辛苦地喂养孩子的,对不对?”
他给她系上衣襟,拢好衣裳,
“当时我劝你别喂他,你何等义正辞严,说你身为人母本该拥有哺乳孩儿的权力,哥哥不敢违逆你,只好由着你折腾。现在你受了苦,又要哥哥来帮你解决,哥哥本没有指责你半句,好言好语地伺候你,
——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是老畜生?”
媜珠躺在榻上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不轻不重地说了她几句,“你也是大人了,对兄长要知敬重,在心里也要敬重,知道吗?”
媜珠冷哼:“在心里敬重又怎够?妾还要给兄长找个好风水的地方供奉起来,日夜上香跪拜。”
常人敢对皇帝说这话是要掉全族脑袋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哪怕她骂他老畜生,他也觉得可爱。
闻言,周奉疆也不恼,俯身靠近她,双手撑在她身侧,又腾出一只手来缓缓从她胸前的那道深深沟壑中划过,
“不必额外寻了,这里就是个好地方,若能死在这里头,做鬼我也甘心。死了还能被媜媜供奉着,亦是死而无憾。”
媜珠拍掉他的手,侧身躺过去,不再理他。
她坐月子里还有一桩烦心的事,便是不能沐浴洗发,甚至连洗脸都不能,只能拿着干帕子一点点擦一擦。
媜珠是那样喜洁的人,熬了三五日就有些撑不住,之后的日子里也多是在强撑着,只能靠着勤换衣裳来麻痹自己,否则实在太过难熬。
这种难熬源于她时常会疑神疑鬼地觉得自己身上有味道,觉得自己头发臭了,身上难闻了,处处都不干净了。
越到后来,连她自己都不肯伸手去碰自己的头发了,梳妆台前更是再没去坐过,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明知自己灰头土脸,没有好容色,更不想揽镜自照了。
赵太后和嬷嬷们会哄她说,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忍过这阵子就一切大吉,没什么过不去的,何况眼下天儿还不算炎热,并没有那么难熬。
这话对媜珠不大管用,解不了她心头之苦。
但周奉疆不是这么做的。
他至今仍能面不改色地对她下口,常常会在喂她吃过汤膳之后,俯身过来,虔诚而温柔地亲一亲她的发,亲吻她的脸颊和唇瓣,然后百般柔情地告诉她说,
——媜媜妹妹倾国倾城一如曾经,永远是最美丽的样子,姣花照水,月中婵娟。
现在变成媜珠分不清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心了,但不论如何,女人在坐月子里心情不好的时候,被丈夫这样哄着,是谁都会开心的。
她虽一面在心里觉得他这人实在太过荤素不忌了些,口味重得吓人,她都这样了他还能下得了这个嘴,但另一面又格外受用被他这样哄着。
连宫娥嬷嬷们都能看得出来,每次皇帝这样哄过皇后之后,皇后总会心情颇好,笑颜盈盈,久不消散。
被他多哄了几次,反正她也就把他的话都充作真的了,某日心血来潮,也终于坐到了梳妆台前,对镜自照,执起一只凤鸟衔穗金枝步摇,微微比划后插入云鬓中,顾盼生辉。
过了片刻,佩芝过来瞧见她坐月子里难得在打扮自己,还戴了一副亭阁式样的耳环,手镯戒指也是齐全的,挑了件宫装的月华织金裙穿上,只这么稍稍一妆扮后,果真天姿国色一如往昔,看不出半分生过孩子的样子,身段也没有走样半分。
她也赞叹:“是女为悦己者容呢,多赖陛下哄着娘娘回心转意了,叫娘娘能一展笑颜,这阵子人也高兴了不少。”
皇帝不遗余力地在她低落时各种夸赞她,哄着她,绞尽脑汁地从诗文古籍里刨出新词来称颂她的美丽,什么皓齿星眸、螓首蛾眉、仙姿玉色、雪肤花貌、杨柳宫眉……
把她哄好了,她也愿意回赠他她精心妆扮的艳色容颜。
所以是女为悦己者容么?
总之媜珠也不曾否认。
不过这天晚膳,在见到周奉疆时,媜珠犹有件似乎更重要些的事情说给他听。
她忽略了周奉疆看向她的炙热目光,将手中一只小小的婴儿长命银锁递给他看,
“郑夫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是求了旁人家的女眷,这才将这物当做贺礼夹带着送到我这里来的。”
谢家的官职门楣还不够能送贺礼给宫中的,多有这样的人家,要是得了宝贝或者想送些什么东西讨好宫中的主子贵人,只能先再去求了别的官宦显贵人家,叫人家把他们的东西一道夹带着送入宫来,兴许就能给娘娘主子们看见了。
郑夫人为了送这把小银锁,想必的确费了不小的功夫,周奉疆当日留给她的十箱黄金,今时今日亦不知还剩多少了。
见到这枚银锁时,皇帝愣了愣,脸色很快便冷淡了下来,满是冷漠与不屑。
“她拿了金的宝的为她的儿子处处打点,官场里打点,娶妻也打点,留给我的儿子,就只剩下这么点银子?拿去赏下人都嫌寒酸,还拿来糟践我的儿子。”
媜珠收回了手,垂眸一笑,
“郑夫人既送了它来,定有它的道理。也许她本以为这东西能叫陛下高兴的。妾猜一猜……陛下小时候是不是就很想要这样一枚小小的长命银锁?”
周奉疆顿了顿,神色淡漠如初,半分不变,
“你说朕小时候,指的是朕多小的时候?六岁、七岁还算小吗?那时候朕可不稀罕这些东西,朕只想要你。”
媜珠也不接这话,“到底是一片心意,我今日给戎儿戴了试一试,还正合适呢,戎儿戴着也好看的,就当是个添福气的东西,给戎儿留着吧。”
周奉疆没再说话,最后是这顿饭吃到一半时,他忽然一下将筷子扔在桌上,冷笑连连,突兀地开了口,
“她是想着该问我要些什么了吧?是谢家这阵子家宅不宁了?该给她儿子求官求职了?”
谢家近来的确不安宁。
原为去年谢秉清在鸿胪寺里得了个上峰的青眼,这上峰将他引荐给了长安城里的一位老将军,这老将军族中有几个亲兄弟的女儿正待嫁着,因自家是行伍人家,就想把女儿嫁给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人家也说了,门第低些不打紧,毕竟他们是武人家,想嫁给显贵的簪缨世族也费劲,何苦贴那冷屁股,找个门第低些的正好,女孩儿嫁过去也不受闲气。
谢秉清的上峰引他见的那位将军,正是邓元益邓大将军。
邓大将军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家的亲侄女儿,已经二十岁了,有些恨嫁,正想许配人家。
阴差阳错地被人这么引见了谢秉清,邓大将军左右打听一番,觉得谢家家风尚可,请侄女儿邓七娘在屏风后悄悄把谢秉清一望,邓七娘亦满心欢喜,这桩姻亲也就这么成了。
自己的儿子娶了有开国之功的邓大将军的侄女,做母亲的郑夫人自也是眉飞色舞,以为儿子就要飞黄腾达了,咬咬牙狠狠心,又取了剩下的三四箱黄金出来,叫人置办了体面的聘礼和酒席,总算风风光光做成了婆婆。
可婚后谢家上下反而渐渐回过味来了,对这新妇邓七娘是连连抱怨,叫苦不迭。
新妇一罪,不容人也。新妇和公婆相处得不快,侍奉婆婆也不算周到,最关键是容不得家里的小叔子和两个小姑子,都嫌他们是累赘。
原先谢家两个女儿一人一间院子,还算宽敞体面,有京中官宦人家的做派了,可邓娘子就想着把两个小姑子赶去一间院子里住,再遣人来打通她和丈夫婚房院落的围墙,把自己的院子扩一扩,好舒展舒展拳脚。
谢大娘和她吵起来,她又讥讽起谢大娘高龄未嫁,说她还待在娘家是丢人,早晚要嫁出去的,还留着她的院子做什么。
如此种种,自然累得谢家上下怨声载道了。
新妇二罪,于丈夫仕途无助力也。谢家愿意娶邓将军的侄女,当然是为了叫谢秉清的官运亨通,能更上一层楼。
可娶了邓娘子后他们才发现,邓家是武将,这个岳家几乎管不了也不愿意管谢秉清这个文人在鸿胪寺里的事情,更不能给他迁个好去处,当真不如不娶。
不仅如此,这邓娘子在邓家根本不算得宠,她自己的亲爹就是个酒肉混子,靠兄长养一辈子,而这位兄长邓元益自己的亲女儿就有八九个,女婿也有□□位,就算人家是大将军,可人家的亲女婿尚且帮衬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管一个侄女婿?
单论侄女,他兄弟五六个,侄女少说还有十几二十个,这么多侄女婿,他要一个个帮么?
真是笑话。
不光在邓家不算得宠,在和邓家相当的武将圈子里,邓娘子也没什么闺中好友、人脉手腕,谢家还指望她能给小叔子小姑子们张罗张罗好亲事,她也是两手一摊无能为力。
邓家虽帮衬不了谢家什么,可但凡邓娘子不高兴了,一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倒少说有一群姊妹乌泱泱地来谢家看望,要为邓娘子撑腰做主,仿佛恨不得要把郑夫人这个婆婆都给打一顿似的。
——而且这些人多半还是空手来的,反而每每还要谢家搭上茶水糕点钱去招待。
这么一来,新婚不过几月,谢家就和新妇龃龉颇深,新妇亦蛾眉不肯让人,折腾得谢家上下鸡飞狗跳,苦得郑夫人常常私下以泪洗面,悔不当初。
也直到这时候,她才又想起宫里这个亲儿子了。
如今惟有这个亲儿子能帮帮她,救她于水火之中。
媜珠听罢周奉疆打听来的这些,也只是轻笑不语。
周奉疆问:“你不信?”
媜珠的语气半真半假,“妾曾经做了一个梦,梦里郑夫人……”
“梦里她做过你婆婆,并且对你这个儿媳十分喜爱,没叫你受过做儿媳的闲气,家里的弟妹也都听你的话,对你十分敬重,是不是?”
周奉疆不由失笑,“因为你性情温顺,很温顺,娴静淑婉,她对你没有怨言,更跳不出你的错处,自然和你亲如母女,疼爱非常了。”
媜珠也笑:“陛下这话,仿佛做女人的在婆媳之间争斗了千年,都是因为当媳妇的不好了。”
他叹气,“你想听实话?那是因为她的儿子没有我有用。上一世你嫁我时,李家父子已是北地霸主,不需要姻亲助力,她只图你这个人得我喜欢就行,而我又正巧当真喜欢你,这些种种已占了七分缘由。剩下三分是你自己的好处,如此加起来,你就是十全十美的李氏宗妇,阖家上下敬重你。”
对李伯骧妻子的期待,和对谢秉清妻子的期待,两世里的郑夫人是完全不同的。
李伯骧自己有用,他的妻子最重要的是漂亮美丽,要让他喜欢、让他高兴就行。
而谢秉清么——他的妻子肩上扛着整个谢家的前程。
媜珠又不满意,“陛下这话,仿佛做女人不论再好,只要嫁的男人不中用,就活该在婆家要受磋磨闲气了。妾在李家做媳妇时,贤淑温婉,体贴孝顺,生儿育女,做到这个份上,难道只能占三分好处吗?”
周奉疆欲辩,复欲言又止,最终无奈沉默了。
他只能请罪:“臣在娘娘面前失言,臣罪该万死。”
媜珠笑:“原来为人之臣这么憋屈呀,陛下平日训诫臣下时,您的臣下们是不是也这样屈辱呀?那您应做个好脾气的仁君,对臣民们宽忍些。”
第107章
不过说来说去,话头又回到了谢家身上。
这到底还是他的生母,他可以说郑夫人不好,媜珠自以为自己并不大合适开这个口。
郑夫人给她送了东西来,该告诉他的事情她也知会告诉了,他和她说谢家的事,她也同样静静地听着,给出两三句无关痛痒的回应便是。
媜珠正欲再说些什么,睡醒了的灿娘子倒是踮着脚尖竖着尾巴蹭到了桌脚下,先绕着媜珠的身子蹭了蹭,撒娇了一番,媜珠抚慰地摸了摸它。
周奉疆也抬手唤它过来,很显然它犹豫了许久,不过最终还是慢悠悠地过去了,围着周奉疆也转了几圈。
他们还是宠着灿娘子的,即便媜珠从有孕到生产,赵太后都来劝他们兄妹俩把灿娘子送去别处养,最后媜珠还是没理,照例将它养在殿内。
自然了,为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好,媜珠也还是叫宫人们常给灿娘子梳毛篦发,清理身体,而且定期以调制好的草木灰水为它沐浴,防止它身上生了跳蚤虱子之类的小虫儿。
媜珠抱着太子戎喂奶时,灿娘子常常趴在地上乖乖地守着她,也会馋馋地咂巴自己的嘴巴,两只猫爪不停地在地上踩按着。
周奉疆从柔软的猫腰处把灿娘子提了起来,搁在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它顺毛,话却是对着媜珠说的:
“她送来的那只银锁,你要是喜欢,我叫银作局的人照着那个样子再给你打几个就是了,金的银的玉的都有。——至于她送来的那只,叫人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媜珠的面上犹带着轻柔的笑意,还是那样温柔款款,似一捧映着月色的秋水般柔和,
“到底是郑夫人的一片心意呢,陛下可以不管谢家的琐事,也没必要这样落了郑夫人的面子吧。陛下若想不欠她什么,叫人回一块更大些的银锭送给她就是了。”
周奉疆抚着灿娘子的动作一顿,抬眸瞥向媜珠:“你不心疼心疼我,怎么反而尽向着她说话?”
媜珠的笑意不减,“妾疑心陛下这会儿说的都是气话,所以不敢顺着陛下的话说,当然要试着劝劝陛下了。”
他冷哼:“我说什么气话了?”
媜珠慢声细语:“陛下若真的对郑夫人毫不在意,为何又对谢家的这些琐事了如指掌?妾猜,自然是陛下私下又去打听过了。”
她意指皇帝对生母尚存一丝割舍不去的情意。
周奉疆立时便有几分恼怒,这恼怒不是对着媜珠,而是想起了谢秉清。
“你以为朕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难道是朕家长里短地凑上去打听的?是她的好儿子谢秉清亲自上书告诉朕的!是他,求着朕赡养生母,是他,还敢和朕提什么兄弟情义!怎么,他还想做我们戎儿的皇叔吗?朕看他不只是要做皇叔,还想做兄终弟及的皇太弟呢!”
媜珠大惊,一下站了起来,鬓边的金步摇流苏也微微晃动。
“谢秉清……?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其实他要知道这些也不难,媜珠生子后,皇帝几次率长安群臣祭祀祖宗神庙和天地神明,鸿胪寺作为长安九寺之一,官衙下的官员们也有参与祭祀之事的资格的。
而皇帝为显隆重,这一次又格外开恩,准许了一些低品级的官员参加,谢秉清亦位在其列。
他曾遥遥地见过皇帝一面。
恐怕也是那一面之后,谢秉清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回去之后,他问了母亲郑夫人什么?
郑夫人又迫不得已地和他吐露了什么实话?
这些周奉疆不用想也能猜到。
于是,隔了数日之后,这个蠢货便胆大包天、堂而皇之地这样上书给皇帝,向皇帝提起了他们共同的母亲,郑夫人。
他那封上书写的其实颇为情真意切,绝口不提自己想要些什么,反而来来回回说母亲郑夫人的过往有多么悲惨、一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又说她多么思念自己的长子,多么想见一见自己新出生的小孙儿。
他又说,是他无能,娶了邓氏这样的悍妇,闹得家宅不宁,邓氏待母亲不好,母亲如今日夜以泪洗面,郁郁寡欢、黯然无神,连安安心心清清静静地端起碗吃一顿饭都不能。
兄长呢,您有四海之大,可否听弟弟我的一句恳求,给您和我的生母一方清净富贵之地,供她安度晚年?
若兄长能答应,弟弟不敢为自己求名利厚禄,只想以命来谢兄长的恩德。
周奉疆看到这封信时,被气得冷笑连连,又感慨好歹的确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郑氏是如何养出这样不知死活、不识时务、不知高低的蠢货的?
他手都发抖了片刻,最终一言不发地烧掉了那封书信,一个字也没有回他。
于是,又过了几日,郑夫人那头又给媜珠送来了这只小银锁。
靠一个儿子谢秉清来哭丧还不够,现在这个当娘的也亲自上了?
所以,谢秉清说的那些话、想的那些事,郑氏也是应准的,对不对?
媜珠这下被吓得不轻,脸色也变了:
“拿着陛下的身世大做文章,还敢这样冠冕堂皇、无法无天地亲自闹到陛下跟前来,的确是不知死活。”
皇帝是郑夫人所生是事实,皇帝和他们是一母同胞的手足也是事实,但掂量掂量各自是几斤重的骨头,这话只有皇帝能说,他们不能说。
历来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故事,某某皇帝的生母就是二婚后入的宫,生下天子之前还在宫外有过和旁人生的儿女。
等到这皇帝自己即位了,他要是愿意认、他要是不介意,他自然可以对自己一母同胞的手足们好,给他们荣华富贵。
可皇帝若是都不想认,这些人自己跳出来嚷嚷,这不都是找死的?
别说是皇帝了,就算是百姓人家,小舅子往姐夫家打秋风,女婿回老丈人家要钱,小姨子往大姐姐家蹭吃蹭喝,碰上这些人,做老百姓的也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还不准皇帝有脾气了吗?
——媜珠拿这话哄他,他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了。
媜珠又问:“那陛下往后准备如何呢?就只将这枚银锁退给郑夫人?至于谢家人,可要敲打敲打?”
皇帝靠回椅背上,拍了拍灿娘子的背,灿娘子很识趣地顺着他的腿爬回了地上,一溜儿不知跑去何处玩去了。
“朕告诉了郑氏和谢家,往后长安城内但凡有半句流言蜚语传出来,不论是谁传的,朕都视为谢家所为,必诛谢家全族,叫他们好自为之。”
媜珠颔首称是:“陛下一再宽忍,恩泽厚重,谢家也该知足了。”
皇帝最后说,“朕不想惩治谢秉清,不是朕真的宽忍,是朕不想再施舍眼神到这些人身上去,朕惩处了他,恐怕郑氏觉得朕是嫉妒谢秉清得到她的偏爱一般。”
媜珠走到他身边,依偎到了他身上去,
“如此说来,陛下舍不得惩处亲弟弟,之前只要妾做了什么让陛下不快的事,陛下却屡屡惩罚妾,是因为陛下真的很在意妾吗?”
他埋首嗅了嗅她丰盈的胸前衣襟上隐隐散发出来的甜腻乳香,怒意消散后反而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喟叹一声,
“是啊,朕在意的是你,你不爱朕,朕心中恼怒,一时怒气上了头,就对你做下许多错事来了。若是能重来,朕当真舍不得如此待媜媜。”
媜珠轻轻拂去他身上粘着的一根猫毛,冷笑着推开了他,
“男人都是满口花言巧语,我敢说,你还真敢认,得寸进尺,厚颜无耻。”
皇帝将这枚银锁退回去后,郑夫人一家是何等反应,媜珠后来也不曾再知情了。
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听到这一家人的事情,只知道第二年太子戎满周岁时,谢秉清被吏部调了个外任,是外放去临川郡的,离长安极远。
这事儿并非周奉疆的手笔,他也不屑再对谢秉清做什么手脚。
只是谢秉清动身要去临川,恐怕一去数年再难回来,这个差事干完了,之后要被调去哪里也说不定,郑夫人为此极是伤心,一度病得起不来身。
周奉疆是无意间听说了这件事,派倪常善去给郑氏递了一句话说,
——宦海转徙无常、四海为家本是常事,你不必忧心自己不在长子跟前该如何养老,你要是想留在长安,我会养你终老,你要是想回扬州老家,我也照旧养你。
郑氏哭得满面憔悴,恨恨地看了倪常善一眼,伏在桌上说,陛下若有怒意,我愿以身受之,何必如此迁怒秉清?
周奉疆就再也没有搭理过她。
郑氏一家下了决心,全都随着谢秉清一路去了临川,离了长安城,从此之后再无消息。
她后来过得好吗?她安享晚年了吗?她的几个儿女后来婚嫁如何?谢秉清和邓氏这对新婚夫妇又相处得如何?
周奉疆不在意,也没有打听过。
这就是他们这对母子最终的结局。
他也不觉得感慨或是惶然,这结局不是他选择的,是郑氏从一开始就为他们写好了的。
他们这对母子本该如此,从郑氏当年抛下他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永远都不再和他相见的。
他们母子就该永远不知道对方的结局与踪迹。
未央湖上能再有一面之缘,也是他强行逆天改命换来的了,若他像她最宠爱的谢秉清那样庸碌无为,他们根本连一面都不会再见。
他们在这乱世里成了母子,又分别,又重逢,最终还是走向分别。
太子戎的周岁还是后话,但他的满月倒是转瞬即至。
赵太后曾经夸下海口,说戎儿虽然出生时只有六斤多些,但等到满月时长得一定不输那些生下来八九斤的孩子。
媜珠掂了掂他,觉得这孩子现在还真是沉,白白胖胖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自己看,给他称了称,说是已经有十斤了,长得还是真是快。
媜珠说了他一句沉,他忽地咧嘴朝媜珠笑了一下,将媜珠的心也给笑化了。
正巧这时灿娘子溜了过来,媜珠也叫人把灿娘子抱去称量称量,宫人们称完后说灿娘子有十五六斤了,是只不小的肥猫儿呢。
媜珠便叹息了一句:“戎儿才十斤,我抱着便觉得沉,怎么灿娘十五六斤了,我抱它时觉得也还好。”
太子戎的洗三和满月宴办得都极盛大体面,不过媜珠都不曾亲自去,赵太后说不准她外去受罪,要叫她坐够双满月。
佩芝和几个宫娥嬷嬷们恭维媜珠,说太子戎被抱出去后,三省的宰臣和宗亲们都说他生得好,岐嶷不凡,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媜珠笑了:“这些场面话也值得拿来告诉?他们不说皇帝的儿子好,难道谁敢说他坏?寻常百姓人家生了孩子的,也没人敢说不好的话呀。日后怎么样,不还是得看父母怎么教养的,不好好教养他,就算是皇子也……”
她言尽于此,不再说了。
佩芝便又夸赞说,“不怪外人都夸我们小太子,这么些人上去看过太子,太子一点也不畏生不惧人,谁来逗都不怕不哭,眼睛儿滴溜溜地盯着人看,看那些王公大臣们,倒和看猴儿们杂耍似的,拿他们都当笑话!胆子也大得很,又聪慧机敏,陛下去逗一逗他,他还会笑呢!”
她这句比喻一说出口,几个宫娥在旁噗嗤一声全都笑了出来。
这点媜珠倒是无法反驳,她只能说,“也许是随他父亲吧。”
媜珠这一日很高兴,因为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赵太后又问过王医丞和一干嬷嬷们的意见,看她身子恢复的很好,终于是准许她能沐浴了。
她被嬷嬷们服侍着好好地洗漱过了一番,将云雾般浓密的长发也细细梳理清洗过,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似的神清气爽,身上又涂抹了些香膏,浑身上下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又芬芳馥郁,她自己少不得心情大好,戎儿睡着了,她便抱着灿娘子在榻上玩了许久。
周奉疆回来时身上不免又沾了份酒气,略带着几分醉意压到榻上去亲吻媜珠。
媜珠也不避了,就这么由着他亲。
许久之后,他亲够了,双臂撑在媜珠身侧看着她,忽地开口对她说:
“你还有没有秘密瞒着我?”
媜珠一愣:“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他又问她:“你还有没有想问我的事情?”
媜珠发笑:“陛下这是怎么了?”
周奉疆神色严肃起来:“媜媜,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鲜少刨根究底地对彼此问一些事情,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想问的也没有。现在我问你一句,你真心回答我,你再来问我,我也真心答你。我们彼此坦诚相待,谁敢说谎话,谁下辈子——”
他顿了顿,媜珠接上话茬,“说谎话的人下辈子就下地狱?就不得好死?”
周奉疆呼出一口酒气,摇了摇头,“说谎话的人下辈子、下辈子就……我要是说谎话,来世我给你做奴才伺候你,好不好?”
媜珠的笑颜娇艳欲滴,“好,臣妾要是敢对陛下说半个字的谎话,妾来世就到您身边做一只不会说人话的猫儿陪伴您。”
周奉疆先对媜珠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心里还有张道恭吗?你是不是还念着他?”
媜珠大怒:“从你告诉我他生母陈太后的事情开始,我便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对他再无半分幻想,你不要血口喷人污蔑我的清白。”
媜珠反问他:“陛下,妾真的是您唯一的女人吗?您从前征战在外面时,有没有碰过别人献来的女人?”
周奉疆也大怒:“朕当然不曾了!朕又不是那等软弱无能的窝囊废,朕要是碰过哪个女人,还敢不承认?”
他又问媜珠:“你现在对我有没有男女之情?你到底有没有几分爱我?”
媜珠说有,“那陛下这些年在妾的身边,有没有那么一刻想过该纳一位妾室来陪伴您?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您对妾乏味了,想要试试别的女人。”
周奉疆说没有,他旋即在她耳边说起了放浪的荤话,“朕还没享用够你的身子,何谈乏味?”
他问媜珠:“若是还有来生,你愿意嫁给我吗?”
媜珠说愿意,但她又问,“陛下真的觉得自己当初那样对妾是错的吗?若真的能重来,您还会不会那样羞辱妾?”
周奉疆终于沉默了片刻,后来他说他的确后悔了。
他拥紧媜珠的身体:
“我不该逼你逼得那样紧。你知不知道当年你在我面前坠楼时,我觉得我的天都塌了,那一刻我真的恨不能自己被凌迟、被五马分尸,只求能和你换。”
回忆起当年的惨剧,他至今心中仍是阵阵抽痛,惧怕不已,那一夜也是他后来多年的噩梦,
“你毫不犹豫跳楼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后悔了,那一瞬间我甚至在想,你要是真的想嫁张道恭,那我不如让你去嫁吧,大不了以后战火四起,国破城亡的时候,我再去救你回来。媜媜,我当初真的不该那样逼你,我真的不该……”
“后来你好不容易苏醒,结果却失忆了,记不起曾经过往,我看着你孱弱无依,楚楚可怜,对我毫不设防,心中便又起贪念,骗你成婚,强占了你。”
“我强占了你后便志得意满,自欺欺人地以为我本来就该拥有你,不仅拥有你的人,还应该有你的心,当我发现你不爱我,你想离开我的时候,我便无法忍受,对你百般折磨凌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媜珠的心颤抖了一下。
她眸中溢满泪珠,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一时忍不住便和他说出了实话。
“伯骧哥哥,其实那晚我并没有想过轻生。”
她说,“那夜我坠楼只是个意外,我和你吵了一架,是一时气急了想跑去找我母亲的,脱了你送的外裳裙子,是因为那裙子繁复厚重,叮叮当当地挂着玉佩香囊流苏,我怕我穿着它跑不快。结果头脑浑浑噩噩的,忘了我在二楼,一不小心冲出去就摔下了楼。”
媜珠还笑了笑,“我还想着我就这样豁出去了脸面,穿着中衣跑去找我母亲,跟她说你轻薄凌辱我,逼她帮我离开你呢。”
周奉疆的一点酒意瞬间烟消云散。
他定定地凝视着自己身下的女人,“……你当年没想过轻生?当年只是个意外?”
第108章
媜珠说了声“是”。
她仰首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他的下颌,
“在你身边我从未想过轻生,就算是当年的张道恭也不值得我轻生,我也从没想过害你、杀你。你总说我不听管教,又说我蠢笨,你那样责骂我,训诫我,然而我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我已经没有怪你拆散我和张道恭,我也没有再怪你杀我的那些兄弟手足。”
她说,“若你觉得我有做错的地方,你教训我,打骂我,我都认了,可是我不喜欢你做那些侮辱我的事情,我只是想要你尊重我而已。”
媜珠的眼底浮现一层若隐若现的妩媚娇意,声音也放低了很多,轻得像一团朦胧的雾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耳中,
“如果哥哥只是想和我做那些男女欢愉之事的话,你不用强迫我,你待我温柔一些,我本来就是愿意的。你为什么非要用那些强迫的手段呢?会弄伤我,也会让我伤心,还会让我们之间更加疏离生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哥哥愿意看到的,对不对?那哥哥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周奉疆尚未从得知当年她坠楼真相的极大错愕与惊喜中缓过神来,又听得媜珠这般柔顺地伏在他耳边对他说了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当真是头颅内舒爽得欲仙欲死,像被一大团猪油蒙住了似的,叫他竟有些头昏脑涨地喘不过气来。
媜珠难得这样柔声细语地对他说了这样多的话,他愣怔僵硬了许久,似乎是最终只听进去了他爱听的那么一句,而后遂迫不及待地连着对她发问:
“媜媜,你本来就是愿意和我交欢的,以前和我在榻上时是不是很快活?你以后也会愿意的,是么?”
“往后只要我想,你都是愿意的,这是你说的话,是不是?”
或许在男人眼里女人都是喜怒不定又蛮不讲理的,就像周奉疆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媜珠忽然就对他翻了脸,在他话音刚落下后,媜珠就气得挣扎着要推开他,神色也一下冷若冰霜了起来,对他怒骂道,
“你给我滚,我不是你暖床的姬妾,由着你喝来唤去、予取予求!”
见媜珠发了脾气,他才正经起来,搂紧了她的身子,埋首在她肩窝处长长叹气,
“媜媜,媜媜妹妹,哥哥知道错了,妹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中,绝不敢再犯。我若敢再伤了妹妹一次,就叫我短寿十年,早早地死在妹妹跟前,给妹妹出气,好不好?”
媜珠心里很受用被男人这般哄着,面上还是故作怒意,
“算了吧,这样的话哪里能随意说出口的。妾还是不大相信陛下,陛下真敢发这样的毒誓,指不定明年就是国丧,妾可不想做年轻太后,把妾都给叫老了。”
借着几分酒意,他说起情话来仿佛亦得心应手,
“我心甘情愿,我要是再敢对妹妹犯浑,明年就遭报应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媜珠笑了,“可是陛下的皇陵尚未修好呢,陛下早早死了,难不成就这么把陛下的棺椁摆在宫里?摆在哪呢?还摆在咱们的椒房殿里?”
他沉声说好,“死了还能守着妹妹、看着妹妹,我更甘心称意了,在妹妹身边就是好的,比葬在什么龙脉皇陵里更合我心意。”
光阴在这一刻是静谧温馨的,连暮春时节殿外的几声婉转莺啼似乎都带了几分恩爱的缱绻之意。
媜珠是被他哄着长大的,她也喜欢被他这样哄。
她低声喃喃,“夫君,你不能骗我……”
我这一生,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所有男人里,你还是最重要的那个,往后你也要这样爱我,好吗?
后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只这样静静相拥,耳鬓厮磨,大约所有还未说完的话、所有的情意都在这样的静谧无声中吐露了出来。
怀拥着媜珠柔若无骨的身体,又有时轻时浓的阵阵乳香从她松散敞开的衣襟处飘进他四肢百骸里,他很快不可避免地就亢奋了起来。
就连呼吸亦不知何时变得粗重而隐忍,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媜珠细细的腰肢,像是迫不及待就要对她做什么似的。
也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过了,脑海中那根弦紧绷得太久了,早晚快要断掉的。
她身子恢复得很好,生完了孩子,肌肤白皙细腻,肚腹平坦如初,仍然是纤腰楚楚,只是腰身变得更加柔软了,他握着她的腰,就像拎起灿娘子的腰一般,仿佛她们都是没有骨头的猫,腰肢可以慵懒地随意拉伸着。
她身上看不见多少生产留下的损伤痕迹,若说生育了一回真的给她带来了什么显而易见的变化,那便是她身上愈发显露的人母韵味,母性使她周身总笼罩着一片纯粹圣洁的光辉,她真的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女郎了,她成熟娇腴了许多。
是夏日枝头挂着的蜜桃,忽然一夜过后泛起了象征着果肉熟透了的艳粉色。
到今天,他们的孩子都已经满月了。满月,这对大部分男人来说是个充斥诱惑意味的信号,因为按照常理,她今天本该侍寝的。
他今天本来就可以碰她,可以和她同房。她都坐完一个月子了,他碰她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他凭什么不能碰她?
但是偏偏……
偏偏她母亲让媜珠要养够双满月,而且也委婉提点过媜珠,叫她等到双满月之后再和皇帝同房,要她把身子养得久一些,否则这样迁就男人的欲望,早早就学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吃亏都是自己的。
这话既是说给媜珠听的,更是说给他听的。
他很明显犹豫地顿住了,媜珠躺在他身下,就这样睁着一双美目安静看着他,看着他挣扎,犹豫,备受煎熬。她一声不吭,连抱一抱他都没有。
她当然记得母亲和嬷嬷们的叮嘱,但她也想看看,周奉疆会怎么做?在他心里,是她更重要,还是欲望更重要?
他最终粗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在床榻上起了身,掀起帐幔就要离开。
又想起还未给她盖好被子,他还故作从容地回过身给媜珠捏好了被角,顺了顺她披散下来的一缕发丝,柔声对她说:
“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好好歇着,晚上我来陪你用膳,好不好?”
恐怕他还当她是他的孩子呢,觉得她离了他连被子也不会盖的。
声线还那样温柔,伸出来给她拉好被子的手臂上头却是青筋绷起,显然已忍到了强弩之末。
那只手臂上还隐约能看见她咬过他留下来的牙印。
媜珠拉住了他的腰带,姿态是在挽留,
“你留下来陪陪我吧,我帮你。”
我帮你……
假如这是个陷阱,假如她是一只狐妖,明知道跨过这一步可能会被她吸尽精血阳寿,可为了这一时温柔乡中的欢愉,他仍然会选择做鬼也风流。
一股血气涌上心头,他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被她轻而易举拉回到了床榻上,他看着媜珠起了身,跪在他面前的被褥上,纤纤素手搭在他腰间的蹀躞带上,熟练地解下了他的腰带,为他层层宽衣。
周奉疆言不由衷地拒绝了两回,他说他心疼她,她刚生完孩子,他不想让她做这样的事,他不想玷污了她。
媜珠微微一笑:“我只是今天恰巧心情好,想帮你一回而已,不是以后随便哪日都能碰上这样的好事的,你确定真的不想要吗,伯骧哥哥?”
他也是人面兽心,果然不再吭声了,翘首以盼般地期待着她的爱抚垂怜。
这像是个美妙的梦,他飘飘然似在云端,媜珠咬了咬唇,忸怩了片刻,最终还是俯下了自己天鹅般高贵傲气的细颈。
还好,她不是像天鹅一样用尖利的鸟喙来啄他的,也没有故意咬他。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媜珠对他柔情似水,媚态逢迎。
周奉疆将她垂下的一缕发丝别到了耳后,揉了揉她像松鼠一般鼓鼓囊囊的腮帮子。
这样的事情……他早已为她做过无数次,新婚后的那段时日里她有些怕和他同房,怕痛,为了安抚她,让她也能尝到快活的滋味,他几乎每夜都会这样伺候她,后来她就养成了被他这样弄的习惯了。
哪怕是先前被他软禁椒房殿里的那段时光,他也没少这样伺候她。
看她沉溺其中的反应,她明明也是很喜欢的。
投桃报李,他要求她礼尚往来,媜珠却通常都是不肯的。
她还会和他狡辩说,我从来没有要求你那样对我,都是你自己愿意的,凭什么现在来要求我给你做这种事?
养不熟的小白眼狼,翻脸不认人的东西。
而她为他做的只有那么几次,每次还都是在他强迫之下方不情不愿地敷衍他了事。
周奉疆那时候险些被她气个半死。也是因为她之前这样不知好歹、不守规矩,后来在床笫之间他才对她慢慢强硬起来的。
然而这次不一样,这一次居然真的是她主动,是她心甘情愿,是她挽留住了他。
他的确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等到她的主动。
他眸光沉暗,望向媜珠时又满是宠溺爱怜。
结束之后,媜珠累倦地伏在枕榻上歇着,他倒是意犹未尽,视线转移到她饱满丰盈的胸口,又解开了媜珠的衣襟。
媜珠按住了他的手:“别……不要,等会戎儿醒了,我还要喂他的。你不能……”
“饿他一顿也不打紧。”
他不以为意,手下的动作不停,望着那一片雪腻,俯首凑了上去。
太子戎被饿得哇哇哭了好一阵,这还是他少见地这样闹腾,白日里吃惯了媜珠喂他,媜珠的怀抱香甜如蜜,带着孩子能敏感辨识出来的生母的独有气息,那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现在他好端端吃不到了,当然要闹的。
灿娘子也听不得太子戎哭,太子一哭,它就焦虑不安地在殿内团团转,不时扒一扒媜珠的裙摆,示意媜珠赶紧去哄自己的儿子。
做母亲的哄了他好一阵,这才终于哄得他愿意被乳母们抱去喂了。
——也许也不是他妥协了,而是实在饿得受不了,没劲闹了才终于消停的。
媜珠被他们父子俩来回折腾,勉强应付完这一日已是心神俱疲。
第109章
到了这一年五月中旬,太子戎满两个月了,还是一如既往平平安安地健壮着。
两个月的他学会的东西更多了,他知道如何回应媜珠的微笑,每每媜珠望着他笑时,他也会咧着嘴巴高兴地表达对母亲的喜爱,会啊啊喔喔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婴语。
他也喜欢抓握别人递来的物件,周奉疆有时拿来什么香囊玉佩去逗他,他总能稳稳当当地抓住,死死握在手里不肯轻易松开。
被乳母们抱在怀里时,若是听见媜珠过来的动静,他就要努力地抬起头来望着媜珠,满眼期待地看着母亲,希望能够被母亲抱在怀里。
媜珠有一次白日里给他喂奶,一面喂着他,一面看着他日渐张开的脸蛋,摸着他的胎发,正巧这日母亲打发福蓉又来看看她,她便对着福蓉感慨道:
“你们都说他有几分像我,我怎么瞧不出来多少呢?倒是像他父亲多些,才两个月大就能看得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也不知道他父亲生下来时是不是就像这样,他父亲和郑夫人也算闹僵了,我总不好还专门拿这话去问郑夫人。”
福蓉没接这茬,她还心道这样才正好,巴不得皇帝把郑氏一家远远撵回扬州去才能叫赵太后心安,她只奉承媜珠:
“男孩儿像父亲是最好的了,过几年娘娘养好了身子,再生一位小公主出来,公主必定和娘娘一样貌美丽质,娘娘这辈子真是十全十美了。”
再生个小公主吗?
两个月前刚刚经历过的分娩之苦大约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梦魇和心理阴影,听她这样说,媜珠还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提议,面露微笑:
“那当然好了,那孩子要是也能托生到我肚子里,女孩儿里头她是最有福气的了,父母爱着,祖母宠着,还有兄长一生护着她,保她一世无忧,富贵安康……”
说着她抚了抚太子戎的脑袋,低声哄他,
“戎儿,以后阿娘再给你生个妹妹,你要一辈子保护好妹妹,照顾好妹妹,要永远宠着妹妹,好不好?”
他头也不抬,在母亲怀里吭哧吭哧、咕咚咕咚只顾着埋头进食,像只饿得不轻的猫崽一样,恨不得把双手都用上,吃的满头汗珠也不在乎。
他当然是听不懂媜珠在说什么的。
就连福蓉也听见了这响声,还连声夸赞说太子能吃是福,吃得这样有劲,难怪能长得健壮。
媜珠一般是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哺乳的,每每都会叫嬷嬷或者乳母们退在屏风后候着,今日若非福蓉正好奉母亲之命过来看她,她也不想叫福蓉在这看着。
她有些难为情,正欲想法子岔开这话题,福蓉就又对着她规劝起来:
“婢知道娘娘兴许不爱听这些,但太后那儿这几日也常悬心挂念,婢领了太后的命还是不得不多唠叨娘娘几句,——太后说了,娘娘这样亲自哺育小太子其实对自己的身子不好,满宫里这么多乳母们,娘娘何苦亲自劳累自己的身子呢?”
福蓉眼神隐晦委婉地瞥了一瞥媜珠饱满的胸口,压低了声音,“常喂着孩子,那儿要是走了形了,不好看了,可都是养不回来的。娘娘还这样年轻呢,若是折损了自己的身子,于夫妻之间也没有好处,关系着娘娘往后的荣宠呢。”
在媜珠还怀着太子戎时,赵太后就担心她肚子上会生纹皱裂,特意命人给她制了蛇油膏,给她日日涂抹孕肚,果真就把她的肚皮养的白白嫩嫩的,连生过了孩子都看不出分娩过的痕迹,更没有一丝斑痕。
母亲好像很怕她因为折损容貌与身体而失宠于帝王。
不过时世如此,媜珠想,她是她的生母,与其说她是将自己的女儿当做讨好皇帝的工具,倒不如说她的确不太信任男人会有多长情,哪怕这人是她的养子也不例外。
媜珠听懂福蓉的意思。
她眼底闪过一抹讥笑,想起当日分娩后梦中所见的情形,不由脱口而出: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死了、只剩下一具尸首了也不妨碍他做什么。”
福蓉被吓了一大跳,又一连劝媜珠不可说这样的气话,媜珠也自觉失言,改口说:
“我自己的骨肉,肯定是疼爱他的。他这辈子能有多少稚嫩懵懂一心依赖生母的时候?我能给他的是孕育了他这条命,是中宫嫡出的名正言顺的身份,这些他出生时就有了,以后我也不能再给他添什么光彩。
他是太子,往后他要仰仗的是他父亲的信任,依赖的是太傅老师们栽培他成材,是他自己养出来的羽翼、心腹、亲信们,是外头的朝臣们……
再到后来,就算我非要照顾他,他也根本不需要我了。
这辈子一心一意缠着母亲、黏着母亲、需要母亲,不就是这二三年做无辜稚子的光景么?我想多陪陪他,多喂他几口,难道也成了错了?”
福蓉沉吟许久,也叹息:“娘娘想的到底比咱们要透彻长远许多。”
说到这时,孩子吃饱了,媜珠拢好衣襟,温柔地给他擦了擦嘴和脸上的汗珠,轻轻抚着他的背,
“多想的清楚些,以后要放手了,也就没有舍不得了。”
父母子女一场,本就互为过客而已。
媜珠点了点他的额头,在心里默念着,你以后会不会也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呢?
太子戎吃饱喝足了,对着母亲吐出一个奶泡泡,咧嘴笑了,眼睛还是那样乌溜溜的。
但她忍不住又想着,当年周奉疆有戎儿这么大点,他在郑夫人怀里时,他是不是也曾这样懵懂无辜地依恋着郑夫人?
那时候郑夫人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她吃得饱吗?那周奉疆呢?他小时候能吃饱吗?
是不是从出生到被郑夫人抛弃、到被父亲周鼎收养为养子的那一天,那么多年里他都没能安安心心吃过一顿饱饭?
这么一想,她心中又忽然有些凄凉起来,光是想到那个场景便觉得凄苦和无奈。
哎。
人有时候也是自寻烦恼,想得这么多又做什么呀。
周奉疆的过去,太子戎的未来,这都不是她能改变的,都是定局。她能做的惟有珍惜眼下的时光,好好地过完每一日。
过了今日之后,媜珠就算是彻底出了月子了,双满月都坐满了。
时隔怀孕分娩的数月,她终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作为皇后应承担的职责,从母亲手里接管过本应她来掌管的宫务,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宫内外的大小事务。
她都已经做人母了,真真正正算是个大人了,也不能总什么事都要甩给旁人来替她解决。
她知道这些年里母亲和丈夫已经为她解决了许多的问题,是他们帮着她立起的家中主母、一国皇后的威仪,手把手地带着她、教着她掌家理事。
但凡有什么她不好处置的事情、她降服不了的那些颇有资历、刁钻奸诈的凶奴们,他们都早早地在她发现难题之前就为她通通料理了。
如今再想想,其实她并不该这样永远理所当然地依赖母亲和丈夫,自己则毫无长进。
母亲呢,会老去、会离开她;丈夫么……她也总不能一直拿他当她父亲那样受他的照顾。
想想梦中自己仿若还和他有过一个前世因缘,她也曾是李家的儿媳,李家的周太子妃、周皇后,初嫁到李家时,虽然李伯骧也帮她在家里立过威、撑过腰,但后来种种,都是她靠着自己的付出,勤勤恳恳操持内外琐事,博得了家里家外众人的信服。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梦里的那个她,远比现在的她做得要好多了,甚至就在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之后,她也做了很多。
李伯骧在家里是个正常人,是个温和有耐心的好丈夫、好父亲,但是在外头脾气就不怎么样,臣下们有一句话说得不中听、叫他不高兴了,他动辄呵斥惩戒他们,一点也不肯收敛。
于是媜珠便在后宅后宫所赋予她的职责之外,还能主动调和他和臣下们的矛盾,为了国政民生事向他进言,将一些他不爱听的话委婉地再说给他听。
想到这些,媜珠又有些伤怀,想想自己如今做了这么久的皇后,顶多称得上是中规中矩不出大错,远没有梦里的那个周皇后要更出色些。
往后,她该多改进自己一些的。明明她可以做的更好。
这天晚上她忙到夜深时才洗漱更衣了准备歇下,周奉疆已在榻上等了她许久。
她或许更没有察觉到自今夜始,周奉疆看着她的眼神已经变了味了,简直像是在看一只养得白白胖胖能端上桌的肉兔,满心盘算着该怎样将她吃干抹净。
媜珠坐在榻上,宫娥们过来拉上了帷帐,悄然退下,媜珠还在低头抹着手腕上几丝没有擦拭均匀的蔷薇露珍珠粉膏,身上是馥馥幽香,芬芳如蜜,冰肌玉骨清无汗,雪肤花貌胜婵娟。
应当又是赵太后寻人给她调制的各种美肤养容的秘制香膏玉露,各种琉璃的白瓷的瓶瓶罐罐堆满了她半个梳妆台,别说媜珠不大乐意一个个去涂了,就连周奉疆见了都叹为观止。
哪日他得罪了赵太后,她遣人神不知鬼不觉混一瓶砒霜进来毒死他,恐怕他都查不出来。
不过他喜欢她身上的香气。这世上的香,单一种香气拎出来都是俗的,在他眼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俗香。玫瑰俗,蔷薇俗,牡丹俗,就连什么清竹傲菊,都是俗的。
只有这香气涂抹在她的身上,沁到她的骨肉里,从她身子里散发出来的,才是令人沉醉、欲罢不能的。
这是一只香喷喷的肉兔。
媜珠心里揣着自己的心事,对他并不怎么热络,以至于到了榻上,这冷冷淡淡寒如霜雪般的姿态,颇叫周奉疆觉得她是欲擒故纵。
皇帝撩起媜珠垂下的一缕发丝,缠绕在自己指尖把玩,媜珠懒得去管,蹙着眉头看向他,夫妻二人在床帷之内闲话私事。
她问他:“你有没有觉得,其实……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皇后?和你所说的前世嫁给你的周媜珠相比,现在的我做得并不怎么好。”
周奉疆有些愣住,实在是做了那个梦之后,随着时日渐远,梦中的内容他越来越淡忘,连自己亲爹李嶂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哪还记得那么多细致的事情?
他只问她:“好端端地,怎么想得起问这些事?”
媜珠猫儿一般趴在他肩头,神情有些低迷:“我想起来,如果梦中的一切当真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我真的不止一次嫁给过你,那梦里的我比如今的我做的好多了,会孝顺公婆、养育儿女、抚育家中弟妹,不需要别人帮着我,我一个人也能理好家里家外大小琐事,我还会……”
他不由发笑:“怎么,你想把我的生母和谢秉清姊妹几个请进宫里来?给自己找个婆婆伺候,找小叔子小姑子们去服侍?戎儿一个还不够你照顾的。”
媜珠嗔怒起来:“你总是这样,我想和你说两句正经的话,你就这样敷衍糊弄我!”
周奉疆的神色当即严肃了一些,正色道:
“从前的周皇后是个好皇后,如今的赵皇后怎么就不算好皇后了?朕的赵皇后饱读诗书,才藻艳逸,兰姿蕙质,是国朝女子的典范。皇后孝顺婆母,悉心侍奉皇太后,为朕尽孝分忧,还千辛万苦地为朕诞育子嗣,是国之功臣。赵皇后待下和善宽容,体恤宫人,阖宫上下内监宫女们莫不蒙受皇后的恩德。赵皇后又对宗亲们关怀备至,恩赏大度……”
他能说出一连串称赞她德行的话来,还这样一本正经、慎重其事的样子,媜珠心下当然是好受的。
她仍有疑虑:“我真的已经做的很好了吗?”
周奉疆一手抚着她薄薄的背,宠溺地看着她:“当然,媜媜是这世上最好的,不论你做什么,你都做的最好。我真三生有幸能得到你在自己身边,与我共享这九州大好山河。”
媜珠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仍然客套客套地表示了一番谦虚:
“那我就没有一点做得不好的地方吗?”
周奉疆的笑意缓缓敛去,看着她的眼神沉肃起来,幽深得像一口古井,
“自然有,而且还不少。不过是这阵子朕顾忌你有孕和产后虚弱,所以才不忍训斥你而已。”
媜珠僵住:“……妾、妾做错什么了?”
他拍拍媜珠的脸,“去榻上跪着,朕一桩桩一件件慢慢告诉你。”
先时,媜珠还真的被他这个架势唬住了,下意识顺从了他的吩咐,愣愣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跪坐在锦被上。心砰砰跳个不停,不知道周奉疆这是要对她发什么脾气。
——他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她还要拿枕头下藏着的那块护心镜去砸他的头。
见媜珠顺服,周奉疆这会儿终于图穷匕见了,一面抽开自己寝衣的系带,一面又对她说,
“趴下,把腰塌下去……别说话,别问为什么,乖,哥哥马上就来告诉你,你的错都在哪里……”
媜珠瞥见那一处杀气腾腾、凶相毕露的昂然屹立,脑海中蓦然反应过来了。
还不等周奉疆拽着她的脚踝将她拖过来,她伸手探向圆枕下摸出了一物掩在身后,周奉疆自然看见了那是什么,动作一顿,眯起了眼睛看向她:
“你……?”
这东西既然能充作护心镜,当然是极坚硬的,若是欲仙欲死的时候冷不丁被她偷袭着砸了一下,还真是败兴的。
——他也不是没被她砸过,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他把她拖了过来,夺下她手里的东西丢到了外头去,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
“你看,朕还未一一细数你的错事,你便又欲弑君谋逆,是不是又添一罪?”
其实媜珠把这东西翻出来也不是真想砸他,顶多就是想拿出来吓吓他,想告诉他,床榻之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用强的,不是只有他才能主导一切。
肉兔被按在了砧板上,他拿那把杀兔的利刃拍了拍她的脸以示威胁,“你总是不听话的。”
他在这一夜清算细数她有孕直至分娩后的一切“罪状”,比如说,在她一厢情愿地怀疑他和张玉令有私情时,为什么宁愿相信周婈珠那个乱嚼舌根的姐姐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
又或者说,明明告诉她孕期不能食蟹,为什么怀着戎儿时还忍不住嘴馋偷偷向膳房索要一只蒸蟹?……也幸亏是膳房的人有脑子,没敢给她。
生产之前,为什么要满口胡言乱语说那些要死要活的丧气话?
他想起一件就抽她一下,媜珠趴在圆枕上,呜咽地咬着唇哭,被他折磨得不上不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似乎是想告诉她,就是因为她有错,所以现在被惩罚都是应该的,他惩罚她,她就该受着。
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努力地翻过身想要看一看他的样子,她十指无力地握住他的手掌,求他给她一个痛快。
周奉疆幽幽笑了,伏在她耳畔问:“所以你是喜欢这样的,对不对?”
许久许久不曾遭受过这些,媜珠被刺激得浑身战栗,满脸泪珠,胡乱地应下。
他还不肯,非逼着她睁着眼睛看向自己说出那句喜欢,说还想要更多。
媜珠哽咽:“我喜欢……我喜欢哥哥。求哥哥,求求哥哥……”
长夜难明,月色漫漫,媜珠在一片神思混沌中想到了他送给她的一盆名贵牡丹,是当年他从洛阳命人运回冀州赠她的。
那花名作“金鸾妃”。
这种牡丹的花朵并不大,小小的,只有那么玲珑的一点,但殊色冠群芳,璀璨夺目,美艳不可方物。
名为金鸾妃,实则通体粉白,望上去弱不禁风,柔肤纤体。
洛阳权贵人家饲养此花,是要在其含苞待放、欲绽未绽之际,用特制的工具探入花心中,撑开它的花苞,将研磨好的金粉小心灌进它娇嫩的花心里,再以手合拢花苞,叫它把金粉好好地含着。
未及几日,花瓣缓缓绽放之时,先前灌进去的金粉也会随之慢慢溢出,流光溢彩,富贵逼人,恍若天成,见者皆以为惊奇。
周奉疆送过她一盆这样的花。
后来他从外头打完仗回来,恰逢此花花期,他还拿着一碗研磨好的金粉向媜珠演示过怎么灌金粉的,媜珠站在一旁满目期待地看着他,偏偏娇花可怜,遇上了这种粗人武夫,他手下一个不小心,多用了点力,竟直直将那朵娇花的花苞整个撑破了。
媜珠阖上了眼,又被他拖到了大床另一侧去。
她不记得这一夜自己有没有睡着过,意识最后模糊的时刻,似乎是听见了佩芝在帐外小心翼翼地唤皇帝起身更衣,说是他该去朝会了。
他有些意犹未尽地终于止住动作,满面餍足酣然之色。
下榻离开之前,他还对她说,朕其实不想媜媜做贤后,因为朕也不想做什么明君。
朕想做昏君,也想媜媜在史书里做那勾引君王不早朝的旷古无两的妖妃。
媜珠幽怨无力地睁眼瞥了他一下,翻身背对着他,不理他了。
她似乎的确做不了一个勤勉的贤后,昨天夜里才立过誓发过愿说自己将来要如何如何,今日就昏昏沉沉地在榻上睡了一整日不能起身。
太子戎白日里习惯要母亲喂,乳母们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媜珠的身边,媜珠半昏半睡地喂了他,好在这孩子是真的好带,吃饱了之后就自己吐出来,咂咂嘴巴靠在母亲身边就能安稳睡下,不用媜珠多操半分闲心。
乳母们未必就不知道皇后为何今日起不来身,但见皇后静卧榻上,婀娜生艳,容色靡丽,娇慵似吸饱了雨露浇灌的花儿,分外妖娆。
她们是不敢多看半下,放下小太子后就连忙出去了。
周奉疆中午时回来看过她,他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温情的场景,母子两人挨在一起睡得香甜,床榻之上是他的女人,他的儿子。
他默默地看了许久,轻轻唤醒媜珠,要喂她吃点东西。
媜珠眸光含怨,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看。
他也有些不自在地低咳了一声:“是不是有些痛?以后不会这样——”
媜珠眸光如雪,仰首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你第几次跟我说这句话了?明明你上次还告诉我说,下次再敢对我犯浑,你若犯浑一次就折寿十年。”
他认下:“是朕该遭的报应。”
媜珠又忽然咬了咬唇,哀怨非常:“可是妾不敢埋怨陛下半分……陛下没有做错任何事,妾昨夜分明也很是受用。”
周奉疆显然没料到她脸色变得这么快,当即愣住。
面前的女人牵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
“这次也好,以后也罢,不管陛下再怎样对待妾,妾都不会说陛下半分不是,陛下怎样对妾都是应该的,只要妾自己不怨恨陛下,陛下就不算违背誓言,就不用遭受折寿的报应。因为妾舍不得陛下,妾希望和陛下白头偕老,希望陛下永远陪伴在妾身边。”
毫无道德底线的皇帝自然是不堪承受她这样冰清玉粹的“审判”的,她只是梨花带雨地对他哭诉了一番,的确没有对他说半分重话和抱怨,却叫他心头前所未有地惭愧内疚起来。
“媜媜……”
他于心有愧了。
这一招还当真是管用的,其实他昨夜是收敛了的,媜珠也确实没有受伤,更是的确从中受用了万般滋味,不过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床榻上他日渐收敛了许多癖好,没再故意折腾过媜珠,叫媜珠过了许久的安生日子。
第110章
四时更替中,转瞬又是一个月的光阴消逝而去,眼看到了六月末入伏了,彼时热气蒸腾,太液池中荷叶藕花遮天蔽日,蛙叫蝉鸣声此消彼长,在这长安城内溽暑难消的时节,也是皇太子戎出生满百日了。
皇帝说他生的日子真是巧呢,算了一算,生过他正好满百日这一天,却又是六月廿八的观莲节,是他母亲媜珠的生辰,好日子都凑到一天去了。
这一日在椒房殿内熏着媜珠夏日喜爱的青莲沉香,新鲜饱满圆嘟嘟的一盘尚书红荔枝盛在了白玉碟里,搁在媜珠手边的茶几上,边上还摆着好几种同样冰湃过的果子给她消暑解闷,黄金甜瓜,贵妃杏,香蜜梨,仙居的杨梅,金黄的枇杷,碧绿葡萄,清香菱角,还有一碟冰酪奶酥和糖水蜜浆。
林林总总摆了这么些,也未必都是指望给她吃的,倒是光摆在这里便有盈盈果香扑鼻,在这夏日里闻起来格外清甜消暑。
还有两日就是皇太子的百日了,这是要真正大操办的要事。一则是皇帝说要在百日宴上为皇子行封太子的册礼,二则是先前他的洗三和满月,他的皇后生母因为坐月子都未能出席宫宴。这一次皇后终于能出来见人,也是贺她的生育之喜,叫皇后受一受朝臣百官宗亲们的贺拜的,场面更不能寒酸了半点。
母亲赵太后这一日来她宫里看望皇孙,又兼为了太子戎百日宴的一些琐事和她闲聊几句。
媜珠请母亲在主位坐下,自己剥了一颗荔枝,奉于母亲面前,请母亲尝一尝。
母亲接过尝了,笑意和悦,称赞今年的尚书红荔枝味道甚佳,再环视媜珠寝殿四周,叹道:
“但看你这左右吃穿用度,你说,他对你哪里不上心?哪里短了你的?”
媜珠微笑不语。
太后的目光缓缓落到那盘菱角上,猛然想起了一人来,和媜珠又说:
“仔细算算日子,你二姐姐约摸也要生了。想起小时候你们姊妹一起满院跑着玩,一夕之间竟都长大了,做母亲的做母亲,做父亲的做父亲,我也日渐老矣。——也不知道你二姐姐能生出个什么来。”
周婈珠能生出个什么来呢?
横竖肯定都是生个孩子了,她还能生出只羊羔兔崽不成?
周婈珠和段充的孩子生在太子戎百日宴的前夕,龙章三年的六月廿七深夜,在产婆的服侍帮助之下,周婈珠于琅琊公主府内秘密诞下一女。
她为此女取名“宜瑶”,段宜瑶。
这孩子的身份见不得人,玉牒族谱也不会承认琅琊公主为一个卑贱的亲卫生育过子嗣,所以她不是琅琊公主的孩子,她出生后甚至都没有洗三、满月、百日和周岁宴,她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承认,没有一个宾客亲朋会为了她的降生而道喜祝福。
她的女儿出生在一片隐秘的寂静中。
但她却是她周婈珠的至宝,心肝,是瑶华珍宝,琼林宝玉。
只有她和段充会爱她,会满心满眼地爱她。有一对爱她的父母,这就足够了。
才方生产后,虚弱至极、憔悴至极的周婈珠瘫软在产榻上,满眼爱意地看着被产婆搁在自己身旁的女儿,轻轻亲吻女儿的额头。
从有了她父亲段充开始,她终于不再感到孤单;
而从今夜有了她开始,她在这世上终于有了和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
她做母亲了,她也有了一个家。
乳母将宜瑶抱下去喂奶,段充陪在婈珠的身侧照顾她。
周婈珠牵唇一笑,忽地想起来问他一件事:“你跟在我身边守着我这么多年,我却没有问过你一句:你家里的人……还在吗?瑶瑶的祖父祖母他们……还在世吗?”
段充的神情微愣:“臣父母身体健壮,冀州又太平不曾遭遇战乱烽火,应当是还在世的。”
周婈珠的笑意虚弱又认真:“我去求求宫里,让他们准你我给冀州的家人去信一封,告诉他们你已娶妻生女,十年期满后,我们便带着瑶瑶回冀州去和他们重逢,但求到时候、到时候瑶瑶还能承欢祖父祖母膝下。”
段充沉默了:“是臣的身份辱没了公主,公主,臣何德何能叫您为臣做到如此地步。”
在爱她的人眼里,不论她是什么样,他都会去爱,她恶毒,蠢漏还是自私自利,都不影响他爱她。
“我不再是公主了,不过是一庶人白身,你也不是我的臣。”
她此刻颇为虚弱,头脑也还有些浑浑噩噩,仿佛连今夕是何夕也记不清楚,于是转瞬又问起了这孩子的生辰。
段充说今夜是六月廿七呢。
周婈珠愣了许久,忽然露出一个半是释然半是不甘心的笑:
“她要是再迟上几个时辰出生就好了。明天是周媜珠的生辰,是观莲节呢。她生的日子好,生辰八字好,命数也好,咱们的女儿和她一比,终究是差了一口气的,怎么偏偏就差了这一日。”
“真的和我就差了一日出生的?”
媜珠在宫里是第二日早上就收到的消息,彼时她正在椒房殿内为了太子戎的百日宴而细细梳妆挽发,云鬟雾鬓,珠翠堆叠,雍容华贵。
夏日炎热,她身上的皇后翟衣用的是冰蚕丝的素纱轻罗,色泽如金玉华贵,质地又如云烟霞雾般轻柔。
她的目光拂过裙摆上的翟翚雉纹:“先前我自己怀戎儿时还不知他是男是女,给他还备了好些女孩儿的衣裳、襁褓,可惜他用不得了,我还都留着呢,正巧能送给这孩子。她母亲若不嫌弃就好。”
佩芝上前为她挽好鬓边的一缕青丝,取出匣子里的几对耳环捧在她面前供她挑拣,侧对着媜珠时,她的眼神里对周婈珠带着一股轻蔑的傲慢与不屑:
“娘娘给女孩儿备的衣裳被褥自然都是精细金贵的,拿的都是给太后皇后才能用的料子,要是给段家的孩子用么,得把上头的鸾凤瑞兽的绣纹装饰都给剪去,那是陛下和娘娘生的公主才配用得的。”
媜珠不由失笑,“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不过几件孩子的衣服而已,和孩子计较什么呢。”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毕竟今天还是媜珠的生辰,佩芝也就不愿多说什么晦气话了。
等媜珠梳妆更衣毕,乳母将太子戎也抱了过来,媜珠就叫乳母将他搁在殿内的一只婴儿吊篮里晃着他玩。
这小吊床不仅太子戎喜欢躺,灿娘子也时常光顾,太子不躺的时候它必躺在里面,太子要躺时它就只能灰溜溜地竖着尾巴跳下去,留下一床猫毛。
于是皇帝就叫人在殿内新摆了只一模一样的专门给它睡。
也许多半还是看在媜珠的面子上爱屋及乌,他果真是溺爱灿娘子的,之前灿娘子还蓄意抓伤过他,他也不和它一般见识。
媜珠逗孩子玩了一会儿,转身去梳妆台上取来那只打好了的小金锁给他戴上。
其实她原本还有一只玉锁的,是水色极好的碧绿翡翠,原本是一对两只,还是当年她祖母俪阳公主从洛阳楚宫里带来冀州的陪嫁,后来周鼎把它们一只给了长女,另一只给了嫡女。
二姐姐的那一只还在不在,媜珠不知道,不过媜珠自己的这只长命锁一直好好保存着,她小时候常戴在身上的。
原先她想送给戎儿戴,但周奉疆不准,说太子戎不配。
周奉疆说他活泼好动,又正是听不懂人话的年纪,什么东西拿到手里都不知珍惜,摔摔打打的,若是被他摔坏了反而不值得。
媜珠笑:“陛下有天下之富,您的儿子摔坏了一只玉锁又有什么稀奇?再打一只也不费劲。”
他却说:“那是你的东西,他就是不能摔。这皇位早晚是他的,等我死了,他把传国的玉玺摔了我也管不了他。但你的东西他就是碰不得。这只玉锁你从前极喜爱的,怎么能轻易给他。”
媜珠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只能叫人新打了一只金锁给太子戎。
转瞬又有内监来通传,说是时辰到了,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去调露殿赴宴。
自冀州分别起,时隔经年,这是张道恭第二次再度见到媜珠。
后来在他一生的记忆中,媜珠有三个样子是他毕生难以忘怀的。
第一次是他欲从冀州带她回洛阳时,她趁着周奉疆不在家中偷偷嫁他,穿着她于闺阁绣楼中亲手绣制的艳红嫁衣,她心甘情愿来嫁他,要跟他走,那是她最爱他的时候。
那个寒风肆虐的茫茫雪夜里,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唤他“六郎”,哭着求他赶紧带她走,带她回洛阳。
她眉目如画,艳冠天地间,明月也不可比及。
那是周奉疆永远得不到的她,至少在那一刻,她最爱的是他而不是周奉疆。
第二次是去年在夔州驿站重逢,她淡妆素面,身段清瘦、神容憔悴却仍不掩半分容色倾城,似一枝被风雨折磨得纤瘦清癯的垂丝海棠,格外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那一回也是她心心念念要来见他。
为了他,她的的确确背叛过周奉疆,她第二次选择的男人还是他。
可惜……她见到他时,他的样子并不体面。他毕生不愿再向人提及的耻辱之事,也被周奉疆用那样嘲弄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捅露到她跟前。
他知道媜珠是心气高傲之人,像她那般的女子,她绝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
从看见她跪地呕吐直至昏迷时起,他心中便明白了,他们往后不会再有半分可能。
她永远不可能再爱他。
之后的日子里,在屈辱的圈禁生涯中,日月迢迢,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她被周奉疆带走后又遭遇了些什么?她和周奉疆后来怎么样了?
是被软禁、凌辱、折磨、教训?又或是那个男人当真爱她爱到毫不介怀她的背叛,爱她如初,换来了她的回心转意?
他不知道。
但在内心的潜意识里,他一度希望周奉疆杀了她。他希望她死去,他得不到她,周奉疆也不该得到她。
她就该像他的故国一般永远死在他的记忆里。
可她终究是没死的。
她不仅没死,周奉疆没舍得杀她、废她,还宠爱她不减分毫,她承宠,有孕,生子,儿子刚出生就被封为太子,她一路过得顺顺利利风风光光,今时今日他再见到她时,是在她与周奉疆儿子的百日酒宴上。
她盛妆华服,高贵倾城,怀抱稚子,站在那男人的身侧,和他共享这大好江山。
朝臣、宗亲、番邦使臣们的祝贺称颂之词连绵不断,殿内是金碧辉煌,珍馐美馔,丝竹不绝。
吉时至,殿内肃穆下来,有礼官立在殿内庄重其事地念起了长长的册立太子诏书,这封诏书写得实在太过丰富,前面先是感念祖先立下的基业与赐予后世的恩德,继而又谢过天地神灵对大魏江山的庇佑赐福,再称颂当朝皇帝开国立业的不朽功绩,极言夸赞了太子生母赵皇后身为国母的德行,期间还不忘称谢赵太后对天子的养育之恩,最后洋洋洒洒又说了一大堆为何立此子为储君的缘由,夸他生得天资不凡,亦表述了帝后二人对他来日的期盼……
最后,礼官念完了,皇帝亲手将一只小小的太子金冠扣在了襁褓婴儿的脑袋上。
这当然是扣不稳的,要是扣得紧了,孩子也会难受,给他戴一下只是象征性地走走过场,在册封礼毕,赵皇后便将他头上的金冠取了下来,不过这孩子的性子很不一般,那取下的金冠被他抓了一把狠狠攥在手里当做玩具,死活也不肯松手了。
皇帝见状发笑,朝臣宗亲们察言观色,也奉承着笑起来,太后的神容很是慈爱:
“该是他的东西永远也丢不了,就该是他的。”
这好勇斗狠的性子小小年纪便初见端倪,可见和他父亲别无二致。
张道恭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是一出盛世太平景象,那他呢?
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坐在殿内,位列宾客之中,亲眼去见证这些?
——一个被新朝皇帝邀请的亡国之君,以前朝旧人的身份看着他们的荣光显耀。
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前朝之君被新朝皇帝拉过来赴宴举杯同饮的,表面上是说自己宽仁大度,实则不过是把昔日的手下败将换个法子拉过来羞辱一番而已。
他知道他是这殿内的笑柄,是一只任人观赏的猴子,周奉疆只差没有再问他一句“颇思洛阳否?”,然后等着他再配合地回答一句:“此间乐,不思洛阳也。”
阶下之囚是没有说不的权力的,周奉疆想把他拉过来羞辱一番他就只能乖乖地过来,但凡他敢有半分不配合,等着他的就是悄无声息的一杯毒酒送他上路。
宴酣之时,媜珠的目光在不经意间扫向了他,停留了片刻。
周奉疆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媜珠的手,侧首吩咐倪常善:“去给违命侯报喜一声,他的淑妃昨日也给他生了个亡国公主,掌上明珠,如何不是大喜?——只不过那孩子不随他姓张,姓段。”
媜珠收回目光,嗤笑了一声:“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只会在心里骂一顿,骂我们周家的女儿一个两个都是下贱的荡*妇,骂我们不给他守贞,都跑去跟别的男人生孩子。”
周奉疆看着她:“你心疼了?不忍心我气他?”
媜珠抽回了自己的手:“今天还是我的生辰,你别给我找不痛快。”
她原先的确没想到周奉疆好端端地会把张道恭拉过来赴宴,见到那个早已在她记忆中消散的故人时,她心中确实有过一阵惊诧错愕。
但她并不至于生气周奉疆瞒着她做这种置气一般幼稚的事情。
转念一想,她尚能对他表示理解,毕竟谁还没有几分虚荣炫耀的心理呢?
先前在冀州时他要对着张道恭称王称殿下的,张道恭只拿他当周家的家奴视之,一贯傲气凌人,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一朝岁月更改,天差地别,张道恭成了亡国奴,而周奉疆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天下、女人、子嗣,他怎么能不想炫耀。
他想炫耀,她也配合他了。
媜珠没再开口和他说话。
宴毕时,太子戎也被饿得不行,在媜珠怀里馋馋地拱着她的身子暗示自己想要吃饭,周奉疆本来似乎还想和她说些什么,说他为她准备了生辰礼物,要带她去看看,媜珠一时顾及不得他,只随意敷衍了两句,赶忙带着孩子便回了寝殿里给他喂奶。
戎儿的胃口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黏着媜珠。这孩子似乎很聪明,天生便能明白生母和照顾他的乳母们之间的区别,并且多数时候只会讨好似地对着生母笑,喜欢让亲生母亲来喂养他。
天气热了,孩子也更加容易出汗,每吃一回饭定要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仿佛当真费了多大的力气似的,媜珠时不时就要低头给他擦擦汗珠。
他的眉眼越长开越像周奉疆,媜珠看着他埋头吮吸的模样,一颗心在这夏日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待他吃饱喝足后,媜珠也有一阵倦意涌来,也无心思索别事,带着他懒懒地睡了个午觉。
去岁她在观莲节过生辰时,周奉疆对她格外讨好,还腾出空来陪她出宫玩了一整日,如今有了孩子,孩子又还小,媜珠也就没再想这些事,更不能丢下孩子不管。
于是前几日皇帝又提议带她出宫玩一日时,媜珠虽有心动,最终还是婉言拒绝了。
原来一年的光阴真的就这样在眨眼间消逝而过,快得像风中吹过的沙,一点也抓不住、留不下。
本来今晚上还应有一场宫宴的,但媜珠懒怠再应付,便叫人撤了,给她也留下点歇一歇的功夫。
傍晚时媜珠命人开了窗,借着一点凉爽的晚风陪孩子在殿里玩耍,周奉疆忙完后回来陪她用晚膳。
媜珠看了看他的神色:“陛下看起来不高兴似的。”
他叹气:“我是觉得你不高兴了。”
媜珠又纳闷又发笑:“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皇帝顿了顿,像是揣摩了一番媜珠的脸色,
“你今日是不是因为他生了我的气了?”
……
在长久的沉默与无奈后,媜珠也是一阵叹息。
在思索她将给他一个怎样的反应作为答复时,媜珠忽然觉得她在生产后心境改变了许多,
——是越发变得平和了。
如果是从前的她,面对周奉疆这样没完没了地试探,也许她会毫不留情地甩脸色,也许她会大发雷霆地和他吵一架……
但现在她变了,一面是无心再这样互相争吵不休,一面是觉得这些阴阳怪气毫无意义,更多的大抵是因为她爱他的情愫占了上风。
她并没有恼怒,反而是轻声对他说:“今天是我的生辰,我给你跳一支舞吧。你是不是还没有见过我跳舞的样子?”
周奉疆一愣,没想到媜珠会问出这话。
媜珠莞尔一笑:“从前爹爹有一位妾室是伶人出身,舞姿十分动人,在北地无人能出其右,母亲叫我私下跟她学过舞技,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彼时世风里,能歌善舞并不被认为是一位贵女必须掌握的才艺,像冀州周家那样的豪族,更不会动辄在家宴酒宴上要自家女儿出来献唱献舞当做点缀取乐。
但当时赵夫人还是要求媜珠在有条件的时候稍稍熟悉这些。
她和媜珠说,旁人不配看到她跳舞,但她以后的丈夫却可以,丈夫也是唯一一个能看到她舞姿的人。
媜珠对周奉疆说:“我有一支舞自认为跳得很好看,可是多年来并无机会给你看一看,你不想看看吗?”
“我一直很庆幸,这支舞只跳给哥哥看,并不曾献给过除了哥哥之外的任何男人,就当是我感谢哥哥当年拦住了我一时冲动、与人淫奔,谢谢哥哥当年没有让我嫁去洛阳。”
他在太液湖心的凉亭上见到了媜珠献给他的这支舞。
媜珠身着一身轻薄的水袖纱衣,舞动时身段柔婉曼妙,在一片月色下窈窕似画中美人、天上仙姬。
这片刻是只属于他的艳光美景,只属于他一个人。
一舞毕,媜珠挽起水袖,莲步依依,款款挪到他身边,素手剥了一颗碧绿的葡萄喂到他唇边,伏在他膝头仰望着他: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年少时曾经识人不明,错付真心,险些酿成毕生的大错。若有能重来之时,我一定一心一意只把自己托付给哥哥,不会再让哥哥为我操心费神,也一定不会再做那些不该做的蠢事了。”
她知道他想听她说什么,她愿意满足他。
周奉疆凝视着她许久,一言不发。
媜珠有些急了,轻轻摇了摇他的袖口。
他的眼神不复清明,若有所思地抚上她的腰肢:“爱妃还真是有做妖妃的本事的。朕被你哄得……恨不得也要为你烽火戏诸侯。”
她多聪明呢,一支舞,一颗喂来的葡萄,三言两语的讨好奉承,只是这些就能把他死死握在她的手心里,让他心甘情愿被她驱使,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做她的裙下之臣。
媜珠笑颜妩媚:“妾不要天子烽火戏诸侯,妾只要芙蓉帐暖度春宵。”
“没有芙蓉帐,只有湖心亭,你也愿意?”
她很显然犹豫了一下,又有些不肯了。
不过只在她犹豫的功夫,她已被他抱在了怀里,推到了桌子上,他正好借着那长长水袖缚住了她的双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