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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嘴上说着是不情愿的,但许多时候周奉疆看着她的反应,又总觉得她是在欲拒还迎,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拒绝。


    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被他摆布着时,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很快便柔情似水地对他温顺了下来,任由他将她的纱缎裙摆卷起,随手堆叠在她腰腹间。


    凉亭四周早已围上了一层低垂的帐幔,遮住了内里的风光。


    即便如此,太液池内绿盖翠叠、葳蕤生香的莲花荷叶在夜风吹拂下轻轻摇摆,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还有那近在耳边的湖水波纹声,间或几声蛙鸣和锦鲤游动的声响,仍然叫媜珠感到了一种近乎野合般的紧张刺激感。


    这是一桩她从未经历过的新奇体验。


    她确实没想过真的要拒绝他。


    媜珠咬唇闷哼了一声,纤细双腿已有些发软地站不直了。


    他知道她是快活的,他离她那么近,他们那样亲密,她会缠着他舍不得他离开,她的一切反应他都了如指掌。


    “其实上一次在陈阳陵围场春狩时……朕就想和你在马背上……”


    他对媜珠提起了往事,至今仍感到遗憾,


    “可惜那一次朕没舍得那样对你,朕在想,要是对你好一些,兴许你就舍不得走了,你就会留下来,陪在哥哥的身边。哥哥要是在那种地方宠幸了你,你心里一生气,说不定更要跑了,于是哥哥就没有那么做。”


    他咬了咬牙,握紧了媜珠柔软的腰身,还颇有些气急败坏,


    “——可是你这小白眼狼最后还是跑了!我对你容忍怜惜又有什么用处,嗯?我还不如真的就那么做了,让你肚子里揣着我的种去见你的旧情人。”


    媜珠身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她呜呜嘤咛了两声,和他比起来,她对这些过往显得格外冷静又毫不在乎,只一心沉浸在情欲之中,受尽其中乐趣,全当是他在出力伺候她。


    她并不理会他的咬牙切齿,不过是随口敷衍了两句安抚住他:“陛下要是这般无法释怀……下一次,您带着妾再去冬狩秋狝时,妾愿意伴君左右,满足陛下的执念。”


    他恨恨道:“你觉得朕想要的只是这个吗?朕是要你发愿起誓,向朕保证你永远都不会再离开朕!”


    媜珠被他翻了个身过来,令她正面对着他,媜珠也借着这个姿势环抱住他的腰身,低哼了两声:


    “陛下!陛下……别、别离开妾呀,妾怎么舍得离开陛下呢……”


    离了他,谁还会这样劳心又劳力地伺候她、捧着她宠爱她。


    太液池边一溜种着十来株并蒂莲花,株株不同,都是从各地搜罗着送来长安的,是他为她满天下寻来的生辰礼物。


    夜风低拂,水佩风裳,这又是一夜风月无边。


    后来这一夜在媜珠的记忆中分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八月寒露,太子戎开始变得有些暴躁,难得地会时常大哭,居然开始不怎么好好喝奶了,帝后很是焦虑难安,医者却说小殿下是要长牙了。


    果不其然,很快他便隐隐约约长出了两颗小小的乳牙,看着颇有些人样了。


    九月霜降,他半岁了,媜珠将他抱在怀里稳住身子,周奉疆给他喂了一小碗细腻的羊肉蛋黄米糊,这是他第一次张口吃肉、第一次正经吃上人饭,媜珠本来还怕他会不适应,没想到他大口大口吃得正香,半点也不挑食,吃完了就呼呼大睡。


    没过几日,膳房又做了碗梨肉浆,取新鲜的秋梨果肉细细研磨成糊状来给小太子尝,他也很喜欢这鲜甜的东西,把一小碗梨肉给吃得干干净净。


    他不仅吃得香睡得好,而且半年来无病无灾,没生过半点小病,不知叫父母长辈省了多少心。


    ——不过这也并非半点坏处没有。


    因为从他开口吃过人饭起,他就变得更馋了,以前只是馋母亲的母乳,现在每每用膳时看着他父母在饭桌上,他什么都想放进口中尝一尝,也做出了许多令人发笑的反应。


    不仅馋父母的饭,连灿娘子吃东西他都无比好奇。有一回皇帝随手丢了条鱼干赏给灿娘子,灿娘子故意显摆,叼在太子戎面前的地上啃起来,急得戎儿指着它嗯嗯啊啊叫个不停,媜珠作势说要把那鱼干抢来给他尝尝,肥嘟嘟的灿娘子吓得一溜烟叼着鱼干跑没了影,左右侍立的宫娥们俱忍不住发笑。


    龙章三年的凛冬再至时,太子戎已经平安长到八九个月了,开始会满地乱爬,精力甚至比媜珠这个母亲还足,媜珠每日有大半的功夫要花在陪他玩耍上面。


    王医丞力劝帝后二人要可着劲地给太子在这个年纪多爬一爬,不必早早地着急哄他学会站立行走,说是孩子小时候爬得厉害了,长大后身子才稳健,于他日后习武骑射都有好处的。


    听他都这样说了,初为父母的帝后二人没有不信的道理,只能愈发花费时间陪孩子玩耍。


    媜珠的寝宫内殿里铺着厚实柔软干净的狐皮地毯,烧着旺盛的炭火,冬日里也温暖如春,地上零零散散地丢着好几样小太子的玩具——好几件还是灿娘子先前玩剩下的东西,正巧又能拿来哄孩子了。


    而媜珠则会陪着孩子屈膝跪坐在地上,抓着小玩具哄他这边爬一爬那边爬一爬,还要时不时擦擦他的口水和冒出来的汗珠。


    这时候养着灿娘子这只肥猫的好处才稍稍显现出来,媜珠累了,没有精神再逗孩子了,她就将灿娘子捉来丢在地毯上,太子戎自会手脚并用地爬来爬去,去追逐灿娘子毛绒绒的大尾巴,而媜珠只要看着孩子不把猫毛往嘴里塞就是了。


    戎儿的存在,为他们夫妻二人平添了无数乐趣。


    冬日的某天傍晚时分,在宣室殿处理完了一整日的政务后,皇帝回椒房殿时眉眼间已透着几分乏味倦怠。


    他在珠帘外更衣换履,步入内殿,只见媜珠跪坐在雪白的狐绒地毯上,手中拿着一只灿娘子数年前玩剩下的拨浪鼓在逗孩子,姿态温婉柔静,而戎儿早已听得了他父亲回来的动静,已无心再管那只拨浪鼓的声响,东张西望地到处找他父亲呢。


    见父亲过来,他高兴地咯咯发笑,手足并用地朝着父亲爬过去,因殿内十分温暖,他玩得厉害了又容易出汗,媜珠没给他穿太多,只给他套了件明黄的蟠龙祥云纹肚兜儿,露着他白白胖胖藕节一般健壮的四肢,手腕上戴着一对银镯,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叮铃作响。


    他三两下爬到了周奉疆身边,揪了揪父亲的袍摆,笑得愈发高兴起来。


    周奉疆俯身将他抱起来,身心的疲倦便被这稚子一扫而光,他抚了抚孩子厚实的背:“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


    媜珠替孩子回答了:“今天给他吃了一小碗鱼肉羹,他也喜欢的,还吃了点桃肉糊,给他尝了一口蜜浆水,他白日里睡得也安稳。”


    他听罢宠溺地看向媜珠:“朕问的是你。”


    媜珠一愣,白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见皇帝抱着太子在怀里哄,灿娘子溜过来喵喵叫地蹭着他的小腿,暗示自己也需要被主人安抚,周奉疆看着这殿内光景,忽然竟有了种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的感觉了。


    他叹了口气,媜珠便问陛下为何而叹。


    皇帝如实回答:“灿娘再好,也只能假充女儿养着逗一逗而已,终归不是朕的亲生女儿,朕到底人生有憾,没有一个像你这般美丽乖顺的女儿。”


    媜珠笑:“妾这样养不熟的白眼狼已经有一个了,可见陛下还不嫌厌烦,还想要一只像妾一般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周奉疆不由挑眉:“朕不过先前教训你几句罢了,你还要记仇到如今?”


    “不记仇还怎么当得起陛下教训的这句白眼狼呢。”


    他也不恼,只附和了一声:“那还是娘娘说得有道理。”


    夜里到床榻上照旧还有一场旖旎风月,他对她的身体热情不减,然而云雨时却愈发呵护体贴,抚弄她的身子时分外温柔,缱绻怜惜。


    有时媜珠也会感到一阵惊奇,男人违背起誓言来总是十分容易的,尤其是在床上答应下来的事情,更不能轻易入耳去听,但他一心遵守起承诺来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看他想不想罢了。


    他再没有蓄意折辱过她,她不喜欢他说的话、她不喜欢的事情,他果真不曾再说过、做过。


    她的身体早已接受了他、依赖了他,也早已不再抗拒床笫之事,以至于每回总会主动迎合承受,对他十分热情。


    这段时日两人在床榻上无比和谐,没有半分矛盾,连带着夫妻之间愈发情浓。


    可是……他像对待一尊瓷器般爱护她,仿佛她多么的容易磕碰,仿佛她又像是一团容易消散的云雾那样脆弱,他对她已经够好了,他真的改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心中又像是还有一个未曾被满足的缺口,隐约感到仍是不顺意,却说不清这层空虚到底来自于何处。


    房事毕,床帐内是一片糜艳的甜香,媜珠裸着身子靠在他怀里慢慢平复剧烈的心跳和颤栗痉挛的身体。


    他为她擦拭了身体,轻轻吻她的脸颊,两人忽又提起了关于“女儿”的事情。


    媜珠问他:“陛下真的想要妾再为您生个女儿吗?”


    皇帝说想:“朕想要一个像你小时候一样的女儿,像你一样可爱。”


    媜珠又问:“陛下不喜欢戎儿吗?”


    “喜欢,只要是你生的,朕都喜欢。他更像朕,和你小时候的脾气秉性并不太像,朕还是最喜欢你的样子。你小时候的样子哥哥还历历在目,并不曾忘。”


    媜珠唇畔露出笑意:“为什么哥哥还这么想要个像我一样的女儿呢?”


    “因为哥哥想把你再重新养大一遍,会把曾经我无权无势时没来得及给你的宠爱和荣耀加倍偿还在她身上。你小的时候我便立誓想要给你世间最好的一切珍宝,可我那时候还不能做到,这是哥哥毕生的憾事。我们的女儿一定会是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公主。”


    第112章


    有些遗憾之所以会成为遗憾,是因为他自认为这个心愿应当是很难实现的。


    虽然周奉疆嘴上说着想要媜珠再为他生个女儿,但实际上他还是舍不得叫媜珠再承受一次怀孕分娩之苦的,——更何况她现在才生产完不到一年。


    一次怀孕,意味着她至少要有一年多的时间饱受身体折磨和怀胎所带来的风险,她前前后后要承受多大的苦楚啊?


    陪伴她度过了一次完整的孕期,她怀孕时无可避免的焦虑、痛苦和种种情绪失常,他全然看在眼里。


    孩子么,有一个也就够了,实在觉得不行,还能勉强把灿娘子这样的猫犬拉来凑个数,养在殿里、抱在怀中,逗一逗,摸一摸,也就有几分儿女绕膝似的美满了。


    自她产后他们开始有床笫之事时起,他便又饮起了那男子避子的凉药,舍不得真的叫她刚生完一个就怀上下一胎,兔子似的一窝接一窝生个没完,把她的身子都会给拖垮了。


    这件事上赵太后对他的自觉和他怜惜媜珠的那份心意相当满意,满口都是说他好,说媜珠真是三生有幸托付给他。


    年末时长安城又下起了一场大雪,有红梅迎雪绽放,孩子被闷在殿里数日也颇为烦闷,嘴里总嘟嘟囔囔地暗示自己想要出去玩。


    媜珠将太子戎层层叠叠裹得严严实实,在雪停后带他去看了他人生中看到的第一场雪。


    她如今是抱不动他了,是周奉疆将这被包得好大一团的孩子抱在怀里。


    他一面抱着太子戎,一边还小心搀扶着媜珠的手,怕她摔倒在这雪地里。


    红梅暗香映衬着她在这雪地里似跌落尘世的仙姬,艳杀天地间。


    太子戎觉得这雪景十分新奇有趣,半点不觉寒冷,还咯咯笑个不停,玩了许久也不肯回去,周奉疆一要抱着他往回走了,他便作势瘪嘴准备哭出来似的。


    除夕宫宴上,他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压胜钱,媜珠将他祖母赵太后赏他的那枚铜币以红绳穿好,戴在他的脖颈间,为他镇恶驱邪、保佑平安。


    这天夜里,听着外头许久连绵不断的烟花爆竹之声,太子戎也毫无睡意,拾着几件自己的玩具趴在床榻上玩着,十足的精神抖擞。


    媜珠披着寝衣靠坐在玫瑰圈椅里,膝头随意搭着一件紫貂皮的裘衣,灿娘子依偎在她脚边,她满眼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和周奉疆聊着天。


    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守岁。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年,后来再想想,居然也是周奉疆在人世间三十年,到了而立之年才真正拥有的、第一个安安心心度过的年。


    这才是他真正的家,一个令他感到安心的、惬意的家。


    六岁之前和生母在一起时,他们的年节是寂寥的、寒冷的、饥饿的、苦涩的。


    继而他被周家收养,周家令他摆脱了饥寒交迫的窘境,但在周家他又是寄人篱下的、旁人眼中近乎家奴一般的存在,他并没有归属感,也不能真切地觉得幸福。


    更后来他成了周家的家主,他也成了媜珠的丈夫,他和她夫妻二人在一起过了许多年,那是他们两个人度过的除夕。


    可是面对媜珠时,他的心还是虚的,那时候他不知道究竟何时他对她的骗婚和强占之事会东窗事发,更不知何时能真正得到她的心。


    唯有此刻。


    他看着媜珠,看着在床榻上无忧无虑玩耍的稚子、那个他们共同的血脉,三十年来,他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翻过年来是龙章四年,春意融融,又是一年桃柳争妍、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太子戎开始有意识地学会叫“娘娘”“陛下”了。


    这是跟着身边的宫人们学来的,听他们这样唤他的父母,他也就学着这样开了口。


    媜珠纠正了他几次,叫他学会喊爹喊娘和祖母“阿婆”,他也很上道,很快就改过来了,并且叫的还越来越响亮。


    然而实际上这孩子第一次叫出“爹娘”时,是在一个颇为尴尬的午后。


    那一日媜珠哄着他睡着了,将他搁在他自己的小床里躺好,还给他盖好了小被子,而她则半推半就地被皇帝带到了榻上去。


    正是在床帷之内的动静声响最酣畅时,媜珠脑中一个激灵,隐约听见了似乎有人在唤她,那是一声清脆响亮的“阿娘”,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人以母亲的身份唤之。


    她霍然睁开双目,挣扎着低吟喘息了两声,推了推身上的人,


    “戎儿是不是醒了?他是不是在叫我?”


    周奉疆顿了顿,也吐出一口粗气,不知他正要对媜珠说什么,但这话最终没说出口,因为太子戎又中气十足地喊出了一声“爹爹”。


    这一次他们两人都听清了。


    沉默半晌,在情欲与父爱中纠结了一番后,他认命地从媜珠身上抽身离去,一面整了整自己散乱的衣袍,一面向外头太子戎的小床边走去。


    媜珠也从榻上爬了起来,披上衣裳,手忙脚乱地拢好衣襟去看孩子。


    太子戎不知是何时睡醒了,看脸上还有几分睡意懵懂的样子,恐怕还是被他们给吵醒的,醒来后不见身边有人,自然下意识地喊叫起来。


    周奉疆将他从小床上抱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叫爹叫得这么响亮……真是老子的好儿子!”


    媜珠没看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说这话时是宠溺欣慰还是咬牙切齿。


    不过后来他准备要做什么的时候,就坚决不留太子戎在他们殿内午睡了。


    春日里时常也有这样深宫之内的天伦之乐场景,挑着某一日天气晴好、百卉含英,帝后二人带着孩子陪赵太后在花苑里漫步小逛,闲话赏春,或是在凉亭里坐下稍稍歇息,饮一盏碧螺春,尝一碟茯苓糕、百花酥,再温馨不过了。


    小太子也喜欢在外头满园里乱逛玩耍,摇摇晃晃地学会了走路。


    他年纪小,却是极有性格的。他不喜欢老嬷嬷老太监们陪他玩,约莫是这些人总是满脸忧心忡忡地怕他摔倒,他走一步,他们就伸长了双臂小心地四处护着他,满嘴里不是“哎呦哎呦”就是“当心当心”。


    心当然是好心,可这自然亦很扫小太子的兴。


    倪常善、佩芝和福蓉他们都不得他喜爱,太子不要他们陪玩。


    媜珠也说过了几次:“小孩子没有不磕磕碰碰的,这是在所难免。连陛下都说了,他要摔就任他摔去,孩子都是跌跌打打才长大的,摔了再扶起来就是了。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还这样小心谨慎做什么?难道本宫和陛下还会为了这点小事责罚你们么?”


    他们一面请罪一面奉承:“是奴等老了,不中用,得不了小殿下的喜欢,娘娘千辛万苦为陛下生下的千金万金贵重的皇儿,奴等怎么舍得小殿下摔了半下呢。”


    于是倪常善就引荐了他年轻的干儿子倪赐清来侍奉小太子,太后和媜珠听了倒也觉得不错,就将他调来服侍戎儿,每日里陪着戎儿玩。


    这一天太子戎在园子里玩过了一会儿,手里抓着一枝缀满花骨朵的桃枝回来了,讨好地献到媜珠跟前。


    媜珠含笑接过:“这正好呢,还是一整枝的骨朵,回去插在瓷瓶里养着,几日就能开花了。”


    太后招手唤他过去,慈爱地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又叮嘱媜珠说:


    “看他才疯玩了一场,热得满头大汗,小孩子忌讳立刻就吹了凉风的,你要仔细看着,尤其春日里更不能随意给他脱衣裳。”


    媜珠应下:“妾知道的。”


    太后也笑:“现在我这辈子的指望啊,就是看着我们戎儿一日一日地长大了。只盼再等一眨眼的功夫,我们戎儿就长成大人了。”


    太子戎的出生令他外祖赵国公府贵极天下,也令他祖母多添了无数笑颜,一年来看着竟像是年轻了数岁似的。


    皇帝也奉承她,说了句叫太后高兴的话:“母亲贵体康健,还要看着戎儿成家娶妻、让您做上曾祖母的那一日。”


    媜珠做了件聪明的事。


    她狠了狠心,在太子戎走路还走不稳妥的时候彻底给他断了奶,让他再也不能跌跌撞撞、连爬带走地过来问她要奶喝。


    随着他被断了奶,周奉疆也不能再在媜珠身上尝到这份甜如蜜浆的好处了。


    他们父子二人似乎都极是不舍。


    有经验的乳母们都说,要给孩子断奶,则必要母亲与孩子分开几日,短则两三日,长则数日,都是说不准的。


    她们心里还偷偷想着,宫里的孩子本就更比宫外的孩子金贵娇气,尤其是小太子,更是帝后父母亲手带大养大的,又不知如何疼他,恐怕要给他断奶是件不容易的事儿,还有的闹的呢。


    媜珠也发过愁。


    然而这孩子竟然很有骨气,——比他父亲都有骨气多了。


    他甚至都没正经和媜珠分开过,只是被媜珠委婉地拒绝了一回,媜珠捂着心口说“阿娘今天不舒服,不能喂你”,他愣了愣,就再也没要过一口奶了,到了晚间便正常吃肉糜羹当饭。


    养育一个又好带又健壮的孩子,不拘他聪不聪明、日后能有多大的出息,已经足够叫父母省心到延年益寿。


    不过朝臣们都说太子殿下是聪明的。


    这或许源于在他的周岁宫宴上抓周时,他稳稳当当地抓住了一本三省臣僚学士们为他精心编写的《君王策阅武卷》,他卖了这些人这么大一个面子,这些人也就日益对他充满期待,满口夸赞。


    岁月一丝一缕地慢慢在掌心中穿梭、流逝,媜珠与周奉疆日渐恩爱,往昔的隔阂似乎渐渐都消散得干净了。


    四下无人时,她还是喜欢叫他哥哥或者兄长,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刻在骨子里,不容易改了。


    周奉疆心下偶尔也有过些许怅然,他想,她接受他在身边,接受他们之间的床笫之欢,愿意为他生育子嗣,是不是还是因为从前做兄妹时的情意?


    是靠着那些情意,她才和他过到一起来的,她还是没有完完全全拿他当做丈夫。


    媜珠哄过他几次之后就懒得理会了,她只会不咸不淡地敷衍几句:


    “妾不仅把陛下视作兄长,陛下还是国之君父,也是妾的君父,妾愿意将陛下当做父亲一般敬着,陛下满意吗?”


    从她生产后至今,他们在床榻上一直分外和谐融洽,淋漓畅快,媜珠的身段愈见熟透了,也时常会顺从他的心意主动迎合。


    她的眼睛里再没有半分抗拒,她的身体需要他,他们是契合的。不需要他再强迫她什么,她就会主动缠上他的身。


    这倒令周奉疆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和安心。


    可是很快,在某个夜晚,这种安心似乎也被打破了。


    在柔风甘雨的一场情事毕,媜珠累倦地枕在圆枕上细细喘息,他为她擦拭身体时却忽然察觉她的情绪仿佛有些低落,兴致也并不怎么高。


    这不需要她亲口说出来,他太熟悉她,太了解她,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平日里分毫不差的姿态,他就是能从她每一根头发丝里读懂她的情绪。


    她不高兴,不太满意。甚至就连她轻轻抿起的唇瓣上,他都能看出她尚未被满足。


    他心头像是被蓦然泼了一盆冷水,刺得自己浑身发寒,指尖都有些发颤。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隐隐约约发现她有这样的情绪了。


    男人的自尊心当然是受不得这种打击的,更何况是周奉疆这样的男人。


    他虽年长她六七岁,可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床帏之事从来都如此频繁,就连白日里隔三差五还有一场宣淫欢好,他到底哪里没有喂饱过她?她何至于摆出这样的姿态来面对他?


    可这样的话男人又是不好亲自问出口的。


    那盆冷水泼给他的不安与疑虑又化为一股无名的邪火,他将手中的巾帕丢到地上,冷着脸将她翻过了身来,攥住她的双手又覆身压了上去。


    媜珠迷迷糊糊推了他一把:“……不要了,我好累了……”


    他不管不顾,动作依旧。


    这夜的事儿在他心里埋下一根细刺,他难以释怀,也不免像过去的所有皇帝一样忧心起了来日自己年华老去的事情。


    他又想到自己到底比她大,等他到了四十不惑之年时,她才三十多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娇腴美艳的年纪……


    现在她就这样嫌弃他了,再到了以后,又该如何?


    后来是他自己琢磨透了媜珠的性子,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她欲求不满,单纯是因为他因为怜惜而对她百般呵护,在床榻上没再舍得让她吃过半分苦头,许多时候甚至是强压下了自己的许多心魔和癖好,不忍心折腾她,怕她觉得他是在羞辱她、强迫她、凌虐她。


    但她根本不领情。


    其实她的身体多少还是喜欢像从前那样被他对待的。


    因为每每她在和风细雨的床事中流露出兴致缺缺的乏味表情时,他心间火气涌起,对她不可避免地粗鲁不耐烦了几分,将她翻过身来,捞着她的腰肢让她跪在榻上,压着她的脸埋进柔软的圆枕中。


    浓密如云雾的长发铺散了半张床,媜珠被刺激得逼出了些许泪珠,沁在苏绣的枕面上,晕开了一小团水痕。


    可是这一场云雨结束后,他恍然惊觉她没有半分恼怒和不快,没有对他发脾气,甚至于神容间都泛着几分心满意足。


    她伏在他胸膛上沉沉睡去,温顺如一只柔软雪白的兔,静谧娇憨。


    他默默地看着她,眸光也柔和了下来。


    拿捏住了她的七寸,摸到了她的命门,但他一言不发,装作浑然不知。


    他要等她自己说出口。


    最后也真是媜珠自己忍不住了,某一夜强忍着羞意攥住了他的袖口,含泪别过了头去:


    “哥哥……哥哥,你能不能对我凶一点?就像以前那样……”


    能对他说出这句话,已费了她毕生的力气。


    周奉疆哂笑:“你说什么?”


    媜珠泪眼朦胧:“我想要你对我凶一点。”


    她还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都跟你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了,你不要和我装聋作哑。”


    他眼底的笑意愈发玩味:“那你是想要哥哥对你多凶?”


    她不再言语,总归脸面都在他跟前丢尽了,索性一怒之下推开了他,拂袖欲去。


    周奉疆在她走出两步后一把从身后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了回来,扔回床榻上。


    “朕从前就对你说过许多遍,——朕为什么会那样对你,因为你的眼睛一直在告诉朕,你喜欢被这样对待。”


    “你从前就喜欢,只是故作清高烈性,到如今才承认而已。”


    媜珠跪趴在被褥上,眸光哀怨凄婉地看向他:“那陛下有没有想过,是因为如今妾心慕陛下,所以不论陛下对妾做什么,妾才都会喜欢。”


    “是么?得皇后倾慕,乃朕毕生荣幸。”


    这一年秋,皇帝终于履行了那个要带媜珠去洛阳的承诺。


    天子带着太后、皇后、太子与臣僚百官巡幸洛阳,于这一年冬十二月初一抵洛阳城,入居洛阳宫城。


    洛阳的宫室在数年前的乱世中曾遭遇过许多武人的砸烧劫掠,但还是保持了其大致的形状,新帝立国登基后命工部修缮洛阳内外宫城,到如今已将其恢复如初,光辉如故。


    游历洛阳城景,想起年少时于闺阁绣楼中读过的那本《洛阳伽蓝记》,媜珠心下也万般感慨。


    华林园、苍龙海、天渊池、九华台、清凉殿、蓬莱山、仙人馆、钓台殿、虹蜺阁……


    记述于其上的种种亭台楼阁、宫殿城阙,有些还历历在目,有些被后人修缮复建,也有的历经岁月变迁,早已不可寻其踪影。


    曾经她梦想着成为河间王妃,希望跟随张道恭来到洛阳,如今她来了洛阳,张道恭也的确来了。


    ——当然,周奉疆把他拉过来还是为了羞辱他的。


    张道恭如今的身体愈见憔悴孱弱,已是病得不行了。


    自从去年太子戎的百日宫宴上,周奉疆命人幸灾乐祸地告诉他周婈珠生女之事后,张道恭气怒上涌,又兼亡国之恨交加,心肺郁郁,久积成疾,身体自是就这样不中用了。


    他自然有他的恼恨羞怒之处,一个周媜珠,一个周婈珠,周家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的背叛他、羞辱他,是他的毕生大耻。


    周媜珠是被人强占掳走的,那也就罢了,可周婈珠又算什么呢?她也敢背叛了他!而且还是和一个那样卑贱的侍卫厮混在一处生女!


    恼恨之余,他又不禁联想起来,总怀疑段充和周淑妃二人在更早之前就定有私情,只是瞒着他没有让他发觉罢了!


    他竟被这些贱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了这么多遍!


    想得越多,气得越多,不甘心的也就越多,身子也就越来越差了。


    周奉疆听说后私下嘲讽了一句:“恐怕他的寿数连灿娘也熬不过。”


    在洛阳数月的时间里,太子戎被丢到他祖母处照管,皇帝带着媜珠游玩了洛阳城内外的大小名胜景致,屡屡同她微服出游,观龙门石窟,拜洛神之庙,两人还几乎尝遍了洛阳街市中的酒楼名菜。


    他满足她的心愿,带她去登她早就想一览真面目的老君山,游五母金殿,两人只做寻常富户人家的装扮。


    他是游历四方行走江湖的富商公子,而她则是他的爱妻。


    起先媜珠一路上很高兴,还会牵着他的衣袖和他撒娇说:


    “爷,妾听见旁人在边上窃声议论您,说您不像是个老实商人,倒像是劫掠烧杀的匪户恶商。”


    周奉疆笑着回她,和她十指相扣,“是,你就是爷从外头抢来的良家妇人。”


    登山才过不久,媜珠就有些累倦,约莫是爬不动了,她掂量自己的体力,犹豫着想要回去。


    周奉疆俯身示意她上来:“上来吧,爷背你。”


    媜珠忸怩拒绝:“这多不好呢,旁人看见了不知怎样议论。”


    “那我扛你上去?我扛着你,人家更要说你是我从外头掳来的了。”


    媜珠莞尔,爬上他的背,被他一路稳稳当当地背上了老君山,他神色如常,连眉头都没皱半下。


    他一步步行走在山道上,他走一步,她的心里就更爱他一分。


    她默默数着他走了多少步,从一数到一百,数了一遍又忘记了,就从头再开始,一遍又一遍,不知究竟数了多久。


    “夫君。”她唤他。


    “怎么了?饿了?还是渴了?”


    媜珠说:“夫君,我要去五母金殿求我们来世的姻缘,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做夫妻,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丈夫。”


    这一趟巡幸洛阳,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更为浓厚,媜珠同他愈发恩爱起来。


    如胶似漆,缠绵缱绻。


    正因如此,当太子戎三岁这年,龙章六年的春日,皇帝告诉她说,他将要亲征北地突厥,要留她在长安做监国皇后时,媜珠是错愕而不舍的。


    第113章


    他有他的抱负和气性,媜珠犹能看得出来。


    周氏起家于北地,手握边塞营州等城池,地域辽阔。北地的风土沙尘为周家养育了健硕骁勇、身姿雄壮的士卒们,也赋予了周家必须要承担的职责。


    ——守边,平乱,护住国门与尊严。


    营州是汉人与胡人来往的门户,多少年来,奚人、契丹人、突厥人和无数的异族胡人意欲来往劫掠营州百姓,又是周家一次次派人镇住了他们,将这些人远远驱逐了出去。


    周奉疆也不是没有在突厥人手里吃过亏。


    昔年他欲问鼎中原,自冀州起兵南下,便有中原的其他节度使纷纷勾结关外突厥人,暗中撺掇突厥人在这个关口再犯营州,在北地牵制住周奉疆的手脚。


    只有以国门的安危把他扣在北边不得动身,他们才能摆脱一位劲敌的威胁,安心去争抢天子的宝座。


    当年为了打服这些突厥人,他在营州边镇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白白多牺牲了多少北地将士的性命!


    这份血仇,迟早是要报回来的。


    其实多年来他早有在北地边域用兵之意,只是碍于种种缘由才不得不一拖再拖。


    他的江山才刚刚平定,他的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在国朝之内还有许许多多要他去忙碌、安定的朝政琐事,就连用兵征伐的粮饷也要从长计议,不能随意挥霍国库。


    他被太多的事情掣肘,直到如今才终于有了动身的时机。


    他不仅要在国力恢复之后征伐突厥,而且还一定要亲自去。


    太子已满三岁,活泼健壮,聪敏过人,颇有储君风范,而媜珠也不再是年轻懵懂不知世事,这两三年来他也常带着她出入宣室殿内,与她议论国事,也教了她许多她应该会的东西。


    皇帝能够安心地走,把长安留给他的皇后和太子。


    媜珠先前虽早已隐约猜出他的心意,但当他真的开口和她提及此事时,她还是惊愕难安的。


    “陛下……”


    她轻声唤他,眼眶微湿,喉间哽咽,万千牵挂和惦念已不必多说,她有她的担心和忧虑,还有那个所有人都害怕的最坏的结果,她不敢直接和他提起。


    周奉疆按住她的手,将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抚她:


    “我会好好地回来,我不会出事的,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媜珠呜咽不语。


    他顿了顿,又说,“该给你的权柄,我都给了。你在长安安心等我回来。……朕若回不来,你的儿子就是天子,你就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良久,媜珠才低声开了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陛下用兵动武之事,前朝的朝臣们都无异议,妾更不能为了儿女私情去拖累陛下,说那些舍不得陛下的话。妾会为陛下守好家国,抚育幼子,孝顺太后。可是……”


    可是什么,她没再说。


    ——可是我会舍不得你,做皇后时我可以完美无缺、没有儿女私情,做你的妻子时,我不能接受离开你这么长的时间,我只是个普通的妻子、普通的女人。


    龙章六年,春四月庚申,天子服武弁,乘革辂,备六军,祭祀宗庙社稷,告之祖先,又祃祭黄帝,宰杀牲畜为祭。


    在皇帝临走之前,媜珠几乎是熬红了眼睛,一连熬了十数日,为他亲自裁剪了几身新衣。


    太子戎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父亲将要离开他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将要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很危险的事情。


    祖母赵太后命丽正殿的学士们教他背了一首《诗经》里的篇章为他父亲送行,是《大雅常武》篇,讲的是周宣王亲征徐国又凯旋的故事,寓意极佳。


    他背得很熟练,声音响亮,底气十足: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


    皇帝很欣慰,俯身摸了摸太子戎的脑袋,又问他说:


    “这是你祖母和学士老师们教你背的篇章,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有没有什么话要和爹爹说?爹爹不在宫里,你要听你母亲和祖母的话,知道吗?”


    太子戎从脖子里掏出一枚串着红绳的压胜钱铜币:


    “阿娘说这是我出生后祖母给我的压胜钱,保佑我平平安安不生病的,我要把它送给爹爹,让它保佑爹爹也永远平安。”


    他微笑着收了下来,极言夸赞孩子的孝心,也和他承诺说,爹爹有了你送的钱币保佑,一定会平安顺遂,很快凯旋。


    而后他又在夜里太子戎熟睡时悄悄把它放了回去,把那枚钱币压在了孩子的床底下。


    媜珠披着寝衣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和他相视一笑。


    四月末,天子率军离长安。


    媜珠身着皇后翟衣,牵着太子戎的小手,站在长安的城墙上静静看着他的仪仗远去。


    她心中已有一种预感,这将会是他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离别。她从出生至今,从没有离开过他这么长的时间,以前哪怕是他在外面打仗,长则数月而已,他中间好歹还是会回冀州一次的。


    那这次呢?


    至少一年之内,他都不会回来了。


    皇帝这一趟亲征,还带去了已经赋闲在家多年的颍川公主驸马韩孝直。


    多年前韩孝直他弟弟犯下的那桩谋逆之事彻底毁去了韩驸马往后的仕途前程,皇帝也说过绝不会再重用他、给他官职。


    而这一回破例,也是看在韩驸马声泪俱下、上书亲乞的份上,皇帝额外开恩的。


    ——韩驸马说他只求能为天子效力,做军中一个没有官职衔位的无名士卒,为大魏尽一份苦力,偿还他弟弟犯下的罪孽、回报这些年自己享受驸马之位得到的名禄。


    他一再这样恳求,皇帝还真的允了。


    的确是没有任何官职,只是一个小小的军中斥候,倒是又回到了他年少时的起点了。


    其实他应当能猜到的,他这一去,多半无命再回长安。他选择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拿自己的命填在关外的战场上,稍稍平息皇帝对多年前旧事的怒火,尽量多保全他一双儿女的将来。


    他能猜到,颍川公主未必猜不到。不过颍川公主什么也没说。


    周奉疆走后,媜珠在宫里的日子一如寻常,安静而宁谧,按部就班地一日一日过下去。


    他留她在长安城内做一个监国皇后,她也以纤薄的脊背撑起了大局,发号施令,统御朝臣,文武百官未敢有不服者。


    有赖上苍庇佑九州,他不在长安的时日里,天下一如既往太平安定,海晏河清,既无天灾,更无人祸。


    于宫墙之内,她抚育幼子,孝顺母亲,把自己小家之内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


    自皇帝走后,太后每日礼佛就更加虔诚了,不仅信佛,她还信道,整日叽里咕噜念着一些经文符咒的,媜珠去听了几回,极为错愕地发现她母亲竟然还真是操着一颗慈母之心在为皇帝祈福。


    媜珠不由发笑,劝母亲说:“其实他并不大信这些,他说了,他手上沾了那么多血腥人命,不管是哪里的佛祖来了都不会庇佑他的,他也叫我不必费这些闲工夫给他念经祈福呢。”


    太后白了她一眼:“他信不信是他的事,做母亲的,我该尽我的心就要好好尽心。——何况他真不信这些神佛么?你们那年在老君山上要死要活地赌咒发誓,祈求来世还做夫妻的,难道是我记错了?情情爱爱的时候也没见你们不信这些!”


    媜珠顿时无话可说,只得默默退下。


    数月间,关外的军报一封封传回长安,媜珠一封封地接过,一次次拆开,每一次她的心都悬在生死之际,唯恐看到那些她实在无法接受的消息。


    还好,还好,他给她带回来的还都是好消息,他一次次让她的心“活”了下来。


    媜珠也给他写去了无数封家信。


    她总是写的很简短,她只说,朝内安定,四海晏然,母安,子安,妾安。


    妾不敢以家长里短的琐事分了陛下的心神,可是妾的确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给陛下听。


    妾倚椒房门,只待君王归。


    白日里,她是个好皇后,好母亲,好女儿,许多个夜晚,当她的世界只剩下她自己时,


    ……她夜不能寐。


    龙章六年的秋天时起,他断断续续命人给她寄回了许多礼物,是皇帝从突厥人手中缴获的各色珍宝,媜珠一件件将它们收好,堆在她的库房里,等着这间宽阔的库房被慢慢堆满时,她想,也许他就会回来了。


    后来得知皇帝战胜凯旋,斩突厥王汗首级,扩汉家边域,北逐突厥数百里,已是一年多之后的事情了。


    他带着一身战胜后的风尘回到长安时,正好又是两年后,龙章八年的暮春时节。


    皇帝回来了,他的连襟、颍川公主的韩驸马却终于把性命留在了营州的关外,再不得回。


    他死得很平淡,绝算不上轰轰烈烈或是浓墨重彩,不过是在某个深夜里,他以斥候的身份前去侦查突厥军情,不慎被突厥骑兵察觉,于是在力战不敌之后,他被人一刀砍死。


    突厥人绝对不知道这是大魏的驸马,若是他们知道,定不会这样轻易杀了他。


    事实上,不仅是突厥人不知道,就连韩孝直在军中的许多同袍们也根本猜不到他居然是驸马。


    君以军功立身,又在沙场还命,把前半生享有的荣华富贵再度以相同的方式偿还给了命运。


    后来有人在他在营帐中的被褥里发现了一封他留下的信,信里说,他若有幸为国为君而死,请陛下千万千万不要因此加恩于他的儿子,不要因此厚封他儿子什么官职,他是戴罪之身,还有能为陛下尽忠的机会,已是陛下额外开恩,让他能死得坦坦荡荡,不负陛下知遇之恩。


    若是陛下真的要赏他点什么,就请陛下能善待您的妹妹颍川公主就好了,请陛下可以再为颍川公主挑选一个更好的丈夫,是罪臣拖累了公主,害得公主数年来郁郁寡欢,臣死不足惜。


    皇帝寥寥为此叹息了一声,进颍川公主为颍国公主。韩孝直既说不要给他儿子官职,那就给他儿子一个爵位,给了他女儿一个县主的封号。


    人死了,颍国公主又怅怅想起了他还在世时候的许多好处,想到昔年还算夫妻同心之时,他们也曾恩爱过。


    她哭了几场,还是将一切的罪孽怪给了周婈珠。


    “都怪当年那个贱人做的鬼局毁了我丈夫的前程,都是她害死了我的丈夫,凭什么我的丈夫死了,我守了寡,而她却还能心安理得地和那个什么段充厮混在一起?凭什么?”


    骂过了自己的姐姐,她最终又把这些过错推给了张道恭。


    周家姐妹三人一生命运的环环相扣,始于那一年张道恭来到了冀州,俘获了两个女孩儿年少的芳心。


    如果周媜珠和周婈珠能像她一样清醒自持,自始至终没有对那个张道恭动过什么心,最后如何还能惹出这些纷争来?


    如果没有张道恭,或许一切都会是最好的模样,她会嫁给韩孝直,二姐姐也会嫁给段充,姐妹三人的人生都是安稳和睦的,富足尊贵的。


    不过到底活人的日子不能为了死人驻足停步,她总归还要往后看的。


    哭过了也就哭过了,夫妻一场,她为他做的也足够了,不亏欠他什么。


    “就算我往后真的会再嫁,我也只会和你一个人合葬。”


    这是她给他的承诺。


    周奉疆一去两年,再回来时,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五岁了,正是中年。


    太子戎从三岁长到了五岁,脑海中依然还存有自己父亲的清晰的记忆。


    见到父亲久别归来,他遵照祖母、母亲和太傅老师们所教导的礼仪,恭恭敬敬地上前向父亲行礼。


    皇帝抱起他在怀中掂了掂,连声夸他长高了,也沉了不少,越来越真像个大人了。


    他凑在太子戎耳边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孩子眼眶湿润,忍着泪意说:“爹爹,是爹爹,我好想你。”


    他抹去戎儿的一点泪光,又悄声问他:“那你阿娘有没有想爹爹?”


    戎儿答“有”,他哽咽道:“阿娘夜里常常睡不着,她寝殿里的灯总要亮到半夜,我还经常看见她在给爹爹写信,写好长好长的信,但是最后又没有寄给爹爹。”


    皇帝问:“那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寄给爹爹?”


    戎儿说:“阿娘说,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和爹爹说,但是又怕在中军帐里分了爹爹的心神,所以她不敢寄,我猜阿娘肯定是想等爹爹回来自己去看。”


    他离开的时候戎儿才三岁,三岁的孩子并非记不住父母,但隔了两年了,见到父亲还能这样亲密依恋,那一定只能是孩子的母亲常常在他面前说他父亲的好话。


    她总是会在孩子面前说,他父亲有多么地爱他,对他有多么的好,说如果现在他父亲能陪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她说的多了,孩子自然会对自己的父亲满心向往濡慕,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到父亲。


    周奉疆看向一旁的媜珠。


    他把太子戎放回地上,牵起了媜珠的手,用力握紧,和她十指相扣:


    “这两年里,皇后辛苦了。朕知道皇后有许多的话想要和朕说,朕会一件件地听你慢慢讲。”


    媜珠这一年二十九岁,美艳雍容,凤仪华贵,容光神韵更甚年少青涩之时。


    她忍下眸中泪痕,别过了头去,


    “妾没有什么要和陛下说的,妾替陛下监国,为陛下抚育储君、孝顺太后,该向陛下回禀的国事,妾都一一回禀了。”


    他知道她心中有些委屈怨气,握了握她纤细的手,语气分外和缓地哄着她:


    “那今夜我们不说国事,只说我们夫妻二人之间的家事,这两年里,你的辛苦、委屈和怨恨,都说给我听,我好好地弥补你,好不好?”


    皇帝还朝,宫宴毕,待他再度回到椒房殿时已是这一日的深夜时分。


    喧闹了一整个白日,直到此时才能安静下来,是独属于他们的时光。


    原先太子戎还缠着他们,周奉疆拿出他带给戎儿的礼物打发走了他。


    是一座城池沙盘的模型,城楼威武雄壮,里头还有各种做得精巧的骑兵、步兵、重甲精锐的人偶,战马、云梯战车等的模型,俱是栩栩如生。


    这个年岁的孩子是绝对拒绝不了这种玩具的,戎儿高高兴兴地带着这些东西回去摆弄了,也不再黏着自己的爹娘,甚至满口答应说这几日都不会再来找他们。


    媜珠咬唇问他:“你不喜欢戎儿了吗?你不想你的儿子吗?为什么让他这几日都别来找我们?”


    他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摩挲着她削瘦了的腰肢,低声暗哑地反问她,语气暧昧:


    “你说为什么?”


    媜珠顿了顿,也不嫌他身上犹带着浓浓的酒气,忽地环抱住了他,将自己柔软的朱唇印在了他的唇上,这一吻颇有些惊天动地的意思。


    若是小别可胜新婚,那他们这样长达两年的久别又该算作什么呢?


    都对彼此的身体思念到了极致,真是实实在在的久旱逢甘霖,恨不得抵死缠绵,双双就这样死在这张床榻上才好。


    他只记得媜珠呜咽着在情浓之时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说,看着我这样离不开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你离开了两年,我不仅没有半分的高兴,反而越来越发现自己离不了你,你得逞了,对不对?


    他吻她,也咬牙切齿地回她说,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但如果你死了,我是活不下去的,等我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了,我就会去给你殉情陪葬。


    明明是我离不得你才对。


    他们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兽,在这糜艳柔软的床帐之内雄起雌伏地痴缠了许久。


    媜珠隐约记得天光大亮,又恍然被拖入了另一个黑夜的深渊,如此往来数次,她没了自己的神智,连自己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不知道时间到底流逝了多久。


    中途她有过疲惫虚弱地快要死去一般的错觉,周奉疆托着她给她喂水喂饭,抱着她去沐浴,为她清理了身体,又一次次将她弄脏。


    他将她扣在自己怀里,在他颀伟身躯的衬托之下,她仿佛就只剩下了那么小小的一团,完全合该被他揉进他的骨血之中,和他融为一体。


    短暂清醒的时候,媜珠也会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床榻上,细细抚过他身上新添的几道伤疤,眸中也有过心疼。


    她的身体雪白无一丝瑕疵,但他身上种种可怕的新伤旧痕却是层层叠叠的,望之令她生惧。


    她不说话,周奉疆俯身衔住她的唇瓣、耳珠,和她耳鬓厮磨,


    “娘娘要是愿意亲一亲它们,臣就不痛了。”


    媜珠深深望了他一眼,想也不想地把朱唇印了上去,伸出舌尖触碰,留下湿润的水痕。


    那触感令他胸腔一震,他不可自控地按着她的后脑往下,“那娘娘还不如亲亲这儿。”


    中途她有过阵阵昏睡来补充体力,周奉疆眉目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披衣起身,从她梳妆台下的箱笼里翻出她这两年写了却没能寄给他的那些信,一封封读过。


    某个片刻,他回望往昔,又见今朝,看着她的字字情真意切,竟然也会忍不住落泪。


    他只为她落泪过。


    等媜珠终于意识彻底清醒过来时,是浑身近乎虚脱似的躺在榻上,一边是头晕脑胀,神思恍惚,甚至身体还有一些肿胀破皮的刺痛,是纵欲过后的报应;一边是心满意足,细喘微微,似一朵吸饱了雨露的海棠,只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太子戎跑进了殿内,守在她的床边唤她:“阿娘,您这几日怎么都不见我,您已经十日没有来检查儿子的课业了。”


    媜珠猛地睁开了眼睛,艰难地从榻上支起身体来:“你说什么?”


    太子戎满眼担忧地望着她:“阿娘,儿子都十天没有看见您了,您都不来检查我的课业了,祖母叫我别打扰您和爹爹,她说爹爹和阿娘有很重要的事情……”


    媜珠眼前一片昏黑,恨不得自己真死在床榻上才好。


    他在外头的几年当然是断了那些凉药的,刚回宫里时也没有去饮那些汤药,频繁纵欲欢好的后果是这一年五月初时,王医丞来给媜珠切脉,一张遍布皱纹的老脸上又不由得暴露出了那种要发横财似的喜悦感,连声向她道贺,说她已有了足月的身孕了。


    这老匹夫又做好准备要从龙胎身上大捞一笔了。


    天子大悦,恩泽遍及天下,厚赏了赵皇后的母族赵国公家,又封了赵皇后两个侄儿的侯爵,足见是荣华已极,分明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可是宫里却甚当年赵皇后初怀太子戎时的场面。


    他们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他真的很高兴。


    沓樰團隊 媜珠依偎在他怀里:“妾也很高兴,妾觉得这一定是个女儿,妾有预感。”


    龙章九年春初,二月初九,赵皇后在椒房殿内生下了国朝的第一位公主,还是中宫皇后所生的公主。


    皇帝三十六岁时才得了第一个女儿,这是再标准不过的中年得女了,又是毕生挚爱所生,男人焉有不极尽宠爱的道理?


    公主一出生便被封为汉国公主,帝后为她取名为“宝鸾”


    手中至宝,天上鸾凤,莫过于此了。


    宝鸾刚生下来时,周奉疆便抱着这个小小一团的女儿对媜珠说:


    “她和你当年才出生时几乎一模一样。”


    太后也是连声夸赞这个孙女儿极漂亮,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三十年前,他就曾这样见证她的降生;三十年后,那个小小的女婴长大成人,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不论是小公主的帝后父母还是她的太后祖母、太子兄长,都对她倾注了满心的宠爱与呵护,宝鸾仍是被媜珠和周奉疆带在身边亲自抚育长大的。


    汉国公主得到了父亲赐予的万户封邑和各种珍宝礼物,在她的满月宴上,皇帝又让群臣争相为她作诗赋祈福,像是个急于炫耀爱女的普通父亲,争着让所有人来夸赞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定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公主。


    他的确履行诺言,将他年少时没能给媜珠的那份荣宠全都倾注在了女儿的身上,将她爱如掌珠犹不满足,就像是真的要借着养她将媜珠给重新养大一遍似的。


    媜珠也极疼爱她。


    她的两个孩子在她看来都没有区别,她也不应有什么厚此薄彼的心思,当年怎样疼爱太子戎的,现在就怎么疼爱宝鸾。


    ——但终归还是有不一样的。宝鸾出生在她爱周奉疆的时候,从怀上她到生下她,她都在爱宝鸾的父亲,这是他们两情相悦、恩爱情浓的产物。


    太子戎那时候和她就没法比了,到底是差了一点的。


    何况她是女儿,生得又这样像她这个母亲,媜珠难免忍不住生出几分稍稍偏爱的心思来。


    其实宝鸾还不如戎儿小时候好带呢,她满百日后不久就生了一场病,咳嗽了好几日不大肯吃奶,才三个多月的小婴儿,叫她祖母、父母兄长的心都悬了起来,牵挂得饭也吃不下。


    媜珠担惊受怕了好久,夜里都睡不安稳,疼得心都抽紧了。某一夜她迷迷糊糊地起身看孩子,发觉周奉疆一动不动地坐在宝鸾的摇篮前守着她,寸步不离。


    太子戎说:“祖母年重,还在日日为阿鸾妹妹祈福念经,母亲日夜照顾妹妹,这样辛劳,父亲忙于朝政,一面为国事、一面还要牵挂着妹妹,只有我作为兄长什么都不能为妹妹做的,儿愿以储君之身,茹素百日为妹妹祈福,换妹妹平安康健。”


    媜珠虚弱地笑了笑,抚了抚戎儿的肩,对他说:“戎儿有作为兄长爱护妹妹的这颗心,上苍已经知道了,妹妹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还小,还要长身体,该吃肉就要吃肉,你要像你父亲那样,长得高高壮壮的,以后才能一生一世地保护好妹妹,知道吗?”


    天子一家都把心牵挂在这襁褓幼女的身上,赵太后总有奇招,又吆喝到先帝周鼎的牌位前闹事,声称她孙女儿要是好不起来,但凡她的宝贝孙女儿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一定是周家那些死了的祖先无用无能,她就要把周家这些祖宗的牌位全都砸了,给他们刨出来鞭尸。


    最后不知是仰仗上天垂怜还是祖先庇佑,亦或是媜珠和周奉疆照顾有加的功劳,小公主果真平平安安地好了起来,之后再没有生过什么病了。


    周奉疆愈发珍爱她,常把她抱在怀里陪她玩耍,宝鸾咯咯地笑着,口水总会流到他的龙袍上去,他也浑不在意。


    宝鸾很活泼,又如媜珠年幼时一般依赖着他,他心甘情愿地伺候女儿,亲力亲为地照顾她。


    两三岁之后,宝鸾在这宫里就是被到处抱来抱去的一只大宝贝,谁也不知道她这一刻会待在哪里。


    平日里跟媜珠待在椒房殿里,又总是会被她祖母抱去陪伴祖母,时常更被皇帝带到宣室殿去玩耍,就连她的太子兄长也要把她抱去他东宫的学堂麟德殿去。


    跟祖母在一起时,赵太后一边在佛堂里念经祈福呢,她就趴坐在干净的地毯上,在菩萨佛祖面前吃着肉羹;到了宣室殿里,有时皇帝一边端着碗给她喂饭,哄着她多吃一口东西,臣僚们一边立在那儿低声回话。


    太子兄长在和太傅老师们上课,宝鸾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玩着玩具,她哥哥偏偏还就喜欢她在自己身边陪着他。


    于是乎她的一堆玩具也拖拖拉拉地扔得到处都是,承圣殿、宣室殿、椒房殿还有太子的东宫里,到处都能找到她某一日丢下的玩具,她的一只兔子玩偶还堂而皇之地就摆在皇帝的御案上,软乎乎的毛绒兔儿趴在了皇帝的玉玺上,一连趴了大半个月都没人敢吭声提醒。


    她是这宫里的至宝,所有人都要从她这里求得几分开心高兴来。


    在这长安宫城之内的日月,是柔软静谧的,媜珠一日一日地度过,恍然只觉自己似是活在一个完美无缺的天上仙境里。


    龙章十年时,皇帝的陵寝狩陵终于被修好,这座规模宏大的陵墓修建了足足十年,终于彻底修完了。


    周奉疆带媜珠去亲眼看过这座他们万年之后将要合葬长眠的陵寝,他和媜珠十指相扣,轻声道:


    “这是我们千年万年永世栖居之所,这里只会有你和我,不像从前的那些帝陵一样,还会有其他陪葬的妃妾、其他随葬的皇子公主。这里干干净净、清清静静,不论是地宫还是陵寝之内,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两人可以待在这里。”


    太子戎将来的帝陵将修建于狩陵一侧,紧挨着狩陵,汉国公主将来亦是单独起陵,仪同皇后,会葬于帝后身旁。


    转瞬间,就连琅琊公主也熬过了她的十年圈禁岁月,终于再度重获自由之身。


    龙章十二年夏初,周婈珠牵着女儿宜瑶的手,和段充一起离开了这间琅琊公主府。


    她已经失去了公主的身份,在外人眼里,琅琊公主亦早已病逝,不复存世。


    按照当年的约定,三十五岁这一年,她将带着她的丈夫和女儿回到北地冀州,以寻常布衣百姓的身份度完余生。


    临走前,她还是悄悄入宫了一趟,见了自己嫡母赵太后和妹妹最后一面。


    踏足承圣殿内之时,三十五岁的她神色已经十分沉静,想来十年的圈禁生涯的确改变了她太多太多,似是将她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一遍。


    她带着女儿宜瑶俯首叩拜太后皇后,这一次她口口声称自己有罪时,说话的语气已经格外真心了,


    “贱妾犯下弥天大错,厚颜承蒙太后皇后开恩,允妾贱命残存至今时,妾不胜感激,无以为报。”


    赵太后儿孙绕膝,一切心满意足,也懒得再和她计较,只是摆了摆手:


    “回冀州去好好过日子去,莫再生事了。”


    媜珠平静地看着她:“姐姐永远还是我的姐姐,我们姐妹骨肉血浓于水,我还是愿姐姐余生顺遂,此去经年,想必后会无期。”


    “也愿来生我们若是还做姐妹,能真心彼此和睦,永世交好,再无怨怼龃龉。”


    周婈珠默然退下。


    有只猫儿忽然钻到她怀里来,她定睛一看,大为错愕,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灿娘?”


    媜珠微笑:“这是历经了两朝的猫儿了,也十几岁了,熬走了它的旧主建德皇帝,唯独它还好端端地存于世上,真是难得。”


    周婈珠叹惋:“物是人非,江山如故!”


    出宫时,她与正要入宫的颍国公主周芩姬擦肩而过,双双无话,未见寒暄,眉目却也无爱恨。


    十年了,太久远了,一切的爱与恨都淡了。


    周氏姐妹之间的一出大戏,最后居然就是这样静静落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