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 第二百四十一章
◎降◎
杨杲环视四周, 见跟随他一路来的偏将亲兵还算好,远处溃败逃散的兵卒却是丢盔弃甲人心惶惶。他看向沈历道:“先生在康庆则身旁都安插了人,不是早就有投诚朝廷之意?”
沈历干笑两声, 左右顾盼,压低声音道:“将军目光长远,军中无人能及, 不过眼下人多嘴杂, 还是先带兵休整, 我马上就与朝廷联系。”
听他口中说朝廷,并非豫王,杨杲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意味深长瞥他一眼,却未多说什么。
这夜在山脚扎营, 杨杲带人巡视四周,营内营外走了一圈, 溃败跟来的将领兵卒不少,随安福海出征的范阳大军都是精兵悍将,又带着战马及攻城器械无数, 只是康福海死后两个儿子内斗,康庆则志大才疏,接连战败之后,丢了许多器械战马, 损失惨重。
豫王不仅出其不意攻打大营,同时清河博平等地大肆募兵,惊扰大军后路, 意图断绝范阳方向的补给, 逼着康庆则分兵保护后方。
杨杲长叹一声, 眺望夜空,又想了许久,只觉得眼下局面实在棘手。他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睡,第二日天不亮就被外面争吵闹醒。原来是田浩真带着败兵从洛阳逃出来,一t?路寻过来。
杨杲刚从营帐中走出,田浩真怒气冲冲一个拳头便挥了上来。杨杲侧身躲过,愕然道:“田兄为何如此?”
天浩真自与他相识,交情一向不错,比范阳军中其他将军亲近多了,现在死里逃生,刚一见面,他就动手,杨杲问道,“你干什么?”
田浩真怒道:“是你杀了大郎君。”
他是康福海义子,对康庆称呼更亲近些。
杨杲面不改色,道:“从哪儿听来的胡话,要害死我不成,昨日是主帅身旁小人动手,那人已被乱刀砍杀。”
田浩真将信将疑,在营中找了几人,问明昨日情况,知道确非杨杲所杀,嚎啕大哭一场,嚷嚷着要为康庆则报仇,营中当即便有不少人应和。
沈历躲着不出,杨杲一面劝着田浩真一面观察营中众人。范阳军跟随康家父子多年,忠心效力者不少,田浩真在军中有威望,不说一呼百应,至少有一半愿意跟随。
杨杲向来识时务,不做背向人心之举,且他到底单独领兵的时间尚短,根基不稳,很快将心思全掩藏起来,听田浩真如何打算。
田浩真以为主帅复仇之名,统领全军,洛阳一战死伤惨重,如今能调用的兵马不足三万。他一路继续收拢残兵,往北退至陈留郡,安营扎寨,储粮备战,等着豫王带兵前来。
李承秉夺回洛阳,城中收拾安顿了几日,派兵清剿周围散落的范阳军,收到叛军在陈留郡的消息后,他带下一部分人守城,带着大军继续北上收复失地。
金舒玠等将军纷纷劝他坐镇洛阳,攻打陈留郡之事可交给他人。李承秉对左右道:“并非不信你们,田浩真杨杲这几个是叛军残存最后之力,若不彻底剿灭,范阳卢平河东三地不宁,宜早宜快,本王要亲自处置。”
众将见他主意已定,不再多劝。金舒玠等老将私下议论,都觉得豫王带兵这些日子,威仪愈发重了,一言既出,不容置喙。
八月二十七,烈日当空,豫王携七万大军兵至陈留。
陈留郡辖下六县,田浩真分兵两路,一路交给杨杲镇守浚仪,自己则在陈留重兵守城。
李承秉兵至封丘县,攻打一日便拿下县城,很快来到陈留。
田浩真能得康福海认义子,自然是有真本事,军中士气被他重新调动起来,守城颇有气象。
李承秉见状命人将攻城器械运上前,投石机破墙,铁车撞门,如此重兵攻伐两日,城门将破,田浩真命人射出传讯所用火箭。他与杨杲早就商议过,设了一支伏兵在浚仪县外以做支援,趁豫王攻城时从后呈夹击之势。
火箭如一道流光冲天。
斥候拨马快骑而归,通报杨杲。
杨杲默然不语。
一旁偏将忍不住出声询问:“将军?”
杨杲面色踌躇,眺望陈留方向,当日从范阳举兵,他一路所见郡县不堪一击,便是有朝廷大军阻拦,也都是些平庸无用之辈,攻打至潼关,只需再进一步,便能兵指长安,倾覆天下。当时他已独领一军,眼看着加官晋爵唾手可得,心中不免生出遐思。等着攻陷长安之际,李家子孙落荒而逃,形势易转,藏在他心里那一丝欲念,未必没有实现的时候。
可世事难料,康福海病重,在康庆则有意招揽的时候,他很快就有了选择。
杨杲心知肚明,弘农杨氏的出身是假的,领兵打仗的本事也是虚的,他只是市井混迹时曾跟着个老兵两年,学了些本事,可若要说他最擅长的,还是懂得审时度势。从市井泥腿子到王府侍卫,再到如今……这每一步,都是他懂得选择之故。
眼下,又要面对一次选择。
杨杲心跳加快,眉头微皱,手紧紧握了握缰绳,旁人却丝毫瞧不出他心中波澜。
偏将又催促一声。杨杲回过神,将斥候叫来,问他两军交战情况。斥候如实说了,杨杲叹了口气,将几个最得力的便将和亲信叫到身边,吩咐几句,众人面色复杂,却又仿佛松了口气。
李承秉带兵破城而入,田浩真拼死一搏,最终不敌死于兵卒之手。将军一死,叛军溃不成军,正在收拾残局之时,有人来禀报,说杨杲愿降。李承秉闻言挑了下眉,命人将降书接了过来,看过之后冷笑道:“今日在浚仪藏了伏兵的就是他吧,若真有诚意,明日卸甲到陈留称降。”
来人很快回去复命。杨杲听李承秉点名伏兵之事,心中再无一丝侥幸。第二日他便命全军卸甲弃兵,带了侍卫几人,来到陈留,来到豫王赞助的宅院之前,他心如擂鼓,脑中忽然想到,若是他将藏在鞋内的匕首拔出,是否能在近处刺杀?
这无稽的念头一闪而逝,杨杲苦笑一声。
这时豫王缓步而出,杨杲微微垂下头去——他终究不是为了女人会不管不顾的人。
“降将杨杲,参见殿下。”
杨杲跪地行礼。
242 ? 第二百四十二章
◎无题◎
李承秉走后,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潼关远不及长安繁华热闹,肖稚鱼甚少出门。城中几位将军的女眷倒是时不时地送些东西来。一来二去的, 几家女眷上门拜访,与肖稚鱼渐渐熟悉起来。
洛阳被豫王大军收复的好消息传来,潼关城内人人欢喜, 奔走相告。金舒玠将军夫人蔡氏带着儿媳金氏上门来拜访肖稚鱼, 聊起战事, 蔡氏满口夸赞,“叛军来时嚣张跋扈,康福海还曾口出狂言,一月之内必要攻破潼关,如今连自个儿的尸骨都不知在哪了。还是豫王殿下好本事, 用兵如神。”
肖稚鱼笑笑,客气两句。
金氏道:“听说豫王殿下麾下有一支骑兵精锐无匹, 叛军不能敌……”说到此处,见蔡氏一个眼色使过来,她想起阿翁在家中说及此事, 都是讳莫如深不肯深谈,赶紧换了话题。
“说起这个,听说华阴许氏将要来人,王妃才来这儿, 身边吃的用的都还不习惯,又如何招待贵客,阿姑特意选了些东西, 都是长安送来的货, 或许能合王妃心意。”
说着她招呼人把箱子抬进院子, 有野味海鲜,还有新鲜的瓜果蔬菜,种类极多。
肖稚鱼一瞧就知道是花了心思的,笑着谢过,一时心念飞转,思索金氏特意提起的华阴许氏是什么来路。所谓人老成精,蔡氏似有所觉,言语间婉转提醒,肖稚鱼立刻想起来,华阴许氏是仙世的元献皇后的娘家,也就是豫王的外家。
许家行事一向低调,上一回听闻,还是成亲时曾有许家送来的贺礼。
肖稚鱼与蔡氏金氏又说了好一会儿话,两人有意讨好,肖稚鱼客气应对,宾主尽欢。等送两人出去,她回到屋里,叫人把王应青叫来,问他华阴许氏的事。
王应青奉命留下照看王妃,这些日子十分清闲,听肖稚鱼问话,立刻答道:“过些日子要来的是殿下的三舅父,曾任越州长史,三年前就致仕回乡了,陛下突然驾崩,许家也是担心,这才要过来看看。”
肖稚鱼心想这也是人之常情,豫王与陛下是同母所出,许家身为外家哪能不闻不问,便吩咐王应青准备些待客之物。
王应青垂首应声,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肖稚鱼眼尖看见了,问缘由。
王应青道:“好叫王妃知晓,殿下所领的那一路骑兵,就养在华阴。”
肖稚鱼微怔,明白原来背后为豫王出力的便是许家。养一支骑兵,花费银两不说,战马,训兵都要花费大力气,况且前些年还要瞒过太上皇,这里面的门道就更多了。
肖稚鱼想了想,让他再多备一份重礼。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李承秉仍带兵扫荡叛军余孽。康庆则与康庆恩兄弟都没了,可康福海义子还有好几个,都是能征善战的,逃出去的,就收了范阳残兵败将,另立旗帜,与朝廷大军周旋。
这些人成不了大气候,但在河东仍有根基,李承秉便派兵四处清扫,不断有战报传回来,大大小小打了几场的胜仗。
到了这时,肖稚鱼已经确定,叛军已是秋后蚂蚱,再难蹦跶几天。前世叛军能势如破竹一路打入长安,全是因为太上皇昏聩,边军势大,朝廷内动荡不安,这才引得叛军动乱。今生康福海发兵早了四年,不及前世准备充足,又早早死在举兵的路上,李承秉早作准备,这才有了眼下局面。
两世差别巨大,肖稚鱼想起过去,只觉得犹如大梦一场,不胜唏嘘。这时王应青来到门前,在院门前站住了,禀道:“许家刚才已入城了,正往府里来。”
肖稚鱼叫来婢女,换了身衣裳,收拾梳妆一番。过了没多久,许家的马车已停到门外。
许家来的是豫王的三舅父许崇,肖稚鱼不敢托大,到门前相迎。
一位四十许岁,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从马车下来,脸上带着淡笑t?,拱手作揖,向肖稚鱼行礼,口称王妃。
肖稚鱼忙三两步上前,回半礼,问了声安。
许崇忙摆手说不敢当,回头朝第二辆马车招呼道:“十一娘,还不快下来。”
门帘掀起,头梳双环的婢女先跳下来,随后回头搀扶出一位女郎,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翠眉如柳,玉脸含笑,身材纤细窈窕,因天气热,穿着黄色短袖衫,下着团蝶百花裙,胸前皮肤如雪似的露了一片,是个少见的美人。
肖稚鱼看过去,许十一娘乖巧行礼,举止落落大方,是高门士族的气派。
许崇介绍道:“我这个侄女原是要去长安的,跟着我走了一段,路上不太平,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叫她一起先过来了。”
肖稚鱼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两人进去。
到了里面花厅坐下,婢女奉上茶水点心,寒暄过后,许崇叫人将带来的礼抬进来,道:“殿下奉旨带兵,来的匆忙,这儿没准备什么,王妃久居长安,定有许多不便,十一娘是个细心孩子,出门前就说要为王妃带些东西,这些都是她亲自挑的,希望能合王妃心意。”
许十一娘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也值得伯父特意说道。”
肖稚鱼道:“表妹的心意最难得。”摆手让人收下。
许崇年长,又是长辈,客气收了几句后不好太过殷勤,便把话题交给小辈。
许十一娘聊了些家中事,让肖稚鱼了解些从前不知道的情况。两人说了一回话,她言谈不俗,气氛融洽。
到了用餐时分,肖稚鱼留两人用过饭,这才送客出去。
等许家一行人走了,肖稚鱼转身回去,婢女苏子脸上欲言又止,进了屋,倒了一杯茶,忍不住开口道:“王妃,许家怎么还带了未出阁的小娘子来。”
肖稚鱼瞥她一眼,“就你话多。”
苏子缩了缩脖子,没再多言。
许崇来了潼关后,四处走动,他虽无官职,只凭豫王舅父这一层,就无人敢怠慢。许十一娘隔三差五就来赔肖稚鱼说话,时间长了,两人亲近不少。
这日许十一娘回到暂租的宅子里,等着许崇回来。这一等就等到傍晚,许崇醉醺醺由随从扶着进来。
许十一娘叫人端了醒酒汤来,看着许崇饮下。
过了片刻,许崇酒醒七分,擦了把脸,对十一娘道:“你今日陪王妃解闷去了?如何,这些日子看下来,王妃可是好相处之人?”
243 ? 第二百四十三章
◎回◎
许十一娘道:“我瞧着王妃是个好说话的, 她身边服侍的婢女,都是这回在潼关添的人,做事有不合心意的她从不责骂, 连高声说句话都没见过。”
许崇笑道:“肖家没有什么跟脚,她这样出身,是惯于施恩笼络人心。”
许十一娘摇头道:“可那边府里上下井然有序, 她示人以宽只在小事上, 仆妇在外不敢仗着豫王府的名头乱来。还有那个王统领, 对王妃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可见她不是个简单的。”
闻言,许崇这才脸色严肃几分,王应青奉令可调用豫王亲兵营,是豫王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之一, 他想了想道,“看来王妃确实有几分手段。”
许十一娘道:“便是没有手段, 只看王妃那般娇姿艳质,非寻常女子可比,伯父, 家中的打算只怕要落空……”
许崇打断她道:“你这孩子怎么尽说丧气话。”他喝了两口热茶,又继续道,“实话告诉你,豫王大婚时, 我那兄长几番试探他的口风,王妃是太上皇所赐,并非豫王心仪之人, 便是生得美又如何, 豫王岂是那等只贪图美色之人。”
许十一娘眉头微蹙, “可是……”
许崇摆了摆手,“把心放回肚子里,你要知道,许家为殿下这些年冒着大险,全家把命都搭上了,这份恩情殿下必须得领。何况殿下已与朝廷势同水火,更需要世家大族支撑,殿下心中也会有考量。”
他笑着道,“殿下平定叛乱,功绩震天,陛下驾崩,沈家不清不白,如何能让他们染指朝政,你瞧着吧,这天下定是豫王的。将来登基,后宫总要添人,我家并不贪心,让你与殿下先亲近些,又不是非要后位。你与王妃若是如姐妹般相处,对殿下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又嘱咐几句,全是指点许十一娘如何与豫王妃相处。
许十一娘不能忤逆长辈,只得点头称是。
坐了片刻,许崇酒意未消要歇下,许十一娘告辞离开,回房的路上,婢女见她秀丽的长眉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劝道:“娘子何必如此担忧,我瞧王妃待你挺好的,看着是个大度之人。”
许十一娘道:“你懂什么,伯父将我带来此处,心思瞒不住人,我扪心自问,若是与王妃易地而处,便是面上不表现,心里也会膈应。可王妃对我,就如寻常亲戚走动,这份坦然自若,实在让人心里没底。”
婢女道:“或许她就是好性子。”
许十一娘沉吟不语。
婢女又道:“娘子何必多虑,许家是豫王殿下的外家,娘子是豫王的表妹,有这一层在,娘子吃不了亏。”
许十一娘轻轻摇头,“你不懂,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宫中荣华富贵是不假,可凶险更多,盛宠如贵妃又能如何,依我本意,根本不想来趟这个浑水,可惜族里如此安排,父母殷殷冀望,我又能如何。”
她仰头眺望夜色,月如弯刀,勾起她思乡念家之情,一时惆怅难解,险些落泪。
婢女劝慰许久,这才扶着她回房休息。
……
光阴似箭,转眼就到了九月,天气渐冷,秋风萧瑟。叛军被打散,只有康福海几个义子逃至相州,零散不成气候,彻底平乱只是早晚的问题。李承秉命老将金舒玠镇守潼关,另派几位将军继续扫荡叛军。
众将知道这是立功的好时候,倒是争先恐后不辞辛苦。
眼看就要入秋,李承秉归心似箭,将大军安排好,带着亲兵营回潼关,几日赶路不停歇。
这日天刚蒙蒙亮,城门还未开,守城将士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顿时紧张,等这一群人来到门前亮明身份,才知是豫王,赶紧打开城门相迎。
李承秉快马回到府里,一路惊动不少人。肖稚鱼被这番动静吵醒,翻身朝外,迷糊睁眼,幔帐掀开,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床边。
她顿时就清醒过来。
李承秉俯身抱住了她,贴着脸亲她。
他身上一股冷气,又胡子拉碴,肖稚鱼撇开脸,推他的肩,“还不快去梳洗下。”
李承秉扔圈着她不放手,“都多少日子没见,先让我抱抱。”说着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脸,他短寸生硬的胡渣不时扎她脸颊肌肤,肖稚鱼抬手,在他下巴摸了摸,忽然触摸到他脸颊旁一道凸起的伤疤。
“这是怎么了?”
李承秉将她的手抓在掌心,贴在她耳边道:“在灵昌的时候,不小心被叛军的刀划到。”
肖稚鱼道:“你是主帅,怎么还亲自与人动刀兵了?”
李承秉听她语气责怪,心里生出欢喜,把她的手贴在脸上,“我若是不身先士卒,如何让别人卖命,你摸摸,伤的不深,过几日就掉痂了。”
他只说了最浅的一层,实则朝廷内为立新君争吵不休,太上皇,沈家,齐王各有手段,他急着平灭叛军,不得不身先士卒,激励士气。
肖稚鱼道:“还疼吗?”
“你摸就不疼了。”李承秉含笑道,抱着她好一阵亲热,这才起来叫人打水。沐浴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他拿着剃刀,点灯对着铜镜,三两下将胡子剃两个干净。
肖稚鱼坐在床上,见他转过头来,脸颊上果然有道寸长的伤痕,结着层褐色痂印,平添一丝凶意。他几步走回床上,掀开被子躺下,把她重新抱在怀里,看见她注视的目光,随手在摸了下脸,道:“吓着了?”
肖稚鱼摇了摇头。
李承秉亲她的唇,只觉得此刻心里说不出的充实,几个月来征战沙场的紧绷与疲惫通通不见了,唯有此时此刻,他与她在一起,世上再无任何难事。
“这些日子你在家里做什么?我叫金将军他们几家的女眷来陪你说话,你们相互走动,也能解闷。”
肖稚鱼道:“原来是你知会的,我说怎么一个个都喜欢往我这里凑热闹呢。”
李承秉有意在她面前卖好,道:“也是你好说话,现在外面谁不知我王妃人美心善,天下难寻。”
肖稚鱼扑哧笑出声,道:“哪家奉承得如此直白。”
李承秉盯着她的笑脸不说话,目光专注。
肖稚鱼脸微微一红,移开眼道,“殿下不在的日子,华阴许家来人了。”
李承秉“嗯”了一声,显然先前就听说了消息。主动和她说起许家,“当初我想找个地方练兵,要避人耳目t?还要忠心不二,想来想去,只有华阴许家能担些风险,这事兄长也清楚,还出钱有意贴补过。”
他所说兄长,只有驾崩的皇帝。肖稚鱼稍想了一下,知此事难为,就算是外家,也是豁了命去才能做到,她笑了笑便不再多言。
李承秉托起她的下巴,“我怎么觉得你还有什么未尽的话?”
肖稚鱼道:“殿下舅父特意赶到潼关,许是有事与殿下商议。”
李承秉颔首,又说起其他事来,行军途中遇着的,无论是苦是甜,他都想和她分享。说了许久,窗纱透着日光,在地上撒了一层轻白。
肖稚鱼掩嘴打了个哈欠,李承秉忽然道:“杨杲归顺了。”
肖稚鱼眨了眨眼,也不觉意外,笑着道:“看来殿下此番是大胜,不然他也不会倒戈的这么容易。”
李承秉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当他有什么本事,打仗的本事稀松,不过是庸碌之才,也没风骨,不堪大用。”
肖稚鱼道:“殿下不是早知他秉性。”
244 ? 第二百四十四章
◎送◎
李承秉翘着嘴角笑了一声。杨杲此人大本事没有, 小聪明倒是不少。称降后便交代了范阳军中的情况,康庆则如何暗算谋害康福海,兄弟相残等内情全无隐瞒。
也正是有他这位熟悉叛军的人在, 后续平叛也省了不少力。除此之外,杨杲还交出一个人——沈历。此人随康福海举兵,一路出谋划策, 与朝中联系也颇深。有沈历在手, 李承秉要对沈家动手, 又多了两分胜算。
其实杨杲刚降之时,李承秉曾想过如何弄死他。前世的杨杲与齐王都事他心头的刺,找着机会就该拔除了事。可杨杲也不知是不是太识时务,恭敬老实,没有一点出格之举。
李承秉一来要安抚降将, 二来,他已对肖稚鱼说过放下芥蒂, 两人信任建立不易,他又何必为这样一个小人落下反复的名声。最重要的疑点,他看出来, 眼前女人对杨杲是真不在意,他心里便彻底放下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承秉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早, 肖稚鱼还没醒,他已起床擦洗出门,召了潼关众将议事。
众人都知叛军已不足为惧, 眼下最难办的还在朝廷。太上皇欲立齐王为帝的消息一个月前就传至潼关, 大家都装聋作哑, 瞧着豫王如今的威势,只怕是宫中又要起波澜。
李承秉料理军务,忙了一整日,外面天都要暗了,这时外面来报,许崇来了。
李承秉走到门前相迎。
许崇朗朗笑着,进门行礼,“别人都说殿下如何威风,我瞧着殿下却是日理万机,不得空闲,现在公务可处理完了?走,走,到舅父家中去吃饭。”
李承秉原想回家用饭,可舅父相邀,又有几位将军作陪,应酬推脱不了,便一同前去。
皇帝驾崩不足三月,不得饮宴作乐,许家身为外家自然知道忌讳,许崇将潼关城中大小将领都请了来,席上并无丝竹美色,以茶代酒,只是有豫王在座,众人你来我往,气氛依旧热闹。
来的众将有潼关守城多年,或是跟随豫王平定叛军,一个个心思活络,想着日后前程,对豫王奉承讨好不断,明里暗里以示忠心。李承秉含笑应承下来。这一顿饭吃到入夜时分才散。许崇又清他到书房稍坐,商议朝中之事。
“殿下此番平乱保河山,建立不世之功,众将与朝臣也都是心向殿下的,如今也只有沈家还不死心,可他们能动的也只有禁军,便是禁军之中也不会全听他们的,现在该好好打算了。”
李承秉捏了捏额角,道:“这几日我已经派人前去京城联络裴相,只等有消息回来,就可以马上启程了。”
许崇刚才见他漫不经心的,心里还有几分忐忑,此时听他这一句已是确定要回长安争一争,心头大定,抚着长须哈哈大笑,对外喊了一声,叫人换茶。
李承秉瞧了眼天色,却是有些坐不住,一颗心早往家里飘。
这时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馨香,一位妙龄女郎端着一壶茶翩然如内,她穿着圆领褙子,下着百蝶穿花裙,头发全拢起,梳着回鹘髻,露出光溜溜的两鬓,一张脸如春杏般俏丽。
许崇含笑看着,佯作嗔怒道:“怎么是你送茶来。”
许十一娘道:“我来瞧瞧伯父,却不知有贵客在。”
许崇对李承秉道:“这是十一娘,从前你也见过,这回跟着我一起出来见见世面。”回头又对许十一娘道,“豫王在此,还不赶快行礼。”
许十一娘看见主位上坐着的男子挺拔英武,一身贵气,目光更是锐利至极,她不敢细看,赶紧行礼。
李承秉摆了摆手。
许崇笑道:“十一娘是个乖巧懂事的,说起来,该喊殿下一声表哥。”
他早就私下提点过许十一娘,这时就坡下驴就可以喊一声表哥,也显亲近。可许十一娘感觉豫王与寻常所见贵公子不同,一身杀伐之气,她心下不由胆怯,支吾着实在叫不出这声表哥。
许崇取笑道:“平日那么伶俐,怎么突然害羞了。”
李承秉不以为许,喝了茶便说世间不早要走。
许崇送至书房门外,对十一娘道:“你代我送殿下出去罢。”
许十一娘低低应了一声,叫婢女提上灯,领路往外走。李承秉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迈步往外走。
夜风徐徐,花园中飘来桂花香。
婢女脚步微缓,侧过脸来悄悄使了个眼色。许十一娘平素也是落落大方,言谈有物,可今天却总觉得有些别扭,沉默走了半路,眼看就要穿过院子,她轻叹一声,开口道:“前些日子王妃赞我香囊,这两日我赶做了一个,正巧今日殿下来了,还请殿下捎带回去。”
李承秉停下脚步。
许十一娘螓首峨眉,菱唇含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做工精巧的香囊来。
李承秉扫了香囊一眼,并没有伸手,道:“你去见过王妃?”
他语气平淡,许十一娘不敢抬头,只垂目盯着地上,道:“初至潼关伯父就带我去拜见王妃,”稍顿一下,又道,“王妃娘娘宽柔,待我极好。”
李承秉微睐,又问:“你去过几回,王妃和你说过什么?”
许十一娘微怔,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对上李承秉不怒自威的脸,心下打鼓,将几次上门与肖稚鱼相交的事说了,并无隐瞒,只是两人说的大多都是些女子闺阁事,便只提了少许。
李承秉并无不耐,听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阵,这才道:“我那位王妃不善女工,既然她喜欢你做的花样,你就多做几个,回头一并送道府里让她挑。”
许十一娘握着香囊的手紧了紧,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和刺痛。
李承秉道:“王妃在这儿说话的人少,你陪她说话解闷,她会记得你的好,日后到了长安,就让王妃做主,为你相看一门好亲事,行了,外面的路好走,就送到这儿吧。”
侍卫闻言立刻从婢女手里接过提灯。
许十一娘屈身行了礼,看着豫王离开院门,她长出一口气,转身回去。
245 ? 第二百四十五章
◎如此◎
从许家出来, 李承秉回到府里已是亥时末,天色漆黑,院里各处灯全熄了。李承秉一路入内, 到了正院,值夜的婢女迎出来行礼。
李承秉屏退婢女,推门入内, 床上帐幔半垂, 肖稚鱼面朝里睡着。他解了衣裳, 到侧间洗漱。仆从进出,在安静的夜里免不了弄出些动静。
肖稚鱼眼皮动了动,转过身来,迷蒙睁眼,看见李承秉换了身单衣, 走到床边,盯着她瞧, 目光似有探究。
她掩嘴哈欠,道:“殿下回来了?怎么不睡?”
李承秉“嗯”的一声,坐在床边, 手勾起一缕她披散的长发,缠绕在指间。
肖稚鱼将头发抽了回去,朝窗户看了一眼,道:“很晚了, 快些睡罢。”
李承秉手掌搭在她肩上,将她身体扳了回来,道:“你就不问我去哪了?”
肖稚鱼觉得奇怪, “殿下不是派人回来传话, 说去许家了?”
李承秉眉梢微挑, 并不说话。
肖稚鱼抬眼看去,见他面无表情,眉宇间隐约藏着不悦。
四目相对,李承秉忽然笑了下,道:“听说十一娘这些日子时常来找你说话?”
“你说表妹?是来过几次。”
“表妹?”李承秉道,“你倒是待她亲近的很。”
肖稚鱼哪里听不出他语气里藏着的古怪,怔了一下,却也没有迟疑,“华阴许家的娘子,可不就是殿下的表妹。”
李承秉看了她一眼,皱了眉头,“这回舅父来的时候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肖稚鱼道:“舅父很是客气,捎了不少礼来,还让表妹经常过来陪我说话解闷。”
李承秉脸色有些沉。
屋里一时无人说话,静了下来,肖稚鱼往枕上靠了靠,“殿下?”
李承秉t?双眼深邃,抓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舅父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看不出来?”
肖稚鱼唇微动了动没吭声,许崇的心思昭然若揭,她怎么会不明白。许家这些年出钱出力,为豫王养了支骑兵,如今立了大功,想要亲上加亲,她知道许家的打算又能如何。
李承秉紧盯着她不放,“你心里清楚。”
肖稚鱼眉头微蹙,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闭嘴不言。
李承秉胸膛起伏,呼吸重了几分——她这样聪明伶俐的人,许家的意图她看得明白,却仍和许十一娘交好,毫无半点芥蒂的样子,李承秉能猜到她的想法,许家是他外家,也是他在朝中的助力,轻易得罪了对她将来不利。
她待许十一娘如此宽容大度,已是在为他将来入主长安在打算,这般识大体,知进退,可称得上是雍容贤良。可他想到这一层,却只觉得胸口发堵,气不打一处来。
“你倒是大度……”他这一句几乎是咬牙说出,脸色也越发阴寒,在床前霍然站起身,大步就要离开,可踱出一步,他又站定,扭头看她,“我走的时候说的什么,你全忘了?”
肖稚鱼愣住,眸光微动,他走的时候吩咐了不少事,一时之间她还真没想起有什么和许家有关系。
李承秉见她陷入深思,冷笑一声,道:“不管我说的什么,你都不曾真正信过是吗?”
他双目如电,直透人心,肖稚鱼原本到了嘴边打圆场的话一下全被堵了回去,甚至有些不敢直面他的锋芒,她微微移开目光。
李承秉走出屋子,面色铁青,他深呼吸一口,将胸口的火暂时压下去,可心气仍是不顺,回头看了一眼,暗骂一声:这没心肝的女人。好不容易把前世的误会说清楚,除了平定叛乱安稳江山,他想的就是和她好好过日子,弥补从前的遗憾。
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嫁给他都是形势所迫,若真由着本心,她是否还会如此选择?
李承秉绷着一张脸,回头瞅了眼正院,想了一下,拉不下脸回去,转身去书房歇下。
第二日,肖稚鱼得知李承秉天不亮就出门去军营了,此后两日都没有回来。
这日许十一娘又上门来,送来几个香囊,有五彩丝线绣的花鸟鱼虫,绣工精美,栩栩如生,里面或放豆蔻玫瑰香附,或是有艾叶丁香等物,馨香馥郁,怡人肺腑。
肖稚鱼挑选了两个,夸她手巧。
许十一娘堆着笑道:“听说长安都用金香囊,王妃在长安见多了好东西,如今看我这寻常手艺也觉得稀罕了。”
她说得俏皮,又婉转奉承肖稚鱼,一旁婢女仆妇闻言都笑起来。
肖稚鱼却听出一点不同的意思来,前些日子两人说话亲近,许十一娘私下还会喊一声表嫂,今天却显得疏远恭敬些。
“那些金的银的是不错,可表妹的手艺,放在长安也是不差的。”
许十一娘微微侧过脸,道:“王妃心善,这般顾全我的脸面。”
肖稚鱼将香囊放下,“今日说话怎么听着有些丧气?”
许十一娘垂着眼,眼圈微红,红唇动了动,道:“娘娘不知,我跟随伯父出来,原本是打算去长安配一门亲,可如今朝中乱作一团,伯父也未必顾得上我。这些日子王妃待我亲近,我在这儿厚颜冒昧求一句,还望娘娘挂心,日后为我介绍一门亲。”
肖稚鱼愣了一下,朝她看去,“你说的是真的?”
许十一娘道:“绝无半句虚言。”怕肖稚鱼不信,忙又补充道,“也不求家世如何显赫富贵,人品贵重为上,王妃慧眼如炬,替我掌掌眼,十一娘感激不尽。”说到最后一句,她就要跪下行礼。
肖稚鱼抬手拉住她,“表妹这样的品貌,又是名门之后,自当要找好的。”
许十一娘叹一声道:“我也不求其他,若是日后福气能有王妃十之一二就满足了。”
肖稚鱼听了这话有所意动,旁敲侧击问了几句。许十一娘含糊其辞也未详说,提及豫王口气客气恭敬,不以亲戚情分自居。坐了小半日,侍卫前来传话,说豫王这就要回来。许十一娘闻言立刻起身告辞,走得干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肖稚鱼若有所思。
246 ? 第二百四十六章
◎回◎
申时过半, 李承秉回到家中,身上甲胄铿锵作响,一脸风尘仆仆, 对左右道:“各部将不可松懈,叛军狡猾,康家掌范阳卢平等地多年, 盘根错节, 收复各地宜徐徐图之, 莫扰百姓……”
一抬头便瞧见肖稚鱼站在门前,他顿了一下,又嘱咐两句,挥退手下。大步走进屋内,婢女端茶送水, 苏子上前两步,想着什么, 将绞好的帕子双生递给肖稚鱼,提醒地唤了声“王妃”。
肖稚鱼走到李承秉跟前,他脸色微沉, 犹在想着公事,眼皮一掀,视线落在她身上,肖稚鱼拿了帕子给他擦拭脸庞, 动作温柔,李承秉神色一缓,嫌甲胄碍事, 不等人来服侍, 自己将身上甲片解开扔开, 接过婢女递来的茶喝了一口,他道:“今晚叫人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就走。”
“这么急?”
“我等得,长安那些人已经等不得了。”
肖稚鱼一怔,忙问:“是长安又生了什么变故?我兄长可有消息?”
李承秉挑了一下眉,伸手在她脸上轻掐,道:“舅兄无事,他行事稳健,有赵家为依仗,还有我的面子在,谁会故意为难他,”说着他面色微沉,道,“不曾见你为我如此担忧。”
不等肖稚鱼答话,他便对外喊了一声,将婢女仆从全叫进来,命众人收拾行礼。
肖稚鱼在一旁听着,还有些意外,原先还以为只需为他整理行装,可听着便觉不对,等婢女退下各自忙碌,她问道:“我也一起去?”
李承秉似笑非笑瞥她一眼,道:“这趟回去就要见生死,你我夫妻,自是要生死与共,对不对?”
肖稚鱼抿了下唇,在他注视的目光里轻轻点头,心里盘算着,京畿现在所剩兵力只有禁军,虽然这些日子长安以台上皇的名义往各地都有谕旨,但几大重镇戍边都无余力调兵,况且本朝皇室多有争斗,明面上瞧着就是豫王齐王之争,豫王手握重兵,齐王有太上皇所赐名分,各地藩将不想掺和其中,只坐壁上观。
如此算来,此去长安,比前世李承秉带兵攻打回去的时候强了何止一点。
肖稚鱼心下稍安,转身去指点婢女收拾行礼。
李承秉盯着她看了片刻,心下冷哼了一声。他打算带一路大军回长安,少不得要打一场硬仗,虽说可以等肃清朝堂,定下大局后再来接她,可若留她在潼关,他心底总觉不安,就怕又出什么幺蛾子,还不如把人带在身边省心。
肖稚鱼知道此行跟随大军,行礼一切从简,让婢女收拾了几套衣裳和常用器具,其他能省就省。几个婢女一边收拾一边忐忑地瞧她。肖稚鱼最后点了苏子和芳芹随行。两人都是眉眼通透能干之辈,带在身旁正适合。剩下几个,肖稚鱼将她们叫到跟前好一通安抚,等长安安定之后再派人来将她们接走。
肖稚鱼先前就已了解过,这几个婢女,不是家中落败就是亡兵眷属,身世凄苦无依,到了长安也好做安顿。婢女们围着哭了一场,心安不少。
将府里上下安排妥当,入夜时分,肖稚鱼回到屋里。四下安静,李承秉躺在床上,似已睡着。肖稚鱼蹑手蹑脚往床上爬,李承秉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好好地亲热了一回。
深夜帐中,被他灼热的呼吸和体魄包围,肖稚鱼昏沉入梦。
第二日天不亮,李承秉起床换了身戎装,将她连人带被裹起来。肖稚鱼身体仍疲惫,勉强睁了眼,看见外面天色晦暗,嘀咕了一句,“这么早?”
李承秉搂着她,笑道:“没事,就当挪块地方睡觉。”说着便抱着她出门。
李承秉身形高大,身披甲胄,一股冷硬肃杀之气缭绕,但此刻眉宇缱绻,动作也温柔,将肖稚鱼放进宽阔的马车中,低头看了她一回,叮嘱婢女好生照顾。
他转身下车,被亲兵及众将领簇拥着上马,缓行离城而去。
……
长安城,兴庆宫,几处殿室灯火彻夜未熄。
沈霓在屋里来回踱步,神色瞧着平静,然而眉心紧蹙,眼下一片暗青,透着憔悴焦急之色。自从豫王大败叛军,她寝食难安,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隐约总能听见婴孩嚎哭声,她担心儿子,便命人去察看,宫女去了复返,说小郎君无事睡得正香。
沈霓不见松懈,神情反而越发紧绷,对左右道:“不是说兄长今日要来,都入夜了还不见影踪,快去催一催。”
宫女几个面面相视。
“为何还不去?”沈霓面有怒色t?。
宫女道:“沈舍人刚才已派人传过话,有要事在身,请娘娘先休息。”
沈霓脸一沉道:“说的轻松,我如何睡得着。”她坐到榻上,盯着蜡烛发了一阵呆,只见烛火摇曳,如同她起伏的心绪没,明灭不定,心头越发烦躁。
不知等了多久,她正要遣人再去催促,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沈玄在门前行礼。
“快请,”沈霓猛然起身,也不顾失礼,快步走到门前,急急问道:“兄长见过齐王了?”
沈玄头戴纱帽,身上穿着绛红色常服,缓步走进来,他垂着眼帘,目光一扫,宫女立刻退下。
沈霓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可随即又追问,“齐王到底应了没?”
沈玄道:“齐王态度已软和下来,答应考虑一晚就答复。”
沈霓神情变幻,咬牙道:“分明就是托词,难道兄长瞧不出,齐王这是有意拖延。当初祖父与你都说叛军未平,江山不稳,不能立小儿为君,可现在如何?齐王拖了一日又一日,弄得骑虎难下。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立了我儿。”
沈玄冷冷睇她一眼。
沈霓道:“兄长别怪我说话难听,祖父做事优柔寡断,我只当你肯定不同,既然你们选了齐王,又何必与他虚与委蛇,他不是守着王妃与刚出生的孩儿,你们就将齐王妃与那孩子一同请来,看齐王答不答应。豫王就要回来了,再这样前怕虎后怕狼,全家都是条死路。”
247 ? 246
◎无题◎
沈玄道:“因你莽撞行事, 才叫全家深陷泥潭,如今还不知错,出这样歹毒的主意, 非要落于千夫所指处处皆敌的下场?”
沈霓对上他冷淡的目光,心里打了个突。其实这些日子她早有悔意,当初对陛下下手, 只当没了他, 皇位传给她的儿子, 有正统名分,又有娘家为倚助,她就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只是没想到朝廷大臣反应强烈,沈家也不能一意孤行,只能退而求其次, 改为拥立齐王。
自陛下驾崩,她的处境反而越发艰难困顿。沈霓咬了咬牙, 红着眼道:“小妹知错,兄长就别再责怪了,还是应付眼下的局面要紧。皇位空悬许久, 朝中早有微词,无论如何,在豫王回长安之前选定至尊,不然如何以大义抵挡豫王?”
她越说越急, 最后掩面哭泣起来。
沈玄揉了下额角,道:“朝中的事你不用多管,约束宫中不可添乱, 齐王不受太上皇谕旨, 祖父已联络多方, 今夜定要有个结果。”
说着他又嘱咐两句,将朝中形势简单说了几句,叫沈霓谨言慎行,便又匆匆离开。
沈玄面沉似水,从兴庆宫离开后马不停蹄立刻赶往家中,与沈老商议该如何行事。
才短短数月,沈老满头白发,老态尽显。他道:“我知你这些日子奔走,逼着那几家出兵出粮草,可就这些兵马,也只能撑个场面,绝不是豫王对手。”
沈玄也知情况紧急,当初叛军来势汹汹,豫王被拖在潼关,倘若尽早册立新君,有京兆世家帮衬,豫王有所异动,便是逆反,可号令天下兵马勤王。可没想到,朝中以裴相为首的一群人冥顽不灵,齐王也不是那等容易摆布的,拖延许多时日,豫王却已经评定叛乱,积累了军功与威望。
沈玄道:“早知今日,那一日就该倾尽全力剿杀豫王。”
沈老叹口气道:“追悔之事岂止这一件。先帝驾崩之初,若是干脆奉你妹妹的孩子为君,行事再狠绝一些,未必不能搏一条出路。也是我年纪大了,万事都想着权衡,瞻前顾后,这才落得进退两难。”
“都是孙儿无能,还让祖父如此辛苦操持。”
沈老摆手道:“与你无关,叛军已败,豫王如今腾出手来,很快就要回京,今天豁出这条命,也要先劝齐王登基。”
沈玄心下清楚,祖父既然发了这话,显然已经被逼的没其他法子。
两人又商量片刻,沈老唤来婢女换了身外出的衣裳。
外面天色已黑透,长安城中各处灯火不熄。
沈家门前停了两辆马车,侍卫林立。沈玄扶沈老上车,沈老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耷拉的眼皮下,老眼里藏着一抹精光,“若事不可为,不必硬撑,一切罪责由老夫和你妹妹担下。”
沈玄面色沉郁。
沈老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万事以你保住性命要紧,便是流放千里,京兆还有祖产家业,你躲个几年……便是十几二十年也无妨,留下血脉,总有希望再次振兴家族。世家望族哪家能永远风光,便是李家,难道还正能百年千年传下去……痴心妄想……”
他最后一句话含糊在嘴里,在沈玄肩上重重一拍,便坐入车中。
马车缓行,在沈玄晦暗难明的目光中,渐渐驶离长巷。
一路来到永兴坊,大大小小朝臣都跪在齐王府门前,将长街几乎占满,侍卫们高举火守在王府门前,目光不断在跪着的人群中梭巡,全然不敢放松。沈老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有不少京兆世家的人迎了上来,一路簇拥着他到王府门前。
沈老推开身旁搀扶的手,深深拜倒,高呼:“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为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着想,尽早登基。”
朝臣们跟着山呼,跪伏成林。
那一声声催促的喊声传入王府内,齐王李承铭在书房中独坐,宦官将热茶双手奉到他面前,道:“殿下,大臣们说您不接兴庆宫的旨他们就不起来,便是跪死在王府门前……也算是尽忠了。”
李承铭接过热茶,一口未喝搁在桌上,脸色沉凝,双目藏着冷簇簇的寒光。
宋常瑜带着婢女仆妇,快步来到书房,门前看守的侍卫并不阻拦,宋常瑜迈入书房,喊了一声:“殿下。”
李承铭抬起脸来,见仆妇抱着襁褓跟随在后,神色微敛,挤出一丝笑来,“这么晚了,怎么还带着孩子来?”
宋常瑜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李承铭的手冷地仿佛是冰,他猛然把手缩了回去,道:“这里有我,你先带孩子回去。”
宋常瑜摇头,固执地抓着他的手不放,她身子柔弱,手也绵软,这时却仿佛生出了无穷的力,李承铭竟一时没能挣开。宋常瑜低低唤了声“八郎”,李承铭怔了一下,苦笑道:“今夜不知该如何难熬,你何必跟着受苦。”
宋常瑜道:“我和孩子不来,殿下不是更孤零零了?”说着她便在李承铭身边坐下,头枕在他肩上。
夫妻两便听着王府墙外传来的声音,隔着花园,那声音听着遥远,但却分外清晰,一声声入耳全是催促齐王登基。
坐了不知多久,襁褓中的孩子突然被吵醒,嚎哭起来,仆妇忙轻轻抱着哄,宋常瑜坐直身体看了眼孩子,却并未起身。
这时有宦官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口中嚷着:“殿下,有老臣晕过去了。”
宋常瑜面带冷色,“这些老臣,还是只有这些伎俩。”
李承铭轻拍她的手,“只要有用,他们便能一代代用下去,我就成了那个倒行逆施,逼迫臣子的昏聩皇子。”
“殿下切莫冲动,想跪就让他们一直跪着,总不能冲进王府来。”
李承铭笑了一声,道:“他们不会冲进来,但若是我再不理会,很快就会有人在王府门前撞死,斥我不顾天下百姓,是为不仁,不听父皇旨意,是为不孝。他们只需费些笔墨,就能让我背负不仁不孝名声遗臭万年。”
宋常瑜知道他所言非虚,红了眼眶,双唇嗫嚅。
李承铭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有条不紊地整理衣裳,道:“我出去瞧瞧,你和孩子在府里好好待着。”
宋常瑜拉住他的袖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李承铭道:“能拖到现在已是侥幸,别哭了,外面这么多人求着本王登基,你哭成个泪人,别人还当是遇着什么恶事。”
宋常瑜道:“是不是恶事天下谁不明白,八郎只要记着,我和孩子与你生死与共。”
李承铭点了一下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仆妇怀中的孩子,神色渐渐镇定,深呼吸一下后转身大步朝外走,宦官与侍卫跟上。
宋常瑜在书房里慢慢踱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忽然山呼海啸般传来一声“万岁”,她身子一软,撑在案几上,无意碰落茗碗,砸落在地,碎成几瓣。
248 ? 247
◎夜谈◎
清晨, 白蒙蒙的雾气未退,急性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潼关百姓在睡梦中被惊醒, 此处乃驻兵重镇,百姓知武,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大军开拔。
“豫王殿下要回京了。”
不少人偷偷起来观看, 东张西望问个不停, 只见军士成列, 因天色还未全亮,两旁高举火把,盔甲和刀刃反射着火光,一股肃杀之气弥漫。
大军离开潼关,直往长安而去, 两t?地相距三百余里,全力行军只须两日, 兵贵神速,李承秉也想尽快平定局势,免得多生事端。
李承秉一路与几位将领商议如何攻城, 长安可不同别处,乃是都城,朝廷百官,皇亲勋贵都在城中, 李承秉行事再强硬,也得顾及几分。当着将领与军士的面,他也不好一直陪伴王妃。
此时, 肖稚鱼与苏子, 芳芹坐在马车上, 四面都铺了被褥,又放了软垫,就算赶路疾行,也减少了颠簸之苦。
一匹体型略小的马来到马车旁,广平王李俶昭身着银甲,端坐马上,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他冲着马车喊了声:“王妃。”
苏子将车帘掀开,肖稚鱼朝车外看了看,见李俶昭脸庞稚嫩,行为举止却学了李承秉几分,瞧着令人发噱,招手道:“殿下上车来陪我饮茶。”
李俶昭摇头,“我要为七叔打头阵,自当与众将一样,岂能躲在车里。”
肖稚鱼知道,原本李承秉出兵没想带着这个侄儿,打算等长安安定了再来接他,哪知李俶昭早早换了戎衣,离开潼关时就跟了上来,李承秉把他叫到跟前,李俶昭言之凿凿,“父仇未报,如何能安心享乐。”
李承秉见他如此,也就干脆带上他,还封了个宁远将军的称号。
李俶昭随行在马车旁,不时与肖稚鱼闲聊说笑,倒也解闷。
这夜在华阴县外扎营,县令吓得两股颤颤,没有半点要抵抗的意思,城门大开,他本人则带了随从来到豫王跟前。其实入京沿途几个城池都是如此,这些官员心里都清楚长安眼下是什么情况,也不管到底太上皇到底下了什么旨,反正豫王还掌着兵权,是兵马大元帅,迎着也是应当。
白天行军赶了一路,吃过晚饭,肖稚鱼在营帐周围走了一圈,没想到遇见个熟人。杨杲带着几个军士,正在巡视营帐周围。见到肖稚鱼,军士们不敢抬头看,规矩行礼,恭敬称呼“王妃”。
杨杲也是一样,他垂眸,看见肖稚鱼的裙裾,心中五味杂陈,心中滋味莫名。
当初那个风雪夜,他曾抱着这个女人寻药草,真是恍若隔世。
肖稚鱼点点头示意。这时一旁营帐有军士喊“殿下”,李承秉回来了,他大步迈入营帐,肖稚鱼跟着进去。
李承秉卸甲换衣,洗了一把脸,挥手让随从及婢女退下,一把将肖稚鱼抱起来,坐到床上,“刚才在外面说什么呢?”
肖稚鱼扑哧一下笑了,“能说什么,他到底也算是一个将军,你派他巡营,是想瞧什么呢?”
李承秉没想到她说得直白,将他藏着的小心思点出来,抓着她白嫩的小手揉了揉,“不过一个降将,叫他巡营已算得上重用了,难道他还敢有意见?”
肖稚鱼白他一眼,“只要殿下不是故意叫他难堪就好。”
李承秉轻哼,还真有此意,杨杲先是拜入齐王府,后来跟着康福海起兵,败了之后见势不好降了他,此人心思多变,没有忠义可言,必须时时敲打,尤其是他曾经还有过非分之想,李承秉自然是要用些手段,让他看清楚,肖稚鱼是他的王妃,不许任何人觊觎。
他搂着肖稚鱼躺下,闻到她身上的芳香,凑近在她脖颈亲了亲,道:“明日就到长安了。”
肖稚鱼怕他起兴,稍稍避让,李承秉抱着她安静躺着没有动,一时间帐中只有呼吸声,她侧过脸,他也正巧看过来,目光纠缠,李承秉亲昵的碰了碰她的额头,耳鬓厮磨,竟比亲热更让她心动。
“听说百官求着齐王登基,等我明日打下长安,只怕真要成了反贼。”李承秉道。
肖稚鱼看见他脸上竟罕有露出一抹落寞之色,抬手摸摸他的脸,被他握住。
“齐王拖延了这许多时日,是骑虎难下,”肖稚鱼道,“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你心里该清楚的很。再说反贼又有什么关系,都活了两世,这些名头唬得住谁。”
李承秉盯着她看。
“怎么了?”肖稚鱼问。
“好气魄。”李承秉赞她,朝堂上的事他只需一提,她很快就能明白关键,所说的,也合他心意。
不知想到什么,李承秉戏谑地笑了一声道:“这回又是我带兵来,齐王在长安。”
肖稚鱼一想还真是这样,“前世你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下狱了。”
李承秉瞥她一眼,没好气道:“刚才就是这样,拐着弯替他说话呢,恩?”
肖稚鱼不轻不重捶了他的肩,“小心眼。”
听她埋怨,李承秉不怒反喜,搂着她揉了好一会儿,“前世这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肖稚鱼一怔,才明白他说的是带兵入京前夕,她想了一阵,道:“怕的要命,身边没人靠得住,我就想先逃出长安。”
李承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哪里去。”
“是呀,”肖稚鱼语气怅然,“阿兄阿姐都没了,你恨我入骨,便真能逃出去,又能去哪里,我也不明白,可就是想活。”
李承秉脸色骤变,既是愧疚,又是怜惜,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忙换了个话头,“你与兄长姊妹亲厚友爱,已经胜过许多人,看看我,父子相疑,手足相残。”
他顿了一下,又道:“其实幼时还不是这样。”说了好一些从前的事给肖稚鱼听,又问她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肖稚鱼反问他:“殿下不是见过了?”
李承秉捏她的鼻尖,“你这心眼也不大。”
肖稚鱼和他说了小时候的情况。如何分家单过,兄长带着他们辛苦讨生活,如何钻营攀附富贵,也都没避讳。
李承秉眸光复杂,“前世,你怎么没和我说过。”
肖稚鱼道:“提过两次,殿下不悦,我就不敢再提了。”
李承秉心疼的不行,将她搂进怀里,“日后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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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他语气格外温柔, 丝毫不见平日的冷峻倨傲,肖稚鱼忆及往事,心里生出一丝伤感, 被他盯着看有些别扭,便在他肩上一推,道:“快些睡罢, 明日还要赶路。”
李承秉只当她还不肯信, 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我说的句句都是真,日后只对你一个好。”
他不是头一回说这样的话,亲热之时更甜蜜肉麻的话都曾脱口而出,她从来都是半信半疑,并不十分当真, 可今天似乎格外不同。帐外风声如诉,偶有军士走动的声音, 帐内昏沉晦暗,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热乎乎的将她包裹住, 让她的心也跟着微微发烫。
李承秉低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亲吻在她的额头,“睡。”
第二日继续行进,于傍晚赶至长安城外。在京畿之地, 大军没有遇到半点阻拦,畅行无阻,李承秉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天下承平太久, 沿途军队散漫, 连都城都是如此。
他一招手,将部将叫来,布置扎营,又命人前去叫门。
王应青自请了这个差事,带着两个兵士到城门下喊门。
看守城门的守将名叫段殷,生得五大三粗,身形魁梧,只瞧面相就是武将之姿,可他实际上从未打兵打仗过,只因生在京兆段氏,又读过基本兵书,便被委以重任。
段殷知道自家斤两,在世家酒宴上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不成问题,若真要带兵迎战,对手还是将叛军打得落花流水的豫王,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再者,他领禁军统领之职才一个月不到,里里外外的门道都还摸清楚,如何能打仗。
他心头发怵,对豫王派来的人既不敢开城门,也不敢答应,只装作不理,对左右亲信道,“紧闭城门,豫王这是要反,快去回禀朝中诸公。”
王应青在下面喊了几句后不见回应,命人高声宣扬豫王平定叛军的战功,并骂朝中奸佞把持朝政,蒙蔽太上皇,矫旨乱政。
城头上主将不吭声,守城的禁军却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日清早,天才亮,豫王便命全军待发。大军列阵,徐徐逼近城门,还有攻城器械一应俱全。
禁军见了,不由暗自咽口水,豫王所带兵将,是与叛军激战过几回,身上一股肃杀之气,与之相反,长安禁军却是全无威势。再看主将,空有个名将的样貌,却是个畏缩胆小的。
兵士问道:“将军,该如何是好?”
段殷心烦意乱,问:“朝中大臣还没个章程?”
兵士道:“沈公说,禁军足以守城,若豫王非要硬闯,便是谋逆,天下共讨之。”
段殷脸色阴沉,心想这不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横竖豫王若攻进来,首当其冲又不是朝中那几位。
不过他是京兆世家出身,这个时候不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命弓箭手准备,全军严守城门。
这时忽然有一个兵士匆匆跑来,道:“宫中来人了。”
段殷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等身边人提醒,才想起三日前齐王在百官跪拜下答应登基,宫中指的就是齐王身t?边人。
他皱眉道:“这时候来做什么?”语气中对新帝并无敬意。
兵士道:“他说有圣旨到。”
段殷也不敢明面上不尊圣旨,忙请人进来。
来的是先前齐王身边近卫高衍,如今已掌管宫中宿卫,历来能掌宿卫都是天子最信任的近臣。段殷道:“豫王大军已经攻城了,不知高将军这个时候来所为何事?”
高衍扬声道:“陛下有旨,开城门迎兵马大元帅回京。”
段殷险些跳起来,“胡说。”
高衍二话不说,拔刀而出,单手高举黄帛,“陛下有旨,谁敢不从?”
他所带着的侍卫共计十人,此时已经窜身上前,围住段殷。
段殷反应已是慢了,呼喝周围的人,可他为了能号令禁军将亲信打散安排,身边只留四人。而其余禁军因为高衍宫中来的身份,不敢妄动。
眨眼功夫,段殷被拿下,捆住双手,他脸色胀红发紫,大喝道:“高衍,你莫非联合豫王要反?”
高衍冷笑,弯腰在他身边道:“陛下的旨意能是要反?段将军真是糊涂了。”
段殷说不出话来,被押至一旁。
李承秉命大军将长安围困,攻城器械往前压进,指挥调兵时,他忍不住朝后军方向望去。一旁护卫的亲兵都知道,那是王妃所在的方向。
正当将领兵卒各司其位,云梯也都备好,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攻城。
城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缓缓从内打开。
高衍带着守城将领迎出门外,高声道:“迎豫王回京。”
李承秉坐在马上,目视高衍,他率众人跪倒,没有一丝犹豫。
禁军上下齐声呼喝,再无半点抵抗之力。
亲兵拱卫着李承秉驱马前行,来到城门下,李承秉道:“何人下的令?”
高衍道:“齐王殿下命我前来。”
听他并未称陛下,李承秉挑起眉,定定瞧着他不语。
高衍道:“请殿下单独说话。”
亲兵几人都道“殿下小心有诈”,李承秉却神色自若,笑道:“行,你过来。”
两人离开城门几步,王应青带着弓箭手几人,举箭对准高衍,半点不敢放松。
高衍将手中黄帛双手呈到李承秉面前。
“圣旨?”李承秉语气平淡道。
“齐王殿下被京兆世家那些官员挟持,不得不虚与应付,还请豫王念在兄弟手足之情,搭救我家殿下。”
他这样说,已经替齐王摆明态度,李承秉接过黄帛,打开看清上面所写,他脸色稍霁,道:“让齐王在宫中等我,等我料理一些事,就去见他。”
高衍跪倒一拜道:“多谢殿下。”
禁军毫无抵抗,长安已算是尽入囊中,李承秉入城之前将幕僚及众将叫来,重新布置一番。大军大部分仍住在城外,他先命人接管禁军,再带着亲兵护卫等人尽入长安。
长安城中百姓知道局势不对,但豫王来的太快,许多人根本反应不及,大军已来到城外,不过百姓倒没多少害怕的,本朝宫廷争斗多次,大多与百姓无关,只是紧闭门户,轻易不外出。
只听铁蹄阵阵,从大街上飞奔而过。
肖稚鱼清早时在后军营中,就等着看攻城结果,可大军停止行进,等了许久也没动静,反而传来城门打开的消息。
王应青骑着马过来,告诉肖稚鱼事情的经过。
肖稚鱼笑道:“此举免于长安兵祸,又不伤手足情分,对长安和朝廷都是善事。”
王应青笑道:“殿下命我送王妃先回府上休息。”他忽然将声音放轻,又添了一句,“等朝堂安定,过几日他再来接您入宫。”
这话背后的意思分明是许诺,肖稚鱼忍不住心砰砰直跳,虽然已有所预料,但没想到长安不攻自破,或许她成为皇后的日子要提前了。
她按捺住激动,道:“我想召兄前来一见。”
王应青道:“殿下刚才特意吩咐过,朝中还有事需依仗肖大人,等那边事了,就让肖大人来见王妃。”
小肖稚鱼原先只是担心兄长安危,现在兵不血刃进入长安,她也就放下心来,以兄长的脾气,也是乐于先处置公务政事。
她便不再提其他,带着婢女侍卫先行回永兴坊,临走时还不忘叫上李俶昭。他此时神情复杂,望着长安城脸上似喜似忧。
“王妃,我想随七叔去宫中。”李俶昭道。
肖稚鱼道:“不急,等你七叔与朝中大臣商议完,会叫你去。”
李俶昭唇紧抿成一线,脸色极为不甘。
肖稚鱼招手让他到跟前,温柔劝道:“都已经入长安了,你还急什么,先帝驾崩之事绝不会含糊过去。”
李俶昭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肖稚鱼带着人回豫王府,陆振带着管事婢女在门前相迎,见着面少不得嘘寒问暖,婢女几个围着肖稚鱼流泪啼哭。这段日子,府里没有主人,局势动荡,府里上下都人心惶惶,幸亏豫王带兵在外,也无人敢在明面上欺压豫王府的人。
坐下歇息没多久,仆从就来报,说齐王妃宋氏来了。
肖稚鱼吃了一惊,起身忙去迎。
刚出花厅,就看见仆妇婢女簇拥着宋常瑜走来。
“齐王妃。”肖稚鱼笑着招呼。
宋常瑜几步抢前,拉住肖稚鱼的手,还未说话先红了眼圈,“先前长安各种消息都有,我整日忧心,幸好你没事。”
肖稚鱼拍了拍她的手。按理前几日齐王已答应百官登基,宋常瑜身份也不同了,可这时两人都默契的未提此事,仍和从前一样相处。
肖稚鱼和她寒暄两句,目光一遛,看向仆妇手中抱着的襁褓。
宋常瑜唤人上前,掀开襁褓,露出孩子圆乎乎,白嫩嫩的小脸。外面冷风拂面,孩子眨着眼睁开,嘴一张一合,咿呀咿呀不停,口水也跟着流出。
仆妇忙给她擦嘴。
见这孩子讨喜可爱,众人都笑起来。肖稚鱼道:“外面风冷,先进去坐吧。”
到厅内坐下,叙话小半时辰,逗弄一阵孩子,宋常瑜将长安城中发生的事说给肖稚鱼听。等茶水稍凉,孩子闭眼又要睡觉,她让仆妇抱着孩子出去,转过脸来,愁容满面,欲言又止。
肖稚鱼让婢女退下,宋常瑜眼泪已垂下来,站起身,对着肖稚鱼郑重行了一礼,“齐王真是被百官所逼,尤其是京兆那几姓,还请豫王妃救我们。”
历来皇位之争最为残酷,尤其是登基过后又被赶下来的,被皇帝忌惮,几乎都没个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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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
肖稚鱼忙伸手搀扶起宋常瑜, “齐王殿下能开城相迎,免了长安战祸之乱,心意自明, 豫王是明理人,不会受人挑唆。”
宋常瑜听了这话,悬着的心落回实处, 眼泪却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肖稚鱼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泪, “怎么反而哭上了?”
宋常瑜道:“不怕你笑话, 因那个位子,齐王与我有段日子了,都没能睡个囫囵觉。”
肖稚鱼听了不觉好笑,担惊受怕的日子是什么滋味前世她最为了解。
两人又说了一回话,孩子睡醒哭闹, 宋常瑜不好继续打扰,便告辞离去, 临走时悄悄对肖稚鱼道:“对兴庆宫那位不能掉以轻心。”
肖稚鱼点头,“我会转告殿下。”
……
李承秉带着一对亲兵,先去了裴相府上。自先帝暴毙, 裴相不久就称病,少有参与朝政,这时府门大开,他迎到门前, 面色红润,哪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两人进府谈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李承秉要走之时, 裴相送至门前, 面露犹豫, 欲言又止。
李承秉道:“裴相还有未尽之言?”
裴相道:“殿下以雷霆之势平定叛乱,实是大善,河北,山西,关中之地百姓已受战乱之苦,日后还需以调养民生为重,长安乃是都城,殿下的举动天下瞩目,当以谨慎为重。”
李承秉摸了摸下巴,“莫非裴相担心我也学先祖,来一回玄武门?”
裴相没想到他说得如此直白,苦笑摇头。
亲兵牵了马来,李承秉翻身上马,这才扔下一句“把心放回肚子里。”
裴相躬身行礼。
此后半日李承秉又见了朝中几位臣子,其中也包括赵氏与肖思齐。
等安排好政事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王应青率领亲兵在前面开道,问是否回府,李承秉道:“去太极宫。”
王应青问道:“殿下可要多带些人去?”
李承秉斩钉截铁道:“不必。”
由朱雀大街入承天门,宿卫听到豫王之名,无人阻拦,李承秉进入宫门,就见齐王李承铭身着一身白衣,身形挺拔,萧萧瑟瑟,高衍等宿卫在不远处守着。
李承秉翻身下马,缓缓上前。
李承铭双手作揖,“七哥。”
李承秉道:“怎么在宫门等候?”
李承铭道:“太极宫非我能居之地,唯恐让七哥误会,不敢入内,只能在此处侯着。”
他如此坦言,李承秉笑着道:“何必如此见外,前些日子辛苦你了,还与京兆那几姓纠缠那么多时日已是t?不易,找一处地方说话吧。”
李承秉并未入太极殿,而是让人在原来东宫殿收拾了一处出来。兄弟俩步入殿中,看着周围草木凋零,各有心思。
李承铭行走时自然而然落后小半步,李承秉看了看他,道:“先帝在时,邀我兄弟在此小聚,可还记得?”
李承铭点头,“记得。”
皇家兄弟并非天性爱争斗,先帝为太子时,对兄弟几个照拂颇多,李承铭念及旧事,感慨道:“先帝暴毙在兴庆宫内,我与吴王也曾有过怀疑,只是被朝中官员阻拦,又有太上皇旨意在……”他倏地长叹。
李承秉道:“广平王逃出长安,已将真相告诉我,这次回来,就要和他们好好清算。”
李承铭忙问内情。
李承秉将前后始末尽数告知。
李承铭听着起了一身冷汗,他早就猜到先帝暴毙或有内情,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被毒杀,又想到沈家与京兆世家逼着他继承大统,若真就坦然受之,传令天下,这次豫王进京他会落得什么下场。
李承铭道:“七哥,我不知真相,如若不然,就是死也不会同意逆贼沈家所为。”
“沈家蒙蔽天下人,不怪你。”
宫人进来问是否摆饭,李承秉点头,很快便有菜肴送了进来。
两人一面吃饭菜一面说话,李承铭逐渐也放松下来,李承秉问道:“听说你添了个孩儿。”
李承铭露出一丝笑,道:“是个女孩,长得更像王妃。”
“像你,像王妃都好,肯定是个美人坯子,”李承秉道,“孩子在哪儿,抱过来看看。”
“王妃带着孩子,并未入宫,今日,该是去拜访豫王妃了。”
李承秉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齐王妃是个聪明人。”
李承铭立刻知道他已经看穿自家打算,就算豫王容不下他被逼答应登基之事,让齐王妃去找豫王妃,也是给她和孩子求一条生路。
李承铭苦笑,说不出辩解的话。
李承秉却不在意,道:“稚鱼常说,你的王妃虽体弱,却是个外柔内刚极有主意的,日后也要常走动。”
李承铭怔了怔,心绪起伏不定,刚才见面时李承秉说不怪他,他只是半信半疑,历来事关皇位都是残酷的,就算是兄弟,谁又能容得下一个曾经答应登基的兄弟。
可眼下他说的这话,分明是种承诺。
“我容得下,”李承秉似是看穿他所想,缓缓道,“康福海造反,沿途卷进来多少地方,为了平定叛乱,国库已耗费大半,若是朝中再乱一次,苦的全是百姓。我也不忍再失去一个兄弟,所以我容得下,你也不要多想,日后与王妃孩子一起安稳度日。”
李承铭久久无语,忽然放下筷子,长身而起,对着李承秉行礼,“多谢七哥,这一生,我绝不会做任何背弃七哥之事,若是有违,叫我……”
他的赌咒发誓被李承秉制止,“行了,发什么毒誓,我信你。”
李承铭坐回原处,心头大石仿佛都被搬开,豁然开朗,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触动,他思索片刻,道:“沈家几次派人来劝我,还提及我母妃之事。”
李承秉问道:“你信了?”
“当年后宫之事已难查证,可先帝宽厚,待我极好,我岂能心存怨怼,”李承铭道,“况且我有妻有女,又怎能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就不顾她们的性命。”
他言辞真挚,李承秉略略点头,想起前世之事,叹道:“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