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谁人不知余老板


    拳馆内的选手休息室空荡寂静, 蓝色的地板打了蜡,光亮得几乎能倒影出天花板的横梁。仿旧的横梁错落有致,墙边嵌着装饰性铁艺和昏黄的壁灯, 看得出花过一番心思,但实用性几乎为零。


    房间里只摆着两张白皮榻和几把靠墙的单椅,角落里一排更衣柜打开着一个, 里面挂着石宽的帆布包,包里塞着毛巾、T恤和一瓶几乎喝空的矿泉水。


    在更衣柜前面, 堆着一地瓶瓶罐罐的药水和未盖紧的止痛喷雾,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与红花油混杂的气味, 呛鼻又让人疲倦。


    石宽赤着上身坐在椅子上,正用单手把冰袋压在肩膀上。他的肩膀已经肿得高高隆起,青紫斑驳,从锁骨延伸到后肩, 皮肤滚烫。被刚才场上的对手实实在在地撩了一脚,效果等同于被硬物砸中,蓄起一片瘀血, 骨头也许没事,但疼得一阵阵发麻。


    他低头贴药,指尖无意间掠过一道浅白的痕迹, 是打拳时留下的旧伤。两年多下来,这样的伤痕在他肩背上横七竖八, 像谁在他背后胡乱划拉过几笔。


    肩膀微微起伏着, 肌肉线条紧实而克制,不是健身房练出的浮肿肉感,而是搏斗中自然积出来的结实与沉稳,像岩石风雨中自成形状。


    但他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动作一板一眼, 神色木然,像是在修理一件功能损坏的器具,仿佛那副身躯根本不属于自己。


    门被推开,一个人影晃进来。


    “宽哥,还真是你。”


    潘力穿着半干的汗衫,走路带风地进来,手上捏着一瓶运动饮料:“我刚在外头听见了点事,立马就下来找你了。”


    石宽没抬头,只“嗯”了一声。


    潘力大大咧咧坐下,把瓶盖拧开,“你猜我刚才在哪?换水的时候,正好碰上楼上包间里的VIP们点人。”


    “……”,石宽动了动肩膀,眼神没变。


    “你差点没能上场你知道吗?”潘力压低声音,“我就在那包厢门外,老板进去的时候没关好门,里头说话一清二楚,”,他顿了顿,眼里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他们正翻选手名册,念着念着——念到你名字那会儿,有人说了一句:‘我不太想看他上场。’”


    这种事之前倒是没遇到过,石宽面无表情地听潘力继续说着:“咱们平常玩命地打一场也才那么几张票子,好不容易有贵宾过来上表演赛时才能多挣一点,竟然要拦你,这人也太坏了。”


    听得出来潘力真心实意的在为自己愤慨,石宽便安抚他两句:“也不一定是坏,不过那些人不理解我们,有时候会有些……善心吧。”


    这么说起来的话潘力便想起了之前一个拳手,体格稍微孱弱了些,平常的场次因为赢不下来没多少收入,只好指望着表演赛捞一点,结果有那比较“心软”的VIP,心疼他瘦弱要挨揍,舍不得让他上场,最后硬生生把他逼得退出了。


    “这不是断人财路嘛,”,潘力吐槽。


    忍着肩膀上的痛楚,石宽很勉强地笑了一下,站起来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自从失去在张嵩庭那里的保镖工作后,他就以打拳的收入补上了月供的亏空。频次是一周两次,老板曾经问他要不要改成每天一场,这样就算作了正式拳手,押注变高,每场的报酬也会翻番。


    薪酬变高当然很好,但是石宽自忖自己并没有专业的技术,打得全凭本能,该挨打就挨打,该进攻就进攻,一场下来总要落点伤。一周两次勉强能把伤养好,改成一天一次的话新伤压上旧伤,他很快就会吃不消了。


    ……其实他现在就有点吃不消了,以年纪来讲他不算大,但在周围这一圈拳手中已经算“老”的了。但是他又不能停下来,终于还清了养父车祸时欠下的赔偿金,养母又会提出新的要求。


    背负着贪得无厌的养母和无所作为的石未竞,他越来越频繁地产生了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帆布包被他没做过多思考地背在了右肩,粗布边正压上肩膀的伤口,紧皱着眉把包拿开,石宽准备再压一会儿冰袋,就听到他身后的潘力啧啧有声:“谁会不知道余老板……”


    石宽手一顿,冰袋从指间滑落,砸在地上溅出一圈凉气。


    他缓慢地弯腰捡起冰袋:“你说什么?”


    “咱老板刚才拍马屁顺嘴说的,”,潘力看了他一眼:“哦,余老板就是说不想让你上场的那个。”


    一瞬间,嗡鸣在石宽耳边炸开。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可是自己认识除了他之外姓余,可以坐到那个位置的人吗?


    石宽盯住了潘力:“你看到他了吗?他是不是很白,然后……”


    潘力听着石宽的描述,莫名其妙地挠挠头:“白倒是很白,穿着裙子。虽然声音有点中性,但是腿和脸真的绝了。”


    “……”在两三秒的怔愣后,石宽往门口迈了一步,迈出之后才回头:“他在哪个包间?”


    “218,”,潘力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思,“你认识她?”他一把拉住要往外走的石宽,“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


    “一会儿再说。”


    “但是她已经走了啊!”


    石宽回过头来。


    望着对方那怎么看都有点落寞的神色,潘力也难得多愁善感了一下:“她那个包间的人走了我才下来的,包间都退了。你要找她的话可能得等下次了。”


    石宽怔在原地,像是一口气没提上来。他垂下头,鼻翼微微起伏。


    “你认识那位余老板?难不成她还真的是谁都认识啊,怪不得那么多人哄着呢。”


    “啪嗒——”,一滴血从石宽的手肘滴落在地,染出雪花状的暗红。


    “唉?你胳膊!”潘力惊呼了一句。


    石宽这才低头看,原来肘窝那里的伤口又崩开了,血沿着小臂流下,滴进掌心。


    “我去冲一下,”——更多的只是想要透透气,石宽走出去。


    ————


    站在拳馆外面,夜风鼓动着,酒气、汗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虚浮而轻薄的气氛。


    裴度川在三三两两站着的朋友外圈,低头查看手机,他收到了助理的一条消息,说收到了联系人为石宽的一条入住“颐余年”养老院的申请。


    “颐余年”正是余家的产业,在余父去世而余知洱暂未回国的时期,其中的事务有一部分由裴度川插手打理。对这所养老院的入住标准、背景审核,他再熟悉不过。


    石宽知道这家养老院是谁的吗?应该不知道吧,否则再没有神经的人也不会做这么尴尬的选择吧。


    视线扫过一边的余知洱,裴度川坏笑着弯起眼角:刚刚回国,余知洱应该还没时间去养老院那边,那么正好让他好好玩一玩。


    回复了助理:【让他到现场报名】之后,裴度川熄掉屏幕,看向前面那道纤细匀停的身影。


    余知洱正和朋友们商量一会儿去哪里续摊,毕竟时差原因,余知洱此时还精神抖擞,照例他们会带余知洱玩到困为止。


    讨论结束后,余知洱反手用手背压了一下额头,表示想要去补下妆,背对着众人,他从后门口走进去。


    洗手间门前的走廊光线昏黄,天花板蓝色的灯带只提供着最基础的照明效果,不过正适合洗手间这种偏于私密的场所。


    石宽站在门口,将袖子撸到肩头,往冲洗过的手臂上涂着药水,这时他余光捕捉到有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孩儿走了过来。


    目测自己会挡路的石宽往旁边让了让。


    女孩的脚步略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前行,石宽以为她会进女洗手间,但女孩儿只是停在了门口左侧靠墙的一角。


    背对着他站住了,女孩儿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的化妆镜和唇釉,动作很灵巧,只是补一下脱掉的妆容。


    非礼勿视地低下头,石宽继续清洗蜿蜒着血迹的伤口,酒精混着药水沁进裂开的皮肉,颜色几乎有些缤纷的美丽。


    用纸巾把混着血水的药水吸掉,再往旁边的纸篓一扔。动作很小心,却还是牵动了伤口,肘下一跳,他闷哼一声,眉心狠狠蹙住。


    就在这眉峰未展的一瞬,石宽的视线不经意地撞进了那只化妆镜中。


    那只镜子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镜面干净如新,被捧在手心里,角度恰到好处地斜斜地反射出他此刻低着头、眉骨紧锁的侧脸,以及鬓角溢汗的黑发。


    而镜子正中的那双眼睛,漂亮而漠然——


    正看着他。


    ————


    加班到这个时候真是够呛,如此腹诽着,盛民莱换好衣服本打算离开,却在往电梯那边走时脚步一顿。他瞥见B区门缝透出的光线,嘴角勾起一丝带着讥讽意味的笑,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


    果不其然,是石未竞。


    “果然时薪就不该一样啊,”,他怀着一点骄矜得意说道,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屏幕,“同样的工作,正常人八个小时能做完的,有些笨人却得花上十个小时,甚至更多。要时薪还一样,岂不是对高效认真工作的人太不公平了?”


    石未竞顿住手上的敲字动作,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回道:“……是临时加的工作。”


    盛民莱鼻音一哼,像是懒得再听解释,倒是饶有兴致地走近了几步,左手搭上石未竞的肩膀,“对了,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余总要辞职的事吗?”


    石未竞猛地抬头,眼里骤然亮起一丝希冀:“难道说……”


    难道说余总要撤回辞职申请吗?满怀希望地回头,正对上盛民莱早有准备的恶意笑容:“想什么呢,他肯定还是要辞职。不过——”,他轻轻拖了个长音,“不过辞职之后我们也能时常见到他就是了。”


    “……为什么?”石未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问出口。


    盛民莱睁大眼睛,一副震惊模样:“你该不会真的没看吧?”


    “什、什么?”


    “我昨天发给你的邮件,”,他一字一顿,“关于和余总合作的新项目。之后几批面向老年人群通过了临床测试的药品,将由余总那边接手试点落地。”


    看石未竞一脸呆傻的样子盛民莱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看!”他嚷道。


    “哦哦……”,连忙打开邮箱,先点击了“一键已读”的按钮清掉红点,石未竞很快找到那封邮件。


    在估计着石未竞已经读完后盛民莱才开口:“项目前景很不错吧?不过我不想让余总太顺利,”,他似笑非笑,“当然,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啦,让我也体验一把当余总甲方的感觉啊。”


    凭什么要余总承受你的恶作剧啊,石未竞心里因愤郁翻腾起来:“对了,第一次商谈是什么时候?”


    “下周四上午九点。我亲自去,”,盛民莱答得轻松。


    在心里检索了这个时间,石未竞立刻接口:“那天……好像不巧,盛总您有一个重要的预定。”——其实预定并不一样要选在周四上午,但是不想让盛民莱和余知洱见面,他说的好像一切已经定下来了一样。


    “竟然这样?”盛民莱皱眉,问是哪个公司的预定,在发现是不能耽搁的预定后他沉默了片刻:“那知洱那边就你去吧,你能做好吧?”他问,“你办事毛手毛脚的,别给余总带什么麻烦吧。”


    让他去正合石未竞的心意,他立刻回答:“我不会连累余总的。”在盛民莱离开后,他抿紧嘴唇把盛民莱提出的“小恶作剧”的方案改掉:盛民莱这种混蛋怎么配欺负余总?他恨恨地想。


    已经换了内里的石宽侧躺在地上,他本来大概应该是从轮椅上翻倒下来昏厥的状态,不过此时他正睁着眼睛,注视着一只蚊子移动细长的足肢在他的手背上找一个最佳吸血位置,耳朵听着外面传来的隐约争执声。


    “我为什么不能进去?”他听到一个很干净的声音这样问道,一句话抑扬顿挫被他咬得标准清楚,从声音听起来就是一个性子偏软的人。


    守在门口的佣人神气得很:“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凭什么非得让你进,你以为这是你家?”


    小春凤看着他,一双未经过多修饰的眉毛慢慢蹙起:“这也不是你家。”


    这样说下去,话赶话是可以吵起来的,但是小春凤说话依然没什么力量感,听得石宽心中发急,颇想站起来踹开门给这喧宾夺主的佣人两巴掌。


    如果他不是个瘫子的话……


    “……!”


    腰腹往下稍微灌注了些力气,石宽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以两条腿的力量坐了起来:他的两条腿是能用的!


    盘腿坐在地上,眼睛盯着门的方向随时预防有人推门而入,石宽脑中急速思索着:这不应该,按余知洱的说明,在他穿越的这个节点,他的双腿已经废掉了——被盛民莱开车反复碾压而过。


    在刚到石宽身边工作的那段时间,盛民莱是极其感激石宽的,在这里,盛民莱收获了金钱、闲暇以及大量让他飘飘然的羡慕目光,但是唯独有一个遗憾:他心爱的小春凤不属于他。


    并且每次看到小春凤和石宽相伴出行、接吻亲昵,他的心就总如同被放在了油锅里煎熬,一遍又一遍。


    要得到小春凤,需要更多的权势财富,但是这些石宽不肯给他,在石宽身边忙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个司机一个助理一个秘书——一条狗!


    而要得到小春凤,同时需要小春凤不再有石宽这个恋人,但是这也做不到,因为他们两人相识相知,彼此少年明月般的存在,不会因为一条狗的想法而分手。


    盛民莱在年复一年的煎熬中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除掉石宽。


    于是就有了那一场表面是对于小春凤实际针对石宽的绑架,有了石宽废掉的双腿。


    在此之后,盛民莱以石宽伤病为契机,如同藏匿在臭水沟草丛里的毒蛇,张大了嘴侵吞起魏家的产业以及懵懵懂懂的小春凤……


    正在他继续琢磨这件事时,余知洱忽然得意地发出笑声,将石宽的思绪从世界线中抽离出来:“这就是本统统的功劳啦!本统统让瘫痪之人顽强站起,重现医学奇迹!”


    发完颠,余知洱才哼哼唧唧地解释:“早就告诉你本余知洱在之后的小世界中大有用处吧,事实上,你每个世界积攒到的攻略好感值都会用于加强余知洱,也就是我的能力,不要觉得亏,”,觑见石宽挑眉,他急匆匆补充,“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余知洱加强的能力又能在各个方面对你进行帮助,就比如你的腿啦。”


    心内还是觉得余知洱用处不大,不过好歹是从废物变成了有一点利用价值的垃圾,石宽还是吝啬地露出了一点含蓄的笑容:“除了治好我的腿,你还有什么功能呢?”


    余知洱大言不惭:“目前还没有!以及,并不是治好你的腿,余知洱这次的辅助功能是让双腿瘫痪的你在需要的时候自由行动,限制次数五次。”


    石宽微微垂下眼睛:果然还是个废物。


    “总之比闪现那种一生一次的技能好一些不是么?”,他很知足常乐,“那这次不算进次数吧?”


    “……”


    有时沉默也可以震耳欲聋。


    石宽:“……你的意思是,你将只有五次机会的宝贵技能随意浪费了一次用在炫耀你的能干上,是这样么?”


    余知洱显然也意识到了一丝不妥,瓮声瓮气道:“这样更能直观地让你理解不是吗?”


    石宽:“你可以用你无时无刻不能闭上的嘴向我说明,我能理解的。”


    在他和余知洱发生争论时,门外的对话也没有停止——本来也可以发展为争吵的,但是因为小春凤实在是个体面人,所以还是一人一句心平气和。


    “别以为自己是个明星就趾高气昂的,就你们这些明星最害人了,”佣人听上去对小春凤的职业还颇为不满。


    小春凤觉得受到了冤枉,暂时忘却了初衷:“我没有趾高气昂的。”


    石宽“呔”地叹口气,心道你和他掰扯这些做什么,两个巴掌下去保管他就老实了。


    不耐烦地摆摆手,佣人示意小春凤别来烦他了:“总之没有曹哥的同意谁也不能进去。”


    小春凤听到这句话楞了一下:“曹哥……是小曹让你们……”


    他的话被一个很冷硬的声音打断了:“干什么呢。”


    小春凤被吓了一跳,还没转过身就感觉一个高大的身形从后面笼罩住了他。他瑟缩着躲了一下,才仰脸对身后的人招呼:“小曹。”


    盛民莱比小春凤高了大半个头,此时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乌黑的睫毛垂下来,柔和了他饱含欲/念的目光,他弯起嘴角,自以为非常温柔地对小春凤笑了一下——但是却让小春凤感到极度莫名其妙:西连哥的司机为什么要对自己笑?


    盛民莱目光抬起投向一脸谄媚的佣人,不悦道:“谁给你的胆子拦声声的?”


    此话一出,两脸茫然。


    佣人迷惑而恐慌地观察着盛民莱的神色:谁给的胆子?当时就是眼前这位曹老板了,但是不用想也明白自己是哪里惹怒了曹老板,没道理啊,从来没见曹老板对这位小明星有什么表示的。


    而小春凤看着盛民莱的侧脸,也有点奇怪,这个名字也是他能叫的吗?嘶,话说他之前怎么称呼自己的来着,好像他和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话。


    正是春末夏初,小春凤穿着一件款式简单但在肩膀处加了撞色设计的T恤,此时盛民莱紧紧盯着那段裸露在外的瓷白小臂,忍住上手去抓的冲动,他很绅士地对小春凤笑:“抱歉,下面的人不懂事,稍后我会警告他们的,”停顿了片刻,他被自己的深情所感动,“你在这里,哪里都能去。”


    小春凤看着他,总觉得后背凉森森的,并且下意识觉得他话里的意思让人不舒服,不过没等他天真无邪地发表出什么疑问,门开了,盛民莱一手握着门把手,一边解释着他不让人进房间的原因:“魏总腿受伤之后总是精神不太好,嗜睡了很多,我想不要让……”


    看到石宽的小春凤发出一声惊呼:“西连哥!”


    石宽自然早已经按最初的姿势装起了晕——这几个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了半天,竟然还真的让躺在凉意正好的木质地板上的石宽生出了几分睡意。


    余知洱在刚才已经对他进行了补充说明,在石宽腿废掉之后,盛民莱借着贴身照顾之便,经常暗地里喂给石宽一些催眠类的药物,他似乎非常享受折磨石宽的感觉,会在石宽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时把他从轮椅上推出去,看他在地上因为碰到伤处而疼痛地打滚爬行的样子。


    而在事后,盛民莱又会满脸无辜地把石宽扶起来,然后隐晦地责怪石宽不应该乱动从轮椅上翻下去,仿佛一切都是石宽的错误。


    就像现在这样,盛民莱胳膊穿过石宽腋下把他拖到轮椅上坐好,声音里听不出不满,但话却是责怪:“魏总您怎么又摔下去了,这都是这周的第三回了。”


    “唔,”石宽皱着眉含糊地咕哝一声,眼睛半睁着,因为的确是刚刚睡醒,让他也有了几分迫真演技:“我又摔下去了?”


    “是的,”盛民莱垂着头,回答的一板一眼。


    屋子里安静了一两秒,随后,毫无征兆地,石宽抄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砸向了盛民莱,口中叱道:“是的?是什么是?你照顾我就是这么照顾的?”


    看样子在当前节点,盛民莱虽然已经开始出手对石宽不利了,但是或许是还没有绝对的把握拿捏住石宽,因此对石宽还保持着作为下属基本的本分尊敬。


    所以此时不先揍他几顿出出气更待何时?


    盛民莱反应还算快,在台灯砸过来时抬手挡了一下,但是那盏欧式的笨重台灯依然在他的脸侧划出了一道口子。


    站在门边的佣人存在讨好的心思,往前凑了上去,在看到盛民莱对自己的行动有所表示才意意思思地停住。


    石宽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心里暗骂:蠢货,当自己现在就死了不成?


    盛民莱暗暗对佣人打了个手势让他出去,同时他头垂得更低:“非常抱歉魏总,最近有一些事情要忙,疏忽了对您的照顾,之后魏总要睡觉随时叫我,我会把您抱到床上去睡。”


    石宽冷哼一声,没接他的话,不过对着躬身正要退出去的佣人,叫住他道:“给我冲杯咖啡过来。”


    看得出来这个佣人完完全全是盛民莱的人,在收到石宽的指令,他第一反应是看向盛民莱寻求指示。


    而盛民莱接住这个眼神,心中大骂此人是个纯种的笨蛋!心里大怒,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一蹙眉,很担忧的样子:“魏总,您的腿有伤,咖啡说不定不利于伤口愈合。”


    这样一问,让佣人的小动作也成了是衷心为主。


    石宽目光沉沉地从他脸上扫过:“没关系。”


    佣人离开后,石宽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手里一下下捏着小春凤的手,仿佛刚才的一切不快都没有发生,他侧着身子随意地问起了小春凤剧组里的事情。


    当佣人端着一杯飘着苦涩的咖啡进来时,他们正谈论到当下一个红遍全网的青年偶像。


    漫不经心的,石宽在接过咖啡时朝佣人一笑:“你觉得他怎么样?”


    第62章 对视


    余知洱望着镜中的那只描画了眼影的眼睛……形状太熟悉了, 熟到令他头皮一瞬炸开,耳边像炸开了什么东西,嗡的一声响。


    他抬起头, 不可置信地看向石宽。


    后者已经收起了镜子,在平滑的镜面上,那只美的令人心惊的眼睛轻轻垂下, 犹如寒铁掠过水光。然后将唇釉扣上盖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他低头拨了拨耳边的碎发, 往外面走来。


    余知洱回过神, 立刻几步追上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触到的皮肤冰凉,骨架相较于正常男性纤细了一些,但略坚硬的质感无疑是名男性的小臂。


    石宽静静垂眸看了一眼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 沉默了一息后,忽然细碎地颤抖起来,他逃脱窒息感般地急切掰开了余知洱的手指, 后退一步,重新恢复成了冷静自持的样子:“好久不见了。”


    他说完这句,就像是在与一位多年未见的旧朋友客气寒暄, 语气干净、冷静,带着不动声色的礼貌, 轻轻点头, 转身要走。


    余知洱的手在空中停着,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已经没有办法联系上石宽了,如果这样放他走了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我爱你,”, 仿佛是自然而然的,或者是冥冥之中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那个背影顿了一下,但是出口的声音依然很冷漠:“谢谢。”


    “那天晚上我伤害了你,很抱歉,我一直想向你道歉,然后说清楚我的心情——”余知洱喉咙发涩,再次跨步上前抓住石宽,但这次石宽的反应很大,像被烫到了一样猛然一抖。


    他向后退时脚下的高跟鞋扭了一下,脚踝随之一歪,身体失衡下,撞上了刚从洗手间出来的男人。


    “余老板?”那男人下意识扶住他,有些诧异地看着两人。他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游移了几秒,“如会回事?”


    刚才他们一行人就是等待这个男人才在门口的,石宽借着他的力量站直,感受了一下脚踝的情况:有一点疼,但是不到崴脚的程度。摇摇头,他轻描淡写:“没什么,走吧。”


    余知洱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的冰凉触感,一点一点往骨缝里渗——这一次,他没有再追上来。


    夜色铺满街道时,余知洱终于回到了家。


    老式楼房的走廊狭长而阴暗,灯光永远坏着,门一开,空气里相较于余知洱独居时多出了久病之人的药味。


    他一进门,看到养母竟然坐在客厅沙发上,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在笨拙地拨弄着手机给他挑选结婚对象。


    “这个长得不错,来年师范毕业,现在在小学当老师,”,她一边翻一边念叨着,“上次给你介绍了女孩子,你连来都不来,真是没良心。我都这样了还替你着想,要么说你是个白眼狼呢。”


    如果在平时余知洱或许有耐心敷衍一下养母,但是今天晚上……


    把包放在沙发上,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脸颊凹陷、嘴唇向外突出的养母,忽然开口:“我没有求过你做这些事。”


    在养母口出恶言之前,他继续说道,说出了他从知道这个事实开始就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你这么执着于催我结婚,是因为你的亲儿子是个同性恋吗?”


    余知洱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房间里倏然沉寂。养母的脸色刹那变得狰狞,嘴角抽动着:“你说什么?你再敢说这个?”


    余知洱恍若未闻:“那么告诉你,我也是,所以不用再给我联系相亲对象了,我不会结婚的。”


    “你!你个变态东西!”养母尖叫起来,手里拎着遥控器就想砸过来,脚却根本迈不出来。糖尿病造成的神经病变和关节退化让她只能跛跛斜斜地捶着沙发边缘,胳膊无力地挥舞着,像溺水者扑打水面。


    余知洱面无表情地伫立在她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谩骂声渐渐变得破碎,杂音像风穿过裂缝一般灌进养母的嗓子。忽然她的声音停了一拍,头一歪,像是忽然忘记了自己刚刚在说什么。接着是极低的一声抽泣,含混不清,像是错乱间在讲梦话:养母又开始犯病了。


    “光不抽烟不喝酒有什么用……我不稀罕让你守着,你出来挣钱来吧。”


    她望着空荡荡的墙角喃喃自语:“这个家你是不管了,这两个半大小子我哪看的过来……”


    准备把养母带回房间休息,余知洱蹲下来,听到了一句他从没想过会从养母口中说出来的话:“小竞鬼机灵着呢,知道我不打他,老是抢小宽的东西,作业本,你明天再买两本回来,偷着给宽儿。”


    “……”余知洱闭了一下眼睛:“我们就到这里吧。”


    养母并没有自己面前有人的感知,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柔和,像是陷入十几年前的旧梦中。


    “不要让我再恨您了,”余知洱一字一句,“你坚持要来的那家养老院,我已经替你申请了。费用我会全额付清。但是,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当我是你儿子了。”


    养母扭了一下脸,瞳孔中空无一物。


    余知洱预计以送养母进“颐余年”养老院作为摆脱这个一直牢牢缀着自己的家庭的起点,然而翌日千辛万苦地将养母带到位于半山腰、外部带有一点园林气息的养老院,他却连门都没有进来。


    在接待的护理员确认信息后引着他们往里走时,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女性接待员礼貌地拦住了他们,面带职业性的微笑:“非常抱歉,石先生,目前院内床位不足。昨晚系统更新后,预约顺序有了临时的调整,给您带来不便之处,万望见谅。”


    并不是能够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然而接待员道歉道得真心实意,让余知洱发不出火来,她还取出一份纸质表单,双手递出:“您这边的登记信息我们已补充完善。后续一旦有空缺,会优先通知您,绝不耽搁。”


    “再次致以万分的抱歉。”


    院门内,阳光正好,四周是一种带着淡淡树脂香气的园艺式空气。这里安静、干净、昂贵,似乎连地上的落叶都被筛选过般,毫无脏乱感。


    他原以为今日是个终点,也该是个起点——养母入住,他从此摆脱这具沉重到骨血里的“养子”身份。


    但这计划被打断了。


    突如其来的“等候安排”让他的心里空白起来,把刚刚交给他的回执单叠起来,他一时间几乎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余知洱并没有马上开车离开。


    刚才一路蜿蜒上山,已经消耗了养母大量的体力——如果现在再开回来,两个小时山路来回,她很可能会扛不住。


    院外西南角是一片不大的果林,是养老院附设的采摘园,除来作为养老院新鲜水果的来源,也偶尔会组织老人和亲属来这里采摘水果做些活动。此时还未到成熟期,一树树果子带着青涩,挂在枝叶间。


    余知洱推着养母进到果园,想让养母歇一会儿。


    靠在一棵树上,余知洱看着指着树上的果子和空气对话的养母,再次感到了疲惫。


    ————


    “颐余年”后方作为余家住宅的二层楼里,石宽正坐在沙发上,手指替母亲剥开葡萄皮。


    来这边并不是他今天的计划。


    前一晚朋友们兴致勃勃地要带他通宵狂欢,石宽也答应了,但自从在拳馆遇到余知洱后,那种心绪未平的困倦感便像潮水似的涌来。


    又在一个朋友的家庭影院里看了一部这两年唯一口碑不错的国产电影,他就提出累了睡在了朋友家里。


    草草洗完澡躺在床上时短暂地迷糊了一会儿,然而凌晨就又醒了过来。想着再躺下来也是浪费时间,他便早早出门到了养老院这边来看妈妈,还顺便约了另一家药企的经理,算是稳固一下这两年他借助蔚迟副总裁身份积攒的人脉。


    清晨的山风带着潮湿绿意,窗外竹林簌簌作响,石宽披着一件颜色淡雅的衬衫,倒真有种初春晨行的味道。


    石宽的妈妈一早已经起了,穿着法式睡袍和围巾,见到石宽后非常惊喜地拥抱了他:“你一直不来看我让我超级寂寞呢。”


    还没表示歉意就听妈妈继续说:“所以我报了旅行团来旅游哦。”


    “你要来旅游?”石宽点头,“正好来散散心也好。”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电量不足的提示,便把充电线插上,顺口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还没定呢,”,石宽妈妈捋了捋鬓边的碎发,语气懒洋洋的,倒像是在聊一件临时起意的下午茶而非一次出国远行。


    说着又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彩画,递给石宽:“这是我最近在学的东西。水彩,如会样?老师说我还挺有天分的。”


    笔触虽然很有瑕疵,但是用色非常大胆,橙与紫、钴蓝与灰绿交错,跳脱的画面竟然非常的有表现力。


    石宽接过来认真看了看,笑着称赞,“我妈不止长得美,连画画都这么有风格。”


    母亲轻轻“哼”了一声,眉梢一挑,得意地接了这句:“那是当然。”


    她向来如此——热情、自信,乐观得几乎让人觉得她是个感受不到痛苦的人。半年前父亲来世那阵子,她也没哭,只是望着骨灰盒沉默了会儿,然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走了也好,老拖着病身子活着,他自己难受,看着的人也不舒服。”


    又一边替石宽正衣领,一边打趣:“你爸这几天邋邋遢遢的,正好没有他,咱一家子的颜值就上来了。”


    当时石宽没说什么,现在回忆起来,仍觉得有点苦涩——她的情绪总是被层层包装得鲜亮热烈,藏得很深。


    “我今天一天都在养老院这边,妈你要是出来玩的话随便出来就行。”


    “不用你说我也是随便来玩的,”,妈妈站在插座那边,拿过了一支电热梳整理着头发,朝石宽俏皮地一眨眼,“他们好像看出来我就光会玩儿了,有什么事更愿意来找小裴。”


    “会玩有什么不好?享福的人才会玩。来,张嘴,”,石宽把来了皮的葡萄喂到两只手都被占着的妈妈嘴里。


    母子二人又随意唠了几句家常,石宽从家里出来,见了今天约的药企经理。说是要对药品投放策略进行考察,但只是说的像模像样而已,最后他们两人只是坐在茶室里喝了一会儿茶,算是走个过场。


    不过送出经理后,石宽从养老院的侧门往外走,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倒是起了“参观”的心思。


    从毕业开始家里的事情就从来不需要他插手,是以现在他对“颐余年”养老院的熟悉程度,用“参观”这个词也正合适。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鞋跟敲在石面上的声响被林叶削弱,石宽走得很慢,放任自己的思绪漫游。


    绕过一片矮林,他视线一转,忽然定在了远处的某个身影上。


    余知洱!余知洱?


    第63章 雨中


    然而这时余知洱已经走出了花园,转到了东边的大路上——山下不远处是家族名下的养老院,穿过养老院坐车就可以到市内了。


    他今天穿的皮鞋崭新,硬而不合脚,走在陡峭不平的山路上极为不方便。奈何他今天胸腔内一直憋着一片怒火,冲动行事。直到路上走了很久后,胸腔中那股怒火隐隐消散,脚上的疼痛才越发清晰地传来。余知洱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环顾四周,将皮箱“啪”的一下横放在路上,坐上去脱了鞋子抬起脚。从未受过远路的皮肤已经磨破了皮,血迹渗出袜子满都是血。余知洱用手背擦了擦脸却不慎让手上的汗水流入眼睛将眼睛蜇的更为疼痛。


    浓密的睫毛垂下,余知洱心内暗暗叹气,他母亲行事近年来越发的孩子气,但今天有一件事情她确实没说错:他做事的确草率了。


    信用卡早都被家里停掉了,他唯一一张自己的卡是他的工资卡,但两年没有工作进账,余额早就所剩无几。别说在这里打车下山,就连到了市里怎么吃饭都是个问题。


    扶着行李箱慢慢站起,余知洱一手将鸭舌帽压在头顶,一边皱眉往看不到尽头的山下望去。


    前几日阵雨连绵不绝,今天偏偏却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今天赌气出门,一粒水米未进,如今又渴又饿,脚还受了伤,要怎么从这里走下去呢……


    说到受伤,他有多久没受过这样的皮|肉伤了?


    或许也不是很久,就在17个月以前,就在3公里之外的观光云亭里,他就被六七个阿兹海默症患者的家属拿棍子敲了一顿。要不是他幸运地脚滑了一下,从山坡上滚落下去,只落得一个全身骨折加轻度脑震荡的结果,怕是要直接被那几个大汉送上西天。


    所以从这里跳下去或许就是一条下山的捷径呢。


    正当余知洱垂头凝思之时,忽然隐约听得不远处传来“沙沙”声。踉跄几步一手撑在树上,他扭头只见前方山坡下,一个灰蓝色身影的老人正趴在树杈上,伸手去够上面的苹果。


    他所在的位置很高,但所处的枝杈纤细,整个身子压上去树杈都跟着微颤抖,手指尖端不断尝试触动苹果表面奈何无论如何都抓不到,眼前的他往前稍一挪动,脚下的树杈突然“卡帕——”一声猛地一颤。


    原本好像被无形的潘多拉魔盒吸引的余知洱回神,立即起身冲向老人。


    “唉——危险!”


    余知洱迈步,脚底却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跑去,心里疑惑:什么情况,这个时间怎么会有老人在果园里?


    另一边,几十米外,老人对正尽最大努力以龟速往这边冲的余知洱恍若未觉,依然目不斜视地伸手去够身前那个红艳多汁的苹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苹果一定很甜,一定……


    树杈的颤抖越来越剧烈,终于就在老人将将把苹果攥入手中时,弯折到极致的树杈也发出了一声脆响,连带着老人一起向下极速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余知洱喘着粗气,稳稳揽住了老人的大腿。


    因为缺乏锻炼力量不足,他不得不将身体贴紧树干,暴露在外的皮肤被粗糙的树皮划破,余知洱“嘶——”地倒抽一口凉气,不悦道:“老人家!你这是在干什么?”


    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身形虽偏瘦但精神状态很好。会跑到山上果园里,老人毫无疑问是余知洱父母所开养老院里的人。不过他并未完全按照养老院的标准穿着,只下身穿了养老院分发的裤子,上衣却是一件圆领灰色长袖。


    无论是从树上掉下来还是被余知洱扶着站稳,老人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一种慈祥而轻飘飘的微笑,他的眼神缓缓从手上的苹果转到余知洱脸上,笑眯眯道:“这苹果甜!”


    余知洱如工笔勾画出的眉毛轻轻蹙起,本来已经滚到舌尖的损话被他不动声色地咽进了肚子——阿兹海默。


    这个老人有阿兹海默症,既然如此,那便可以解释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认知去做爬树摘果子这种危险的事情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余知洱心中就有一个愈来愈强的声音催他离去。


    不过尽管连续受伤心情不佳,尽管现在一看到阿兹海默的老人就会全身发冷,他依然不愿挂老人的脸,琥珀色的眸子微转,往苹果上一扫,随意一点头:“是,一看就很甜。”


    老人将苹果梗上的叶子撕去,随后无比轻柔地将苹果放入了地上一个绿色的大号手提包里,余知洱一眼看去,那包里已经装满了苹果。


    老人在包里挑挑拣拣,嘴里念叨着:“看着这树杈上的苹果不收烂在地里实在可惜,我就过来摘几个!”


    这片果园余知洱是知道的,除去作为养老院新鲜水果的来源,也偶尔会组织老人来这里采摘水果做些活动,所以这位老人摘些苹果自然也没什么——虽然摘这么一大包是有点夸张……


    给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打去电话确认了老人的情况。眼看手机电量不足的余知洱就要离开,胳膊却忽然被身后老人拽住,眼前不由分说地被递过来一只个大皮红的苹果。


    “孩子,你吃!”


    余知洱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摆手拒绝。既然决定不继承程家的养老院,那这附属果园里的东西他也不会再动。况且,看这位老人嘴唇都泛白干裂了,明显是缺水,老人都舍不得吃的苹果他要是什么道理。


    “老人家你吃吧,能把你送这家养老院的儿子女儿缺不了钱的,你不用舍不得。”


    “唉,这好东西我哪能吃——”


    正当老人执拗之时,果园大门处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和大呼小叫声。


    这女声极为尖锐刺耳,以至于隔着十几棵树,余知洱连脸都没看清的时候就已经被迫听了一耳朵女人的叫骂声:“真跟傻子似的啊!我去洗手间几分钟的事他就跑掉了!”


    几秒钟后,余知洱眼睁睁看着这位妆容精致,嘴里却不太干净的中年女士一把扯过老人,瘦长的手掌狠狠地在老人后背上拍了几下,似乎是在拍去灰尘,也似乎是在发泄心中愤怒。


    “刚给你买的衣服,又弄坏了不是?摔着哪儿没有?”似乎是因为老人衣服被挂了一个大口子,外加灰尘扑扑的脸,女人以为老人摔了跤,将老人拉着转了两圈检查伤势。


    余知洱现在对老人家属,尤其是罹患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的强势家属,一直都印象不佳。此刻看女人举止粗鲁,忍不住出声指责:“他没伤着,你这么晃他可就不一定了。”


    这句话成功将女人的注意力——以及怒火吸引到了余知洱这里。她瞪大眼睛,盯着同样一脸不善的余知洱:“你是这儿的员工吗?怎么照顾的人,就让他这么胡闹?”


    余知洱作为一个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今天连受两次伤,外加又累又饿,本就早已化身为精神负面集合体了,如今是一点就着。


    恶人先告状是吧?余知洱一哂:“现在是十一点二十,这个点所有老人都在大厅里等开饭,没有往外跑这么远的道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老人家是你带出来的吧。你今天来探视,把老人带出来,应该和院方定了免责声明,现在没看好老人怪到养老院这里来?”


    虽然自从那件事之后,余知洱已经不再关注老人这方面的事,但是在那之前,采样实验、试用反馈……他有自信来养老院的次数不比任何人少,所以对养老院的时间表、规章制度可谓了如指掌。想随随便便朝他撒气,省省吧。


    女人一手拉着老人,一手拎起那个绿色手提包。很显然,那个装满苹果的手提包重量不轻,成功让她本就皱起的眉头又紧了几分:“今天算我没看好他。但是之前进养老院的时候,你们口口声声说能改善他的老年痴呆,两年了,有效果吗?要是治好了他的痴呆,他今天会乱跑?”


    哇,怎么就把他和养老院绑定在一起了啊?好吧,也算她有眼光,余知洱腹诽道,同时因为女人的话不由自主回忆起了那场网暴闹剧:那次老人的家属也是这样说的,为什么治不好?你的玩具有用吗?卖那么贵不是骗钱?


    但是阿尔兹海默症本身病因不明无法预料,只能凭益智玩具锻炼大脑防止生病,而预防本身就是一个没有概率保证的玄幻东西。不难理解那些家属对此的排斥,不难理解,但他也无法接受。


    正当余知洱陷入回忆之时,一个磁性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女人喋喋不休的追骂:“非常抱歉叶女士,老人家每天都会到果园来这件事我应该提前告知您的,这是我的失误。和这位先生没有关系,他也不是我们养老院的员工,应该只是路过帮把手的好心人罢了。”


    男人显然是过来的很急,说话间隙还间杂着隐约的换气声,然而面色依然沉稳,只有起伏明显的胸膛暴露了他现在的疲惫。


    然而余知洱无暇顾及那些了,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就好像发生了一场小型的爆炸,轰的一声将他的神志驱到了九霄云外。


    第64章 我需要你


    石家老年痴呆的丈夫杀妻的惨剧发生过后,有人讨论一夜倾覆的兴兆科建;有人惋惜年过五十依旧未被岁月击败的美人石太太;有人津津乐道那场极尽奢华却再无后续的商业联姻。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这场那天生日宴本来的主角——石家的二公子……


    也就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


    平心而论,倘若石宽依然是当年的学长形象,穿浅色衬衫搭高定风衣,喷水生调香水,浑身上下打理的一丝不苟,余知洱或许还是会紧张,然而……


    深山果园里,暖融融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投射下来,借着这场金色的雨,余知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石宽变了。


    身心的疲惫和事业的失意让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一身饱和度过高的蓝色护工服和他俊秀温润的容貌相悖,让他透露出一种浓浓的违和感。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思维细致、成绩优秀的学长了,现在的石宽,只是一个身负巨债,无依无靠,只能委身在他程家的养老院里当个小护工的落魄男人罢了。


    然而,似乎完全不在意余知洱的目光和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石宽微微颔首,动作礼貌而得体,只声音沙哑:“麻烦你了。”


    余知洱依然看着他,回复轻而快:“没事。”


    说到这里,他似乎就无话可说了。五年过去,他们都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梦想破碎……不适合让他再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为一场恋爱撕心裂肺的哭闹了。


    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想走,阿兹海默症的老人、泼辣的家属,还有石宽都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应该走了。


    但是他抬脚之时,简直像挽留似的,石宽的声音响起:“……你要下山吗?我正好要送叶女士和叶先生下去,可以顺路带你一程。”


    沉默地摇头,余知洱避过石宽,缓慢地向山坡下走去。


    身后似乎传来了“沙沙”树叶被踩踏的声音,然而只是一瞬间——石宽没有追上来。


    他又没有追上来……


    终于,余知洱忍无可忍,蓦地转身,语气是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尖锐刻薄:“说起来我们久别重逢,不打个招呼怎么说也太不合适了。石总当护工当的还习惯吗?既然来程家的养老院工作,怎么不跟我这个前男友打个招呼?见外了吧。”


    石宽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诚安养老院不愧是锦宁顶尖的养老院,制度严谨,条件优异,拜此所赐,我在这里的生活还算习惯。没和程少打招呼是我的错,当时太匆忙来不及联系你,改日我一定好好感谢程少。”


    余知洱的嘴角勾起,连他自己都能想像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狰狞:“确实应该先找我一下的,毕竟情况特殊,你父亲是个板上钉钉的有暴力倾向的阿兹海默患者,而石总你本人的身份也麻烦,无论是办理入住还是入职都为难我们这边的人事小姐姐了。要是你早点联系我的话,也不至于被卡三天。”


    事实上,石宽在石俊飙出事后的第一天就给余知洱连打了七个电话,不过余知洱一个也没接。他的话是故意混淆了因果。


    另一边,已经上了车的中年女人安静了才没一会儿,又开始发出怪叫:“哦呦,我以为装的什么呢?装这么一布袋苹果干什么呀,你那屋子里苹果不都摆了一地了,都放烂招虫子了。”


    余知洱双手抱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尖尖的下巴往女人的方向一抬:“去看看吧?和我说话算是上班时间摸鱼吧,该扣你工资了。哦不对,你没工资吧。说起来你爸在诚安一个月的费用比你的工资高多了,让你爸在这里疗养是我们做慈善了。”


    石宽对余知洱话语里的恶意毫不回应:“如果程少不愿意坐我的车下山的话,我可以帮忙叫车,”,他的视线不经意地从他擦伤泛红的胳膊和与此地极不相宜的皮鞋上扫过,“这里到山脚还有十多里地,走着下去太勉强了。”


    噗,余知洱忍不住挑眉,细长手指在他胸口的银色工牌上划过:“认清现状好不好,叫你一声石总不会真以为自己还是少爷吧?都成穷光蛋了还在我面前装大款。”


    手指划出胸前,余知洱指向女人坐的车所在的方向,一字一顿:“从我眼前滚开。”


    脚步声响起,远去,是石宽来到了车边:“叶女士把袋子放地上就可以,我帮您放后备箱。”


    余知洱站在几十米外,缓缓垂下头。体内好像有一股横冲直撞的气撞得四肢百骸生疼,让他想撕碎什么咬烂什么。


    坦白来讲,余知洱当时爱的就是石宽的沉稳矜贵、运筹帷幄,因此哪怕在这段感情里他从始至终没找到过北,时过境迁,只要石宽继续做一位高不可攀的前任,他也只当犯了一个美丽冰冷的错误。


    然而,他们重逢了。


    可石宽已和记忆中判若两人。


    “放什么放啊!”叶女士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傻你也傻了?这烂苹果要他干什么,扔了扔了。”说着,女人就要将苹果从袋子里扔出来,这一举动自然引起了老人的不满,女人扔一个,他便喊一声“这苹果甜”,要往车外跳。


    余知洱终于再也听不下去,愤然抬头,入目的却是老人趴跪在地上,将已经沾了泥土,被磕碰的青肿的苹果大口往嘴里塞。石宽几步过来,半跪在地去制止老人,然而老人吃的太急,竟忽然咳嗽着将刚入口的苹果和胃里的残渣全部吐了出来。


    老人吃的急,吐的也剧烈,离他极近的石宽首当其冲,裤子鞋子以及上衣下摆都被溅上了酸臭的呕吐物。


    眼看老人身子歪斜下一秒好像就要倒在地上,石宽一时也顾不得脏臭,手上用力将老人搀扶起来,大致擦干净身上的秽物后将老人交给下了车的女人。随后立刻从包里掏出水杯帮老人漱了口。


    做完这一切紧急措施后,他才低头开始擦拭裤子上的污迹。


    没承想女人再次发难了:“你快点开车下山早到了,就没那么多事了,非得跟那个小子嘀嘀咕咕的耽误事。要是爸真犯起病来你看我不让养老院开除了你!”


    “非常抱歉,因为他受伤了我问一下他需不要搭车。我们现在立刻下山,叶女士不用太担心,我已经喂叶先生吃了药,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快走吧!”


    余知洱远远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出闹剧,叹息般地长出一口气,他再也呆不下去了。


    选了一个和石宽他们相反的方向,余知洱拖着受伤的脚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大半座山都是诚安养老院的配套设施,余知洱所走的这条人造小路是山脚养老院通往半山腰居水寺的。小路狭窄曲折但坡度平缓,铺满了磨平的鹅卵石,一侧绕林,一侧靠山。


    靠山这一侧的墙壁上挂着长方不一的广告牌,相框里装裱着诚安养老院取得的荣誉,有来自媒体的有来自上级的。


    【我市坐落于凛山山脚的诚安养老院因为在服务与设施方面都远远领先于其他养老院且对于阿尔兹海默症老人有专业性服务措施而名声渐起,锦宁市市长前来巡视,院长接待。】


    【阿尔兹海默病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适于适用日常生活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痴呆性表现为特征。】


    竖牌的海报墙上贴着媒体记录的街头有关阿兹海默症患者家属的采访。


    【我爸就是老年痴呆。他患病以前是大学教授,出了名的温文尔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在嘴里骂着脏话,脾气暴躁的像村头屠夫的,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想过我爸竟然会家暴我妈,但在昨天我爸竟然拿着棍子把我妈的脸打的全是血,还扬言我们都是陌生人闯入了他家,要杀了我们所有人,我们报警警察来了才将他控制住。我们不把他送到养老院还能怎么样呢?】


    【有时候看网上说,他忘掉了全世界,唯独没有忘掉你这些故意煽动舆论美化病情的新闻真的感到悲哀又厌恶,还有很多无能为力。明明我们这些有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家庭苦不堪言,你们还要以爱情来道德绑架我们。不将这些患病所做出来的一些事情的事实血淋淋的展现在你们面前,你们根本不知道病患家庭的痛苦。】


    一个个新闻入目,余知洱看的心头发紧。


    就和刚才看到的叶家父女一样,阿兹海默患者以及家属就是那样相互折磨的关系。可偏偏却无法治愈——他当然也回天无力,或者不如说他现在哪怕有力也不想再回天了。


    作为玩具设计师,余知洱设计的玩具并非单纯的娃娃小车,而是融合了社会心理学与生物学的功效性玩具,旨在设计玩具的时候添加相关内容来减缓当代人的心理压力与孤僻缺失。


    市面上的功能性玩具有很多,如预防老年痴呆的改良版孔明锁,增强孩子大脑锻炼有助于孩子成长的的乐高玩具,培养孩子耐心的魔方,这些玩具在脑力锻炼方面已经颇具成效,但还远远没有达到余知洱的期望——拥有出色创造能力和深厚脑神经基础的他要做就要做到极致:既要“挽狂澜于既倒”,也要“治道巍巍再掘根”。


    研究生毕业后,他就在网上开了账号,记录平日里脑力玩具的脑洞和制作过程,同时配合脑力玩具网店的销售。因为记录的脑力玩具制作视频很是解压,设计出来的预防老人脑萎缩的玩具质量很高,他成为那年的直播间新人榜第一。


    只是后来老人家属的闹事,有关玩具的设计不被人理解当做“骗子”遭受网暴,黑粉围堵在他家门口辱骂他,他逐渐对老人与家属失去了耐心,放弃了在老人阿兹海默方向的深入研究。


    毕竟阿尔兹海默症本身病因不明无法预料,只能凭益智玩具锻炼大脑防止生病,而预防本身就是一个玄幻的东西。


    故而,这些玩具对于普通家庭来讲就是骗钱的玩意。也怪不得家属们给他一个教训。


    只不过,这场教训对还年轻的他太严峻了,身上一棍心上一刀,直接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山路十八弯,余知洱拖着腿终于又转过了一道弯,后知后觉地发现太阳不再晒得皮肤发痛了,甚至微微吹来了些湿润的凉风。远目望去,灰蓝色的浓云飘过,没等余知洱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只听闻“轰隆——”一声雷电闪过,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余知洱来不及犹豫,拉着行李箱躲到了最近的宽檐广告立牌下面,转瞬间天上“轰——”地下起了大暴雨,山间的景象模糊在了大雨之中。


    “啧,”拽着领口给被打湿了的衬衫透透气,余知洱看着彻底没电关机的手机苦笑了:不该拒绝搭车下山的,他做事还是草率了。


    第65章 追杀


    轮胎摩擦地面, 爆发出一阵高频的尖响,石宽沉着操作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后视镜, 声音依旧稳重:“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但他们是冲你来的?”余知洱扭头看了他一眼。


    从事实上讲,他的工作虽然接触的人不少,但是不惹仇家, 反而是石宽从事的活计中更有可能惹上亡命之徒。而且从刚才的情形来看,对方好像是以石宽的车为目标埋伏在了附近。


    石宽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低声道:“我打电话报警。”


    “不行!”余知洱立刻按住他的手, “那样你也会被抓走的吧?”


    虽然石宽表示自己没做出过出格的事情, 但余知洱连一丁点可能的风险都不想冒:“你之前都是怎么处理这种事的?”


    被这句话问住了,一直认为自己姑且算是良好市民的石宽也没有经历过真的达到要杀人程度的冲突,况且他对来人到底是和自己有着什么过节也摸不着头脑。


    没有等到回答,余知洱摸了一下身上的口袋, 在发现自己的手机又一次不翼而飞之后,他朝石宽伸手:“把你的手机给我,我联系裴度川让他多带一点人过来, 到时后面追我们的人应该就不会轻举妄动。之后你再联系对方,问一下是怎么回事,能私了的话最好私了, 钱的话怎样都没问题。如果实在私了不了……”余知洱的眼睛转动了一下,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来。


    石宽将手机递过去, 但余知洱拨了出去, 连续几次都无人接听。在他考虑还有谁适合帮助处理这种事时,石宽叫他拨通了一个联系名为“张嵩庭”的电话,请他来帮忙。


    在这条单向通行的山路上被追赶着,下山的路就被堵死了, 只好往山顶开。


    ——他们正在被逼进深山。


    山路再往上,是一道未被开发的林带,地图上只标注为“生态保护区”,但实际杂草丛生,道路断断续续,只有偶尔修电缆留下的土石通道可供通行。眼看着两人离人造的建筑越来越远,余知洱的心悬得更高。


    细雨如丝,毫无声响,像一道重压下来的阴影。车子呼啸着转向,驶入更为蜿蜒难行的碎石路。


    这一逃就是三个多小时。


    四周越来越荒僻,包围而来的山林在夜雨中隐约浮现出森然轮廓,像沉睡中的猛兽,随时会睁开眼睛。


    就在车子接近油尽之时,石宽陡然减速,指着前方一个小型供电棚样式的建筑:“趁现在拉开了一段距离,前面转角处跳车,你往左我往右,分开跑。”


    “可是……”可是对方目标是你的话肯定会全部去追你啊,正想这么说着,车子开到了石宽指的地点,石宽已经一把推开车门跳出去,没有选择的余知洱也只好随之跟上。


    刚刚站稳身体,耳后已经传来引擎急停的尖啸,在恐惧中,连回头都来不及,余知洱本能地往前跑着。


    山林中的夜色浓重,四周除了泥土气息和湿冷山风外,再无其他。耳边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沉重地响着,带起喉咙一下下如刀片刮过的痛感。


    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本以为自己或许甩掉了追兵,但下一秒,回头的那一瞥,却让心沉入冰窟。


    三个男人,竟然全部跟在了他身后!并且已经来到了一个很近的距离。


    在跳下车时余光看到石宽有意为了吸引对方而彰显存在感地放慢了脚步,是做得太明显导致适得其反吗?余知洱不明白这三个人为什么要来追自己。


    他们的目标不是石宽吗?


    连完整思索的余力都没有,他只是强迫自己继续奔跑。枝叶刮破脸颊,小腿的皮肤火辣辣地痛着。


    追着他的一个男人在奔跑时失足摔下了斜坡,但另外两人已近在咫尺,有几个瞬间已经近到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了。


    在身后感知到对方来抓自己的手臂时,余知洱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扑了出去,短暂地逃开了男人的抓捕,但是重重跌倒在地,还没等他爬起来,眼看着男人抓着刀子就要刺向自己。


    ——“砰!”


    一声骨肉相撞的声音。


    石宽不知何时已跟了过来,猛地从侧面撞开了那名持刀的男人。他一手牢牢攥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抡圆了狠狠一拳砸在那人下颌,将人打得后仰倒地。短刀脱手而出,“哧”地扎进泥地。


    另一名男子见状,立刻扑了上来。他动作更快,低身冲刺,手中寒光一闪,同样握着利器。石宽避无可避,只能侧身半闪,左手横挡,但对方的刀尖还是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鲜血立即渗出。


    石宽没有退,反而借着这个瞬间贴近了对方,肩膀一沉,撞在男人胸口,将人撞得闷哼一声,紧接着一肘上挑。在骨骼的碎响里,对方喉中发出一声卡顿的低哼,失去意识软倒在地。


    林中重归平静,只剩雨声和喘息。


    略微缓过劲,将两人反手捆到树上,石宽去拉余知洱。


    “走吧!”


    回握住石宽的手,余知洱刚刚站直就“嘶”的一声差点倒下去,他的左脚大概有一只指甲扳掉了,一用力就钻心的疼。


    先让余知洱勉强站好,石宽翻了这两个男人身上,没有找到车钥匙,也就没办法借用他们的车了,不过并不是一无所获,他在其中一个男人身上找到了一袋饼干。


    将饼干带上,石宽抱着余知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穿行,直到看到一幢已经弃置不用的土坯房。


    房子半截隐入湿重的杂草中,屋顶已经塌陷一角,门板歪斜,窗框上残留着褪色的红色油漆。推开门,一股夹杂着潮气与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像是多年无人打扫的旧储藏室。


    屋子里没有电,窗上贴的报纸因湿气而变得软塌塌的。屋角有张勉强能躺人的木床,床脚还有个破旧橱柜,他们在里面翻出一床勉强能盖的棉被。


    把余知洱放到床上后,石宽巡视了四周,检查门窗,关好了门,虽然里外都是一样的黑暗,但莫名就有了一种‘安全了‘的感觉。


    因为寒冷,所以摒弃了一切不愉快,两人在被子下依偎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寒冷,脊背在石宽的抚摸下还在发着抖。余知洱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找我们?”


    “这种山上漫无目的地找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余知洱拿出石宽的手机,想再打去一个电话,以更清晰地告知对方他们的位置,然而没有信号。


    确认了石宽的手机果然是某个牌子的后,余知洱死心了:这个牌子的手机在这块一向收不到信号。


    所以现在能干的事情似乎也只有等了:等石宽的朋友找到他们——并且祈祷石宽朋友找到他们的速度比那伙追杀他们的人快。


    石宽拍拍余知洱的脊背:“睡一会儿吧。”


    床或许不到脏的程度,可是和干净更是完全不沾边,有一点嫌弃这张床,但是在嫉妒的疲倦和脚上的痛楚之下,似乎一切都可以忍受了。


    往里挪了挪,余知洱向石宽发出邀请:“你也来躺一会儿吧。”


    石宽抿紧唇角,缓缓躺下,尽量不占据太多那张略显局促的床铺。他的动作温柔而谨慎,仿佛害怕惊扰到这份难得的宁静。随着他身体的贴近,一股温暖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与周遭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


    感受到这股由石宽身上散发出的温度,余知洱不由自主地往他那边凑去,像是冬日里寻找阳光的小动物,本能地向温暖靠近。


    在两人相抵着的呼吸之中,石宽很很艰难地轻声开口:“……我可以抱你吗?”


    意识到石宽的想法,余知洱立刻拒绝:“不行。”


    本以为石宽会再说点什么,解释或者争取,但是没有对被拒绝发表任何感想,石宽一言不发地起身出了这个小房子。


    独自被留在床上,余知洱先是感觉到了不可置信以及寂寞,然后就生起气来:本来自己就是被石宽连累的才会受伤,进而落到这种境地,但是对方竟然只是因为自己不同意做|爱就赌气离开自己,这种好像胁迫一样的行为算什么?


    越想越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热起来,有了想哭的冲动。


    正在胡乱抹着眼泪的时候,轻轻的一声门响,去而复返的石宽回到了床边。


    不想理会他,余知洱背过身去,但随即却被温柔地翻了过来。


    听到了有一点错乱的呼吸声,然后是石宽低沉的安抚:“不要哭啊。”


    清凉而粗糙的指腹在他的脸颊上滑去,拭去了眼泪。


    石宽的触摸非常的温柔舒适,刚才外面回来的身体很快又恢复了温暖,像要索取安慰一样,余知洱主动地在石宽下巴处磨蹭了额头。


    “你又同意了吗?”


    好不解风情的问题,余知洱沉默着继续去玩弄石宽线条分明的肌肉。


    “……我刚刚才用凉水洗了脸。”


    耳朵有一点发烧,余知洱小声开口:“所以你不行了吗?”


    头顶传来一声让腰际酥软的哼笑,石宽揉了下余知洱的唇瓣:“你不需要担心这种问题。”


    拜这场酣畅淋漓的做|爱所赐,明明是这种糟糕的环境,余知洱却如烂泥一般地沉入了梦乡,再醒来时看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


    刚抬起头,就对上了一直撑着头注视着自己的石宽的双眼。


    ……太近了,不想和他正视所以低下了头去,于是额头被亲吻了,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一抬头,结果一个更漫长的吻又落了下来,依次地爱抚过他的唇上、鼻尖、眼角……


    在中午时,两人分食了那袋饼干,之后因为感觉到口渴,余知洱到外面的水龙头那里接了一口水直接喝了下去。就在这时,他终于听到了车子的声音,心中一喜,他偏头却看到了石宽凝重的神情。


    被石宽拉着回到那间小屋,石宽告诉他:“是那群来追我们的人,同样的suv。”


    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追杀他们的人赶在石宽朋友之前找到了附近。


    安慰着害怕的余知洱,石宽压低声音:“这里从外面看起来就是个破烂的小房子,他们不一定会找到这里来。”


    蜷缩在石宽怀里,连呼吸都不敢放肆,感受到了石宽的臂膀中想要保护自己的意图,余知洱闭上眼睛,一瞬间,雨夜开着车的追逃、第一次两人同时心意相通的交融、明晃晃地刺下来的刀子……一切忽然都变得不太真实了,只有石宽在自己身边才是唯一温暖的锚点。


    他祈祷着外面的人不要查到这里来,但事与愿违,随着“跑到哪里去了”的嘟囔声,还是有杂乱的脚步声缓缓接近了这里。


    眼睛睁大到了不能再大的地步,头顶忽然被轻柔地触碰了:“藏到书架后面去。”


    往那边偏了一下头,石宽口中的书架后面是容纳一个人都稍显勉强的位置。


    仿佛看出了他目光中的疑问,石宽低声补充道:“我出去。”


    “不行!”对方的目标是石宽的话,石宽出去无异于是送死。


    “听话,”石宽将余知洱向那个角落推了一把,在打开门之后冲出去之前,很短暂地回头看了余知洱一眼。


    在那个眼神之中,余知洱的心跳随着门“咔吧”关上的声音空掉一拍。


    外头的动静迅速变化。


    听声音也能听出来原本往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两个人立刻调转方向追上了石宽。不知道是摔了一跤还是怎样,石宽说话的声音有些含混。


    “不是这个人,”,听到了有个男人这样说道。


    ——不是这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人是昨天晚上和余知洱一起跑的。”


    “他到哪里去了?”那人在问石宽。


    “我只是给余总开车的,”,石宽似乎故意装出了颤抖的语调,“昨天晚上分开前,余总最后的意思是他要往山下跑……”


    被震惊击中的头脑慢慢复苏:结果追杀的目标并不是石宽。在担忧自己的安危之前,他先想到的是这样的话石宽是不是就不会有危险了……最多被踢两脚之类的,然后就会放他走吧。


    求求不要伤害他,余知洱如此祈祷着。


    从外面的声音判断,对方相信了石宽的说辞,并没有脚步声再靠近这边。


    屏住呼吸,余知洱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窗户,从粘着报纸的窗户缝隙中向外看去,在三个人前面,石宽倒在地上,其中两个人似乎在讨论着下一步的计划。就在这时,他们忽然一齐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


    不止他们,余知洱也听到了:从东边,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声音——他们的援兵终于到了!


    三个男人明显慌乱着要跑,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想都不可能带走石宽,那么石宽应该就安全了吧。余知洱松下一口气,正准备从窗户那里离开跑到石宽身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枪响。


    第66章 将死


    砰——的一声枪响劈空而来, 仿佛在山野间炸开了一枚陈雷。


    ‘不是吧……’


    余知洱跌跌撞撞地冲出那间小屋,左脚指甲处的伤口在因为腿软而差点跌倒时又一次裂开了,但是根本无暇顾及那些疼痛, 余知洱跑向倒在地上的石宽。


    鲜血,深红色的鲜血从石宽的身下蔓延开来,渗透进下方的泥土。


    一下子又摔倒在地上, 这次站不起来了,索性匍匐着到了跪倒在了石宽身旁。


    “石宽……”颤抖着伸出手。


    被呼唤着的对象仰躺在地上, 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染成了殷红,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破开, 鲜血止不住地涌出来。


    石宽的嘴好像在动,但是眼泪潸潸流下,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冰凉的手指被触碰了一下。“我不疼”,听到了石宽的声音, 像是从遥远的水下飘来,带着一丝勉强的笑意。


    余知洱只是呜咽着喊他的名字:“石宽,石宽……”


    ——没有回应。


    怎么会这样?前不久才向自己诉说过心意的双唇、昨晚还拥抱了自己的结实臂膀、会无数次地拉起他的修长手指……再也不会从其中感受到温暖的力量了吗?


    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是、是这个伤口的原因吗?他想捂住那个伤口, 却捂不过来,那血像是怎么按也按不住,温热的、咸腥的, 流在他指缝里,像一条不断破碎的生命线。


    “如果你活着……”


    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被不知道什么人拉起了身体, 有声音在喊:“让一让——!”


    “先生,请您后退点,我们带担架过来了!”


    有人拉起他,他没有挣扎, 像是木偶一样被扶起,肩膀被披上一件外套,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背,有人在耳边说话,他却一句都听不清。


    眼前的世界已经完全失焦了,只有石宽那张苍白的脸还在他脑海里来回浮现。


    余知洱被搀扶着坐进车里,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忽然开始发抖——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湖底下捞出来,牙齿打战,冷得无法自控。


    耳边全是纷乱的声音:


    “出血点位于左胸偏下!”


    “子弹没看到出口!”


    “呼吸浅,脉搏减弱——”


    跟着担架下了车去,又被引领着在医院走廊的等候处坐了下来,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实感。


    椅子冰冷,背后是毫无温度的白墙,余知洱低下头去。


    手上全是石宽的血,颜色像风干后的铁锈,一层一层覆在皮肤上。他试图把手指合拢,却发现指节僵得几乎动不了。


    他低头看着掌心,突然一点点弯下了腰,把额头抵在膝盖上。


    “求求你,让他活下来吧,”,向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明,他一次又一次地祈祷着。


    凌晨的时候,余知洱的妈妈来到了医院。


    她没抱怨余知洱一天多联系不上,只是轻轻抱了抱浑身脏兮兮的余知洱:“你都坐了五个多小时了。”


    余知洱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余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过来蹲下身,给他受了伤的左脚套上鞋,说:“先回家一趟,我开车。你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余知洱不想走,但他的妈妈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把他强行带回了家。


    回到家里,他枯坐了两个多小时,换了一身衣服,重新回到医院。护士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早上的时候向他说明情况的医生神色依旧严肃,但内容却和昨天完全不同:“手术顺利,目前暂时稳定,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要观察两天,看是否出现并发感染等问题。你可以进去看看他,但不能久留。”


    余知洱像是被什么钝器敲了一下,整个人站在原地,缓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胸口猛地松开了,仿佛那根勒了他整夜的绳索忽然断了,险些让他整个人脱力般瘫下去。


    他麻木地点点头,然后朝着病房走去,脚步像是踩在一团没有重量的云上——虚浮,却也带着一点回到人间的实感。


    推开病房门时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石宽静静躺着,胸口被厚厚的绷带压着,氧气罩罩住了他的脸。呼吸非常的轻浅,那副虚弱的模样让余知洱心脏紧紧揪起,一阵阵地作痛。


    站在床边,余知洱看了他很久,慢慢俯身,把额头贴在石宽的手背上。


    接下来的日子,余知洱在养老院和医院间两点一线地穿梭着。在养老院没有必须他处理的事务时,他可以在早上坐到晚上探视时间结束。


    石宽仍旧沉睡着,偶尔呼吸不稳,偶尔皱起眉,余知洱便立刻去喊医生。每次医生来了,却都说是恢复期的正常反应。


    第六天的傍晚,护士告诉他今天可以将石宽的氧气面罩摘下来试着自主呼吸。


    他照例坐在床边,将擦拭过的手轻轻贴在石宽的额角,是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里已经融入身体的习惯。


    忽然之间,那双闭着的眼轻轻颤了一下。


    余知洱几乎不敢眨眼,死死盯着。


    石宽的睫毛缓缓抬起,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但确实是看到了他。


    那双眼眸疲倦得厉害,却仍努力地弯了一点——是一抹极浅的、甚至不完整的微笑。


    那一刻,余知洱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想哭,却怕自己声音太大吓着对方,只能倏地低下头,将那只手重新握住,在掌心贴了贴,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说着“爱你”。


    在这个或许算不上微笑的动作后,石宽又沉沉地睡了过去,但这一次,余知洱心里终于真正踏实下来。


    他望着他,再一次在心里说:“等你醒过来之后……”


    今天养老院有一起阿兹海默老人打伤了其他老人的争执,因为涉及到的被打伤老人的儿子和余知洱是旧识,所以事态并没有进一步扩大,只是要处理这件事的缘故,余知洱十点多才匆匆地赶到了医院。


    这一次他给石宽带了两本推理小说,因为昨天陪着石宽吃午饭时发现医院的床上桌正适合摆一本书,余知洱便兴起了给石宽找几本书打发时间的念头。


    不过来到病房时,石宽还没有醒,将装书的袋子放到床头柜上,余知洱把水杯里的水换成了新接的温水,随后又到床边掀开了窗帘一角,让晨光透了进来。


    做完这一切,他坐到病床边,又呆呆地看起睡梦中的石宽。


    男人睡得很沉,脸朝向窗侧,睫毛在阳光下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嘴角略微下垂,仿佛梦境中也藏着一点不能言明的疲惫。


    余知洱看了一会儿,轻轻伸出手指,将他眉间的褶皱一点点抚平。


    这时听到病房门口有一点动静,他回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外面站着一位年纪六十上下的老人。


    没有见过的人,可能是石宽认识的朋友吧,这么想着,余知洱走出病房,和老人问了好。


    老人将带来的探病礼物交到余知洱手上,笑眯眯地开口:“你是那个叫知洱的孩子吧?”


    惊讶于对方竟然认识自己,余知洱微微凝眉:“您是?”


    听到“张嵩庭”这个名字,余知洱立刻睁大眼睛,这个名字他不陌生,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将真人与名字对应上。


    “真是缘悭一面,”,余知洱深深低头,语气恳切却分寸恰好,“张老这次雪中送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激……”


    张嵩庭微笑着摆摆手,表示无需在意。


    静静地跟在沿着走廊漫步的张嵩庭身后,余知洱开口:“可能您不记得了,两年前蔚迟的副总裁选举——”


    张嵩庭“呵呵”地笑出声:“不,我记得,”,眼皮开始松垂的眼睛向后瞥了余知洱一眼,他笑道,“不过那件事情你要感谢的可并不是我,而是石宽那孩子啊。”


    “……石宽?”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余知洱完整地得知了张嵩庭认识石宽的原因,以及第二次竞选时期,从石宽视角出发的一切事情。


    机巧与圆滑好像在此时都被抛在了九霄云外,余知洱竟然只发出了一声呆住的“啊”。


    张嵩庭看着余知洱,疲惫道:“当时是我太性急,直接把石宽赶走了。后来我看着那孩子过的不如意,又后悔又心疼。”


    余知洱抬眼望了这位穿着考究、形容和蔼的老人,一时没有说话。


    “这两年里我找过石宽几次,让他回来我身边,但是他啊,也是有点小性子,都没答应。”


    石宽拒绝是因为这位老人口中的“小性子”还是其他原因呢?余知洱无从得知,感动的情绪收敛起来,他的思绪重新运转,先发制人道:“张老您是希望我劝石宽回到您手下工作吗?”


    “是不是太难为你了?”


    余知洱貌似踌躇地笑了一下,随即开口:“这次石宽也多亏张老您的搭救,想必他会重新考虑这件事的。”


    张嵩庭叹一口气,拍拍余知洱的肩膀:“好孩子,哪怕石宽不再回来工作了,也帮我劝劝他没事的时候来看看我吧。我只有一个疯儿子天天和我吵架,我是把那孩子当成我的另一个儿子看的啊。”


    若有所感地抬头,从张嵩庭的眼神中没有看出算计或者阴谋的含义,余知洱谨慎地点了点头。


    送走张嵩庭回到病房时,石宽已经醒了过来,正在翻开着那两本小说的封皮看,看到余知洱,他放下书:“你今天带了两样礼物吗?”


    余知洱放下拎着的盒子:“这是别人送的。”


    “谁?”


    余知洱歪了下头,迟疑了两秒才慢吞吞回答:“张嵩庭。”


    一听到这个名字,石宽的表情就凝重了起来。


    “你和他关系不好吗?”——但是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石宽第一时间想到的却又是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势如水火的关系。


    石宽抿紧嘴唇,一只手搭在腿上放着的书页上:“我说不清。”


    “那么,”,余知洱把床头柜的水递给石宽,“把你的想法完全讲述给我怎么样,我试试看我能不能说清。”


    从石宽口中说出来的,是另一个形象的张嵩庭,在和蔼老人形象的背后,是一个站在聚光灯外、手上沾着冷血手段的实干者。


    “听起来,他是对其他人无情,而单单对你又太有情,所以让你感到不适了吧。”


    被这样一说的话,好像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石宽用食指抵住下巴。


    “你不想和这样的人相处,但是因为他对你有情,所以作为一个好人,你又觉得抛弃他于心不忍。”


    和石宽对上视线,余知洱犹豫地开口:“所以或许试着和他再接触一下吧,毕竟问心有愧是很痛苦的。这一次接触的时候,更坦率地说出你的想法,比如在他做出冷血的行动时如实地告诉他你不喜欢他的这种行为。”


    石宽无言地皱眉。


    余知洱抬起膝盖压在床上,避开石宽的伤口抱住他,凑近石宽颈项时,闻到了掩映在消毒水气味下独属于石宽的肉.体的芬芳:“你已经向他证明了没有他你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所以在面对他时更有底气一点、更坦率一点,说不定能收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坦白来讲,余知洱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是否真的正确,不过以他的判断,张嵩庭对石宽的确没有恶意,并且两人之间萦绕着类似于父子的复杂情感。所以为了多少能解开石宽的烦忧,他提出了这个建议。


    望着石宽依然紧锁的眉头,他越来越担心这个建议不太对,急忙做出补救:“只是一点自己的看法,具体怎么做当然还是你来决定。”


    “不是,我没有生气,”,石宽若有所思地摇头,然后抬眼望向近在咫尺的余知洱,“我只是想如果早一点和你商量这些事就好了。”


    笑起来,余知洱提起另一件事:“关于蔚迟的第二次竞选,我也听说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哦。”


    石宽很低地“嗯”了一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随即很勉强地开口:“那,那你是不是应该给我奖励了?”


    玩闹一样地吻了石宽的下巴,在石宽有下一步动作前,余知洱很灵巧地跳下了床,一拍石宽大腿上的两本小说:“这个就当作奖励了。”


    “可是……”


    虽然刚开始有些不情愿,但石宽很快又看书看得入了迷。


    在翻开第一页之前,他依然花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盯着封面看,那种好像要从封面中直接找出凶手的专注态度让余知洱感到了可爱万分。


    盯着石宽的嘴唇想入非非,余知洱问:“你想吃蛋糕吗?”


    石宽无奈地笑起来:“是你想吃吧。”


    第67章 喂,违规了


    【这时浓重的夜雾已经弥漫到了船上, 好像有重量有实感的雾气浸过脚背,让人心中也凉阴阴的。A低头往下看,就见在不透光的雾气中好像有什么细细窣窣地爬动抓挠着, 一批批地往闸板上爬。


    A 想到刚才在水中看到的烂棉絮一样的死人手,浑身发毛,扯着嗓子叫撑船的男人赶快把船开到上游来。


    没人应他, 船左右摇晃着,却始终不往前走。


    大脚趾上忽然传来一下好像被舔舐的感觉, A惊跳起来, 再也受不了了, 骂骂咧咧地往船家所在的后舱走来。


    雾更浓了,两三步之间的距离就看不清东西,A走得跌跌撞撞,终于捱到后舱。后舱关着门, 里面倒是没进乳白色的雾气,但是黑漆漆的,A眼看着船家蹲在角落却不回话, 一把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腐烂的臭味……】


    没什么劲地合上书,余知洱揉揉眉心:结果石宽拿来的第二本小说竟然是本恐怖小说。不过白天看恐怖小说, 有趣也无趣了。他又发愁起今天的事情。


    石宽的生日就是明天了——余知洱因为受伤,一下子从四月底住到了五月初。


    想要给石宽好好过生日, 但是如今住着院, 医院不让他出来,他也没办法亲自来挑选礼物。身边人的话,石未竞正在出差、今年上大一的小春凤也到了省外上大学,不可能因为准备礼物这种事情把他们叫回来。结果剩下的只有李前。


    给李前打来电话隐晦地提出了想送一份生日礼物, 李前立刻提出:”送口红怎么样?如果宽哥你最近预算充足的话就是包包吧,我看大家都说这个。“


    一下子就把被送礼的对象假设为了女性。


    口红或者名牌包,虽然石宽现在仍然有着女装的爱好,但以他们两人之间的过往经历来谈,余知洱并不愿意送石宽女性向的礼物。


    于是向李前更正说明,表示是个男性的朋友。


    连送女朋友礼物的经验都没有,送男性朋友礼物,又不能是那种太过日常的礼物,这对李前来说明显超纲了。


    在李前“嗯……啊”地沉吟着的时候,和门外的护士聊完天的石宽回到了病房。


    他前额的头发微微乱了,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一些。推开门时他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右手提着一只保温袋,鞋底在地砖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你没睡吧?”他低声问。


    余知洱摇了摇头,挂断了电话,不过给李前发来了一条消息:【今天晚上之前,准备一样送的出手的礼物。】


    “那正好,”,石宽将袋子放下,把塑料袋上的水珠抖了两下,“午饭带回来了,鸡肉饭,还有蔬菜粥。”


    余知洱坐直,把小桌板拉出来,卡在他面前的位置,而石宽很有默契地撕开筷子包装递到了他手上。


    做完这些,石宽就坐到了一边。余知洱偏头看过来,发现石宽正一会儿撕、撕不开又戳、戳不开又撕地历尽千辛万苦打开了一碗果冻。


    察觉到了余知洱的视线,一边撕开小勺子的包装,石宽头也不抬地开口:“护士送的,她说之前送你你不吃。”


    想起了那种口感,余知洱就忍不住地一咧嘴:“太甜了吧。”


    “甜有什么不好?”,石宽不以为然。


    将已经看到结尾的侦探小说也摆在桌前,余知洱吃了两口菜,又忍不住地看向了石宽。


    石宽正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用勺子挖了果冻往嘴里送,在勺子进出口腔的瞬间,能看到他粉而尖细的舌头在唇齿间一闪而过,而在勺子抽出后,那闭上嘴巴静静咀嚼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也让余知洱有些心痒起来。


    他垂下视线,但下落的视线停在石宽身旁的床头柜上,那里放着石宽的手机……手机当然没什么可看的,余知洱看向正滑着屏幕的那只手。


    白皙修长,每一枚指甲都修剪得充满清洁感,这双手曾经怎样在主人被贯穿喘息时勒紧他的脖颈、怎样在事后充满煽情意味地颤抖,他已经充分地体验过了。


    此时仅仅是看着,就会有甜蜜的妄想不断地冒出来。


    咽一口唾沫,余知洱多少有些怨念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石宽抬起头:“医生不是说部分检查结果还是要观察吗?我想大概要下周了吧。”


    说完,他抿唇笑起来:“怎么,你觉得无聊了吗?”


    余知洱点头:“就是很无聊,不让出门,并且晚上九点就熄灯了。”


    他在前两天已经转入了单人病房,虽说晚上做什么都不会有打扰到隔壁床病人的风险,但是他没有熄灯之后长时间玩手机的习惯,所以一旦晚上睡不着就会非常难熬。


    “我没有住过院,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不过就当正好调整一下你的作息了吧。”


    石宽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让余知洱忍不住开口:“你的作息不是也很糟糕吗。”


    “哈?糟糕又怎么样?”


    余知洱继续道:“而且我晚上无论多晚睡第二天都能起得来,反而是你,只要睡不够就会赖床,怎么叫也叫不起来。”


    没想到话题忽然进展到了批判自己的地步,石宽怔了一下,分辩道:“我不起床是因为没有急事,如果有急事的话我也是……”


    “不是这样的吧——”


    余知洱刚说了个开头,已经能预料到他又要提起自己那件糗事的石宽用一连串的“啊啊”打断了余知洱的话。


    根本不讲道理的反驳,但是余知洱看着气鼓鼓地继续来吃果冻的石宽,感觉到了说不出的可爱。


    ——喜欢这个人,非常喜欢,所以想要让他更开心一点。余知洱就像陷入情网中的小年轻那样拼命想着能讨好石宽的方式。


    今晚给石宽准备了惊喜礼物,余知洱满心期待着自己送出礼物时石宽流露出那种高兴的神情。


    不过这种期待在晚上六点多、李前带着精挑细选的礼物现身医院后就结束了。


    从礼物的种类上讲,毫无疑问是男性能用得上的东西……但也仅有这一点可取之处了。


    听到余知洱竟然将自己费了好大心思买来的领带批评的一文不值,李前窝窝囊囊地表达了不满:“可是领带的质地非常好啊,真丝的材质,摸起来就……”,说着他抓起余知洱的手想在领带上摩擦一下,被余知洱无情打落。


    “你见过什么人的领带会是这种图案啊,史努比的图案,是要配着睡衣戴吗?”


    虽然这么一说的话好像也是,但是……“但是很好看啊,颜色很鲜亮,很符合宽哥你说的‘送的出手’的要求。”


    摆摆手让李前先闭嘴,余知洱有些郁卒地思考起来:挑这样一条领带李前就能用上一天的时间,现在再让他准备一份礼物一定来不及了。但是第一次给石宽过生日,尽管说自己在石宽生日时住在医院里已经大大破坏了氛围,但还是想力所能及地挽救一下,绝对要制造一点惊喜。


    惊喜……


    脑海中忽然闪过今天石宽心满意足地吃着果冻的样子,以及之前石宽还问过他“是不是想吃蛋糕”,石宽很喜欢甜食,干脆就买一只蛋糕来吧。


    向李前说了,李前似懂非懂地点头:“蛋糕?是生日蛋糕吗?”


    的确是生日蛋糕,不过自己在今晚送的话又不是正统的生日蛋糕,况且送蛋糕给石宽的话,一定是石宽在自己的病房里吃完,那样的话更小而精致的蛋糕应该更合适。


    “稍微低调一点,”,余知洱用手比了一下,“也不要太大。”


    接到命令,李前没太耽误时间,立刻出来了,毕竟蛋糕房关门一般比较早,来得太晚说不定就买不到了。


    “宽哥,你放心吧!”李前这样说道。


    ————


    下午的时候,石宽接了一个电话离开。


    是警察来向他转告他们被追杀一事的调查结果。石宽站在窗边,光线照得他眼睫微垂下蝶翼般的阴影,他面无表情地听了许久。


    主谋已经确定,是靳颀琛的母亲。


    “她在靳颀琛二审判决后指使了几名社会闲杂人员,意图伤害余先生你。付款记录、联系人通联,以及部分参与者的供述都已归档,目前人已被刑拘。”


    警察的声音干脆而平稳,但信息字字如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靳母都在尽最大努力撇清靳颀琛的罪责——包括在案发后通过私人渠道调动律师团队,上诉、私下斡旋,几乎倾尽了她能动用的一切资源。


    但那些资源,最终也没能帮她的儿子脱罪。


    二审判决书下达:靳颀琛因交通肇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不得假释,立即执行。


    对一个原本前途无量、家庭优渥的年轻人来说,那就是彻底的断崖式坠落。


    靳母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


    进而,她把这一切失败归咎于了石宽,归咎于本来是自己儿子的朋友、却站在小春凤身旁的石宽。


    她的愤怒和报复心终于在情绪失控中走向极端——她安排了那次追杀。


    这场追杀,虽然石宽作为当事人的体验十分凶险,但也同时极其粗糙:无论是主谋还是参与的亡命之徒都没有特别小心地来掩盖证据,雇佣的人没受过训练,作案工具来源直白,甚至有人事后就被当场抓住。作案手法像一条漏风的蛇,七拼八凑、破绽百出。


    因此靳母及相关人员很快被捕,至此整起事件告一段落。


    石宽听完了整段通报,沉默良久。


    他并不是为靳母感到遗憾,甚至也不是在为靳颀琛感到悲哀。只是有一种奇异的、压迫胸腔的疲惫,在这个晴天毫无征兆地压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他没撞死任何人,也没有威胁谁来雇凶。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只是选择了站在受害者这一边。


    可就是因为这一份“只是”,他亲手见证了一户原本完整的家庭分崩离析:一个前途无量的检察官、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女强人母亲,曾经在社交场合春风得意、冠盖满京华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一地狼藉。


    他明知道这是正义的代价,却依旧没法让自己完全释然。


    拯救石宽的是小春凤的一通电话。


    “他们活该!害死人就该偿命,现在已经便宜他们了,余先生你一点错也没有!”,小春凤在电话那头义愤填膺。


    “在二审宣判前,靳颀琛和他的律师还来找过我一次呢,”,她很尖锐地笑起来,“他的律师想让我适可而止,真是笑死我了,让我适可而止,除非他把我的爸爸妈妈还给我!”


    虽然叫嚷着,但那刺耳的声音之中包含的情感绝不仅仅是愤怒一个词可以概括的,石宽叹一口气:“我知道了。”


    没有做体力上的劳动,也没经历什么真正的争执。但是大概是情绪起伏过大,当通话挂断时,他却像被从情绪的高空摔进一口冷水池,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在体内悄悄泛滥。


    以至于他倒在颐余年的办公室沙发上,本打算缓一会儿,可不知不觉却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沉,已经过了七点的会面时间……别说会面时间了,连熄灯时间都快到了。


    石宽从令人身体反而更加疲惫的睡眠中苏醒过来,看着时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想见余知洱的心情占了上风。


    医院灯已经灭了。走廊尽头偶尔有护士的脚步声,但也都隔着好几扇门。只要自己小心一些,不发出太大动静,应该不会被发现。


    石宽压轻身形,踩着几乎没有声音的步伐往病房方向走。就在远处传来脚步时,他一把拉开门,钻入了余知洱的病房。


    借着月光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像是掀开了一个静谧的小世界。


    病房的灯已经关了,只留一盏靠墙的夜灯,在床边投下柔和的光晕,像是轻薄的纱,在空气中微微荡漾。


    床头柜上放着一瓶刚换过水的香槟玫瑰,颜色淡雅,花瓣半敞着,仿佛也被这静夜的温度熏得低垂了头。花瓶旁压着一本摊开的侦探小说,书签斜斜插在三分之二处。


    石宽担心自己过来会弄出动静吵醒余知洱,正犹豫要不要直接离开时,床上的那个身影轻轻动了一下:“知洱?”


    “你已经睡了吗?”


    “还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善意的谎言,不过知道自己的前来没有打扰到余知洱还是让石宽轻松了一些。


    他快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让外面巡查的护士听到,两人更多的只是手拉着手,但是这么安静地坐着感觉也很棒。


    病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柔软包裹住。光线、空气,甚至那份彼此之间未说出口的心意,都像果冻一样透明又清甜,轻轻贴在两人之间。


    半晌,石宽鼻尖轻轻抽动了一下。


    “你晚饭吃了什么?”他问道。


    在余知洱回复就是平常的套餐后,石宽追问:“你有吃什么很甜的东西吗?”


    余知洱沉默了,知道石宽一定是闻到了,欲盖弥彰地开口:“那可能是因为饭后他们端来了一份甜水绿豆汤吧。”


    “不,不对,”,石宽摇头,“有奶油的味道,而且是动物奶油。”


    一面说着,他一面已经寻找到了目标,往床头柜下面的外开门橱柜那里俯身过来。


    不太想让石宽发现藏起来的东西,余知洱有些口不择言:“难道你是在怀疑我偷吃吗?”


    “呃,这倒不是”,石宽坐直了身体,翘起嘴角伸手摸了摸余知洱下巴,“我当然没有怀疑你。”


    “嗯,”,在余知洱准备伸手拉住石宽阻止他进一步来翻橱柜前,石宽已经再一次很灵活地压下腰,一把拉开了橱子门——看来他虽然相信余知洱,但贪吃的本能还是控制住了他。


    望着石宽微张着嘴巴慢慢将那只惨不忍睹的蛋糕拿上来,余知洱没忍住捂住了眼睛:这就是他不愿意把准备好的蛋糕端上来的原因。


    蛋糕在李前送来的路上摔坏了:奶油歪斜了,上面的水果滚落成一滩,依稀仍能看出原本是想用心摆出某种图案。


    “你准备的?”石宽轻声问。


    余知洱干脆点头:“是……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摔成了这样。”


    石宽没有笑,安静地坐在那里,拿起勺子,小心地切下一块,咬下来的那一刻,他轻轻弯起眼:“……很好吃,摔成这样也不会影响味道啊。”


    余知洱抬眼,不敢置信:“你不觉得难看?”


    “好不好看能吃吗?”


    余知洱轻声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正好路过的护士轻声问:“有事吗?。”


    余知洱立刻应道:“没事,刚才不小心碰倒了水杯,不用进来。”


    脚步声远来。


    病房重新归于寂静。


    石宽舔了舔勺尖,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那你准备好了生日祝福吗?”


    余知洱看着他,低低开口:“我准备了一整天……所以你要吃快一点。”


    “……”石宽垂下眼睛,要是吃的太快,好像自己很不矜持地在期待着余知洱的“生日祝福”,但是慢慢吃的话,总会察觉到余知洱注视着自己吃相的视线。


    怎么做都好为难,石宽索性放下勺子,张开双臂抱住了余知洱。


    “我爱你。”


    被压住的胸膛里闷闷地发出声音。


    下巴被抬了起来,石宽对上余知洱的视线,因为距离正合适接吻,所以自然而然的,嘴唇重叠在了一起。


    在一个绵长的亲吻过后,余知洱握住石宽的手,像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生日快乐。之后每一年的生日,我都会为你过的……肯定会比这一次更隆重……爱你的话我也可以无数次地说给你听,所以不要再感觉和我相处疲惫或者害怕了……我爱你。”


    石宽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在昏黄夜灯下露出一个安静的笑。他将手指扣得更紧,像是回应,又像是在许愿。


    第二天早上,被发现留在病房里睡了一夜的石宽被护士小姐痛骂了一顿:他不禁感叹自己运气不好,如果是另一个主任的话,好像会对自己客气一点。


    “余先生,请您不要擅自夜宿病房!医院不是宾馆!这是违反规定的——”


    还没完全清醒的石宽一边揉眼睛一边点头,像学生迟到被老师点名,乖乖挨骂。余知洱在床上,低声笑得像个犯事成功的共犯。


    在这一天,他们也收到了另一个好消息:余知洱马上可以出院了。


    第68章 失踪


    随着时间流逝, 余知洱的伤势一天天好转,但与此同时,余知洱心中有关其他方面的忧虑也越来越重:石宽, 失踪了。


    从他在颐余年停车场遇袭那天开始到现在,石宽已经失踪一个星期有余了。


    石宽的公司并非传统的“家族式”企业,董事席位由多个机构投资方共同持有, 也就是说:不是石宽一个人说了算的地方。


    作为现任董事的石宽一直不露面,不出现重大问题还好敷衍, 但一旦遇到重大项目停滞, 董事会将有权启动“应急代理程序”, 进而一步步冻结住石宽的职位,那将意味着股权与控制权的重新洗牌。


    在重压之下,石宽的秘书联系上了余知洱,电话那端的语气已经难掩焦灼:“余总, 财务部和投资部那边都开始议论了,B线并购案的签约和融资都要裴总亲自拍板……如果再不露面,董事会那边——”


    “我知道了, ”,余知洱抬手揉了揉额角,放轻了声音:“你先别让公司内部的人知道这边的事情。隆大线签约延后两天, 把账务优先级挪到四号账号。我再发你几条内部公告的措辞,你按这个口径发布。”


    “好的, ”, 秘书顿了一下,又道:“那,您方便明天下午见一下姜律师吗?裴总原本约好的行程。”


    “不见,”, 余知洱毫不犹豫地回道,“我不是法定代表人,见了反倒多生枝节。”


    他挂了电话,靠进靠椅背里,胸口起伏缓慢。此刻他正坐在颐余年三楼的办公室中,落地窗外是一片初夏时分才有的模糊光影,斑驳地投在水色麻布窗帘上。


    石宽到底去哪里了呢?


    他想起那天黄昏,在电话打不通、人联系不上之后,自己独自赶到石宽的别墅。那地方偏僻安静,前院的鸢尾花正盛放着,一路无人。他站在门前,习惯性地要输入指纹解锁,却在指尖刚碰到门把手时忽然顿住——门没锁。


    他推门进去,屋里并无凌乱或偷窃的痕迹,一切如常:鞋柜上整整齐齐排着三双皮鞋,一把黑伞还搭在玄关的立伞架上。客厅灯没开,但巨型鱼缸内的光亮依旧蓝绿色地氤氲着,热带鱼缓缓游动其中,水声寂静得几乎令人恍惚。


    只有一件事有所异常——那只德文猫不见了。


    他在屋子里绕了一圈,低声唤着那猫的名字,结果只在沙发靠垫缝隙中找到了石宽的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屏幕一片漆黑,映出了这间屋子的空荡。


    余知洱忽然有种错觉:整座屋子是时间忽然凝固在了某一刻。


    站在寂静得令人发怵的屋子中央,他怔怔望着整面鱼缸里的热带鱼,漫游般地思索着它们是否曾见过主人离开的那一幕。


    猫最后也没有找到,应该是跑掉了——就在石宽离开家,而方姨没来的这段时间内,从没有关的门中溜走了。


    从屋子的状态来看,石宽最后出现的地点应该就是他的别墅,并且不像是被强迫带走的。


    从这里一直到最近的高速路口才有监控,余知洱去查了监控,也没有看到石宽的身影。他派了人去各种可能的地方寻找石宽,但到目前还没有消息。


    要去报警吗?那样的话石宽失踪的事情就瞒不住公司那边了。那不是一纸公文能平息的风浪,而是可能在公司内部引发大动荡的导火索。


    余知洱感觉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门口传来脚步声,秘书程元轻轻敲门后探头进来:“余院长,李老先生那边……今天要送殡仪馆,家属已经到了。”


    余知洱眼神微顿,缓缓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我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李老先生是颐余年入住时间最长的老人之一,脾气耿直却从不苛刻,早些年身体尚可时,经常下楼晒太阳,总会在院子里逗小猫小狗,和新人护工开玩笑,颇有些长辈的幽默与慈善。


    这次来接遗体的是李老先生的长子,现在在市里担任实职,还在老人弥留前特意赶回来守过几夜。家属情绪稳定,也格外注重礼数与细节,养老院这边若失了分寸,难免落人口舌。


    余知洱走出办公室时微微皱着眉,心绪沉沉,但脸上已恢复了应有的镇定。


    他来到楼下告别厅,殡仪馆工作人员正在准备转运事宜。李家的长子身着黑西装,神色克制肃穆。看到余知洱过来,表情缓和了一些,主动上前一步:“余院长,听说是您亲自打点我父亲在院期间的照护事务,多谢。”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余知洱微微点头,言辞诚恳,“李老爷子在我们院里待了这些年,早就像家人一样。”


    对方叹了口气,又是一句客气却颇有分量的回应:“我父亲在外头从不愿受人照顾,能在你们这安心住下,说明你们是真的用心了。”


    这样的场合本不适合寒暄,但一些微妙的人情就藏在“节哀”与“多谢”之间,点到即止。


    送别完李老爷子后,余知洱站在院前的长廊下,目送殡仪车缓缓驶离。


    余知洱不急着回办公室,尤其是眼前送别的场景又让他担心起了石宽:他会有危险吗?不像是被胁迫了,但是却连手机也没有带,怎么想都很奇怪。


    缓步穿行在后花园小径上,这时毫无征兆地下了雨来。雨不大,更像是空气里飘散的潮气,余知洱也就懒得打伞,权当借着这场雨冷静头脑了。


    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头顶的雨丝消失了,惊讶地抬头,看到了石未竞。


    第一眼还以为看错了——石未竞穿着深灰色的长袖衬衫,带着一副深框眼睛,看起来比之前成熟挺拔了许多。


    不过他一笑起来就又显出了之前的腼腆样子:“余总,正好今天我出差回来有空,就顺路来看看,也可以对接下项目。”


    说着,两人并肩走入了林荫小道,雨落在伞面上的声音沙沙作响,枝头偶尔落下几滴雨珠,打在两人露出雨伞的肩膀上,倒也不曾打断这份短暂的宁静。


    “来之前没有预约,我还挺担心来了见不到余总你呢。”


    余知洱也笑着寒暄起来,然后话题转到颐余年正在和蔚迟合作的项目。


    走了几步,石未竞开口,语气不像是说公务,而像是在安慰,“护理日志那部分稍微和我们的结构对不上……我批了让他们按你这边原稿跑,不碍事。”


    “有问题的数据我们可以——”


    “不,怎么能让余总你麻烦,”石未竞打断他,带着点亲昵的坚持,“我们会照计划推进这个合作,你那边的文件哪怕有一点格式问题,我也能压下去。别人的项目得排流程,余总的项目,我会亲自盯。”


    余知洱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声音被雨幕轻轻吞没:“……你真是和原来不一样了。”


    “要是一直一样的话岂不是太对不起余总你的栽培了。”


    “对了,你知道余知洱受伤住院的事情了吗?”


    “知道了,”,石未竞一低头,“只是正好出差,现在还没来得及去看他,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余总照顾我哥了。”


    “怎么会,”,余知洱暧昧地笑起来。


    项目对接上没什么其他的问题,已经可以到此为止了,如果石未竞有意去探望下余知洱,他们正好一起过去,如果对方无意,那么也应该听出自己想去看余知洱的意图。


    不过石未竞只是一昧地拉着余知洱说话聊天:先是在会客厅坐了一会儿,又出去在人造湖边逗留了二十多分钟,说的全是些没什么含义的闲聊。


    余知洱一开始还能体会石未竞的心情,到后来也有些不耐烦了,语气软中带硬地把余知洱的养母搬出来,想暂时从石未竞这里脱身。


    好像至此,石未竞才明白过来了一点,主动提出:“那我送余总去医院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容平和,语调温柔,但是眼神中却隐隐含了还在余知洱手下做助理时的讨好意味。


    不管他是突然改变注意要去看望余知洱还是单纯的一片好心,余知洱思索片刻,觉得没什么可拒绝的,就点了点头。


    石未竞的车停得不远。落座后,余知洱系好安全带,便低头查看起手机,主要是继续关注石宽可能出现的几处线索。


    他整个人略显疲倦,但眉眼仍保持着镇定,手指时不时加快些敲击频率。


    开车的石未竞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嘴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一下。


    车子缓缓驶出颐余年的大门。


    余知洱还没注意方向,只管低头刷着未读信息。突然,一道生硬拐弯时掠过的水泥墙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一段路他从未走过。


    “咦?”他轻轻一声疑惑,抬起头望了望窗外,“这是……?”


    正当他要开口询问时,手机响了:是余知洱和石宽共同的一位好友,和石宽公司也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在此种情境下被余知洱划定为了可信任的人,请来帮忙留意一下有没有石宽的消息。


    朋友在电话那头说道,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知洱,我姑娘说今天遇到了件不太正常的事,她放学的时候,看到校门口有个叔叔在找‘小洱’。我听姑娘的描述那个叔叔和度川有点像。”


    这个朋友有个正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口齿伶俐、挺聪明的一个小丫头,余知洱曾经在朋友脱不开身时带着她去学校外面的诊所看过一次医生。


    这个女孩儿虽然没真的和石宽接触过,但是照片或者人群中一个侧影恐怕是见过的,那么她说出来的话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有拍照片吗?”


    “没有,孩子转述的,我当时也不在场。你要过去看看吗?”


    余知洱沉吟片刻,开口时说话却很利索:“我知道了,我会过去一趟,学校门口应该有监控,不过得稍微等一会儿,要先去医院看个朋友。”


    挂断电话后,余知洱心里有点乱。他慢慢垂下眼睫,沉默着隐隐拢起眉心。


    石未竞睨了他一眼,开口问:“怎么了?”


    这话问得再自然不过,但不知怎么的,在这沉静压抑的车厢内听起来却莫名透着点不安。


    余知洱垂眸注视着手中屏幕熄掉的手机,最终觉得这件事还是不告诉石未竞了,便随口糊弄了两句。


    石未竞好像也并没有打算追问地“嗯”了声。


    窗外的风景飞快后退,余知洱忽然眯起眼,转过头去:“未竞,这条路你确定是往医院的方向吗?是不是导航错地点了。”


    “是吗?”石未竞一愣,脸慢慢红起来:“不好意思,不是那个——”他说了一个地点,结果和余知洱要去的医院完全不是一回事。


    “太抱歉了,我想错了,”,石未竞表现得很羞愧,迅速打了方向盘调头,“不好意思,余总。”


    “这有什么关系。”


    等抵达医院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走廊的灯光柔和,在单人病房附近,只剩下低低低谈话声和轮椅推过地面的滚轮声。


    他推门进去时,余知洱正在削苹果。


    那把小刀握在他手中翻转得安稳利落,刀锋雪亮,削出的苹果皮卷成长长一条,搭在病床边的小托盘里。听见脚步声,余知洱抬起头:“你来了?”


    “嗯,”,余知洱走过去,“你什么时候吃苹果开始削皮了?”


    余知洱闻言,朝他笑了笑,语调很随意:“上次带的苹果太多了,光是放在那里我不想吃,但是削掉皮的话很快会氧化,算是逼着自己吃吧。”


    余知洱拉了张椅子坐到床边,看着那一圈圈如红丝缎般的苹果皮:“那也很不错啊……”,话说到一半嘴里就被塞了一块苹果:不得不说,苹果的确是很“无聊”的一种水果,除去第一口咬开时有汁水充盈口腔的感觉,越嚼越觉得像是嚼棉絮套子。


    余知洱轻声开口:“今天很忙吗?”


    “还行,”,余知洱望着他,又补了一句:“你明天就出院了,护士是不是跟你说了?”


    “嗯。”


    余知洱顺势点点头,表示明天上午会到余知洱的出租屋那里先帮他简单收拾一下。说完之后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兴起了向余知洱询问“要不要一起来住”的念头。


    余知洱住院期间有着规定的探视时间所以不能一直呆在一起,但是出院后,他住在养老院那边的家里,余知洱回到出租屋,他们还是要频繁面对着分离。


    但是如果两个人住在一起就完全不一样了,不需要特意去什么地方才能见到对方,只要回家就能看到对方的身影;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洗完澡后躺到床上,也可以立刻触摸到心爱的人……那样就好了。


    不过主要的问题是不知道余知洱是如何打算的——以余知洱的看法来讲,余知洱现在从事的,不管是和诈骗擦边的事情还是打黑拳这种危害身体的行为,都应该全部抛弃才对。但是这样一来的话毫无疑问是否定了余知洱作为一个成年男性迄今为止的全部努力,很没情商的做法,他还是倾向于等待余知洱自己做出选择。


    思绪未平,手忽然被握住了,微凉的指尖贴着他的掌心慢慢收紧。余知洱和余知洱对视了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窗外月色淡薄,病房里光线静谧柔和,墙角的绿植影子斜斜地投在窗帘上,余知洱坐在床边,有些倦意地打了个哈欠。


    “你要不要躺一会儿?那边还有空床。”


    “不了,”余知洱摇摇头,“我一会儿要走。”


    余知洱没再劝,只是拉过毯子盖到余知洱腿上,又轻轻替他摆了下手的位置,让那只被握住的手更舒服地搭在大腿上。


    大概半个多小时之后,挂念着今天第一次出现的石宽有关的线索,余知洱告别做出了类似于向自己撒娇动作的余知洱,出了医院。


    出医院后他吃了一惊——因为送自己来的石未竞还等在那里。


    有关石未竞和余知洱的关系,得知他们并不是亲兄弟后余知洱就不太保持乐观的态度了,毕竟这种复杂的关系,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堪称子女教育反面教材的养母,因爱生恨也好、升米恩斗米仇也罢,总之什么样子都有可能。


    只是他观察余知洱更多,认为余知洱对这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付出不少,所以看到哪怕石未竞到了医院也不上去关心一下余知洱时,多少会有点替余知洱寒心——不过也许是他偏颇了吧,毕竟他不知道别人的家务事。


    此时他更震惊的也是:“我以为你走了。”


    石未竞好像刚刚在发呆,肩膀抖了一下才仓促道:“因为我想余总你要是回家的话我可以送你。”


    余知洱踟蹰地抿起嘴角:本来说让他等这么久已经很不好意思,让石未竞送自己回家也非常地麻烦对方,但是眼下他在回家之前竟然还有其他的“麻烦事”要做。直接让对方走吗?那好像更加对不起石未竞刚才的等待。


    不过他并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你明天休息吗?”


    石未竞点头:“是的。”


    余知洱走到副驾拉开车门:“那么帮人帮到底,在送我回家之前再拉我去个地方吧,”,他报了朋友女儿学校的名字,“这次可别导航错地方哦。”


    哪怕是在光线差劲的车里,也能看出石未竞的脸红了:“当然不会。”


    这一次,石未竞没有再走错路。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了学校门口。


    夜已深,校区周围显得格外安静,只有校门口廊柱上的灯在街道上投下朦胧一片。


    “你等我一下,”,余知洱拉开车门,脚踩进工字形铺设的石砖道,“应该不会耽误太久。”


    “知道了,”,石未竞乖巧点头,目送他走向还亮着灯的门卫室。


    朋友那边应该是和学校打过了招呼,校门紧锁着,但保安室里还亮着灯,一位中年值夜保安在听到余知洱的来意后,立刻点了头:“我知道了,您是来看监控的?跟我来吧。”


    保安领着他走入门卫室,屋里灯泡的瓦数很低,角落里那台陈旧的主机“嗡嗡”作响,监控的屏幕不算太清晰,但基本的功能还具备着。保安操作很熟练,画面快速倒转至下午放学时段,余知洱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块略有雪花的显示屏,掌心不自觉地攥紧了。


    某一刻画面停住——在下午放学时段,混乱的人潮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宽大的白T恤,下摆有些污痕,棒球帽压得很低,在校门外低头踱步,时不时抬头张望。


    余知洱呼吸滞住半秒——就是石宽没错!


    虽然拍得并不清晰,但那一手插兜的动作和一闪而过的侧脸都太熟悉了……不过在熟悉之余,余知洱也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尤其是在石宽找路过的学生说话时。


    第69章 恶毒


    空气仿佛被抽干,两人之间的气氛沉沉地凝滞下来。半晌,石宽才低声开口:“我先带你去员工宿舍洗澡,等你洗完了我把钱转给你。”


    这话乍一听像是石宽关心他的身体,让他尽快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但余知洱很清楚并不是。


    如果是为了他好,石宽有一万种方法将刚才那一句话说的更好听一千倍,这句没有水平的话已经让石宽的窘迫初见端倪——堂堂兴兆科健的小石总,如今连两万块钱也拿不出来。


    在惊异于石宽的经积状况竟然恶劣到这种地步的同时,余知洱的心中升腾起了一种自虐般的快感:不是喜欢袖手旁观吗?不是喜欢看他尊严尽失地讨他开心吗?我倒要好好观赏观赏你吃瘪的样子。


    倏地一转身,余知洱简直将透了水的衬衫都甩出了个花来,然而紧接着,他几乎是吃了一惊。


    对他说要帮他拿衣服的宋隐珂此时正站定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看。与余知洱对上视线,她调皮而困惑地一歪头,这才打开伞走出门去。


    像余知洱刚才提到的,一对一负责阿兹海默等重大疾患老人的护工,晚上休息时也需睡在老人外间的陪护床上。不过诚安养老院资金雄厚,为了保障这类员工的身心健康,还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栋楼,都是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供这些护工轮班或者放假时好好放松地睡一觉。


    这栋被漆成浅黄色的小楼,连带着一些健身器材基础设施被隔离出来,堪称是这养老院里最富有青春活力的场所。哪怕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也显得清新而不沉闷。


    石宽带余知洱来的就是这里。


    一边拿出钥匙开门,他解释道:“这个时间公共澡堂人会比较多,所以……”


    余知洱在他身后两步抱臂站着:“惨的像狗一样竟然也会带上狗眼看人低的特性吗?你看我是会进公共澡堂的人吗?”


    “咔哒”一声,门打开了。


    一手推开门,石宽向侧边靠去,让余知洱先走了进去:“所以只好委屈你在……我这里洗一下了。”


    余知洱立刻听出来这句话是对刚才那句“像狗一样”的反击,定定地看石宽一眼,他没有再出声,进了浴室后关上了门。


    浴室很小,小成这样的浴室自然也没有做什么干湿分离,但意外的哪里都很干净,路过镜子时余知洱不经意地扭头向镜子里看去。


    镜子里是他,余知洱——今年26岁,已经正式步入了男人的行列。


    黑茶色的头发微长烫卷,眉毛如工笔描绘般精细,再往下,是一双形状堪称完美的桃花眼,浴室顶灯明亮,让他本就立体出众的五官更显俊秀,几乎带了点混血的魅惑。


    他想起来上学时候,面对那样风度翩翩,学识谈吐都超乎寻常的石宽,他永远都自信不起来,以至于总要拿这张脸来找一找自信。


    但是他今天看到石宽,一次也没想起过自己的脸,或许是境遇不同他不再将石宽奉若神明了,也或许是因为额头上那道疤,他已经不再将他的脸视作筹码了。


    伤感完毕,余知洱利索地脱了衣服,打开花洒。


    水温正合适,终于摆脱了脏兮兮的衣服的余知洱舒服地喟叹一声,然而片刻,他忽然神色凝重地关了花洒,犹豫片刻又将扔在一边的脏衬衫披在了身上。


    将门打开一条缝:“那个……”


    “怎么了?”外边立刻有回应传来,“水太凉了吗?还是地漏堵了?”


    又将门再打开一点,余知洱侧脸往外看了看:“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对吧?”


    这句话似乎有点歧义,以至于石宽看了他很久也没有说话。


    余知洱能感觉到石宽的眼角余光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向里拂来,这并不是石宽有意窥探,只是他在思索如此情况下余知洱在说的是什么事情。


    “干净衣服的话……那个女孩儿还没送过来,如果你急着用,可以先穿我的……”


    终于确定事实的余知洱摇摇头:“没什么事,”,话锋突然一转,“我的行李箱落在餐厅了。”


    “哦,”石宽很短暂的笑了一下,“我去拿吧,餐厅里有人落了东西都是放在门口柜子那里的,你放心,丢不了的。”


    余知洱沉默着用手将湿淋淋的头发梳了上去,他有点懊恼:装了一上午的成熟,结果却还是个丢三落四的小鬼。


    “不知道一会儿我和那个女孩儿谁先过来,我出去的时候会把门反锁上,你不用担心有人进来。门口放了几件衣服,要是她先来的话你就临时穿着开一下门……”


    不知道为什么,余知洱忽然就听不下去石宽这么“体贴”的话了,一下子关上门,他打开了花洒,气压很足,水“哗”的冲了出来,淹没了门外那人清润的声音。


    余知洱澡洗的很慢,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并不明确的洗澡顺序,冲掉了沐浴露去洗头,然而洗发水流到身体上,仿佛又弄脏了身体,只好再冲一遍……尤其是石宽家里的沐浴露质量又不好,有些假滑,所以余知洱只得反反复复的去冲洗。


    不过饶是他洗的如此之慢,等他出来之时既没有看到拿着干净衣服的宋隐珂,也没有看到取回了他行李箱的石宽。


    无奈,擦干身体后,余知洱还是穿上了石宽留下的衣服。


    很简单的T恤长裤,不过T恤对余知洱有些宽大了,将T恤一个角扎到裤子里,吹干的头发完全地拨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镜子面前,余知洱自己都有些被惊住:没想到这一身看起来干净利落,竟然比他花花公子的轻浮风更适合他。


    没有在别人的房间里一个人久待的习惯,余知洱拿了杵在墙角的伞顺着刚才的来路走出了公寓楼。


    雨基本已经停了,只还零星落着些雨星。


    诚安养老院的绿化程度很高,几乎楼前楼后,路边道旁不是绿树便是小半人高的草丛,这些花草放在晴日里是美景,然而在雨天里就让本就阴沉郁闷的氛围更胜了一筹。


    为了躲开这些繁茂的树木,余知洱信步来到了中央花园透气。在联系宋隐珂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背后传来的尖叫。


    “哎呀爸!这明明是我给你买的水果,一篮子的苹果让你一天吃两个,刚好能吃一周,你怎么都啃了一个牙印一个牙印儿的?这所有苹果你都啃了,那过几天怎么办?你吃什么?”


    他扭头,只见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跺着脚瞪着一个老人,老人表情讷讷的,手里拿着一个缺了一口的大红的苹果,他的背后,并排放了七八个苹果,上面无一不留着一个牙印。


    这个女人,和这个老人……还真是冤家路窄啊。余知洱看着几小时前才在果园里见过的两人,忍不住感叹命运的神奇。


    “这个最甜,你吃……”


    显然女子的怒吼吓住了老人,他颤抖着手将苹果递给眼前人,在看到女人无奈接过时脸上的表情却从不安转为了讪讪的骄傲。


    “为什么要把最甜的给她啊?我看她对你可不太好啊——”余知洱来到老人身边,将伞稍稍倾斜,为老人挡住了雨。这把伞不愧是诚安养老院特供的伞,伞面大而结识,微微一倾就将老人全身盖的严严实实。


    “囡囡最爱吃苹果了。”


    霎那间,本来认出了余知洱正怒瞪着余知洱的女人忽然红了眼睛,扭过头去啜泣流泪。


    余知洱仍然为老人撑着伞,没有丝毫想去安慰女人的想法。只在女人狼狈地用手背擦眼泪时适时地递过去一张纸巾。


    女人接过纸巾,没用来擦眼泪,先是很响亮地擤起了鼻涕:“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爸也是这样的。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苹果,但是又受不了一点酸,一点一点都受不了的那种。我爸就买一篓筐苹果回来,每个咬一口,把甜的给我,酸的全部自己吃了……”


    这样的父女: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女儿他见过太多了。女人现在的行为估计就只是一个良知未泯的女儿终于被父亲炽热而笨拙的爱感动到了而已。说难听一点,几乎不值得什么同情。


    他本来女人要大哭一场,做好了为他们两人长久撑伞的打算,然而大概只过了一两分钟,女人的眼泪就停下来了。


    头垂的很低,女人有意不让自己哭的红肿的眼睛被父亲和余知洱这位“路人”看到,说话还有点哽咽但急匆匆的:“不行,我得走了,下午不能再请假了……”


    顺着女人的动作,余知洱也站了起来,不想忽然被女人抓住了衣领。


    似乎是从余知洱堪称冷漠的行为中感受到了那种了然的不屑,女人崩溃了:“我能怎么样啊?我也不想把我爸丢到养老院的,为了这件事我和我爱人都闹到离婚的地步了。还有那一次,我们出门上班,他蹲在地上拉屎又撒尿,甚至还觉得屎尿好玩抹到了墙上。我那一天开会的时候本来就因为业绩不算很好被领导骂了,处在崩溃的边缘,回家开门儿,满墙的屎尿,他甚至还往我闺女嘴里塞,吓得我闺女吐了一个星期!”


    “看到我回来,他瞪着我说我是谁往他家里跑,把屎尿往我身上抹,那可是我唯一的一套西装啊!四位数的西装啊,一下子就报废掉了!”


    女人颤抖着声音控诉着,攥着手中已经湿透的卫生纸。


    “外面总是传闻什么,他忘了所有人但他唯独没有忘了你,可他们都不知道老年痴呆真正的发病以后是忘掉所有人!包括亲人!会性情大变!”


    余知洱想起来了他社会学教授讲过的一句话,“爱是所有关系的润滑剂,因为爱,所以才会包容一切,因为我爱你,所以你身上的缺点我都可以包容,但当我不爱你的时候,你身上的所有缺点在我面前都会被无限放大。所以阿尔兹海默症老人没有那样的浪漫,更多的是让人无奈。”


    还未来得及开口安慰眼前人,女人仰头面色错愕“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大步朝着老人走去。


    “爸!你怎么又尿到地上啊?刚换了衣服啊。赶快站起来,走了,我带你换了衣服也得去上班了!”


    余知洱扭头,看到老人颤抖着手抄起拐杖朝着女人劈头盖脸打去。


    “你是谁呀?少在这里吼我!信不信我打死你?!”


    女人挥手挡奈何老人力气很大,她一个女人家实在是拦不住,挣扎着一个男性护工跑了过来搀扶着抢过老人手中的拐杖勉强救下了两人,女人抹着眼泪颤抖着声音。


    “为什么这些事情都要落到我身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知道他要死亡了,从他被判生病那一天就要倒计时死亡,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要离开我,我却无能为力。”


    大概是所有的积压的情绪就在被人关怀的瞬间全部爆发了,女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宛若秋天狂风暴雨中的枯叶,余知洱不知如何安慰,只好站在旁边等待着。


    很快老人就被护工带走了,片刻后女人也停止了哭泣,抽了抽气挥手摇头。


    “不行了我不能哭了,一会妆哭花了老板要骂我了,我先走了。今天上午是我不对,姐说话急了,对不起啊小哥。”


    目送着女人离去,余知洱抬目远望远处的灰蒙楼海。


    他想起了直播间辱骂他的病人家属、想起了当初劝他不要做这个的博导……想起了宋宁鹤。


    他注视着女人独自离开的背影,眸子目光飘忽不定,背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回家吧。”


    第70章 不一样的石未竞


    余知洱慢慢睁开眼睛, 随着眼前视野一点点变清晰,嗅觉、听觉渐序地回归了他的控制,空气灌入鼻腔, 转动滞涩的眼珠向四周看去,眼中脑中一片空茫。


    四肢在麻醉剂的作用下仍然没有力气,他静静地平展着身体, 回忆着不知道是在几个小时还是一天前,他与石未竞在车里。


    面对自己“你这是在往哪里开”的质问, 石未竞表现出了近乎诡异的冷静, 但在行动上, 又迅猛地出奇,一把打落了自己准备求救的手机。再下一刻,颈边传来一下刺痛,他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然后, 就是现在。


    ——好安静,不是夜深人静的安静,而是那种仿佛被抽干了空气的密闭、空旷、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眨了一下眼睛, 天花板上的灯就像手术室上空的无菌灯,刺得他眼睛发疼。


    身体终于积蓄起力气后,余知洱试图撑起身来, 背部触到冰冷的床单,身上的触感却让他愣了一瞬——


    是一条女式的连衣裙。


    浅米色的绸缎材质, 胸前有一排装饰纽扣, 腰侧收紧,裙摆盖到膝盖,贴肤的束缚感让他忍不住攥紧了指尖。


    余知洱迟疑地转头,看向四周的环境:陌生、封闭、一尘不染。整间房间里只有床和一张桌子。墙是纯白色的无窗涂层, 没有一丝装饰;光源只有头顶那一圈刺眼的顶灯,影子都不明显,整个空间像是……刻意抹去了生活的痕迹,干净得毫无人气。


    唯一通往别处的,是角落那道连着浴室的门。


    余知洱一动,裙角的褶皱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声音在安静中放大得惊人。


    赤足踩在地砖上的冰凉感让他抖了一下,走进浴室,也是一样的“整洁”:瓷白的墙面,上方装着一个小小的、封死的通风扇。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


    像是被剥离了现实的日常,一觉醒来,跌进了什么空白、模拟般的环境里。所有细节都过于干净、刻意、冷静,连混乱和慌张都好像被人为清洗过,只留下了一种……冰冷的支配感。


    ——他被关起来了。


    心脏“咚”地一跳,余知洱奔回门口,开始猛拍房门。


    “未竞,未竞!你在吗?”


    ……石未竞在,并且就和他一门之隔,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享受似地听着屋里的动静,不论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还是余知洱挣.扎中弄出来的闷响,他都喜欢,因为这动静才能让他真切体会到他把余知洱攥在了手里。


    ‘未竞、未竞’,叫的真好听,再多叫几声。


    他是这么地喜欢余知洱,像只狗一样地渴望着余知洱的每一个目光,然而余知洱却总不看他——如果不是他有意地办出蠢事的话,余知洱连这点目光也不会分给他。


    相反,他会和自己那个学历让人发笑的哥哥约会,给他穿上女人的衣服看……天知道石宽生日那天在石宽的出租屋里看到穿着裙子的余知洱时他有多么地想扒掉他的衣服,让他在自己的命令下做出各种羞.耻的姿势,然后听到他的哭叫喘.息声。


    现在就好了,余知洱在他的手里了,像养在笼子里的猫、捧在手里的花,他的每一丝反应都由自己决定了。


    大概是以为自己不在吧,余知洱开始在屋子里试着撬门。哦,小余总那点可怜的小力气啊,石未竞失笑,以余知洱带一点痛苦的喘.息为背景音乐,摆弄着余知洱的手机。


    他的小余总,活泼可爱,既有朋友也有产业,他得花点时间去处理。


    石未竞有心“惩罚”一下余总饿他一天,可是又实在舍不得好不容易养到他手心里的这朵小花,大概又过了两个小时,他便装作刚从外面回来一样打开了余知洱房间的门。


    门锁“咔哒”一声响动。


    余知洱猛地回头,几乎是立刻从门边弹开,像一只受惊的猫,在屋子里迅速拉开和门口的距离。


    门被推开了。


    石未竞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脱了外套,领口松散,手上提着一个装着饭盒的保温袋,满脸的温和与轻松,就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探病场景。


    “醒了?”他像是在问候朋友,“我怕你饿,就先去买了点你爱吃的。”


    余知洱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迅速在石未竞身后扫过,发现那扇门后不是熟悉的楼道或街道,而是另一间同样风格的客厅——家具简单、毫无个性,像是为了方便清理而刻意布置得简陋无比。


    他有点害怕石未竞了,但是眼下的情况,害怕似乎会更加刺激到对方。


    “你这是把我带到哪了?”他声音干涩,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与对方一致的平稳,“手机呢?我要回去了。”


    石未竞将保温袋放在那张毫无装饰的白桌子上,没有立刻答话。他拧开饭盒的盖子,一股食物的香气升腾起来。


    “我记得你胃不太好,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他说。


    “我不想吃,”余知洱咬住后槽牙,“我想回去了。”


    石未竞笑了笑:“你不能走。”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急,眼神却牢牢锁定着余知洱,就像在欣赏一幅画,或者,一只终于落入陷阱的猎物。他走近一步,又一步,将饭盒推到余知洱面前:“你这几天太累了,我看你都瘦了。”


    余知洱不动。


    脑子飞速运转着,他试图找到石未竞神经中的薄弱点。


    “你这是绑架,”,他说,“我再说一遍,让我出去。”


    “出去?”石未竞低头笑了一声,声音像踩碎了什么东西,“出去做什么?去找我哥?还是去找你那些‘朋友’?”


    余知洱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未竞,这是违法的,你知不知道被发现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没人会发现,”,石未竞打断了他,像哄孩子那样微笑起来,“你妈妈不是出门了吗?其他的朋友、公司……我都有办法应付。”


    余知洱的嘴唇颤抖了一下:“那你把我关在这里是想做什么?给你解闷吗?”


    石未竞注视着余知洱,那件连衣裙垂在膝盖处,柔滑的面料在他的呼吸下微微起伏,异常鲜明地昭示着生命的鲜活感。


    一点点的,他张开双臂抱住了余知洱:“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梦呓般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开始去触碰余知洱,想去吻余知洱的嘴唇被咬了、脸上被打了、胳膊被反抗着的余知洱划伤了,他都不在乎。


    但是在一个瞬间,他对上了余知洱嫌恶的眼神。


    这个眼神让他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冷哼着,石未竞离开了余知洱。


    随着这个动作,一股说不清的危险气息缓慢弥漫。


    余知洱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慢慢扣紧了自己肩膀上的裙带,像是最后一点防御的姿态。


    石未竞目光在那动作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克制地笑了笑,退后一步:“行了,我今天就不吓你了。”


    他缓缓退到门口:“你再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眼看石未竞要走,余知洱也跟着他跳下床来:“未竞——”


    他的跟随并未受到阻拦,但脚步即将跨出门槛的一刻,走在前面的石未竞毫无征兆地回身,狠狠把他推了回去。


    背撞在了门沿,然后跌坐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支起身体,“咔哒”保险门在面前关上落了锁。


    “未竞!”余知洱视线在一片纯白的房间扫过一圈,忽然呼吸有些不畅,他拍起门,“未竞,现在几点了?”


    没有回应,他又落到了纯白的监狱中:没有窗户、灯永远亮着,连白天与黑夜都分不清楚。


    ————


    房门重新合上之后,石未竞静静地站在门外。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用力平复情绪,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在几分钟的失控后就安静了下来,没有哭喊,也没有再敲门。


    ——真冷静啊,我的余总。


    他笑了一下,转身走向客厅另一边连着的一个小房间。


    如果说余知洱所在的房间像一间纯白的监狱,那么这个拉紧厚重窗帘、没有开灯的房间就像是所谓心中阴暗之处的具象化。


    看起来像是地狱,但谁又能说这不能是他的天堂呢?


    这栋五十平米左右的单体小公寓是他由工业存储厂房改建的,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蔚迟本打算租下这里扩展成为加工厂房,但因为违规取消了计划。


    不过蔚迟不要这里,从工作以后一直把工资攥在手——甚至石宽的钱也收敛到手里的石未竞却起了心思。


    远离主城区、最近的一条公交线在两公里之外、没有任何邻居,一旦到了晚上,这个片区就像被遗忘了一样……简直就是他梦想中的地方。


    在买下这里后,改造也花了不少力气:封窗、布下隔音墙……不过现在看来一切都很值得。


    关好门,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似的,他微微颤抖着手指,拉过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抬起屏幕。


    亮起的屏幕成为了这个房间唯一的光源,映照着大睁着双眼的石未竞的脸。


    熟练地打开一个隐藏程序,连接了针孔摄像头的监控画面里,此刻正播放着另一个房间的实时影像。


    画面里,余知洱坐在床边,穿着那件莫兰迪色系的细吊带裙,身形被衬得纤细柔顺。肩带微微滑下,他却并未察觉。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身体状态——或者说,他正努力控制情绪,不让自己被这种屈辱打倒。


    石未竞盯着屏幕,目光越来越深。


    画面里的余知洱低着头,手放在膝头,神情沉敛。


    ——他或许会有点无聊吧,没有手机、没有任何消磨时间的东西。但是无聊也好,痛苦也好,再忍耐一下吧,他想。虽然余知洱承诺只要自己放走他,他不会追究任何责任,也不会和任何人提起自己做的事情,但是谁相信?


    一旦让他离开,余知洱就会和他的哥哥抱在床上耳鬓厮磨,像谈论疯子一样谈论自己吧。


    他才不要那样!


    头顶的灯像刑讯工具一样死死地照亮余知洱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真漂亮……”石未竞喃喃说,喉咙有些发哑。


    他伸手,在屏幕上虚虚描摹余知洱的轮廓,指尖在屏幕上滑过他垂落的鬓发、苍白的颈侧,最后停在裙摆下那一段隐约可见的小腿。


    “我不是不爱你啊,知洱,”,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我只是不想你再去看别人。”


    “石宽……裴度川……还有那些以前和你吃饭、给你送花的人,你全都忘了吧,我可是无时无刻不想让他们去死。”


    他一边低语,一边将胳膊垂落桌下。


    手指合拢时,他控制不住地喘了口气,视线仍牢牢锁在屏幕上——那是他最想要的人,最想要的身体,现在在他手里了。


    虽然现在隔着屏幕,虽然知洱还没有服软,还在反抗,但已经没关系了。


    他想象着那只手是知洱的,温热、白皙、带着一丝试图抽开的挣扎,但最终会学会服软……


    他的喘.息声一点点变得急促,眼里映着屏幕中余知洱侧身坐着、手指轻轻搓捻裙边的画面,那是他每一个梦里都无法清晰抓住的幻影——现在,却被他牢牢框在镜头里。


    那一瞬他几乎哭了出来。


    “我这么爱你……你就不能,只看着我吗?”低头咬住手背,石未竞控制住快要失控的低.吟。


    “晚点再去看你,”,他对着画面里那个美丽又沉默的身影无声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