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折风骨 > 50-59
    第51章 福星


    正德十七年四月十五日,继大显朝开国来最大的贪污案后,百姓又一次被四皇子造反的消息所震动。


    四皇子造反,本是死罪,可圣上仁慈,下旨将四皇子蔺玦与生母许贵妃幽禁于广安宫,永世不得出宫。


    四皇子外祖、内阁首辅许翀在家中自刎,以谢皇恩浩荡。


    同时,皇帝以病重为由,迁居别苑,传位于太子蔺瑜,由太保陆铎伴其左右。


    因新帝登基,各项事务本就繁忙,加之朝中官员又空缺多名,这段时日,就连黎宛这个小芝麻官都忙得团团转,常常连喝口水的空隙都无,陆铎就更不必说了。


    这日黎宛难得得了空,下厨给阿煦烧了顿正经饭菜。


    刚摆好饭菜,黎宛就见某人闻着味儿地不请自来了。


    “师父!你回来了!你去哪儿了,阿煦想你了……”阿煦一见到陆铎,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几下就爬进了他的怀里。


    “为师去治坏人了。”


    阿煦眨眨眼:“那师父赢了吗?”


    “那是自然。等阿煦长大了,也上阵杀敌好不好?”


    “好!”


    “那你得多吃饭,才能长高、长壮。”


    阿煦听话地低头大口扒饭。


    一旁的黎宛则是自始至终都不肯看陆铎一眼。


    陆铎自是感觉到气氛不对,但在阿煦面前不好表露。


    饭后,陆铎带着阿煦打了一套拳,待黎宛将累极的阿煦安顿好,才等来了黎宛几日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太阳打西边出了,太保大人竟亲自来了。”


    这话一出,陆铎便知今日来者不善,可心里又不明原因,只得接了句,“忙到今日才得空。”


    见陆铎一无所知的样子,黎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这段时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被人盯着,我的后脑勺都被快盯成筛子了!”


    一开始,黎宛也不知道为何,直到章思友顶着一张脸又黑又红地跟他解释:“朝中上下都传遍了,说太保大人迟迟未婚,不是因为找不到相配的女子,而是因为他,他有龙阳之好……”


    至于谁是太保大人的相好,那还用问么?!


    章思友没好意思把话说完,黎宛当场羞愤欲死!


    新仇旧恨,黎宛没把陆铎骂得狗血淋头,已经是念在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给足了面子了!


    陆铎一脸没事儿人似的问道:“怪了,这是为何?”


    “当日四皇子当着大庭广众说那样的话,本就令人生疑了,你偏还……还……”


    想到当日陆铎当着众将士的面掩耳盗铃地披着斗篷对她又搂又亲的,黎宛就气得七窍生烟。


    “哦,原来是那事。”陆铎作出恍然大悟状。


    “陆铎,你别装。朝中流


    言蜚语传得甚嚣尘上,我不信你一个字都没听到,你对此不发一言,什么意思?”


    “我这不是忙的。”


    “你少狡辩!别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怕不是想让我骑虎难下,舍了这官身,好乖乖待在你的后院!”


    见黎宛是真的生气了,陆铎登时收起不正经,严肃起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宛宛。我承认,我是存着这点小心思,但绝不是想把你拘于后院,我是担心你一介女子行走官场,若官仓之事再来一次,我没能救下你,你叫我如何自处?”


    “呵,你终于承认了。可见之前答应的替我遮掩身份,都是你的伪装!”


    “没有,宛宛,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担心我的安危,就不顾我的意愿,揭穿我的身份?”


    “对不起,宛宛,我错了,”陆铎如今道歉起来是愈发娴熟了,“明日,明日我就去澄清事实,我保证你不会再听到一句流言。”


    黎宛这才消了点气,这事完了,还有另一件事。


    “说吧,那夜你被河水卷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本在边境驻守的将士又怎会突然出现在金陵?”


    见黎宛脸色稍霁,陆铎小心翼翼地拉起黎宛的手,欲放在自己手掌中,却被黎宛一把抽走。


    陆铎也不尴尬,厚着脸皮继续道:“宛宛,你还记得在扬州你逃婚时,我是怎么抓到你的吗?”


    黎宛方变得好看些的脸色又垮了下来,“好端端的提这干嘛?”


    “我在想,你是不是老天派来救我的福星。”


    “为何这么说?”


    “当年要不是你从水路逃跑,我就不会认识因借官船而结识那位姓罗的河泊官,也不会顺手将他提拔至金陵任巡河御史,他就更不会在我被河水卷走时,恰巧就救了我。”


    黎宛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是那个身材矮小的罗姓河泊官。


    “竟是他救了你?!”


    “不错,”陆铎笑道,“你说巧不巧?他对我感恩戴德,自是听我的替我隐瞒行踪,我趁机秘密调查那些追杀我们的黑衣人的来路,这才发现那些黑衣人竟是四皇子豢养在郊外各座庄子里的精兵,人数众多,有两万余名。”


    “你料到他会造反?”


    “这一连串的线索,是环环相扣。我当时便断定,郭恒贪墨的那些粮食,有部分被用来填补养兵的开支了。再说郭恒被我们发现了,四皇子等人想必不会坐以待毙,宫中金吾卫才一万人,以一敌二,定是难以抗衡,我遂马不停蹄赶往北方边境,调取边关将士前来支援。”


    一想到那日的惊险,黎宛的心就止不住狂跳,“好歹赶上了,再晚一步,太子和圣上就没命了。”


    陆铎又一次拉起黎宛的手,覆在自己大腿处的伤口上:“宛宛,你怎么不心疼我,再晚一步,我就要被你刺死了。”


    黎宛受不了陆铎这幅恶心人的做派,抽回手啐一口道:“这不好好的么?”


    “我的背上、腿上,全是为你受的伤,宛宛,求求你,疼疼我。”


    “停!”黎宛忍无可忍地竖起手掌,“你要我做什么,好好说话。”


    “我的伤口至今都还疼着,宛宛,你帮我上药好不好?”


    “药在哪,拿来。”


    陆铎立刻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显是早有准备。


    为了免遭陆铎这个大男子作出楚楚可怜样的荼毒,黎宛只得帮陆铎解了衣衫,替他上药。


    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


    原来那一晚,陆铎的背上竟被黑衣人砍了这么长的一刀!


    尽管及时得到了医治,可那密密麻麻的针脚,黎宛看到都心颤。


    黎宛一时愧疚,动作不禁轻柔起来,她冰凉的指腹碰到陆铎本就发痒的伤口,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通过背上的疤痕传至他的胸口。


    “宛宛……”陆铎情不自禁地喊出黎宛的名字,他的声音嘶哑,一双丹凤眼被情/欲填满。


    黎宛听着不对劲,赶忙移开了手,“好了。”


    陆铎却不肯将上衣穿回,他一把将欲要逃离的黎宛搂进怀里。


    “宛宛,还有腿上的伤。”


    ……


    “你自个儿涂吧。”


    说完黎宛将金疮药胡乱塞到陆铎手里,逃也似的从他怀里挣脱出去。


    陆铎看着满脸绯红的人儿,知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对她,只能徐徐图之。


    好歹,她没有再说些专戳他肺管子的话了。


    翌日,陆珠儿带着周姝上门来看望黎宛。一见到黎宛,陆珠儿就要屈膝朝她行礼,“小宛受我一拜。”


    黎宛连忙将人拦住,“珠儿你这是作甚?”


    “我都听章思友说了,若不是你提前谋划让他带我们一家老小出城,恐怕被四皇子绑去威胁我大哥哥的,就是我们了,是你代我们受罪了……”陆珠儿说着就红了眼。


    黎宛安慰道:“现如今我们不都好好的吗?快别哭了。”


    周姝在旁也感慨道:“小宛,也是多亏了你,才将郭恒这只大老虎给揪出来,否则说不定我爹何时掉坑里都不知道。”


    “周大人未牵连其中,当真是万幸。”


    三人拉着彼此的手,都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新帝登基,四海生平,往后的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有盼头。


    “对了珠儿,你和离之事,有眉目了吗?”黎宛问道。


    陆珠儿点点头,“大哥哥今日约了裴信,与他商谈此事。”


    “以你大哥哥如今地位,应当是不会出岔子了。”


    “但愿吧。”


    周姝问:“珠儿,你有想过和离之后想做什么吗?”


    陆珠儿摇摇头:“我也不知,说实话,回想这十几年,每日都是浑浑噩噩地过着,最惊心动魄的几件事,倒都是与小宛有关。”


    周姝笑着附和,“我也是。”


    “小宛,你真乃奇女子也。”


    黎宛被夸得难为情,“你们若真心谢我,我这儿倒一直有个心愿想请你们帮忙,只是公务繁忙,我又要照顾阿煦,实在是分身乏术。”


    两人顿时来了兴致,“是何愿望,说来听听。”


    “我想兴办一所女子学堂。”


    陆珠儿和周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说道:“我们愿意!”


    周姝称赞道:“小宛,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愧是写出《异世真情录的》的逍遥客大人!”


    “太好了小宛,那我是不是可以教女学生们读书、弹琴、下棋。”


    “当然可以呀,你还记得多年前你同我说,你日日苦练琴棋书画有何用吗?等这女子学堂兴办起来,你可以当一名女夫子啦!”


    幻想着自己当女夫子的模样,陆珠儿简直开心得合不拢嘴。


    “正好,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嫁人了,左右在家中也无事,小宛你放心,我一定将这女子学堂办起来,不仅要办起来,还要办得红红火火!”周姝拍着胸脯保证。


    “有你们在,我是一万个放心。对了,你们既出了力,这筹备的银子,你们俩都千万别跟我争。”


    “那怎么行?”陆珠儿和周姝不肯。


    “真的,你们别看我住得寒碜,其实我挺富裕的。”黎宛解释道。


    陆珠儿瞪大眼睛:“小宛你哪来的银子?”


    “说来也是托你大哥哥的福,自他将我的话本子列为禁书之后,我每月收到的抽成就翻了番儿地往上涨,改日我可得好好谢谢他。”


    闻言,三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阿嚏——”远在月华楼的陆铎鼻子一痒,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第52章 和离


    “四月的天说变就变,太保大人当心,可别着凉了。”坐在陆铎对面的裴信正皮笑肉不笑地给陆铎斟酒。


    陆铎没心思陪裴信演这出虚与委蛇的戏码,开门见山道:“裴世子,本官也不绕圈子了,今日找你来,想必你心中也清楚,是为了舍妹与你和离之事。”


    裴信眉梢一挑,“和离?本世子怎么从未听闻此事,这中间莫非有什么误会?”


    陆铎抬起眼皮看了裴信一眼,“世子尽管开口,只要是不过分的条件,本官


    都能应允。”


    裴信晃了晃手中酒杯,“太保大人都这么说了,本世子好歹也得给个面子。本世子就一句话,休妻可以,和离,绝对不行。”


    陆铎重重地将酒杯一放,“看来裴世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裴信挑衅回道:“本世子倒要看看,太保大人要给我吃什么罚酒?”


    陆铎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张画像,徐徐在裴信面前展开。


    随着画像上的人愈发清晰,裴信脸色渐黑。


    “陆铎,你什么意思?”


    “画像上的人,裴世子认得吗?”


    “不认得。”裴信嘴上这么说,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早已将他出卖。


    “哦?那本官怎么听说,金陵城最有名的那个小倌,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那一夜,又恰好有人目睹一句尸体被人从裴国公府的角门抬出去,丢弃在乱葬岗之中?”


    “且没过几日,到处在寻自家儿子的那位老母亲,就不知被谁下了毒,变得又瞎又聋。”


    “裴世子该不会说,此事你也从未听闻罢?”


    裴信脸色愈发难看,“陆铎,你竟敢威胁本世子?”


    “先礼后兵,裴信,本官已经给足了面子,是你不识相。若你铁了心要闹得鱼死网破,你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望世子莫要自误。”


    “陆珠儿当初死缠烂打地贴近本世子,如今她说和离便和离,你们当我裴信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阿猫阿狗吗?!简直岂有此理!”裴信扭曲着脸愤愤说道。


    “舍妹自小骄纵,你二人之因果确是因她而起,可若再一味地纠缠下,只会成为孽缘,裴世子,本官言尽于此。”


    裴信并不买账,反质问道:“太保大人既与我是同好,为何不能体谅本世子的处境?世俗对吾等之偏见已然够深,为何还要为难彼此?”


    陆铎一时没明白裴信话里的意思。


    裴信以为陆铎这是默认了,“若太保大人有意,本世子可以忍痛割爱,送几个小倌给太保大人府上。”


    裴信想到了什么,又形容轻佻地加了句:“对了,那个小御史长什么样,能把太保大人迷得五迷三道的,改日带出来,也让本世子开开眼界。”


    待意识到裴信在意指何人后,陆铎登时青筋暴起,毫不犹豫地一拳朝裴信挥过去。


    裴信哪有防备?霎时间连人带桌被打倒在地,口鼻中喷出鲜血。


    裴信不可置信地看着被血染红的衣襟,“你竟然殴打本世子,陆铎,你不要命了!”


    裴信还不知自己触了陆铎的逆鳞,只见陆铎横眉竖目,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竖子裴信,你若再敢口出狂言,信不信本官一拳将你打成残废,叫你一辈子不举!”


    说完,陆铎将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丢在裴信脸上,命令道:“当着爷的面,签了!”


    在陆铎的威慑下,裴信一只手紧紧捂着不断流淌鼻血的鼻子,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拿起笔,极不情愿地在那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陆铎一把抽走和离书揣入袖中,随后丝毫不顾仍在流着血的裴信,大步离去。


    陆珠儿早在府中焦急等待,见陆铎面色铁青地回来了,她的心一沉,“大哥哥,与裴信谈得如何了?”


    出乎意料的是,陆铎将那封她日思夜想的和离书完好地交到陆珠儿手中。


    陆珠儿捧在手中反复端详着,见确是裴信亲笔,顿时喜笑颜开,“大哥哥,他竟真的同意了?!”


    “哼,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陆珠儿察觉其中必有蹊跷,追问道:“大哥哥,你是怎么让他同意的?”


    “你不必管,只需知道你从今日起还是陆府的三小姐,无人再会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便可。”


    陆铎不说,陆珠儿虽心有疑虑,却也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疑问。


    好歹,她终于脱离了裴国公府这个吃人的窝了。


    这一夜,陆珠儿将和离书揣在胸口,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翌日的朝堂之上,百官列位。就在内侍宣布要退朝前,忽有一御史出列,神色激愤,“陛下,臣要弹劾太保陆铎!其仗势欺人,行径令人发指。竟将裴国公世子打得重伤在身,更甚者,强行逼迫世子签下和离书,此等作为,简直视王法如无物,请圣上严惩不贷,以正朝纲!”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陆铎早料到今日朝堂之上会有此一幕。


    他不慌不忙地跪下,“陛下明鉴,此事因裴世子出言不逊在前,臣一时冲动,出手打人,是臣之过错,臣甘愿领罚。然那和离书之事,若裴世子心中不愿,大可当场拒绝,臣绝非强人所难之辈。如今签了和离书,却又在背后告状,此等行径,实非君子所为。”


    那御史见陆铎三言两语扭转了局势,急切道:“陛下圣明!裴世子乃是碍于太保大人的淫威,才被迫签下和离书,那和离书根本做不得数啊!”


    陆铎目光如炬,直视那御史,冷声道:“若裴世子敢说,臣让他签和离书时,他有过半分的反抗,那和离书便不作数。裴世子敢不敢与本官当面对峙?”


    那御史一时被哽住。


    双方陷入僵局之际,龙椅上的新帝发话了,“此事朕知道了。陆爱卿殴打裴世子,确有不当之处,朕罚他一年俸禄,以儆效尤。至于这和离书,大丈夫敢作敢当,签了便得认。”


    新帝一锤定音,那御史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退下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罚俸一年,不过是新帝为了平息裴国公府的怨气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对陆铎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陆铎却未归列,“陛下,臣还有话说。近日,朝中有关臣之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臣起初念其荒诞不经,未曾欲费唇舌澄清,岂料流言竟愈演愈烈,以至于裴世子信以为真,当面侮辱嘲讽臣,臣一时怒不可遏,气血上涌,遂失手行之。”


    “今后,若臣再因听到流言控制不住脾气而失手打人,还望陛下严惩。”


    此话一出,朝中各官员登时屏息凝神,陆太保这一番话绵里藏针,看似自贬,实则是赤裸裸的警告。


    这下谁还敢多说一句他与那小御史的风流韵事?毕竟被陆太保一拳砸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殿外恭候多时的黎宛并不知今日朝堂上的这些小插曲。


    今日,她怀着复杂的心情,自请面圣。自新帝登基那日起,她的心中便萌生了一个想法,然而这个想法如同一团乱麻,让她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付诸实践。


    在漫长的纠结之后,她最终决定长痛不如短痛,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黎宛在乾清宫外候了许久,才有内侍将她领进去。


    步入大殿内,先前扑鼻的汤药味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室的龙涎香。


    黎宛不敢抬头,恭敬跪下朝皇帝行礼:“臣陶立,请陛下安。”


    “陶御史免礼。听说你有事要向朕禀报?”


    “回陛下,臣……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哦?”座上年轻的皇帝闻言奇道,“陶御史才为我大显朝立下赫赫功劳,你何罪之有?”


    “陛下,臣……犯了欺君大罪!”


    说完,黎宛低垂着眼,在皇帝的注视下,缓缓摘下头顶的乌纱帽。


    三千青丝随之散落在黎宛的肩头,本就清隽的脸庞,在乌发的衬托下,更添几分风姿。


    黎宛五体投地谢罪道:“陛下,民女黎宛。民女的亡夫名陶立,他的曾祖父乃当年被武皇坑杀的大儒傅知书,傅家自那以后,再无一人为官。


    民女满心抱负无处施展,又想光耀夫家门楣,一时冲动之下,便起了冒用亡夫身份参加科考的心思。


    此乃大逆不道之举,臣罪孽深重,实无颜面对陛下。


    然民女在任期间,兢兢业业,为朝廷尽心尽力,未敢有丝毫懈怠。且民女之幼子,懵懂无知,若民女赴死,其必孤苦无依。


    陛下仁德,臣恳请陛下念及民女之苦衷与忠诚,怜惜幼子无辜,网开一面,免民女死罪,赐予民女改过自新之机。”


    黎宛一口气将这个藏在最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想过了,与其日夜担忧被人揭穿身份,不如坦诚面对陛下,说不定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出人意料的是,座上之人沉默着,并无回应。


    短短几息功夫,黎宛却感受到了度日如年的煎熬。她额间沁出冷汗,仿佛预见了陛下龙颜大怒,将自己打入大牢,阿煦孤苦无依的骇人景象。


    就在黎宛忍不住欲要抬头看看新帝为何一言不发时,座上传来年轻男子冷峻的声音。


    “我朝自开国以来,确无女子科考当官的先例,”新帝缓缓说道,“黎宛,你简直是胆大包天!”


    第53章 请罪


    黎宛额头紧贴金砖,额间汗珠在冰冷的砖石之上晕染出一片水渍,“请陛下恕罪!望陛下开恩!”


    却忽有一只大手将她从地上稳稳提起。


    “陛下话尚未说完,你莫要急着谢罪。”


    “陆……太保大人?”黎宛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陆铎,一时懵了。


    座上的新帝见状,发出一声轻笑,“陶御史可知,你来之前,陆太保正与朕说你的传奇经历,还替你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黎宛内心大震,万万未料到陆铎竟先她一步,将此事禀告了圣上。


    自踏入殿门起,她便心怀忐忑,目不斜视,未曾留意殿中还有其他人。


    黎宛尚未回过神,新帝又道:“我朝虽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也从未明文规定女子不得参与科考。因而陶御史,你莫名顶替他人身份之罪,朕,不打算追究。”


    黎宛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看陆铎,又看看面带微笑的新帝,“陛下,微臣没有听错吧?”


    “陆太保亲自为你求情,你又自请责罚,朕不是这么不明事理之人。朕本想擢升你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陆太保说他不敢做你的主,正好,问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陛下不仅没有追究她的罪责,反而要升她的官?黎宛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遇上这么好的事儿。


    她深吸一口气,恭敬回道:“谢陛下,臣欺君在先,不敢蒙陛下盛恩。臣愿继续当一名御史,为陛下为大显朝鞠躬尽瘁。”


    皇帝见黎宛言辞恳切,确是真心,亦不强人所难,“如此也好,你的身份也不可过于张扬,御史这个职位于你而言,颇为适宜。”


    “只不过,”新帝顿了一下,“官粮贪墨一案,你居功甚伟,朕不得不赏。来人,传朕旨意,御史陶立忠正廉明,勤勉奉公,为朝廷肱股之臣,朕心甚悦。念其功绩卓著,特赐宅邸一座,以彰其功,以励其行。另赐绸缎百匹,赐奴仆三十名。望尔不负朕恩,克己奉公,清正廉洁,为我大显之楷模。


    “爱卿,这是朕的一片心意,你莫要推辞。”


    “臣,叩谢陛下隆恩。”黎宛朝新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来之前,她已经做好承受帝王的雷霆震怒,想着最好的结果是将她贬到犄角旮旯的地方继续做官,最坏的结果,就是人头落地了。


    谁能料想,竟会是如此出人意表的结果。


    告退新帝后,二人并肩行走在春日的皇宫之中,一路红墙绿柳,美得似一幅名家笔下的春日画卷。


    一直悬在黎宛头上的那把利剑已除,她只觉浑身轻松,不自觉地连脚步都轻盈起来,她忽的转过身,看向默默跟在她后头的陆铎。


    “你怎会想到与陛下提我的身份?”


    “你又怎会想到去向陛下请罪?”陆铎反问,看向黎宛的眼中满是笑意。


    “我不喜欢把柄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


    “你这是信不过我?”


    “……又不是特指你。”黎宛嗔道。


    陆铎极少见她这般娇俏模样,笑靥如花,好似冰雪消融后的春日暖阳。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撩起她散落在耳旁的发丝,小心翼翼别到她的耳后。


    “宛宛,恭喜你,从今以后,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你想做的事了。”


    “宛宛,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黎宛被陆铎的动作弄得十分不自在,她撇过头,躲开陆铎的大手。


    “陆铎,你为我做了很多事,多谢你,但我对你也只是感谢,没有其他。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陆铎早知她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答应,因而一点儿也不灰心。


    “成,那走罢,回家。”


    陆铎这反应,黎宛倒有些意外了,心道此人还真是变了不止一点两点。


    两人出了宫门,丝毫未察觉不远处,有人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为了安抚裴国公,新帝特命御医前往裴国公府医治裴世子,却不想,蔡御医奉命出宫的时候,恰巧目睹了太保大人和身边之人的亲昵举动。


    若没猜错,那便是陶御史了。


    比起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更让蔡御医吃惊的是,那陶御史的长相,竟分外眼熟!


    蔡御医冥思苦想,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直至进了裴国公府,正为裴信处理口鼻上的伤口时,他忽然惊呼出声,“老臣想起来了!”


    裴信被蔡御医动作牵扯伤口,痛得他一张脸扭成了麻花。


    “嘶——蔡御医,你想痛死我?!”裴信不住埋怨。


    “哎哟,世子,对不住对不住,方才老臣想起了一件要事。”


    “什么事这么咋咋呼呼的,说来听听?”裴信顿时来了兴致。


    蔡御医不知裴信和陆铎打架的原委,心直口快地说:“近来跟陆太保走得很近的那位陶御史,老臣今日远远地见到,当时便觉得分外眼熟,方才猛地想起来,老臣曾在陆太保的小院中见过一个与陶御史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什么?!”裴信闻言也不顾伤口疼痛了,麻利地从木架上掏出一幅人像画。


    “蔡御医,您看看清楚,是这位陶御史吗?”裴信对陆铎恨之入骨,他正打算从那个陶御史入手,让他也尝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儿。


    蔡御医对着画仔细端详,“千真万确,老臣还记得那女子被一场大火烧死了,当时陆太保可是悲痛得肝肠寸断呐……”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蔡御医不免唏嘘感慨。


    “真是怪事,难道这陶御史是那死去女子的同胞兄弟?”蔡御医抚须,自言自语道。


    一旁的裴信将蔡御医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待送走蔡御医后,他忽然哪哪儿都不痛了。


    死去的女子,相似的长相,还有关于陆铎是断袖的传闻……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串联起来,裴信预感到自己可能在无意间窥探到了关于陆铎的惊天秘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陆铎,你和你的心肝宝贝,都给小爷等死罢!


    另一头,黎宛、陆铎与章思友三人正埋首筹划着解除海禁之策。


    新帝尚为太子时,章思友与陆铎二人便已向太子进言此策。然当时先帝缠绵于病榻,太子羽翼未丰,朝中反对之声甚嚣尘上,且朝局动荡,诸事纷扰,此事便被搁置一旁。


    如今,新帝登基,朝中那些顽固反对势力在官粮贪墨案中已被铲除了大半,正是重提解除海禁的良机。


    当时章思友与陆铎二人思及此策风险太高,未曾与黎宛商议,此次,黎宛为自己据理力争:“我绝不做藏在你们身后的懦夫,你们能做的事,我亦可以!”


    陆铎拗不过黎宛,只得答应了。


    三人不知熬过多少漫漫长夜,反复斟酌,几经更改,


    终于在五月初拟出了一份《展海令》。


    黎宛将自己的名字郑重署在《展海令》的末尾时,心中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他们三人离开连江已近半年之久,虽在陆铎与章思友雷霆手腕的打压下,倭寇的侵扰已基本平息,然这半年中,仍有少数不怕死的倭寇,不时上岸来烧杀抢掠。


    为彻底根除倭寇,还沿海百姓以安宁,解除海禁,势在必行。


    这一日,御史陶立巍然立于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力主解除海禁之策。


    “陛下,开海之利,关乎国运昌盛。解除海禁,其一,可兴我大显沿海之航运、造船大业。我朝之瓷器、丝织品、茶叶,若售于海外诸国,预计可为我朝纳三亿万两银子之巨,实乃富国之源。


    其二,海禁一解,沿海之民可凭出海贸易或捕鱼以谋生计。往昔海禁,民有饥色,生计维艰,今解此禁,则民有立身之本,可安居乐业。


    其三,于海外售于我朝之货物,加征税收,此乃充实国库之良策,可应天下之需。


    其四,倭寇常扰沿海百姓,今开海通商,贸易畅达,其势自衰,沿海百姓免受战乱之苦,此乃保境安民之要举也。


    望陛下圣裁,准此良策,使我大显国运亨通,万世永昌!”


    黎宛一番惊天动地的言论让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很快便有保守派老臣言辞激昂地站出来反驳。


    “陶御史,你一味鼓吹售我朝之物于海外,却未曾考量海外货物涌入,将对我朝造成何等冲击?彼之奇技淫巧、货物纷杂,若肆意流入,或会动摇我朝经济发展之根基,岂可轻视?


    且海禁若解,沿海之民皆趋之若鹜,投身贸易之途,则田间地头,谁人执锄种粮?莫非要使我大显天下的良田沦为荒芜之地?


    汝又言与海外诸国贸易,有亿万两银子之期,然此等财富,最终能入库者几何?其间贪腐之行,犹如暗蠹蚀木,防不胜防,又岂可轻易言之?


    望陛下明鉴,莫为浮言所惑,海禁之事,关乎国本,绝不可妄动!”


    章思友亦整衣出列,朗声道:“梁阁老所言只问题,吾等皆有所考虑,应对之策已一一详列于《展海令》之中,还请各位阁老细看。


    且国之大计,犹如沧海行舟,焉能求百利而无一害?解除海禁,实乃利大于弊之良策也。


    至于梁阁老忧心的贪腐之事,微臣自幼生于沿海、长于沿海,熟知沿海风土人情。微臣愿赴汤蹈火,回乡推行新政,若贪腐之弊生于微臣之手下,则臣愿以死谢罪,万死不辞,望陛下恩准!”


    章思友言罢,朝堂之上,气氛愈发激烈,朝臣们为海禁之事,各抒己见,争执不下,整个朝堂乱成了一锅粥。


    正在此时,那名曾弹劾陆铎的御史,似是嫌场面不够乱似的,高声呼道:“陛下,臣要揭发陶立陶御史!其身份有假,犯了欺君之罪!”


    此语一出,方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登时安静了下来,纷纷竖起了耳朵。


    “陛下,陶御史冒用他人身份科考,她……她实是一名女子!”


    第54章 释怀


    黎宛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份竟会在这种场合下,被一个素无往来的同僚这般毫无预兆地揭开。


    饶是她素来冷静,此刻也不禁怔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在无数道惊愕的目光投向黎宛之前,方才还立于百官之首的陆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身前,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孙御史,朝堂上下正讨论解除海禁之策,你却顾左右而言他,你意欲何为?”陆铎言语间重重的压迫感让孙御史不禁一哆嗦。


    然想到自陶立来都察院后,事事出风头,如今上官眼里除了陶立,哪还容得下旁人?阻了自己大好的仕途,孙御史对陶立早就恨得牙痒痒。


    加之裴世子信誓旦旦地说陶立是个女子冒名顶替的,虽然裴世子派去连江抓陶立爹娘的人扑了个空,但如今陶立正在风口浪尖上,此时不戳穿她,更待何时?


    孙御史双手握拳,给自己胆壮。


    他将目光移向陆铎身后的黎宛,咄咄逼人道,“陶御史,你可敢出列与我当面对峙?”


    短暂的惊愕过后,黎宛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拨开陆铎,巍然立于大殿之中。


    “孙御史所言非虚,我,确为女子。”


    此言既出,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女子岂能与吾等同朝为官,实乃荒天下之大谬!”


    “难怪陆太保与她形影不离,原来那些坊间传言竟是真的。”


    “此女扰乱纲常,不分尊卑,必须严惩不贷!”


    潮水般的指责与质疑一字不落地涌入黎宛耳中。


    她清瘦的脊梁却依旧直直挺立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我虽为女子,然科考中所作文章字字句句皆是我亲笔,上任之后,大小事务亦皆是我亲力亲为。敢问在座各位,仅仅因为我是女子,我所付出的诸多努力就统统不作数了吗?”


    “我满怀抱负,一心愿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愿我大显王朝能繁荣昌盛,难道就因我是女子,这一切便皆成了罪过?”


    “难道就因为生来是女子,便一辈子只能被束缚于后宅之中,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直到死后墓碑上连个完整的姓名都不配拥有,是吗?”


    黎宛的一番言论实在过于惊世骇俗,除了陆铎,朝堂上的其他人均被惊得哑口无言。


    陆铎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她,眼神中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她就是她,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新帝及时抬手,制止了欲与黎宛辩驳的老臣们。


    “众爱卿,陶御史早就向朕坦白了她的身份。你们可知,陶御史曾在洪水中不顾自身安危救下数名百姓,为了查贪墨案,她险些被烧死的官仓。诸位扪心自问,有几人能像陶御史这般为了百姓不顾生死,为了家国鞠躬尽瘁?”


    “能有陶御史这样的女子在朝为官,实乃我大显朝之幸事,朕不会对此加以追究。”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一位向来尸位素餐的老臣此时倒是反应格外激烈了。


    “那便自朕始,首开这先河!”


    “陛下,倘若要老臣与一女子同朝共事,老臣情愿辞官!”


    “朕准了。”新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老臣显然未料到新帝会如此袒护一个女子,他脸上满是意外与不甘,“陛下,老臣……”


    老臣话还未说完,新帝便毫不留情地摆了摆手,马上有几个内侍上前,将老臣强行拖了出去。


    “陛下,女子为官,实乃祸乱朝纲之举啊!”仍有朝臣试图劝说新帝改变主意。


    “若还人要辞官的,站出来,朕一并允准。”向来温和的新帝语气渐冷。


    无人出列。


    黎宛悄悄地向陆铎投去一个眼神,陆铎几乎马上就察觉到了,朝她微微点头,让她安心。


    黎宛心中了然,陆铎为她做的,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多。


    “既无人再有异议,那便继续商讨解除海禁之策。”


    新帝的态度已是十分明了了,他要保下黎宛。


    剩下的这些朝臣虽有不满,但也不敢轻易押上自己的仕途。


    “关于解除海禁之策,朕亦准了。若诸位有何疑虑,可与章思友一同前往福建任职,以便及时发现,向朕奏报此政之弊端。”


    此言一出,原本反对解除海禁的朝臣们也跟着沉默了。


    金陵生活舒适安逸,自然无人愿意主动调往偏远之地。


    从前不少朝臣以为新帝性子温和,是个耳根子软好拿捏的,没成想是扮猪吃老虎,几句话就将那些反对派治得服服帖帖。


    这其中,怕是少不了陆太保的言传身教。


    看到朝堂上再无人出列反对,新帝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宣布散朝。


    这一日的早朝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黎宛走出大殿时,已然被饿得头晕眼花,差点站都站不稳。


    陆铎见状,变戏法儿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块香气扑鼻的黄米枣儿糕,递到黎宛面前。


    “先吃一块糕点垫垫肚子。”


    “你怎还会随身携带这个?”


    陆铎轻笑,“等你习惯上朝了,你就知道了。”


    黎宛连连摇头,“得了,我以后都不敢再来上朝了,要不是我早有防备,今日怕是脑袋都没了。”


    “有我在,谁敢动你?”


    黎宛正要反驳,后头的章思友追了上来,他尚未从陶立是女子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中缓过来。


    “陶弟……不,不对,我现在该如何称呼你?”


    黎宛笑道:“章兄,你就唤我陶立无妨,我的真名叫黎宛。”


    “所以,你真的是个女子?!”


    “如假包换。”


    “太好了!”章思友的眼中迸发出喜悦的光。


    此话一出,章思友的背后顿时投来一道冷冰的目光。


    章思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连摆手,“别误会别误会,我这么说是因为,先前珠儿小姐三天两头往你府上跑,我还以为她心悦的是你……”


    黎宛忍俊不禁:“珠儿与我情同姐妹,章兄,你可要加把劲啊!”


    章思友的黑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你们聊,我有事先走了。”


    “哎——”黎宛尚来不及挽留,章思友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朝臣们在黎宛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在陆铎伴在她左右,无人敢上前挑衅,黎宛只当做没听见,也没看见。


    她一边小口吃着黄米枣儿糕,一边问向陆铎:“你说,孙御史是如何发觉我身份的?”


    陆铎冷哼一声,“管他怎么知道的,总之,裴国公府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黎宛皱眉,“你可别又做出什么打架斗殴之事,让人看了笑话。”


    陆铎面色一囧,“放心,我心中有数。”


    出宫后,陆铎提议道:“走,带你去吃顿好的,庆贺一番。”


    “庆贺何事?”


    “自然是庆贺你的身份被昭告天下,不必再遮遮掩掩,也庆贺你一直以来欲推行的新政终于得以实施。”


    黎宛笑道:“被你这么一说,确实值得庆贺。”


    二人策马来到月华楼,恰遇满面春风的裴信从楼中走出。


    裴信见到二人,面上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情,“你们怎会在此?”


    陆铎冷声道:“你以为我们会在哪里?哦,是不是孙御史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陛下亲自认定了陶御史的身份,允许她以女子身份在朝为官?”


    “怎么可能?!”裴信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陆铎拉着黎宛,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留下气急败坏的裴信站在原地。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黎宛舒畅的心情,陆铎挑了一个风景最好的包厢,两人倚窗而坐。


    五月的金陵,美不胜收。窗外桃红柳绿,偶有微风拂面,似是将那些烦心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吹散了去,黎宛一时只觉日子从未像如今这般令她满足,连带着看对面的人都顺眼了不少。


    “用完膳,我带你去你的新宅邸转转,”陆铎边说边动作娴熟地往黎宛碗里夹菜,“这是整个金陵最好吃的盐水鸭,你尝尝。”


    圣上虽赐了宅邸给黎宛,但因前段时日一直忙着拟《展海令》,她至今还未去看过一眼。


    今日难得心情好,黎宛爽快地答应了,“好啊。”


    不过当马儿停在陆府门口的时候,黎宛对陆铎露出疑问的表情。


    陆铎狡黠一笑。


    “陶大人,您的宅邸,请。”陆铎一个手势,将她领至与陆府相连的那座宅邸,只见门口赫然挂着“陶府”的牌匾。


    黎宛目瞪口呆:“这,这便是圣上赐给我的宅邸?”


    陆铎笑着点头,“不错,里头我都收拾妥当了,你和阿煦随时可以住进来。”


    黎宛跟在陆铎身后,听他讲述他是如何根据她的喜好一点点将这座宅子装饰起来的。


    院中一池碧水映天光,几竿修竹倚粉墙,满屋清雅,不染尘嚣,看得出来,他很用心。


    看着陆铎滔滔不绝的样子,黎宛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还是从前那个霸道蛮横的陆铎吗?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当年黎宛被囚的留园时,她的脚步一顿。


    陆铎面上不大自在,“宛宛,当年的留园,我已将其夷为平地了,免得勾起你不好的回忆。”


    曾经刻在她心头的那道伤疤,如今再揭开,她感觉到一股钝钝的痛感,过了片刻才缓缓传来。


    黎宛淡道:“往事如烟,不好的那些,我都已经忘了,以后,也不必再提。”


    陆铎双手扶着黎宛的肩,俯身问道:“阿璃,你说真的?你已经释怀了?”


    “嗯。”


    “宛宛,”陆铎将黎宛紧紧搂进怀里,贪婪地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第55章 下跪


    黎宛轻轻推开了陆铎,“也只是忘了,不恨了而已。陆铎,我对你有感激、有敬佩、有心疼……但是唯独,没有爱。”


    “不可能,不可能!”陆铎不住摇头,“没有爱,又怎会心疼?宛宛,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纠缠了那么些年年月月,怎会一点爱意都不曾有?宛宛,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陆铎的声音中夹杂着哭腔。


    黎宛尚来不及反应,就惊讶地发现,埋在她颈间的人正慢慢往下滑。


    至最后,陆铎的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黎宛的面前。


    “陆铎,你这是做什么?!”黎宛吓一大跳,慌张地试图拉陆铎起来,可他却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黎宛急忙环顾周围,好在并无外人在。


    “宛宛,我知道,你因为我以前对你干的那些混账事一直不肯原谅我。当年我不该罔顾你的意愿,执意纳你为妾,我不该将你囚在留园,折断你的羽翼,我更不该像对待一个物件一般,对你予求予取……


    我早该像今日这般,向你下跪道歉,可是从前的我好面子,总以为为你多做一些弥补,以前那些旧账就能抹平了。


    可我又错了,只有被伤害的人才有资格说原谅,那些账,也必须要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宛宛,对不起,从前的陆铎猪狗不如,是个十足的混蛋,我真的该死!


    你骂我吧,打我吧,怎么都行,只要你解气。”


    陆铎说着,举起黎宛的手就要朝自己脸上扇。


    黎宛被陆铎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一大跳,赶紧抽回了手,“陆铎,你疯了!你先起来,让人看到了该怎么办?!”


    “我不起来,除非你告诉我,你爱我,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也好。”


    几息过后,黎宛缓缓摇头否认。


    “黎宛!枉你素来自称勇敢,就这一次,你敢不敢直视你的内心?!”


    黎宛沉默片刻,“今日到此为止吧,我累了。”


    黎宛说着就转身欲走,却被仍跪在地上的陆铎伸手扣住手腕。


    “宛宛,你又要逃?难道承认有那么一点点爱我、在乎我,于你而言是那么难的事吗?”


    “宛宛,我就跪在这里,直到你想清楚。”


    黎宛不肯再多做停留,脚步飞快地往外走去,陆铎却不管不顾地举起右手三指,对天发誓道:“我陆铎今日在此,以我的身家性命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可能不顾你的意愿,强迫你做任何事,我会敬你、爱你,事事以你的意愿为先。”


    见黎宛的脚步


    未停,陆铎仍跪在地上,膝盖朝黎宛离开的方向挪动着,口中是他声嘶力竭的挽留——


    “宛宛,我会视阿煦如己出,阿煦他爹能做到的,我一样也能做到!


    宛宛,求你,看在阿煦那么喜欢我的份上,回到我身边,给我一个名分,好么?”


    为了挽回自己,陆铎竟将阿煦都搬了出来,黎宛不得不承认,他让自己心乱如麻。


    黎宛捂着耳朵,头也不回地加快步子跑出了陶府。


    陆铎并未追上来,待她心烦意乱地回到旧宅时,却发现门口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见到阔别已久的陶夫人和傅掌柜,黎宛一时又惊又喜,一个没忍住,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哎哟,好端端的,哭什么?”陶夫人嘴上这么说,自己却跟着红了眼眶,她将黎宛搂在怀里,温柔地替她擦拭眼泪。


    “可是在金陵的这段时日,受了委屈?”傅掌柜关切问道。


    黎宛抽抽鼻子,摇摇头,“没有,爹,娘,我很好。我就是想你们了。”


    “傻孩子,爹娘这不是来看你了。”


    正说着,隔壁散了学的阿煦见到门外的三人,飞也似地扑了过来,“祖父祖母,阿煦不是在做梦吧!”


    “好阿煦,祖父不是早就答应过你,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来金陵看你吗?怎么会是做梦呢?”傅掌柜乐呵呵地说道,“快瞧,祖父祖母给你带了什么?”


    黎宛回头一看,竟是玉影和墨影!


    “玉影,墨影,你们也来了!”黎宛亲昵地头贴两匹马儿摩搓。


    玉影和墨影发出低低的嘶鸣声,以表思念。


    “还有个好消息,玉影怀孕了,再过一年,就有小马驹陪阿煦了。”


    “太好咯!”阿煦挥舞着小手臂,在玉影的肚子上轻轻摸了几下。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小宅,陶夫人手脚麻利地炒了几个小菜。吃惯了黎宛的粗茶淡饭,乍一尝到祖母的手艺,阿煦馋得不得了,三两下就把一碗饭给吃了个精光。


    “爹,娘,这几日我告假,陪你们在金陵转转。”


    二老连连摆手,“你公务在身,哪能随随便便告假?你就给阿煦放几日假,我们带着阿煦到处转转就成。”


    “好耶!”一听说可以休假,阿煦开心地手舞足蹈,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什么,蔫了下来。


    “怎么了阿煦?”


    “可是我答应师父每日都要练功的。”


    黎宛被阿煦认真的模样逗笑了,“我替你去向你师父告两日假,就两日,你师父不会说什么的,放心。”


    阿煦这才重展笑颜。


    饭后,黎宛忙着替二老收拾房间,这宅子平日里就黎宛和阿煦两人住,勉强凑活,多了傅掌柜和陶夫人就显得拥挤了,况且还有玉影和墨影要养,这里连个像样的马厩都无。


    黎宛有些尴尬,“爹,娘,圣上体恤,另赐了一间大宅子给我,要不,咱们搬那儿去住?”


    阿煦一听,立刻就来劲了,“爹,我要去我要去,阿煦想去大宅子看看!”


    “好好好,不过今日夜深了,爹爹明日再带你去。”


    二老舟车劳累,也不愿挪动了,所幸就在小宅凑活先住下了。


    翌日一大早,黎宛惦记着要给阿煦告假,出门前特意饶到隔壁宅门前,可一想到陆铎昨日对他说的那些话,她就心跳如鼓,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恰此时,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黎宛闻声做贼心虚似的飞快转过身,假装自己只是路过。


    “姑娘?”身后传来的福安的声音。


    黎宛紧绷的背影霎时间松懈下来,“是福安啊……福安,烦请你去替阿煦向你家主子爷告个假,就说这两日阿煦的祖父祖母来了,要带他玩两天。”


    福安闻言,伸到一半的懒腰停顿在半空中,“啥?主子爷他不在屋里啊。”


    黎宛奇道:“他不在?他去哪儿了?”


    福安更懵了,“小的还想问您呢,昨日主子爷跟您一道出了宫,就一整夜没回来,我还以为,以为你们俩……”


    福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得黎宛面红耳赤,她连忙澄清道:“我晚膳前就回来了。”


    “怪了,那主子爷去哪儿了?”


    兴许是怕尴尬,住在陆府了,黎宛心想。


    “你见到他,跟他说一声就成。”黎宛丢下一句,便赶去都察院上值了。


    这是自昨日她的女子身份被大白天下后,她正式以一名女官的身份踏入都察院。


    虽仍身着男装,但她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声音和动作,她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她要当一名堂堂正正的女官,为大显朝未来可能会有的千千万万的女官争一口气。


    所以,今日无论遇到何种情况,她都不能退缩。


    然一天下来,想象中的为难、讥讽,竟通通不曾出现,这让黎宛颇感意外。


    直至下了值,在家门口遇到了章思友,黎宛才得知今日朝堂上发生之事。


    原来今日陆铎也未去上朝,不过朝堂上倒是处处可见他的手笔——有御史弹劾裴国公世子裴信草菅人命、仗势欺人,不仅害死了一条人命,事后为了掩人耳目,连死者唯一的老母都被裴信毒得耳聋瞎眼。


    御史甚至当庭呈上了人证物证,裴国公在朝中的人压根没有任何辩驳的机会。


    新帝自是龙颜大怒,他本就不喜世家豪族骄奢淫逸的做派,正要着手打压一番,裴信在这档口闹出这般丑事,无疑为新帝递了一把锋利的刀子。


    新帝当朝下旨,削去裴信的世子之位,裴国公教子无方、包庇纵容,被连降两级,成了伯爵。


    这还是念在裴国公祖上是开国功臣的轻赦,新帝下令,若再有其他公侯伯爵骄奢淫逸、作奸犯科者,一律剥夺世袭爵位,贬为平民。


    裴国公府与陆铎的这一场明争暗斗,终是以国公府惨败收场,不仅被降了爵,其他高门贵子更是对裴家怨声载道,好端端的奢靡日子,都被他那无用的儿子给毁了!


    听章思友绘声绘色地说完,黎宛不免唏嘘,瞧裴信平日里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却不知是作茧自缚,最后落得个自作自受的下场。


    裴国公府都因想拿黎宛开刀被惩治,这下谁还敢给黎宛使绊子?怕不是活腻了,想尝一尝被太保大人针对的滋味?


    念及此,黎宛对陆铎的感激之情更深了,只是不知他到底去了何处,怎会连上朝都耽搁了?


    “章兄,你可知太保大人告假,是去了何处?”


    “陶弟,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章思友意味深长地看着黎宛。


    黎宛就纳了闷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她会知道陆铎去了何处?她又不是他身上的挂件!


    章思友正要离开时,傅掌柜在屋里远远地看见他,热情地出来将人拉了进去。


    “思友小弟,来来来,陪老朽喝几杯。”之前在连江的时候,两人相谈甚欢,傅掌柜正抱怨好久都没人陪自己好好喝一杯了。


    章思友推辞不掉,只得应了。一桌的好酒好菜,几人说说笑笑,把酒言欢,不知不觉又到了戌时。


    送走了醉醺醺的章思友,黎宛帮着陶夫人将醉得更甚的傅掌柜抬到了床上,好容易安顿好,却见阿煦在旁瘪着嘴道:“爹,你不是说今日带阿煦去大宅子嘛,你说话不算话!”


    “嗐,”黎宛一拍自个儿脑袋,“你瞧爹,给忙忘了。阿煦,对不住,明日,明日爹爹一定带你去住好不好?”


    却不知福安此刻,正在阿煦口中的大宅子里,对着一根筋的自家主子爷欲哭无泪……


    第56章 妥协


    天知道福安将金陵城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留园旧址找到自家主子爷时,是何种心情?


    更何况他看到的是主子爷兀自跪在空旷的、黑漆漆的院子里,一动不动的诡异场景。


    福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靠近:“爷……主子爷?”


    地上跪着之人低垂着头,他的神智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被拉回来,半晌才回道:“你怎么来了。”


    听到主子爷还有声儿,福安这才喘一口气,“我的主子爷哟!您好端端的跪在这里作甚?”


    陆铎不耐烦地说道:“崩多管闲事,爷就爱跪这儿。”


    福安一听主子爷有气无力的声音就觉不对,再仔细一打眼,见主子爷身上穿的还是昨日出门的那套衣衫,不禁心中大骇。


    “爷,您这是跪了多久?您该不会是……从昨日午后跪到现在吧?”


    陆铎不说话,福安就知他是默认了。


    “那您用过膳吗?喝过水吗?”


    陆铎还是不说话,福安一下就急了,“主子爷,您不要命了!您快起来!再这么不吃不喝跪下去,您会死的!”


    陆铎全然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福安说话。


    “主子爷!您是不是为了黎姑娘?小的这就去喊她来!”


    “站住!”陆铎终于又出声了,“不准去,否则爷打断你的腿。”


    “主子爷,您这是何苦来哉?”福安深知这位爷的脾性,他若是想在这跪着,就算天皇老子来了都劝不动。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下唯有黎姑娘说话管用,可主子爷又不肯让黎姑娘知道,福安一时间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福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爷枯跪了一宿,至第二日天亮了又暗都不肯起来……


    这都申时末了,福安看着主子爷肿得老高的膝盖,发抖的小腿,还有熬了三天两夜没吃没喝后发青的脸色,心疼地直抹眼泪。


    “天爷啊,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不成,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福安双手在衣袖中暗暗握拳,给自己壮胆,随后趁主子爷虚弱不备之际,他一掌将主子爷给打晕了过去。


    就在福安准备将主子爷强行扛回去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福安竖起耳朵,在嘈杂的人声中辨出了黎姑娘的声音,福安立刻将主子爷放回原地,扯着嗓子哭天抢地道:“主子爷,您醒醒啊!救命啊!谁能来救救我家主子爷啊!”


    不出所料,黎宛很快就闻声寻来了,看到昏死在地上的陆铎,还有一旁哭得眼泪鼻涕的福安,黎宛大惊失色。


    “福安,这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爷不知哪根筋抽了,从前日午后开始便跪在这里,直到现在,整整三天两夜,他滴水未进,方才实在撑不下去,昏过去了!姑娘,求求你,你快救救主子爷吧!”


    黎宛心中一时惊涛骇浪,想起他那日说的“我不起来,除非你告诉我,你爱我,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也好”,当时以为他只是逞口舌之快,没成想他竟真的从那日分别后就一直跪在这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说黎宛内心一点没有波澜,那也是自欺欺人。


    她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被福安唤回神来,“姑娘,姑娘!”


    “快将他抬到床榻上!”黎宛说着帮福安一道将昏迷的陆铎背进了最近的一间厢房。


    “快去请御医,”黎宛转念想到此事恐怕不便张扬,“等等,去请城里最好的郎中来,要快!”


    “小的这就去,主子爷就交给您了,姑娘!”


    黎宛点点头,看着脸色又青又白毫无生气的陆铎,喂水的动作也不自觉轻柔起来,可是那喂进去的水就跟当时喂昏迷的陆铎喝药一般,全流了出来。


    三天没喝水,花儿都蔫了,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如今没工夫像之前那般喂药耗时间了,黎宛心一横,喝了一口水,犹豫几息,终于俯身朝陆铎扑了下去。


    柔软的两瓣嘴唇中,涌出一股涓涓细流,一点点流入了身下那位无知无觉之人的口中。


    万幸,这次他喝进去了。


    “爹爹!你在哪儿?”恰此时,门外传来阿煦焦急的声音。


    黎宛忙慌乱起身开门,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就见门外站着的陶夫人、傅掌柜和阿煦。


    二老一眼就看到里头躺着的陆铎,当下心里便有了计较,只有阿煦天真地问道:“爹爹,师父他怎么了?”


    “你师父他,他生病了。”


    “那师父他会好起来吗?”一听最爱的师父病了,阿煦的小脸上满是担忧。


    黎宛点点头,“会的,阿煦,今夜你跟祖父祖母睡好不好?爹爹要照顾你师父。”


    “嗯,好,阿煦会跟老天爷祈祷让师父快点好起来的。”


    傅掌柜带着阿煦走后,陶夫人示意黎宛到外头说话。


    “小宛,陆太保的腿,是怎么一回事?”


    黎宛不想对陶夫人撒谎,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小宛,你也不必瞒着娘,方才福安侍卫虽只有三言两语,我也猜到他的伤跟你有关,是不是?”


    黎宛有些尴尬地低下头,陶夫人拉着黎宛的手继续说道:“小宛,阿陶已经走了,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他,但是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你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吧。”


    “娘,我与陆铎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感情的事能有多复杂?娘虽然不知你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就冲着他待阿煦也好,在娘这儿就过关了,有几个男人心甘情愿给人当后爹呢?我瞧着陆太保给阿煦当后爹很合适,我这个当祖母的,放心!”


    黎宛脑中一时浮现起前日陆铎说的那句“我会将阿煦视如己出”之言。


    阿煦确实很喜欢他这个师父,在这之前,黎宛也从未料到他们二人之间会有如此深的缘分。


    看着出神的黎宛,陶夫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好了,快去看看他吧。”


    黎宛点点头,进了厢房。


    被二老一打岔,黎宛这才想起看看陆铎腿上的伤到底如何,她轻轻拉起陆铎的长袴,待看到他膝盖上遍布的水疱和淤青时,黎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陆铎怕不是真的疯了!他是打算后半辈子坐轮椅么?!


    那伤口触目惊心,她不敢擅自处理,只得小心地按摩陆铎已经青得发紫的小腿。


    好在郎中总算来了,见到陆铎膝盖上的伤口,郎中不住摇头:“再晚一点,这腿就保不住了!”


    万幸,没到残废的地步。


    黎宛将郎中开的草药仔细敷在陆铎的伤口处,“福安,你也一夜未睡,这里我来吧。”


    “那就劳烦姑娘了。”


    黎宛关上门,看着躺在那里的陆铎,心中千头万绪。


    脑中一会儿是当年被囚在留园不见天日的黯淡时光,一时是他在大火之中将自己紧紧护在怀里的模样,一时又是前日他说的那些话……


    再看看他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口,黎宛百感交集,一时没忍住,眼角沁出几滴泪来。


    黎宛抬起手,正拿衣袖擦眼泪时,床榻中传来陆铎低哑的嗓音。


    “宛宛,你都为我哭了,还说自己对我没有一丝感情?”


    黎宛被突然清醒的陆铎吓一大跳,赶忙转过身掩藏,“谁说我哭了?”


    “别羞了,我都看到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黎宛不肯承认,朝门口又移了一步。


    “宛宛,你别走。”陆铎以为黎宛要走,慌忙要起身,可身下的双腿哪里听他使唤,眼看就要摔下床。


    听到动静的黎宛急忙转回身,将即将倒地的陆铎艰难地扶回床榻上。


    “你就好好躺着不成吗?”黎宛埋怨道。


    “我怕你又要走……”陆铎趁机双臂搂住黎宛的腰肢,整个人埋在她满是幽香的怀抱里,不肯抬头。


    “宛宛,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黎宛无奈,“我不走,你先放开我。”


    陆铎摇头,“我不,你先回答我,刚才你为我哭了,是也不是?”


    “……是。”


    “那宛宛,你心里是有一点怜我惜我爱我的,是也不是?”


    黎宛想要推开陆铎,可被他死死抱住不肯放手。


    黎宛叹口气,“陆铎,我无法给


    你一个确切的回答。”


    “宛宛,是不是我对自己的惩罚还不够?我再去继续跪着!”陆铎说着挣扎着要下床。


    “你别闹了!”黎宛真是被陆铎磨得一个头两个大,“我答应你,可以留在你身边。”


    “真的?!”陆铎猛地抬头,一双凤眸顿时精光闪烁,“宛宛,你没唬我?”


    “你先听我说完。我答应留在你身边,但不代表我愿意三媒六聘嫁入你陆府。”


    “宛宛,这是何意?”陆铎脸上的神采瞬间凝固。


    “我这一生,只会是阿陶的妻子,阿煦的母亲。”


    闻言的那一刹那,陆铎内心深处涌起一股疯狂的,欲将她的风骨狠狠拧断揉碎,将她牢牢攥在手心的冲动。


    可是他很快清醒了——这些手段他早就试过,不仅折不断她的羽翼,只会让他自食苦果。


    良久,陆铎幽幽长叹,“罢了,宛宛,我不敢再强求,只要你答应在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


    没名没分地留在她身边,这是两人各退一步,最好的结果了。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陆铎不舍地松开了双臂,黎宛肩膀被他压得生疼。


    “安生躺着吧,别再折腾了。”


    虽然没求到名分,可陆铎知道,这已是自己能求来的最好的结果。


    黎宛喂他用了点粥,服侍他躺下了,随后自顾自拿了本书,在旁读了起来。


    “宛宛,”不一会儿,床榻里头传来陆铎的询问,“你还在吗?”


    黎宛一时语塞,“我都说了我不走。”


    “你离我近点儿,否则我睡不踏实。”


    ……念在他差点残废的份儿上,黎宛不情不愿地挪到了床边。


    床榻中的男子凤眸直直地盯着黎宛,“再近点儿。”


    黎宛没好气地拉近了圆凳,“够近了吗?”


    陆铎仍不满意,他伸手掀开了被子,拍拍床里头的空档,“宛宛,你陪我睡好不好?否则我总怕你要走。”


    “你别得寸进尺。”


    陆铎发出“嘶——”的惨叫声,“宛宛,我的膝盖好痛!”


    黎宛赶忙扔下书,起身去察看,却不想被躺着的人往后一拉,毫无防备地踉跄着倒了下去。


    陆铎紧紧抱着黎宛不肯放手,“宛宛,你刚答应要陪在我身边的,不能出尔反尔。”


    第57章 春宵


    黎宛知道她要是不应,按照陆铎的性子,这一夜都甭想安生,遂只得脱了鞋袜,躺到陆铎身边。


    床榻中一时满是她身上的清香,陆铎用力吸一口,随后心满意足的往黎宛身上凑去。


    黎宛实在不习惯这个大男人窝在自己肩头,奈何实在困顿,只得随他去了。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想起在连江时,有一回她醒来时发现自己钻在陆铎的怀抱里的尴尬往事。


    “那次是你半夜偷偷把我抱到床榻里的,是也不是?”


    方才还侧头看她的人,此刻却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狗男人,真能装,黎宛暗骂一句。


    第二日一大早,黎宛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正准备绕过陆铎下床时,被身下的男人一把拉了回去。


    黎宛吓一大跳,生怕不小心磕碰到他的伤口处,“你做什么!”


    陆铎把人拥在怀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让我亲一下再走。”


    黎宛受不了陆铎的腻歪,可人现在正养伤,不能打不能骂的,只得憋着气三两下起身穿戴好,来个眼不见为净。


    走之前,黎宛对着床上痴笑的男人叮嘱道:“好好躺着休息,你这腿没个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


    陆铎本想说,自己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这严重得多,但转念一想还是闭嘴了。


    难得她肯分一点心疼怜悯给自个儿,他且好生受着吧。


    两人就这般相安无事地朝夕相处了半月,陆铎的膝盖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半月,有不少朝中之事寻到陆铎这儿,都被他以养伤为由推辞了,至于到底受了什么伤,福安对此讳莫如深,一个字儿也不敢透露出去。


    要是被外头的人知道主子爷为了挽回一个姑娘的心,差点把自己跪成瘸子,以后还怎么在朝堂立足?福安不禁替主子爷捏一把汗。


    前头得知黎宛入住新宅,金陵的好友们纷纷送来了乔迁贺礼,章思友送的是一大箱从福建运来的生鲜,陆珠儿送的是一幅亲手画的《春明景和图》,周姝则送了一块牌匾,上头题了“天下第一女官”六字,叫黎宛哭笑不得。


    黎宛惦记着要请他们来新宅聚聚,好不容易陆铎能下地走动了,陶府的乔迁宴也被提上了日程。


    于是五月二十这一日,陶府张灯结彩,章思友、陆珠儿及周姝应邀上门吃席。


    陶夫人和傅掌柜亲自下厨,摆了一桌的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好不热闹。


    黎宛不会喝酒,今日也罕见地端起了酒杯,要与亲友们小酌一二。


    只见她满面春风,站起身朗声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我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什么好消息呀?”大家看着喜上眉梢的黎宛,纷纷好奇问道。


    坐在一旁的陆铎正了正衣襟,稍稍挺直脊背,等待黎宛向大伙儿介绍自己的新身份。


    “我们开办女子学堂的本钱,到了!”黎宛说着,从傅掌柜手中接过一沓厚厚的银票,“承蒙大伙儿抬爱,鄙人的拙作卖得红红火火,这里共有两千两,咱们接下来就可以着手兴建学堂了!”


    黎宛语毕,座下之人除了脸色骤变的陆铎,其余均纷纷鼓掌庆贺,


    “等等,”陆铎忍不住出声打岔,“我没记错的话,你那劳什子话本不是被列为禁书了吗?”


    陆铎语气不善,黎宛却毫不在意,反对陆铎作揖道:“说到这儿,还得感谢太保大人,您的无心之举,让我的拙作一纸难求,一夜之间价格翻了好几番,要不是您,恐怕我还赚不了这么多,来,让我们一起举杯,感谢太保大人!”


    陆铎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却不得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都当做没看到陆太保的黑脸,黎宛继续说道:“接下来的选址、择师、招生等事,就要拜托珠儿和姝儿二位了。”


    周姝豪爽答:“放心交给我。”


    陆珠儿在旁提议道:“咱们另提一杯,庆祝小宛成为大显朝第一名女官,替天下女子开了个好头,好不好?”


    “好!”众人附和。


    “以后咱们女子学堂培养出来的学生,若是也能跟小宛一般入朝为官,为百姓谋福,那便是我们最大的成功。”


    “姝儿说的不错,我的目标就是要叫女子也能科考,女子也能做官,女子也能跟男子一样,平起平坐!”黎宛几口酒下肚,脸上已泛起红晕。


    “好!”众人难得见冷静自持的到黎宛意气风发的样子。


    黎宛看向一旁的陆铎,“你记不记得,初见时,你还因我说的这话要赏我板子。”


    陆珠儿噗嗤笑出声,“就算大哥哥不记得,我可都还记着呢。”


    陆铎被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半晌才憋出一句:“宛宛,当年是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往后你的愿望,我都倾尽全力帮你实现。”


    陆铎此话一出,陆珠儿口中的酒险些当场喷出来。


    “咳咳咳……大哥哥,这话你们俩还是关起门来说吧,我这听了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晚上回去都得做噩梦。”


    陆铎瞪一眼陆珠儿,“没大没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笑成一片。


    这夜陶府中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直到深夜方才散场。


    黎宛与陆铎将三人送至门口,周家马车早在门口候着了,余下章思友和陆珠儿二人,黎宛和陆铎默契对视,“陆铎腿脚不便,还劳烦章兄送珠儿回府。”


    说是回府,其实就在隔壁,几步便到了。


    两人并肩走着,步子都放得很慢很慢。


    章思友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珠儿小姐,下月我便要启程回福建任职了,在这儿先提前跟你告个别。”


    陆珠儿一愣,脱口而出道:“这么快?!”


    章思友笑道:“是啊,离开福建也有半年了,家中老母还独自在连江,我得早些回去照顾她。”


    “章大人,你……不考虑娶亲吗?这样好歹有人可以帮衬内宅事务。”陆珠儿攥着手帕,咬唇问道。


    她问出口就后悔了,因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听到何种答案。


    章思友脚步一顿,“曾经想过,如今……万事随缘吧。”


    陆珠儿追问道:“金陵这么多适龄女子,章大人你又文韬武略的,怎会找不到心仪的?”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天色黑暗,陆珠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自己,陆珠儿的脸红了。


    难道,难道他还……


    不,不可能,自己已经是二嫁之身,怎配得上他?


    陆珠儿回忆起自己和裴信不堪回首的过往,只觉无颜面对章思友,转身羞愧地跑进了家门。


    望着落荒而逃的陆珠儿,章思友面上是难掩的失落。


    过了那么久,她还是看不上他么……


    另一厢,几人离开后,黎宛再也支撑不住,勉强倚靠着梁柱,却仍显摇摇欲坠,身后的陆铎看不下去,将人一把打横抱起,往厢房去了。


    这似乎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醉了。


    看着红晕由她的双颊蔓延至耳根,往日清冷的眼眸此刻懵懂又迷离,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每一次眨动都恰好触碰到他颈间的皮肤,带来一阵抓心挠肺的痒意。


    陆铎强忍着冲动行至厢房,再也忍受不住撩拨,一脚将门踹上,吹灭蜡烛,将怀中的人放置到床榻中,人也跟着扑了下去。


    “宛宛,我可以吗……”陆铎心中煎熬,又不敢趁人之危,只得面对黎宛,小心问出口。


    “什么……”黎宛尚有一丝神志,朱唇轻启,喃喃道。


    “我想要你,宛宛,就现在。”说到最后,陆铎已不管不顾地吻上了他朝思暮想的红唇。


    黎宛本就喘不过气,被陆铎压迫着,更觉难受,一抬脚将身上的人踹了下去。


    “我难受……”


    “宛宛,我也难受,求你疼疼我吧……”被踹翻下去的陆铎又不依不饶地附到黎宛耳旁央求着。


    此时此刻,陆铎真心觉得此女就是老天派来专门折磨他的。


    黎宛不想理他,可耐不住陆铎又故技重施,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地求了半天,黎宛头痛欲裂,最后被逼急了,吼了句:“你到下面!”


    陆铎呆住,好半天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又是期待又是好奇地脱了衣衫,安静躺到她的身下。


    黎宛脸上潮红未褪,细细的双臂支着身子,她望着身下男人的脸,一时有些出神。


    “宛宛……”陆铎在她身下,欲言又止。


    “别说话。”黎宛命令道。


    等了好久好久,久到陆铎都担心她该不会是要反悔的时候,黎宛的吻落了下来。


    很轻,像一片羽毛在轻拂他的脸庞,这蜻蜓点水的亲吻只会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两人嘴唇触碰的那一刹那,陆铎再也不能忍了,他猛地扣住她的后颈,撞向她的唇,唇齿碾压、撕扯、纠缠,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


    趁机欲要长驱直入的舌却被黎宛狠狠咬了一口,不得不停止动作。


    “晚上你不许动,否则就滚下去。”


    陆铎闻言再不敢乱动了,只得强忍着□□,由着她一点点亲吻抚摸。


    黎宛额间沁出的香汗随着她的动作滴落在陆铎的唇边,他轻轻舔舐,只觉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香甜的滋味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这一刻,陆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水乳交融。


    窗外一道惊雷划过,窗户被照亮的瞬间,映衬出里头两具交缠着的身体,宛如一幅惊世画卷。


    第58章 怨毒


    章思友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家宅子,这日夜里,向来倒头就睡的他却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


    直到夜里劈下一道惊雷,好不容易酝酿的一丝睡意也跟着跑了,他坐起身,在空荡荡的房中茫然四顾。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章思友以为自己听错了,深更半夜的,还下着雷雨,谁会来敲门?


    “章思友,你睡了吗?”门外传来他梦中总能出现的熟悉女声。


    章思友登时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连忙披了件外衣,伞也顾不得打,急急前去开门。


    门外,竟真的站着一个活生生的陆珠儿。


    “珠儿小姐?”章思友揉揉眼睛,“我没看错吧?”


    “是我。”陆珠儿浑身被大雨淋得湿透,一头乌发全都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着,好不狼狈。


    但此刻,她已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做派,她只想把困扰她许久的疑问当面问出口。


    “章思友,我睡不着。所以我想问你一句,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我……”章思友一时被陆珠儿的大胆和直白震得语塞。


    见章思友迟迟不语,陆珠儿抢先说道:“那我先说吧。初遇你时,我对你无甚感觉,但后来在连江、在金陵,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我发现你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好官,一个深受百姓爱戴的父母官,我渐渐地……喜欢上了你。”


    “但是你我二人,是我背信弃义,未遵守约定再先,且我又是二嫁之身,若你心底对此事有半分介意,请不要顾忌我的感受,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不会再纠缠你分毫。


    我陆珠儿说话算话,请章大人实话回答我,你心里,有我吗?”


    陆珠儿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看着章思友。


    乍一听到陆珠儿的大胆告白,章思友心中自是惊涛骇浪,愣是被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陆珠儿眼中期待渐渐熄灭,“罢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章思友伸手将她一把扯回,陆珠儿惊呼着,浑身湿漉漉地跌进了章思友滚烫的怀里。


    章思友双手捧着陆珠儿的脸,温柔地捋开沾在她脸上的湿发,深情地回望着陆珠儿。


    “珠儿,我心悦于你,从头至尾,都是你。”说完,章思友不顾一切地深深吻了下去。


    陆珠儿方才还满心失落,被这突如其来落下的吻给亲懵了。


    章思友尴尬地停下了动作,“珠儿,对不住,是我孟浪了。”


    陆珠儿回过神,对着不知所措的章思友笑着摇摇头,随后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肩,大胆地回应那个炽热的吻。


    大雨如注,却无法浇灭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两人在雨中忘情地拥吻着,仿佛时间仿佛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阿嚏——”转日下朝后,陆铎见章思友喷嚏不断,关切问道,“昨夜淋雨了?”


    谁知章思友支支吾吾,黝黑的脸上反而古怪地泛起红晕,最后一脸心虚地跑了。


    陆铎心中奇怪,等下了值回到陆府,再见到咳嗽流涕的陆珠儿,更加狐疑了。


    这恐怕不是巧合。


    陆铎料想得不错,没过几日,痊愈的章思友便手提大雁,以及聘金、海味、三牲等一箱又一箱的聘礼,正式上门提亲了。


    陆老太太早对两个孩子寒了心,一个老大不小的,至今不娶,一个倒是非要成亲,但却落得个和离的下场,要不是有陆铮和夫人侯氏生的一对儿女,让老太太好歹体会一下儿孙绕膝的滋味儿,她这辈子恐怕是死都不能瞑目了!


    以至于章思友上门提亲时,老太太一度觉得是自己人老眼花看错了——新帝面前的红人,下一任福建巡抚章思友,要迎娶自家和离过的女儿?


    对此,章思友十分坦然,正色道:“老太太放心,珠儿的事在下都


    了然,在下并不介意,且是真心喜爱珠儿的,不会因她是二嫁而怠慢分毫。”


    “你的意思是,你们二人的婚事要大操大办?”


    “那是自然,委屈谁也不能委屈珠儿。”


    老太太不可思议地看向陆铎,陆铎对她点点头,让她放心。


    “婚期便定在十月,届时,我亲自来金陵迎娶珠儿。”


    “四个月,会不会太仓促了些?”真的要嫁女儿了,老太太又舍不得了,尤其是有了前一次的教训,要说珠儿一辈子留在陆府,她也不是养不起。


    “哎呀,娘!”躲在后头偷听的陆珠儿忍不住站了出来,“人家都嫌四个月太长了,您老还要让我们分开多久?”


    老太太被一点儿也不矜持的女儿闹得脸上无光,生怕章思友取笑,却见他神情没有丝毫嫌弃,只看着自家女儿一味地傻笑。


    老太太顿时安心不少,对比裴信,老太太看章思友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年轻、能干、前途无量,除了长得黑了点儿,哪哪儿都比裴信强。


    最要紧的是人老实,珠儿跟着他,不会受欺负。


    老太太犹豫之间,陆铎又给老太太吹起了耳边风,说起当年一开始珠儿就是要与章思友结亲的,只是中途冒出来一个裴信,这才黄了,章思友明知如此,还能对此丝毫不介意,愿意迎娶珠儿,足见他对珠儿的真心。


    这下,老太太总算放宽心,笑着同意了这门婚事。


    两个年轻人看着彼此,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章思友走后,老太太趁机敲打陆铎,“你瞧瞧,你二弟两个孩子都大了,珠儿也觅得良人,你呢?三天两头的不着家,你是去做贼了不成?”


    “老太太安心,儿子心中自有数。”


    “有数有数,你就会拿话糊弄我这个老婆子,我看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你了!”老太太越说越气,不想再多看陆铎一眼,兀自拄着拐杖走了。


    陆铎平白挨了一顿训,也不恼,无奈摇头。


    他倒是想带她去见见老太太,可他说了不算啊。


    *


    六月,是离别的季节。


    月初,一行人送章思友赴福建任职,陆珠儿在码头哭得梨花带雨,章思友心疼不已,将人抱在怀里不住安慰,两人难舍难分的场景,倒显得其他人格外多余。


    没过几日,傅掌柜和陶夫人也要离开金陵,继续北上游玩了。


    阿煦尽管心里不舍,但爹爹说过祖父祖母一辈子操劳,难得如今有钱有闲还走得动,阿煦不能不懂事缠着他们不放。


    阿煦只得忍着眼泪,目送祖父祖母的马车渐行渐远。


    一下子少了三个亲友,别说阿煦,黎宛的心也空落落的。


    陆珠儿更甚,刚互通心意的二人就被迫分离,好几日都无精打采的。


    为免陆珠儿继续消沉下去,黎宛拉着她全心全意投入至筹备女子学堂一事中。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咱们的女子学堂就叫春晖学堂,如何?”这晚的三人议会中,黎宛提议道。


    “好,好名字!”周姝拍手称赞,“学堂的地址我也选好了,就在清凉山脚下,那里自古就是文人荟萃之地,咱们把春晖学堂设在那儿,定能集天地之灵气,培养出优秀的女学生。”


    议会足足讨论了两个时辰,将大小事项都敲定后,三人各自分头准备。终于,六月三十,黄道吉日,也是春晖学堂正式开张的日子。


    在周姝前期不懈地宣传下,春晖学堂还没开办就已经声名远扬,以至于正式开张这一日,学堂门前的路被前来报名的学子们挤得水泄不通。


    从所有报名的三百名学生中,黎宛精心筛选出了第一批女学生,仅有三十人。她择选的标准是想读书、肯吃苦,但家中条件不允或是父母不支持的女子,因为,春晖学堂不收任何银两,为了就是帮助那些真正想读书想出人头地的女子。


    学堂刚开办的这段时日,黎宛白日要忙朝政,下了值就赶着去学堂处理各项事务,连轴转了一月,春晖学堂总算慢慢步入正轨。


    看着陆珠儿在学堂上神采飞扬地为学生们授课的样子,黎宛心中万分欣慰,周姝则忙于将春晖学堂的事迹编纂成册,在金陵乃至整个大显朝广为传播。


    这日,黎宛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陶府,一进门就倒头靠坐在了椅子上。


    陆铎识趣地上前替她按肩膀,“今日圣上读到了关于春晖学堂的种种事迹,对你们三人的义举赞许不已。”


    “真的?!”黎宛瞬间有了精神,惊喜地转过头,“那新帝何时能同意女子参与科考一事?”


    陆铎睨了她一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总得一步一步来罢。”


    黎宛又蔫了下来,“也是,希望在我入土之前,能有幸等到这一日。”


    陆铎被冷落了一个月,今晚好不容易等到黎宛早些回来,自己大献殷勤,谁知人家根本没看在眼里,满心都是她的宏图大计。


    陆铎一边继续替黎宛捏着肩膀,一边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对劲,本以为她已安心待在自己身边,朝夕相处,他的感情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失控。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她于他就像是一种毒,尝了其中滋味,只让他愈发欲罢不能,恨不能每时每刻都黏在她身旁。


    她不在的时候,他脑中便是她朝堂上与人据理力争的样子、与好友嬉笑吵闹的样子、对阿煦温柔教导的样子……甚至是她在床榻中的娇媚模样,每一面,都让他食髓知味,甘之如饴。


    罢了,陆铎平白叹了口气,这辈子,不是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而是他被她牢牢拴住了心。


    黎宛察觉到身后之人在走神,素手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近日辛苦陆大人了,阿煦可好?”


    说起来,这一月,阿煦大部分时间是陆铎在照顾,甚至有时黎宛回来得晚,阿煦都是陆铎哄睡的,一大一小感情日益深厚。


    “放心吧,比起你,阿煦现在更黏我了。”


    黎宛瞪一眼陆铎,“瞎说。”


    嘴上虽这么说,但黎宛心中也知自己近日忽略了阿煦,转日恰逢休沐,黎宛起了个大早,就为了陪阿煦一起去练武。


    因陆府陆铎的院内有现成的兵器和沙包,因而每日早晨,阿煦都是先去陆府打拳,练完了再回陶府读书。


    看着满身是汗但是一句不喊累的阿煦,黎宛又是心疼又是欣慰,陆铎则在旁悉心教导着。


    晨曦之中,三人站在一处,好似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以至于无人察觉到不远处有一双刻满怨毒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阿煦。


    第59章 血债


    “那个贱人果然没死!”莲姨娘房中传来阵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贱人!贱人!我要她杀人偿命!”


    “姨太太,您消消气!”一旁的汤姓婆子安慰道,自打四少爷死后,莲姨娘的脾性一日比一日古怪,动辄对下人打骂,这些年院里的人也七七八八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当年陪嫁的婆子。


    “当年我儿被烧得面目全非,她倒好,来个金蝉脱壳,打量穿了身不伦不类的长衫,我就认不出她了?贱人,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莲姨娘恨不能扒了黎宛的皮,生啖其肉!


    “姨太太,那人确是琉璃丫鬟的话,那那个小子是谁?”


    “还用说,必定是那个贱人与陆铎私通生下的野种!”


    “老奴瞧着不像啊。”汤婆子从旁劝道。


    莲姨娘哪里听得进去?只沉浸在自己的滔天仇恨当中,口中不停恶毒地诅咒着,“凭什么我儿下了黄泉,他们两个奸夫□□却能活得好好的,还生下野种!贱人,你害死我儿,我要你血债血偿……”


    无人在意莲姨娘院中的异动,这日一早,阿煦照例跟着陆铎到陆府练武。


    夏季闷热,两刻钟后,大汗淋漓的阿煦喘着粗气到一旁的树荫下乘凉,那里有福安给他备好的凉茶。


    阿煦怕热,上身穿着纱衣,下身穿短裤,小胳膊小腿都露在外头。


    他端着茶碗,正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忽然,身后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阿煦好奇回头,目光一凝——竟与一双在幽暗中荧荧发亮的眼睛四目相对!


    是蛇!


    阿煦大骇,“师——父——”


    陆铎几乎是在一瞬间本能地朝阿煦飞奔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


    ,那条通体碧绿的毒蛇骤然弓身蓄势,旋即暴射而出,两根漆黑尖锐的毒牙深深没入阿煦的小腿皮肉。


    “哇啊——”阿煦发出凄厉的惨叫,陆铎一刀将那毒蛇斩断,腥血四溅。


    他急扑过去,却见阿煦双目紧闭,面色如纸,气息微弱。


    陆铎一时只觉心头剧震,肝胆俱裂!


    “福安,快传御医!”


    陆铎轻轻将阿煦平放在地,三两下撕下衣襟布条,缠住阿煦的大腿根部,阻断毒血蔓延。随即跪伏在侧,俯身凑近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一口一口,将乌黑的毒液吸出,吐在身侧泥地。


    他不知自己重复了这个动作多久,直到困意袭来,视线渐渐模糊,陆铎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脑中想的是若阿煦有个三长两短,他此生再无颜面对黎宛。


    终于,福安领着御医匆匆赶到,陆铎的神经随之松懈,旋即眼前一黑,轰然倒地,再无知觉。


    “陆铎,陆铎,你醒醒……”一片黑暗之中,有一道清脆的女声在远处呼唤自己。


    陆铎想张口回应,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御医,他到底何时能醒过来?”陆铎听到女子语气焦急地询问着。


    “陶大人,解毒的药已经喂下去了,只是太保大人吸入太多毒素,到底何时能醒,要看他自己了……”


    御医离去后,陆铎恍惚间感到一双温软的玉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动作轻柔如羽。伴随着低低的啜泣,有温热的泪珠滑落至他的脸上。


    黑暗中的陆铎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就这般一直睡着,也挺好。


    接下来的几日,陆铎时常能听到那女子在自己身旁念叨,“陆铎,阿煦昏迷了几日,已经转醒了,御医说幸亏你处理得当,毒液没有蔓延,否则阿煦性命堪忧……”


    “陆铎,阿煦他日日都念叨着,盼着他师父能早些醒来。唉,你何时能醒?”


    “陆铎,你猜那条毒蛇是谁放的?是莲姨娘!她竟以为阿煦是我们二人的孩子,还将陆鸣之死算到阿煦身上,当真是蠢不可及!”


    “老太太今日来找我了,你放心,没为难我,只问我们二人到底什么打算,我说,一切等你醒来再亲口告诉她。”


    “陆铎,老太太已将莲姨娘赶去寺庙,叫她剃发出家,这辈子都不准踏出寺庙半步,以洗清罪孽。”


    “陆铎,圣上前几日在朝上对春晖学堂大肆褒奖,你猜怎么着?这几日,好些个之前公然不支持女子当官的老顽固私下来找我,想把自家闺女也送来,被我一口拒绝了,你真该醒来看看他们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


    自从陆铎为救阿煦而昏迷不醒后,黎宛衣便寸步不离,解衣带、亲汤药,日夜守候在床畔,悉心照料。可不知为何,他始终不曾苏醒。


    御医数度前来诊脉,每每抚须摇头,叹道:“怪哉,怪哉!太保大人脉象平稳,蛇毒早已尽解,神魂亦无大碍。至于为何迟迟不醒,老臣……实在难以参透。”


    御医离去后,黎宛只觉手脚冰凉,跌坐在床沿,望着陆铎苍白的面容,心如刀绞。难道……他真的再也不会醒来了么?


    她望着那张让她又爱又恨的脸,思绪翻涌。自她意外踏入这异世起,与陆铎的纠葛便从未断过。


    恩怨交织,爱恨纠缠,起初是怨多于爱,可如今……或许,早已是爱大于恨了。


    偏偏在这心绪初定、情愫渐明之时,他却倒下了。黎宛不敢去想,若他从此长眠不醒,她当如何自处?


    越想越痛,越痛越怒。黎宛猛地站起身,指尖颤抖地指向床上毫无知觉的男人,声音哽咽却带着怒意,“陆铎,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受伤也好,中毒也罢,偏偏是为了救阿煦才变成这样!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会愧疚,会牵挂,会一辈子记着你?”


    “我告诉你,若你再不醒来,我便寻个良人嫁了!不——我不嫁!我要带着阿煦,陪爹娘远走天涯,游遍四海,再不回头!你信不信?”


    “你当知道的,我黎宛从来不会为谁停步,也不会为谁消沉度日!到那时,你只能孤零零地躺在这儿,也别怪我狠心无情!”


    话音落下,黎宛转身欲走,谁知刚迈出一步,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动静——一只微颤的手,轻轻攥住了她的衣角。


    黎宛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只见床上的陆铎,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目光清亮,正静静望着她。


    “你……醒了?”她声音微颤,带着不敢置信。


    陆铎嘴角微扬,虚弱地一笑:“我再不醒,你真要带着阿煦远走高飞了,我上哪儿找你去?”


    黎宛又气又恼,抬手便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拽住,顺势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宛宛,”他声音沙哑却缱绻,“我在昏沉之中,一直听见你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说那些让我心疼又贪恋的话。”


    “那滋味太好,我实在舍不得醒。”


    “宛宛,我并非故意骗你,你不要丢下我。”


    他将脸埋在她肩头,低声道:“可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吓得我冷汗直冒,魂都要飞了。”


    黎宛一怔,伸手探他额角,果然满是冷汗,后背衣衫也早已湿透。


    她心头一软,却又别过脸,嗤笑一声,“活该!谁让你装死!”


    陆铎低笑,将她搂得更紧:“好宛宛,我醒了,我回来了,别气了,好不好?”


    黎宛冷哼一声,却不再挣扎。片刻后,猛地伸手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嘶!”陆铎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她这才扬起下巴,眼尾含笑带泪:“这下才算是扯平了。”


    陆铎昏迷期间,老太太才从周围人口中得知自己儿子那句“我有数”究竟是个什么“数”。


    她生的好大儿啊,竟上赶着给人当后爹!老太太知道后气得手脚发颤,只觉得丢份又荒唐。


    可偏偏阿煦这孩子实在讨人喜欢,自打在陆府养伤以来,每日里张口闭口地唤她“太奶奶”,直叫得老太太心花怒放,连带着看黎宛也顺眼了许多,连冷脸都少了几分。


    这日,老太太端坐堂上,将陆铎唤来问话,“阿煦这孩子虽非你亲生,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也算他半个父亲了。我这个老不死的多嘴问一句——你打算何时把人迎进门?”


    陆铎面色尴尬,“母亲,儿子也实话跟您说,我倒是想迎她过门,可她说了,这辈子不再嫁人。”


    “什么?!”老太太闻言目瞪口呆,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那……那你算什么?白捡的便宜当爹?还是人家养在府里的面首,供人消遣的?”


    陆铎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只得垂首不语。他理亏在先,又知老太太最重门第体统,此刻唯有认骂。


    “登、登、登——”老太太气得拐杖顿地,“好歹也让人给你生个一儿半女!否则算个什么回事!”


    陆铎硬着头皮继续答道:“她早年身子受损,大夫说……难以有孕……”


    “荒唐!荒唐至极!”老太太怒极反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堂堂陆家长子,竟甘愿做这无名无分、无后无嗣的傻事!我陆家列祖列宗的脸,全让你丢尽了!”


    一顿痛斥,陆铎只能默默受下。


    待他回到房中,一进门便扑到黎宛怀里,搂紧她,声音闷闷道:“宛宛,我可被老太太骂惨了,你再不心疼心疼我,我要郁结吐血了。”


    黎宛轻哼一声,重重拍开他那双不安分的手,嗔道:“活该!当初是你应了我的要求,如今挨了骂,那也是你自找的,与我无关。”


    陆铎却不退反进,手臂一收,将她牢牢拢入怀中,“是是是,我活该。只要宛宛对我一笑,我便是被骂上三


    天三夜,也甘之如饴。”


    黎宛闻言,心头微颤,原本紧绷的肩线悄然一松,防备着他那只手的指尖也缓缓垂落,终是任他环抱着,只低低啐了一句:“油嘴滑舌……”


    一眨眼,已是金秋十月,章思友的迎亲队伍自福建启程,千里迢迢,终抵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