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心碎
赶走了多嘴的福安,房间里头总算安静了下来。
黎宛转头看着床上死猪般的陆铎,扶额叹气,自己怎么就着了福安这小子的道?!
无法,药还是得喂。她只得学着喂阿煦喝药的样子,将陆铎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让他的头微微后仰着,这般他的嘴就能自然而然地微张开来了。
黎宛慢慢地将汤药喂进去,待一碗汤药喝完,已累得出了细汗。
将人轻放回枕头上,黎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欲打开房门离开。
谁知房门竟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黎宛气得跺脚,“福安,他喝完药了,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外头传来福安卑微的乞求,“姑娘,你就大发慈悲,再陪陪主子爷吧。万一半夜又烧起来,无人照应出什么意外如何是好啊?姑娘您是不知道,这些年,主子爷是真不容易,身边连个知冷暖的都没有,每日一睁眼就是打打杀杀,刀尖舔血的日子……”
“停停停!”黎宛实在受不了福安的唠叨了,怎么听着听着,还变成她欠他的了?
“一个晚上,我就陪一个晚上!”
见黎宛总算松口了,福安在外头乐得龇牙咧嘴:“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那小的就先告退了。”
这下外头也安静了。
黎宛回头,没好气地看着昏睡中的陆铎,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不仅要提防这个狗男人,还得提防狗男人身边狡猾的老狐狸。
既走不了,黎宛只得去耳房擦洗了一番。
回来后见陆铎烧得浑身湿透,又有些于心不忍,遂不情不愿地拿了湿帕子替他擦身子。
擦到脸和上身的时候都好好的,谁知擦到大腿时,黎宛惊奇地看到那根东西……它……支起来了……
黎宛又羞又恼,将那湿帕子重重扔进脸盆里,坐到离陆铎最远的一张圆凳上。
狗男人就算发高烧昏过去了也还是狗男人,自己就不该对他有一丁点的同情!
这一天一夜实在是太累了,黎宛气呼呼地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感受到外头传来的朦胧的亮光,黎宛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
这一睁眼,竟不期对上了一双含笑的丹凤眼。
这双眼,她自然十分熟悉,但是这个角度,这个时辰……
被瞬间吓清醒的黎宛低头看了看,震惊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钻进了陆铎的床榻中!
这就罢了,更要命的是,她的额头,正抵在陆铎的胸膛,而她的双手,正紧紧搂着陆铎的腰身!
黎宛如遭雷劈般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
等她反应过来要抽回自己的手时,一双手却被陆铎稳稳地扣住了。
“想摸就多摸一会儿。”
说完,黎宛就听到一阵闷笑的震动从对方的胸腔处传来,他的喉间还溢出细碎的声响。
黎宛这辈子丢人的时刻很多,但像现在这般让她恨不能找根绳子吊死的,却很少。
她羞愤地大力从陆铎腰上抽回手,随后动作飞快地从床下翻下去,迅速穿戴好。
还好该死的福安已经把门外头的锁解开了,黎宛靴子都还没套好就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待她气喘吁吁地坐在知县府自个儿的书房内,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会做出这般举动?
难不成她累过头,梦游了?还是说她错将陆铎认成了阿陶?
她用力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这个狗男人从脑袋里赶了出去,随后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写公文。
今日她要将整个连江受灾及灾后修复的各项情形一一罗列,以便向上官汇报。
一心一意投入到公务中后,黎宛慌乱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至未时,黎宛又亲赴几个受灾严重的村子,给村民施粥发粮。
陀螺转的一天,黎宛早已将清晨的那一场意外抛之脑后。
趁着今日回府的时辰尚早,黎宛用自己做的识字卡片陪着阿煦认了一会儿字,直到阿煦在她怀里睡着了,她将小小的人儿放置在床榻中。
之前,为阻止陆铎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请自来,黎宛特地交代下属打了一把锁,她拍了拍锁得死死的房门,心想今夜一定能睡个安稳觉了吧。
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黎宛正要躺到阿煦身边,便被深夜里“哐”的一声响吓得坐了起来。
她疾步前去察看,赫然看见陆铎正站在她房间的窗旁,大手正在拍掉他膝上的落灰。
显然,方才那动静是他翻窗时不慎碰到了窗框发出来的。
黎宛目瞪口呆,“堂堂太保大人,竟能做出半夜爬人窗户的事,真是叫下官开了眼界。”
“若不是你把门倒锁,爷至于费这功夫吗?”
黎宛气极,“太保大人可真是贼喊说贼,倒打一耙的高手!”
陆铎并不在意黎宛语气中的讥讽,“爷来看看你有无按时服药。”
说起汤药,黎宛脑中又浮现陆铎说想要她为他生孩子的场景,连带着回忆起清晨自己在陆铎怀里的那一幕。
乱了,有些事乱了。
黎宛向来是个果决的人,她不允许、也不喜欢自己的内心不坚定。
有些东西,务必在它冒尖之前就掐死。
“陆铎,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陆铎熟稔地找了把椅子坐下,姿态随意。
“说罢,要跟爷聊什么。”
“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清楚。”黎宛脸上的神情严肃,陆铎见了也不自觉地跟着端坐起来。
“我不愿给你生孩子,不说我现在的身子不好,就算养好了,我也不愿。”
陆铎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他强忍住要将手下的桌子生生砸成两半的冲动,只在桌上重重地落下一拳,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
陆铎咬牙问,“告诉爷,为何?”
“因为我不爱你。”
“我从来都不爱你。”
“你闭嘴!”若不是顾忌着她放在心尖上的小娃娃还在睡觉,陆铎此刻早已暴走。
“今夜无论你发多大的火,我都要与你说明白。”黎宛的态度十分坚决,她并不惧怕陆铎,今夜,她要快刀斩乱麻。
陆铎的气焰消下去几分,“除了这句爷不想听,还有别的吗?”
“你我本就是不同的人,我知道,你来连江之后,见我还活着,对我有几分珍惜。”
“可是这珍惜能持续多久,我说不准。也许一年两年,也可能就一个月、两个月。”
“这几分珍惜过后,你会不会还像以前那般对我,我不知道,但我怕。”
“所以,与其到时候回到原点,我们互相怨怼,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掀开遮羞布,坦诚相对。”
陆铎不服,凭何她就
笃定他对她的好不能持之以恒?
“若爷保证,从今往后都会珍惜你呢?”
“我不会相信。我知道你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女人在你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装饰。”
“陆铎,你承认吗?”
陆铎陷入了沉默,对别人,没错,可她不一样。
“你对我有所不同,概因我不像其他女子那般,被你的权势或外表吸引,围在你身边打转。也因我对你的强势从不屈服,激起了你作为男子内心深处的一点征服欲,我说的没错吧?”
“你总要与我的相公比,可你知道吗?我相公他敬我、爱我,将我的意愿放在首位,视我为与他同等地位的人,而不是一个用来满足征服欲的玩意儿。”
“所以你,拿什么跟他比?”
“你要我为你生孩子,是不是心里觉得,这是对我的一种恩赐、一种荣光,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
“我告诉你,我不屑,也不愿。”
“够了!”一直沉默着没有反驳的陆铎此刻额头青筋暴起,怒喝一声,阻止黎宛再说下去。
“你小声些,听我说完。”
“之前我说的话,还算数。你替我保守秘密,不动阿煦,要我的人,我可以给。”
“但你若想要的更多,恕我给不了。”
黎宛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吐露完,只觉得松快不少。
而陆铎此刻的脸色,却比外头的天还更黑一些。
“阿璃,你给爷一句实话,爷为了做的这些,你真的对爷一点儿感情都未曾有吗?”
黎宛想到了早晨让她脸红心跳的一幕,但很快,她恢复了理智,决绝地摇了摇头。
“未曾。”
“好,好。”陆铎泄了气一般,双手垂下,闭目靠在椅背上。
再睁开眼,陆铎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阿璃,爷活这么大,第一次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地步,你却生生让爷成了一个笑话。”
“对不住,这些话,我应该一开始就跟你说清楚。”
“还有,我的名字,不叫琉璃。”
“我是黎宛。”
“黎宛……黎宛……”陆铎口中默默念着这两个字。
此时,窗外忽然刮进一阵风,黎宛肩上披散着的长发被尽数吹起。
陆铎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她被陆鸣凌辱,长发散尽,衣不蔽体,却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的那一夜。
黎宛,她的名字原来叫黎宛。
原来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
她不爱他。
第42章 勇气
或许,他其实一直都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只是他选择装醉罢了。
就如那一夜他冒着台风,在滔滔洪水中将她从树上救下的那一刻,她口中念的,是那个亡夫的名字。
阿陶,阿陶……
即便他无数次出言讥讽她的亡夫,可他不愿承认的是,他的内心其实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她为他生了孩子,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用他的名字他的身份继续行走在世间。
他陆铎拿什么去跟一个死人比?
想到此,陆铎瞋目裂眦!
他错了。
他错在没有牢牢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否则,她又怎会成了别人的妻!
“爷问你,当年,你到底是如何从留园逃出去的!”
黎宛没想到陆铎会突然提起这茬。
“往事既已过去,再提又有何意义?”
“告诉爷!”
“正如你看到的那样,陆鸣意图对我不轨,最后我侥幸逃脱,他却命丧火场。”
陆铎一双凤眸闪着冷冽的光,“你这点小把戏,骗得过爷?若真是如此,火场里又怎会恰巧有一具女尸顶替你的身份!”
“我也不知。”
“哼,就算你不说,爷也猜到了,定与那周姝脱不了干系!”
黎宛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还愣了好一会儿,随后眼前才渐渐浮现起周姝红裙飘扬、笑靥明媚的样子。
那样美好的女子,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拉她下水。
“你不要胡乱猜测了,无论怎么纠缠当年之事,也改变不了如今的现状。”黎宛冷静地回答。
陆铎犹如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胸膛中那股想要撕碎一切毁灭一切的恶气无处发泄。
“好,不说是吧,爷现在就回金陵,将她碎尸万段!看她临死前会不会说实话!”
“陆铎!你能不能别发疯!”
黎宛最见不得陆铎动不动要打要杀的样子。
旧事重提,那段曾经被囚在四方小院不见天日的记忆伤痕,在被陶立的温情舔舐治愈后,如今又再一次被撕扯开来。
愈合的伤疤被割开,只会让她更痛。
“我能从你手里逃一次两次,就能逃三次四次,旁人又有何错?”
“要说错,那也是你的错!是你要折我羽翼,蚀我风骨!是你要将我囚在你的股掌之中,不见天日!”
“陆铎我告诉你,就算抗争千千万万次,你也休想折我风骨!”
黎宛眼眸中的光亮如寒夜中的星辰,璀璨夺目。
与她的灼灼风骨相比,他仿佛一只阴沟中见不得天日的老鼠,永远在窥探、在掠夺,在患得患失。
陆铎周身气焰被彻底浇灭,他颓然地靠在椅上。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床榻中的阿煦在睡梦中发出呀呀呓语,黎宛闻声毫不犹豫地撇下陆铎,前去哄阿煦了。
待阿煦熟睡回去,黎宛发觉陆铎不知何时已然悄然离去。
她微不可查地轻叹口气,但愿今夜的肺腑之言,他能听进去几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陆铎都未再出现,黎宛也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其他。
*
连江县地处南方沿海,尽管已是九月,气温却依旧居高不下。
这日,好不容易得了空的黎宛正在教阿煦认数字,“一、二、三……”
阿煦记性很好,学得很快,黎宛倍感欣慰。
只是这温情的一刻尚未持续多久,就有下属慌张来报,“知县大人,不好了!前方来报,有倭寇来犯!”
黎宛一听,连忙将阿煦递给陶夫人,急急带着人马往事发地赶去。
待黎宛一行人赶到时,只见那片空旷的土地上横尸遍野,血腥冲天。
不知这次,又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去……
黎宛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用衣袖捂着口鼻,下马察看。
她小心地翻开一具面朝下的尸体,却被闯入眼中的景象惊呆了——这根本不是连江的百姓,而是倭寇!
她后知后觉地站起身环顾四周,发觉方才自己因心中慌乱没有注意,地上这些尸首,竟都是剃发露顶、衣不蔽体的倭寇!
谁杀了他们?!
黎宛震惊之际,身后忽有一股大力将她凌空提起,吓得她发出连连惊叫!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黎宛的心才稍定。
她被平稳放置在了离那堆尸首一里外的空地上,抬起头,她对上陆铎冷峻的目光。
黎宛自知自己有些失态,正了正头顶的乌纱帽,恭敬问道:“太保大人,是您剿灭了倭寇?”
头顶传来男人从鼻腔发出的一个“嗯”字。
黎宛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反而觉得这才是上官对下官该有的态度。
黎宛朝马上之人深深鞠躬,“下官替连江百姓谢过太保大人。”
陆铎在马上沉默几息,道:“免礼。”
“怎么不见章大人与您一同剿匪?”
“他有旁的任务。”
虽然不知陆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能够像此次这般顺利地剿灭倭寇实属不易,黎宛的兴奋溢于言表。
陆铎却下了逐客令:“这里没你的事,回去罢。”
“太保大人此言差矣,下官身为连江知县,有倭寇侵犯连江百姓,怎会与下官无关?”
见黎宛不肯走,陆铎并未再说什么。
“不知太保大人欲如何处置这些尸首?”
“挂起来。”
“什么?”黎宛一时没听明白。
不过很快,黎宛就知道何为“挂起来”了。
在两人谈话的功夫,那些倭寇的头颅被陆铎手下将士一一砍了下
来,将士们一人手提五六个头颅,策马前往海边。
黎宛气喘吁吁地赶上这些来去如风的将士时,发现海岸线上不知何时已被插上了几十根铁柱。
而每一根铁柱的最高处,都悬挂着一个倭寇的头颅。
看着这场面,黎宛觉得既残忍又痛快,心中对陆铎,也生出了几分佩服。
也只有陆铎,会想出用这种方法威慑倭寇了。
黎宛正出神之际,海面上迎面驶来了几艘大船,黎宛定睛看去,那站在船头之人,好似是章思友。
“太保大人——陶兄弟——”章思友遥遥朝他们挥手致意。
“章大人!”黎宛也朝章思友用力挥了挥臂膀。
一旁的陆铎倒是无动于衷。
没过片刻,那几艘大船就停靠在了海岸边。
章思友早已看到那一排的倭寇头颅,因而甫一下船就高声恭贺道:“恭喜太保大人出师大捷,一举荡平这些倭寇。”
陆铎拍了拍他的肩,“思友小弟,你也辛苦了,在海上练兵的这段时日,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怎会?下官自小在海边长大,住在船上如同家常便饭。”
“如此,甚好。”
黎宛听着二人的对话,似是有点明白了。
“所以章兄,你不再负责在陆地上打击倭寇,而是专注在水上打击倭寇了?”黎宛问道。
“陶弟果真聪慧非凡,我们才说了寥寥几句你就能猜出事情全貌。”
黎宛呵呵一笑:“章兄过奖。那这次倭寇来袭,你们其实提前知晓?”
黎宛想到此次倭寇来袭,平民百姓竟无一人伤亡,想必是他们里应外合,提前谋划的。
章思友乐呵呵道,“不错,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帮倭寇可以在我们的人中安插间谍,我们又何尝不能在他们当中安插间谍呢?”
“建设水军和培养间谍,这是我很早就在做的事,只是独我一人,实在是孤掌难鸣。好在太保大人来之后,我可以全身心投入其中,此次出师大捷,全靠太保大人鼎力相助!”
陆铎摆摆手,“思友小弟不必自谦,论治水军,本官也不如你经验丰富,你实乃是培养水师的不二人选。”
章思友龇牙笑道:“太保大人过奖。”
“只不过想要将倭寇一网打尽,即便我们水陆联合,恐怕没个三年五载,也难以实现……”陆铎话锋一转,望着远处的海平面,面色沉重。
黎宛听闻此言,与章思友对视一眼,随后二人默契地朝陆铎躬身,“太保大人,下官们有一计献上。”
陆铎眉梢微挑,“哦?说来听听。”
黎宛眼神示意章思友示说,章思友却碰了碰黎宛的手臂,示意她来说。
这小动作又被陆铎看在眼里,只觉得分外刺眼。
陆铎轻咳一声,提醒道:“二位有话直说。”
拗不过章思友,黎宛只得说道:“太保大人,下官认为,倭寇之乱,表面来看有三个缘由。其一是倭国内乱,那些战败的武士失去生计,转而流窜到海上成为倭寇;其二是我朝北方受袭,先前多在抗击瓦剌不落,沿海的防御力量捉襟见肘;其三则是我朝一些奸商为了私利,与倭寇勾结,致使我方落入被动境地。”
“继续说。”
“然从根本来说,下官认为,我朝实行海禁政策,才是倭寇之乱出现之原因。”
陆铎睨了一眼黎宛,轻哼一声,“你倒是敢说。”
章思友见状连忙接话道:“太保大人,不仅陶大人,下官也这么认为。若能解除海禁,下官不敢说倭寇立马就能消失不见,但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猖獗,不出一年,或许就能彻底剿灭。”
“太保大人,我朝腹背受敌,北有瓦剌,南有倭寇,若长期打仗,对我朝国库是巨大的消耗,与瓦剌部落一战我朝虽大胜,可这两年到底花了多少财力人力物力,想必您一定比下官更清楚。”
黎宛也道:“不错,现如今我们最需要做的,不是抗击倭寇,而是休养生息,大兴贸易,让国库早日充盈,让大显朝早日恢复往日之荣光。”
两人的声音被海风夹带着,吹到很远很远的海面上。
陆铎看着眼前两名年轻的官员谈论国事时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有他们振聋发聩的言论,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年轻时的锐气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消磨殆尽。
解除海禁,涉及购置根本,所以他从来连都未去想过。
可今日就这般被他们二人说出来了,还说得头头是道,令人心服口服。
他们就如海上生起的朝阳,是大显朝未来的栋梁支柱。而他,尽管看似正如日中天,实则往后的每一日,都在走下坡路。
既如此,他又有何惧?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他今日,从他们二人身上看到了。
第43章 失态
正德十六年的十二月,随着又一批倭寇被剿灭,朝廷颁下诏书,对剿匪有功的官员们一一封赏。
陆铎与章思友自不必说,赫然列于一众官员的前列,陆铎被圣上授予免死铁券,章思友则擢升礼部侍郎,兼任太子宾客。
这封圣旨除了例行的奖赏外,也透露出了某种信号——或许过不了多久,朝廷就要变天了。
圣上急于为年轻的太子铺好前路,而陆铎和章思友,十之八九就是圣上为太子亲选的左膀右臂。
黎宛对于朝中的局势并不关心,她的初衷一直未变——在小地方安耽地待着,过好自己的日子。
但令她吃惊的是,自己的名字也在封赏名单中:她被调任至金陵,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一职。
众所周知,监察御史虽然品级不高,但是是出了名官小权大,有代天子巡狩之使命,是地方小官升迁的最好出路之一。
黎宛自认在剿匪一事上尽心尽力,但与章思友相比,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功劳自然是微乎其微。
因而她完全没想到,这种好事会落到自个儿头上。
然而在短暂的欣喜过后,黎宛很快冷静了下来。
这其中,会不会有陆铎的手笔?
尽管两人已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日,但他到底是真的对她放手了,还是只是暂时的伪装,黎宛无从得知。
罢了,圣旨已下,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初闻黎宛升官的消息,二老自是喜笑颜开,但一想到要远赴金陵,他们又愁眉苦脸起来。
在连江生活的时日虽不久,但二老很喜欢连江的气候,除去夏季偶尔的台风外,这里的冬天温暖如春,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加之比起金陵的繁华,他们更喜欢连江的清净闲适,倭寇势力遭受打击后,他们时不时还能乘马车去海边散散心。
以至于对于去金陵生活此事,二老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向往。
这些,黎宛自然也考虑到了。
这两年为了照顾阿煦,陶夫人的背也驼了,傅掌柜的头发也全白了,黎宛看在眼里,愧在心中。
“爹,娘,你们就安心留在连江,阿煦我带走。”
“这怎么能行?”陶夫人舍不得与儿媳还有孙子分开。
“爹,娘,你们虽是阿煦的祖父祖母,但你们也要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爹爱看不同的风土人情,那你们就趁着腿脚便利多去外头转转。娘你爱养花,可自从阿煦出生后,你的那些花儿都枯死了。”
“我是阿煦的亲娘,照顾他是我的本分,不是你们的。”
“你们能照顾好自己,长命百岁,对我和阿煦来说就是最大的幸事。”
“可你一个人怎么照顾阿煦……”陶夫人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年幼的孙子。
“阿煦现在大了,懂事了。我都谋划好了,待到金陵后,白日
里找个能搭把手的婆子,照顾阿煦起居,再找几个师傅,教照顾阿煦读书习武,夜里我自己上手,我想我能应付过来的。”
“爹娘,你们放心,只要我得空,就带阿煦回来看你们。再说了,你们若是有兴致,也能来金陵探望我和阿煦。这只是短暂的分别,又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黎宛一劝再劝,二老思虑再三,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连江过完第二个春节,黎宛便带着阿煦踏上了前往金陵的路。
章思友一早便约黎宛一同包船前往金陵,黎宛想想同意了。她独自带着阿煦,山高水远的,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好歹有个照应。
连江县的码头上,一家人正依依惜别。
“小宛,公务再忙,也记得照顾好自己。”陶夫人说着,鼻子一酸。
黎宛的情绪也被牵动,眼眶翻红,“爹,娘,你们一定保重身子。”
牵着黎宛手的阿煦看到大人们哭了,机灵的小人儿在祖父和祖母脸上各自狠狠亲了一口,“祖父、父母,别哭了,阿煦会心疼的。”
陶夫人破涕为笑,也亲了一下阿煦,“阿煦乖,等天气暖和了,祖父祖母就去金陵看你。”
阿煦像个小大人似的,郑重地点点头,“嗯,阿煦在金陵等你们。”
章思友在船头朝她招手,已耽搁多时,黎宛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阿煦上了船。
直到船开远了,黎宛站在船头都能看到二老站在码头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
冬日江风还是有些寒意,阿煦打了个喷嚏,黎宛赶忙带他进了船舱。
谁知她掀开毡帘,却看到船舱中莫名多出来一个人。
黎宛惊得愣在原地。
陆铎?他怎么也在?
正自顾自喝茶的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似乎并没有打算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他们的船上。
章思友见二人一站一坐,均是一言不发,只觉船舱中气氛诡异至极。
他如坐针毡,连忙站起身打圆场。
“陶弟,你有所不知。今日我在码头偶遇太保大人,太保大人见我们包的船狭小拥挤,因而邀请我们乘他的船,想你也不会拒绝,我便答应了。方才你忙着与家人道别,我还未来得及与你解释。”
黎宛不可置信地又走出船舱,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才发现这艘船着实比她包的那艘豪华了百倍不止。
该死,黎宛心中暗恨,自己怎么就上了陆铎这家伙的贼船?!
然船都开出不知几十里远了,现在想下船也为时已晚。
人在船檐下,不得不低头。黎宛只得又牵着阿煦进了船舱,勉强挤出一个笑,对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陆铎行礼,“下官见过太保大人。”
陆铎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不必多礼。”
船舱中又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章思友绞尽脑汁都不知该说什么之际,一旁的阿煦先出了声。
“爹爹,他是谁呀?”阿煦肉嘟嘟的小手直直指着陆铎。
黎宛慌忙蹲下身,用手掌包住阿煦不敬的小手指,“那是太保大人,阿煦不能无礼。”
未避免再闹出什么尴尬的事,黎宛借口回客房收拾行李,带着阿煦先行离开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阿煦便醒了,黎宛昨夜有些晕船,夜里出了好多汗,没能好觉。
她迷迷糊糊地拍了拍阿煦,哄道:“阿煦乖,再睡会儿吧。”
待到黎宛这一觉睡醒,她猛然发现身旁早已没有阿煦的身影,黎宛瞬间吓出了冷汗!
“阿煦!阿煦!”黎宛披上外衣,趿拉着鞋履就冲了出去,四处寻找阿煦。
“爹爹,我在这儿。”阿煦听到爹在喊他,扯着小嗓子奶声奶气地回答。
黎宛循声找过去,发现阿煦正站在甲板上,身旁还站着陆铎。
黎宛将阿煦一把抱在怀里,语带谴责,“阿煦,你怎么能一个人乱跑呢?!知不知道你差点把爹吓死?!”
阿煦被爹凶了,委屈巴巴地瘪起了小嘴。
“莫怪他,是爷看他在房门口探头探脑,问他要不要跟爷一起到甲板上练功夫的。”一旁的陆铎解释道。
黎宛闻言道:“如此,那真是叨扰太保大人了,下官今后一定严加看管,免得给太保大人添麻烦。”
黎宛出来得匆忙,未来得及穿裹胸,昨夜因出汗特意换了件清凉的里衣,因而此刻,从陆铎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胸口处一大片白皙的肌肤。
陆铎登时被定在原地,喉咙发紧,只觉浑身血气翻涌。
黎宛迟迟未等到他的回答,不免奇怪,抬头看去,却见他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的胸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领口敞开着。
黎宛一时又羞又恼,蹭地站起身,将身上外衣拢紧,“太保大人自重,下官先行告退。”
见人抱着儿子气呼呼地走了,陆铎不免有些懊恼。
旱了几个月,自己竟当着人的面失态了。
“爹爹,你不喜欢太保大人吗?”回客房的路上,阿煦仰头问。
黎宛一时不是该怎么回答,“没有,没有不喜欢。”
“可阿煦喜欢太保大人!”
黎宛好笑,“你才见了人家两面,就喜欢上了?”
阿煦认真地点点头,“太保大人好厉害,会功夫,阿煦想跟他学!”
说到此,黎宛心中难免愧疚,自己虽说是又当爹又当娘,可论骑射、拳术这些,她压根是一窍不通,教不了阿煦什么。
“等到了金陵,爹给阿煦物色几个好老师,每日来教你好不好?”
“那些老师有太保大人那么厉害吗?”
黎宛苦笑,“整个大显朝,怕是找不出几个比太保大人厉害的了。”
“那阿煦就要跟太保大人学!”
“太保大人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教你这个小娃娃。”
“我有空。”身后不期传来陆铎低沉的嗓音。
黎宛一愣,回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们母子身后的陆铎,眼神疑惑。
陆铎并未看她,而是蹲下身对阿煦说道:“你若是想学,每日辰时准时到甲板上找我。”
“嗯,阿煦会去的。”
见二人直接绕过她做了约定,黎宛头痛不已。
明明自己已经跟他划清界限了,如今怎么反倒阿煦跟他又扯上关系了。
想到方才在甲板上陆铎看自己的眼神,黎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陆铎还在,抱起阿煦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这一整个白日,夹在陆铎和黎宛当中的章思友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道二人之间的气氛会如此诡异,自己怎么也不会答应太保大人的盛情邀约了。
他更加不知的是,在他眼中威严甚重的太保大人,竟背着他,在入夜之后,熟练地翻进了他陶弟客房的窗户里。
第44章 雾气
月色朦胧,江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一艘挂着陆字旗帜的船只在夜色中航行着。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船顶上休憩的夜鸟受到惊吓,一时四散开来,在静谧的夜空中划破一道口子。
章思友被黎宛房间的动静吵醒,遂敲门询问:“陶弟,方才是你的声音吗?出何事了?”
黎宛怒视着熟练地从窗户翻进来的陆铎,不得不遮掩道,“无事,只是被一只硕鼠吓到了。”
章思友奇怪,太保大人的船里还能有硕鼠?
“无事就好,有事唤我。”
“放心,章兄你早些休息吧。”
待章思友离开了,黎宛回过身,低声骂道:“你倒是翻窗翻上瘾了!”
陆铎满不在意,“若是你不介意章思友知道,爷从正门进来也无
妨。”
“陆铎!我竟不知道你何时变得这般没脸没皮了,让我们上你的船,也是你故意设计的吧?”
“你们?”陆铎眸中寒光闪烁,步步逼近黎宛,“你和章思友,已经要好到不分你我的地步了?”
“呸!你不要血口喷人!”黎宛压着嗓子怒道。
“若不是爷在码头遇到章思友,竟不知你们孤男寡女要同船而渡。”
“爷只是几个月没碰你,不代表爷死了!”
“你……”黎宛被气得眼睛冒火,“你简直龌龊!下流!我与章思友清清白白,他拿我当兄弟看!”
“他拿你当兄弟看?那你呢,你将他看做什么?”
“自然是一个一心为民、刚正不阿的好官,一个值得托付身家性命的好兄弟。”黎宛义正言辞地回答。
“哦?是么?那你证明给爷看,你说的是真的。”陆铎将黎宛逼至昏暗的墙角,一双手不安分地揽上她的细腰。
黎宛气愤交加,就要伸手去推他,藕粉小臂却被他大手死死钳制住。
“别乱动,否则吵醒了你的宝贝儿子,问我们深更半夜在做什么,你这个当爹的要如何回答?”
“陆铎,你就是个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
“言而无信?”陆铎嗤笑道,“爷何时说过,不碰你了吗?”
“也不知是谁人口口声声说,要你的人可以,要别的不成。不知颇有君子之风的陶大人,可还记得?”
黎宛一时噎住。
这话,她确实说过。而那一夜陆铎不告而别前,也确实未做出任何不碰她承诺。
该死,陆铎安分了几个月,她竟真当他转性了!
“你欲如何?”
陆铎勾着嘴角,将黎宛的手缓缓往下拉,直到碰到滚烫的某处。
黎宛仿佛被开水烫了一遍,就要抽回手,奈何陆铎手劲太大,她压根不得动弹。
黎宛脸涨得通红,“阿煦还在睡!”
“就是因为他睡着,才放你一马,否则你以为,光用手就可以?”
“来,证明给爷看,你心里没有别的男人。”
黎宛心生一计,假装顺从道,“你不松开,我怎么动?”
陆铎没想到,今夜的她这般好说话。
黎宛仰起头,毫不避讳地直视陆铎。忽然,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陆铎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她的手就高高扬起,随后狠狠地落在他下身某处。
饶是陆铎,也想不到她会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一时竟来不及躲闪。
陆铎下身传来剧痛,登时蜷缩在原地。
黎宛得意地拍了拍手,闲适地坐到桌旁椅子上,看好戏似的看着仍在墙角强忍痛楚的某人。
陆铎从身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找死!”
黎宛丝毫不惧怕,“太保大人别忘了,下官如今身为监察御史,若太保大人执意要夜夜翻窗骚扰下官,下官少不得要去圣上面前参太保大人一本,到时,还望太保大人勿怪。”
陆铎缓过劲儿,从背后将人一把抱坐到腿上,将她不安分的手牢牢锢在手掌之中。
黎宛拼命想从陆铎怀里挣脱出来,耳畔传来陆铎警告的声音。
“别乱动,再动今夜你别想善了。”
黎宛只得安静下来。
“你想让爷这辈子断子绝孙是不是?”
黎宛回想自己方才一时脑热干的事,也着实有些心虚,但嘴上仍不肯服输:“谁叫你动不动爬人窗户?好话我上一次就说尽了,这次我不动手,你能作记吗?”
陆铎在她耳旁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次是爷错了,一大清早地被你勾起了火气,爷这一整日都不好过。”
黎宛没想到,陆铎这辈子还能开口跟她道歉,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知道错了,你还不赶紧放开我?”
“宛宛……”
黎宛听到陆铎这般唤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给爷一件你的小衣,成不成?”
……
问都不必问,黎宛已经猜到那件小衣将会派上什么用场。
“不成。”黎宛一口回绝。
“宛宛你真是好狠的心。”
“看在爷每日要教阿煦练功的份儿上,奖励一件也不成吗?”
黎宛实在受不住陆铎这幅恶心人的做派,蹭得从他怀里站起身。
“你出去。”
“宛宛……”
“闭嘴!赶紧出去!”
陆铎不情不愿地跟着站起身,作势要往窗户边走。
只不过在他翻身出去前的那一刹那,黎宛随手挂在木架子上的那件月白色里衣还是被他顺手牵羊拿走了。
“哎你……”黎宛阻止的话尚未喊出口,人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黎宛气结,却毫无办法,只得对着空荡荡的江面狠狠啐了一口。
*
翌日,章思友一早起来,先是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人在甲板上练功的温馨场面。
紧接着,是一脸疲态的陶立兄弟,他打着哈欠从客房中走出来,不仅眼下两团乌青,脸上心情看起来也十分不虞。
最后,他还破天荒地发现,向来不苟言笑的太保大人,脸上竟难得地出现了一些喜色。
准确的说,不像是喜色。
“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福安在一旁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自言自语道。
章思友醍醐灌顶,没错,太保大人脸上洋溢的,是春色!
只是他环顾江面,四周除了枯黄的芦苇,哪儿来的春色呢?
章思友挠挠头,罢了罢了,太保大人的事,还轮不到他操心。
阿煦跟着陆铎打完拳,一身的热汗,黎宛顾着替阿煦擦拭,并不理会站在一旁似是想与她搭话的陆铎。
三人的房间是连在一起的,因此昨夜他往客房里叫了几回水,被气得睡不着觉的黎宛都听得一清二楚!
得亏章思友睡得早,否则他问起来,该作何解释!
简直无耻下流,臭不要脸!
黎宛眼风都懒得扫他一眼,径直带着阿煦回了房。
黎宛同往常一般,陪阿煦在船上四处溜达了一圈,又教他识字、算术,这一转眼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门外传来敲门声,往常这个点,船上的小厨房都会将膳食送到各人的房里,可今日,站在门外的却是两手空空的福安。
“陶大人,主子爷邀您去前厅一聚。”
“好端端的,去前厅作甚?”黎宛狐疑问道。
“嗐,那小厨房做的菜肴,等分装到食盒里再送到您房里头,可不得冷了嘛,主子爷体恤,这才喊您一道去用膳。”
福安说的确实不错,偶尔有几回,那菜已经冷得下不了肚了。
“再说了,小家伙儿跟主子爷算是师徒了,一道用膳那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儿嘛。”
听到自己要跟太保大人一道用膳,阿煦哪里要坐得住?急吼吼地就要拉着黎宛往外走。
黎宛狠狠瞪了一眼福安,福安缩了缩脖子,赶忙快步到前头,引着小家伙往前厅去。
尚未行至前厅,便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掀开毡帘,只见桌上各色早膳点心满满地摆了一桌,陆铎正端坐在桌旁,见人来了,朝阿煦招招手。
阿煦动作熟练地爬上椅子,一会儿说要吃这个,一会儿说要吃那个。
不一会儿,他的小嘴就被各色美食给塞满了。
“阿煦你慢点儿吃。”黎宛在旁担忧地劝道。
阿煦艰难地将口中食物咽下去,道:“爹爹,太好吃了,阿煦今后可以每日都来太保大人这里用膳吗?”
“不成。”
“当然可以。”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答道。
阿煦看看自己爹,有看看太保大人,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黎宛剜了一眼陆铎,陆铎全当没看到。
“想吃随时来吃,既当爷的徒弟,挨饿,是不可能的。”
“谢太保大人!”
黎宛头痛不已,草草用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
现下没有旁人在,有个问题,她一直想当面问陆铎,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黎宛斟酌着开口问道:“太保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
“你问。”
“敢问下官升任监察御史,背后有没有太保大人的手笔?”
陆铎停下手中筷子,看向黎宛。
陆铎眼神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踱步至船头。
望着夜色中的运河,陆铎问:“你是对自个儿一点没信心,还是对本官一点也不了解?”
“你任连江县知县期间,夙兴夜寐,为百姓鞠躬尽瘁,甚至在洪水中不顾自己性命救下数条人命。这些事迹,都
不必本官在说什么,圣上早已知晓。”
“且你出身不显,家中人口简单,与朝中各股势力均不相干,是当监察御史的不二之选。”
“再说了,”陆铎自嘲道,“若按你说的,真是本官的手笔,爷巴不得能将你调去清闲的部门,省得想见你一面都难如登天。”
黎宛见陆铎没说两句又没个正行,及时出言打断了他。
“下官明白了,谢太保大人。”
江面雾气弥漫,平静的河面下,有暗流涌动。
“朝中局势扑朔迷离,你以身入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难以预料。你若现在反悔,尚有回旋的余地。”
“不,我愿意当圣上的一把剑。”
陆铎看向黎宛,她亮晶晶的眼眸,一时连天上的星辰都比之黯淡。
早知道,她会是这个答案。
那未来的每一步,他便护着她,一同走。
第45章 牵挂
与陆铎在船上朝夕相处了半月,至金陵时,阿煦已经很黏陆铎了。
以至于下了船要分别时,阿煦竟哇哇大哭起来,“阿煦要跟太保大人练功……阿煦不要太保大人走……呜呜呜……”
黎宛在一旁尴尬不已——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家伙,谁才是他的亲爹啊?!
“阿煦,为师是怎么教你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听到师父的话,阿煦强忍住情绪,用衣袖揩去眼泪。
陆铎拍拍他的头:“为师答应你,会继续教你功夫的。”
“嗯,”阿煦吸了吸鼻子,“那我们拉钩。”
陆铎任由阿煦勾起他的小指唱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几人在旁看着这颇有些滑稽的场景,一时各有所思。
福安暗暗心惊,从前主子爷的名讳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如今却跟个小娃娃这般投缘,实属罕见。
更遑论那是琉璃姑娘与别的男子生的,难不成,主子爷是要上赶着要给人当后爹?
章思友则是宽了心,自从太保大人与阿煦打成一片后,他与陶立之间诡异的气氛似乎比先前要缓和一些了。
而黎宛内心,则是百感交集。
这是她时隔三年,再度回到金陵。
三年前,她是一个藉藉无名的卑微丫鬟,连最基本的自由都不曾拥有。
三年后,她摇身一变,成了大显朝一名正七品的官员,也是一名两岁孩子的母亲。
三年,什么都变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变——那个自始至终不愿放过她的男子,仍在她的左右。
对于陆铎,她的感情很复杂。
她不爱他。
但自从将这话直白地告知他以后,他就绝口不提让她回到他身边之类的话了,反而一门心思讨好起阿煦。
先不论在连江时她欠他的那些数不清的人情,如今他好歹收敛了性子,不会像从前那般不顾她的意愿强势逼迫,且他还日日教习阿煦。
光凭这两点,她也不好整日板着脸,冷冰冰地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对于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黎宛也是束手无策。
哎,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先过着吧。
摆在她面前的,有更为重要的事——朝中局势复杂,而她,也成了局中人。
在船上时,陆铎知劝不住黎宛,便索性同她将局势讲了个清楚。
当今圣上四十有六,这一两年咳疾日益严重,虽宫中严令禁止散播,可朝臣们心中多少有数,圣上,怕是时日无多了。
那么谁来做这下一任皇帝,便成了朝臣们最关心的事。
圣上虽早已立大皇子为太子,但太子的生母是圣上在潜邸时旧人,早早病逝,母族也并不显赫。
而四皇子的生母许贵妃是开国功臣许国公的曾孙女,父亲是内阁首辅许翀,得朝中一众文官支持,大有要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
太子势薄,性格温和,很少与人起冲突,四皇子则截然相反,性格霸道脾气暴躁,自小凡是他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正因朝中局势复杂,圣上才马不停蹄地派陆铎又是北平瓦剌,又是南灭倭寇的,为了就是铺平太子的前路。
且此次圣上提拔的官员,也被默认是圣上为太子亲选的幕僚。
“你若真走了这条路,那便要一条道走到黑了。”陆铎不止一次提醒黎宛。
但一个热爱徒步登山的女子,她怎会惧怕困难?越是难以攀爬的高山,只会更加激起黎宛征服的欲望。
所以,尽管陆铎再三警告,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到这场夺嫡之争当中。
用黎宛的话说,“人生几何,庸庸碌碌一辈子,倒不如博一把大的。”
陆铎闻言,倒是难得地没再说什么。
因为,他也是这般想的。
黎宛思虑之际,马车在一间小宅前停了下来。
大显朝为在金陵任职的官员提供宅邸,只不过黎宛是七品官,分到的是三间七架的小宅,而章思友作为正三品官,分到的是五间七架的稍大一些的宅子。
好在两人的宅邸之间只隔了一间,也好今后互相照应。
章思友一放下行李就马不停蹄地跟着陆铎进宫去拜见太子了,黎宛与阿煦安顿好之后,则是第一时间写了手信,着人送到了陆府。
她与珠儿分别半年,这半年里自己身上发生了诸多事情,不知珠儿过得如何,黎宛心中自是分外挂念。
陆府那头,收到手信的陆珠儿喜出望外,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小宛了,没想到她竟然回到了金陵!
陆珠儿火急火燎地赶到黎宛信中所写的地址,马车都还未挺稳,她便一脚跳了下去。
“小……陶!我来啦!”看到阿煦正在院子里,陆珠儿及时改了口,可不能在他面前露馅。
正在扎马步的阿煦看到门外飞也似地跑进来一个粉蝴蝶似的漂亮姑姑,好奇问道:“你是谁呀?你找我爹吗?”
陆珠儿开心地张开双臂将阿煦抱个满怀,“阿煦!我是你珠儿姑姑,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忘啦?”
一两岁的小孩儿,哪里记得住事,更何况半年没见的陆珠儿?
陆珠儿佯装伤心,“呜呜呜,阿煦不记得我了,姑姑好伤心呀……”
阿煦拍着他珠儿姑姑的肩膀安慰道,“姑姑不哭,是阿煦不对,阿煦以后一定会记住的。”
陆珠儿被阿煦这副小大人似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
“珠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陆珠儿回头看到站在那头的黎宛,顿时涌上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阿陶!”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声音都有些哽咽。
“咱们进屋说。”黎宛平复情绪,拉着陆珠儿去了书房。
“什么?我才走了没几日,大哥哥就到了连江?!”陆珠儿自是对连江发生的一概事情一无所知,她至今还以为黎宛躲大哥躲得好好的呢。
“那大哥哥他发现你还活着了吗?”陆珠儿不敢想,大哥哥若是知道了,该发多大的火。
黎宛苦笑:“万般皆是命,谁能想到,他竟从一封我写给章思友的信顺藤摸瓜,找到了我。”
“那大哥哥他……有没有对你如何?”
这,有还是没有呢?黎宛也说不清。
见黎宛犹疑,陆珠儿又追问:“大哥哥他没为难你吧?”
难道要跟珠儿说,他发现她不仅还活着,还生了别人的孩子时,惊怒交加,对她做了一夜的荒唐事?
黎宛脸色涨红,实在难以启齿。
“没有……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答应替我掩饰身份。”
陆珠儿狐疑地看着黎宛,总觉得自己大哥哥不会那么轻
易将此事揭过。
未免陆珠儿继续刨根问底,黎宛只得另起话头
“对了,章思友也来金陵了,这事你知道吗?”
陆珠儿顿时紧张起来,左顾右盼道,“我知他来金陵任职,只是不知他这么快就到了?他在哪儿,不会就在附近吧?”
黎宛偷笑,“他的宅子就在隔壁的隔壁。”
陆珠儿蹭得站起身,“那我先走,咱们改日再约。”
黎宛笑出声,将人又拉着坐下,“好了,不逗你了。他跟你大哥进宫了,你甭担心了。”
陆珠儿这才又松懈下来,“好哇,你戏弄我!”
说着就要去挠黎宛痒痒,两个笑作一团。
一番吵闹过后,黎宛又想起陆珠儿那不省心的相公。
“对了,你与那裴信如何了?”
听到裴信的名字,陆珠儿登时就笑不出来了,愁眉苦脸道:“还能如何?得亏大哥哥前头立了大功,我虽出逃那么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回金陵后就住在陆府了,多看他一眼我都嫌烦,现如今,就等大哥哥替我做主,与他和离了。”
黎宛感慨,这段昙花一现的露水姻缘,最终还是走到了和离这一步。
只是裴国公府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跟他们来硬的,怕是伤了表面和气,不知陆铎会如何摆平。
不过,他总有法子便是。
“你安心等着罢。”黎宛将陆珠儿的手握在手心,轻抚安慰,就如同在扬州陆府时的那段时光。
是了,斗转星移,也许世间很多东西会变,黎宛相信她们二人的情谊,必会地久天长。
陆珠儿与黎宛有说不清的话要讲,一转眼,戌时了。
“爹,阿煦好困。”阿煦打着哈欠钻到黎宛怀里。
“瞧我,聊得都忘了时辰了,阿煦快去睡,姑姑改日再来看你。”
“嗯,珠儿姑姑再会。”
黎宛将陆珠儿送出门便回去给阿煦洗漱了,不曾注意到打远处来的两人。
陆珠儿踏上马车,尚未来得及放下毡帘,便听到两道声音齐齐传来——
“珠儿小姐?!”
“三妹?”
陆珠儿僵在原地,内心叫苦不迭,早知道,今日出门前应该先看黄历的!
“珠儿小姐,好久不见。”章思友飞快地下马,对陆珠儿作揖道。
陆珠儿尴尬福了福身子:“章大人。”
“深更半夜,珠儿小姐怎会独自在此?”
陆珠儿脑子转得飞快,思考要如何与章思友解释。
黎宛方才还交代过不能透露她的身份,她可不能转头就将人卖了。
谁知她还没开口,陆铎倒先出声了。
“舍妹应当是来寻本官的。”
两人闻言均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本官今后就住在这里。”
章思友看着陆铎手指的方向,正是他和陶弟宅子中间的那间。
“太保大人……您要搬到这儿来?”
“不错。”
一旁听到这个消息的陆珠儿并不比章思友镇定多少。
什么?大哥哥放着偌大的陆府不住,竟要搬到这逼仄的小宅中,这是唱的哪出?
但是转瞬,她就想明白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大哥哥的春天怕是不远喽。
第46章 暗号
早已熟睡的黎宛,对外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直到第二天一早,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叩门声。
黎宛正整理好衣冠准备去上值,怪道谁人一大清早的就来拜访?
“福安?你怎么来了?”对着门外的福安,黎宛一头雾水。
福安嘿嘿一笑,“陶大人,我家主子爷请小公子去隔壁练功呢。”
“隔壁?”黎宛顺着福安手指的方向,几步走到隔壁宅子门前,透过门缝看去,里头正打拳的不是陆铎是谁?
黎宛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为何会在这里?”
“陶大人有所不知,主子爷昨日就搬到这儿住下了。”
“他好好的陆府不住住这儿来作甚?”
“这,小的哪敢多问呐……兴许,是为了方便教小公子练功?”
里头的陆铎留意到门外一袭青衫的黎宛,遂停下手中动作,拿手巾擦干了汗,敞开门朝她走来。
“阿煦呢?”
男人上身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因出了汗,那件里衣此刻正紧紧贴在他精壮的胸膛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勾勒出几道深深浅浅的弧线……
黎宛不自在地撇过头,“我现在就去带他过来。”
“慢着。”
陆铎一步跨到她面前,“不急,爷还有话对你说。”
黎宛悄悄后退一小步,陆铎身上的男性气息太强烈、太霸道,叫她浑身都紧绷起来。
“太保大人还有何事吩咐?”
“爷替阿煦寻了教书先生,院里还有专门的小厮负责阿煦的饮食起居,你安心去都察院上值。”
黎宛全然没想到陆铎会为阿煦做这些,她先是讶异,随后连连摆手:“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阿煦是爷的徒弟,否则今日你去上值,阿煦怎么办?你告诉爷。”
黎宛汗颜,昨日光顾着跟珠儿叙旧,倒是将给阿煦找先生这事给忘到脑后了。
本想着今日实在不成,临时叫个婆子来照看一下的。
倒是他想得更周到一些。
“那成……下官代阿煦谢过太保大人了。”黎宛说着就要给陆铎鞠躬。
身子却被人托住。
“不必客气。”这句话,陆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
“下官有事先去上值了!”
火速将睡眼惺忪的阿煦送到隔壁,黎宛逃也似的跑走了。
陆铎在她身后,发出低低的闷笑声。
第一日道都察院上值,黎宛先去拜见了上官,与同僚们简单寒暄几句后,便着手熟悉公务。
上官分配给她的任务,是梳理同僚们弹劾朝臣的折子。
在此之前,黎宛从未想过,她会在一日之内看到如此多次陆铎的名字。
就拿她面前叠成小山似的折子来说,其中十之五六都是弹劾陆铎的,有说他功高盖主的,有说他拥兵自重的,还有说他结党营私的……
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罪名,让黎宛看了都为之心惊。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陆铎竟承受了这么多的攻讦?
心事重重的黎宛下了值回到宅邸时,正逢阿煦被陆铎手下的小厮护送回来。
“爹爹!”阿煦朝她跑来,张开小手臂抱住黎宛的小腿。
这一刻,黎宛的心事暂时被她忘到脑后,她蹲下身柔声问道:“阿煦,今日先生教了你什么呀?”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阿煦一口气背了好长一段,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黎宛,等着爹爹夸自己。
“阿煦真厉害,能背这么多《三字经》啦,走,爹爹晚上给你做好吃的!”黎宛牵着阿煦的手进了自家门。
黎宛本是想着雇个厨子的,可一来这宅子逼仄,挤不下那么多人,而来自己身份特殊,接触的人越多越容易露馅。
黎宛一边思索有何万全之策,一边将下值路上捎回来的猪肉、小葱等切成丁,没多久,一盆香喷喷的蛋炒饭就出锅了。
阿煦在旁看得直流口水,“爹爹,好香呀!”
以前登山时,常常要在野外过夜,黎宛练就了一身做快手菜的本事,这两年没施展手艺了,今日看来,倒是没生疏。
一大一小对坐的,正要用饭时,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
“谁呀?”
“是爷。”
又是陆铎……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白日被逼着看他的种种事迹就算了,夜里还得见他的真人!
黎宛头痛不已,可一旁的小人儿已经一溜烟的跑去给他师父开门了。
“师父,你用晚膳了吗?”这句寒暄的话,还是黎宛教阿煦的。
陆铎摇头。
“那师父你跟我们一起用吧,我爹爹烧了一大锅的饭!”
达到目的的陆铎自然是从善如流地跨了进来。
一看到他,黎宛就想起那些折子上触目惊心的罪名,那些人仿佛都恨不能将陆铎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怎么了,这么看着爷?”
“你没饭吃?”
“昨日光顾着给阿煦寻先生,还未顾得上找厨子。”
……
得,她还能说什么,再不给他吃,她倒成了师徒二人的罪人了。
“锅里还有,自己去盛吧。”
陆铎闻言,很自觉地站起身,拿着饭勺和碗去锅里盛了满满一大碗。
“今日都察院那边如何?”陆铎一边大口吃着黎宛做的饭,一边问起。
提及此,黎宛搁下了筷子:“你知不知道,都察院里有多少要弹劾你的折子?”
陆铎丝毫不在意,“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吧。”
“那你还吃得下饭?!”黎宛简直佩服。
陆铎不回,反而勾着嘴角笑起来:“怎么,担心爷?”
“没有。”黎宛矢口否认。
“放心,爷早就习惯了。昨日我与章思友将解除海禁的折子递了上去,早料到那弹劾的折子会跟雪花片似的飞到都察院了。”
黎宛目瞪口呆,“什么?!你们向圣上提了解除海禁之策?”
陆铎点头。
“为何不告诉我?!”
陆铎正色道:“爷尚有与那些人抗衡之力,章思友独身一人,无牵无挂的。你呢?刚来金陵,脚跟子都还没站稳,是想被人当箭靶?还是想把阿煦置于险境?”
一席话,让黎宛哑口无言。
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他都比自己想得更远、更透彻,黎宛一时有些蔫蔫的,半晌才说道:“以后这种事不许瞒我。”
“爷答应你。至于阿煦,你就安心让他到隔壁院子里读书习武吧,周围有暗卫护着。”
黎宛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两人说着话,陆铎的碗不知不觉就空了。
黎宛这才没好气地说:“太保大人赶紧去寻个厨子吧,在下官家中蹭饭,叫人知道了笑话。”
“阿煦,为师来你家用饭,你不高兴吗?”
阿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阿煦想每日都跟师父一起用饭!”
黎宛狠狠瞪一眼陆铎,这个无耻的家伙,现在惯会用阿煦拿捏她,她还不能说一句不是,简直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那么憋屈。
直到戌时末,黎宛才好不容易将死皮赖脸的陆铎从家里头赶出去,真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接下来的时日,黎宛通常在都察院整理折子,偶尔对制敕进行复核。这般过了半月,这日,上官派黎宛去登闻鼓值守。
登闻鼓是悬挂在宫门外的大鼓,百姓蒙冤无处申诉时,可击鼓直诉。登闻鼓由一名监察御史负责接收诉状,而今日恰巧轮到黎宛值守。
整整一日,黎宛都无所事事,她都快将登闻鼓前来来往往的人头数了个遍,愣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击鼓。
不过这也是常态,毕竟寻常百姓谁愿意招惹这个?
就在黎宛打折哈欠准备下值之际,一个乡绅模样的老先生朝她走来,随后,在黎宛的注视下拿起了鼓槌。
“咚——咚——咚——”
黎宛迅速掏出纸笔,“老人家,您有什么冤情,但说无妨。”
“大人,老朽乃是金陵城外柳岸村的何昆,有一独子名叫何弘阳,因小时患过脑热,智力异于常人,但从来不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说到这儿,老家人泫然欲泣。
“何老先生您放心,您说的一字一句都都会记下来,禀报上官。”
得了黎宛的鼓励,何昆忍着心痛继续说道:“我家中有几亩良田,弘阳一直在细心打理,我们家的田一直是村里头长势最好的。”
“谁知上个月,有一伙官兵打扮的人,径直闯到我们村里头,说是今年交的官粮不够,要我们补交。”
“我们家从来是遵纪守法的,怎会漏交官粮?我那时正在金陵城办事,回去之后,就看到我儿被活活打死在田秧头,我恨呐!可是无论我去哪个衙门,他们都一口咬定是我们村漏交了官粮。”
“这位大人,老朽看出你跟他们不一样,请你一定要为老朽主持公道啊!我儿死得太冤了!”说着,老人家哭得肝肠寸断,黎宛在旁也跟着抹眼泪。
“老人家,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会替你查清楚!”
“敢问大人名讳?”
“吾乃监察御史陶立。”
接下来的几日,黎宛亲赴柳岸村调查,随后又去了柳岸村所属的上宁县府衙了解案情,与何昆所说如出一辙。
一头是咬定自家不曾少交官粮的何昆,一头是白纸黑字记载着柳岸村何家少交两石米的衙门。
黎宛直觉这背后隐藏了什么秘密。
这一晚,将阿煦哄睡后,黎宛在灯下冥思苦想。
窗户上“咚”的一记声响,黎宛心念一动。
这是阿陶从前与她的暗号。
但她也清楚,窗外的人,不可能是阿陶。
黎宛手捧火烛出门察看,见果然又是陆铎,他手中正把玩着小石子。
“大半夜的你做什么装神弄鬼的?”
陆铎单手负手而立,略带得意地说:“听福安说,现下金陵城最出名的话本子里头,公子就是用这法子约小姐出门的,爷试了果然灵验。”
黎宛登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那话本子……叫什么?”
第47章 吵架
“爷看福安整日捧着那话本子茶饭不思的,叫什么《真情录》,书名是真够俗的。”
“怎么,你也看过?”陆铎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不不……我没有。”她只是恰巧是写这话本子的人而已。
未免在陆铎这儿节外生枝,这种事是还是不提为妙。
“你还有事无事?我要睡了。”
“等等,”陆铎在背后喊住黎宛,“柳岸村之事,不妨去户部查一查。”
黎宛惊讶地转身,“你怎知……不对,是你们安排的?”
陆铎淡然一笑,“否则,你以为那老先生能活着走到登闻鼓?你又如何在衙门里头畅行无阻?”
原来如此。
执棋双方在激烈博弈,而她预感到,自己这一步至关重要。
翌日,本是轮到黎宛休沐,但她心中牵挂着官粮之事,正犹豫是否要去一趟户部,尚未出门就被人堵住了。
看着眼前两个杏脸桃腮的美貌人儿,黎宛惊讶道:“珠儿?还有……姝儿?你怎么也来了?”
为了避免露出马脚,两人一直默契地没有任何联系。
陆珠儿神秘一笑,“进去说。”
大门刚掩上,周姝就兴奋地拉住黎宛,在院子里直转了好几圈,“逍遥客大人,我终于见到你本人了!”
黎宛一时被周姝的举动弄懵了,陆珠儿见状,陶出周姝珍藏的那本《异世真情录》笑道:“今儿个,我是带周小姐来圆梦的。”
“小宛,你快告诉我,这话本子真是你写的吗?!”周姝至今都不敢相信,她前前后后拜读了不下十遍的话本子,竟然就是黎宛写的。
黎宛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是我写的。”
“你知不知道你写的这个故事有多精彩!看得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看得我茶不思饭不想,熬了不知几个通宵!”
黎宛被周姝这副手舞足蹈地模样逗笑了,“姝儿你过誉了。”
“小宛,你是没看到,周姝她跟着魔了似的,到哪儿都带着这话本。昨日我邀她到我府上小叙,她一直在跟我说这话本有多好看多好看,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将你是供出来了。”陆珠儿解释道。
“无妨,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书。”
“小宛,你知道吗?你笔下的女主人公简直就是我梦中想活成的样子,恣意洒脱、特立独行,不顾世俗的束缚。”
黎宛微笑:“是啊,我也想活成那样,我将心中最美好的憧憬都寄托在她身上了。”
“可惜,现实确是诸多无奈。”
说到此,三人都沉默下来。
周姝因一直未出阁,成了金陵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珠儿因错嫁高门,至今还被绑着“世子夫人”的头衔,不得解脱。
而黎宛自己呢……哎,一团糊涂账。
因她跟阿陶被迫分开,所以在话本子里,她弥补了这个遗憾——故事的结局,她和阿陶还有阿煦三个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想到阿陶,黎宛又鼓舞了士气,“事在人为,相信我们都会拥有话本子里完美的结局。”
“逍遥客大人说的不错,我们姐妹同心,其利断金!”周姝伸出手背,陆珠儿和黎宛都默契地将手覆在了上头。
“姐妹同心,其利断金!”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既然这书是小宛写的,周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也不避讳陆珠儿,好奇问道:“对了,这话本子里头那个大恶人,是不是……照着陆铎写的?”
黎宛掩着嘴角笑着反问,“你说呢?”
“我就说嘛!小宛你是不知道,你家大哥哥当年为了审问出你的下落,差点将我奶娘给打死,自那以后,但凡在书里看到什么恶人的角色,我第一个就代入他。”至今周姝都忘不了,自己奶娘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样子。
“好哇,你们都在背后说我家大哥哥坏话!”陆珠儿双臂抱于胸前,佯装生气。
黎宛和周姝嬉笑着要打圆场,大门被“吱呀”一下推开了。
站在前头的是阿煦,而阿煦的身后,站着脸色阴沉的陆铎。
三人登时僵在原地。
“大……大哥哥。”陆珠儿勉强挤出一个笑。
陆铎冷哼一下,几步走到三人面前,将周姝手中那本《异世真情录》一把夺了过去。
“哎……”周姝下意识地要去抢回来,可陆铎一个冰冷的眼神丢过来,她立刻大气也不敢出了。
周姝暗忖,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怕之人,当初自己是疯了才会想要嫁给他吧?!
陆铎沉着脸,哗哗翻动着手中的书册,在一片静谧当中,这翻书声显得尤为刺耳。
半晌,陆铎“啪”一下合上书页,指着黎宛道:“原来在你眼里,爷从头到尾就是个只会强人所难的狗男人?”
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陆铎活活被气笑了。
黎宛自是无可辩驳。她其实想说,他最近是不那么狗了,但她写话本子的时候,他在她心中确确实实就是这个形象。
“好,好得很,黎宛,你给爷等着!”陆铎撂下一句话,一脚将宅门踹开一个大洞,随后大步离开了。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实是不知今日会上演这一出。
好半天周姝才反应过来,气得直跺脚,“陆铎他把我的话本子顺走了!里头还有小宛亲手写的名儿呢!”
“罢了,多大点事儿,回头我再给你签十本都不在话下。”黎宛安慰道。
被陆铎这么一搅和,几人起初高昂的兴致都有些低迷,好在有阿煦。
阿煦被方才的动静吓得愣愣的,黎宛蹲下身问:“阿煦,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散课了?”
“师父说,趁着今日爹爹休沐,叫我打一套拳给爹爹看。”
黎宛撇撇嘴,心道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爹爹,师父生气了,他还会教阿煦练武吗?”阿煦小小的脸蛋因为担心而皱成一团。
“无事,你师父他脾气就这样,阿煦别怕。”黎宛抚慰道。
陆珠儿和周姝也轮流安慰阿煦,见到两个漂亮姑姑陪自己玩,阿煦很快就将方才的一幕抛之脑后了。
见到周姝时,黎宛就想到她的父亲正是户部右侍郎周永茂,趁着陆珠儿在与阿煦玩捉迷藏之际,黎宛请周姝帮忙,届时还请他提供些便利。
一听能帮忙黎宛的忙,周姝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一会儿回去我就同他说,叫他不要为难你。”
这般黎宛才对去户部查案有些了底气,“那就谢谢姝儿了。”
直到午后阿煦困得打哈欠了,三人才散了。
临走前,周姝还耿耿于怀那本被陆铎抢走的话本子,“小宛,改日我多带几本话本子上门,你可别嫌写名字写得手酸啊。”
黎宛笑道:“随时恭候。”
谁知二人才走了一个时辰,周姝竟又去而复返了。
“小宛,你知道陆铎干了何事吗?!”周姝气得眼眶发红。
“他怎么了?”
“他把整个金陵书肆中的《异世真情录》都给搜刮走了,放了好大一把火,通通烧了个干净!”
黎宛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做出如此让人啼笑皆非之事!
“他还扬言说此书是禁书,谁敢私藏,一律按律处罚。”
听到此,黎宛心中“蹭”地冒起一股怒火,再看看被陆铎踹坏的门,真真是火冒三丈!
黎宛不管不顾地冲到陆铎门前,嚷道:“陆铎,你给我出来!”
不一会儿,就看到同样怒气冲冲的陆铎从里头出来,脸上还有被火熏黑的痕迹。
“你烧了我的书,还将其列为禁书?”黎宛质问道。
“不错,是爷干的。”
“你干的什么事!这不过就是一本供人消遣的话本子,你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
“至于,怎么不至于?凭什么你的短命相公就能在话本子跟你团团圆圆和和美美,而爷却只是个人人喊打的恶人?”
“都说是话本子了,你还当真了?我瞧你的心智还不及阿煦成熟!”
“呵,你不就是想在话本子里跟你相公过一辈子,爷偏不许!”
“陆铎你!”黎宛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指着陆铎鼻子骂道:“你爱如何便如何,你我本就不相干!”
这话简直戳陆铎的肺管子,他对着黎宛离去的背影吼道:“相不相关,爷说了算!爷这辈子就算做鬼都缠着你!”
黎宛懒得理发疯的陆铎,砰地将支离破碎的大门关上,自去陪阿煦了。
这一夜的前半夜,两人都各自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黎宛听到门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她实在困顿得不愿理会,好在后来响了一阵就停了,黎宛这才安稳睡去。
等早晨醒来的时候,黎宛发现自家那扇被踹破的大门,被人修好了……
呵,狗男人。
门口早有小厮候着接阿煦,黎宛想了想,还是让阿煦去了,否则她这几日无法安心查案。
到了户部,黎宛亮明自己监察御史身份后,户部的官员们并未阻拦,毕竟监督六部的政务运行也是御史的职责所在。
只是当黎宛提出要查看户部账本时,她明显察觉到对方犹豫了。
好在黎宛提前与周姝父亲通了气,对方请示一番后,不情不愿地将库房的钥匙拿给了黎宛。
黎宛也不顾对方脸色有多难看了,她整整花了五日的时间,将近五年的账本一一翻看。
然而,一无所获,所有的账目都齐齐整整,看不出丝毫破绽。
可越是这样,黎宛越觉得不对劲。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也许她不该将重点放在账本上。
对,粮仓,她要去粮仓亲眼看看!账上那些数额巨大的官粮,到底存不存在!
“烦请带我去粮仓。”
第48章 流泪
接待她的户部官员做不了主,去请示周永茂,不一会儿,周永茂亲自来了。
“是都察院的陶御史?”
“正是在下,周大人安。”
“听闻你要去官仓?”
“是的,下官手头有个案子涉及官粮,还望周大人通融。”
周永茂摆摆手,“此事本官也做不了主,官仓只有得尚书大人的亲允方能进入。”
“那敢问尚书大人在否?”
“这恐怕得陶御史费神留意了,尚书大人的行踪本官也不敢过问。”
黎宛琢磨,若此案真的牵扯到户部尚书,去向他求允,反而打草惊蛇了。
倒不如想法子绕过他。
黎宛心中有了主意,“下官仔细斟酌一番,账本既无纰漏,官仓还是不必去了,谢周大人照拂。”
“如此甚好,陶御史慢走。”
黎宛走后,周永茂看着他的背影久久叹息,这小伙子丰神俊朗、风姿绰约,与他家姝儿甚是相配啊!
可惜,听说他不仅是个鳏夫,
还带着个拖油瓶,哎!
黎宛自是不知周永茂竟对着她乱点起鸳鸯谱来,她正想着,看周永茂的反应,似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陷入僵局的黎宛犹豫着要不要去请教陆铎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一想到陆铎把自己辛辛苦苦写的话本子全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就怒从心中起,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狗男人不干人事,她选择靠自己!
站在陆铎宅门前驻足了片刻的黎宛正要转身离开,恰逢刚下值的章思友,两人于是站着说了会儿话。
“你要去官仓调查?”章思友闻言皱眉沉思,“这可不是小事,我同你一起去。”
“我得先拿到圣上手谕才能进去。”
“趁热打铁,这个时辰宫里还未落钥,你赶紧去,监察御史有权直接面圣!”
黎宛被章思友的话鼓舞了士气,“成,我去试试。”
门内,一直站在里头偷看的陆铎眼睁睁看着黎宛来了又走,就是不来寻他,憋了一肚子闷气。
待人走远了,陆铎才打开门,拉着章思友一顿询问。
“什么?她要直接进官仓查?谁人给她的胆子?”陆铎听了登时横眉竖眼。
“陶弟向来说一不二,哪轮得着旁的人给他胆子。”
陆铎头痛道:“也是。”
他原本的计划是让黎宛去户部查案,他料准户部一定会找理由推辞,届时他再添几把火,让圣上对起郭恒疑心,最后再去官仓,人证物证俱在,让郭恒百口莫辩。
可如今她贸然去官仓查案,将他的计划彻底打乱。
而他更担心的,是她的安危。
陆铎策马追到皇宫时,恰逢宫中落钥,而黎宛已经进去了,他只得在宫门焦急等待。
在被曹内侍领进乾清宫前,黎宛还在一遍遍打着腹稿,生怕自己说错话。
甫一踏进殿门,满屋子的汤药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黎宛深呼吸一口,跪拜道:“臣监察御史陶立,叩见陛下。”
“平身吧,陶立,朕记得你,你原是连江知县。”
“陛下没记错,是微臣。”黎宛站起身,垂着头不敢乱看。
“朕还记得你为了救连江百姓,被困在洪水中一整夜。”
“这都是微臣的本分。”
“很好。你来,有何事……咳咳咳……”皇帝话未说完,就开始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旁的曹内侍立即动作熟练地上前替他抚背喂药。
黎宛静等了好一会儿,皇帝才止了咳。
“陛下,微臣今日斗胆面圣,概因几日前微臣值守登闻鼓时,有一老先生击鼓鸣冤,因他的独子被人活活打死,臣顺着线索往下查,发现这背后可能牵扯到官粮舞弊。因而微臣恳请陛下手谕一封,允微臣进官仓,核准官粮数目。”
殿上之人沉默许久方沉吟道:“郭恒……朕对他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竟把主意打到了官粮上?”
“陛下,此案未查清楚前,微臣不敢妄言。”
“你大胆去查,朕允了。”说完,殿上之人又开始咳嗽起来。
拿到圣上手谕的黎宛不再多做停留,悄悄地出了宫。
此时天色已大暗,黎宛思考片刻,便决定即刻前往官仓,她怕夜长梦多,出了什么变故。
陆铎见黎宛心事重重地出了宫门,一路往官仓所在地而去,并未注意到身后的自己。
他心中也憋着气,因而并未出声提醒,而是带着一小撮人马,一路默默跟在后头。
载着黎宛的马车出了金陵城后,继续向南疾驰,大约半个时辰后,南兴官仓到了。
“站住,此乃官仓,来者何人?”驻守官仓的官兵将黎宛拦下。
“我乃监察御史陶立,奉陛下命令前来查案。”黎宛高举着手谕,气势如虹。
不一会儿,负责管理官仓的俞仓使姗姗来迟,他接过手谕,反复确认那是陛下的亲印后,只得将黎宛放了进去。
黎宛顾不得与俞仓使寒暄,径直往储存官粮的仓库而去。
“陶御史,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要查官仓?”
“我等奉命行事,哪有为什么?”
“嗐,陶御史说的是,只是不知此事,尚书大人他是否知晓?”
黎宛停下脚步,冷眼看着仓使,“陛下行事,何时需要尚书先点头了?”
仓使被黎宛怼得冷汗直流,只得跟在黎宛后头,不敢再出声。
黎宛被领着去查看的仓廒之中,每个库房都存放着足量的粮食,且匾额上都详细标注着所属卫所和编号。
“陶御史您看看,咱们这儿各个仓廒都堆着满满的粮食,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
可他越是这样说,黎宛越是疑心。
“哎哟——本官肚子痛,茅房在哪?”黎宛灵机一动,突然捂着肚子喊。
“下官陪你一道去。”俞仓使殷勤地说道。
黎宛瞪他一眼,“本官净手你也要跟着去?”
俞仓使只好尴尬止步。
黎宛走到一半,见他未跟上来,顿时飞快地朝最里头的几个仓廒奔去。
黎宛心脏怦怦跳,她打开第一个仓廒,里头空空如也。
第二个,里头的粮食早已腐烂发霉。
第三个,只储了十分之一的粮。
第四个、第五个……南兴仓共有三十个仓廒,其中竟有三股之一或空或腐!
黎宛脑中飞快计算着,账目上记载着南兴仓存粮一千石,可从今夜来看,六百石都不一定有。
这还是只是金陵城十三个官仓中的一个,其它官仓的情况,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人竟敢私吞官粮,简直胆大包天!
黎宛什么也顾不得了,此事事关重大,她要立即向陛下禀报!
然而她尚未至官仓口,身后便倏地燃起了冲天大火。
不好,怕是有人要杀人灭口!
“走水啦——快救火!”官仓外的守卫官兵们纷纷大喊起来,众人纷纷手忙脚乱地搬水救火。
“俞仓使和御史大人还在里头!”有个官兵喊道。
然而火是从里头烧起来的,对着熊熊大火,无人敢冲进去。
“都让开——!”
仓外,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如一道惊雷劈下,只见一人一马仿佛从天而降,径直向那滔天火海之中!
陆铎此刻心脏狂跳,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黎宛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当年留园那场大火至今仍是陆铎心底最深的一道疤,尽管是假的,可是那种失去黎宛的伤痛,至今历历在目,犹如刀割!
阿璃,我已在大火中失去过你一次,这次,就算死,我也不能再放开你!
“黎宛!你在哪里!”陆铎在一片火海中焦急地寻找黎宛的身影,他的发梢被滚烫的火舌灼烧着,他却丝毫不在意。
无人回应。
陆铎双目血红,喉咙都嘶哑了,“黎宛!宛宛!不要死,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
宛宛,我陪你一起死。
得不到任何回应的陆铎麻木地翻下马,一步步朝火势最凶猛的地方走去。
“陆铎!我在这儿!”正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陆铎脚步一顿,她活着,她还活着!
“宛宛!”陆铎朝她张开双臂。
黎宛方才躲在一个大水缸里,所以没听到陆铎的声音,如今见到身后是漫天大火的陆铎,她不知为何,有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朝陆铎所在的位置狂奔而去,一头扎进他滚烫的怀抱里。
陆铎不敢松手,他护着黎宛,亲吻她的发丝。
“宛宛,这次,我来救你了。”
黎宛心念一动,并未答话。
两人一马,在火光中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冲。
可是火势蔓延地太快,马儿的眼被滚烫的浓烟灼伤,一时停在原地不肯往前。
陆铎将身上的衣衫撕破,盖住马儿眼睛。
正此时,黎宛忽然发现那个不远处的地上,好像有个人。
再定睛一看,是俞仓使!
黎宛不顾危险冲下马,想要救下他。
“俞仓使!你醒醒!”
然而他整个背部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奄奄一息。
“陶御史
……”俞仓管艰难地吐出三个字,随后,他那双看不清皮肤的溃烂的手伸进衣襟前,掏出一个铁盒。
“我替郭恒卖命,到最后他却要连我一起杀掉。”
“这里面有他的所有罪证。”
“郭恒,我在十八层地狱等你!”
俞仓咬牙说完最后一句怨毒的话,断了气。
“宛宛,再不走来不及了!”陆铎催促道。
黎宛死死抱着那个铁盒,陆铎扬起马鞭,“驾——”,被蒙住眼的马儿应声朝前狂奔。
福安在官仓外焦急地等待着,那些驻守的官兵并不知道方才那个不要命似的冲进火海的人是谁,但都觉得,此人必死无疑。
谁知随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只见漫天大火之中,有两人一马在一片红光中冲了出来。
“快救人!”黎宛朝站在原地嚎啕大哭的福安大喊。
陆铎的背部被大火烧得剧痛,从火海里拼死逃出来的那一刻,陆铎终于撑不住了,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主子爷!”
“陆铎!”
黎宛和福安异口同声地喊道。
可躺在地上的陆铎却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知觉。
“陆铎!你醒醒!”
“陆铎!我不想欠你人情,你给我醒过来!”黎宛失态地来回晃动着陆铎的肩。
“陆铎!我不准你死!”
黎宛感觉到脸上湿湿的,她伸手抹一抹,发现那是她的眼泪。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这个狗男人流泪。
第49章 失踪
黎宛六神无主之际,身下之人胸膛忽然开始微微震动,随后,发出一声闷笑。
“陆铎!你有病!”
黎宛气得一拳捶在他胸口,陆铎吃痛,不得不止了笑。
“主子爷,不带您这么玩儿的呀!”福安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道。
陆铎坐起身,轻咳一声,“虽然没死,但也跟死过一回差不多了,你们心疼心疼我也是应该的。”
黎宛啐了一口,见他无事,赶紧将俞仓使死前交给她的那个铁盒子打开来。
里头是一本被油布仔细包裹着的账册。
黎宛一目十行地翻阅着,这竟是一本详细记载了贪污官粮数量以及加征杂税金额的私账!
恐怕是俞仓使为了提防郭恒,给自己留的一手后路。
铁证如山,黎宛要立刻进宫面圣!
陆铎拉住她的手,“去哪儿?”
“自然是去将物证呈给圣上。”
“我陪你。”
黎宛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经历了方才的九死一生,黎宛还后怕着,要不是陆铎及时出现,她的下场或许就跟俞仓使一样。
想到此,她打了个寒颤。
陆铎解下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斗篷,盖在她身上。双手动作牵动后背被烧伤的肌肉,陆铎痛得发出“嘶”的声音。
“你能行吗?”黎宛有些担忧地问道。
陆铎睨了她一眼,“行不行的,你不应该最知道么?”
呸!她就多余问。还有心情开荤,一时半会死不了。
黎宛翻了个白眼,骑上马,陆铎很识相地跟了上去。
“福安,殿后。”
“是!”
陆铎及几十名侍卫朝北疾驰而去。
夜风刮在黎宛的脸上,冷嗖嗖的,黎宛感觉到身后抱着她的人紧了紧手臂。
浑身被陆铎的气息包围着,方才在大火之中没在意,此时她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对了,这么晚了,阿煦怎么样了?”黎宛有些尴尬地出声问道。
“放心,散课后我将阿煦送到章思友那里了,阿煦乖巧,不会有事的。”
黎宛安心不少,但愿自己能早去早回。
一行人快到城门时,却见护城河的对岸站着一个人。
而过河的桥,被人烧毁了。
“太保大人,真巧啊。”
陆铎凤眸微眯,冷声道:“郭恒,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仅私吞官粮,还纵火烧官仓,谋杀朝廷命官。”
“太保大人可不能血口喷人呐,本官两袖清风,怎么会做出贪赃枉法之事?你说的大火,本官更是一概不知。”
“你有没有做过,圣上自有决断。”
郭恒阴险一笑,“前提是,你们能活着见到圣上。”
话音落下,陆铎身后密密麻麻的草丛中,瞬间冒出了上百名黑衣人。
黎宛暗道不好,郭恒这是要赶尽杀绝!
“别怕,我在。”陆铎弃马,将黎宛护在身后。
“郭恒,你何时养的那么多死士?”
“太保大人都要死到临头了,还关心这个?”郭恒呵呵一笑,“等你下了黄泉本官烧纸告诉你!”
话毕,郭恒眼中凶光毕露,霎时间,黑衣人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陆铎一行人团团围住。
“列阵!”陆铎一声令下,二十名侍卫迅速结阵,形成一个坚实的防御圆阵,黎宛被护在最中间。
“杀!”陆铎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唯有嗜血的兴奋。
他手中大刀犹如闪电破空,每一次挥动都带起凌厉风声,刀光所至,便有黑衣人踉跄后退,血花飞溅。
然而,黑衣人数量众多,杀了一个,还有十个。包围圈越迫越缩越小,陆铎浑身沾满了血渍,他背上的烧伤被牵扯撕裂,传来阵阵剧痛。
“福安,带她走,死也要护住!”
“主子爷!”福安一边拼命阻挡着黑衣死士的进攻,一边对着陆铎摇头。
“爷说话不管用了么!”陆铎一刀砍下一个黑衣人的头颅,怒喝道。
“宛宛,会水吗?”
“会!”
“好,我数到三,从后头突破。一——二——三!”陆铎爆喝一声,一把将黎宛丢出了人群,福安在陆铎等人的掩护下趁机从包围中逃了出去。
两人纵身跳入冰冷的河水中,水流湍急,黎宛只能拼了命地往前游,因为她知道,一旦停下来,她就会死!
郭恒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朝他游来,大喊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身后黑衣人听到命令,欲跳河追击,被陆铎和几个侍卫死死拦住,被杀死的黑衣人尸体转瞬就被湍急的河流冲走。
郭恒眼看形势不对,再没有方才的狂妄,双腿发颤地往城门跑去。
福安和黎宛爬上岸的时候,浑身湿透,长发盖面,仿佛两只索命的水鬼。
郭恒年迈,哪里跑得过福安?福安几步追上去,狠狠地朝他后脖颈劈了一掌,郭恒晕了过去。
两人再回头看对岸,却见二十名侍卫,除福安外,已尽数牺牲。
只剩下杀红了眼的陆铎。
“陆铎!游过来!”黎宛朝他大喊。
此刻的陆铎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手臂挥不动沉重的大刀,意识渐渐模糊,被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
直到最后,他的身后只剩下那条河。
“受死吧!”为首的黑衣人发出了最后的诅咒。
大刀朝陆铎劈下,陆铎转过身,生生用脊背抗下了这刀,随后,他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河中。
黎宛跪在岸边,朝离他越来越近的陆铎拼命伸长了手。
就在两人指尖要碰触的那一刻,一阵激流涌来,黎宛惊呼一声“陆铎!”
然河水仿佛一头吞噬人的黑色巨兽,眨眼间,她眼前已空无一人。
黎宛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陆铎——”黎宛尖利的呐喊声划破乌黑的夜空。
福安在旁就要跳下河去救主子爷,可河对岸的黑衣人已经紧跟着游过来了。
福安看看近在咫尺的黑衣人,又看看黑夜里宛如深渊般可怖的河流,想起主子爷下的死令。
“死也要护住姑娘。”福安口中喃
喃道。
清醒过来的福安一脚踹向马上就要靠岸的黑衣人,“姑娘,赶紧跑!”
黎宛如大梦初醒,她最后看了一眼陆铎消失的地方,福安背起昏迷的郭恒,两人朝城门拔足狂奔。
“开城门!吾乃监察御史陶立!城外有反贼!”不知跑了多久,黎宛终于看到了城门上巡逻的官兵,她用尽力气远远地朝官兵们喊道。
身后的一群黑衣人见城门亮起火光,守城的官兵们闻声纷纷出动,郭尚书又被俘,一时间没了主意,不敢再上前。
安全进入到城中的那一刻,黎宛瘫软在地上。
她活着回到了金陵城中。
可陆铎,却被留在了那条冰冷的河水中……
*
正德十七年的三月三十一日,注定是载入大显朝史册的一日。
经过半月秘密的三司会审,以户部尚书郭恒为首的贪腐集团私吞赋税与秋粮、巧立名目、加征杂税一案终于落下帷幕。
据郭恒交代,被贪污的粮食多达两千四百多万石,涉案的高官牵连十二布政司及六部,共计百余人。
天子为之震怒,下旨将所有涉案官员一一斩杀,为首的郭恒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
这一日,午门上空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个又一个贪官在百姓的围观下被砍下头颅,至最后,连刽子手的刀都砍破了口子。
地上满是暗红的血迹,无论怎么冲刷都难以洗净。
这一日,黎宛的名声大噪,一个小小御史牵扯出了上千万石粮食的贪墨案,不仅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
听说这位陶御史夜闯皇宫,将在官仓的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圣上,并呈上俞仓使临死前交给她的证物。
就是靠陶御史发现的这本私账,整个案件推进才十分顺利,仅用了半月,三司就将涉案官员名单一一查实。
然就在满朝文武想看看这陶御史到底是何方神圣时,黎宛一直都未露面——
她一心扑在寻找陆铎的下落上。
无人知道陆铎在哪里,黎宛带着宫里拨的人手沿着河流寻了整整半个月,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随着时间的推移,黎宛一日比一日绝望。
陆铎,你真的死了吗?
将郭恒等文官连根铲除,无疑为太子扳下重要的一城,可是太保陆铎的失踪,却如壮士断腕,同样令圣上和太子痛心疾首。
前朝局势变幻,动荡不安,圣上下旨斩杀贪官的这一日,后宫也有人彻夜难寐。
自郭恒失踪以来,许贵妃一直抱有侥幸,可时至今日,她不得不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母妃,依儿臣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们造反吧!”四皇子蔺玦眼中满是对权力的渴望。
许贵妃绞着手中帕子,心神不宁。
为了亲儿子能坐上皇位,她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此番郭恒出事,她多年盘算也被打乱。
旁人也许不知,一个户部尚书怎会贪墨如此数额巨大的银两?可许贵妃却一清二楚,因为,郭恒是她一手培养的人!
而郭恒贪墨的银两,大部分都被她用来豢养城郊的两万余名精兵了。
尽管她去圣上那里探口风时,圣上待她一如往常,可她心底还是有种不详的预感。
“玦儿别急,待我同你外祖父商议一番。”
“母妃,此时不起事,更待何时!那陆铎老贼八成是死了,朝中已无人能与我们抗衡,养了那么多年的兵,成败就在此刻了!”
“你容母妃再想想,再想想……”
真的走到这一步,许贵妃心中难免害怕。
事成,则天下为她所有,事败,则人头落地!
这一夜,许贵妃悄悄出了宫。
第50章 宫变
深夜,一道黑影从角门进入了许府,径直向许阁老所在的书房快步走去。
待门关紧后,黑色身影放下兜帽,露出一张美艳的中年女子的脸。
是许贵妃。
许阁老正在写字,“你来了。”
许贵妃不似许阁老这般淡定,“父亲,郭恒必死无疑,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许翀负手而立,“事已至此,也到了不得不起事的时候了。”
“父亲也这么认为?可是陆铎仍下落不明……”
“哼,陆铎若是没有失踪,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安稳地坐在贵妃的位置上?”
“父亲,您的意思是……陛下他已经知道了?”
“陛下下令将此案全权交给太子审理,从头到尾未过问为父一个字。且圣旨只下令处死了涉事官员,却对赃款的去向只字未提,你以为,圣上是何意?”
许贵妃顿时瘫倒在椅子上。
“陛下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为父猜测,他是想先找回陆铎。”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敌不动,我动。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你啊,做事瞻前顾后,”许阁老将笔重重一搁,“当年为父劝你莫要肖想皇位,你却将玦儿养成贪得无厌的性子。劝你不要私自养兵,你却一意孤行,这么大一笔开支,早晚会纸包不住火。事到如今真的要起事了,你又犹犹豫豫,你简直要把为父气死!”
许贵妃被说得无地自容,“父亲,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天下就在眼前,不进则退,你回去准备吧。”
许贵妃从许府角门离开后,街角昏暗处有人也跟着离开了。
*
“爹爹,师父他到底何时才能回来?阿煦好想他……”黎宛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阿煦念叨起陆铎的夜晚了。
“阿煦乖,你师父他有事出远门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师父教阿煦的功夫,阿煦每日都在练习,等师父回来,一定会夸我的。”
“嗯,一定的。”
黎宛好不容易哄阿煦睡下后,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她的心突突跳着,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回忆起上一次有这种感觉……黎宛蹭地站起身,会不会是陆铎要回来了?!
“咚咚咚”,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黎宛心念一动,匆忙起身去开门。
“章兄?”黎宛高高提起的心瞬间落下。
“陶弟,宫中监视许翀的探子来报,今夜许贵妃私自出宫去了许府,恐怕他们很快就要有动作了。”
“你是说,他们要谋反了?”
章思友沉重地点点头。
黎宛不免想到了陆府的家眷。
“章兄,陆铎至今下落不明,四皇子若真的起事,会不会以他的家人为筹码,以提防他忽然出现?”
“这我倒确实没想到……”
“章兄,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陶弟请讲。”
“你安排人手带上阿煦,还有陆府的家眷赶紧出城,等尘埃落定了再接他们回来。”
章思友知道陶立跟自己一样,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当逃兵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听你的,将他们安顿好后,我马上回来。”
将阿煦交给章思友的一个时辰之后,窗外亮起一片火光,黎宛心中一凛。
站在门外的是一群身着甲胄的士兵,上百人将整条街前前后后都堵得水泄不通。
“你们是何人?”黎宛冷静问道。
“吾等奉四皇子之命,保护朝中要员,请陶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黎宛没有反抗,她只祈祷阿煦和陆府家眷千万莫被四皇子的人抓到。
此时的乾清宫内,皇帝与太子也已接到四皇子可能会谋反的消息。
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后,金吾卫首领来报:“陛下,四皇子带着两万名士兵,将整座皇宫包围了!”
“咳咳咳……孽障……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帝猛地咳嗽,最后“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昏死过去。
“父皇!”太子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强忍伤痛代为下令,“蔺玦狼子野心,竟意图弑君篡位,金吾卫听令!保护陛下,消灭叛军,捉拿反贼!”
一万名金吾卫在各个宫门后
拼死抵抗着来自门外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可双方力量悬殊,以一敌二实在难以长久,坚持了一个多时辰,金吾卫们渐渐抵抗不住,宫门接连被攻破。
叛军如汹涌的黑色潮水,从宫门的各个角落蜂拥而入。
两方兵刃相交的瞬间,整个皇宫上方都萦绕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
叛军挥舞着大刀,如一群凶狠的恶狼嚎叫着冲向金吾卫,冲在最前头的叛军被金吾卫的长□□中,倒下一片。
然而,更多的叛军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向前,寡不敌众的金吾卫被一步步逼退。
这场恶战从天黑打到天亮,至辰时,整个皇宫被血色染红,仅剩的金吾卫死死守着皇帝和太子所在的乾清宫。
“吱呀”一声,乾清宫的门被打开,太子蔺瑜从里头缓步走出。
蔺玦策马居于叛军最前方,耀武扬威道:“蔺瑜,本王早说过,这皇位,非我莫属!”
“蔺玦,你竟敢做出谋逆之事,枉费父皇对你的谆谆教诲,更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呸,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本王看着都恶心!”
“就算你夺得皇位,也是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大显朝只会败在你手中。”
“成王败寇,等本王砍了你的头,你自去跟阎王说这些大道理吧。给我杀!”蔺玦一声令下,叛军朝金吾卫发起了最后一波猛烈的攻势。
太子举剑守在乾清宫门前,与朝他挥刀而来的蔺玦殊死搏斗。
太子文弱,渐渐抵御不住蔺玦的猛烈攻击,眼看蔺玦的大刀就要朝他迎面劈下,忽从天外飞来一只弓箭,稳稳地扎在蔺玦身旁的木柱上。
远处随之传来洪亮的声音:“臣陆铎,护驾来迟——”
蔺玦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可不远处那马上的玄色身影,不是陆铎还是谁?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死了吗!”蔺玦双目猩红,一把扣住太子脖颈,将其押为人质。
“陆铎,你再敢靠近,我就杀了蔺瑜!”
陆铎大手一挥,大军中被押出两人,蔺玦定睛一看,“母妃!外祖!”
“蔺玦,放开太子,否则,许贵妃和许首辅将因你而死。”
陆铎死而复生的那一刻,蔺玦就知自己大势已去,可他不甘心,明明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想到此,他手中大刀离太子的脖颈又近了一分。
陆铎冷声道:“四皇子,以二换一,臣已经足够有诚意了,望四皇子三思。”
蔺玦诡异一笑,“谁说是以二换一,来人,将他带上来!”
一道清瘦的身影被几名叛军押至宫门前。
陆铎的凤眸瞬间淬出冰冷的寒光。
“听说太保大人宁愿自个儿死都要救下的小御史,是这位吗?”
蔺玦毒蛇般的眼神在黎宛全身上下游走。
“啧啧啧,不愧是太保大人,连那方面的口味都与众不同。”
陆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蔺玦,你找死。”
“你卸下武器,走近一些,在本王面前自刎谢罪,否则,你就看着你的小心肝死在你面前吧!”
被捆着手脚堵着嘴黎宛拼命摇着头。
可下一刻,陆铎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他翻下马,随着朝她走近的每一步,弓箭、大刀、匕首……一件件武器被丢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直至离她五步之遥时,蔺玦不准陆铎再靠近。
“小御史,你去杀了他。”蔺玦在黎宛身旁如毒蛇吐信般嘶嘶地说道,他的眼中写满了疯狂。
黎宛不肯就范,可两旁的叛军强硬地往她手中塞进一把长剑,扣着她往前走。
眼看那锋利的剑尖离陆铎越来越近,下一刻就要刺入他的腹部了,他却岿然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黎宛以微薄的力量拼死扭转了长剑的方向,刺进了陆铎的大腿。
与此同时,一道矫健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宫门里头冒出来,一掌将毫无防备的蔺玦劈晕过去。
是章思友回来了!
“将反贼拿下!”陆铎一声震天的狂吼,向叛军发起最后的战斗。
一万名从北方来的骁勇将士应声举起手中武器,挥向叛军,直到打得他们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当午后温煦的阳光照射到横尸遍野的皇宫时,宣告着这场叛乱被彻底平息了。
黎宛早已被解了绑,日光照得她有点刺眼,看着不远处满身血污的人一步步朝她走来,她有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
眨眼间,陆铎行至她跟前,看着眼神迷离的她,轻笑道:“宛宛,我回来了。”
说着,他将身上玄色披风盖在两人头上,阳光透过缝隙洒在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上。
陆铎双手缓缓抬起,无比珍视地捧住黎宛的脸颊,可在闻到她身上那丝幽幽的清香时,他再也克制不住,双唇猛地压下来,在她舌尖攫取掠夺,如狂风暴雨般瞬间将她淹没。
一时间,黎宛甚至忘记了反抗。
待反应过来时,黎宛狠狠咬了一口陆铎的唇。
“嘶——”陆铎吃痛,放开了她。
“陆铎,你没死!”
“这么多的人手,这么长时间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哪儿了?”
“嘘,别说话,让我再亲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