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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状元


    月明星稀。通往连江县的官道上,有两辆马车突兀地停在原地。


    “陶大人,出什么事了?”两名车夫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在休憩的几人也都被黎宛一一叫醒。


    “若我没猜错,前方或有强盗劫匪在打家劫舍,我们即刻掉头!”


    “什么?!”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陆珠儿慌张问:“好端端的怎会有劫匪?”


    黎宛摇头,“我也不知,我只觉得前方态势不清,不可妄去,还是回头保险。”


    几人都以黎宛为主心骨,她这般说,那便这般做。


    一行人正准备掉头时,黎宛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阿煦交给陶夫人,黎宛趴下身,耳朵贴地,闭目细听。


    传入她耳中的,是隆隆的马蹄声。


    黎宛心中一凛,不好了,怕是来不及掉头了。


    “弃马车,我们去山上躲起来!”黎宛当机立断。


    “这么多的行李呢?”陶夫人有些犹豫。


    “娘,保命重要,钱财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儿子说得对,赶紧走吧!”傅掌柜拉着恋恋不舍的陶夫人迅速离开了官道。


    就在他们躲进一个僻静山洞的刹那,黎宛透过树木间的缝隙,看到黑夜中冒出几十个剃发露顶,仅以布条遮体的形容怪异之人,他们手持火把,将两辆马车团团围住。


    她的瞳孔骤缩,额间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这些人,是倭寇!


    “首领大人,马车里没有人。”一个汉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率先上前查看,见马车中空空荡荡,对着身后的倭寇首领说道。


    一群人叽里呱啦地说着黎宛听不懂的日语,随后将马车里他们来不及带走的金银细软一一搜刮殆尽。


    黎宛一颗心紧紧揪着,只求这群倭寇能够拿钱消灾。


    可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


    那倭寇头子一把火将马车烧毁后,却不似要离开的样子。那双又小又细的眼环顾四周的山坡,似是要将黎宛等人的藏身之地给找出来。


    那倭寇头子好似是条能闻着味儿的狗,一群人一路搜查,竟离他们的藏身之地越来越近。


    黎宛后背被冷汗打湿,若倭寇真的要赶尽杀绝,他们几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等死!饶是她,此刻也想不出万全之法。


    黎宛望着又熟睡过去的阿煦,“娘,一会儿他们来了,我去拖住他们,你们带着阿煦跑,跑得越远越好!”


    陶夫人满脸是泪,一边捂着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拼命摇头。


    就几句话的功夫,那群倭寇离他们仅有几步之遥了,黎宛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黎宛眼一闭,心想今儿个自己恐怕要交代在这儿了。临死前,她回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两年多时间,虽然有遗憾,但她遇见了阿陶,如今还有了阿煦,还为自己了搏了功名,


    光阴虽短,却也不可谓不圆满。


    人生难得小满。不就是一死,何惧之有?


    黎宛睁开眼,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欲要去与倭寇周旋。


    千钧一发之际,外头忽然传来震天的呼喊声!


    “捉拿倭寇!取倭寇首级者,赏银一百两!”


    是官兵,官兵来了!黎宛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形容猥琐的倭寇头子最后看了一眼山洞的位置,不得已做了个手势,一群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夜中。


    黎宛抚着狂跳的胸口,长舒一口气。


    官兵很快随着脚印追到了黎宛的藏身处。


    “谁在里头,出来!”一道男声喝道。


    黎宛正了正衣冠,双手高举,缓步走出山洞。


    见里头走出一个俊俏的小郎君,领头的一个皮肤黝黑的高瘦官员出声问道,“你是何人,缘何会出现在此处?”


    黎宛躬身将诰敕递上前,解释自己是正要去连江县赴任的新任知县陶立,不想途中遭遇倭寇洗劫,幸而有神兵天降,这才让他们逃过一劫。


    说完,黎宛朝官兵们深深作了一个揖。


    那领头官员将诰敕仔细查看了一番,见并无破绽,这才发出豪迈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原来是陶立兄弟,快快请起!我是福州府同知章思友,想不到我们竟在此相遇。”


    福州府同知,那岂不是就是他的上官?黎宛正寻思着,也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什么,在对方报出名号的同时,身后的陆珠儿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的惊呼声。


    可惜现下着实不是一个寒暄的好时机,黎宛也来不及向章思友介绍身后死里逃生的一众人,只拱手道:“章大人,今日您救了下官及亲眷七条人命,下官铭感五内,请受下官一拜。”


    “陶大人不必客气,”章思友忙拦住要跪下的黎宛,“人没事便好,倭寇狡猾,必要再生事端,我要亲去追击,只能拨几个人手护送你们到连江了,望陶大人莫怪。”


    “怎会?”黎宛客气道,“章大人今日之恩,来日陶某必结草衔环想报。”


    章思友说完,朝黎宛身后的几人点点头,并未细看,便急急下山追击那群倭寇去了。


    在州府官兵的护送下,一行人紧赶慢赶,在两日后到达了连江县,一路上再无意外。


    黎宛大约是个倒霉的,甫一上任,就遭遇了倭寇侵袭这个大难题。据属下汇报,劫她的那群倭寇就是从连江县登陆的,一路烧杀抢掠,不放过任何一个村庄,所到之处,一片焦土。


    因而对于受劫村民的善后事宜就成了她最要紧的任务。她几乎日日都到村里安抚村民,亲自施粥,又调拨人手帮助村民修缮被毁的房屋。


    这般陀螺似的忙了几个月,总算没出什么大的乱子,连江县在一派平和中迎来了又一个春节。


    这日黎宛好容易得了闲,看到陆珠儿,忽地想起了几月前的小插曲,遂打听道:“珠儿,之前事忙,我没来得及问你,你与那章大人,可是旧识?”


    陆珠儿一听到章思友的名字,神色一变,忸怩答:“只相看过一次,算不得什么旧识,怕是早都忘了。”


    陆珠儿的反应,更加坐实了黎宛心中的种种猜测。


    原来章思友便出生在连江县的同心村,自小失怙,其母以捡海产为生,家徒四壁。


    村民们念其不易,常常是他母亲还未归家,便拉着他到家中吃饭,还有好心的邻居,替他缝衣做鞋,就连他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是家家户户凑的。


    可以说,章思友是整个村子一同养大的,不负众望的是,他天赋异禀,才学出众,于几年前的科考中一举夺魁,成为整个同心村乃至福州府的骄傲。


    以上是全连江县都知道的事。只不过除此之外,黎宛还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


    据说章思友状元及第的当天,就有不少金陵的高门贵女欲与他喜结良缘,可均被他以身负婚约婉拒了。


    众人不免好奇了,是哪户人家的小姐,早早的就与状元郎定了亲?


    直到状元郎登了陆府的门,众人就更奇了,这陆府拢共就一个三小姐,早在几月前就嫁进了国公府,还能有什么小姐能嫁给状元郎的?


    这个答案,一直无人知晓。


    再后来,便是听说这位状元郎与圣上陈情,言自己不愿入翰林院,而是欲回福建老家。一是因家中母亲年迈、腿脚不便,二则是他一心要回报将他养大的地方百姓。


    圣上听了,无不为他的孝悌感动,答应了章思友的请求,任命其为福州府同知。状元郎舍弃入内阁的机会,转而扎根地方,这不失为一段佳话,广为流传。


    而故事中那位与状元郎定亲的神秘小姐,黎宛猜也猜到了,不是陆珠儿还能是谁?


    只不过陆珠儿不愿多说,黎宛也没有再问,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因又到了年节,府中要置办各式物件,黎宛这才猛然想起,他们没有银子了呀!


    虽说任知县也有俸禄,可一月才二两银子,压根都不够他们一大家子塞牙缝儿的。黎宛这几月事忙,都没空关心府中一应开支是从哪儿来的。


    大年三十晚,难得四人齐聚,黎宛忍不住问道:“爹,娘,难道你们有先见之明,弃车逃跑时把银票带上了?”


    “哪能啊,全都丢在马车上,被那群黑心的倭寇拿走了!”陶夫人无不心痛地说道。


    “那这几个月吃的用的,银子都哪儿来的?”黎宛简直奇了。


    “你问你爹,他干的好事!”


    “爹?”黎宛看向傅掌柜。


    只见傅掌柜神神秘秘地抚须呵呵一笑,“说来还是小宛你的功劳。”


    “我?哎呀,爹!你快别卖关子了,到底哪来的银子啊?”


    “你还记得你的大作《异世真情录》吗?”


    “自然记得。”


    “你爹我实在不忍心明珠蒙尘,恰逢家中拮据,我就将那《异世真情录》润色了几笔,找了一个信得过的书商给制成了话本子。”


    “什么?!”黎宛瞠目结舌。


    “儿啊,你别激动,实在是你的故事太精彩,而且老头子我非常有先见之明,没让书商买断,而是拿了分成。”


    “所以,爹你拿了多少了?”


    “至今为止,这个数。”傅掌柜得意地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黎宛没想到自己即兴而作的故事能赚那么多银子。


    “瞧瞧你这格局,”傅掌柜语带嫌弃,“不是五十两,是五百两!”


    “什么?!”黎宛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怎会有这么多?”


    “我当初就说你这故事精彩,你还当你爹我胡说的?老头子阅书无数,我说好的,必能大卖。”


    一想到自己所作的故事这么受欢迎,要说黎宛心中没有一点骄傲,那也是假的。只是骄傲之余,更是有些尴尬,毕竟这是她与陶立的私密。


    罢了,左右也不会有更多人知道其中内情。


    黎宛自然料不到,这《异世真情录》到后头会给她翻出怎样的风浪来。


    第32章 回朝


    这是黎宛来到大显朝的第三个春节。


    因新官上任,忙于政务,黎宛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陪阿煦了,趁着春节休沐,她寸步不离地围着阿煦,以弥补心中遗憾。


    一眨眼,阿煦已经一岁大了,都学会走路了。看着跌跌撞撞向自己走来的阿煦,黎宛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张开双臂,将费了好大劲儿才走到她跟前的阿煦一把搂进了怀里。


    闻着阿煦身上香香软软的奶味儿,黎宛一瞬间觉得什么苦什么累都值了。


    “爹——爹,爹——爹”黎宛试图教阿煦说话,可惜阿煦努力的小嘴巴最后只发出了“咿呀咿呀”的声音。


    黎宛并不强求,微笑摸了摸阿煦的头,“阿煦真棒。”


    享受天伦之乐的五日转瞬即逝,初六上值,黎宛又一头扎进了繁忙的事务之中。


    倭寇之乱一日未平,沿海百姓就一日不得安生。


    章思友熟悉沿海地形,且身材健硕,浑身上下一点儿也不见文人的娇气和羸弱,虽是状元出身,却投笔从戎,成了整个


    福州府抗击倭寇的领头羊。


    连江县地处沿海,常常是倭寇们的登陆之地,黎宛密切关注倭寇动向,一旦有异常就会传信于章思友,帮了他很大的忙,为此,章思友十分倚重黎宛。


    且他也听闻,这位新任知县不怕苦、不怕累,事必躬亲,广受连江百姓的称赞,更加对黎宛刮目相看。


    四月的某日,章思友带着人手亲自到连江,一行人下到沿海礁石里头,探查是否有倭寇藏身于此,黎宛作为知县,自然要奉陪。


    只是这海边礁石崎岖诡异,黎宛从未踏足过,她跟在后头一会儿俯身,一会儿侧身的,仿佛在钻老鼠洞似的,待到了目的地,大汗淋漓,被海风一吹,又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陶兄弟,不是我说,你这身子骨也忒弱了些。”章思友见黎宛这幅瘦小的身子骨,总觉得他是不是没吃过饱饭。


    “章兄说得对,回头我多多锻炼。”黎宛扶着礁石平复气息,勉强回道。


    “快看,这里有人生火的痕迹。”章思友目光被地上的焦痕吸引,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地上的灰烬,“这里果然是他们的藏身之处。”


    黎宛环顾空荡荡的礁石内部,道,“怕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他们溜之大吉了。”


    “出去再说。”一路上,章思友都若有所思。


    待他们回到陆地,天色已黑。


    “章兄,天色已晚,不如就到府上一叙。”黎宛一直想择机感谢章思友的救命之恩,奈何章大人比她还要忙碌百倍,这顿饭是一拖再拖。


    章思友犹豫了几息,点头答应了:“那便叨扰陶兄弟了。”


    “哎,说什么叨扰。”黎宛满不在意地摆摆手。


    回程的马车中,黎宛忧心忡忡地说:“章兄,依我看,这倭寇之乱已不再单纯是外贼入侵了,这其中有一大半,是内乱。”


    “陶兄弟说的亦是我心中所想,内奸日益猖獗,层出不穷,抓也抓不尽。”


    “恕我斗胆说一句,无论是外贼还是内奸,都只是结果,而不是真正的源头。”对着章思友,黎宛并不避讳。


    “哦?陶兄弟不妨畅所欲言。”


    “我认为倭寇之乱的源头,是海禁,章兄,你觉得呢?”


    章思友沉默片刻,叹道:“古有大禹治水,言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今倭寇之流,就如肆虐洪水,若不加以疏导,而一味堵塞,恐怕久而久之,会有溃堤之危矣!”


    “章兄所想,与小弟不谋而合。”


    “只是要解除海禁,是国之大策,恐怕非你我力所能及。”


    谈及此,两个人均未再说话,但心中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黎宛掀开毡帘,遥遥望向北方,若那个人在,或许事态真能有几分转机。


    可惜,她连陆铎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


    朝廷与瓦剌部落这一仗,已足足打了近两年时间了,大有不将其夷为平地誓不罢休的气势。


    同在官场,黎宛倒是没少听说陆铎的消息。据说陆铎虽人不在金陵,可官职却是一升再升,如今已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待有朝一日他得胜归来,不知是何等的荣耀加身。


    当然,陆铎再怎样,都与她无关了。


    黎宛将思绪拉回,马车已行至知县府,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黎宛早打发了小厮提前告知二老章思友要来,因而甫一进门,便看到了一桌的海鲜佳肴,无不丰盛。


    章思友恭敬作揖:“晚辈打搅了。”


    陶夫人抱着阿煦连连摆手,“给救命恩人烧顿饭,算不了什么的。”


    抛下公事,几人相谈甚欢。


    “早就听说章大人吃百家饭长大的佳话,得空了我得去同心村看看,您家老太太和村民们是如何将您教养的这么好的,也让我们家阿煦沾沾状元郎的光。”福掌柜抚须笑道。


    “伯父见笑了,家中老母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又不愿离开同心村,我只得将她安顿在村里的养济院,若你们能去看看她,她老人家必定是开心的。”


    “那便说定了,来来来,喝酒。”


    几杯酒下肚,章思友看着阿煦的可爱模样,顺嘴问道:“陶兄弟,怎么不见你夫人?”


    黎宛脸上的笑一滞:“不瞒章大人,内子是个福薄的,生下阿煦后,她就撒手人寰了。”


    章思友不免尴尬,“是我多嘴了,无端惹你伤心,陶兄弟莫怪。”


    “怎会?来,再喝一杯。”


    听着章思友畅谈自小在连江长大的种种事迹,黎宛心中不免感慨,这个穷乡僻壤走出的状元郎实属不易,随后,她又想到了今晚死活躲着不肯见人的陆珠儿。


    一听说章思友要来,陆珠儿跟要活见鬼了似的,连忙把自己关进了房门,说是晚膳也不用了。


    黎宛本想劝她,前尘往事都过去了,不必这般扭捏。


    不过代入陆珠儿的心思,黎宛也能体会几分。自己先毁了约,嫁错了人,如今再见到被百姓夹道欢迎的章思友,难免有几分自惭形秽。


    黎宛其实很想说,珠儿小姐一点儿也不差,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可是她也明白,有些心结,须得她自个儿解开,旁人再怎么说都是无用的。


    约莫到戌时末,一旁的阿煦哈欠连连,直往黎宛怀里钻,想要她抱着睡,章思友见机起身告辞。


    黎宛挽留不住,只好将人送至门口。


    谁知就在他们走出厅堂时,黎宛眼角扫到一个身影正朝膳房走去,步履飞快。


    章思友脚步一顿,这个背影,太熟悉了!


    但很快,他收回了愕然的神情,不可能,珠儿小姐早已嫁进了国公府,怎会在连江?怕是晚上几杯黄汤下肚,自己看走眼了。


    黎宛自然没有揭穿,“章兄,那就恕不远送了。”


    “陶兄弟,改日再叙。”


    章思友刚跨上马车,远远地见一个官差火急火燎地朝二人跑来,上气不接下气,连官帽都歪了。


    “何事慌张?”


    “张大人、陶大人,喜报!喜报啊!”那官差扬着手中的公文,喜形于色,“朝廷与瓦剌部落的战争结束了!我朝大胜!大胜!”


    听到此消息的黎宛和章思友均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一向稳重的章思友站在马车上,振臂欢呼,“太好了!我们得胜了!”


    黎宛在他们情绪的感染下,也倍感欢欣鼓舞。


    太好了,战争终于结束了。在黎宛看来,如今的大显朝实在太需要休养生息了。


    送走章思友,黎宛迫不及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陆珠儿。


    “这么说,我大哥哥不日就要凯旋归来了?”陆珠儿先是一喜,随后想到了什么,又马上耷拉了脸,“完了,我大哥哥要是知道我偷偷跑出来这么久不归家,一定会生气的。”


    “不如趁你大哥还未发现,你早些回去也好。”


    陆珠儿愁眉苦脸,但一想到自己在这,保不齐会连累黎宛被发现,她遂也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着手启程回金陵。


    远在福建的几人都误以为陆铎尚在北方,殊不知,早在几日前,他便已然回到了金陵。


    *


    金陵城,傍晚的紫金山,霞光异彩。


    有一高大的玄衣男子立于一座荒废的墓碑前,周遭之人均是大气不敢出。


    这名玄衣男子正是陆铎。


    他已于三日前低调返回金陵,圣上第一时间召见了他,擢升他为正一品太保,又交代了陆铎几件要事后,他才得空出宫。


    尚未来得及归家,他先到了紫金山,看着野草丛生的墓碑,陆铎声音骤冷。


    “爷临走前是不是嘱咐过珠儿,让她时不时来看望阿璃?”


    其他人均不敢接话,福安小声回禀:“爷您有所不知,听说三小姐她……她跑了……”


    福安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也着实吓了一跳,三小姐一个娇弱女子,怎敢只身一人在外漂泊?


    陆铎脸色愈发难看,“何时的事?”


    “听府


    里头的人说,三小姐已有一年未归家了……中途只传了寥寥几封信回来报平安。”


    陆铎怒甩衣袖,“爷不在,家里头简直反了天了!”


    “回府!”


    第33章 审问


    陆铎领兵与瓦剌部落拉锯两年之久,这其中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各有胜负。


    新任的瓦剌部落首领年轻,且野心勃勃,他视陆铎为眼中钉、肉中刺。两年时间里,陆铎遭遇了不下几十次的暗杀、毒杀,也经历了战场上无数的刀光剑影,他身上更是新添了不少狰狞的伤疤。


    这场仗打到最后,其实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只看谁能多喘一口气。


    在两边的最后一场正面交战中,或许是运气站在了陆铎这边,年轻的部落首领竟突发恶疾,从马背上直直摔死了下去。


    一时间,瓦剌族人心涣散,陆铎趁机带领将士们将瓦剌族杀的杀、俘的俘,一个都没有放过。


    侵扰大显朝北方多年的瓦剌势力,也终于在陆铎手中告终。


    在外的两年时间里,他收到了家信,得知三妹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入了国公府,也得知周家小姐一直未再嫁,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等着他回金陵处理。


    而他最记挂的,还是琉璃。


    当初自己应召出征,走得匆忙,在外的两个年头,每个寂静无声的夜里,他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复盘那一场将她带走的蹊跷的大火。


    宁愿受罚都不承认自己玩忽职守的留园护卫,机缘巧合被打发走的丫鬟们,纵火却把自己害死的陆鸣,还有那具无法辨清面目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因而他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一时间,便秘密返回了金陵。


    然尚未来得及回府,圣上便急召他入宫。


    此番归来,自然少不了加官进爵,对此陆铎心中已了然。只不过在一番例行的夸奖后,圣上似是陷入了某种为难的境地,一度沉默不言。


    “陛下还有何吩咐,臣必定鞠躬尽瘁。”


    “爱卿,你在外征战有所不知,如今南方倭寇横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沿海百姓饱受其苦,已成朕的心头大患。”


    陆铎如何听不出圣上话里的意思,“陛下放心,待臣回府安顿几日,便即刻南下,臣必当竭尽全力替陛下剿匪,还百姓安宁。”


    “好,朕还担忧你方从北方归来,便又派你去南方剿匪,你心里会埋怨朕。”


    “陛下多虑了,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福分。只是不知南方那边目前的局势如何?”


    “福建眼前还有章思友顶着,他当地出身,经验丰富,已抗击倭寇多时,爱卿若能去助他一臂之力,必能一句荡平倭寇。”


    “臣领旨,谢陛下体恤。”


    陆铎告退时,听到身后的帝王发出再也抑不住的咳喘声,“咳咳咳……咳咳咳……”在空荡的大殿传来阵阵回响。


    陆铎脚步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宫殿,心中却有了几分猜测。


    大显朝周围虎狼环伺,圣上急着将这些隐患一个个扫除,想必是为太子铺路。换句话说,圣上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出宫后,陆铎并未直接回陆府,而是先去了紫金山,这才对着琉璃的荒坟大发雷霆的一幕。


    接到大儿归家的消息,老太太与陆铮早在府门前等候,酉时末,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陆铮踮脚望去,随后喜不自胜地说:“是大哥,大哥回来了!”


    陆铎翻身下马,跪倒在老太太面前,“不孝儿子陆铎,今日归家,幸不辱命,让母亲担忧了。”


    老太太还未来得及高兴,就看儿子满面的沧桑,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老太太未语泪先流。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一会儿,老太太才止住泪,扶陆铎起身。


    “大哥,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


    虽说是阖家团聚的喜事儿,可少了陆珠儿,陆家就仿佛缺了生气,两个儿子例行公事地说这两年各自经历后,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陆铎率先开口问道:“三妹嫁进国公府,可是受了委屈?”


    陆铮摇头,“三妹对此只字未提,只是三妹走后,并不见国公府搜寻,想必……也是不大放在心上的吧。”


    陆铎冷声道:“好一个裴国公府,娶了我陆家的掌上明珠,竟敢怠慢至此。”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你妹妹找回来才是,就怕她出什么意外……”老太太说着,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流了下来。


    “母亲放心,您不是说三妹的书信是从浙闽一带传来的?不日我就南下,亲自去逮她回来。”


    老太太听了,顿时放心了不少,又嘱咐道,“务必将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否则将来我没脸去地下见你们父亲。”


    “母亲放心。”


    “大哥,你这刚回金陵,怎的又要南下?”


    “南方倭寇横行,陛下派我去剿匪。”


    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刚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难道朝廷就没别的人能用了?”


    “母亲放心,我此去只是助力,并不像之前那般凶险。”


    想到女儿还在南方,老太太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找到珠儿,就赶紧回来。”


    “儿子有数。”


    服侍老太太睡下之后,陆铎踏进了阔别已久的留园。


    这里已无人居住,被大火烧成灰烬的房间如今已被夷为平地。


    陆铎站在焦黑的地上,久久未动。


    “爷,夜深了,早些回去歇着罢。”福安忍不住出声提醒。


    陆铎仿佛才回过神来,眼神有了一丝焦距。


    “福安,当年之事,爷总觉得其中有蹊跷,你再去查,有无什么可疑之处。”


    福安心中叫苦不迭,这都过去两年了,人都化作灰了,叫他从何查起啊?


    当然,这些话打死福安他也不敢说出口,“小的遵命。”


    这下可把福安给愁怀了。当年留园的护卫被他审了又审,愣是问不出什么破绽来,福安只得整日在留园和陆府之间窜来窜去,企图找出点蛛丝马迹来。


    这日,福安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院门口,正巧撞见了路过的嫣红。


    “福总管,您怎么唉声叹气的?”


    “嗐,没什么,主子爷让我查点事儿,我没头绪,一个人坐这里捋一捋。”


    嫣红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琉璃姑娘。说起来,她一直对于姑娘的死耿耿于怀,每每想到若是自己不贪玩、不去看热闹,姑娘也许就不会死,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愧疚。


    她也一直不愿意相信姑娘死了,所以那段时日她对有府里头丁点儿大的动静都很上心,可惜,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她并未从中发现什么。


    嫣红跟着坐在了门槛上,“是关于姑娘的吧?”


    福安叹口气,点点头。


    “其实,我一直不相信姑娘这么好的人,就这么白白地被害死了。”


    “可是铁证如山,刑部侍郎定的案,难不成还有差错?”


    “我也不知,只是一种直觉的,或者说,是我心里头不愿相信。”


    “唉,主子爷跟你一样一样的,都过去两年了,一回来就一头钻进了牛角尖里。”


    “要我说,钻进牛角尖里的,可不止主子爷一个,听说周家的二小姐至今都未再嫁呢,她是不是还在等着主子爷呀?”


    福安摇摇头,“这我哪儿知道。”


    嫣红跟福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起周小姐,我想起当年将周小姐那上百抬嫁妆退回去的时候,似乎少了一抬。”


    “怎会少了一抬?”


    “我也不知,我也是听府里头帮忙抬嫁妆的婆子说的,说是抬进来时是一百二十抬,但是抬回去的时候,其中一抬嫁


    妆是里头是空的。”


    福安奇道:“还有此等事?”


    不知福安想到了什么,他蹭地从门槛上站起来。


    嫣红被吓一跳:“怎么了?”


    “嫣红,你说得对,当年的事,或许真的另有隐情!”福安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火急火燎地走了。


    福安心中冒出了无数种猜测。那抬空着的嫁妆,里头原本放了什么?他们一直都被陆鸣吸引了目光,却忘了琉璃姑娘若死了,周家二小姐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福安找到那个帮忙抬嫁妆的婆子,确认此消息无误后,斟酌了一番,还是向陆铎禀报了此事。


    陆铎听了,凤眸微眯,一双眼沁出慑人的冷光来。


    “周姝?谁给她的胆子,敢在爷的眼皮子底下动人。”


    “爷,这也只是卑职的猜测,到底周家二小姐是否参与其中,还未可知。”


    “是不是她做的,爷亲自会一会便知。”


    陆铎大胜归来,且被圣上擢升为正一品太保的消息已陆续传到金陵各官员耳中。


    这几日,周永茂整日长吁短叹,肠子都悔青了!


    “女儿啊,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你的,说什么也不该跟那陆铎退了婚!”


    父亲这个马后炮,周姝实在是不愿与他多言,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女儿啊,你说,为父再厚着脸皮去重提这门婚事,陆铎他能答应吗?”


    “爹,您还嫌咱们周家不够丢人不成?您都从人家那里白白拿了上千两银子了,哪来的脸面再去结亲?”


    周永茂被周姝一句话噎得面色发红,当初他若不是被那千两银子糊了双眼,如今也不至于错失一个正一品的女婿啊!


    周姝见父亲这幅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眼不见为净,要回自个儿房里坐着。


    正要走时,门外忽然传来小厮的通禀声:“老爷,小姐,陆大人来了!”


    陆大人?周永茂方才耷拉的脸瞬间有了神采,“女儿,你瞧瞧,都不用为父出马,人家找上门来了!”


    周姝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喜不自禁,可是回过神来,却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果不其然,陆铎骑在马上,一点都无要踏入周府大门的意思,见到一脸谄笑的周永茂,只客客气气说了句:“本官有要事问周二小姐,烦请周二小姐跟本官走一趟。”


    周永茂脸上的笑一凝,陆铎这幅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像是要跟他再结亲啊?


    周姝跟在后头,出声道:“爹,陆大人既发话了,女儿跟他走一趟便是,您在家安心等着。”


    说着,便被福安请上了陆铎后头的那辆马车,朝留园疾驰而去。


    一路上,周姝都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关于当年的真相,陆铎知道了多少,但是她知道一点——那就是打死都不能承认黎宛还活着!


    第34章 南下


    “周姑娘可知,这里曾住着谁?”


    周姝自然是摇头否认。


    “当初两家结亲,爷看重的是周姑娘贤良淑德的美名,”陆铎缓步至周姝身旁,“谁知周姑娘还没过门,爷的爱妾就被一场大火烧死了。”


    “周姑娘你说,巧不巧?”陆铎忽然俯身逼近周姝,一双凤眼死死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


    周姝被陆铎周遭密不透风的气息逼得不自觉地退后一步,随后提一口气道:“陆大人所说,小女一概不知,望陆大人不要逼人太甚。”


    “哦?那爷怎么听说,周小姐抬进我陆府的一百二十台嫁妆,回去的时候却空了一抬?”


    说话间,陆铎脸色骤变,一只手狠狠掐住周姝的下颌,“给爷说实话!那里头原本装了什么!”


    周姝何曾遭受过此等胁迫?一时又怒又怕,“陆铎,你放手!”


    “出门前我奶娘清点嫁妆时漏了一抬,那本就是空着抬进去的!不信你可以去问!”


    陆铎如何肯信?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寸寸巡视,企图找出她说谎的证据。


    直到周姝的下颌肌肤渗出了红印,他才放了手。


    “若是被爷发现,你有半句不实,就叫整个周府为你陪葬。”陆铎猛地放开手,拂袖而去。


    周姝触碰着下颌那片被掐红的肌肤,因巨大的恐惧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姝惊魂未定地回到周府时,周永茂正焦急万分地等着她:“女儿,到底出何事了?为何方才太保大人直冲进我周府后院,将你的奶娘和几个小厮拖了出去,说是要查案!”


    周姝腿一软,堪堪扶住了太师椅的扶手,才没有摔倒在地。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她在心中暗暗劝慰自己,她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因而早为各种可能铺了后路,奶娘和小厮,想必是不会说漏嘴的。


    只是他们要受的苦,周姝不敢去想。


    一个时辰后,五个血肉模糊的人被丢在了周府的大门口。炎炎夏日,血腥味冲天,路人见了纷纷掩鼻快走。


    周姝看到皮开肉绽的奶娘时,险些昏死过去!


    但她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要说从前,周姝心底还对陆铎怀有一丝隐秘的期待和情愫,那么此番事后,这种情愫早已荡然无存!


    看清楚陆铎是什么样的人后,周姝对此人只余下无尽的恐惧……


    *


    陆铎收起手中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鞭子,心中那股难言的怒火却丝毫没有消下去。


    好不容易发现了端倪,可偏偏就什么都没查出来。


    难道,真的是他想太多了?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耽搁了。他答应圣上不日就启程南下,算算日子,已经过去了三日了。


    心中虽有再多怀疑,也不得不暂且收起。


    回金陵后的第四日,陆铎又在老太太的送别下,出发前往福建。


    陆铎一路打听陆珠儿的音讯,却丝毫没有收获,陆铎一颗心愈发沉重。


    半月后,福州府。


    听说太保大人要来,福建巡抚、左右布政使及福州府高官们乌压压的一片,在城门夹道欢迎。


    好容易盼来了太保大人,巡抚摆好了宴席,要为陆铎接风洗尘。


    这种宴会上,少不了琴姬舞姬助兴。这些场面陆铎年轻时没少经历过,可如今他已二十又七了,也许是在战场磨砺了多年,又或许是不再年轻了,只见觥筹交错、杯光斛影间,他却是意兴阑珊。


    福建巡抚这样的人精,一眼就看出了陆铎的心思,遂再陆铎频频望向门口后,出口圆场道:“太保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不如这宴席早些散场,太保大人也可好好修整一番。”


    陆铎正有此意,于是顺势在一众官员的相送下离了席。


    待众人都散了,毫无困意的陆铎思忖了一番,吩咐福安:“备马,去一趟章思友府上。”


    夜已深,章思友正在书中房中梳理近段时日倭寇的动向。四处都凌乱地摆放着他与各县官员的书信、福州府的地形图、倭寇头子的肖像画等等。


    他知道今日陆太保已至福州,回想起曾在金陵备考时,一介布衣的他竟受到陆太保青睐,还差点成了他的妹婿。


    如今想来,佳人已另投怀抱,往事如过眼云烟,难免唏嘘。


    章思友知自己官职太低,不够格参加洗尘宴。转而又想太保大人此番南下,应当是为了应对倭寇一事,来日方长,他再择机上门拜访便是。


    正出神间,章思友不期听到门外传来小厮的通禀声:“大人,太保大人来咱府上了!”


    “什么?!”章思友即刻搁下手中笔,起身前去迎接。


    两年多未见,两人好似都变了一些,却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太保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章思友恭敬作揖。


    陆铎抬手:“思友小弟别来无恙。深夜到访,是为了一些私事,不必多礼。”


    章思友心中


    奇怪,陆大人的私事,为何要找上他?按捺住心中疑惑,章思友将人迎进门。


    这里说是章府,其实就是个三间五架的小宅子,除了一间膳房、一间卧房,就剩下书房和下人的房间了。


    “陆太保莫见怪,家中简陋,只得委屈您到书房一叙了。”


    “无妨。”


    踏入章思友的书房,陆铎一眼就被墙上挂着的舆图吸引,上头密密麻麻地标记了倭寇出没的地点,可能藏身的地方等,一看便知,绘制舆图之人对倭寇的情况了如指掌。


    “南方倭寇横行,多亏了思友小弟冲锋陷阵,才能保我大显安宁。”


    “太保大人过奖了,这些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你一介文官,却被逼得领兵打仗,可见我大显朝尸位素餐之人,不在少数。”


    “太保大人言重了,能为我朝效力,不分文武,但求问心无愧。”


    陆铎赞许地点点头,章思友不愧是他一早就看中的人,不骄不躁,无论何时何处都能安之若素,是能成大事之人。


    思及此,不免又想到家中那个不省心的妹妹,若是她肯听劝,也不至于嫁给裴信那竖子,落得个离家出走的下场。


    “不知道太保大人说的私事是……”正好,章思友也提起了这茬。


    陆铎手握拳,轻咳一声,“说来不怕思友小弟笑话,是关于家中那个不省心的妹妹。”


    “珠儿小姐?”章思友闻言蹭地从圆凳上站起来,随后意识到自己失仪了,又连忙端坐回去,“太保大人请讲,舍妹如何了?”


    “本官在外征战,直到半月前回到金陵,才知舍妹她离家出走竟有一年之久了。”


    “什么?!”章思友这回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心中情绪了,“怎会如此?珠儿小姐不应该在国公府吗?”


    “舍妹的性子,贤弟你也知道几分,受不了一点委屈,又死要面子,本官又恰巧不在金陵,无人能牵制她,以至于……不瞒你说,此次本官来,一是为了国事,二也是为了家中这点上不了台面的私事。”


    “难道珠儿小姐,在福州境内?”


    陆铎摇摇头:“本官也不确定,且此事涉及女子清誉,不好声张,贤弟是福州人,若要找人,肯定比本官方便,所以才私下请贤弟帮忙打听舍妹的下落。”


    “太保大人放心,下官必当尽心竭力。”章思友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陶知县府上看到的那个背影。


    难道那人真是珠儿小姐?可是她又怎会在陶知县府上呢?按理说二人压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章思友暗暗决定,改日得再去陶知县府上探探才是。不,明日就去!


    两人自然不知,此时此刻,陆珠儿却早已坐上了回金陵的马车。她还盘算着,自己赶在大哥回去之前先行到金陵呢,殊不知,自家大哥都已经追到福州府了。


    说完私事,两人不免又谈到接下去该如何抗击倭寇等事宜,章思友难道有人可以说道,兴致勃勃地拿起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递给陆铎看。


    “太保大人请看,这些是下官几年来每次与倭寇对战的情况,下官将他们出现的时辰、地点以及人数等一一记下,倒确实让下官摸出了一些门道,一开始下官还与那些倭寇各有胜负,后来下官便时常能占上风了……”


    一边的章思友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然陆铎却突然被这杂乱笔记中的一封手信所吸引。


    章思友正讲到兴头上,忽觉周遭气息突然凝固!


    再定睛一看,只见太保大人正死死盯着手中的一封信,眼神仿佛要把那张薄纸烧出一个洞来!


    章思友连忙解释道:“太保大人,下官不甚将这封信夹杂在其中了,您恕罪。”


    章思友试图将那封信从陆铎手中抽走,可陆铎仿佛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没看错,他不可能看错!这封信上的字迹,与当年她在书籍上做注释的字迹一模一样!


    这一撇、一捺、一弯钩,就算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这是琉璃的字迹!


    陆铎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说,这封信,是谁写的?”


    “回太保大人,是连江知县陶立写给下官的,不知这封信……有何不妥之处?”章思友实在纳闷,那心里头都是公事,并无什么不当言论。


    “你详细与我说说陶立此人。”


    陆铎的一颗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疯狂跳动着。


    “陶大人他去年十月左右来连江上任,他做事尽职尽责,在打击倭寇一事上,帮了下官……”


    “说说她的相貌!”陆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章思友的话。


    章思友有些愕然,他还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太保大人。


    “相貌……陶大人瘦瘦小小的,跟没吃饱饭似的,胳膊也细细的……”


    “罢了,”陆铎出声制止了章思友,“爷亲自去一趟!”


    第35章 剧痛


    夏日的夜里,月色如水般洒在窗台上,泛起一层银白的光,有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中发出阵阵低鸣。


    黎宛看着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阿煦,悄悄地抽出手臂,起身披衣,又坐到了书桌前。


    她捡起几份白日里未来得及处理的公文,看着看着,思绪不禁有些飘远了。


    算算时日,珠儿此时应该已到金陵了罢。不知她一路是否顺利,虽说她亲自安排了人手护送,但总是不放心。


    临行前,两人已约定好,未避免黎宛的行踪暴露,往后两人都不能再联络了。


    想至此,黎宛轻轻叹了口气。陆铎既已回朝,谅裴国公府也不敢再刁难珠儿,就算是想和离,也不是不成。


    唯愿天真烂漫的珠儿小姐遭受的磋磨止于此,往后余生都可以如从前一般欢愉。


    黎宛不禁又想到,如今陆铎已位极人臣,多少天潢贵胄、高门贵族欲巴结他讨好他,而她在他眼中不过一个小小丫鬟,一个玩意儿,两人这一世应当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虽说如此,可不知为何,今夜黎宛的心却出乎寻常地砰砰跳个不停。


    她摇了摇脑袋,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继续看起公文来。


    这般到了亥时末,一阵困意来袭,黎宛打了个哈欠,准备去就寝。


    就在黎宛收好桌上散乱的文书的那一刹那,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外头怎的如此安静?


    守门大爷的呼噜声停了,府中下人起夜的声音也无,就连窗外的虫子都不叫了。


    安静得落针可闻,诡异非常。


    黎宛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出何事了?难道有刺客?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知县,谁会要谋害她?


    黎宛几乎是在意识到危险的那一瞬间就奔向了床边、放下床帏,试图将阿煦藏起来。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房门被什么人打开了。


    黎宛清瘦的脊背在瑟瑟发抖,她的脑中有无数的可能闪过。


    可当她转过身,对上那一双闪着寒光的凤眸时,还是不自觉地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床边。


    可以说,在她想过的无数种可能中,她独独漏想了这一种。


    而偏偏这是最可怖,也是她最不想遇到的可能!


    “爷的阿璃,原来真的没死。”


    来人一步步朝她靠近,一如当年她躲在逃跑的船只上,他朝她走近时的场景。


    过了这么些年,当年他那声声的令人生寒的脚步声,与今夜朝她走来的脚步声,声声重叠。


    嗒、嗒、嗒……


    黎宛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跌坐在地上的人,清隽的下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抬起来。


    “许久未见,让爷好好看看你。”


    “瘦了,比从前更瘦了。”


    “可见爷不在的时日,你并未好好用膳。”


    陆铎离她很近,近到她能在他那双冰冷的眸中看到嘴唇发白、浑身发颤的自己。


    在最绝望的这一刻,黎宛想到了床帏里头的阿煦。


    她不能放弃!不能认输!


    就算陆铎于她是一座一辈子都逃不出的五指山,她也要拼尽全力一试!


    当黎宛再睁开眼,她的眼神已是一片清明。


    “太保大人,请自重。”说话间,黎宛挥手打落了陆铎钳着她下巴的手。


    随后,她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了正衣冠,与陆铎拉开一步距离。


    “


    下官陶立,见过太保大人。”


    陆铎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她的意图。


    陆铎自顾自坐下,神态颇为闲散地玩弄着手上扳指。


    “看来阿璃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跟爷回去了。”


    “太保大人明鉴,这世间已无琉璃,有的,只是连江县知县——陶立。”


    “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官面前偷梁换柱?”陆铎神色说变就变,他大掌发力,那椅子的扶手应声断裂,霎时间变得支离破碎。


    黎宛耳尖地听到床帏里头传来阿煦睡梦中不安的翻动声。


    她赶忙遮掩,“太保大人请息怒,这官职是下官凭本事考取的,身份户籍一一对应,并无任何不妥。”


    “哦,是么?”陆铎起身,将躬身的黎宛一把拉起,三两下将她的外衣剥了个干净。


    看着只着里衣,却胸脯平坦的黎宛,陆铎怒火中烧。


    “好得很,你简直好得很!”陆铎手指着黎宛,原本冰冷的眼神染上了抑制不住的怒意,“你就这般作践你自己!”


    “下官勤勤恳恳,为百姓任劳任怨,并不觉得是作践,下官乐在其中。”虽只着一件里衣,但她却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


    陆铎恨得咬牙切齿,伸手就要继续扒了她的里衣,想要看她还敢不敢跟他如此嘴硬!


    黎宛机灵地后退一步,躲开了陆铎伸出来的手。


    “这里是知县府,还望太保大人自重。”


    “你就不怕本官揭穿你的身份,叫你人头落地?!”


    “太保大人若要是想要下官死,想必也不会深夜私闯民宅,与下官费这些口舌了。”


    “呵,这么多年了,爷的阿璃还是这么牙尖嘴利,聪慧过人。”


    “陶立谢太保大人夸奖,若无事,还请太保大人回吧,下官要休息了。”


    陆铎恨极,一脚将那椅子踹翻在地。


    “你这是打量了爷不敢动你不成?!”


    黎宛心中懊恼,这么大的动静,若是把阿煦给吵醒了,今夜怕是不能善了。


    “太保大人,下官最后说一次,这世上已无琉璃,所以今夜,不会有任何人跟您回去。若太保大人真想要下官的命,拿去便是。”


    “你……”陆铎正要出声说什么,却听到床帏后传来什么声响。


    “呜哇——呜哇——爹爹,爹爹——”


    黎宛瞬间脸色大变!她几步冲到床榻边,双臂张开,试图拦住要靠近的陆铎。


    可她怎么拦得住?


    陆铎一把将她推到一旁,扯落了碍事的床帏,撞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即便这个娃娃正哭得撕心裂肺,陆铎还是一眼就看出,这娃娃的长相与几乎是照着她的模子刻出来的!


    除了那双眼。


    那么这双圆圆的杏眼,又是肖像了谁?


    陆铎不敢细想,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黎宛。


    “告诉爷,他是谁的孩子?”


    黎宛认命地微微叹口气,越过又惊又怒的陆铎,将阿煦抱在怀里哄。


    “阿煦不怕,爹在呢。”


    在温暖的怀抱中,阿煦很快猫起眼睛,回到了睡梦之中。


    将阿煦轻放进被窝里,黎宛转过头,对上仍僵在原地的陆铎。


    陆铎从震惊中回过神,双手桎住黎宛的双肩,哑着声又问一遍:“阿璃,告诉爷,他是谁的孩子?!”


    “是我相公的,不过他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你相公?你成亲了?”陆铎简直不敢相信!或者说,他不愿相信!


    “不错,怎么,太保大人是觉得,曾经那个被你予求予取的小丫鬟,好不容易逃离了你的桎梏,竟还要为你守身如玉不成?”


    “你找死!”陆铎几乎已失了理智,她几次三番越过他的底线,他恨不能生生掐断此女的脖子!


    但他硬是忍住了。


    “孩子多大了?”冷静下来的陆铎,仍抱有一丝希望问道。


    “我说了他不是……”


    “告诉爷他多大了!”陆铎怒不可遏地打断黎宛的话。


    黎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一岁半。”


    陆铎闭目,陷入了可怖的沉默中,再睁眼,他双目猩红,浑身杀气凛冽。


    “爷杀了他!”


    黎宛早死死盯着陆铎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对阿煦不利,因而在陆铎行动的一瞬间,黎宛拼死抱住了陆铎的大腿。


    “陆铎你疯了!他是我的孩子!”


    “爷要杀了他!杀了他!”


    “陆铎!算我求你!你放过他!”一想到阿煦稚嫩的脖颈被陆铎生生掐断的恐怖场景,黎宛心脏乱颤,涕泗横流。


    见黎宛哭了,陆铎失去的神志被拉回了几分。


    “陆铎,我们各退一步,成不成!”黎宛报着陆铎小腿,抬头祈求道,眼中满是晶莹的泪花。


    陆铎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又看看地上泣不成声的泪人儿,心中那股嗜血杀戮的冲动渐渐熄灭。


    “你说,该如何各退一步?”


    “你不就是要我的人吗?我答应你!但是你不能揭穿我的身份,更不能动阿煦一分一毫!”


    陆铎冷笑着坐下,“你以为你这幅身子在爷这儿,这么值当?”


    黎宛强忍住要回怼他的冲动,柔声求道:“望太保大人成全。”


    说着,就要朝陆铎跪下。


    陆铎大手顺势将人擒进了怀里。


    “要做爷的人,那你倒是给爷看看你是如何做的?”


    时隔多年,陆铎再次对着黎宛的耳边细语时,她仍控制不住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忍住恶心,缓缓脱下了身上最后一件里衣。


    陆铎一把将那碍事的裹胸扔得远远的。


    他狠狠在她脖颈间吸了一口,那熟悉的馨香,瞬间勾起了男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你……轻点儿。”黎宛怕吵着阿煦,咬着唇说道。


    一句话,却让身下的男人化作一头沙漠中濒临渴死的兽,从她的唇开始,一寸寸往下吮吸,每一口都让她又痒又痛。


    实在忍受不了这无穷无尽的剧痛,黎宛指甲不自觉深深掐进了男人精壮的背!


    被情欲迷了双眼的男人抬头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黎宛的唇被咬得沁出了殷红的血滴,可想到阿煦就在那头,她没有松口,她不想阿煦听到自己屈辱的声音。


    直到事毕前,陆铎忽然开口问道,“和你那短命的相公比,爷如何?”


    第36章 飞醋


    被折磨得意识模糊地黎宛尚未来得及反应,撇到一边的头就被陆铎大手箍了回来。


    “看着爷,回答!”陆铎一边狠狠发力,一边盯着身下眼神涣散的人儿。


    黎宛被迫找回了一些神志。


    “啊……”她鲜红的唇刚张开,就被身上覆着的人逼得喊了出来。


    “回答什么?”黎宛艰难地问出口。


    话音未落,陆铎的舌趁机长驱直入地闯进来,丝毫不给她躲闪的机会,勾住了她的舌霸道地搅弄着。


    直到黎宛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口。


    “听清楚了,爷问的是,跟你的短命相公比,谁更厉害?”


    ……


    要不是浑身无力,黎宛真恨不能狠狠扇眼前这个贱男人一个耳光。


    见黎宛迟迟不回答,陆铎愈发野蛮,直到她几乎要在他身下昏过去,才堪堪结束一次。


    这一夜,连江知县房中的烛火,彻夜未灭。


    天亮前,黎宛实在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这幅被吃干抹净的窝囊样子,强打着精神将自己收拾干净。


    随后,又不得不忍着厌烦,对身旁这个一脸饕餮满足神情的男人说道,“太保大人,您是想被人看到从一个男子房中出去不成?”


    陆铎冷哼一声,“就算爷日日在你这留宿,又有谁敢说什么?”


    “陆铎!你该不会转头就忘了昨夜是怎么答应我的吧?不能揭穿我的身份!你这般行事,让我府中上下的人怎么想!”


    陆铎难得的心情大好,见美人发怒,更添风趣,遂也不敢再强留下。


    “成,爷今儿个心情好,放你一马。”说着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穿戴好后,神清气爽地迈出了黎宛的房门。


    外头的福安自然也是一夜未睡,他困得都快滚地上了!


    天知道从福州府一路马不停蹄赶到连江县,本就一天一夜没闭眼,又被迫帮主子爷擦了一晚上屁股的他,此刻真当是欲哭无泪啊!


    看着头上被敲了不知几个包的看门大爷,还有被锁在房里头不得出来如厕的小厮,他心中默念:“对不住对不住,要怪就怪主子爷,跟我可没关系啊……”


    当然,这些都比不上他看到主子爷春风满面地从知县房中出来时的心情。


    福安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这这……他简直不敢细想!


    “去收拾间宅子出来,爷这段时日就留在连江了。”


    听到这,福安更觉得此事不简单,“爷,那陶知县……到底是何人啊?”


    陆铎睨了一眼福安,“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福安乖觉地闭上了嘴。


    心中却腹诽,哼,不告诉他也不打紧,看主子爷这架势,他迟早得知道。


    *


    黎宛还不知府上这一夜有多少人遭殃,此刻她是自顾不暇。


    一大清早,阿煦醒了,哭着要找爹爹。


    黎宛用最后一丝力气,将阿煦送到陶夫人房中,并告诉陶夫人自个儿昨夜受了寒,身体不适,今日要告假。


    陶夫人看着昨日还活蹦乱跳的黎宛,嘟囔了句:“这大热的天,上哪儿受的寒?”


    不过看到乖巧可人的阿煦,陶夫人转瞬就将黎宛莫名的病情抛到了脑后,“阿煦乖,今日祖母陪你玩,好不好?”


    黎宛交代完杂七杂八的事情,把房门一关,彻底瘫在了床榻中。


    被折腾了一夜,她实在太累了,且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隐隐作痛。


    这个死姓陆的,绝对是属狗的!


    黎宛不禁想到昨夜惊险的一幕,一想到阿煦差点儿就要被他给掐死,心中一阵后怕。


    两厢比较,自己身上这点痛也不算什么。好歹,他应该算是答应她的要求了。


    黎宛暂时放下心,就要沉沉睡去时,脑中涌现一起方才被她忘到脑后之事——她还未服用避子汤!


    为遮掩身份,府中并不曾有丫鬟,更不能陶夫人代劳,否则怎么说得清?


    思来想去,她只能自己去抓药,只是他一个鳏夫去抓避子汤,背后会遭到什么样的非议?


    黎宛正急得团团转时,忽然察觉到下腹有异样感觉。她急急去查看,太好了,天助她也,是小日子来了!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这小日子能来得如此及时!


    黎宛心下大定,这下总算可以安心睡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申时末,黎宛被一阵哐哐的敲门声吵醒了。


    “陶大人,陶大人,您醒醒!”是门外的小厮在唤她。


    黎宛挣扎着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腹部,朝外问道:“我今日不是告假了吗,有何急事?”


    “陶大人,是巡抚大人来连江了!说是要见您呢!”小厮的语气无不焦急。


    黎宛一听,连忙翻身下床,手忙脚乱地穿戴整齐,一边急吼吼地走出房门一边问道:“可是福建巡抚张大人?”


    “正是,也不知怎么的,听说几位青天大老爷齐齐来了咱们连江,这会儿正在城里头的得月楼设宴呢,说是席至中途发现大人您不在,这才急急打发了人来请。”小厮一边回禀着,一边将黎宛的玉影牵至她跟前。


    几句话下来,黎宛如何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帮人,十有八九就是陆铎那家伙招来的!


    真真是,一天安生日子都不让她过!


    黎宛纵马疾驰至得月楼,又特意检查了一番自个儿身上有无疏漏之处,忍住身体不适,才踏进门去。


    只听见楼内丝竹乐器之声袅袅绕梁,舞台中央,一群穿着十分清凉的舞姬们舞姿妖娆妩媚,围坐在旁的官员们正争相向端坐在中间的那位敬酒。


    不是陆铎,还能是谁?


    黎宛对这种场面嗤之以鼻,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这种九品芝麻官,上官让她来,她哪敢推拒?


    从黎宛踏进得月楼起,陆铎的眼就没离开过她身上。


    以前见她,总是一副清清冷冷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如今穿着个青布长衫,装模做样地戴着顶乌纱帽,对着那些人鞠躬,他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张巡抚在旁看着太保大人不同寻常的眼神,福至灵犀地立刻招呼黎宛过去。


    “太保大人,下官给您引见一下,这是连江知县陶立,去年底方上任。”


    黎宛识趣地朝陆铎行礼。


    “来来来,陶知县,来坐这儿。”张巡抚格外热情地将黎宛拉着坐到了陆铎身旁的位置。


    黎宛推辞道:“张巡抚,这不合规矩。”


    “无妨无妨,叫你坐你就坐。”张巡抚不由分说地将黎宛按坐了下去。


    黎宛于是极其不情愿地坐在了陆铎身旁。


    坐下之后,黎宛才发现章思友也在,不过他坐在角落的位置,所以方才她并未发现。


    黎宛远远地向章思友点头示意。


    这个动作自然没逃过陆铎的眼。


    陆铎举杯的手一顿,眼风扫过,章思友顿觉似有刀子在脸上刮一般,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下意识地连忙垂下了头。


    “陶大人好大的架子,干坐在本官身旁这么久,也不知给本官敬杯酒?”


    黎宛觉得陆铎绝对是专门来找她茬的,然身旁的巡抚、左右布政使等人闻声,几道锐利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到黎宛身上,黎宛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是甚么?黎宛被迫端起手中酒杯,朝陆铎略举了举,“太保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黎宛只抿了一小口酒水,就被呛得咳起来,“咳咳咳……”


    来了小日子,她身子本就不舒畅,此刻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陆铎抬起手就要去拍她背,伸至一半时方想起她早晨才跟他发过火,要他替她遮掩身份。


    于是那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见黎宛脸色不好,陆铎眉头微皱。


    “看来陶大人不胜酒力,罢了,今夜你也不必喝了,这杯酒,本官自己干了。”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围的官员面面相觑,方才还想灌黎宛酒的那些人都犹豫了,看来这小小知县在太保大人这儿颇有几分薄面,怕不是金陵旧识?


    陆铎这一句话,让在座之人连带着都对黎宛恭敬起来,黎宛意想之中自己被人灌得酩酊大醉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虽如此,这一晚上黎宛仍觉得如坐针毡,不停有人越过她来给陆铎敬酒,她一个小小知县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好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她赶忙溜了出去。


    黎宛逃到得月楼后门的小巷上,大口喘着气。


    没成想竟在外头遇到了同样不喜这些场面的章思友。


    两人相视,各自露出一个苦笑。


    “章兄,没想到你也在。”


    “陶弟,你不也在么?”


    “嗐,我这不被逼的么,本来这种场合哪轮到我?”


    “我也是,我此次厚着脸皮跟来,本是为了寻你打听件事儿,谁知刚到连江就被拉来吃酒了。”


    “哦?寻我打听何事?”


    章思友神色有些犹豫,“不瞒你说,上月在你府上,我曾看到过一个故人的身影。”


    黎宛几乎立刻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她又不能说实话,否则细究起来,她这冒牌的身份不就露馅了么?


    “不知章兄说的是哪位故人?”


    “是金陵陆府的陆珠儿小姐,也就是太保大人的胞妹。”


    “太保大人的胞妹,她怎会在我小小知县府上?”黎宛故


    作惊讶。


    “其中曲折,我也不甚明了,不过陶弟既如此说,那看来确实是我看走眼了……”


    看着章思友失落的神情,黎宛心中愧疚,正欲出口安慰他,身后忽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那语气中分明夹杂着深深的不悦。


    “两位有何事不能在前厅说,倒是在这儿聊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第37章 台风


    陆铎今日心情格外舒畅。


    以至于福建巡抚等人听闻他近期都要常驻在连江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要为他设宴以便他熟悉连江,他都点头同意了。


    谁最熟悉连江?必定是连江知县了。


    只是宴席过半,都未见到朝思暮想的人的身影,张巡抚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太保大人心情有些不虞了。


    果不其然,只见太保大人又环视了一圈在场之人,沉声问道,“怎的宴席过半了,还不见连江知县?这要本官如何熟悉连江境况?”


    张巡抚擦汗,心道在座的不是福建省就是福州府的高官,哪个单拎出来说不出几句连江境况,何时轮到一个小小知县介绍了?


    然太保大人都发话了,张巡抚二话不说立刻着人去请,直到那姓陶的知县现身,太保大人方脸色稍霁。


    没成想太保大人不仅亲点了这小知县的名,还替其将一晚上的酒都给免了。张巡抚暗忖,恐怕二人的关系不简单,这陶知县是万万不能得罪了。


    可惜,太保大人的脸色没好多久,又在陶知县悄悄离席后,变得难看了起来。


    “今夜就到这儿吧,本官也累了。”


    “是是是,下官护送大人您回去罢。”


    “不必了,你们先走,本官还有点事。”


    陆铎发了话,这场声势浩大的宴席便应声而止了,张巡抚在太保大人的眼神驱使下将厅内之人赶了个干净,自个儿也连忙告退了。


    方才他虽被人团团围住,但眼角余光一直追随着她,她是往后门去了。


    待无关的人都走完后,陆铎缓步至后门,然看到昏暗光影下站着的两个背影时,他自信的脚步却猛地一顿。


    那一高一矮的二人正在说着什么,全然未注意到身后的自己。


    他们靠得很近,中间几乎已无空隙。


    一个是清风霁月,一个是刚直磊落,又是同样的年轻,同样的踌躇满志。


    再反观自己,二十七八的年纪了,浑身都是刺目丑陋的伤疤,且她对他,何时像这般好好说过话?


    若不是他手段用尽,威逼利诱,她怕是连多看自己一眼,都是不愿的。


    思及此,陆铎白日里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陆铎心中这些阴暗见不得光的心思,并不欲让人知晓,可不知怎么的,他甫一开口,话里就不自觉地带了十分的醋意。


    “两位有何事不能在前厅说,倒是在这儿聊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两人闻声,默契地转过头,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站在他们身后的陆铎。


    章思友见是陆铎,连忙俯身作揖道:“太保大人,下官正与陶兄弟打听珠儿小姐的下落。”


    陆铎眉头仍紧锁着,大手一挥道,“不必了,今日接到金陵急信,舍妹人已平安回到府中。”


    “真的?那可太好了!”章思友闻言先是一呆,随后那张黢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他的一口大白牙。


    陆铎见章思友如此坦荡磊落的模样,强自按捺住心中交织的种种情绪,拍拍章思友的肩道,“放心吧,夜深了,回吧。”


    “如此,下官便先行告辞了。”听到陆珠儿平安的消息,章思友一颗吊着的心落了地,在其余二人的目送下心情大好地离去了。


    昏暗的小巷,此刻只剩下陆铎和黎宛二人。


    一阵冷风吹过,方才还嫌闷热喘不过气的黎宛此时不禁打了个哆嗦。


    陆铎目光如隼,盯着黎宛,一步步将人逼退至墙角。


    “怎么,在爷身旁坐不住,倒是喜欢跟旁的男子躲在小巷里叙旧?”


    黎宛双手用力推着陆铎胸口,不许他再压近,更是懒得回答他这些莫名的问题。


    只是她那点力气拗得过陆铎?


    将人强势搂进怀中,头埋进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一口气,心中那些不足为人道的心绪才被冲散了一些。


    黎宛闻到陆铎鼻尖喷出的热气都夹杂着浓浓的酒味。


    “你喝醉了?”


    见陆铎压在自己肩上一动不动,黎宛觉着他果真是真喝多了,欲要推开他:“你收敛一点!万一被人看到了!”


    “你们二人在这里相谈甚欢,自然没注意前头那些个人都走光了。”


    黎宛无语,自己不过在这里跟章思友闲聊几句,怎的到了他嘴里,就变得这般难听下流了?


    “你别无理取闹,有事说事,无事我回府了。”黎宛说着就要挣开陆铎的桎梏。


    还没走出去半步,人就又被一把箍进了强有力的怀抱里。


    “去哪儿?安安静静地让爷抱一会儿不行吗?”


    黎宛无奈地叹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太保大人,请您自重。”


    “凭什么,凭什么爷要自重。你的短命相公碰你的时候,你也会让他自重么?”


    黎宛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竟觉得陆铎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哭腔。


    狗男人,喝高了发酒疯是吧。


    “陆铎,你别没完没了!”黎宛来了小日子,本就有些烦躁,又被拉来这种沉闷无聊的场合一晚上,此时她实在不想再与一个醉鬼纠缠不清。


    于是趁陆铎不备时,黎宛狠狠朝陆铎踩了一脚,在他吃痛之际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黎宛飞快地骑上了玉影,一口气骑回了知县府,然后将大门锁得死死的。


    好在身后并不见陆铎追来的身影。


    黎宛舒一口气,今日她可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


    黎宛进了府,见傅掌柜和陶夫人房间已熄了灯,心中有些失落,今日她都没瞧阿煦一眼呢。


    她好歹没忍住,厚着脸皮扣了扣二人的房门,悄声问:“娘,阿煦睡了吗?”


    里头响起淅淅索索的声响,随后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陶夫人从里头探出头来。


    “阿煦已经睡下了,你不是还病着吗,早些去休息吧。”


    黎宛还想朝里头张望,被陶夫人拦住了,“听话,快去!否则将病气过给阿煦,娘可饶不了你。”


    “娘说的是。”黎宛虽遗憾,也知陶夫人说的在理,只得依依不舍地回了自个儿房间。


    浑身松懈下来的黎宛这才觉得下腹隐隐有些不适,一番梳洗后,钻进了被窝中。


    此时,外头忽然起了狂风暴雨,夏季多雨,黎宛起初并未在意。


    平日里她与阿煦睡惯了,这会儿阿煦不在,她倒是睡不着了。


    这般翻来覆去,到了子时末,整整过去两个时辰了,外头的风雨竟还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黎宛觉着不对劲,起身前去查看。


    这一看不得了,外头地上已经积水了!


    黎宛暗道不好,顾不得陶夫人和傅掌柜已经睡下,“哐哐”地敲门,将他们二人叫醒。


    一见到黎宛的脸色,陶夫人吓了一跳:“怎么了小宛,脸色这么难看?”


    “娘,怕是来台风了,还伴有洪水来袭,你们护着阿煦,带上干粮躲到阁楼上去!”


    陶夫人这才发现院子里头的积水已经没到她的鞋底了,“放心,我们会照看好阿煦,只是大晚上的,你还生着病,这是要去哪儿?”


    “我得赶紧去提醒沿海的村民撤离!”


    陶夫人虽不忍,可这毕竟是知县的职责所在,叮嘱道:“务必小心!”


    “我知道了,娘。”


    黎宛交待完,即刻点了知县府中所有能派出去的人手,去各个村里挨家挨户地通知,她自己则负责去距海最近的同心村。


    黎宛大喝了一声“驾”


    ,玉影应声飞速朝海边方向狂奔而去。


    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犹如刀劈,雨丝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水幕,模糊了她的视线。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黎宛全凭直觉在赶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黎宛冻得嘴唇泛紫,浑身都在打着颤时,同心村终于到了!


    远远地,黎宛就望见不少村民已经自发地聚集到了同心村的一座小山包上,常年在海边生活,他们对台风还是有所戒备的。


    “我是连江知县陶立——”黎宛扯着嗓子朝山头上的村民大喊,“还有人在村里面没出来吗——”


    此时洪水已有一尺多高,早已没过了玉影的马蹄。


    “陶知县!你快去养济院看看,那里头还有许多腿脚不便的老人!”有几个村民认出了黎宛,朝他大声回答道。


    养济院!黎宛立刻要往目的地疾驰,身下的玉影却发出不安的嘶鸣声。


    黎宛抚摸了玉影的头,说道:“玉影,再坚持一下,里面有人需要我们去营救!”


    养济院所处的地势是整个同心村最低的,黎宛和玉影一人一马,艰难地行至养济院门口,恰逢章思友正背着一个老太太从里头出来。


    看到彼此,狼狈不堪的二人好似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战胜洪水的信心和勇气。


    “章兄,我来帮你了!”


    “陶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帮我把这个老太太送到村口的山头上。”


    “得令!”黎宛将老太太安置在玉影背上,看着玉影慢慢地在深水中往外探路。


    黑夜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玉影一来一回,耗去了两刻钟的时间。


    “章兄,雨越来越大了!里头还有几个老人,我怕来不及了!”


    “能救一个是一个,来,接着!”章思友将一个枯瘦的老头交给黎宛,自个儿又上楼去搀扶下一个老人。


    “玉影,你带他去山头后留在那里,别回来找我了,我自有办法。”黎宛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将老头放置到玉影的背上。


    玉影朝黎宛低低叫唤了一声,似是有万般不舍。


    此刻洪水已没至黎宛的腰身,玉影不能再来回驼人了,否则它的命保不住,她如何跟阿陶交代!


    “乖,去吧,我答应你,一定平安。”玉影这才不情不愿地驮着老头儿离开。


    “陶弟,其他人都送走了,只剩下我和我的老母亲了。”此时,章思友背着最后一个老太太从楼上下来。


    “章兄,你为何不早些将你母亲送走?!”


    “是老太太我自个儿要求的,若是今夜逃不过,好歹能跟儿子一道赴死。”章思友背上的老太太呵呵一笑,回道。


    黎宛被老太太的大义所感动,险些哭出来。


    只是对着已经没到黎宛胸口的洪水,三人均是一筹莫展。


    “章兄,我们今夜,不会真的交代在这儿吧?”


    第38章 幸存


    守在得月楼门口的福安见人都陆续走光了,自家主子爷还未出现,不放心地寻了进去。


    甫一进门,福安差点没跟一个不知从哪儿慌里慌张蹿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待看清来人的样貌,福安直接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你……你你你……”


    这是一张与琉璃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但一副男子打扮的人。


    来人见是福安,倒是并未否认,“嘘——是我。”


    福安半天说不出话来。


    黎宛没功夫跟福安解释太多,生怕陆铎追上来,只得神色匆匆地朝后指了指,“他喝醉了,在后巷。”


    “琉璃姑娘,您没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的福安总算合上嘴,蹦出了几个字。


    “有机会再跟你细说。”黎宛丢下这句,就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


    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的福安这下总算明白了,为何主子爷会在一个知县房中待了一整夜,且出来时还满面春色!


    原来琉璃姑娘真的没死!还摇身一变,成了陶知县!


    福安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循着黎宛指的方向,在昏暗的后巷中找到了一身酒气的主子爷,倒是给他吓了一跳。


    主子爷这是喝醉了?福安都记不清上一次主子爷喝醉是什么时候了。


    “爷,爷?”福安拍了拍陆铎的肩,毫无反应。


    福安无奈将人背起,塞进了马车之中。


    “阿璃……阿璃……”趴在福安背上的陆铎,口中呢喃着琉璃的名字。


    福安咂舌,这么些年了,爷可真是旧情难忘。


    哎,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琉璃姑娘?不过琉璃姑娘也真当是个奇女子啊,也不怪主子爷对她念念不忘了,这世间能将主子爷耍得团团转的,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载着陆铎的马车行至一半,天空中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还伴随着阵阵妖风。


    福安费了老大劲儿将主子爷安顿到床上,正要去歇下,却见院里头的下人们慌慌张张来报。


    “福总管,不好了,打台风了!”


    “台风?何谓台风?”福安活这么大还没见过台风,见下人们闻风丧胆的样子,心想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些,不就是刮点儿风下点儿雨吗?


    谁知没过多久,院子里的积水就涨得几寸高了。


    福安心道坏了,赶忙去厨房端了碗醒酒汤送到主子爷房中。


    “爷,您醒醒!外头出事了!”一碗醒酒汤下去,陆铎好歹恢复了些神智。


    “出何事了?”陆铎一时还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的记忆仍停留在琉璃狠狠踩了他一脚,他吃痛蹲下,顺势靠在了墙上,后头的事儿他一概不记得了。


    “外头刮台风了,看样子还发洪水了!”福安焦急地跟陆铎禀报。


    陆铎年少时曾来过浙闽地区,也遇到过台风,所以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快!去看看她如何了!”陆铎说着就要下床,然一阵头痛袭来,他好险没摔下去。


    “爷,您别急,小的去探探消息。”


    不一会儿,浑身湿透的福安就急匆匆冲了回来:“不好了爷,知县府的人说陶知县她单枪匹马去同心村救人了!”


    “什么?!”陆铎再也顾不得身上不适,就要往外冲!


    “爷,听下人们说,同心村离海边很近,那边的洪水一定比咱们这儿更大,太危险了,您别去!”


    “不成,我必须去!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福安知道是拦不住主子爷了,只得道:“爷!咱得带上竹筏,有备无患!”


    “速去市舶司借!”


    陆铎原地来回踱步了不知多久,福安总算领着竹筏回来了。


    而此刻,城中的水已经有一尺高。


    陆铎心急如焚,他不知她是哪来的胆量,竟敢只身去水势最高处救人,她简直是不要命了!


    可如今为时已晚,等他将人安全无虞地带回来,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让她长长记性!


    陆铎领着一行人冒着暴雨往同心村去,越往东边走,积水越深,快到同心村时,陆铎不得不弃马坐上了竹筏。


    竹筏不大,陆铎与福安一搜,其余人各乘着三艘竹筏继续向前。


    “还好咱们带了这个,否则不仅救不了人,还得把自己给赔进去。”福安庆幸地说道。


    陆铎并未接话,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


    忽然,他望见村口的一座小山包上有些许亮光,再定睛一看,那上头密密麻麻地站了不少人。


    她一定在那儿!


    “快些划!”陆铎心急如焚。


    可越靠近,陆铎的一颗心越是发冷,他在人群中找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看到她的身影!


    “快看,有人划着竹筏来了!”山上的村民远远地朝着他们高声喊,“你们有竹筏的,快去里头救人!”


    “谁在里头?”陆铎问。


    “章大人,章大人的母亲,还有陶知县!”


    陆铎的心一沉,她果然被困在里面了!


    两人


    拼了命地往里划,有几次竹筏被翻腾的洪水给冲翻了过去,他们硬是徒手抓住竹筏,从水里又爬了上来。


    “阿璃——思友——”陆铎在风雨中不停呼唤着二人的名字。


    黑夜之中,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这滔天的洪水给吞噬了,除了滚滚的水声,陆铎再没有听到更多的回应。


    陆铎几乎要绝望了,难道她被洪水卷走了?


    不可能!她是这般惜命之人,她为了活下去,甚至都愿意蓄意讨好他了,这洪水算什么?他不信她会死!


    一叶小舟在风雨中不知飘摇了多久,终于,眼尖的陆铎在一颗大树上发现了三人的踪迹。


    看样子,三人应是从养济院游到了这棵树附近,然后爬了上去。


    树木虽高大,可洪水已漫至树中央,三人被困在树干之中,不得动弹。


    “思友,是你们在上头吗?”


    又冷又累的章思友听到树下传来声响,顿时来了精神。


    “陶兄弟,快醒醒!有人来救我们了!”章思友用力拍了拍几乎已经昏过去的黎宛。


    黎宛强撑着精神看了一眼,只见一片黑暗之中,隐隐能看到一叶小舟停在树下。


    这是真的,还是做梦?


    从他们被洪水困在养济院到他们拼尽全力爬上一颗大树的树干,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黎宛求生的欲望被一点点磨灭,她觉得又冷又累,下身传来的阵痛更是宛如刀割。


    “跳下来!”有人在下头大声指挥着。


    章思友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母亲往下放,被福安接住。


    “陶弟,清醒一点!我们要跳下去了!”


    此刻黎宛已经彻底丧失了神智,她只感觉到自己腿一软,从树干上跌落了下去。


    但意想中自己被洪水淹没冲走的场景并没出现,她稳稳地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在彻底丧失意识前,黎宛似梦似醒地嘟囔了一句:“阿陶,是你来带我回去了吗……”


    说完,黎宛的意识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


    主子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自从将琉璃姑娘带回府中后,他就寸步不离地守在人身边。


    听郎中说,房里头的那位姑娘似是惊吓过度,加上正好来了小日子,又在冰冷的雨水中泡了那么久,怕是损了根基,今后难有子嗣……


    主子爷哪里听得这些?只黑着脸让郎中开药,随后就又不分昼夜地守在床头,不时喂琉璃姑娘喝汤药。


    福安怕琉璃姑娘还没醒,主子爷自个儿先倒下了。


    可他好说歹说,主子爷就是不肯撒开琉璃姑娘的手。


    福安只得祈祷琉璃姑娘这尊大佛快快醒来吧!


    上天也许是听到了福安的祈求,洪水褪去的这一晚,琉璃姑娘总算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


    黎宛一睁开眼,就看到胡子渣拉的陆铎,满脸憔悴,正眼神关切地看着自己。


    黎宛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她费力地张嘴问道:“这是哪儿?”


    “你在爷的府上。”


    “章大人和他母亲都还好吗?”对于自己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黎宛的记忆十分模糊。


    “你看看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事到如今还有心思关心别人!”陆铎语气生冷,显是被她气到了。


    黎宛才不管他气不气的,看陆铎这样子,章思友和他母亲应当是无碍了。


    “对了,我的玉影呢?!”


    “就是那匹白马!”见陆铎不回答,黎宛急得不行,说着就要坐起身来。


    陆铎大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按了回去。


    “连马都有心思关心,有这功夫怎么不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谁给你的胆子一个人去同心村救人?”


    回想起来,黎宛也觉得自己当时太冲动了,什么都没准备。


    幸好,人还活着。


    “不说话,知道心虚了?”陆铎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出去吧,我头痛。”黎宛浑身不舒坦,没心情跟陆铎拌嘴,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躺一会儿。


    陆铎并不理会。


    黎宛推了人一把,“你倒是走啊。”


    “哎哟!”黎宛手碰到陆铎人的那一刹那,被对方身上滚烫的温度吓得缩回了手。


    “你怎么这么烫?”黎宛惊讶道。


    “爷无事。”


    黎宛本懒得管他,可思来想去,自己这条命十有八九是他救的,她可不能做过河拆桥之人。


    黎宛艰难坐起身,伸手去探陆铎的额头。


    陆铎站在原地,没有躲开。


    果然,额头烫得跟开水似的。


    “陆铎,你发烧了。”


    “都说了爷无事,你好好养病。”


    “你能不能别逞强,”黎宛无语,“郎中还在吗,让他给你也诊一诊。”


    “开了几副药,还未来得及吃。”


    “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赶紧去喝药啊。”


    “你歇下吧,爷去躺一会儿就好。”陆铎说着,自顾自转身要往门外走。


    谁知人还没到门口,黎宛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那么人高马大的男子,竟直直地砸倒在地,晕了过去。


    第39章 照顾


    黎宛被陆铎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个半死,偏偏自己还是个病号,她只得艰难地穿好衣服下床察看。


    “陆铎,你醒醒!”黎宛用手掌“啪啪”地拍陆铎的脸,毫无反应。


    黎宛又试图将人抬到床上,但是努力了半天,就只能抬起他的一只胳膊。


    黎宛放弃了,她转头朝门外唤道:“福安,福安!”


    “姑娘,怎么了?”福安闻声进门,见自家主子爷昏迷在地,急得差点哭出来。


    “说了多少次让主子爷休息休息,他就是不听!非得守在您身边,这下好了,您好不容易醒了,轮到主子爷昏过去了!”


    黎宛听了非但不觉感动,反而觉得此男居心叵测。


    这是要跟她演哪出?苦肉计?谁稀罕他衣不解带地陪自己啊?


    黎宛没好气地帮着福安将陆铎安置在床榻中,随后福安就急急忙忙去膳房给陆铎熬药了。


    黎宛独自坐在床边,看着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男子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还有点儿不大习惯。


    大概是看惯了他在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凡事有他顶着的样子,第一次见到生病的他,竟被她看出了几分可怜样儿。


    然而很快,黎宛就被自己念头吓了一跳。


    她在想什么?可怜陆铎?她一定是病得昏头了!黎宛匆忙收回了落在陆铎眉眼上的视线。


    恰此时,外头有人来通报,说是知县府的人来寻她了。


    黎宛正欲起身走,却被身后蓦然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拉住了。


    “阿璃……别走……”


    黎宛惊讶地转过身,见陆铎的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因太过用力,他的指节都泛着白,一双浓密的黑眉紧紧皱着,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你醒着?”


    床上之人并无反应。


    看来是梦魇了。


    黎宛实在受不得陆铎这般做小伏低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于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滚烫的手,轻放回衾被之上,待他的梦魇结束不再说胡话时,方才轻轻抽回了手。


    黎宛忽然发觉这场景,怎么跟哄阿煦睡觉一模一样?不禁摇头苦笑,随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外头的小厮见知县大人总算出来了,急忙道:“陶大人,章大人来府上寻你好几次,说洪水过后到处都是淤泥污垢,若不赶紧处理,怕是会有瘟疫蔓延!”


    黎宛听了大惊失色,若真有瘟疫爆发,她可成了连江县的罪人了!


    “去,赶紧把县里所有的郎中都给请来!”黎宛交代完,也顾不上自个儿身体不适,快马加鞭赶回了


    知县府。


    章思友早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尚未来得及问黎宛去哪儿了,黎宛就先开口道:“我召集了县里所有郎中,让他们合计开几贴预防瘟疫的方子,分发给百姓们,待此事毕再着手去清理那些淤泥。”


    “陶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章思友赞许道。


    “对了,您母亲还好吗?”


    说到这个,章思友就要跪下朝黎宛行个大礼,被黎宛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章兄,你这是作甚?要折小弟的寿?”


    “多亏了陶弟舍身相救,同心村杨济院的几个老人们才各自捡回一条命,我是代同心村的百姓们向你行礼的。”


    “这是我身为一个知县应该做的,章兄你莫要客气了。”


    “不成,我母亲特地交代要致谢……”


    两人正互相推辞着,小厮带着十几名郎中来了。


    “章大人,陶知县。”众人纷纷朝二人行礼。


    黎宛如获救命稻草,赶忙将情况与郎中们一一说道,十几个郎中听了,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如何开出一副最合适的药方。


    这般耗了半日,总算将方子写出来了。黎宛又交代属下去将县里所有的药材都征来熬药,并在各村设立分发汤药的点位。


    黎宛里里外外又忙活了一天,回到府中时,人已快要累虚脱了。


    只是她心中还惦记着阿煦,白日里就远远地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有无被这台风吓到。


    “娘,阿煦睡了吗?”黎宛又在二老房门前探头探脑地张望。


    “你来得正好,阿煦闹着要找他爹爹呢。”


    黎宛闻言兴高采烈地进了房门。只见阿煦正坐在床上,肉嘟嘟的小手正玩着傅掌柜特意为他打造的一把鲁班锁,见爹爹来了,阿煦毫不留恋地将鲁班锁丢到一旁。


    “爹爹,爹爹!”阿煦朝黎宛伸出两只莲藕般的小小手臂。


    将阿煦抱在怀里的这一刻,黎宛的心被一股难言的满足感填得满满的,仿佛所有的疲惫也跟着被一扫而空。


    “阿煦,爹不在的时日,你乖不乖呀?”


    “嗯,阿煦很乖。”


    “那打台风了,阿煦怕不怕?”


    阿煦摇摇头,“不怕,可好玩了!”


    “阿煦真勇敢!对了,爹爹近几日都忙,你再跟祖父祖母睡几日好不好?”


    “好,阿煦等着爹爹。”


    阿煦越是这般乖巧,黎宛就愈发内疚。等到阿煦朝她挥挥手道别的时候,黎宛的鼻子一酸,差点儿失态哭出来。


    黎宛恋恋不舍地从二老房中出来,吸了吸鼻子,没直接回房,而是绕路去了马厩。


    一白一黑两匹马安然无恙地待在马厩中,墨影依偎在玉影旁,细细舔舐玉影腿上的伤口。


    那晚玉影一次次来回涉水驮人,洪水中的尖利物将它的腿划得伤痕累累,黎宛见了无不心疼。


    黎宛摸摸玉影的头,柔声道:“玉影,你受累了,还好你无事,否则我怎么跟阿陶交代。”


    两匹马好似能通人性,听到黎宛的话,都发出的低低的嘶鸣声,以示安慰。


    阿陶,你放心,你留给我的宝贝,我都会照顾好。


    黎宛对着天空中那颗闪亮的星星,心中默念着。


    确认阿煦、爹娘还有马儿都平安,黎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下总算能卸下心中包袱,好好休息一番了。


    浑身松懈着的黎宛前脚刚踏进房门,就被从里头伸出来的一只大手猛地将她整个人拉了进去,房门也被应声关上。


    若不是黎宛的嘴被捂住,她已经叫出声了!


    “别怕,是爷。”


    身后之人说着放下了手,听清来人是谁的黎宛气得回身狠狠打了陆铎的胸口一拳。


    “你做什么!大晚上装神弄鬼的!”


    “爷要是不装神弄鬼,怎么来见你?光明正大地进来,你又不乐意。”


    黎宛被噎了一下,只得另提一句:“你的病这就好了?”


    “喝了几副药,已无事了,你别担心。”


    ……谁在担心?


    黎宛懒得反驳,“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陆铎恍若未闻,反问道,“你今日喝药了吗?”


    被陆铎这一说,黎宛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没功夫喝药。


    “忙忘了,明日再喝吧。”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知不知道自己身子经不起这么折腾?”


    “我身子挺好的,怀孕的时候郎中都夸我是他见过最健康的产妇。”


    黎宛一句话,成功让陆铎黑了脸。


    黎宛后知后觉自知说错话,只吐了吐舌头,并不在意。


    好一会儿,陆铎才又出声道:“药凉得差不多了,喝了吧。”


    看着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碗黑乎乎的药,黎宛嘴巴不自觉泛起苦味。


    之前自己没意识喝下去就罢了,如今清醒着喝,简直是要她的命。


    “行,我会喝的,你先回吧。”


    陆铎依旧当做没听到,端坐在圆凳上,跟个大佛似的。


    看来今晚不看着她把药喝了,他是不会走了。


    黎宛无奈地端起那碗汤药,深吸一口气,随后捏着鼻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


    一碗药下肚后,那苦味在黎宛口中肆虐横行,久久不散,黎宛忍不住伸出舌头,想要让那苦味快些散去。


    一颗蜜饯却不期落入她口中,蜜饯弥漫出的甜味很快将舌根上的苦味冲散殆尽,她紧紧皱起的眉头这才松开来。


    缓过神来的黎宛问道:“这是什么药,这般苦。”


    “补身子的药,放心。”


    黎宛已累极,并未追问,就在她又要开口赶人走的时候,陆铎一把将她抱起,塞进了床榻之中。


    “我还没洗漱呢,一身的汗!”


    “躺着别动,爷亲自伺候你。”陆铎还真的去打了盆水,捏了帕子,就要上手替黎宛擦拭。


    “你做什么?!”黎宛被陆铎这架势吓得不轻。


    “爷都替你擦了不知几天了,现在知道羞了,怕不是太晚了?”


    “再说了,你全身上下,爷哪里没看过?”


    黎宛的脸蹭地烧了起来。


    这个男人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


    黎宛咬牙切齿地夺过陆铎手中帕子,“不劳驾太保大人,我自己来。”


    见陆铎还杵在床边,黎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转过去!”


    好在这次,他终于乖乖地转过身去。


    黎宛情急之下,草草地擦了几下身子,将帕子丢回脸盆中,“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谁知陆铎不仅没有要走的意思,竟然还当着黎宛的面宽衣解带起来。


    “陆铎!”黎宛实在忍不了了,“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你连病人都不放过?”


    陆铎动作熟练地钻进被窝里,将人搂在怀里。


    “爷就想抱着你睡,其余的什么也不做。”


    “你当我傻?”这个狗男人嘴里吐出来的话,有一句能信吗?


    “这次是真的。”陆铎说着,吹灭了蜡烛,在黎宛耳边轻声道,“睡吧。”


    黑暗中,黎宛格外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男人灼热的呼吸。


    “你发烧真好了?”


    “嗯,没好爷怎么敢来找你。”


    见人确实安分守己,没有动手动脚,黎宛才勉强信了他的话。


    就在黎宛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身边的男子喃喃道:“阿璃,等你身子好了,给爷也生一个罢。”


    黎宛瞬间被吓清醒了。


    “陆铎,你烧糊涂了?”


    “爷很清醒。”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爷当然知道,爷来这儿就是为了盯着你把药喝下去,早些将身子养好,好早些给爷也生个一儿半女。”


    “你的短命相公有的,爷都要有。”


    第40章 补偿


    黎宛总算反应过来,那碗黑乎乎的粘稠汤药到底是治什么的了。


    她实在很想把此人的脑袋瓜扒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玩意儿。


    替他生孩子?呸,想都别想。


    当然,这话黎宛是决计不敢说出口的。自己的头上这顶乌纱帽还得靠他掩护,且这么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不要有任何言语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果然,见黎宛不应,陆铎就当她是答应了,心满意足地将人搂紧了些。


    一夜无话。


    翌日一大


    清早,黎宛就起身梳洗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被她的动静吵醒的陆铎单手拄着下巴,眼神跟随黎宛移动,语调慵懒地问道。


    “太保大人您多睡儿,下官还得忙着去收拾台风留下的烂摊子。”


    听出她语气里的酸味,陆铎勾着嘴角低低地笑,伸手拉住黎宛。


    “有什么要爷帮忙的,尽管开口。”


    “不劳驾您,下官自能应付。”黎宛冷冰冰地抽回手,穿戴好就要出门。


    “先把药喝了。”陆铎在后头追着说了句。


    “一大早的,你是想让我吐吗?”黎宛说完,“砰”一下关上门,扬长而去。


    今日除了要继续在各村分发汤药外,她还要操心一堆的事儿:要将本次灾情详尽上报,受灾严重的几个村要施粥捐粮,被洪水冲毁的堤坝要及时修缮。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黎宛恨不能将自个儿掰成几瓣用,这个便宜知县当的,自上任以来不是人祸就是天灾,算得上是绝顶倒霉的知县了罢。


    但转念一想,她换来了一个能够自由行走,不被困囿于内宅之中的身份,可以同那些男子一般做想做的事,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黎宛压下心中消极念头,今日她与章思友约好一道去河道口清淤。


    到了目的地,章思友已经佝着身子在铲淤泥了,黎宛连忙学着众人的样子,挽起袖子,用湿帕子捂住口鼻,一道加入了清淤的队列。


    台风过后,空气中不见一丝凉爽,日头像一个大火球高悬在头顶,黎宛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热得喘不过气来。


    没过多久黎宛浑身就被热汗浸湿,她强忍着又在酷暑中劳作了一个时辰,实在支撑不住了。


    一旁的章思友见他嘴唇发白,连忙扶他到一旁的树荫下休息。


    “陶弟,就你这小身板,我看还是算了罢。寻常人没有感受过连江的气候,受不住的,再强撑下去你得中暑晕倒了。”


    黎宛咕嘟咕嘟地灌下一大碗水,回道:“熬不住也得撑着,总不能我这个知县在这儿看着大伙儿劳作吧,这像什么样子。”


    章思友知他说的在理,可又怕他真的中暑,进退两难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望去,待被扬起的黄色尘土渐渐散去,见那马上的打头之人身穿玄色纱袍,浓眉似剑,斜飞入鬓,眉下那双丹凤眼犀利如电。


    又是陆铎。


    她身后还跟了乌压压的一群人。


    “太保大人,您怎么来了?”章思友喜出望外,上前与陆铎寒暄。


    黎宛挣扎着想起身跟上,一个没站起来,又跌坐回了地上。


    陆铎朝章思友点头示意,注意到黎宛这头的动静,翻身下马,几步到了她身边。


    “叫你别逞强,非不听。”


    黎宛抬头,陆铎正正好好将那刺眼的日头挡住,脸上黑黢黢的,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来作甚?”


    “自然是为了你。”


    说完,陆铎一声令下,后头的上百名壮士纷纷抄起家伙什,对着河道里的淤泥苦干起来。


    “你哪儿变出来的这么多人?”


    “向福建总兵借的。”虽然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但语气中的洋洋得意,倒是被黎宛听得一清二楚。


    得,又欠他一个人情。


    不远处的章思友看着一站一坐正在说话的二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罢了,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章思友摇摇头,笑自己多心,他还是专心除淤吧。


    陆铎强制命令黎宛不许起身,自己则与将士们一道加入了清淤的行列。


    黎宛看着,心中不免觉得好笑——堂堂大显朝太保,竟会在小小连江县干起了清淤的营生,若是被满朝文武知道,岂不是要齐齐惊掉下巴?


    树下好歹有几分凉意,黎宛靠着靠着,不知不觉打起了盹儿。


    待她再睁开眼时,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终于醒了。”


    黎宛这才发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件外衣,她揉揉眼睛,站起身,见方圆几里只剩下她和陆铎了,且河道中的淤泥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丝毫看不出洪水来过的痕迹。


    “简直跟变戏法似的!”黎宛惊喜道。


    “你倒是睡得舒坦。”陆铎轻笑。


    “我得再去其他河段瞅瞅。”


    “甭去了,我的人会去的,你放心便是。”说完不由得黎宛反抗,将人拉上马,严严实实地裹在披风中,一路回了府。


    被迫留下陪太保大人用完膳的黎宛欲找个借口离开,却又被拦住了。


    “今日还未服药。”


    看到那碗熟悉的黑乎乎的汤药,她的喉咙深处不自觉地涌起一股苦味。


    然而看陆铎的架势就知道,今儿个不把这药喝下去她是走不了了。


    黎宛一口气将那药喝个精光,擦了擦嘴角的汤渍,问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同你一道回去。”


    “不成!”黎宛一口回绝道。


    “为何?”


    “今晚我要陪阿煦。”


    陆铎听她一心牵挂着跟别的男子生的孩子,面上原有的几分笑意就冷了下来。


    “你走吧。”说着赌气似的,将房门重重地一关。


    黎宛才不吃他这套,脚步轻快地就要回府去。


    她实在太想念阿煦了。


    可马车行至半路,却不期停了下来。


    “陶大人留步!陶大人留步!”后头传来福安的呼唤声。


    “福安,怎的了?”黎宛闻声,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头问道。


    “陶大人,您赶紧去看看吧,主子爷他又发起了高烧,看情形,竟比前几日还更严重了!”


    “那赶紧去请郎中啊!”跟她说有何用?


    福安神色为难,凑近了来,用只有黎宛听得到的声音说:“主子爷他发着高烧,一直念着您的名字……”


    见黎宛不为所动,福安神色焦急,又添了句:“陶大人有所不知,主子爷前几日为了能快些退烧去找您,把郎中开的三日剂量的药一日就给用完了!”


    “他活该!”黎宛听了只想骂人,这是一个快三十岁的男子能做出的事吗?简直比阿煦还幼稚!


    但想到接二连三帮了她不少忙的陆铎,黎宛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


    “成,我回去看一眼。”


    就一眼。


    福安这才放宽心,“陶大人请!”


    黎宛去而复返,见到方才还在跟她赌气的人此刻已经躺倒在床榻上,似是又昏过去了。


    黎宛摸摸他的额头,果然比之前那次更烫手一些。


    “郎中来了吗?”


    “来了来了。”福安领着郎中进来。


    此郎中在连江颇有名望,那张预防瘟疫的方子就是他出了大部分力。李郎中虽医术高超,但为人颇为恣意,并不因为对方是什么高官便卑躬屈膝。


    不过李郎中见到陶知县,心中还是有几分敬佩的。


    “李郎中,您快来看看,太保大人为何反复高烧?”


    “之前开了三日的药,可有按时服用?”李郎中问道。


    福安心虚地回道:“服是服了……但是……是一次喝光的……”


    李郎中听了,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哪有这般乱来的?!这病我治不了,不看了!”


    “李郎中您息怒,太保大人也是一心为民,牵挂着洪水灾情,这才出此下策的。您也是连江百姓,劳您替他再看看吧。”黎宛温声劝道。


    见陶知县亲自开口,李郎中倒也不好撂了他的脸面,勉强答应道:“成,只是这回开了药,可不能再胡来了!”


    “一定,一定。”


    李郎中替陆铎把了脉,又看了口舌颜色,最后开了一副对


    症的方子。


    “务必要分三日服,一日三次,万万不可能再拿性命当儿戏了。”临走前,李郎中又嘱咐道。


    “记住了记住了,李郎中您慢走。”黎宛赔笑道。


    送走了李郎中,黎宛没好气地看着在那躺尸的陆铎,自个儿平白无故地替他受了一顿训,真是吃饱了撑得。


    半个时辰后,福安端着熬好的汤药,送到陆铎床边,但并无下一步的动作。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黎宛忍不住出声问:“我?”


    福安咧着嘴,露出一个便宜的笑:“还得姑娘您来。”


    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再照顾他一次,再往后,他们就两不相欠了,黎宛恨恨地想。


    陆铎正发着烧,嘴巴抿得紧紧的,根本无法喝药。


    福安在旁,用手指了指自己嘴唇的位置。


    黎宛露出疑惑的眼神。


    “姑娘,那话本子里头,常有受伤的公子喝不进药,小姐只得先将那汤药喝进自个儿嘴里,然后再……”


    福安话未说完,黎宛随手抄起椅子上的软垫,狠狠朝福安丢了过去。


    “哎哎哎,姑娘饶命,饶命!”说着逃也似的离开了。


    黎宛气结,想让她用嘴给陆铎喂药?呸!她宁愿再喝十碗黑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