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茶会百戏


    平江府暑日的茶会,大多会选择在辰时。这时恰巧能欣赏到清雅光影,莲塘初露。然夜里下起雨,又逢考学,吕兰棠将它安排在了午后。


    即便如此,卫锦云还是一早就起了身。买最新鲜的时令瓜果,蒸糕揉面,这都是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东西。


    更何况她虽答应


    了吕兰棠那里的茶会,但张仁白的生意可是签了契的。糕点隔夜就会失去不少风味,李记熟食行的鸡还没叫上几声,卫锦云就已经将混好的米粉蒸上了。


    屋檐下架子上她睡前晾的大虾面团,过了六个时辰,已经风干发硬。


    卫锦云昨日从葑门带回来的白虾,个个都是鲜活游蹦的。她熟练地捞虾、褪壳、抽线,晶莹的虾肉被扔到石臼里疯狂捣弄,加些姜末,直至被石杵碾成一堆细腻的茸。


    虾茸要加梗米粉揉成长条面团,上锅蒸熟晾凉。


    眼下卫锦云将晾好的大虾面条切成薄片,放入油锅烹炸。


    小火慢炸,而后迅速捞起,随着好听的炸物声整整响了一刻,卫锦云炸了一大盆虾片。


    等卫锦云敲开张记文房四宝店的大门,张仁白还在打着哈欠嘴里低声胡邹邹。


    见来人,他哈欠也没了,人也不困了,忙站得挺拔如松,直呼“早上好啊,卫小娘子”。


    张仁白瞧着卫锦云手中除了糕点,又多了些新鲜玩意。在她期待的注视下,他也顾不得洗漱,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咔嚓。”


    脆脆的!


    卫锦云看清了张仁白满意的眼神后随意与他聊了两句,又去细数家里还剩多少米面。


    这虾片她自己吃都能吃半盆,想来她们都会喜欢。


    清晨仍是下着小雨,细密的雨给小院里带来些许凉意。


    “卫姐姐,阿娘让我拿给你的。”


    孟哥儿捧着只甑跑进她们的院子,“我阿娘做的酱,味道是最好的!”


    也不知是不是跑出去玩过了,雨将他脸打得湿漉漉的。


    李记熟食行的鸭子受欢迎,除了赵香萍熝鸭时火候把握得好外,还有她做的独门酱。


    六月里正是做酱的好时候。


    将面粉混了豆子作麺窨藏,再在烈日暴晒。也不知赵香萍做酱份量是如何把控的,还是加了特别香料,不少吃了熝鸭的食客偶尔还会向她买两罐酱回去腌酱瓜。


    自从卫锦云帮赵香萍出主意,又抓了假讼棍后,孟哥儿每日都要奉她的命令过来串门,每每都要捧上好东西,拿得卫锦云有些不好意思了。


    “阿娘叫我给邻里都送了,但卫姐姐这罐最大。”


    卫锦云收下酱道了谢,取了个院里门廊下悬着的腊猪蹄,又叫孟哥儿捧回去。


    “这么大一罐,能吃到冬日里。”


    卫芙蕖叼着牙刷子,替卫锦云将酱拿到厨房仔细摆好。


    “蕖姐儿今天穿的这么好看呐。”


    卫锦云一早忙着给张仁白做糕点,又在厨房新砌的小仓库里查看剩余米粉、面的余量,没怎么注意到她。


    眼下抬眼这么一瞧,新衣都穿上了。


    前些日子给姐们俩买的苎麻面料,经过王秋兰的一双巧手,在卫芙蕖的身上变成了绣着蝴蝶的鹅黄交领襦裙。


    “嗯。”


    卫芙蕖吐掉茯苓水漱口,“我也要去阊门集市。”


    “没有任何问题。”


    卫锦云从角落里拿出拉杆箱,扯了杆子飞奔过来,顺道在卫芙蕖额角亲了一口,“走了走了。”


    “姐姐。”


    卫芙蕖抱着双臂哼了一声,“你是准备逃掉我和菱姐儿买的黄连阿胶汤吗?”


    “怎么会呢。”


    卫锦云浅“哈”了几声,愁眉苦脸地将走下楼熟练递过来的汤一饮而尽。


    从前被祖父灌苦药,到这儿还得被妹妹们灌苦药。


    好好的药膳铺子,到底为什么要给她们推荐黄连阿胶汤,百合桂圆羹它不香甜吗?


    “姐姐快说菱姐儿今日穿得也好看。”


    卫芙菱放好碗,顺道给祖母的蚕宝宝喂了几片桑叶,跑到卫锦云面前转了个圈。


    “好看,好看。”


    卫锦云苦得龇牙咧嘴,皱成八字眉,“跟小麻雀一样好看。”


    待收拾完毕,她带着吃虾片的小蝴蝶和小麻雀出门了。


    这是姐妹二人第一次来阊门集市,卫锦云给她们买了两朵鹅黄的绒花簪上,又带她们吃了上皮薄软,下底酥脆的灌汤生煎和热乎乎的豆腐脑。


    卫芙蕖吃甜,卫芙菱吃咸。


    险打起来。


    用完朝食,三人顺着人声往南走,没几步就到了纱行。平江府这地儿,纱行多得能单开一条街。


    马记纱行的门敞着,竹竿上挂着各色纱料,粗纱像蒙了层薄雾,细罗则透亮得能瞧见对面纱行的招幡。


    与木石匠行不同,纱铺多,竞争也大,各家铺子的价钱相差不了多少文钱。


    掌柜娘子正蹲在门口翻晒新到的竹纱,打量了几人的穿着一眼,直起腰问,“可是来扯粗纱?前儿到的这批竹纱最结实,防蚊还透光,比棉纱便宜两文钱一尺。”


    卫锦云走到竹竿下,伸手捻了捻粗纱的纹路,“就这个,给我扯六尺,要够糊两扇窗的。”


    “没问题。”


    掌柜娘子利索地抽出剪子,“咔嗒”一声剪断纱料,用竹尺量了量,卷成一捆塞进卫锦云手里,“收你三十文,送你半截细麻绳,好固定纱边,自然也可以用线缝制,随你。”


    若是夜里用纸窗防蚊,则必须要关窗,非常闷热。这个时候的平江府的许多百姓早就用上了纱窗,通风又防蚊。


    他们还在窗户上加插销,若到了冬日里,插上块薄竹篾编的篾帘,比纱密,比板轻,既能挡风还能留出缝隙透光,比换整套窗扇省钱多了。


    卫锦云先打算用二楼的窗户试用,若效果好,再在一层的铺子用上。


    这宋时的市井生活过起来,实在是有劲儿。


    待买完家中的用物,卫锦云姐妹三人就去给茶会上的糕点挑食材。


    她既是收了吕兰棠六贯钱,便不能糊弄。六月里还有晚熟的枇杷与才上市的杨梅,新鲜得不得了。


    阊门集市包罗万物。洞庭东山的白沙枇杷素有金银蜜罐之称,而东山西坞的杨梅在苏东坡口中可与荔枝媲美。


    虽贵,但滋味实在是美妙。


    茉莉仍需,再秤两斤紫藤花,要一小包水月茶叶,更买蜂蜜一罐,牛乳一斤钱就这样“嗖嗖”得花出去了。


    待姐妹三人拉着拉杆箱,提着大包小包雇了辆驴车,按照吕兰棠给的地址在巳时初刻找到吕宅,昨日卫锦云在葑门外预定的五斤冰块也被闲汉准时送到。


    吕宅位于府学东北处,在沧浪亭附近。


    三人跳下驴车,微微喘了口气。眼前是一扇不起眼的乌漆小门,要不是门楣上悬着的那块“吕宅”匾额出自吕兰棠的手笔,让卫芙蕖一眼敲出来,看着倒是与寻常巷陌的院墙并没有太大区别。


    卫锦云抬手扣了扣门,声音沉闷,引得一旁栓在屋檐下的几匹马朝她看了几眼。


    这马瞧着实在是四肢健壮,毛色黑亮。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妇人的脸,目光有些审视。


    “劳烦婶子通报一声,卫锦云应吕娘子之邀,来筹备今日的茶点。”


    卫锦云连忙回答。


    “噢,卫小娘子啊!”


    妇人随即展开一张笑脸,忙将门整个开了,“且快进且快进,我们姑娘昨日就说了。你脚留些神,下着雨地滑呢。”


    她吆喝着身后两个仆人帮忙拿食材,随即目光又落到两位妹妹身上,脸笑得更欢了,“这是芙菱和芙蕖吧,生得这样水,我们姑娘总是念叨,快将东西给婶子拿!”


    一进门,才方知别有洞天。


    三人跟着引路的婶子转过一道海棠花门,脚下是青灰、月白鹅卵组成的仙鹤铺地。雨丝密了些,打在回廊外的芭蕉叶上,沙沙有声。


    转过一条抄手游廊,曲折着往园子深处去,廊柱檐角挂着小巧的铜铃,风过时只轻轻“叮叮”两声,就被雨声盖过了。


    走了好久才转过廊角,见到一方莲池,池边是赤色栏杆的美人靠。栏下的花砖换了海棠样式,四瓣海棠与芝花交错铺展,砖缝里还嵌着光滑的白石子,远看倒像落了一地的花瓣。


    雨打芭蕉,檐角铃响,风吹莲池完全做到了一步一景。


    现代的园林雨中已经是巧夺天工,可卫锦云第一次见这么美的私家园林。


    她很快寻思着日后赚到钱了,一定也请一帮香山帮匠人造一个!


    用来养老也成啊。


    卫锦云的目标此刻从开好铺子,


    进而转变为在平江府买套房。


    “这院子好大啊,还很好看。”


    卫芙菱与卫芙蕖生怕错过回廊上的每一幕景色,眼睛不断地瞧着四周。


    前面的婶子听了姐妹二人只是笑,“说出来怕卫小娘子笑话,我们姑娘还没起呢这客人都来了好几位了,我再去叫叫她,后头就是厨房,卫小娘子自便。”


    吕兰棠除了与姐妹相约出门,每日雷打不动地睡到午时,才会悠悠转醒,爬起来用饭。


    眼下茶会推到了午后,对她来说便是来得正好。


    睡会,再睡会。


    这条回廊并不接着客人那端,但垫脚一望,确实能见到不远处的几位执着团扇的倩影。


    想来都是吕兰棠的好姐妹,也不知哪一位是她的六月目标对象。


    卫锦云和妹妹们并不多作停留,让几位仆人带着,进厨房去了。


    厨房足有卫锦云铺子的三个大小,灶台上收拾得极其干净,不同的锅和蒸屉放在显眼位置,但工具齐全,任凭卫锦云大展拳脚。


    灶台里的火烧得正旺,锅里热水翻滚,冒着腾腾白汽。


    “卫小娘子,你看还缺什么?随时叫我们。”


    几位仆人放下她们的东西,眼神还不忘落在她的两位妹妹身上。


    “不缺,我们都自己带了。”


    卫锦云在她新制的两只花边竹篮上垫上油纸,从拉杆箱中拿出一大包虾片倒上去,“劳烦将这零嘴给各位娘子们拿去,先尝尝。”


    她又重新用油纸包了些,“这两包是给各位姐姐的,也请尝尝。”


    仆人相互瞧了几眼,立刻笑着手下答应,“好说好说,我们这就给姑娘们拿去。”


    往日请茶点师傅来府上做点心,哪有她们的份。也只有等主家茶会完了,剩下的能尝上两块。


    这卫小娘子竟还能在茶会前顺道给了她们一份零嘴吃,果真如棠姑娘日日念叨,是个好相与的。


    几人的年纪也不大,高兴地收了零嘴,提篮上菜去了。


    卫锦云用攀膊绑好衣袖,在一旁的轩窗下支开案几。卫芙菱与卫芙蕖顺势绕到她的两侧,将东西都规整好。


    “小心将裙子弄脏了,不出去玩吗,方才还说这院子好看呢。”


    卫锦云拾掇着白玉枇杷,二人也要帮忙剥皮。


    “吕姐姐邀请我们来做客是一回事,帮不帮姐姐又是另一回事。”


    “姐姐记得做完糕点再喝一碗药羹。”


    卫锦云投降了。


    怎么会有妹妹随时随地掏药羹啊。


    她订做行李箱,是为了让她们放了食盒瓦罐装药羹的吗!


    白玉枇杷被姐妹三人剥去薄如蝉翼的皮,果肉莹白如玉。


    卫锦云将它们切成小块,入锅时加了些冰糖,架在火上小火慢煨。


    杨梅要用石臼杵成泥,混入牛乳与蜂蜜,要浇在刨得细白的冰沙上。今日她秤了五斤的冰,可供她随意挥霍。


    但刨冰化得快,得且做且上。


    吴地人向来爱紫藤花,大多庭院里都会栽种。文人爱它的紫气东来,姑娘爱它的细腻浪漫。


    更何况,这花还好吃呢。


    江南之地,见到漂亮的花,总要想想它长得真好看呐,画下来,写下来。


    再者它能吃吗。


    新鲜的紫藤花要用黄糖与蜂蜜腌过,挤去水分。准备的水油皮与油酥与荷花酥与异曲同工之妙。


    水油皮包油酥,反复擀折如纸,裹上花馅后又刀在其上划花纹进炉。


    最后是改良版的素醒酒冰。


    新沏的水月茶,茶汤混进融化的琼枝液里,搅匀了,倒进模具。


    卫锦云瞧了这么多年的报恩寺塔,早已经将它的飞檐翘角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最近几日闲暇时,刻了几个报恩寺塔的模具。


    倒进去时还冒着热气,放进冰块冻上。届时取出来时轻轻一磕,一座玲珑的小塔便立在白瓷盘里,碧色通透。


    茶会的糕点不在于多,而在于精妙与细品。


    与平日里自己在家时不同,自然不是冲着肚饱去的,大多都是品茶闲聊时的作配罢了。


    待忙完这些,卫锦云将出炉的晾凉,剩余的放冰块里冻着,晃晃悠悠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半时辰。


    这儿离天庆观前并不远,眼下离茶会的时间还早。卫锦云叫上姐妹俩,准备回家用饭。


    这才出了厨房,绕过两条回廊,就听见不远处咋咋呼呼的闹声。


    “今日吕夫子批改卷子真快啊,我‘嗖’的一声便踏进来了!”


    “我今日作的这首诗真是绝妙,日后后世议论我起来,定是要唤我一声‘唐子’。”


    “刚刚好第十名,这就是我,一位高手的控分。”


    “吴兄,你揣仨鸡蛋饼干啥呢!”


    不走通女眷那里的回来,众人恰巧就遇到了卫锦云。


    这些人都是她瞧着眼熟的,除了吴生,便有日常拿着折扇扇风,唤作唐殷的,还有另一位祝兄祝芝山。


    “卫小娘子去哪里?”


    吴生揣着鸡蛋饼,“吃饼吗?”


    “哎唷我的天爷。”


    唐殷扇了扇风,“我还以为是买给我吃的呢,想来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我就不吃了。”


    卫锦云并未接,一手拉一位妹妹,“我回家用饭。”


    “吴兄这鸡蛋饼不如我来吃吧!”


    不等她走两步,吕兰棠从另一条回廊处飞奔而来,偏髻倒是梳得规整,但像是来不及簪簪子似的,没有带半点首饰。


    她一把拉过卫锦云,“起晚了起晚了,哪有叫了点心师傅还让她去外头吃的,你来我这儿吃。”


    容不得卫锦云拒绝,她拉扯着她的胳膊,一步一步挪。


    “我能吃吗吕小娘子?”


    “你不是吃鸡蛋饼吗?”


    “鸡蛋饼要是这么好吃,子为什么不吃呢。”


    “”


    卫锦云一向觉得她的力气已经是极大的了。


    怎的吕兰棠的也这么大?


    即便吕兰棠再三开口,她自然是不会真跟着她坐一桌。吕兰棠是主家,她是被聘的师傅,今日是她第一次接受茶会的聘请,再熟识也要分清场合。


    毕竟日后她还想有机会多接些茶会,给她的铺子攒装修钱呢。


    吕兰棠没了主意,但她又想交卫锦云这个朋友,便让仆人们再开一桌,顺道一块叫上了几位阿翁的学生。


    “棠棠,府学门口那位点心西施来了吗?”


    娇慵的声音从正屋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紧接着,一个穿着青色褙子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


    她瞧着年纪与吕兰棠相仿,但眉眼间自带一股矜傲。


    周竹清一样梳着偏髻,簪着点翠珠花。


    她五官精致,下巴微抬,盯着卫锦云的目光带着一丝打量。


    “你不请茶楼里的点心师傅,又不买徐记,还叫我来,够无趣的。”


    她不过才说完,就被身旁一道脆生生的声音打断。


    “姐姐请用正常语气说话。”


    她身侧一个小身影“咚”地放下手里的茶盏。


    周摘月瞧着不过七八岁,穿着一周竹清一样的青襕衫,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绑了根青色发带。


    “姐姐的语气听起来不正常吗?”


    周竹清捏了捏她的脸。


    “不正常。”


    周摘月慢条斯理道,“夫子说,待人要温良恭俭让,你方才既不温也不恭,还阴阳怪气难道说,那一篮子上过的唤作‘虾片’的东西,姐姐‘咔滋咔滋’的,没有吃半篮吗。”


    周竹清叫妹妹戳破,黑了一张脸。


    “让你带摘月来。”


    吕兰棠笑得捂着肚子,“哎唷,好摘月,让棠姐姐亲亲。”


    其他几位姐妹也都捂着团扇笑。


    席上备了银鱼炖蛋、六月黄炒毛豆、酱烧狮子头等十多个菜。


    卫芙菱咬着半个狮子头,偷偷向卫锦云窃窃私语道,“太可怕了姐姐,那里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蕖姐儿平江府真吓人啊。”


    卫锦云


    听了这话,也笑得肚子疼。


    那,确实像。


    “好好吃饭。”


    卫芙蕖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脑袋盯了她们俩一眼,轻咳了声。


    卫锦云和卫芙菱只觉周遭一冷,认真低头扒饭。


    像啊。


    太像了!


    约莫扒了有一刻,有人往卫锦云的肩上拍了拍。她一挪头,见陆翎香端着碗凑了过来。


    “香香?”


    卫锦云咬着排骨含糊不清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是我咯。”


    陆翎香使劲地盯了身旁的吴生许久,直至他费解地挠了挠脑袋,给她让出了空位。


    她大马金刀往卫锦云身旁一坐,“棠棠是我朋友啊,她邀请我来的。见你在这无聊,我来陪你吃。”


    卫锦云这一桌都是她的顾客朋友们,他们“之乎者也”的,她听得脑袋昏昏,堪比从前高中课堂,险些吃睡着过去。


    眼下陆翎香一来,她终于有了几分精神。


    “我二哥也来了噢。”


    陆翎香像是来了自己家一样,把桌上的每一样菜都往姐妹三人的碗里夹了又夹,“就是人跑没影了,不知哪里去了。”


    陆岚本是不来的,他不爱往热闹的地方钻。只是听见陆翎香说李翔也会去。


    好小子,是那个从小跟在她妹妹身后,扬言长大以后就要娶她的李翔吗。


    恰逢休沐的陆大人骑上马就跟来了。


    “其实清清人挺好,就是说话难听。”


    陆翎香咬了一口鸡腿,“日后熟了你多骂她两顿便好了有时候她狠起来连自己都骂。我跟你说,我二哥他”


    有了陆翎香作陪,这顿饭便没有那么无趣,她已经将二哥小时候如何上树,如何掏鸟的事都聊上了。


    待用完饭,卫锦云便回厨房去准备杨梅牛乳刨冰。


    饭后一酸酸甜甜的甜点,用着用着,就又开胃了。


    毕竟人有两个胃,吃饭一个,零嘴一个。


    煮开放凉的牛乳放在盖了湿布的冰块里,过了两个时辰,已经冻上了一半。卫锦云拿铜刨子抵在牛乳冰上,慢慢研磨,雪似的牛乳冰屑簌簌落在瓷碗里。


    且磨且上。


    牛乳化得快,卫锦云磨上一碗,仆人就要端出去一碗。


    “才用完饭,我吃不下,不就是一碗酥山嘛。”


    周竹清瞥了杨梅牛乳刨冰一眼,“尝一口,也不是不行。”


    白瓷碗里,刨冰像蓬松的雪絮般。碾碎的杨梅果肉碎粒嵌在里头,汁水顺着冰屑往下淌,其上还嵌了两颗新鲜的杨梅与两片薄荷叶。


    光是模样就已经引人注目。


    周竹清舀一勺送进嘴。


    牛乳冰的醇香先在唇舌间弥漫开,混着蜂蜜的甜润。与冻硬的酥山不同,雪絮一样的刨冰在舌尖化得极快,凉意顺着喉咙往下钻。


    杨梅的酸鲜很快涌上来。东山西坞杨梅果肉细软多汁,咬破薄薄的果皮,丰盈的汁水瞬间涌出来,酸甜交织。


    “姐姐不是尝一口吗。”


    周摘月慢条斯理地用勺子慢慢擓,紧接着慢慢抬头,“不要吃完了从我碗里窃!”


    “来府学读书的日子真美妙。”


    祝芝山一口接一口,“我爱读书,夫子家什么时候再办茶会,再请卫小娘子,我还能控分。”


    吴生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尝,连整个刨冰化成一碗牛乳了,还没有尝完。


    唐殷一口干了,从吴生的碗里舀了一点,说是没尝出什么味,他再尝一口。


    待所有人的刨冰上完,卫锦云已经感觉不到右手的存在了。


    锻炼臂力这件事,任重而道远。


    待她回到院里稍作休息,雨已经慢慢停止。雨后的回廊带着丝丝的凉意,案桌已经收拾摆好,吕兰棠与几位姐妹正煮茶点茶。


    吕兰棠手拿茶筅,先以细流沸水注盏,水月茶的茶末在水中慢慢舒展。


    她的手腕极其灵活,茶筅贴着盏壁搅动,由慢加快,竹丝与瓷盏相触,沙沙作响,白沫从盏底逐渐漫上来。


    周竹清自然是不愿意输的。


    她已备妥第二盏,沫饽正泛起白色。她取过茶匙,悬在沫上轻点,慢慢灵巧地一点一划。


    先勾出远山横黛,再扫过云气缭绕。最后,用茶匙尾端轻压,竟在山间压出几痕垂着的枝丫,茶匙掠过,转瞬成了一串紫藤。


    这样厉害的茶百戏让卫锦云当场看得出神。


    她的手指到底要多灵巧,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勾勒出一幅画。


    “我给周小娘子作首诗吧,我在茶楼里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师傅。”


    “那么话又说回来,我爱在府学读书,下个茶会到底什么时候办呢。”


    “别看了别看了,来看我嘛。”


    陆翎香将看茶百戏看入迷的卫锦云拉过去,“我不会点茶,我会别的。”


    这儿有棵粗壮的香樟,樟叶浓密,倒是有些遮住园林的一步一景了。但吕夫子一本正经地与旁人解释,他买这宅子时,这香樟就在这儿,瞧这树干想来已经百年,说不定成精了。


    这样的树是佑家宅平安的,可不能乱砍。


    学子们一边听吕夫子介绍,一边准备为这棵大香樟作诗一首。


    陆翎香嫌裙裾碍事,早把裙摆掖在腰侧,一身利落的短打,正对着廊柱张弓搭箭。


    “嗖”的一声,箭矢擦着廊柱飞过,钉在远处的靶心。


    “哇。”


    卫锦云倚着身旁那棵大香樟,拍手叫好,“好准!”


    陆翎香被她这一声“哇”叫得更来了兴致。张弓搭了三支箭,全然正中靶心。


    卫锦云寻思着她算是来对茶会了,这儿每一位人都在不同领域绝顶厉害。


    要不怎么说古人会得多呢。


    “这是我二哥送我的弓,还不错。”


    陆翎香练完箭,小心地擦了擦弓箭,“我和二哥的剑法是阿翁教的,阿翁厉害卫小娘子再多做几块点心,我再去二哥那里换把弓。”


    “陆姐姐可以教我吗?”


    卫芙蕖站在卫锦云的身旁,盯着她那把弓。


    “蕖姐儿不是喜欢读书嘛。”


    陆翎香揉了揉她的脑袋,“拉弓要用很大的力气。”


    “没事,我可以学。”


    卫芙蕖淡淡开口,“这样以后遇到什么坏人,我就可以直接像陆姐姐这样张弓搭箭,省得我姐姐溜进河里了。”


    卫锦云转身溜进厨房。


    她再也不溜进河里了,不然得被妹妹念叨一辈子!


    香茶被配酥点,最为美妙。


    除了新制的紫藤花饼外,卫锦云还分别用茉莉绿豆糕、荷花酥、枇杷酿组成宋时糕点做法的四大特色蒸、烤、炸、煮对应它们的讲究酥、糯、甜、香。


    这四样不同做法的糕点被放置在同一个竹编花碟中,用花点缀,人手一份。


    品茶时,每尝一道,就能品到完全不同的风味。


    “好吧,我承认卫小娘子的点心确实不一般。”


    周竹清瞧着这些极其用心的糕点,伸手拿了一块紫藤花饼。


    紫藤花饼还带着余温,酥皮一口就往下掉渣。


    舌尖漫开紫藤花独有的花香,混着烤出的酥香。内馅是细腻的莲蓉裹着细碎的花瓣,软糯里带着点微涩的花味,中和了莲蓉的甜,倒显得清爽起来。


    整个紫藤花饼并不甜腻,既不会盖过花香,又让每一口都有回甘,唇齿留香。


    “行吧,棠棠你赢了。”


    周竹清呡了一口清茶,“但是,不哄我你就完蛋了。”


    她双臂抱胸,看向一旁塘里的莲花。


    “喏,再给姐姐吃一个枇杷。”


    周摘月将碗中的枇杷分给她。


    “这就认输了,还没上完呢。”


    吕兰棠自得其乐地摇了摇团扇,“莫急莫急,我们一会再品品。”


    “还没有?”


    周竹清晃着藤椅,“这四个点心下去,都快吃饱了,甜吃多了,会腻的。”


    卫锦云自然也考虑到了点心会腻这一点。


    待茶会到了申时,最后一道端上来改良的素醒酒冰,用水月茶茶水的同时,在成品上撒了盐渍梅子碎。


    甜咸交织,等于肠胃永动。


    “棠棠,这道我可以吃了吧。”


    吕夫子瞧着自己的学生与孙女们尝了一道又一道茶点,而自己只能眼巴巴盯着,已经泪淌三千里了。


    “嗯。”


    吕兰棠应了一声。


    报恩寺塔模样的素醒酒冰,又混了水月茶,冰棱莹绿如冻玉,飞檐翘角细得透亮,倒像把真塔缩了,浸在冰里。


    “像,又不太像。”


    吕夫子使劲端详着面前精致的点心,“但一瞧就是我们平江府的塔嘛。”


    卫锦云在一旁笑了笑,那自然是不同的。


    这时的报恩寺塔为九级,她在现代熟识的这座塔重建过多次,风格偏向晚清。


    这是卫锦云这两日摆摊时仔细瞧塔,又结合脑海里现代的印象刻出来的模具。


    吕夫子高兴地尝了一口,盐渍梅子的咸香混着水月茶的香味渐渐在唇舌化开,塔影在碟中晃了晃,似有风从塔檐掠过。


    “棠棠的茶会,请到点心大师傅了。”


    他捋了捋胡须,当场取来琵琶弹了一段。


    “夫子,夫子他竟然会弹琵琶。”


    吴生瞪大了眼睛,“他不是一向瞧不上,多弹筝与琴这类乐器。”


    “谁说的,为师只是弹得少而已棠棠的琵琶就是我教的。”


    吕夫子顺带将吕兰棠那份素醒酒冰一块吃了。


    众人闲聊攀谈,茶会慢慢接近尾声。


    院里欢声笑语渐渐平息,只余下碗碟收拾轻碰的声响。众人三三两两聚着,意犹未尽地讨论着方才那几道惊艳的糕点。


    卫锦云特意用油纸又包了虾片与几块点心,取名“茶会伴手礼”,人手一份。


    “吴兄,你怎么就吃这么些。”


    唐毅瞧见吴生的点心篮子里几乎未动,又全部塞进油纸包。


    “带回去给我娘尝。”


    陆翎香怎么都寻不到陆岚,却依旧特意给他留了一份,摆在桌上。


    卫锦云忙着回厨房收拾残局。


    厨房的回廊上,周竹清的身影踟蹰不前。她手里那柄团扇此刻无精打采地垂着,连扇面都被她指尖捻得有些发皱。


    她探头向厨房里张望一眼,而后缩回廊柱的阴影里。


    “姐姐想说就说嘛,我玩去了。”


    周摘月瞧了她一眼,向不远处的姐妹二人招了招手,“不要说不好听的话。”


    她在茶会时主动过来与卫芙蕖和卫芙菱打招呼,眼下已经叫得上名字,谈些书上的学问了。


    “知晓了,你别念叨。”


    妹妹一走,周竹清终于挪到了厨房门口。


    她往里走了两步,清了清嗓子,想了一阵后开口,“卫小娘子收拾呢。”


    “嗯。”


    卫锦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那个”


    周竹清的指尖又开始无意识地捻着团扇,“你今日的点心挺好吃的,尤其是那道像酥山似的点心上头淋的酱。”


    “杨梅酱?”


    “对,杨梅酱!”


    周竹清语速快了一点,眼睛瞥向其他的地方,就是不看卫锦云,“尝起来非常特别。”


    卫锦云倏然一笑。


    杨梅酱有什么特别的,作为平江府人的周竹清,想来年年都能吃到杨梅。


    “姐姐你快说啊!”


    周摘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行吧。”


    周竹清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决定开口,“方才是我唐突了,不应开口取笑你。”


    “你取笑我了?”


    “是啊。”


    “点心西施吗?”


    “嗯”


    “不是挺好听的。”


    卫锦云用手巾擦了擦手上的水。


    “你很好,棠棠与我说了你妹妹的事,明日我带她们去向夫子引荐,你且放心。”


    周竹清身形稍稍一滞,又很快接道,“你有空可以常来我家宅子玩,下次我可以聘你做茶会的点心师傅吗?”


    “没有问题!”


    卫锦云听了新茶会单子,兴奋地想一跃而起,她期待地搓搓手心,“那请问是什么时候呢。”


    “明年春日里。”


    “”


    吕兰棠几位姐妹说好了,春假秋冬各占一位组织茶会,还有两位负责外出游玩事宜。


    而周竹清恰巧轮到春日。她今年的茶会,才办过。


    二人又聊了一阵,卫锦云在攀谈中终于领略到方才陆翎香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狠起来真连自己都骂啊!


    她也没怪她啊。


    “姐姐,我的毽子踢树上去了,你快帮我瞧瞧。”


    待卫锦云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已是黄昏。她和周竹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拖着拉杆箱走到方才的回廊时,周摘月正朝着周竹清招手。


    她怕茶会无趣,自己带了毽子来玩,眼下正与卫家姐妹二人比赛踢毽子。


    奈何卫芙蕖并不擅长,她与卫芙菱教了许久。


    在卫芙蕖说了几声“别念叨了,知晓了”后,她“嗖”的一声,将毽子踢飞上去。


    “姐姐去替你找根棍子弄下来。”


    周竹清瞧了一眼茂盛的香樟树,太阳已经落山,也看不清毽子到底踢去了哪里。


    “这儿都是回廊,去哪里找棍子。”


    卫锦云放下拉杆箱,笑了笑,“用不着棍子,让我来。”


    先去周围找了一趟棍子未果的卫芙蕖才走回来,就瞧见了卫锦云跃跃欲试的身影。


    她完全知晓她想做什么。


    “姐”这个字还未喊出来,人已经上去了。“呲溜”一声,如猴般迅捷。


    姐姐是不下河了。


    她上树了!


    “菱姐儿,明日姐姐的药羹不安排莲子羹了,你觉得呢?”


    “赞同,就吃掌柜娘子推荐的龙胆草粥吧,苦苦的,让人很安心。”


    姐妹二人站在香樟树下,瞧着顶上蹿没影了的姐姐。


    无奈摇头后再次达成共识。


    也不知到底是活了几百年的香樟,夏日枝叶繁茂,卫锦云在抓着树干找了一会,根本没瞧见毽子的影子。


    她继续往上攀爬几根,可再往上的浓密树影里,忽然出现半个身影,将脑袋微微偏向右边,盯着她。


    四目相对。


    面前之人穿着一身红黑劲装,同色发带束着高马尾。眉骨利落分明,十分英气,眼窝不算深邃,却盛着一双绿潭般的碧眼。


    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发梢随他的动作轻扫,几乎要扫到卫锦云的脸颊上。


    他的手上还执着一块她做的紫藤花饼,一旁的树枝上挂着她盛点心的竹篮。


    一瞬间,多个念头在卫锦云的脑海里交织。


    颇俊美。


    他在吃她做的点心。


    但,很诡异啊!


    她喉头滚了滚,握着树干的手紧了几分,随之呐喊。


    “树上有,有个人!”——


    作者有话说:炸虾片想复刻可以用木薯淀粉,更好凝固,宋没有木薯,真的是香香脆脆的哦。


    吕夫子的园林中花街铺地,一步一景只是苏州园林的一隅,可以来江南瞧瞧[彩虹屁],5月的东山枇杷与杨梅,很好吃。


    陆大人:她看清我了。[爆哭]


    锦云:这谁![害怕]


    第24章 遭了猫妖


    陆岚本是来寻跟在小妹身后那个小子,唤作李李什么来着。


    此人的名字并不重要。


    他来得早,在吕宅坐了一阵后,也未见有旁人跟在小妹身后。他向来不太喜欢热闹,便出门巡街去了。


    即使是休沐,陆岚一上马就立刻生出一种上值之感。


    他绕着平江府巡了半日后,已是黄昏。


    好在小妹除了每日爱念叨他外,还算有些良心,替他留了今日茶点。


    他吃点心的同时,还是想顺道寻寻那唤作李什么的,他人到底在不在吕宅。


    香樟生得高耸,可休憩,可寻人。


    他才在树上倚了一会,便听身侧的树枝簌簌作响。他俯下身子去瞧,却见浓密绿樟间,探出个脑袋。


    她鬓间只簪了两朵莲绒花,几缕发丝被她挂在耳旁。抬眼时,两弯眉毛先动了动,眸色映晚霞,亮得很。


    是她呀。


    真巧。


    陆岚平日里审犯人,能变着法从他们的嘴里套出些东西来,到了此时,却忽然不知要说出一句什么话。


    她盯着他的脸愣了一会,似乎才缓过神,忙攥出身旁的枝条,声音如她那日抓假讼


    棍那般洪亮。


    陆岚眉心稍稍动了动。


    他难道与那假讼棍是一样的吗。


    还是他生得可怕了些。


    他收了收眼中的锐利,轻声开口,“别怕。”


    卫锦云听了这声,将方才偏过去的脑袋,又重新转了回来。


    “你在找这个?”


    陆岚一伸手,够到了不远处那个明晃晃染了色的鸡毛毽子,放在手中拿到她跟前。


    卫锦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给你。”


    见她攀着两旁的树枝,也空不出其余的手来接。陆岚也没多想,便轻轻一放


    放她脑袋上了。


    晚霞将这几根彩色的鸡毛照得发亮。


    陆岚的唇角微漾,拿起身旁装点心的竹篮一跃,便跃上了墙角一隅,翻身走了。


    卫锦云自然不是顶着鸡毛毽子下树的。


    香樟旁的几棵榴花树开得茂盛,遮住了陆岚的身影,只有几声沙沙的枝丫响动。


    卫锦云将毽子还给了周摘月,周竹清忙拿出手绢来替她擦汗,“瞧把我们卫小娘子累的,脸憋得这样红。”


    “想来是热的。”


    周摘月道了声“谢谢”,飞奔到不远处的石桌前,给卫锦云砌了一碗茶。


    累吗,热吗。


    卫芙蕖想了想,怎的家里的大槐树与这棵香樟无一般,姐姐上下很麻溜呢。


    卫锦云拿着周竹清的团扇对着脸扇了好一会风,才与众人告辞,带着两位妹妹归家。


    “姐姐,上面真的有人?”


    方才好几位仆从爬上去,都没有找到树上的人影。卫芙菱走在卫锦云的身边,开口询问。


    “菱姐儿,不如改日我们去寒山寺拜拜吧。”


    “怎么了?”


    卫锦云似是苦着一张脸,叹了口气后慢慢开口,“我怕是遭了猫妖了。”


    还是绿眼睛的。


    “上树,果真与下河一样凶险。”卫芙蕖跟着在一旁“唉”了一声。


    “等会儿,为什么我们走山塘街这条路?”


    卫锦云晃了晃脑袋里那个红黑的身影,反应过来时,已为时已晚。


    二人齐声应答,“买龙胆草粥。”


    这脸更苦了。


    晚霞彻底没了踪迹,山塘街的灯笼便依次点起来。卫锦云虽来平江府有一段时日,却从未来过山塘夜市。


    姐妹三人刚避开挑着担子的卖花人,就被街角纸扎摊的萤灯勾住了眼。


    萤灯是用细竹篾绷的,糊着半透明的纸,里头点几截特制的药捻,一晃动,像是无数萤火虫攒成团,在夜风里明明灭灭。


    “要三个。”


    卫锦云摸出银钱,让妹妹二人各挑了一盏。她们执着萤灯在她的前头引路,蹦跳着爱不释手。


    往前没走几步,桃香混着蜜甜气漫了过来。穿褐色短打的小贩正用杆秤称桃,竹筐里的桃子个个圆胖,极其诱人。


    “称上五斤。”


    卫锦云不过才说完,小贩已麻利地拣了十几个,生怕她改了主意。


    他秤杆一翘,挂着的铜秤砣晃了晃,“娘子瞧好,足斤足两!”


    待下了拱桥,便是名号响当当的徐记点心铺。它门口的队伍像是排不尽似的,挤满了人。


    木柜台后,蒸笼与泥灶正冒著白汽,芝麻酥、松子糕、枣泥麻饼码得整整齐齐。


    卫锦云每每挣上钱了,便想奖励自己,也想给家人们买些东西,何况祖母就爱吃他家的点心。


    这枣泥麻饼嘛,自然也是要来上一包。


    钱,就是挣来花的。


    待一条街走过,姐妹三人的手里除了方才买的那些,还多了艾草薄荷防蚊露一罐、梅子姜一罐、炫炒西瓜子两斤、川贝二两当然,也是逃不掉现买现喝的龙胆草粥一碗。


    妹妹们私底下到底有多少碎钱?


    回了天庆观前,王秋兰已经摇着蒲扇坐在铺子前,不知街前张望过多少次。


    孙女们跨进铺子,喊几声“祖母想我们了没”,就将在夜市上买的旋切羊白肠拿出来就晚食。


    但不过吃不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互相念叨推搡着“你吃你吃”,三个竟是眼大肚小的。


    王秋兰盯着眼前她碗里被三姐妹堆成山的饭菜,觉着平江府的日子,比在高淳镇快活多了。


    “祖母又被枣泥麻饼好吃哭了。”


    “明日我和姐姐出摊回来,还给祖母带。”


    王记木匠行的那位小哥白日里已经将两扇订做的雕花窗户给送了过来,钉好后灌了泥浆。


    他在窗框内侧装一圈木槽,就像现在的纱窗轨道。木槽宽度刚好能卡住粗纱的边缘,还预留出了可系绳的小孔。


    王秋兰将卫锦云今日带回来的粗纱裁剪好,边缘卷入细竹条,将纱框嵌入窗框的木槽中,用细麻绳将粗纱四角系在窗框的挂钩上后拉紧。


    她负责嵌,孙女俩也在一旁帮忙,使劲将粗纱拉得平整。


    如此一来,除了前些日子比较粗粝的修缮,铺子里最精致好看的,竟是二楼两扇雕花木窗。


    卫锦云站在铺子门外连连感叹,左边墨香袅袅,装修雅致,右边招幡飘扬,香气扑鼻。


    她的。


    两扇好窗。


    门楣上方被雨一直滋润的多肉,倒是像她家铺子的招牌似的,长得不错。


    “卫小娘子,你在叹什么气呢?”


    自从见卫锦云下河捉人后,张仁白拍手钦佩的间隙,也与卫锦云的话多起来。


    毕竟是连着一道墙的交情,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眼下主动开口时,脸也不红了,音也不颤了。


    “我正思量着铺子的修缮。”


    卫锦云再次瞧了他家文房四宝店一眼,“不知张公子家的铺子,请了哪位匠人设计,瞧着素雅又清和。”


    “问这个呀。”


    张仁白思索了会,“这是我爹娘请的师傅,我记着好像是西北子成街的周师傅。”


    卫锦云来了兴趣,打听道,“不知这师傅工价如何?”


    “不算料子,许是花了五十两吧。”


    卫小娘子主动开口询问,张仁白热情起来,“我给你引荐,我这认识”


    “不见!”


    卫锦云斩钉截铁。


    五十两,也就是她风雨无阻,不辞辛劳,摆摊一年吧。


    还是不包料!


    这年头请个设计师,也这般贵价?


    见卫锦云的笑容忽然停了,张仁白的话到嘴边,也跟着戛然而止。


    他想着与她多说两句,便转化话题,“今日那唤作‘虾片’的东西,味道极好。”


    这零嘴一嚼似是停不下来,吃进肚里也如吞了气不止饥饱。还未等铺子里头客人上门,张仁白一边看书,一边咀嚼,一片也没给客人留。


    “嗯,我明日还给张公子送。”


    “好!”


    张仁白喜上眉梢,每每与卫小娘子攀谈,都自觉有些心跳如鼓。他想了一会,慢慢开口,“再过半月,我爹娘便从老家回来,届时,届时”


    “回来啦?”


    卫锦云滞了一会,“挺好。”


    家中围墙,也挺好。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卫锦云便回铺子里头收拾东西去了。


    “仁白哥哥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孟哥儿手中拿着卫锦云给他买的萤灯,和卫芙蕖卫芙菱二人,在三家铺子面前瞎转悠。


    “你这萤灯”


    张仁白捧起孟哥儿手中的萤灯,“挺好。”


    吕宅的茶会聘金是六贯,去除近两贯的成本,卫锦云到手四贯。摆摊每日的毛利为三百余文,除去生活花费,木料尾款,再加上张仁白那儿月底的结账。


    卫锦云一个月约莫能攒下十五贯的钱。


    等手里多些闲钱,她才能考虑铺子的精装修问题。卫锦云将这些日子挣的钱分成好几份,放在铺子的不同地方。


    今日买的枇杷和杨梅还有剩余,这些新摘的好东西一隔夜就失了风味。


    竹篮里的杨梅紫黑饱满,她取了碗清水,撒盐将它们浸泡一刻


    后清洗干净,放进竹匾铺平,在屋檐下晾晒。


    枇杷自然也用同样的方法洗净。


    卫锦云坐在凳子上,取过小刀,挨个削去枇杷蒂,对半剖开,剜去中间的核。金丸似的枇杷果肉便落在碗里,堆得渐渐冒了尖。


    砂锅架在泥炉上,她将枇杷肉倒进去,用调羹慢慢搅动熬煮。


    摊贩们为了让枇杷们显得更新鲜,特意留着不少枇杷叶。新鲜的枇杷叶洗净煮开,澄澈的紫色浆液自然也要与黄糖一块混进果肉里头同煮。


    枇杷果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起细泡,果香蔓延。


    卫锦云守在砂锅旁,时不时用调羹背压碎煮软的果肉。待调羹提起时,稠汁能拉出细细的丝,她才熄了炭火,加入用石臼捣磨过的川贝。


    从前祖父便是这样熬川贝枇杷膏,即便不是秋冬,也能偶尔冲泡一碗,又甜,又清新润肺。


    她这铺子毕竟是以旧翻新,打扫得再干净,总是放了多年的。铺子要多通风,人的康健自然也要跟上。


    在放凉前,她分别擓了四勺,冲了温水。祖孙四人一人一碗,在甜香气里回床安睡。


    卫锦云睡眠浅,在睡前总要想着如何出新糕点打出名气,吸引兴趣,每日重头来一遍后,才能入睡。


    约莫亥时的竹梆子响了片刻,家中院里忽传来“扑通”一声,卫锦云忙下楼去查看。


    院里清清静静,似是没什么异常。她走到墙根处,见她嘱托泥瓦匠们在围墙上铺的碎瓷片掉落了几块。


    她将碎瓷片捡起,防止日后妹妹与祖母踩到,才重新上楼睡觉。


    从阊门买的茉莉还有剩余,卫锦云给自己放了个假,不去逛阊门集市,便起得晚了一些。


    待她下楼时已是巳时两刻,两个妹妹正凑在王秋兰身旁低头包馄饨。


    “夏至才过不久,眼下吃馄饨可赶不上了。”


    卫锦云走到三人身旁洗脸,顺带去检查昨日掉落的碎瓷片。


    这边插着碎瓷片的围墙是与李记熟食行共用的那一堵,卫锦云捡了一块,仔细盯了几眼。


    “咱们的夏至是在船上过的,这不,补上一个。”


    王秋兰低头包得仔细,“这两日天热,瞧着你们吃饭也没什么胃口,想着换换口味。”


    “祖母最好。”三人齐声应答。


    王秋兰时常包馄饨,姐妹二人早就将包馄饨的技艺学了个透彻。


    卫芙蕖用筷子挑了点馅搁在皮中央,指尖蘸了水抹在皮边,双手一捏,便是一只整齐的银元宝。


    卫芙菱贪心了些,每一只馄饨都放了不少馅,捏出个圆滚滚的疙瘩,倒像只胖角子。她往竹匾里一放,在王秋兰包的整整齐齐的馄饨堆里格外明显。


    “姐姐醒啦,等会祖母给我们煮馄饨。”


    卫芙菱指了指挺拔的胖角子,“这些大的一会给姐姐吃,姐姐多吃点,金婆婆说吃什么补什么姐姐再多些肉,身子才会更好。”


    “你那下了,一会儿准成面片汤。”


    卫芙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姐姐吃我包的,不吃面片汤。”


    “蕖姐儿坏。”


    卫锦云取杨梅扁箩的功夫,小麻雀和小蝴蝶又叽叽喳喳上了。


    扁箩里的杨梅表面已经完全晾干,除了按压会渗出汁液,不留其他的水痕。


    卫锦云取了个坛子,将杨梅慢慢倒进坛中。一层杨梅,一层黄糖,依次堆叠满,最后再灌上稍微烈一些的秋露白酒。


    最后她取过几张桑皮纸,在坛口叠了三层,用细麻绳绕着坛颈缠了几圈,勒紧。


    杨梅酒果香醇厚,拣出里头的杨梅单吃,还有止泻疗效。她小时候一肚子疼,祖父就从酒坛子里舀一颗杨梅给她吃。


    辣辣的,甜甜的,吃完就不疼了。


    堆积的枇杷与杨梅,终于全部被她努力消耗完毕。


    待卫锦云泡完杨梅酒,煮得馄饨也好了。


    刚出锅的馄饨浮在碗里,薄皮裹着肉馅,只只饱满。


    吹开热气咬一口,皮滑鲜嫩,馅里的鲜汁也慢慢散开。煮馄饨的汤底放了王秋兰称的白虾干与紫草,鲜香醇厚。


    当然,卫锦云面片汤吃了,包得仔细的也吃了,在两位妹妹间保持平衡,撑得自己几乎走不动道。


    待蒸上她的糕点,她便在藤椅里摇摇晃晃消食,顺道喝一碗妹妹买来的百合桂圆羹。


    吃完她们包的馄饨后,她可终于能享受到甜羹的待遇了。


    卫锦云本想来平江府后得空了,自己去医馆开些补药,或是煮些药膳补身。眼下可好,完全不用她自己瞎操心。


    人常说啃老,她美滋滋啃小。做到出门靠自己,在家靠妹妹。


    半睡半醒间,隔壁传来吵吵嚷嚷的声响。卫锦云出了铺子,也顺道给张仁白送点心。


    原先来过李记熟食行的几个男人堵在门前,“赵香萍,今日三十,欠债还钱的日子到了!”


    赵香萍站在门口,护着孟哥儿,她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坚定。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便有一位男子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他身着一袭干净利落的蓝布长衫,面容清秀,身形挺拔,不紧不慢地走到众人面前。


    为首的男人见状,笑嘻嘻道,“赵香萍,这是你新找的贼王八?怎的不过半年就遭不住了,不要那李大胆了?”


    展子明声音沉稳,并未在意男人的话,“在下为赵香萍聘请的讼师,她与丈夫李大胆的和离文书已递交给府衙,很快就会有结果。按照大宋律法,和离后夫妻债务划分明确,她丈夫在外所欠债务,与她再无干系。”


    男人冷哼一声,见他不过白面书生一位,满脸不屑地反驳,“和离文书?你说有就有?拿出来让我们瞧瞧!”


    展子明继续道,“文书前日才递交,还在府衙走过程,但各位若不信,大可随我去府衙当面对质,问问大人这债务该如何处置。若耽误了府衙办案,你们可担待不起。”


    这话一出,男人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相互对视。他们不过是受雇来催债的,真要闹到府衙,心里也直发怵。


    为首的男人咬咬牙,还想逞强,“去就去,谁怕谁!别以为你几句话就能糊弄我们!”


    展子明向前一步,眼神凌厉,紧紧盯着为首的汉子,冷冷道,“我打听过,知晓你们多次上门滋扰,这已然违反大宋治安条例。真到了府衙,先得问问你们的罪,蹲上个牢。届时,你们这催债的差事也别想干了。”


    卫锦云在一旁倚着门听得真切,这才是位好讼师应有的样子嘛。不过这样的讼师,百个中不知能不能抓出一个,也不住赵婶是从哪里聘来的。


    僵持片刻后,为首的男人狠狠地瞪了展子明一眼,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算你狠!咱们走!”


    说罢,他便带着手下几个男人灰溜溜地离开。


    赵香萍瞧见卫锦云,满面愁容烟消云散,她立刻笑着朝她招手,“卫小娘子,来赵婶这吃熝鸭腿,才出炉呢。”


    肚里的馄饨已经撑得卫锦云走不动道,她刚想摆手拒绝,手一抬,熝鸭腿便已经塞进她的手里。


    在赵香萍和孟哥儿期待的眼神中,卫锦云张口撕咬,吃得喷香。


    想来今日摆摊过后,她要向妹妹申请吃上一碗山楂陈皮饮消食了。


    “这便是我原先向你介绍的那位抓了假讼棍的卫小娘子了。”


    赵香萍拍了拍卫锦云的肩膀,向眼前的男人介绍。


    “你就是那位下河淹人的飒娘子?”


    展子明愣了愣,随即脱口而出。


    竟这样年轻吗?


    “是啊,她就是那位下河淹人的飒娘子。”


    卫芙蕖和卫芙菱在卫锦云身旁齐声重复,偏着脑袋盯她。


    卫锦云听着这语气,险被熝鸭腿呛晕过去。


    “这位展讼师,是原先调查那讼棍案子时,陆大人身旁上门问话的一位副官与我介绍的。”


    “在下展子明。”


    展子明自知方才有些失礼,朝卫锦云作了个揖。


    “嗯,是位好讼师。”


    卫锦云与展子明随意说了几句


    话,便回了铺子。


    这好讼师说话文绉绉的,与她的顾客们无一般,听了让人昏昏欲睡。她还有大事要做,可不能马虎。


    卫锦云今日除了去府学门口摆摊,还要将两位妹妹送去周家面试。若是真能进了,两份束脩还要花上不少银钱。


    她给妹妹们重新梳了头,将糕点装进她的小推车里,眼里冒铜板的精光,出发了。


    *


    “二哥,你咋偷人竹篮呢?”


    陆翎香一大早起身,走到前堂时,见桌面上摆着一只竹篮极为眼熟。


    她凑过去瞧了一眼,见竹篮底下刻着“云”字。


    这不就是昨日茶会上卫小娘子用的竹篮吗。


    她给二哥留点心,也不是叫他将旁人的竹篮给提溜回来的。


    “那我去还。”


    陆岚坐在太师椅上,手托举着下巴,“天庆观前那儿,对吗。”


    “我发现二哥最近你愈发吃饱了撑的。”


    陆翎香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昨日茶会也是备了油纸,又有叫作伴手礼的可以装点心,你别跟我说,这是你不小心提回来的。”


    “嗯,不小心。”


    陆岚点了点头,站起身。


    “又这么早出门,不吃母亲做的朝食了吗?”


    “新招了一批弓兵,一早要训。”


    陆岚提起那一方竹篮,“晚些申时,我路过那儿的时候给她。”


    “她不在天庆观前。”


    陆翎香喝了口茶,“那个时辰,她在府学的门口。今日你既去了,那也省得我替你当闲汉买点心了。”


    陆岚忽然转过身来,“那点心也是她做的?”


    他说尝着味道怎么一模一样。


    “是啊。”


    “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好的好二哥。今日要给好二哥养的莲花换水吗?”


    “换。”——


    作者有话说:锦云:我得去庙里拜拜。[爆哭]


    陆大人:好巧,又遇到她了。[可怜]


    确实祖上有混血,眼睛偏绿,会提到。[猫头]


    宋时称饺子为角子。


    第25章 介绍对象


    这样饱吃一顿,为了防岔气,卫锦云将车推得慢了些。好在两位妹妹知晓今日要去周家办的溯玉轩,心里头高兴,抢了她的推车把手,一人一边,推得像模像样,相当稳当。


    走过拱桥,有老汉挑着担子卖玳玳花,青白相间,一簇簇地挤在一起,像是小灯笼,带着柑橘的香气。卫锦云称了两斤,取了一些给姐妹两人装在荷包里挂着。


    二人推着车,香了一路。


    溯玉轩离府学并不远,它本就是周家分出来的宅子开的私学,二者不过相距约莫两里地。周竹清与吕兰棠是从小玩到大的姐妹,她们这样的书香清流世家,买宅子都爱在府学附近扎堆。


    用不着姐妹三人走多久,卫锦云就已经牵着两位妹妹站在溯玉轩的门外。虽是分出来的宅子,并不大,但在围墙外种了一整排翠竹。风弄竹影,光影碎金,格外雅致。


    卫锦云叩了叩面前虚掩的门,听到内里唤了一身“进”,她拉着妹妹的衣袖衣襟绷了好几下,又使劲捋了捋方才被风吹偏的几缕发丝,再将她们转上一圈左瞧右瞧后,才踏进去。


    迎面是一方小亭,亭旁小池几尾红鲤慢悠悠游着。里屋支开了两扇窗,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矮案,坐了十多位年纪与妹妹们差不多大的少年。


    一位身穿襦裙,约莫三十左右的夫子正坐在廊下翻名册,见她们来,她抬眼笑了笑,“是卫家的那两位姑娘?进来吧,山长在里间等着。”


    卫芙蕖转身,敲了敲卫锦云的手背,“姐姐先去摊子,我们考完自然会回去,一会儿该做不着生意了。”


    卫芙菱也在一旁点头,抱了抱卫锦云,“姐姐快回去,耽误一刻,就是耽误祖母的两块枣泥麻饼。”


    夫子执着笔在旁轻声一笑,“你这两位妹妹看着就聪慧,定是能过的。卫小娘子放心,里头备了茶水点心,她们考完还能歇会儿再走。”


    卫锦云自然知晓姐妹俩听话,望着两个妹妹跟着夫子往里走。


    卫芙菱走两步就回头挥挥手,将小麻雀的姿态一览无余,卫芙蕖则一步一顿,背影挺得笔直,在转角时悄悄侧过脸。


    将妹妹送好,卫锦云出了门重新推起她的推车。


    那两个她给她们买的小风车每日都插在她的推车上,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倒是有些像她的独特招牌。


    她伸手两只都触了触,未到元日里,先是哼两句好运来,觉得这样的日子快意极了。


    还是将推车停到她的老位置,不过半刻的功夫,就有客人买糕。


    她忙着招呼,钱娘子的鸡蛋饼摊前也很快排起了短队,她手脚麻利地翻着饼,眼睛却时不时往卫锦云这边瞟。


    待两人面前的客人们少些,她端着个碗过来,碗里盛着两块刚烙好的糖油饼,“卫小娘子,尝尝钱婶新做的,加了点芝麻,甜口的。”


    卫锦云正给薄荷方糕盖纱布,顺势接过碗,“多谢钱娘子,您这手艺闻着就香,我也给您包几块糕点,待吴公子下学,你们一块吃。”


    今日的投喂怎么这般多?


    钱娘子靠在摊边,用手巾擦着手,慢悠悠地说,“你爹娘要是还在,见你能将这点心摊做的这般好,指不定多得意。说起来,你家里就剩你与蕖姐儿菱姐儿,还有个年迈的祖母,没个身子强帮衬,真是不容易。”


    卫锦云咬了口糖油饼,她慢慢咽下去,才回答,“还好,街坊们常帮衬,像熟食行家的赵婶会提醒我哪日集市的果子新鲜,文房四宝店的张公子还教着妹妹们识些字。日子虽简单,倒也顺顺当当。”


    钱娘子点点头,又往府学门口望了眼,像是随口一提,“看你这年纪,寻常人家的姑娘早该议亲了。你心里就没个中意的?咳,譬如像我家生儿那样,识文断字,性子稳当的?”


    卫锦云有些听出来了,这是要帮她介绍对象啊。


    她在油纸里装了几块糕点,摇了摇头。


    见卫锦云似是并不放在心上,但又像是有戏。钱娘子一鼓作气,再次接道,“说起来,我家生儿啊,昨日还念叨你这茉莉花糕配他读的诗正好,说什么‘清甜似梦芳’,甜得有滋味哎唷什么来着,你瞧瞧我也记不住。”


    她皱了皱眉,使劲想了一会,愣是没记起儿子作的到底是什么诗。她一边念叨,一边去瞧卫锦云的脸色,“他今年也十七了,在府学里虽不算顶尖,倒也老实,也从不惹事”


    “钱婶说笑了。我这摊子每日忙到日头西斜,收摊了还要寻思铺子里头的修缮,夜里倒头就睡,哪有功夫想这些。”


    卫锦云将糕点塞到钱娘子手心,给新来的客人倒了新茶,并不再与她聊这个话题。


    她的眼里只有对铜板的渴望,对吴生没有任何想法。


    钱娘子觉得与卫小娘子说话时倒是软乎乎的,她也老冲人笑,却也在不经意间把“有没有中意的”、“议亲”的话全挡了回去。


    变相拒绝了她,又给足了她面子,没让她难堪。


    她瞧着她忙碌着招呼客人的身影,明白这卫小娘子心里跟明镜似的,知晓自己要什么,旁人插不上嘴。


    她家那小子成日在家里张口闭口都是“卫小娘子”,还嘱她打听打听这倒好,打听是打听了,那是一点戏都没有。


    今日的点心卖得格外快,许是她昨日没来摆摊,几位老顾客多带走了些,剩下没多少。


    卫锦云这头正忙着,见一个青巾裹发,穿着青布短褂,扎脚粗布裤的男人挤过人群,来到摊子最前面。


    “干嘛呢,有你这么买点心的吗,往后排去!”


    身后的人见他挤来挤去,登时窜上来一股火气。


    “各位爷,不好意思,我是有事说,多担待。”


    他转过身讪讪笑了笑,又收回目光扫了卫锦云摊前的台面,清了清嗓子,“这儿是云来香吗?”


    “正是。”


    卫锦云点了点头,“要是买点


    心,得让您身后那几位请先,您得稍稍。”


    男人脸上堆起笑容,开口反驳道,“嗐,我不是来买点心的。卫小娘子好手艺,我是吴风阁茶楼的伙计。我们吴掌柜,派我来跟卫小娘子说个事儿。”


    “吴掌柜说了,瞧见娘子这摊子红火,点心做得别致,他也买来尝过,味儿真不错。我们吴风阁是这平江府里排得上号的大茶楼,正缺卫小娘子这样巧手的点心师傅,掌柜的诚心诚意,邀卫小娘子去我们茶楼后头做活,每月工钱,付您六贯。这午食与晚食,都可在茶楼里头用。”


    这话一出,府学门口摆摊的小贩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卫锦云。六贯钱,还管饭,对他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摊贩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摆摊这活计,虽不用每月眼巴巴地等着旁人发工钱,却也是个起早摸黑的苦差事。


    这每日挣的钱拿去养家糊口,去了饭食,去了衣钱,能攒个几百文,就是不错了。


    可不敢再生个病,那药都抓不起。


    这伙计瞧着周围人的反应,很是满意,挺了挺胸继续道,“吴掌柜说了,只要卫小娘子娘子点头,立马就是咱们吴风阁的头等点心大师傅啊!不止六贯,在咱们茶楼里干活,逢年过节还有利市拿。您的两位小妹子也能在后厨帮衬,学点规矩,给点工钱,总好过在这日头底下晒着不是?”


    伙计往四周又瞧了瞧,是听掌柜的说有两位小妹子,怎么瞧不见人。


    卖香饮子的老郭急得直搓手,忍不住小声嘀咕,“哎呦喂!六贯!卫小娘子,这,这还犹豫啥啊!”


    钱娘子在身旁也凑过来,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急切,“卫小娘子快答应,茶楼多体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定是要比摆摊来得强呐!”


    卫锦云却像没听见周围的议论和催促,她脸上没什么惊喜或激动,平静得有些过分。


    等伙计脸上的得意都快挂不住了,卫锦云才抬起头,“多谢吴掌柜看得起,也劳烦小二哥跑这一趟。”


    伙计以为她答应了,脸上的笑容刚准备放大,就又听上卫锦云峰回路转。


    “不过吴风阁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差事,我不应。”


    “啊?”


    伙计将眼睛瞪得溜圆,“你说啥?不能应?”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六贯还嫌不够吗。


    他成日里在茶楼里跑来跑去,嗓子吆喝冒烟了,腿跑软了,一月也没有一贯的工钱。


    这赶明儿他也学一手糕点手艺去,揉揉米面团,捏捏花,就能拿到这么多钱。


    周围也是跟着一片不可置信,老郭已经急得直跺脚。


    “吴掌柜开的工钱,确实诱人。但茶楼有茶楼的规矩,点心做什么,怎么做,得听东家、听茶客的。我这个人,野惯了,就喜欢琢磨些时令的新鲜玩意儿,按着自己的心思来。且我这家中本有私铺,若真去了,也做不长久。”


    卫锦云一边拒绝,也一边不忘着替身后几位熟客包点心,“烦请小二哥替我回禀吴掌柜,多谢他的美意。日后吴掌柜想尝尝什么点心,只要提前告知样式数量,我定当用心做好送去。”


    伙计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傻眼,这六贯若是给他该有多好,给这娘子,她还瞧不上。


    他本就是跑腿喊话的,也拿不了注意,嘴里念念叨叨几句,便跺着脚走了。


    唉。


    这六贯要是给他,该多好!


    卖香饮子的老郭重重叹了口气,“唉!六贯钱啊!卫小娘子,你,你这真是”


    钱娘子也摇着头,絮絮叨叨地搅着她的鸡蛋饼面糊糊。


    六贯是诱人,但哪有自己当掌柜的香呢。届时她的新点子全叫旁人收益了去,她也不愿。


    卫锦云总算得了闲,喝了碗清茶后,就等着府学下学。


    与从前一样,府学的钟声一响,便是学子们的赛跑时刻。


    “呼,今日是我第一。”


    祝芝山轻吹了一口气,“唐兄,吴兄,你们还得再练今日的素醒酒冰,是什么味?”


    “六月蜜桃香。”


    “来一份!”


    也许是卫锦云昨日没来的缘由,今日赛跑在前头的,并不是往常那几个。


    考学没进前十,本就气得慌,又听唐殷此人在府学里头吹嘘卫小娘子两果两花的点心滋味妙不可言,还闻吕小娘子的点茶手艺出神入化,更让人羡慕的,还有夫子的琵琶谁见过夫子弹琵琶呀。


    弹他们脑门还差不多。


    真是气煞他们也。


    便是连夜多背了功课,策论都多作两篇。下次,定是不会失败的!


    卫锦云仅剩的那二十来块糕点,顷刻间被一扫而空。


    糕点这么快卖空,卫锦云倒也闲了下来,倚着推车等妹妹们回来。


    接是一定不能去接的。


    两位妹妹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她是小跟班。


    卫锦云望天,一旁的吴生也跟着望,卫锦云瞧玳玳花,他也跟着瞧。


    待卫锦云转向他这头,他又登时不好意思起来,踮着脚溜到钱娘子身边。


    他拽了拽钱娘子的衣角,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娘,你问了没?”


    钱娘子正跟老郭说着话,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啧了一声,“猴儿似的,吓我一跳!”


    吴生又往卫锦云那边瞥了眼,见她没留意,赶紧追问,“娘,就,就是有没有问卫小娘子有没有心上人啊?”


    钱娘子抿着嘴笑,故意逗他,“问了呀。”


    “那她如何说?”


    吴生眼皮子直跳,手指紧张地抠着起了衣角,再抠抠书囊。


    “她说”


    钱娘子拖长了调子,“眼下只想着把点心做好,让你们吃得舒心。”


    吴生的脸“唰”得垮下来,肩膀也塌了,重重叹口气,“就这?没说别的?”


    “还能有啥?”


    钱娘子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难不成跟我说要嫁谁?”


    吴生见钱娘子没再往下说,急得鼻尖都冒汗了,书囊都承受不住他使劲地抠,饱受摧残,“娘,你就没夸夸卫小娘子?说她的茉莉花糕比别家好吃百倍,人也生得水,说我”


    钱娘子被他问得发笑,就差没有当场笑晕过去,“夸了呀,我说你们天天等着她出摊,方才还有吴风阁茶楼的伙计都来请她当师傅呢,我还说我们家小子人老实,听话懂事。”


    “那她又如何说?”


    吴生眼睛亮了亮,声音响亮了些又赶紧捂住嘴,生怕被卫锦云听见。


    “她说多谢你们照顾生意,用心做就是了。”


    钱娘子摊起了她的鸡蛋饼,“这还不够?”


    吴生的脸又垮了下去,嘴角撇得能挂个油瓶儿,重重叹口气,“就这?那那娘你没再问问,她心里头,当真就没个瞧得上的后生?”


    “那没有。”


    “那,那她喜欢膀子上有肉的?像我爹那样,会帮她挑水劈柴的?”


    吴生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要吞进肚子里,说完又长长叹了口气。


    他望着卫锦云无聊得都开始盯着台面入定了的神情,生出副愁肠百结的模样,自己的心事落了空。


    卫小娘子,她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后生呢?


    “许是我这样的。”


    唐殷突然出现,用扇子一拍吴生的肩膀。


    “你青天白日里发梦呐。”


    吴生将鸡蛋饼扔进他怀里,“还是去画你的仕女美人图吧。”


    卫锦云将两斤玳玳花全数了,共有四百九十二朵。


    终于,妹妹们回来了。


    卫芙菱和卫芙蕖一前一后,几乎是飞奔过来。


    卫芙蕖率先奔到卫锦云的摊前,卫芙菱稍稍慢些,因她的手中抱着只小小狸奴。


    “如何了,如何了?”


    卫锦云率先发问,比她自己查高考成绩还着急。


    “那自然是”


    卫芙蕖装模作样地抚了抚下巴,顿了片刻后,“等到十月秋风,就可以入学啦,菱姐儿和我一块入。”


    “哎唷,我就说。”


    卫锦云跑到摊前,一把将两位妹妹搂进怀里,“就说我家俩都是聪明蛋,走了走了,我们去市集买上个半扇猪,抓只鸡,捕条鱼,开席了!”


    “那姐姐带这只狸奴回去吗?”


    卫芙菱摸了摸怀中狸奴的脑袋,“方才我与蕖姐儿在来时的路上瞧见它倚在墙根,都没什么力气,就将先生送给我们吃的鱼肉饼分与它了姐姐,它也,没有阿娘。”


    她低下了头,眉头撇成了八字。


    “这可不行。”


    “不可以吗?”


    卫芙菱眉心皱得更紧,哪里还有入学的半点高兴姿态。


    卫锦云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很快开口,“这样抱回去可不行,我们得好好聘它回去,眼下我们去集市上给它买一篮小鱼送给它,好不好?”


    “好啊!”


    姐姐说话,总是那么爱逗人。


    卫芙菱抱着狸奴垫脚,飞快在卫锦云脸上吧唧一口,“姐姐最好!”


    她手中的狸奴约莫三月大,一身棕黑相间的斑纹,短毛油亮顺滑。绿眼睛像浸了水的翡翠,耳尖缀着点黑,许是吃了她们的鱼肉饼,有了些精神气。


    真是只漂亮的小猫,谁瞧见了都会喜欢的。


    “那我们买菜开席去?”卫锦云转身回去收拾推车。


    “开席开席!”


    卫芙菱将狸奴抱得更紧了。


    “你抱完了没有,给我抱抱。”


    卫芙蕖走到她身边念叨,“你抱着吃力。”


    卫芙菱将胳膊一伸,“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也给蕖姐儿抱抱吧。”


    陆岚今日训新兵,下值晚了些,但好在他远远还能瞧见府学门口妹妹所说的推车摊。


    “你说大人他走这条道干什么。”


    展文星骑在马上,与身旁的另一位手下荆六郎窃窃私语。


    “大人不是说了吗,四下看看风景,再看看平江府的百姓。”


    “看风景用得着换官服吗,还换身青白的,大人穿私服不是一向也喜欢穿红的黑的还有啊,你瞧见了没,大人的马上挂着一只竹篮,还有还有,大人一向喜欢买甜食零嘴的。”


    绕远路,换衣服,买零嘴,都让展文星摸不着头脑。


    陆岚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劲装,领缘袖沿滚着浅青细边,腰间系条同色鸾带,挂香袋一只。


    饶是打扮得文雅了些,也抵不住周遭他冷冽的气势。


    眼神凶得很。


    “那有啥,你哪来那么多的还有还有,大人许是想要买条鱼装里头。”


    “荆六郎。”


    展文星无奈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走后门进来的?”


    在平江府当差咋这样啊。


    我家大人和我的同僚都不太正常。


    陆岚从昨日回去时就在想,他是不是长得有些可怕。


    平日里那些百姓们与旁人介绍他起来,都说犯人见陆大人,比见阎王爷还管用。


    他理应,并不在意百姓们说他什么。


    那他将他的官服脱了,见她。


    可,他昨日也未穿官服。


    陆岚骑在马上想了一阵,并未想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决定先将她的竹篮给还了。


    卫锦云才与妹妹们将狸奴争了过来,抱着它蹂躏脑袋,再收拾回家。一抬眼,见几匹马朝她这儿款款而来。


    领头人是昨夜她在树上瞧见的!


    他身后跟着的是她之前在拱桥上,以及假讼棍那日时见过的穿官服的那些人。


    他是官兵的领头人,还有这熟悉又精壮的马。


    所以他是。


    陆岚?


    他在她不远处翻身下马,稍稍正了正衣衫,很快就走到她的摊前。


    吴生立在钱娘子的摊前,正与唐殷争论诗句的用词,发觉周遭忽然一片寂静,才见陆大人朝他们而来。


    平江府谁不认识陆大人。


    他眼,是绿的。


    再者,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人官服穿着,官刀挎着,谁见了都能猜到。


    所以陆大人,来找谁?


    “见过陆大人。”


    卫锦云抱着狸奴行了个礼,“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日的糕点已经卖空了。”


    陆岚一顿。


    她认识他。


    “我不是来买糕点的。”陆岚走到她跟前,轻声道。


    他拿了她的竹篮,也是他理亏。


    陆岚想了想,他还是需要先表示他的歉意。


    “给你。”


    在未递竹篮前,他先拿起了他在阊门集市上给她买的零嘴。


    卫锦云盯了盯眼前目色真诚的陆岚,又盯了盯手中的绿眼睛狸奴。


    最后再盯了盯他手中的——油汆臭豆腐干。


    她忍不住“啊?”


    怎么了。


    陆岚努力将平日里惯了的那些凌厉眼神收了又收。


    她不喜欢吃这个吗——


    作者有话说:陆大人下次换自己衣服时,一道将手下的也换了,好吗。


    锦云:[害怕]


    陆大人:她认识我[可怜]


    明天要上夹,所以更新时间要晚上23点过后哦[彩虹屁]老婆多多说话,热闹些,再热闹些。


    第26章 脆皮五花


    油汆臭豆腐干这零嘴吃起来虽喷香,但难以接受的人觉得这味儿着实不好闻,尤其是向来喜欢摆弄些风雅的学子。


    油纸包还悬在空中,身旁几位好奇瞧热闹的当场就退了几步。


    “这是?”


    卫锦云自然没有伸手去接。她滞了一会儿,在脑海里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愣是没有明白这位陆大人突如其来的行为。


    他,给她买臭豆腐干做什么?


    陆岚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轻声道,“协助破案,例行嘉奖所以,给你。”


    正在香饮子摊子上喝荔枝膏水的展文星听了这茬,当场将饮子喷了身旁荆六郎一脸。


    “干嘛,你嘴漏了个窟窿啊!”


    荆六郎甩了甩脸上的饮子,“回去赔我一身。”


    展文星咳得喘不上气,满脸涨红,“亲娘嘞,要是让知州大人知晓协助抓了贼人就奖励个油汆臭豆腐干,那岂不是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


    香樟树荫下,陆岚站在卫锦云面前,垂下的影子挡住她面前的余晖。


    “是那个假讼棍?”


    卫锦云下意识回道,但依旧没有伸手去接。


    “嗯。”


    陆岚点了点头,“已经将你的名字一块报了上去,待府衙核了案,会发赏钱。”


    “赏钱吗。”


    卫锦云方才好奇的眉眼登时弯成了月牙,连语调都变得轻快起来,“请问陆大人,是多少赏钱呢?”


    “此人有多年的行骗史,受他所蒙蔽的不仅有平江府人氏,还有其他。”


    陆岚握着油纸的手伸在空中,“若是批下,约赏银十贯。”


    片刻沉寂。


    “陆大人,为了平江府,这都是我们老百姓应该做的!”


    卫锦云接过油纸袋,仰脸瞧他,漾起梨涡,欢快无比,“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还是陆大人您英明,一下就将那假讼棍的给绳之以法,民女不过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您看您,还特意来跑一趟,您如何知晓民女爱吃油汆臭豆腐干菱姐儿你爱吃臭豆腐干吗?”


    十贯钱,天上掉了十贯钱给她!


    卫锦云将油汆臭豆腐干攥在手里,爱不释手。见臭豆腐干,如见一捧金灿灿的铜板。


    眼前这位不苟言笑的陆大人,如今的身影在她眼中瞬间格外伟岸。平江府这地儿确实好,警民合作,还给赏钱。


    “我爱吃臭豆腐干。”


    卫芙菱从卫锦云手中将狸奴给抱了过来,揉着它的脑袋,也随姐姐般将眼睛笑成了缝。


    狸奴似是听懂了话,跟着喵了一声。


    看来,她是喜欢吃这个的。


    他没有记错。


    她拿了他给她买


    的零嘴。


    很高兴。


    陆岚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漾起一个极浅的弯度,又很快被他强压了下去。


    “还有一事。”


    他举起另一只手的竹篮,“这是昨日我不慎拿回家的竹篮,眼下我还给”


    “这竹篮我在吕宅也留了不少,大人不用还给民女的。”


    卫锦云真诚地摇了摇头。


    “那。”


    陆岚点了点头,立刻将手往后一背,“那我便不还了。”


    展文星见这一光景匪夷所思,重新点了一碗荔枝膏水,在不远处直挠脑袋。


    “大人,民女还想请教一事。”


    卫锦云从推车底下取出一包油纸封好的虾片,她想了一会,弯腰又取了一包。


    “讲。”


    “我家中的院墙顶上虽摆了些碎瓷片,可这碎瓷片怕是不大顶用。您见多识广,像这种情况,院墙还能怎么再加固些,要不要再加些别的东西?夜里若是有贼来,还有什么法子能尽早发觉动静?”


    她昨夜就发觉院里的声音不同寻常,像是什么东西狠狠撞击的声响。即使是野猫或者是黄鼠狼,也不可能那么大动静,还撞了不少碎瓷片下来。


    那,也许是人。


    这虽只是猜想,没有任何证据,但家中只有祖母和妹妹们,万一真是贼人,可不得了。她这防盗措施一定要做好。


    眼下捉贼拿手的陆巡检在她跟前,无论是与她说话的语气还是神情,都瞧着良善无比,那这防盗措施不问白不问。


    陆岚低头对上她的眸子,耐心回答,“碎瓷片铺得散了确实挡不住有心人。你家院墙不算矮,可先让工匠把墙顶的碎瓷片归置得密些,再掺些棱角锋利的碎铁片,买些就用打造农具剩下的角料即可。这些东西铁匠铺里多得是,混在瓷片里,踩上去更扎手。”


    “自然也可在墙根处挖一道半尺宽的浅沟,沟里铺些碎石子,夜里有人靠近,踩在石子上动静大,院里能听见。夜里闩门后,若听见动静别贸然出去,先躲在暗处瞧瞧请教,实在不对就朝着墙外喊大几声,邻里听见了也能帮着应援且这几日,我让巡夜的弟兄多往天庆观前处走两趟。”


    陆岚记得那日她身边是眼下身旁这两位妹妹,还有一位祖母。她这点心摊子瞧着生意不错,许是被有心人盯上。


    是哪个贼人。


    陆岚正想着,怀中忽被塞了两个油纸包,份量之多可抵他那零嘴四份。


    卫锦云凑到陆岚跟前,感激道,“这是今早新炸制,昨日在茶会席间没见到大人,怕您没吃着也多谢大人的主意。”


    “无碍。”


    陆岚握着油纸的手紧了紧,却也淡淡回答,“若这几日夜里还有动静,白日里,可去府衙报官。”


    她也送零嘴给他了。


    还是两包。


    事已办成,陆岚一时也不知要多与她说什么,便转身上马归家。


    “大人,您慢走。”


    卫锦云忙不迭应着,“大人,要民女送送您吗?”


    今日大概是自回了平江府,最喜庆的日子了。


    两位妹妹进了好私学,又天降十贯,还得一包油汆臭豆腐干。


    卫锦云心中愈想愈得意。


    “协助破案者。”


    陆岚瞧着眼前之人自他给了油汆臭豆腐干后,笑就没停过。他瞧了她的脸一眼,又很快看向别处,清咳一声,“可自称我。”


    她笑得这样高兴,那他日后路过时,还可以顺手给她带零嘴。


    陆岚想了想,将手中的竹篮又挂回了原处。


    “好的大人,您慢走!”


    卫锦云不忘朝陆岚的身影挥了挥手。


    要不怎么大家都觉得陆大人好呢,还亲自来通知她有赏钱拿的事。


    这陆大人。


    果真好。


    卫锦云给的两包虾片,陆岚自己留个一包,余的一包分给了身后的手下。


    “大人,您这竹篮。”


    展文星一手拉扯着缰绳,另一手钳着虾片,咬得咯吱作响。


    “路过山塘时,买条鱼装。”


    “我就说是用来装鱼的吧。”


    荆六郎双手未缚马,单凭双腿蛮力驱马,双手捧虾片,“一会你还得赔我身衣裳。”


    展文星脸皱了一团,很费解啊。什么时候多的协助破案可自称“我”这一规定。


    卫锦云用竹签各自挑了两块臭豆腐干,分给妹妹一人一块,便推着她的推车去集市上挑她的大席好菜色。


    “卫小娘子。”


    吴生开口叫住了她。


    “嗯?”卫锦云回头瞧了他一眼,嘴里还不忘嚼着臭豆腐干。


    “你,你觉着,觉得这陆大人如何?”


    吴生攥着唐殷的胳膊,愈攥愈紧,愈攥愈紧。


    “很好,人特好。”卫锦云应答了一句,与妹妹买半扇猪去了。


    “吴兄,你把我当木头做的不成。”


    唐殷使劲从吴生手里将胳膊给拽出来,“明日要是拿不动笔,就怪你。”


    吴生定定地盯着卫家三姐妹的背影。


    她果然是喜欢膀子上有肉的。


    那,他也能练出来。


    卫锦云今日到阊门集市上大买特买,要不是卫芙蕖阻止,能将一整头猪都给运回来。


    二人劝了半日,最后带回五花三斤,排骨两斤,烧鸡一只,鲥鱼一条,小鱼一篮。


    待回了铺子,见孟哥儿搬个凳子坐在河旁,与张仁白一块钓鱼吃虾片。


    河旁的莲花开得鼎盛,有蜻蜓从莲瓣上飞过,打转几下,又落到二人木桶里的几片水草上。


    “卫姐姐回来了。”


    孟哥儿丢下鱼竿,跑到她身旁帮她推车,“我与仁白哥哥钓了鱼,你快过来瞧。”


    两只木桶整齐地摆在一块,靠近孟哥儿的那只,里头白条鱼和鳑鲏鱼时不时冒出个脑袋,张仁白这头,蹦了几只虾米,立了只蜻蜓在水草上。


    “咳。”


    张仁白摸着脑袋浅笑了一声,“孟哥儿鱼钓得不错。”


    “是啊。”


    卫锦云点了点头,却见孟哥儿那里有糕点碎屑,应是有人提前帮他打了窝。


    午时那帮人上门要债,赵香萍依了讼师的话,与他再去了一趟府衙打听和离文书的事,张仁白便自告奋勇地帮他照顾起孟哥儿。


    如今卫锦云和赵香萍一个从东边来,一个西边回,他才将木桶展示给卫锦云,又提溜着去找阿娘。


    赵香萍身旁还立着那位讼师,并没有离开。


    天色已晚,赵香萍今日也不继续做熝鸭,把最后一笼鸭坯挂上梁,正想歇口气,眼角扫过泥灶后的那片墙角,脚步骤然顿住。


    干她这行的,少不了灶灰和油点子。白日铺子里头忙,来不得打扫,但到了晚上,她会将整间铺子规整一遍,该擦的都擦干净。


    那泥灶墙角后赫然有一枚新印上去的脚印,赵香萍出门时瞧过了,根本没有。


    她登时毛骨悚然。


    “是个男人的。”


    展子明察觉到赵香萍的脸色,顺着她的目光走进那枚脚印,用手掌比划了几下。


    他瞥了不远处和卫锦云几人说话的孟哥儿,与赵香萍轻声道,“香萍姐快去屋里瞧瞧,有没有钱财失窃。”


    “不用去屋里。”


    赵香萍声音压得像筛糠,指尖抖着掀开铺子里泥灶后的一块青砖。


    瓦罐还在,可里头原本有半罐子的铜钱,眼下空空如也。


    “我离开铺子,前后不过两个时辰。”


    她揉了揉眉心,“这藏钱的地方,是我从前亲手弄的,便是孟哥儿也只当这砖下是堆煤渣,无人知晓的。”


    “赵婶确定是无人知晓吗?”


    卫锦云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二人身后,她瞥了那瓦罐一眼,“上头这么多泥,想来您往这儿藏钱已经藏了许久,您再想想”


    赵香萍脸色大变。


    “他,他。”


    她身子一抖,几乎站不稳脚跟,旋即捂着脸悲切道,“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这是她攒了两个月的钱,连那些人上门要债都没拿出来。这半罐子,给她留着自个儿和孟哥儿做冬衣的钱啊!


    赵婶前两日新换了门锁,而张仁白这一下午都跟孟哥儿在门口钓鱼。


    卫锦云抬头看了一眼围墙。


    围墙垒得不算矮,但若是身手矫健,也能爬上去。


    且他还能清楚地知晓赵婶什么时候走。


    “香萍姐,我们报官,你别急。”


    展子明扶着几乎要哭晕过去的赵香萍,心里生出一股别样的怜惜情绪,“我弟弟便是巡检司的人,一定会将拿贼人拿住的!”


    她哭,却哭得不大声,生怕外头还在玩闹的儿子听见,只能捂着嘴低声抽泣。


    他却能察觉到她身子悲切地颤抖。


    作为她聘的讼师,他自然要了解她的全部精力。他知晓那男人留了那么多债务给她,眼下还要来偷她辛苦挣来的钱。


    真是畜生!


    “卫小娘子你且帮我照料着香萍姐,我去去就回!”


    展子明心中愤懑,此时此刻真想将那贼男人给剥了皮。


    “赵婶,我们逮他吧。”


    卫锦云拍着赵香萍的背,在她耳畔轻声念叨,“过去了,马上就过去了。”


    除了姐妹三人在市集上给狸奴给了买了一篮小鱼外,孟哥儿钓的那一桶,也全然送给了它。


    卫芙蕖和卫芙菱一笔一划地给它写了一份小小聘书,用红线系了,绑在了它的背上。


    她们小心地将它从怀里放下,放到铺子门口。


    “恭迎喵喵元宝大人进门咯。”


    姐妹二人立于狸奴两侧,齐齐呐喊,还朝它作了个揖。


    二人在回来的路上,就在想给这狸奴取什么名字。待回了铺子,卫锦云想着那十贯钱一拍脑袋——就叫元宝。


    招财进宝。


    今天捡到绿眼睛喵喵元宝大人不过一会的功夫,陆大人便带来了赏钱的好消息。


    这是一只招财猫。


    元宝大人闻着小鱼的气味,十分给面子,昂着头便踏进了铺子里头。


    应卫锦云之邀,赵香萍母子今日的晚食是在她家铺子里用。张仁白在铺子门口立了一会,也被她邀了进去,说是今日妹妹们的考学,问到了他平日里给她们解答的题。


    张仁白笑了笑,也昂着头踏进去了。


    排骨教给王秋兰与藕一块炖,卫锦云就来处理那块五花。


    卫锦云先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井水洗了,在上头改花刀,混了葱姜段冷水下锅焯洗。


    脆皮五花的味美,在于它的那碗蜜汁。


    调蜜汁时,她用调羹舀了几勺蜂蜜,又掺进小半碗捣碎的梨汁。蜜汁在锅中渐渐泛起细泡,她不时用竹筷搅着,看汁水稠得能在筷头挂住细丝,便撒进几块碾碎的黄糖。


    新垒的泥灶第一日试用,赵香萍得心应手地在一旁指导着卫锦云。


    焯好水的五花取出来,卫锦云在一头穿个根铁丝,将肉挂进泥灶上。


    “头回试灶别用硬柴,就用这先用炭,火稳,还不糊灶。灶心离挂着的东西要有空挡,火太近了,容易焦,太远了,又炖不烂东西。你看这五花肉挂的高度”


    赵香萍抬眼瞅了瞅铁丝上的五花肉,伸手调了调,“有些远了。离炭火远近正好,先小火烘着,让肉里的油慢慢渗出来,不然皮还没脆,肉先烤老了。”


    “新灶怕骤冷骤热,火别烧太旺,等灶坯子烤透了,往后想炖想烤都方便。”


    她帮着卫锦云往肉皮上刷了第一遍蜜汁,看油珠顺着肉纹往下滴,笑道,“等会儿听着这声滋滋响得匀了,便是这灶火稳了。你这灶垒得巧,往后做脆皮肉,定比我那熝鸭还香。”


    “那赵婶日后可得多教教我,我还等着用这口灶做酥饼吃。”


    卫锦云在一旁仔细地记。


    她小时候祖母用泥灶时,她便在一旁看着,祖母为了怕她烫到,不让她碰。


    眼下赵香萍也是率先自己试温,依旧不让她出手,只是毫不吝啬地教她使用方法。


    能独自在天庆观前撑着这样一家铺子,她真的很厉害。


    “香萍姐懂的好多。”


    展子明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痴痴地望着她。


    他才将弟弟带回来一会功夫,便被邀请进去吃大席面,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美事?


    卫小娘子她这会正在认真地烤五花肉。


    张仁白坐在另一旁的凳子上,眼里尽是欣赏之意。


    “哥,我一定要穿成这样吗。”


    展文星坐在展子明一旁烧柴火。他被吩咐着就烧一堆木柴,也不煮东西,火愈大愈好,愈旺愈好,最好将整个院子都照得透亮。


    他平日里下值回家洗漱完便倒头睡了,上值时再将官服穿上,即便是休沐日,也是在家里躺着,根本不出门,所以很少穿常服。


    要让他穿也穿身劲装吧,怎的文绉绉与他哥一样,像是酸秀才。


    前阵子抓到那假讼棍时,见隔壁这娘俩实在可怜,他便将哥哥给介绍了过去。


    那男人跑了,理应哥哥是只需要帮着写一份和离文书,又或是帮她去府衙说上几句,这事就算完了,只能府衙审批便是。


    用不着日日往这跑,也用不着家里日日晚食都吃熝鸭熝鹅,也用不着让他脱了官服来捉贼吧!


    他直接穿着官服往那一站,还不将小贼吓得屁滚尿流!


    罢了,长兄如父。


    他是哥哥养大的,哥哥很有文采,原本能往上考,可为了供他,当了讼师挣快钱。


    烧火!


    这脆皮五花分了两份,一份用卫锦云自制的蜜汁,一份用赵香萍的蜜汁豆酱。


    等肉身上渗出细油珠,卫锦云按照赵香萍的指导,取过晾温的蜜汁,用竹刷细细往肉皮上刷。


    第一遍刷上去,油星子“滋啦”溅起,她耐着性子等片刻,再刷第二遍、第三遍直到肉皮裹上一层漂亮的蜜色。


    想来若是她这一次的脆皮蜜汁五花火候把握成功了,那日后做起酥饼时的火候,也能慢慢适应。


    待院子里渐渐飘起浓郁的肉香,展文星又分到了新的任务。


    “这脆皮五花的手艺这般好,赵婶您一定挣了不少钱吧!”


    他呐喊着,嘶吼着,生怕院子外头听不着。


    没想到陆大人平日里教他这样呐喊训新兵,这卫小娘子也来这茬。


    “倒也还好,能供孟哥儿吃穿。”


    赵香萍顺着话应了一遍,“一月下来,毛利几贯不成问题。”


    赵婶晚间有些哭哑了,声音并不响亮。卫芙蕖与卫芙菱便感叹着将她的话给重复了两遍。


    孩童的声音叫起来,便是清脆无比,比大人还要亮上几分。


    “但我见您穿着朴素,想来都将钱攒起来了?”


    展文星说完饮了两口茶,在展子明耳旁窃窃私语,“哥,你怎么不喊”


    “你哥的嗓子,是用来替人辩解的,喊坏了谁养家?”


    “我日后养你不就得了。”


    展文星憋了憋嘴,“我过完元日便十七了,陆大人对我们好,平日里还给我利市,我不要你养我。”


    “继续喊。”


    展子明笑了一声,将弟弟脑袋上的头发揉乱,“谁要你养,跟着陆大人好好学。”


    “噢。”


    展文星低头应了一声,捋了捋头发,继续呐喊。


    “什么是在您床旁的垫子下面存着呐,您也不怕硌得慌。”


    呼。


    终于喊完了。


    展文星接过卫锦云递过来的碗,里头盛着她才切好的脆皮五花。


    他抬眼看她。


    燃起的火堆旁,她眼睛亮亮的,和陆大人的眼睛一样亮。


    但为什么陆大人要给她买油汆臭豆腐干,他很费解啊。


    他用筷子夹起一块烤好的五花,咬了一口。


    一口咬下去,先是“咔嚓”一声脆响,那层烤得发脆的肉片裂开,在唇舌间碎成带着甜香的脆渣。


    浸足了咸鲜的肉层,还锁着些微汁水,肥瘦相衔的地方软滑得化在舌尖,却丝毫不腻。


    最妙是那层蜜汁,经炭火烘得半焦,甜里裹着点若有若无的咸底,混着蜂蜜特有的温香,和肉皮的焦脆、肉身的丰腴缠在一处。


    嚼到后来,香得人舌尖发颤,忍不住让他再咬一大口。


    好吃!


    好想带回去也给陆大人尝尝。


    待篝火散去,夜半三更。充满肉香气的院子里安静无比。


    “哎唷!”


    一声叫喊打破了寂静,“咚”的一身,一个身


    影重重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锦云:[撒花]十贯钱!


    陆大人:她喜欢吃[星星眼]


    第27章 捉到贼人


    李大胆是前两日回来的。


    他元日里从家中拿了一笔钱,本想真洗心革面去汴梁做点生意,未曾想汴梁的瓦子里探博玩法花样更多。他只是想进去试试赢两把就出来。


    他才试两把时,运气确实好,赢了十多贯钱,便是连换汤斟酒的焌糟娘子也高看他几分,柔声柔气地唤他一句“这位爷”。


    钱这东西,来得真快。那瓦子里的掌柜也是个好相与的,即便他赌输了还能出钱先给他垫上。


    但一来二去,运气忽然就不如从前了,这掌柜的面相也变了。


    他怎的又欠了这么多钱?


    在汴梁欠钱,比平江府更狠,他瞧见过不过欠了几十贯的,当场可就剁手了,吓得他连夜逃回平江府。


    知晓自己也在这头欠了钱,哪能大摇大摆,所以坐船时李大胆偷偷摸进人家运猪羊的那间,一头扎进了草垛中躲了三日。例行验契引时,又扒着拉猪羊粪的木桶里,才堪堪躲过。


    这船上下来的猪羊粪桶都倾脚工拉去卖给农户作肥了,谁曾想这粪水里头还能藏人呢。


    待李大胆夜里偷摸着下车,皮都泡囊了。


    他这边污秽难受,却见家里头这娘子穿着光鲜,身边更不知晓什么时候多了个粉郎,连着三日都去他家铺子!


    他心里头这气啊,却不能现身,又饿又臭,只能先偷偷去家里拿点银钱。


    没想到娘子攒的钱不少,夜里他见这儿火光冲天,又香得不得了,馋得扒墙头。


    他娘子熝肉的手艺还是这般好,竟又攒了不少钱。若他不拿些,岂不是都让那粉郎骗去了?


    也不知邻家那鬼铺子什么时候进了人,那墙头从前矮,他翻惯了,哪知上头还铺了碎瓷片,害他不慎踩伤脚,跌了一跤。


    眼下他又进铺子里头拿钱,却见床旁那大瓦罐封得死死的,打碎瓦罐又怕惊醒这娘俩,只能抱瓦罐扒墙头。


    进来时好好的,出去时扒墙头却滑了不少。


    李大胆单手一个趔趄,不小心连同瓦罐一块跌了下去,瓦罐当场碎了一地,自个儿也又刷个屁股蹲。


    他还没揉两把,却见“唰”的一声,自家个院子里照得亮堂如白昼。


    “我倒要瞧瞧,是哪个贼人来偷阿萍家,真是不要个脸皮了!”


    汤饼铺子的金氏举着个笤帚就冲了进来,跟在她后头的还有不少街坊邻居。


    卖竹编的李大叔,卖果子的张婶,从卫小娘子那顺手绰起擀面杖的张仁白甚至连离得远的杂货铺的刘掌柜,都闻声而动。


    他们都听卫小娘子说赵婶家似是遭了窃了,昨夜有贼人来攀过她家墙头,想来今日他尝了甜头还会再来,还请邻里帮忙一块捉贼。


    这卫小娘子本就是祖孙四人支撑这铺子,平日里有时不仅送他们点心吃,她祖母王婆婆热心还能给补个衣裳啥的,绣个东西上去,比新的还好看,这蕖姐儿菱姐儿也招人稀罕。


    更别说孤儿寡母赵香萍了。


    天见可怜哟,谁还要偷到她们两家上来?


    胆子大的街坊们个个绰了家伙,藏水缸的,躲灶台的,立门脚的,两个铺子里头的能躲人的地儿全藏遍了。


    那贼人选哪家铺子,他们都能冲出来教训他!


    几个火把将贼人的姿态照得一览无余,给众人惊了个好歹。


    “哎呦我的天爷!这不是李大胆吗?”


    李大叔第一个看清地上那人的脸,惊得差点跳起来,随即便是蹭蹭往上冒的怒火,“你个烂泥糊不上墙的杀才,还有脸回来?还学人家翻墙做贼!”


    “天杀的李大胆!”


    金氏举着笤帚,气得浑身发抖,笤帚头几乎戳到李大胆的脸上,“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阿萍好不容易离了你这火坑,把熟食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你这黑了心肝烂了肺的,又想回来偷?你还是不是人!”


    张婶摇着头,看着地上呻吟的李大胆,语气沉重,“大胆啊,你真是把咱天庆观前的脸都丢尽了!半年前你卷走铺子里所有的钱和阿萍的体己跑路,害得她好苦。要不是她咬咬牙自己撑了下来,还有街坊们帮衬,哪还有今日?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有脸回来祸害!”


    李大胆哪知晓这么多人等着他,一时间他想捡起地上的钱财便跑,没想到一低头,缺钱破碎的瓦罐里头装的全是石头和面粉,墙头泼的油和瓦罐里的面粉洒了他一个油头满面。


    当场将他偷钱的证据给坐实了。


    转眼间他明白过来。


    这摆明了是诱他上钩的,这娘们和旁人合起伙来设计害他!


    还未等李大胆急得骂上赵香萍两句,杂货铺的刘掌柜奋力挤到前面,他气得胡子都在哆嗦,手里高高举起一张边缘卷曲的字据。


    “李大胆,你个混账东西,你快瞧瞧。你跑路前跑到我铺子里说铺子急用,赊欠了足足五贯钱。这白纸黑字,这红彤彤的手印,是你按的吧。这都半年了!利钱老子都不跟你算了,本钱你打算赖到什么时候?让阿萍一个人家替你背这黑锅?”


    发现贼人竟是李大胆,刘掌柜当场冲回铺子,都不带喘口气地将字据给拿了回来。


    “你竟还欠街坊们的钱?”


    赵香萍用手巾抹着眼泪,将孟哥儿护在怀里,“我真是悔!”


    刘掌柜根本不曾跟她说过欠钱的事,他还总来她家买熝鸭照顾她生意。


    “阿娘不哭了。”


    孟哥儿垫脚用手给赵香萍擦擦眼泪,“阿娘日后都不要哭,阿娘笑起来好看。”


    李大胆见着孟哥儿,便如抓了根救命稻草。他想着孟哥儿能替着他在街坊前说两句话,便伸手招了招,“孟哥儿,来阿爹这,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和阿爹玩吗?”


    孟哥儿噙着眼泪盯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两步,又缩进赵香萍怀里,顺道抓住了一旁的展子明。


    李大胆被当众揭穿翻墙盗窃未遂的丑行,又被翻出拖欠欠街坊债的旧账,再者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个浑身剧痛,满身油污面粉,连儿子都不认他。


    他看到了孟哥儿攥着展子明的手,又见自家娘子穿着光鲜,站在他身旁。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赵香萍,你个贱妇!我才出去半年,你就和这细皮白肉的合起伙来算计老子?你们这对狗男女,我”


    “啪”的一声,一个耳刮子上来就甩到了李大胆脸上,他的半边脸登时就肿了起来。


    “亲娘嘞,不愧是揉面团子的手劲啊。”


    张仁白将擀面杖夹在双臂下,和王秋萍一人一个,捂着卫芙蕖和卫芙菱的耳朵,不让她们听这些污言秽语。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李大胆一时被扇蒙了,待看清卫锦云的样貌后又恶从胆边生,想要跳起来还回去,当场又被展文星踹了一脚。


    “干什么呢,这是我们陆大人说的例行嘉奖对象。大人说他得亲自来送赏钱,可不能让他跑空。”


    卫锦云感激地看了展文星一眼,乐呵呵道,“替我谢谢陆大人,他可真是咱平江府的百姓之光啊。”


    旋即将目色凛冽地盯着李大胆。


    展文星钳着李大胆的双手,一抬头,见这卫小娘子的脸色当场转变。


    这是否有些太快了呢。


    “其一,你夜里攀墙,意图窃取李记熟食行财物,在场各位邻居为人证,你满身油污粉面,地上踩了翻越印记,此为物证,确凿无疑。”


    “其二,你与赵香萍,经官府明判和离,和离文书具在,恩义已绝。赵香萍自力更生,清白守业。是你这卑劣小人,信口雌黄,污她清白。”


    “其三,你拖欠刘掌柜货银五贯,有字据为凭,红契为证。拖欠不还,待刘掌柜告你,你定是要进府衙牢里坐坐。”


    “咳。”


    卫芙蕖当场放声咳嗽。


    卫锦云只觉大热的天,后脊背一阵一阵发凉。


    “哎,这书上讲的啊,就是好。”


    卫锦云笑了几声,转向不远处的展子明,“您快说说,我学得对不对,展大讼师?”


    卫锦云灰溜溜地回了卫芙蕖身旁,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姐姐,别来这套。”


    卫芙蕖轻笑一声,“菱姐儿。”


    “今夜我们都和姐姐睡,明日的朝食我们吃生煎角子,姐姐吃龙胆草粥,姐姐好不好呀。”


    “我,我床小。”


    “其四。”


    展子明愣了一会,当场给接上了,“其四,你方才恶言,公然詈骂赵香萍,诬其贞洁,又谤我人格。为当众恶毒毁谤良家女子及士人,十分恶劣展副官,算算此人的恶罪。”


    “当杖八十,笞四十,再杖一百,再枷号三日。”


    展文星抬了抬头,“这位掌柜,你告不告他?”


    “告!”


    响破天际。


    “本副官还听闻你外债不少,也不知那些人告不告。待盘查下来,判了才能理清。”


    展文星挠了挠头,“自从陆大人上任以来,已经很少有这么多数罪并罚了的。”


    何况按照哥哥的性子以及他眼下的神情,得将宋律翻个千八百遍,稍搭上一条,就给他再加上。


    听了“窃盗未遂”、“数罪并罚”、“杖百、枷号”这些言辞,李大胆只觉天塌,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那板子打人多疼,他也不想蹲牢!


    “不,不要,我不要坐牢,我不要挨板子,不要戴枷锁!”


    李大胆忽然从展文星的手中挣扎出来,眼泪瞬间糊满了整张脸。他赤红的眼睛盯着被展子明护在身后,眼中含泪的赵香萍。


    “萍娘,萍娘,娘子,我的好娘子!”


    李大胆他手脚并用,不顾展文星的钳制,拼命想往赵香萍的方向爬,却被死死按住。他只能拼命仰着头,眼泪鼻涕肆意横流。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杀千刀的混账王八蛋!”


    他一边哭嚎,一边竟然抡起沾满油灰的脏手,狠狠地左右开弓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在寂静下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对自己下手极重,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打在脸上,油污面粉随着他的动作四溅,那张本就狼狈不堪的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甚至都渗出了血。


    “萍娘,你打我你骂我吧,只要你消气,只求你看在,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看孟哥儿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哭得声嘶力竭,涕泗横流,天见可怜。


    见赵香萍伸手去擦掉下来的眼泪,他喊得更凶,“孟哥儿,我的孟哥儿他才七岁,他不能没有爹啊!萍娘,你想想孟哥儿,他日后大了,知晓自己的爹被关进大牢,他怎么做人啊!”


    “我求求你了,萍娘,我的好娘子,我们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你和他们说,你和跟官老爷说,说我是混蛋,说我不懂事说我们两口子吵架闹着玩的,求他们别抓我!别告我,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李大胆彻底豁出去了。他趁着展文星一时不备,挣脱一点束缚。


    “咚”的一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磕得又快又响,如同捣蒜一般。


    “求求你,娘子!饶了我吧,我以后一定改!我当牛做马报答你,我给你做长工!我一文钱工钱不要!只求你别让我去坐牢!别让孟哥儿没了爹不赌了我真的不赌了!”


    他一边疯狂磕头,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喊哀求,额头上很快磕破了皮。


    赵香萍无声流泪,走到了李大胆的跟前。


    “李大胆,你这套我已经看厌了。”


    她眼中含着泪,却笑了一声,“夫妻情分?早在你卷走钱,丢下我们孤跑路时就尽了,你也配提孟哥儿。你赌钱的时候想过他吗?你偷钱的时候想过他吗?你刚才用那些腌臜话骂我的时候,想过他就站在那吗我赵香萍已经同你和离,至于孟哥儿,他日后只会姓赵,不姓李。”


    李大胆彻底呆了。


    他那心软至极的娘子,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


    从前他这套,向来对她最管用。他抬眼去看她,却只见到了她冰凉的眼。


    只过了半年,她像是变得陌生到他不认识。


    “对,对不起”


    李大胆想要伸出的手又被展子明钳了回去,最终瘫在地上。


    展子明皱着眉,“展副官,律法如山,不容私情。这人当众毁谤在前,妄图以亲情裹挟,扰乱视听在后,罪加一等!速速将他拿下,押回府衙大牢。”


    “得令,带走咯!”


    展文星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彻底瘫软,眼神涣散的李大胆。


    他转过身再次看了赵香萍一眼,只看见她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的背影。


    青衣娉婷。


    明月高悬天际,清辉朗朗,他一时间恍惚极了。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拱桥边一位娘子穿着一身青衣,正低头执着一只竹篮喂鱼。适逢他扛完货从船上下来,抬眼见那娘子眉目如画,像极了他才在船尾见到的一尾靑鲤。


    浮萍轻轻晃,青鲤水中游,他看痴了。


    “你瞧够了没?”


    “对,对不起”


    后来,他常去拱桥下,只为见见青鲤的笑。


    再后来


    再后来被渔网束缚住的靑鲤,挣扎得脊背鱼鳞伤痕累累,最终还是咬破渔网,离开了。


    “多谢各位。”


    赵香萍擦干了脸上所有的眼泪,将方才被展子明捂着眼的孟哥儿重新搂进怀里。


    街坊邻居面面相觑,方才那场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往常他们只听见过李大胆会下跪求人,今日一见,竟是这般没脸没皮。


    “阿萍,没事的,都过去了。”


    金氏率先上前,去拍赵香萍的后背安慰。


    “那是自然。”


    赵香萍长舒一口气,笑声朗朗,“为了感谢各位街坊替我抓到了贼人,明日我请吃熝鸭,最肥美的先到先得!”


    院子里倏然笑了一片,离开时还商量着明日何时起身最为妙。


    展文星打着哈欠终于回家时,见哥哥提溜了两只酱熝鸭熝鹅回来。


    “哥,我吃得嘴里都生疮了。”


    “煮壶菊花茶,继续吃。”


    第二日一早,卫锦云睁眼妹妹们正坐在床旁看她,生怕她逃了般。夜里二人将她挤在正中,还得再放两个冬瓜,将她挤得更扁了。


    这也太缠人了。


    不过她挺喜欢。


    “姐姐醒了。”


    卫芙菱拉着她一块下楼,“快些洗漱,喝汤了。”


    “不至于吧菱姐儿,我才起身,让我缓缓也不行?”


    卫锦云揉了揉眉心,天见可怜。


    待卫锦云麻溜地洗漱完,卫芙蕖抬手就将今日的药羹递到她的跟前,配着羹的,还有一盘底下焦壳煎得正好,生出冰花的煎角子。


    “不是龙胆草粥?”


    卫锦云喝了一口冬瓜薏仁老鸭汤,又嚼了一口浸满浓郁汁水,焦香四溢的角子,舒爽极了。


    “姐姐那巴掌解气。”


    卫芙蕖替她倒了些醋到小碗里,“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奖励姐姐一碗好喝的。”


    “姐姐好吃吗,我与蕖姐儿一早去山塘买的,这家煎角子摊排了好长的队。”


    卫芙菱抱着元宝,在一旁的藤椅上晃来晃去。


    “像是睡不着似的。”


    王秋兰拣了桑叶喂蚕,“天才亮一会儿,孟哥儿就来喊她们出门,还给元宝拿了个小窝来。”


    卫锦云顺着王秋兰指的方向望去,见角落里除了她从阊门给元宝淘的竹编篮子,多了一只鸭毛窝。元宝这一窝怕是孟哥儿平日里薅鸭薅鹅捡来的羽毛,叫赵香萍缝了一圈后送来的。


    听两位妹妹说,只为元宝看他一眼。


    “比我们睡得还好啊,元宝大人。”


    卫锦云揉了揉元宝的脑袋,“日后就靠大人招财进宝了”


    她玩了一会元宝,起身道,“泥灶已经烧透了,今日我给你们做蛋黄酥吃。”


    她的两个妹妹嘴上念叨,心里还是很疼她的。


    冬瓜薏仁老鸭汤,味真好。


    希望明日不要分配龙胆草粥。


    眼下没有现成的咸蛋黄,卫锦云去集市上走了一遭,除了买了些腌好的以外,还带回一篮圆滚滚鸭蛋。


    卫锦云做蛋黄酥,王秋兰便在一旁腌咸鸭蛋。洗净沥干的鸭蛋在混着草木灰与盐的泥浆里滚上一圈。草木灰被筛得极细,混了正好的水,潮润润的粘手。待仔细裹好不留空后,才放进陶缸。


    卫锦云这头,灶要先点柴火煨上,蛋黄酥不似做脆皮五花那样用大火炙烤,只需小火余温即可。


    她将鸭蛋沿碗磕开,只留饱满的蛋黄,再放两勺秋露白,进灶煨上一盏茶的功夫。


    对于油酥与油皮,做惯了的她早就得心应手,只是她这头才将它们揉好醒面,将晾凉的红豆沙捞进碗里,就发现少了东西。


    她擀面杖呢?


    作为一位糕点师傅,擀面杖丢了。


    卫锦云琢磨了一会,出现在张记文房四宝店门口。


    “早上好啊,卫小娘子。”


    张仁白正倚在柜台喝茶,见卫锦云,立刻挺直了腰杆。他优雅从容地呡了一口茶,“这么早来,是找张某有什么事吗?”


    “张公子。”


    在张仁白期待的眼神中,卫锦云缓缓道,“你能不能将擀面杖还我。”


    “好,好的。”


    张仁白被菊花茶呛得七荤八素。


    待卫锦云绰了擀面杖踏出门口,见赵香萍正搬了长凳站在铺子旁取招幡。


    孟哥儿帮她按着凳子,几乎将全身的劲都使出来了。


    “卫小娘子,我给你留了最大的半只熝鹅,你自己拿一下,我不得空。”


    泛黄卷边的“李记熟食行”招幡在赵香萍的手中一番拉扯,从空中飘飘扬扬而落。


    本是取擀面杖的,等进了铺子,手中还多了半只熝鹅。


    “回头我出门多称两斤菊花。”


    王秋兰接过这半只肥熝鹅,“这日日吃,非得吃烧心不可,阿萍也太客气了。”


    醒好的面切成小剂,油皮包油酥,再擀成牛舌状重复多次。内里裹上包了豆沙的蛋黄,指尖顺着边缘向上推,拢成汤圆般,最后刷上一层蛋液,滚上些白芝麻。


    泥灶里的温度已经彻底适宜,卫锦云蹲下身将三十只蛋黄酥摆在两个陶制鏊子上,送了进去。


    卫芙菱坐在泥灶旁紧紧盯着,一会便要问上一句“还没好吗姐姐”。卫芙蕖蹲在院子和元宝玩,念叨着“炉子这般烫,把你热晕”。


    待等了两刻功夫,连王秋兰都将所有的咸蛋都腌好了,卫锦云才终于打开炉子,用竹夹将蛋黄酥一个个夹出来,放在的盘中。


    刚出炉的蛋黄酥还带着热气,只是用夹子轻轻一碰,酥皮便往下掉。


    姐妹坐在桌前,只等姐姐一声令下,待它微微放凉不把嘴巴烫破皮才开动。


    “元宝,这长得真像你。”


    元宝也被这香味迷晕了脑袋,在桌底下打滚。


    装在盘子里蛋黄酥,像是饱满的金元宝。其上表皮烤得金黄透亮,细看能瞧见酥皮一层又一层。顶端沾着的芝麻粒粒分明,被烤得微微发黄。


    “吃吧。”


    卫芙菱接收到姐姐指示,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酥皮在齿间化开的香脆与油炸的荷花酥味道并不相同。


    蛋黄香香的,豆沙绵密又甜,连上头的芝麻都是香的。酥皮沾了她一手,掉在桌上地上,被元宝伸出脑袋也跟着尝了尝。


    “姐姐,这个今日也卖吗?”


    卫芙蕖小口地吃,将豆沙和蛋黄一点一点在舌尖呡开融化。


    “做试吃,会贵些。”


    卫锦云将几个蛋黄酥用油纸包好,朝着铺子门口探进的脑袋唤了一声。


    “展副官?”——


    作者有话说:一个人干,也能将铺子开好。


    我点蛋黄酥去吃了。


    第28章 又来大单


    展文星本想等卫锦云出门时再唤住她,只是在铺子外头站定。没想到他才因为院里散发的甜香气探了个脑袋,就被她逮了个正着。


    “卫小娘子早。”


    展文星站直了身子,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今日穿了红色劲装,头发利落地用发带束了高马尾,与昨日那副文绉绉的青衣揣袖打扮大相径庭。


    展文星心中觉得,总不能直截了当地跨进人家的铺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一直等到卫锦云走到他跟前。


    “展副官。”


    卫锦云与他行了个礼,“是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昨夜抓了那贼人,今日还需要与赵娘子问话签字,再去与昨夜在场的那些百姓确认一遍。”


    展文星攥着手中的油纸袋,轻咳一声,“毕竟是在她铺子里头抓的,从前还有一层关系。不过那也都是从前罢了,我今日问了府衙里头的兄弟,想来她那和离文书今日就能批下来。那个还有。”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河旁的莲花,又迅速收了回来,最终还是伸手一递,“知晓我要过来,陆大人让我给你的。”


    他愣是将话都问完一圈,最后一家才是她家铺子。


    “这是?”


    “例行嘉奖。”


    展文星说完,瞧了瞧东边逐渐往上升起的朝阳。


    到底是何时有这个惯例他也不知,只是陆大人听了早上他随口一句,“卫小娘子昨夜还让我谢谢您呢,说我们大人是百姓之光”。


    这油纸包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手中就像他回家问哥哥,大宋有这样的惯例吗,还是我们平江府特有的。


    哥哥不语,只是一味地让他吃熝鸭。


    “谢谢。”


    卫锦云收了油纸袋,又从院子里拿了两袋她自己的,“今日做了些新品,请展副官也替我交与陆大人试试。”


    “又是两袋吗?”


    手中的油纸袋还是温热的,他拎了拎,圆鼓鼓的点心约莫一份有五个。


    卫锦云“嗯”了一声,“我昨日瞧见陆大人把虾片分给你们,想来这蛋黄酥在他手中也是如此。”


    “是啊。”


    展文星感激地点点头,“陆大人只要上值时买零嘴,都会分给兄弟们的。”


    “陆大人很喜欢买零嘴吗?”卫锦云不由笑了笑。


    “是啊!”


    展文星将油纸袋攥在手中,很快答道,“尤其是练兵的时候,总要嚼些甜的果子蜜煎我不与卫小娘子多说了,大人还在等着我呢,我先走了。”


    他闲谈了两句,很快挎刀上马离开。


    “姐姐。”


    卫芙蕖抱着元宝倚在门口,淡淡道,“礼轻情意重。”


    “自然。”


    卫锦云打开手中的油纸袋,“要不怎么说百姓之光呢,这也太牵挂百姓了竟是糍毛团,陆大人原来也喜欢吃这个。”


    油纸袋中有五个糍毛团,圆润饱满,玲珑可爱。粘米揉得白团子外头,滚了一层亮晶晶的糯米。


    她的祖父很喜欢吃糍毛团,听他讲那可是从小时候就吃到大的。只不过上了年纪再吃,就要躲着些祖母了。最方便地就是用“带囡囡去吃小笼馒头咯”为借口,溜达着当场吃上两个。


    她在阊门集市逛过,没发现糍毛团的踪迹,想来是将摊子摆在了还要外头的阊门码头处,离陆岚上值比较近。


    卫锦云想着祖父从小笼馒头摊子买几只又绕远路去吃糍毛团的光景,轻咬一口。


    果然是差不多的味道。


    外头是极其软糯的外皮,粘


    润又有嚼劲,内里是肥瘦正好的鲜肉、香蕈、笋丁混合而成的馅,鲜嫩多汁,肉香四溢。


    “姐姐用过朝食了,胃口还是那么好。”


    卫芙蕖挠着元宝的下巴,不经意间念叨,“在树上的猫妖,不会是百姓之光吧。”


    卫锦云呛道,“蕖姐儿好聪明。”


    “姐姐才是最聪明的。只是姐姐光把聪明的脑袋放在挣钱身上了你说是不是呀元宝大人。”


    元宝将下巴与脑袋在卫芙蕖的手心里蹭了又蹭,绿松石一般的眼睛看着卫锦云,咕噜咕噜地应答了几声。


    卫锦云咬着糍毛团盯妹妹。好好的妹妹,今日说话怎么有些欲言又止。


    “姐姐这笼米粉蒸好了!”


    “来了来了。”卫锦云握着她的“例行嘉奖”,奔到院子里揉米粉去了。


    卫芙蕖依旧倚在门口,自顾自念叨,“元宝,我们的考察对象又多了一位已知有迷迷糊糊仁白哥哥,鸡蛋饼大侠吴哥哥,眼下还有百姓之光。”


    张仁白送客人时,正好听到卫芙蕖在那念叨。


    他立定杵了一会,望着她跨进院子的背影,什么“仁白哥哥迷迷糊糊成为鸡蛋饼大侠在发光”?


    陆岚今日倒是不怎么忙,他坐在阊门的香饮子摊前点了一碗生淹水木瓜,瞧见展文星哼着调子便过来了。


    “大人,卫小娘子给您的。”


    展文星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她让我跟您说‘谢谢’。”


    “给,我的吗。”


    陆岚接了油纸袋,有些受宠若惊。


    她又给他零嘴了。


    她给他零嘴,还是他从未见过的点心。


    他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下值去府衙催催赏钱什么时候批下来。


    那给赏钱时,他给她买什么零嘴比较好。


    “大人,您不怕积食,不是才吃了糍毛团,大人歇歇再吃吧,大人您快放下!”


    荆六郎放下木瓜水,好想将陆大人手中的油纸袋抢过来。


    *


    一到七月里,梅雨季也过了,终于不用感受粘腻的闷热潮湿,下雨时似是小火慢炖,好不容易出个太阳又像将他们大火收汁。


    蝉爬到铺子里头的槐花树上叫得响亮,平江府将迎来小暑。


    元宝被捡来时还没有什么精神气,但有了两位妹妹的宠爱,眼下正伸着爪子与木盆中的六月黄进行一场较量。


    六月黄个头不大,二两左右,是大螃蟹成熟前脱壳期的小蟹。夏至前后,此时正是它第五次脱壳时候,预示着它将成为一只青年蟹。


    只可惜,正在那努力脱着呢,便被平江府老餮们抓来了。


    虽小巧玲珑,但壳薄肉嫩,滋味甚美。


    卫锦云蹲在摊子面前,将每一只六月黄下腹的尾巴打开来瞧,在小贩们气煞我也的目光中,挑了只只膏肥黄满的。


    卫锦云用马毛刷子给它们做了个护理,这蟹虽小,蟹钳却还张牙舞爪,她轻巧地捏住外壳,还在元宝的爪子中抢来了它的最后一只战利品。


    卫芙菱和卫芙蕖坐在她身旁,乖巧地剥毛豆。扁箩里的毛豆粒圆鼓鼓的,卫芙菱一剥一扔,精巧地投了进去,却也有几粒不听话的,蹦出扁箩,不知飞到院子哪个角落去了。


    六月黄用来做面拖蟹最为鲜美,若是要清蒸做洗手蟹细品它的肉,那要等秋风起,找那些脱壳的成功者。


    她将六月黄一切两半,在刀口处裹上了面粉。灶台上的的铁锅烧得冒烟,待油花炸开时,将裹好面粉的六月黄丢进去。


    “滋啦”一声,蟹壳渐渐浸上橙红,连带着锅里的姜片也渗出辛香。她转着锅铲翻匀,炖了半晌后又撒上妹妹们剥好的毛豆粒,添了小半碗水。


    不多时,鲜香气弥漫在整个院子里。卫锦云眼瞧着汤汁收得差不多了,原本半透明的蟹肉渐渐泛白,蟹壳裂开的缝里,正渗出些橙黄漂亮的蟹膏。


    起锅前,自然是要用剩余的面粉调制一碗面粉水,将浸满蟹膏蟹黄的汤汁变得更加浓稠收汁。


    盛在淘来的大碗中,六月黄卧在浓稠的汤汁里,轻轻一掰,半流的蟹膏便顺着壳淌下来,混着毛豆的清香,让被争夺战利品的元宝不停地喵喵叫。


    卫锦云自然是趁着烧蟹的功夫灼了只未加料的给它,待妹妹们去替她与祖母盛饭时,元宝叼着它的美味小蟹肚子去院里的角落细品了。


    面拖蟹外壳炸得酥黄,轻轻一掰,裹在外面的面衣软滑带点韧劲,吸足了汤汁。


    咬下去先是面香,而后六月黄的肉又甜又嫩,一丝一缕藏在壳里,混着半流和沙沙质感的蟹黄蟹膏,直透舌尖。


    碗底的毛豆吸饱了蟹汤,鼓胀饱满裹着六月黄的鲜味,比单吃毛豆更加醇厚鲜香。


    汤汁是浓油赤酱的色儿,咸甜适中,自然是不能浪费,用来拌饭最为绝妙。


    蟹这东西吃起来极慢,祖孙四人愣是吃了满手,用皂角果洗了多次,还残留但淡淡的蟹味。


    待到了时辰,卫锦云妹妹们轮流摸了摸睡着元宝的脑袋,便推着车出门。


    天一热,街上的小贩似是变得更多。


    林顿河拱桥下的树荫里,有车板上垒着半切的西瓜,翠皮红瓤。上了年纪的小贩敞着粗布短褂,吆喝着,“甜瓤瓜,沙瓤解渴,脆瓤多汁,两文钱一块!”


    有妇人停步,他便拿起刀子再切一角,顺手递过去,“这位娘子尝尝,不甜不要钱。”


    挑着担子的小贩穿街走巷,担子两头是竹筐,一头装着新鲜的果子,青李、杨梅,用湿布盖着,另一头则是些小玩意儿,竹制的小扇、彩绳编的络子,想来是家中手巧的娘子做的。


    他不用大声喊,只摇着手里的铜铃,“叮铃铃”响过,便有孩童取了家里的银钱,蹿出来买果子吃。


    待姐妹三人到了府学门口。对面的卖香饮子的老郭已经支上了棚,棚下摆着几只大缸,缸口盖着湿布。


    他摇着蒲扇,慢悠悠喊,“卖香饮子,甘草的、薄荷的、荔枝膏的,两文钱一碗,透心凉!”


    他那有桌椅,也能乘凉,午后这个时辰且热,生意自然是最好的。


    卫锦云停好推车,将剩余的蛋黄酥摆在台面上。本是留二十只试吃,在切成小块前给陆岚包了后,只剩下十只。


    若是还未等府学下学就试吃完了,她明日再做一次便是,倒也不差这么一两日。


    毕竟陆大人会亲自送她的赏钱来,陆大人吃开心了,说不定赏钱也到的快,她且眼巴巴等着呢。


    “卫小娘子啊。”


    钱娘子像往日打听事情般挪到她身旁,在身旁一众小摊期待的目光下,清了清嗓子,“昨日陆大人是不是给你送零嘴了,你和陆大人很熟吗。”


    陆岚往那一站,众人都特意往后挪了不少。陆大人是放在心里尊敬的,要他真出现在眼前,那是不敢喘大气。


    他们说了什么,愣是一句没听清。


    虽不知陆大人为何会给姑娘家家送油汆臭豆腐干这种零嘴,但他们瞧着卫小娘子那高兴劲啊,比听客人多买几块糕点还要高兴数倍。


    老郭正摇着蒲扇,也凑过来搭话,“我瞧陆大人转身上马时,走路步幅都比平时慢些,平日这个时辰,他也不会路过府学门口。”


    “他来给我嘉奖零嘴。”


    卫锦云喝了口茶,“前些日子,我恰巧帮着抓了一位贼人。他是很和气的一位大人。”


    钱娘子“啊”了一声,一时脑子嗡嗡的,“陆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严肃,上次我见一小子在街上跑,被他撞见,一声‘慢些’,吓得孩子立马站定了。怎么到卫小娘子这儿,倒成了送零嘴的和气人。”


    众人面面相觑,回忆陆大人昨日确实面容好像温顺柔和了不少。


    “这不,百姓之光。”卫芙蕖坐在板凳上看书,抬起头冷不丁地回了一句。


    “嗯嗯,百姓之光。”卫芙菱正背着诗,也跟着含


    糊不清地念叨。


    “的确,百姓之光。”


    卫锦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才和陆大人认识没两日但陆大人确实人挺好的,大家要记住他是百姓之光。”


    听了这话,大家一哄散了,钱娘子也回到自己的摊位面前挂她的浆糊。那她家那小子半夜里睡不着,还起来将院子里的水缸都打满了,又托她来打听。


    人认识没两日。


    但大家记住了,日后可称陆大人为——百姓之光。


    “阿翁你走快些,让你骑马你不愿意,阿翁,你再快些。”


    蛋黄酥虽只是小块试吃,却也受欢迎,有两位客人还要卫锦云给他们明日预留几个。


    隔几日上个时令新品,待她攒上三十贯钱,便去各家铺子里打听打听,请个师傅来新修铺子。


    许等到秋风起,她的铺子该开张了。


    卫锦云卖了一阵糕点,教妹妹们念了几句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抬眼,她就见陆翎香拉着一位瞧着五十岁模样的男人,这往她这儿赶。


    他一身黑衣短衫,虽被陆翎香拉着胳膊,但背挺如松,步稳沉实。头上生了些华发,却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清亮,有股说不出的端正劲儿。


    陆恒凑到孙女跟前,小声念叨,“这就是长策夸赞的那家点心?”


    “是啊,阿翁且尝尝再做决定也不迟嘛。”


    陆翎香自顾自念叨,很快托着他,将陆恒带到了卫锦云跟前。


    “卫小娘子,这是我阿翁,二哥爱吃点心的性子可是随了他的,眼下我特意带阿翁来尝尝。”


    “试试新试吃?”


    卫锦云递上了盘子。


    “自然自然,阿翁快尝。”陆翎香嘴上虽说着,却已直接拿起签子戳了一块,塞进了陆恒的嘴里。


    陆恒早习惯陆翎香这番做派,签子还未到,他便已经先张开口,顺势而为,这是他平日里与孙女呆在一块练出来的瞬间反应。


    酥皮的香在他的嘴里漫开,跟着是豆沙的甜,末了,舌尖触到那化沙的蛋黄,咸鲜混着甜香,竟半点不腻。


    “手艺确实巧。”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豆沙与咸蛋?倒是新奇搭配。”


    卫锦云递过今日新煮的玳玳花茶,“想着夏日里吃甜腻了寡淡,加些咸香提味,您要是不嫌弃,多尝两块。”


    陆恒自然是不会客气,当场尝了五六块。


    “阿翁你给其他客人留些好吗。”


    陆翎香无奈地将他扯到一边,“快说如何,阿翁给个准信。”


    “那你给阿翁买两块其他的。”


    陆恒倚在香樟树下,手捧着玳玳花茶,“我要尝让长策一下吃了七八块的茉莉花糕,还要试你说在吕老的茶会上吃的素醒酒冰其实各买几块也不是不行。”


    “馋晕阿翁算了,你也不怕噎得慌。”


    “香香给阿翁买,阿翁这次将长策身边那副官也叫上,好不好?”


    陆恒笑眯眯地盯着自家孙女的反应。


    果不其然,耳尖开始泛起绯红。


    “噢。”陆翎香用手作扇,扇了扇自己忽然烧起来的脸后应了一句,此刻不远处府学的钟声响起,一转身却已见到飞速奔跑的府学学子。


    这些都准备弃文从武守卫平江府?跑这么快。


    “今日是我。”


    吴生极其沉稳地捋了捋飘扬的发丝,“各位还得再练。”


    “每次跑这般快又不买,空占位置对吧。”


    唐殷执着扇子,一低头见卫锦云台面上寥寥几块的蛋黄酥,眼眸亮了亮,“新品?”


    卫锦云点头间他与身后几人已经分食干净。


    “有没有搞错啊唐殷!”


    排在末尾的学子大声呐喊,“我今日给你抄题,你竟这般翻脸无情!”


    “你给他抄题了?”


    学子听了从身后响起的这声,背上一瞬嗖嗖冒冷汗。他转身苦笑道,“夫子,您听错了,您定是听错了。”


    “唐殷。”


    “到,夫子!”


    唐殷站得笔挺,“夫子您下学后精神气更好了,今日我不为您作诗,作词可好?”


    “这般喜欢抄。”


    吕夫子笑着替唐殷理了理衣衫,笑道,“今日回去将《尚书》抄一遍,去吧。”


    “是,夫子。”唐殷伸手抚了抚衣衫上的蛋黄酥碎屑,眉头当场变成左撇右捺。


    “你笑什么。”


    吕夫子转身拍了拍那位偷偷笑得抖肩膀的学子,“你借他抄,想来也是做得又快又好,不如你再做两遍,一会夫子给你拿两张噢。”


    “是,夫子。”他当场扎了个马步,稳了稳即将倒下的身形。


    香樟树荫下,陆恒望见了这一场面。


    “这不吕老嘛。”


    陆恒抱着双臂,笑着走到吕夫子跟前,“吕老可真是老当益壮啊。”


    “哎唷,我哪比得上陆老,瞧着陆老身子骨又强了不少。”


    吕夫子捋了捋胡须,抬眼道,“真看不出来陆老已经是七十多的样子啊。怎么不在家摆弄你那杆旧枪,倒有空来吃这点心来了。”


    “我五十二。”


    陆恒眉心跳了跳,“总比某些人强,读了一辈子书,到老了还学不会好好说话。我这枪再旧,也比案头那些酸文有用。”


    “噢,那许是我记错了,真是对不住了,你瞧瞧我这记性当年西夏来犯,是谁在朝堂上递奏折若不是我,你那杆枪,怕是早锈成废铁了。”


    “自是自是,毕竟从前上朝起不来身,跑得连鞋子都能穿错,人一老,记性自然更不好了当年黄河决堤,灾民涌入汴梁,是谁说天灾无常,当静观其变?若非我带亲兵去加固堤坝,你书房里那些孤本,早被一抢而空了。”


    吕夫子“呵”了一声,看向陆恒腰间的匕首,“你瞧你,都致仕多少年了,还带着这劳什子,难不成还盼着官家再召你回军营?我看你啊,是离了沙场就浑身不自在。”


    “总比你强。”


    陆恒摸了一把腰间的匕首,“给官家的奏折,还在说经义当复古,官家留中不发,你倒好,转头就把奏折抄了多份,分送同僚。”


    吕夫子脸微微一红,手指颤颤巍巍,“我那是为天下学子计!你一介武夫懂什么?”


    “我是不懂。”


    陆恒忽然笑了,像是占了上风,“但我知晓当年你游说被辽被围困,是我带着轻骑闯进去救的你。那会儿你抱着你的《尚书》哭,说此生再不离书,与它死在一起也是值了。怎的,眼下倒嫌我这武夫碍眼了?”


    这话一出,吕夫子半晌才哼了一声,“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他声音低了些,“说起来,你家那长策,昨儿是不是来卫小娘子这儿买点心吃了。”


    陆恒挑眉,“怎么,你也馋这点心。”


    “我要买出了府学便是,提长策做什么。”


    吕夫子絮絮叨叨,“我是想说,她手艺好,你且放心。后日你不是要设震泽的船宴,你托人给我的帖子我已拿到手。你若请她做船宴点心,我倒是能去去。省得你又说我只知埋首书堆,不知人间烟火。”


    陆恒朗声笑起来,“好啊,到时候让你瞧瞧,我这武夫,也能品出好茶坏茶。”


    卫锦云这探着脑袋听八卦呢,却听陆恒握着茶杯走到她跟前,“卫小娘子,接船宴否?”——


    作者有话说:锦云:[彩虹屁]陆大人好啊,陆大人妙,陆大人给的赏钱响当当。


    陆大人:[可怜]啊,她送给我点心吃了。


    (其实锦云视角她就是只见过他两次,陆大人又是看她这又是看她那,还看她下河爬树的[猫头],心中想的完全不一样。


    糍毛团好吃,六月黄的味道极好,做面拖蟹鲜美无比。蛋黄酥想吃就吃吧,毕竟人有两个胃,一个正餐,一个点心甜品。


    老婆们,想要两瓶冰镇营养液提提神[星星眼]


    第29章 云泥有别


    “这,这我还从未接过。”


    陆恒的突然发问,让卫锦云一时舌头没绕过弯来。


    她是知晓船宴的,这大抵是平江府独有特色。平江府文人雅士不少,又多水多船,自盛唐起就有船宴的说法。精致的画舫乌篷船行驶在震泽、护城河中,在欣赏湖面无限风光时,又能尝佳肴、斗诗词、品丝竹


    船上菜品以时令鲜为主,讲究“鲜、嫩、清、雅”,船点需风雅,或是花鸟,或是草木,讲究清甜细腻。


    卫锦云方才吃瓜所得,香香家的阿翁是一位致仕的将军,想必宴请的客人也是贵人。万一不合口味,岂不是多有得罪。


    这实在是,有些难了。


    “卫小娘子怕什么,要勇于尝试。”


    吕夫子也走到陆恒身旁,瞧着接自家孙女茶会的卫锦云皱起了眉,“速速接了,让陆老尝尝你的手艺。”


    武夫宴请,只怕是来的都是武夫,能品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自家孙女的茶会上她表现的这般好,怎的到这头船宴像是胆怯了?


    不行,那定是茶会比船宴好。


    还没等卫锦云继续开口,吕夫子很快继续道,“卫小娘子,那船宴的事,我替你应下了。”


    卫锦云这边“啊”了一声,陆恒那头又接上了,“噢哟,好大的官威啊。吕老这是又要替人做主了?人家卫小娘子还未说话呢。”


    卫锦云倒是很想开口,她也插不上嘴。这俩人方才不是才心平气和上,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又呛上了。


    “你上次在我家棠棠茶会上做的那些好看又好吃,那样的点心便是放在船宴上,也完全能够,更何况是陆老的船宴呢”


    “什么叫更何况是我的船宴。”


    陆恒咬了一块茉莉花糕,“我的船宴又与旁人有何不同?点心能填肚子,合口味就是。难道说有些人,吃快点心都要论平仄,喝杯茶水得先念句诗。”


    “呵。”


    吕夫子将薄荷夹糕吃得啧啧有味,“不然呢?难道像有些人茉莉花糕能一口吞下,吃个卫小娘子的新品能掉的满衣裳酥皮,连‘风雅’二字怎么写都未必知晓。”


    “我不懂风雅?”


    陆恒脖子一梗,又吞了一块茉莉花糕,顺道掸了掸衣衫上掉落的酥皮,“当年我在边关,用敌军头盔煮过羊肉汤,那叫一个香!难道这不算战场风雅?”


    此话一出,围观的学子们狠掐了一把大腿才能忍住不出声。


    “战场风雅?”


    吕夫子把手中的薄荷夹糕拉得老长,“怕是陆老把豪放当风雅了。我后日去船宴,不会给我端来上一大盆酱肘子,整两口蒜再配两斤烧刀子吧。”


    二人又争辩了一番,转而齐齐看向卫锦云。


    “接,卫小娘子接老夫的船宴。”


    陆恒当场从怀里掏出银子拍在卫锦云的台面上,“一定要做得比他的茶会好!”


    “啧。”


    吕夫子用手巾擦了擦手,瞥了一眼台面上的碎钱,“陆老抠抠的。”


    “香香,给阿翁些碎钱。”


    陆恒转身将孙女的衣袖甩来甩去,凑到她身旁小声念叨,“你知晓的,家中银钱都归你祖母和母亲管你且先借我些,下月阿翁拿到碎钱,再还与你。”


    “阿翁,你这次不是攒了三个月?”


    “上月吃茶用了好些,不是还给你和长策买了新衣嘛,香香,阿翁最疼的好香香。”


    陆翎香无奈瞧了陆恒一眼,又拍了银子在卫锦云的台面上。


    “姐姐。”


    卫芙蕖拿着书,慢慢起身,凑到卫锦云的身旁,“这约莫有十两。”


    卫锦云的眼睛冒了银光。


    “接,如何不能接呢?”


    她伸手将两样银钱全然扫了过来,漾起梨涡,“陆老您就瞧好吧。”


    她便是豁出去了,也要将这船点做的又精又好。


    “阿翁吃这么高兴呢。”


    二老一番慷慨激昂的争论吸引了不少了,吕兰棠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吕夫子身后,瞥了一眼他下意识再去拿薄荷夹糕的手。


    吕夫子沉寂了。


    “啧。”


    陆恒在一边瞧热闹,又饮了一杯清茶,“还是我家香香对我好啊。”


    “阿翁下月记得将利钱也还上。”


    陆恒沉寂了。


    今日的糕点卖得极快,离府学下学不过两刻的功夫,卫锦云台面上的糕点被一扫而空,连个点心渣子都没有给她余下。


    待重新推车回铺子时,吴生挪了挪脚步,站定到卫锦云面前。


    他轻甩衣袖,目光不去瞧卫锦云,倒是落在了头顶的大香樟树上,“卫小娘子,你瞧瞧我今日有何不同?”


    唐殷与祝芝山坐在老郭的香饮子摊上,将紫苏水和荔枝膏互相喷了满脸。


    卫家三姐妹仔仔细细地盯了盯吴生,从上扫到下,又从下望到上。


    “吴哥哥昨日的发髻偏左,今日的偏右。”


    卫芙菱观察能力极强,很快就在发髻上找到了蛛丝马迹。


    “非也,非也。”


    “鸡蛋饼吴哥哥今日穿的黑布鞋,昨日的青色的。”


    卫芙蕖轻咳了一声,很快将正要说出口的话给拉了回来。


    “非也,非也。”


    这下吴生激动的心更期待了,就差卫小娘子还没评价他。


    “吴公子。”


    卫锦云使劲摸了摸下巴。


    “嗯?”


    “好像比昨日黑些。”


    “”


    望着姐妹三人远处的背影,吴生往上翻了翻衣袖,握紧拳头观察了自己手臂上的线条。


    他明明劈了柴,又打了两水缸的水,如何膀子就是比不上陆大人壮。


    “太可怕了祝兄。”


    “我给你擦擦唐兄。”


    今日回铺子的风都是甜的。


    山塘街上到处都是卖玳玳花与茉莉花的,柑橘香的清甜熏了她们一路。卫锦云给妹妹买了麦芽搅搅糖,顺道给孟哥儿也带了一根。


    便是今日的黄连汤,也是甜的。


    一为挣到钱,二为她原先的茶会已经在旁人眼里留下了印象,若是这次船宴做得好,那她云来香的名气会更大。名气大,自然对她开张后的生意有帮助。


    卫锦云拎了一条大鲥鱼,与妹妹说说笑笑回铺子。


    二人低头玩搅搅糖,连路都看得仔细,只将还留有余温的搅搅糖在竹签上转得上下纷飞。捏着竹签的手腕一提一绕,褐色的糖丝随着动作牵得老长,也不去吃它。


    待回了铺子,姐妹二人将搅搅糖分给孟哥儿一人后,低头玩时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位妇人,好在卫芙蕖瞧见一双粉鞋后立刻拉了卫芙菱一把。


    卫锦云正要道歉,却见面前之人冲她一笑,直接开了口,“哟,这便是卫小娘子吧,瞧着确实年轻能干。”


    她约莫瞧着四十岁,双蟠髻上斜插两根支点翠嵌珠的簪子,映得乌发愈发油亮。身上穿件海棠红的绫罗褙子,领口袖缘绣着云纹,走动时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熏香,闻着都是亮眼的。


    “您是?”


    这股熏香,卫锦云很是熟悉,沉香熏衣,张仁白极其爱用。


    徐氏又笑了笑,“我今个才回来,听我家仁白说,你做的点心在府学前很有名气,便是他原先的夫子吕老都是夸赞的。我尝过,味道确也不错。”


    徐氏唤作徐芬芳,张父随她回娘家探亲,就将铺子留给儿子张仁白照看。她本是打算在娘家过了暑才回来,却在夜间做了个梦。梦见儿子本中了进士,本正打马游街,却护扑出一女子当街拦马,骂儿子是负心郎。


    这事传到官家耳中,当日便褫夺了儿子的进士。


    徐氏猛然惊醒,一身湿汗,自觉忧心忡忡,当场让张父备了车马赶回铺子。


    她回铺子时,见儿子正在温书,铺子生意也不错,好不容易舒上一口气,去后院洗脸时,却见院里与隔壁铺子的围墙垒得极高,还是新修。


    那块大石头咋又回去了嘛。


    她还没弄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洗完脸回铺子时,又见儿子手执一块糕点傻笑。年纪轻轻,脸上皱纹都要笑出来。


    她自觉愈发不对劲,便打听试探了儿子一番。此刻她才知晓隔壁铺子搬来祖孙四人,其中那


    位唤作“卫锦云”的姑娘正当十七妙龄,做得一手好点心。


    儿子一边与她介绍,一边还是傻乐呵,还说这卫小娘子心地好,连翻修铺子都没忘了替他们打算,不给钱还白得一稳当当的围墙,都快将她给夸出花来了。


    她的傻儿子啊。


    她的围墙啊。


    难不成她那梦竟是真的?


    徐氏尝了一块糕点,味道确实不错。但糕点再新奇不过一块点心而已,怎的让她儿子成日想入非非,如痴如蜜的。


    她倒是要瞧瞧是怎么样一位小娘子,还能叫她阻了儿子的进士路?


    “夫人喜欢就好,那也是承蒙街坊们不弃。”


    果真是张仁白的家人,卫锦云并没有猜错。眼瞧着这位夫人笑意盈盈,却觉她周遭围着一股寒气,像是要将她给吃了。


    果不其然,徐氏听了卫锦云的话,立刻开口,“味道倒是新奇,样式也是不错。卫小娘子这双手当真是巧,能将面粉糖油都弄出这些花样来。”


    很快张父听了自家娘子的话,也从铺子里踏出来,身旁跟着张仁白。


    他约莫也是四十出头,身量微胖,圆脸上蓄着髯。身上穿件墨绿兰草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走动时带起的衣褶里,隐约能瞧见内衬体面讲究的棕黄绫子。


    他似是有几分派头在身上的,呡了一口手中的茶,“味道确实好。不过卫小娘子,你终日与这面粉糖油打交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你瞧瞧我们家仁白,埋头只读圣贤书,求的是功名正道,那才是光宗耀祖。”


    他顺道又弯下身子与两位妹妹们打招呼,“你这妹妹也是水,日后多学些针线女红,识几个字便好,将来也能找个安稳本分的人家,整日出去摆摊,怕是要耽误。”


    “可是,我们已经进了溯玉轩。”


    卫芙菱拿着搅搅糖,抬眼道,“那里的山长教出过好几位进士。”


    “这位老爷爷难道觉得董山长不好吗?”


    卫芙蕖张开胳膊将搅搅糖拉得极长,几乎要沾到张父脸上。


    张父被茶水狠呛了一下,偏头一躲,躲过似是朝他袭来的搅搅糖,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什么这位老爷爷。


    他哪里老了?


    “哎呀,我的微末手艺自然是不像读圣贤书。”


    卫锦云使劲揉了揉两位妹妹的脑袋,努力净下心来才不让自己大笑出来,“不过我做点心,如何又不是正道了?”


    徐氏忙着给张父拍背,“我自然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卫小娘子,不是我说,你模样好,手艺也好,但也要为将来打算。我们仁白,虽只是个童生,但以前读书时的夫子说了,他天资聪颖,下次院试极有把握中秀才!这秀才相公,那就是正经的读书人了,将来前途当个大相公,也说不定啊。”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卫锦云一眼。


    张父使劲地喘了喘气,好不容易不咳了,还要立马接着说,“正是。功名路上,讲究个清心寡欲,结交的也需是清流雅士。”


    这话看似说给身旁的张仁白听,眼睛却瞟着卫锦云。


    卫锦云偏头瞧了一眼张仁白。


    张仁白有些尴尬,脸色微红,想制止父母又不敢,只能将视线落在河畔的莲花上,看风景。他含糊地说,“爹,娘,点心卫小娘子的点心,还是做的很好吃的。”


    卫芙蕖皱着眉。


    原是这样一位哥哥呢。


    卫锦云忽微微发颤,似是抓不住推车把手,恍然大悟感叹,“原是如此!夫人老爷一片苦心,我明白了二位是担心我这点心手艺,扰了张公子清贵读书的心境?或是怕我这卖点心的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耽误了张公子的锦绣前程?”


    张父和徐氏被卫锦云这直白的话惊得一时语塞,脸上的假笑僵住,张仁白也不可置信地将目光转了回来。


    “那也确实是嘛。张公子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我心中只有敬佩,哪敢有半分非分之想?我们有云泥之别。”


    卫锦云被卫芙蕖捏了一下手心,险没憋住,使劲深吸一口气,瞪大眼睛,“夫人老爷大可放心!张公子是天上明月!我不过是地上一盏萤火,照亮自家门前几寸地,已觉万幸,自然不敢痴心妄想,去攀附那遥不可及的大相公根苗。”


    “卫,卫小娘子我还是很喜欢。”


    张仁白犹犹豫豫地开口,却被但徐氏一个凌厉的眼神和张父一声更重的咳嗽,给压住了。


    本以为这是个难相与攀他们儿子的心计娘子,却怎的这般实心眼子?


    徐氏原本压在心中的不少话都被卫锦云夸她儿子“天上明月”、“大相公根苗”给呛了回去,竟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


    这么说,她也许根本也不知院中围墙的事,只是好心好意地帮他们新修了围墙,还挺防贼。


    那便是自家儿子非要喜欢她?


    真是傻儿子。


    “卫小娘子,其实我们也不是那意思。”


    徐氏听她这样一说,又觉得自己似是那恶人。想来日后街坊邻居的,这关系怎的要弄得这般僵。


    她想了想,开口道,“你这点心味道也确实不错,我们回来铺子里头的生意都好了不少。我想着不如每日的三十块点心,改为六十块,可好?”


    “好好好。”


    卫锦云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签契?”


    “那自是签的。”张父跟着点了点头。


    “姐姐,晚食的鲥鱼是清炖还是酱烧。”


    卫芙蕖拉着了卫锦云的手,顺道帮她推车。


    “那自然是炖豆腐汤最好吃啦!”


    卫芙菱“嘿咻”一声,使劲抬手撬了撬轮子,进铺子的时候还不忘挥了挥手,声音清脆,“我们先进去啦,老爷爷。”


    张父才重新倒了一杯茶缓,却是被鼻子先饮了进去,咳嗽得鼻间两条小溪流喷涌而出。


    张仁白帮着父亲拍背,又不忘去看卫锦云的背影。


    他明明也是很喜欢卫小娘子的。


    她不喜欢他吗?


    纵使她说与自己有云泥之别,他自当不会嫌弃她。


    待他中了秀才,他再与父母商量商量,届时一定会同意。


    待进了自家院子,才见着赵香萍正在里头奋力地阻止王秋兰扛锄头杀出铺子。


    “呸,什么玩意儿!”


    姐妹三人过来给王秋兰拍背倒茶,这才让她喘口气,却依旧骂道,“我家锦云那是瑶池里养出来的仙女儿,他们家那歪瓜裂枣,给锦云端水都嫌磕碜。还大相公?读了十几年书,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捞着,搁街坊里都得被戳脊梁骨。她当我们不知道?汴京城里头的大人十七就能中了探花,他算个什么玩意儿?茅坑里的石头,臊死他八辈祖宗!”


    “哎唷我的好姐姐,你可歇歇吧。”


    赵香萍一边劝也一边跟着乐,“仁白这孩子人倒也还好,就是被他爹娘压着,管东管西的,便是今日穿了什么里衣,明日的鞋袜是什么样式,都是要遵着来的就是方才卫小娘子这样被说,他连屁都不放一个。”


    “祖母且消消气。”


    卫锦云将今日挣得银钱往桌子上一倒,“祖母快夸夸我才对。”


    “如何挣了这么多?”


    王秋兰眼睛也跟着亮了,很快跟着反应过来,“可是又接了什么筵席茶会?”


    “自然,姐姐这次接了船宴上的船点。”


    卫芙蕖抱着元宝,挠着它的下巴低声念叨,“元宝大人,本人郑重宣布,迷迷糊糊仁白哥哥失去机会,你觉得呢?”


    元宝滚进卫芙蕖的怀里“喵”了一声,不知是点头,还是被她身上的鲥鱼味吸引住了。


    “就说我们家锦云有本事,日后总要在平江府混成个名堂来的。不过船宴比茶会还要精上几分,锦云可有把握,可有问清主家的口味?”


    王秋兰接过鲥鱼,“祖母给你们做鱼去。”


    “问清了。”


    卫锦云点了点头。


    陆老说这是一位从前在汴京里认识的一位苏姓大人,自润州返回杭州,途径平江府,设宴相邀。


    据说这好友爱吃蟹,并无什么特别旁的忌口。


    那就很好办了。


    “要吃炖豆腐的,祖母。”


    卫芙菱蹲到卫芙蕖身边也去玩元宝。


    “好嘞!”


    “卫小娘子真是厉害。”


    赵香萍给吃的满脸都是搅搅糖的孟哥儿擦擦嘴,“你说呢,孟哥儿。”


    “卫姐姐好。”


    赵香萍怎么擦都擦不掉这一脸麦芽糖,拎着孟哥儿回自家铺子洗脸去了。


    初夏的鲥鱼鲜美,是为江鱼初捞,一条且贵着。但今日不一样,挣钱了,且挣且尝。


    鲥鱼卧在汤中,鱼肉嫩得几乎要化在汤里,豆腐块洁白如玉,吸足了汤汁,泛着一层温润的油光,在汤里轻轻晃动。


    妹妹二人未盛饭,先一人一碗给卫锦云和王秋兰舀了汤。


    鲥鱼富含脂膏,丰腴鲜甜,肉质滑嫩得抿一下就散。


    豆腐吸饱了鱼鲜,入口软嫩,豆香混着鱼鲜在舌尖慢慢晃。汤汁更是精华,醇厚却不腻,咽下时连喉咙都沾上了鲜味,咂咂嘴,满是鱼肉与豆腐交织的香。


    一碗鲥鱼炖豆腐汤配油焖茭白,再嗦一叠酱爆螺蛳,吃两块腌嫩姜,晚上梦里都是香的。


    这两日过的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卫锦云送去给张记文房四宝店送点心时,来接的是徐氏。她夸赞几句精致,便也不再与她多说什么。


    卫锦云在阊门集市上狠买了一圈,又按照陆岚与她说的,去铁匠铺淘了些碎铁片,奔进周记砖瓦铺里买石子,叫师傅。小张与二牛争了半日,还是派出小张为代表,帮着卫锦云在铺子里重新欠铁片,铺石子。


    蛋黄酥每日限三十枚,回回未等府学下学,便已叫人买去,气得学子作诗跺脚,非要与卫锦云预定。


    到了船宴那日,天却变了。白日还好好的,等到了午后,就下起大阵雨,纵使姐妹三人叫驴车备好食材,又是遮盖,又是撑了伞,却还是湿了衣裙。


    夏日的雨全凭老天爷的脸色,总是时不时下两滴,又时不时下一缸,真是烦人。


    卫锦云和妹妹才刚换好干衣衫,便有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船家上门相邀。船宴设在震泽之上,且要先乘小船驶一段路,碧波荡漾,才堪堪到画舫前。


    蒙蒙雨幕,雨打残荷,一艘雕花画舫渐渐浮现——


    作者有话说:又要挣钱了,努力挣钱!


    震泽就是太湖,苏氏船点为非遗,我努力还原创新。[猫头]


    船宴也很好吃,下章开吃!


    第30章 船点船宴


    雨丝斜斜织着,将震泽的湖面笼成一片朦胧的雾气。卫锦云扶着乌篷船的木舷,眼瞧着这艘画舫很快近在咫尺。


    “娘子当心脚下,雨里船滑。”


    船家粗声提醒,手里竹篙往水底一点,两船猛地凑近时,他稳稳架起块跳板,木板搭在两船之间,微微有些发颤。


    卫锦云背着箩筐,她屈腿迈上跳板,木板立刻晃了晃。


    这才走上跳板,乌篷船忽然轻轻一荡,木板也跟着一块晃动,卫锦云忙将手指先扶上画舫的木栏,迅速跳了上去。


    等她踏上画舫,才觉出这画舫比乌篷船稳当得多。


    “娘子放心,主家已经吩咐我,待船宴结束再来接你。”


    卫锦云转身道了谢,跳板被船夫抽走,他撑起竹篙,很快便消失在雨幕里。


    画舫泊在莲丛旁,舱门处悬着浅碧色的帘,风一吹,帘上绣的莲花便似在雨里轻轻晃。


    它本就是专门用来宴请的船,与普通的客船大为不同,船身极大且无比精致。上层是宴请的所在,海棠雕花木窗一推开就能赏景。下层便是歇宿的船舱,雅致又宽敞。


    这次船宴并非像吕兰棠的茶会那般客气又热闹,陆恒只让卫锦云来做船点,因此并没有叫上她的两位妹妹。


    卫芙蕖和卫芙菱在铺子里往她的箩筐上盖了好几层油布,又仔细叮嘱卫锦云不要让雨淋着,做完快些回来,才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


    仔细想来,除了去阊门市集,卫锦云每一次做点心都没有离开过妹妹。她寻思着待回家得空,也给她们做一顿船点。


    她站在木廊下正想着,很快便有一位穿着绿褙子的管家婆子过来相邀。


    “可是卫小娘子?”


    她上下打量了卫锦云一眼。


    “正是。”


    “瞧着可真是个妙人。”


    管家婆子轻笑了一声,还递上自己的手帕帮卫锦云擦了擦方才上船时淋了的雨丝,“你且跟我来。”


    卫锦云跟着她走过两条木廊,被带到了画舫后头一间专用的小厨房。这里她家的院子还要宽敞,除了将灶台换成了泥炉外,其余的食材与灶具应有竟有,甚至有一小块用棉被和冰块围起来的低温区。


    不过,小厨房除了她,还有一人。那人正坐在一只板凳上,低头将莲子剥到一旁的竹篮中。


    “卫小娘子,这里也归你用,所需的食材已经按单备齐,冰块也有。船宴酉时初刻准时开席,点心务必准时、精致、新鲜,不能有半点差池。”


    “请陆老放心。”


    她再次瞧了卫锦云一眼。


    面前之人身形虽有些瘦,一身青色褙子,盘了包髻,但放下箩筐绑攀膊时,露出了小臂上流畅的线条,紧实有力。


    若非前头还要她帮着招呼,她可真想留下来瞧瞧这卫小娘子如何做船点。


    小厨房里已经备了不少新鲜的时令食材,卫锦云箩筐里背的大多数是自己的点心工具、瓷盏、藤编花碟,糕点师傅的家伙什可不能落下。


    她将箩筐放好,仔细去解妹妹们给她捆的麻绳。这箩筐是盖了好几层油布,麻绳又将它全然裹住,包得极紧。卫锦云解完一圈还有一圈,有好几根还互为交缠,瞧着没头没尾的。


    好妹妹,真是相当疼她。


    “我帮你解。”


    剥莲蓬的那人站起身,走到卫锦云的跟前,仔细地帮她解被左一绕右一绕的麻绳。


    她麻利地找出那根为头,穿过这端绕过那头,很快将整根麻绳扯开,而后冲着卫锦云笑了笑,“这样紧,是家中的小孩帮你系的?”


    面前之人瞧着比卫锦云年长几岁,轻轻一笑眉眼灵动。


    她头上包着一方浅褐罗帕,将发髻裹得齐整,鬓边垂两缕青丝。穿一身褐色素绸褙子,下身是月白百迭裙。


    “嗯,是妹妹。”


    卫锦云道了谢,询问道,“娘子是船宴的主厨船娘?”


    “对,你唤我晚娘便好。”


    李师晚帮卫锦云解开绳子后继续剥莲子,“你是卫小娘子吧,我知晓你。”


    卫锦云有些惊讶,“啊”了一声。


    李师晚见她这副样子,只是笑,“这几日接船宴时,有几位府学的学子且念叨你的点心呢。当时我就在想,船宴上船点也不少,怎的就你这点心这么遭人惦记。”


    “那我也知晓你。”


    卫锦云取出箩筐里要用的工具,摆在桌面上,“你一定是李师晚,平江府有名的厨娘,只接筵席,尤擅船宴。”


    她听过她。


    李师晚是厨子世家,家中有一间百年食肆。到了她这代,爹娘就生了她这么一个。她五岁时就已经表现出惊人的厨艺天赋,抡起锅铲来比铺子里头的学徒帮工还溜。


    十六岁时替生病的父亲接了一次筵席而闻名。据说她父亲知晓自家女儿替她接筵席几乎要从床上蹦起来自愈,待第二日听说她受了夸赞,旁人夸起她来比夸他还多,又病恹恹上了。


    本想将食肆交给她管,她却说父亲还年轻,再干个几十年不成问题,气得父亲当场绰鞋底。待二人争执过后,他却还是去药铺里开了一包人参,每日一补。


    自此父亲开食肆,女儿只接筵席,互比名气。


    “是吗,我名头这么大呢。”


    李师晚剥好一整篮莲子,抓了两把慢条斯理


    地剃去莲心,凑到卫锦云身边,笑眯眯道,“卫小娘子,我能吃你做的点心不?吃些边角料就行。”


    卫锦云轻咳两声,“莲房鱼包。”


    “成交!”


    船宴与船点,相辅相成最为妙。


    眼下虽还未正是开席,但桌面上需先摆好冷盘,供客人吃茶消遣。


    糟鹅肉质醇厚,糟香浓郁,酱鸭咸甜交织,鲜香肥嫩,白虾用秋露白作炝虾,糯米藕香甜流淌蜜汁,更有旋切莴苣、豆腐素火腿、凉拌蕹菜便是瞧上两刻,都未能瞧完。


    一道道冷盘在李师晚的灵巧的手中诞生,再由进来的侍女端到前厅。


    餐前有冷盘,自然也要备好点心。餐前的点心,不能撑了肚子,最好精致漂亮,只是闲聊时浅尝几口。


    卫锦云将牛乳与茉莉放到瓦罐中在泥炉上煮开,等微微泛起泡时,倒入研钵之中。


    研钵打奶,可是个耗费力气的活。好在她来的足够早,心中再默念家中的十两银钱,想象铺子装修的光景,手上愈发得有劲起来,成为人力打奶机不在话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奶白的牛乳才出了成型的酥油,捞进清水中固形。


    柰花即为茉莉。


    卫锦云的手法轻得像拈起一片云,一瓣一瓣地摆仔细,花瓣边缘要微微颤着,才显灵动。


    她取来新鲜的蜂蜜,兑了点温水调得稀润,倾在青盏中。再把这奶油花轻轻浮在蜜上,又掐了半朵新鲜茉莉摆在旁边,让花香混着奶香漫开。


    为了让它不那么甜腻,她还在蜂蜜水中切了一些青李碎丁、蜜桃碎丁,作不同口味。


    青盏中,晶莹的蜜浆浮着朵雪白酥花,旁倚半朵真茉莉,侍女端起时,酥花轻晃似初绽。


    陆恒正与友人闲谈,身旁还坐着品茶的吕夫子。桌前冷盘一一摆开,又上来几盏点心。


    “蜜浮酥柰花?”


    吕夫子眉毛都笑直了,今日他的孙女可不在。没想到这卫小娘子瞧着年纪轻轻,也会做汴京城里有名的点心。


    这点心自他致仕后,可是许久没有尝过了。


    他正拈着小匙要舀,眼角余光瞥见陆恒手快,那朵酥柰花已整个进了嘴,喉结一动便没了影。他搁下匙,端起茶盏呡了口,慢悠悠道,“陆老的吃法,你是怕这花跑了?”


    陆恒稍稍咂咂嘴,舌尖还留着蜜甜,“不然呢?难不成含在嘴里当啸吹?”


    “你真是”


    吕夫子指尖点了点青盏,“这花制出来可不容易,你得让蜜先在舌尖化了,酥油慢慢融开,才慢慢品其中的滋味。你这一口下去,它连跟你打个招呼的功夫都没有。”


    “它还会跟我打招呼?”


    陆恒听着,皱了皱眉,转向一旁的友人,“说得跟花成精似的,老苏你觉着呢?”


    “你俩怎么还和在汴京城里头一样。”


    苏友人端起蜜浮酥柰花,用小勺慢慢细品,“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吵够。”


    吕夫子把自己那盏给陆恒推过去,“拢共就三盏,你尝我的。记得细细品酥香,让蜜先渗出来,像你当年给马喂水似的,总得让它润透了才好。”


    陆恒瞅着他,忽然笑了,又推了回去,“你就是见不得人吃得痛快,你自个儿吃吧,今日你家棠棠不在,还不好好吃个爽利。”


    “小长策还没下值吗?方才见了香香,伶俐可爱,还射箭给我瞧,老陆真是好福气。”


    苏友人瞧着眼前口不对心的两人,忍不住抚着胡须笑,“我记得当年长策来汴京城里过元日时才四岁,明明那么一小点,却硬要去拿你的枪,给他胳膊差点压折了。不过这小子脾气随你啊,医馆来给他换药,硬是一声没吭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再没见见他。”


    “那小子眼下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陆恒,贼见着他,都吓死了。”


    吕夫子拿着小勺慢慢地擓,“都说能止小儿夜啼。你且再等等,许是忙,一会就来了。”


    苏友人听了,朗声笑道,“我是听说过他凶,原是真的,那可真是孙承祖业了,以前老陆在汴京城也有这效果。”


    三人在画舫上赏荷听雨,大笑着互说起了少年往事。


    这头小厨房的卫锦云可劲忙活,她喝了口茶稍歇一阵,又去做她新的船点。


    “先垫垫,一次船宴长些要好几个时辰。”


    李师晚切了一段糖藕端到卫锦云的跟前,“你这真是精细手艺,做完想来眼都花了,跟穿针引线似的。”


    船点并非普通点心,要求极高,在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卫锦云需要把握好“香、软、糯、滑、鲜、形”,以糯米、粳米为基,巧用天然食材调色,经捏、剪、塑,将糕团化作花鸟鱼虫、瓜果禽兽。甜馅做玫瑰豆沙、莲蓉枣泥,咸馅做火腿葱油、鲜鸡肉末,动植物造型与馅料巧妙呼应。


    为了做好这些精细的船点,她还特地让王木匠加班加点,给她做了几把似是梳子般的趁手工具,致力捏成它们最生动的模样。


    “锦云?”


    小厨房的门口探出半个脑袋,瞧了卫锦云几眼后又跟快踏进来。


    陆翎香眼下每日都要去卫锦云的摊前转悠,两人愈发投机,她已经不称她为“卫小娘子”,叫得更加亲切了。


    陆翎香今日打扮与往日大不同。


    她一身烟霞色罗绮褙子配水绿色绫百迭裙,裙角绣着几尾小鱼。头发挽个随云髻,簪着支赤金步摇和好几支珠饰,珠串子随着她蹦进来的动作叮当作响。


    “呀,仙女香香。”


    卫锦云抬眼与她打招呼,“香香今日穿得真好看。”


    “锦云你做完了没有,阿翁在与客人说话,我好无趣。”


    陆翎香坐到卫锦云身旁的小凳子上,见桌面摆了一盘切好的糖藕,而卫锦云又手中忙着,便取了筷子喂她。


    “好了好了,我先吃。”


    卫锦云使劲咽下陆翎香夹了来的一块糖藕,离案板远了些,“要是糖汁滴到了客人的点心上可不好了。”


    她接过陆翎香手中的筷子,又夹了两块,转身去瞧与她一样忙碌的李师晚,“要不晚娘的名气怎么这般大,灌的糖藕味道都与别家不同,香甜不腻口。”


    “藕要选得好,选红花藕,粉糯的藕灌糯米炖了口感最佳。”


    “这般好吃?那我也吃一块。”


    陆翎香直接用手取了一块,放进嘴里,自觉它糯而不噎,蜜香十足。


    她笑了一声,“我准备赖小厨房里了,这是个好地方反正二哥不知哪里去了,还不到,好无趣好无趣啊!”


    陆翎香坐在两人旁,一会瞧瞧卫锦云做船点,一会瞧瞧李师晚做船宴。


    二哥到底有没有带他来。


    她今日穿的,他会喜欢吗。


    “等我做完陪你。”


    卫锦云吃了几块藕,喝了杯茶后继续准备她的船点。


    席中时的船点,她预备做水八仙。


    案上备刚剥的菱角、芡实,捣好的藕泥、莼菜汁这些都是要用来调味调色的。将它们与米粉混了同蒸,再揉作团。


    卫锦云指尖捏起一些,先搓成椭圆,包豆沙,用篾片压出三道浅痕,慢慢捏成菱角,再取块粉团包莲蓉,用工具压成浅窝,嵌上颗完整的芡实作核,便是鸡头米。


    最费工的是茭白,粉团搓成长条,用剪子剪出三两道斜纹,顶端捏出嫩黄的芽,绿粉裹着白芯,倒真有几分像刚从水里拔起的模样。


    “锦云,你这是下地拔出来吧。”


    陆翎香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怎的一捏一挤,好好的面团就换了模样。


    精致的船点栩栩如生,一点也不输那些作出来的画。


    “是是是。”卫锦云应了两句,眯起眼睛继续做,“我与香香一块拔的。”


    她低头用竹夹给莲藕作节,粉团被捏成弯月形,表皮压出细密的丝纹,裹着清甜的莲蓉馅,旁边卧着只茨菇,粉团染成淡褐,顶端捏出尖尖的芽,内里包着咸香的笋丁馅。


    再是莼菜,几缕细粉条蘸绿,凑成一束,底下垫着片荷叶剪的粉托。


    一盘摆开,菱角憨态、鸡头米圆实、茭白挺秀,又有荸荠、茨菇、莲藕、水芹、莼菜,她将震泽边的水泽风物,都缩成了能入口的精致模样。


    “阿翁当真舍得吃。”


    陆翎香用筷子夹剩余的边角料尝,“要我就带回家摆着,真好看。”


    卫锦云这


    边已经在做船宴中的点心,那李师晚也不能落后,虽是夏日,也要吃现炖现炒。


    竹篮里刚捞的银鱼、白虾、白鱼。


    银鱼做汤羹,白鱼且清炖,白虾吃爆炒,震泽三白吃的是个鲜灵。


    炉上砂锅咕嘟着,是鳝段炖蒜。她选的笔杆鳝,剖净切段,与拍裂的独头蒜同炖,汤里掺了点黄酒,咕嘟得蒜香混着鳝肉的腴香漫出来,汤色浓白时撒把青蒜叶,盖子一掀,热气裹着鲜气直往人鼻尖钻。


    这儿炖着,她转身去弄蟹酿橙。青橙对半剖开,挖去橙肉留着壳,橙肉挤汁拌入蟹粉,加些碎贝肉、猪油渣搅匀,再填回橙壳里,用细柴捆好,隔水蒸得橙皮发皱,橙香混着蟹鲜,在整个小厨房飘荡。


    熟醉蟹是前夜就备好的。


    活蟹蒸熟,泡在东阳酒里,加了黄糖、花椒、姜片,浸得蟹壳都泛着酒红。李师晚掀开陶瓮,夹出一只,用刀从脐部撬开,膏黄凝得像剔透,酒香混着蟹肉的甜,勾得卫锦云和陆翎香直咽口水。


    莲房鱼包最费巧思。她把鲜莲蓬的莲房挖空,里头塞进剁细的鲈鱼肉,掺了笋丁、香蕈丁,用细柴扎紧莲房口,同高汤慢炖。炖好的莲房裂开小口,鱼肉的鲜混着莲的清苦,盛在青瓷碗里,连汤都带着荷香。


    “喏,答应你的莲房鱼包。”


    李师晚给卫锦云和陆翎香单独炖了两份,将钱往陆翎香手中一塞,“来陆小娘子,给你银钱。”


    “你给我做吃的,你还给我钱?”


    陆翎香慢慢用筷子戳开莲房小口,“世上竟还有这种好事?”


    “厨子怎么能私自吃主家的东西。”


    李师晚笑着继续忙活,“我尚且能尝尝味道,卫小娘子可不是做船宴的。”


    “喏,香香我也给你。”


    在陆翎香发呆中,卫锦云也塞了一把银钱,“虽是边角料,但用了个粳米粉陆主家,能让我给晚娘吃一些吗?”


    “吃吃吃。”


    陆翎香将钱塞进荷包里,“竟有这种说法?我还以为厨子能在厨房里随意吃。”


    卫锦云尝了一口莲房鱼包,清鲜里带着点微苦的回甘。


    炖得酥软的莲房,咬破时会渗出带着荷香的汤汁,混着里头鲈鱼肉的细嫩,笋丁的脆、香蕈的鲜,甘里藏鲜。


    再有酱烧狮子头、蟹黄豆腐、樱桃肉、酱方在李师晚灵活的锅铲下,应有尽有。


    酉时初刻到,船宴也开。


    侍女们将卫锦云宴席中的船点端出去后,她就忙活着做席后点心。


    既有水八仙,那夏日也要有锦鲤吃花,白鹅戏莲。


    卫锦云取了粉团搓成纺锤形,篾片轻压出鱼腹弧线,剪子斜斜剪出尾鳍,再用特制的竹梳子勒出背鳞的纹路,作出条鲤鱼。


    她在鱼腹内裹着蟹粉鲜肉馅,鳃边点两滴红汁。


    莲花也不好做,白的捏成碗状,青的剪作层层叠叠的瓣,指尖搓出卷边,凑成朵半开的莲花,花心嵌着颗糖莲子,内里是玫瑰豆沙馅,搓出莲花后,她还特意搓了几片莲叶作陪。


    最后是白鹅,粉团捏出圆滚滚的身,一小截粉条弯作脖颈,顶端缀颗黑芝麻当眼,翅膀处压出羽毛的纹理,肚里包着绿豆泥,旁边还捏了片小小的菱角叶作衬,瞧着倒像正低头啄食。


    将它们摆在一起,鲤鱼摆尾吃花,莲花欲展未展,白鹅憨态可掬


    做完这些卫锦云的眼也花了,手也不听使唤了。


    若是平日里做的薄荷夹糕,只需要不管不顾地将它揉糯成团,可这船点的精细就是要慢工出细活,只要捏错一点,就重新与粉团捏过。


    “给锦云揉揉肩膀。”


    陆翎香站在卫锦云身旁帮她敲背,又端给她凉好的茶。待三人闲聊一阵后,她回前头去找她阿翁去了。


    卫锦云将脑袋上下左右摆了摆,喝了茶水后准备出去透透风。


    小厨房虽有两扇海棠花窗支开着,却热气滚滚,实在是闷人。她方才做船点时又总是低着头,一共要做好几人份,眼下脖颈发酸,眼睛迷糊。


    好在她做出的船点还算精细,也不知晓陆老和友人们觉得味道如何,能不能值得自己拿上那十两钱。


    “我习惯这样的热了,还有几道没有做好,你且先出去,我一会再来。”


    李师晚还在做最后的收尾,她并未转身,示意让卫锦云先去休息。


    卫锦云出了小厨房,扶着木廊的栏杆,看雨珠打在莲叶上簌簌作响,深吸一口气。


    画舫听夜雨,还真是有几分滋味。


    她站立了一会,忽然听见莲叶中水声清响。


    她回过头,潮意的风卷过来,眨眼间红影已经落在她面前。


    他大概是从不远处那乌篷船上直接跃过来的,几缕湿发贴在额角,抬手抹了把脸,看清了面前的人。


    “呀。”


    卫锦云偏着脑袋,离他不过方寸远。


    “百姓之光!”——


    作者有话说:蜜浮酥柰花出自《文昌杂录》、《东京梦华录》,船点起源于唐宋,盛行于明清,水八仙、鲤鱼之类的有,我只描写了个大概,老婆可以搜搜,极为美丽。


    船宴大多用的是平江府的本土菜。


    “啸”是口哨。


    锦云:呀。[猫头]百姓之光!


    陆大人:(我这人就爱参加船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