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百姓之光
晚食是祖父给友人设下的船宴,一早陆岚就收了通知。他记得这位苏友人是祖父在汴京城里的好友,文采斐然,他少时也与他相处过几个月,是个性情豪迈的人。
到了夏日水路上商船更多,运河长江地带的水寇开始冒出来,看中平江府来往的船只。船只既是归属平江府的,他自然也要和昆山县和吴江县的几位商议剿匪,所以这两日忙了些。
所幸他下值后就赶来,时辰还不算太晚。
她怎么会在画舫上。
陆岚为了不耽误功夫,就没有用船家搭的跳板,直接借助了湖畔深桩和莲叶。
他的头发有些乱,官服也湿了,许是不雅观。
他就该好好踩跳板。
“陆大人擦擦?”
卫锦云见陆岚抬手擦脸上的雨水,递了块手巾。见陆岚没有接,她笑了笑,“没事,就一块手巾而已,就是是苎麻的,不似丝绢擦起来顺当,有点糙。”
他就站在她面前的木廊下,高马尾松了些,几缕湿发垂在一旁,水珠顺着脸颊滑落。绯红的官服已被打湿,半湿的衣料紧贴着肩背,勾勒出劲瘦挺拔的轮廓。
“多谢。”
陆岚接过,稍稍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卫小娘子怎么在画舫上?”
“陆老邀我做船点,陆大人是陆老的客人吗?”
“他是我的祖父。”
“那真是太巧了。”
卫锦云拿回陆岚重新递来的手巾,嘴撇了撇,“香,香香的二哥?”
“嗯。”
他点了点头。
卫锦云真想也给自己擦擦脸。
其实这怪不得她没猜到。“陆”姓在平江府常见,光府学的学子里就有好几个姓陆的,且在香香口中,她的二哥儿时调皮,上树掏鸟,下河捉鱼,还时不时与她一块习武互掐,听着是个性格开朗活泼的叫她如何与不苟言笑的陆大人联合在一起。
还有,他们并不像。
香香眼眸澄澈,般般入画,陆岚瞧着凶凶的,不爱笑,还是绿眼。
陆老没有,香香没有,那就是他们的母亲许是绿眼,或是绿眼隐性基因携带者。
卫锦云在心中感叹了一遍世上还有这样有巧合的事,最终也不再去想这绿眼到底随了谁,让孟德尔去寻思吧。
“怎么了?”
陆岚见她只是一会儿,脸上的表情
就变化了多次。
他与她说话时,抬手顺道将半散的高马尾抓在掌心,伸手解开后,将红色发带的一端咬在齿间,另一只手拢紧了发束,手腕一转,发带便在他掌心灵活地绕了几圈,绑好了。
“没什么。”
卫锦云在他的脸上定定地盯了一会,攥着手巾冲他一笑,“陆大人快请进去,席面才开不久,您的席前点心我放在冰块那儿备着,这就叫人给您送去。”
真还别说,陆大人生得还是有些,好看的。
“好。”
陆岚今日上值前才去府衙问过她的赏钱何时批下来,下值竟还能吃到她做的点心,那些被水寇搅起的烦闷心思,消去了大半。
他走过木廊,旋即又转过身来,腰间革带上悬着的佩刀随着他微顿的动作轻轻晃了晃,“何为‘百姓之光’?”
“就是夸陆大人对百姓而言,像温暖的日光一样。”
卫锦云诚恳地解释一番,目色灼灼。
“好,我会继续努力,过两日我来天庆观前给你送赏钱。”
陆岚回头时脸上漾起一丝笑意,重新上了画舫二层,踏进宴席。
这是她对他的评价吗。
真好。
“明白,陆大人吃得开心点!”
画舫在震泽轻轻晃,海棠花窗半开,能望见湖中新荷。
陆岚刚解下腰间的佩刀,递给侍立的仆役,一眼就瞥见了桌上精致的水八仙船点。
他刚在陆恒下首坐定,对面的苏友人便放下茶盏,抚着半白的胡须笑起来,“小长策几年不见,竟出落得这般挺拔了。记得你四岁那年,随你父亲来汴京城,我抱你在膝头,你却揪着我的胡须编绳节,还把我带来的点心啃得满身都是。”
陆岚拱手行礼作揖,“苏世伯说笑了,那年懵懂无知,让您见笑。多年不见,您还是那么康健,且愈发精神气十足。”
他与苏友人说了几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碟船点。
“长策和陆恒果真是像。”
苏友人大笑起来,“你像他,你哥哥像你父亲,香香呢,像你祖母,真是三兄妹不同的性子,长策还是这么喜欢吃点心啊。”
想起在汴京城的时候,他每次去找逗陆岚,都一定要带几块点心或蜜煎果子过去,他才有空理他。否则,定是只顾着瞧兵器不瞧他的。
“想吃就尝尝。”
陆恒瞧着他那模样,眼底藏着笑意,故意板起脸,“不过要慢条斯理地尝,慢慢学你的吕夫子,省得他又说我们不懂风雅。”
陆岚之依言用筷子夹起一块菱角船点。
入口是微温的,软糯的外皮裹着细腻的馅料,豆沙的清甜漫开来。他眼睛亮了亮,又夹起莲藕,蜜香从舌尖蔓延,却半点不腻人。
她做的真好吃。
“长策你瞧瞧,你祖父又来了。”
吕夫子立刻手扣着案几,对陆岚笑道,“前阵子我还请他吃云片糕,特意让茶楼的师傅在糕上印了清风二字,结果他三口两口吃完,问我那两个黑印子是芝麻做的?有点硬他自己这样,还怪起我来了。卫小娘子的点心做得这样好看,你确实得细品,别学你祖父。”
陆恒脸不红,气不喘,“字能当饭吃?我看你是魔怔了。还是吃卫小娘子做的点心吧。”
他说着夹了块莲藕样式的船点,“嗯,甜而不腻,清爽解饿吃开胃了,我试试李娘子做的熟醉蟹。”
他从上月初就知晓友人会路过平江府的消息,可是提前预支了大半年的碎钱,早早就预定了李师晚的船宴。眼下还未到吃大蟹的时候,这熟醉蟹肉并不多,尝起来却依旧是酒香醇厚,膏腴肉甜。
果真是名气响当当的厨娘,每一道菜都值得细品,与卫小娘子的船点互为融合,实在是不辜负这次又人坐船绕路来看他。
陆岚被点名,忙放下筷子,“吕夫子说得是,这些船点确实做得精巧。”
“还是长策懂事啊。”
吕夫子笑得眼都眯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陆恒瞪他一眼,转头对陆岚道,“别听他胡扯,爱吃就多吃点,不够让卫小娘子再做。他那套风雅,饿他个三天,保管比谁吃得都快不过你也慢点吃啊长策,跟猴似的!”
陆恒见他接连吃了好几样,端起茶盏抿了口,“正餐的还没上完,你这就把点心当饭吃,是打算吃完就回阊门当差?”
“今日事闭了,只是”
陆岚尝了一口蜜浮酥柰花,“饿了。”
“你瞧瞧,长策吃东西比你文雅多了。”吕夫子掰着一只蟹钳,不依不饶。
“那能一样吗?”
陆恒斜他一眼,“这是我孙儿,你算哪根葱?明日我就去找棠棠告状说你在船宴上狂吃蹄膀点心,什么肥吃什么,什么甜吃什么。”
“陆恒,你简直不是人!”
“小妹去了哪里。”
陆岚吃了会糕点才慢慢抬头,“她不是今日也会到,她爱吃蟹,不来吃吗。”
“香香吃饱了,我们这几个老餮在这儿闲聊,她哪里坐得住。”
苏友人最喜欢瞧这二人争辩,一边吃白鱼一边道,“她方才来这儿啃了个羊腿,吃了蟹,又吃了几块点心,出去了,瞧她那样子,像是在等什么人。”
“说起这,你那位副官没跟来?”
陆恒登时往陆岚身后的门那瞧了瞧,未见人影。
“跟了,祖父莫急。”
“嗐,急的又不是我。”
人眼下也算来齐,陆恒抬了抬手,侍女便去请来琵琶女。
琵琶女着一身藕色绫罗裙,堕马髻上仅簪一支步摇。她拨弦时腕子轻转,挑、抹、勾、剔间,琵琶声先如细雨敲船篷,悠长绵密,忽又转作流泉奔涌,落入玉盘。
木廊下悬着灯笼,把满廊照得暖融融的。陆岚才进去不久,卫锦云正倚着栏杆休息,又听“咚”的一声,身后跃上来一个人。
展文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连喘好几口气,“陆大人速度太快,我险些追不上掉震泽里了。”
他帮着陆大人处理完事,回家换了身新衣,火速叫了一艘乌篷船。也不知老天是不是故意跟他作对,那撑船的老头喝醉了酒,路都没有划对,愈划愈远。
喝了酒就不要出来做生意啊,划船不喝酒,喝酒不划船!
他忍住将老头一脚踹震泽里的冲动,自己拿了竹篙,撑船前来。
展文星的模样瞧着比陆岚还要狼狈,竖起的高马尾完全松散,许是发带都落进震泽不知所踪。
“卫小娘子?”
展文星像是见到了救星,大跨一步到她跟前,“你瞧瞧我眼下怎么样,样子还能看吗?”
他比陆岚还要着急,震泽上风大,他嫌划船太慢,才见到画舫的一点踪迹,就弃船过来,被雨淋了个满身。
卫锦云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摇了摇头,“不怎么样,是位很好的风雨者。”
像是掉河里才捞起来。
展文星皱了皱眉,面上似是有些不舍,低声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回去吧。”
他转过脸,才探出半个身子往乌篷船的方向而去,却一下又被扯了回来。
“阿翁邀你的,不可以不去。不过是淋雨,我带你去换身衣裳,再将头发绑了。”
展文星睁大眼睛,她离他极近,鬓间朱钗上的珠饰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
真好看。
“陆,陆小娘子,不要扯我的革带”
展文星察觉到她的动作,浑身一僵,抬手按住了革带,耳尖迅速红了,连带着脖颈都染上层薄红。
“干嘛。”
陆翎香抬眼,“你里头不是还穿了衣裳,只是换一件外面的你有没有给我带新的羽箭?”
“忘在那艘船上了,这十多支我替你又磨过,很锋利。”
“那你晚些拿给我。”
“不要,陆扯我的革带,我我我!”
展文星在木廊上一路被扯着,扯进底
层的船舱里头。
卫锦云透好气,重新进了小厨房。李师晚的几只泥炉上还炖着肉,坐在小凳子上拿着蒲扇扇下头的火,额间流下不少汗。
“晚娘还不歇歇吗,莫非你是铁铸的,不知疲惫,你让它自个儿在那炖就成。”
卫锦云打开用棉被和冰块围起来的竹箱,将几盏新的蜜浮酥柰花递给上菜的侍女,自己取了几块冰。
“炖甲鱼要掌握火候,大了外硬内生,小了又炖不透。船宴不比家中灶台铁锅,只有几只泥炉供用,还是得多看会。”
李师晚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火候差一点,味道就会差卫小娘子方才的船点不也是做坏一点儿就重做。”
见自己唤不动她,卫锦云就去给二人做茶喝。她取来一撮水月茶和半把茉莉,投入瓷盏中,用沸水稍烫,滤去浮沫后再注满滚水,盖紧盖子焖着。茶香很快漫出来,是带着点清冽的甘醇。
她将几块冰放进茶壶里,加了方才炖好放凉的牛乳。待水月茶焖得正好,她将茶汤缓缓倒进茶壶。
竹篮里的桃子是平江府本地的早桃,果肉粉白,带着蜜似的甜香,她切了几片放在茶碗里。倒茶时,桃肉的甜香混着茉莉的清幽、牛乳的醇厚,还有水月茶的甘冽,在空气中弥漫开。
“晚娘喜欢甜吗?”
卫锦云拿着茶碗问道。
李师晚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扇火。
卫锦云舀了两勺蜂蜜,放进茶碗里搅匀,给自己的那碗添了一勺后递给李师晚,“尝尝茉莉蜜桃牛乳茶,吃些甜的,不喝一碗两个时辰不停歇的晚娘要饿晕过去了。”
“好了。”
李师晚被她逗笑,接过她的茶,“一会我们用余料炒个饭吃,你不也一直忙活没吃上。”
她喝了一口,先是冰的凉沁,而后是牛乳和蜂蜜的绵甜,茶的清甘冽在舌尖一闪而过,末了是蜜桃的蜜香缠上茉莉的淡香,从喉咙一直润到心里。
“解渴又好喝。”
李师晚满意地给自己又添了一杯,“卫小娘子可以出摊卖香饮子了。”
“牛乳、冰块,哪样都不好存放,成本也贵。”
卫锦云满意地大饮一口,“香饮子还是喝喝紫苏水得了,两文一碗还管饱。”
待二人喝茶休息一阵,侍女们将所有的菜都端了出去,点心也上了,李师晚就给二人炒饭吃。
因做了酿蟹橙,还留了不少蟹腿出来,又剩几个蟹壳。
卫锦云用剪子拆蟹腿,一剪一推,完成的蟹钳肉被剥出,再用小勺擓出蟹黄。新拆的蟹黄蟹肉盛在瓷碗里,橙红的蟹黄凝着油光,雪白的蟹肉条带着鲜甜,光是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李师晚先把铁锅烧得冒烟,舀入一勺清油,油热时撒进切碎的素豆腐火腿丁,翻炒出焦香,再推入嫩白的豆腐块,轻轻拨弄着让每块豆腐都裹上油星,盛出来时还冒着热气。
锅里再添点油,打入几枚鸡蛋后用筷子快速搅散,蛋液在热油里膨起金黄的泡,蛋块便很快得细碎松软。
倒入的米饭用铲子压着饭粒碾开,让每一粒米都沾染上蛋香。这时才把蟹黄蟹肉倒进去,铲子翻搅得飞快,橙红的蟹黄裹着饭粒,雪白的蟹肉嵌在其间,油香混着蟹的鲜气瞬间漫了满室。最后扔进蕹菜碎,主打剩什么,放什么。
炒饭油亮喷香,每一粒米都裹着蟹黄的油润,蟹肉的鲜甜渗在饭粒间,素火腿的咸香、豆腐的软嫩、蕹菜的清爽。
她午后从家中出发,期间只吃过几截糯米藕,一直被妹妹和赵婶投喂惯了的她,吃得多,饿得也快。
海棠窗外蒙蒙细雨,一碗油亮亮的蛋炒饭摆上面前,再配上茉莉蜜桃牛乳茶。她不仅感叹做点心挣钱认识一位厨艺高超的娘子,待她回了家,定是还有妹妹们和祖母的关切,这日子怎么这么有盼头。
“好想雇晚娘来我家当厨娘。”
卫锦云扒了两口饭,今日真是被这碎料蛋炒饭香迷糊了。
“自是可以。”
李师晚喝着茶,“月钱三十贯,管饭。”
“今日的雨下得可真大啊。”
雨打在窗户上,果然愈下愈大,把画舫的影子都晕得模糊。
小厨房外的栏杆处,“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铁爪扣住了木头。几枚带倒刺的铁钩死死抓住雕花木栏,绳尾还坠着块沉甸甸的铅坠,防止晃动时发出太大声响。
两个黑影顺着绳索滑了下来,脚刚沾到船板,就“咚”地一声闷响,像是没站稳。前头那个矮胖些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粗嘎着嗓子低喊,“李泥鳅,你踩我脚了!”
被唤作李泥鳅的瘦高个揉着脚踝,一巴掌拍在面前之人头上,“娘个乖乖,这比震泽旁的青苔还要滑。赵黑鱼你小声点!忘了大哥说的?这画舫里招待的都是有钱贵人,你当在自己荡里摸螺蛳啊。惊动了水兵,咱哥俩这趟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他身上带着股子河泥和鱼腥气,手里攥着柄短刀,其他工具更是样样刁钻。
除了飞虎爪,腰间还别着割缆绳的短匕,靴筒里藏着潜水时用的芦苇管,连衣襟上都有着小小的铜啸,用来与其他的水寇联系。
赵黑鱼啐了口带泥的唾沫,眼睛在雨幕里溜来溜去,盯着小厨房那扇虚掩的窗,“大哥可不是说了?这画舫上的客人,光是他们带的玉佩,就够咱哥俩造两间瓦房。”
他摸了摸腰间的水囊,打开喝了一口里头的酒,“等干完这票有钱了,我要去木渎镇上找张屠户的闺女,再给她打几副银镯子。她剁肉的样子水得很,彩礼得备足,不然她阿爹要拿斩肉刀赶我。”
“真个?”
李泥鳅踮脚往舱内瞅,眯起他的细长眼,“娶媳妇哪有盖房子要紧?我要在震泽边上造个带院子的,院里种上菜,养鸡仔,再抓两头小猪仔。”
他们是趁着月夜偷偷来的。听平日里摆渡挣钱的一个船夫念叨今日这艘画舫里来了位大贵人,远远一望那穿的都是上好的丝绸料子,主家还特意请了做船宴最有名的厨娘和震泽这片最有名的琵琶女招待。
如今这水寇不好呐。他们俩整日跟着大哥底下混,都快吃不上肉了,要怪就怪那巡检使陆岚!
谁家小子十六就将黑风帮给端了,还将他们的原先的大哥给生擒。如今这位大哥是和他们一队兄弟正好外出侥幸跑了的,震泽是不敢混了,改混上运河长江了。
可那都是商船货船,船上每每雇上不知多少护卫,个个都是练家子,甚至还可能有弓手、水兵混在里头,打个他们出其不意,那可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吓死个人了!
还是来抢画舫安全多了。
平江府的画舫多文人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常办船宴,有时闲水兵麻烦,故意将画舫停的离他们远些。今日这艘画舫,离那些水兵多远啊,想来定又是瞧不上他们的哪位大才子贵人。
他们可是将家伙什全都带齐了的,届时全给他抢了。
李泥鳅正说着,赵黑鱼脚下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咚”的一声,赵黑鱼又倒地上了。
“你个憨货!”
李泥鳅吓得一哆嗦,低头一看竟是一条发带。他抬手又拍了赵黑鱼后脑勺一下,“哇啦哇啦的,想让全画舫的人都知道咱在这儿,你寻死路啊。”
赵黑鱼捂着脑袋,委屈道,“我不是故意的再说了,莫要慌莫要慌,这雨下得这么大,他们在舱里喝酒听琵琶,哪里头能听得见?咱水性好!真要跑,一个猛子扎进震泽,直接游出阊门,水兵的船追不上我。上回我跟王黄鱼比赛,他还没游到觅渡桥,我都摸到横塘的菱角了。”
他凑近栏杆,又把飞虎爪往紧里收了收,铁
钩刮擦木头的声响在雨里格外清楚,“快点吧,干完这票,我的银镯子、你的大院子,都有着落了!”
李泥鳅咬咬牙,抽出短刀,刀刃在雨里泛着冷光,“走,先去摸点吃的垫垫,等会儿动手才有劲。贵人吃的点心满馅儿都是糖水芝麻,羊肉鲜虾,比咱平日里啃的烧饼强百倍。”——
作者有话说:锦云:这么巧,陆大人,等赏钱[墨镜],孟德尔
陆大人:我是不是不雅观,她是不是在夸我[星星眼]
水寇说话混了吴语:“哇啦哇啦”就是很大声什么的,里面还有几句。
第32章 齐心协力
小厨房的海棠木窗就在他们摸上来的木廊之处,而卫锦云和李师晚正坐在那儿观雨吃晚食,等待船宴的结束。
“晚娘,你听见了吗。”
卫锦云攥着手中的竹筷,连大气都不敢喘,凑到李师晚身旁,声音带着颤抖,“好像是水寇。”
她生于吴地,完全知晓水寇的凶残与恶行。震泽水寇势力强悍,史上有闻水寇首领战船五百多艘,手下水寇千号人。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还有水寇受雇杀官,围攻临安。
虽眼下的平江府受陆大人的庇佑,不再有水寇横行,但能出来当水寇的,都是将脑袋挂在脖子上的亡命之徒,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
眼下这两名水寇要来小厨房,若是要去通知到二层晚宴的陆大人,必须得路过那条木廊,岂不是跟他们俩撞个正着。他们且都拿着刀,实在太危险了。
菜已经上完,连侍女都得了应允小坐休息,没有人往她们的小厨房来。
“别怕别怕。”
李师晚拍拍卫锦云的背,小声道,“没事的,他们也不敢出大声,听动静,怕是没什么经验,不然不会这么毛躁快来和我将门先抵住。”
二人蹑手蹑脚走到小厨房门口,用门闩将门拴住,又将里头剩余的所有重物都抵在内门处,就连蒸船点的大蒸笼,都被二人合力抬下,死死抵住。
“这门怎么打不开啊。”
赵黑鱼使劲推了推小厨房的门,却见它纹丝不动,心中犯起了疑虑,“不对劲,做厨房不可能没人,门关着谁给贵人做船宴吃。”
李泥鳅闻言也用力推了一把,察觉门是活络能动的,明显是被从内拴住。他更用了几分劲,这门立刻连晃都不摇晃了。
“被人抵了。”
他恶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一下,“这里头有人,怕是李师晚那娘们察觉到了什么动静。”
“那怎么办,她叫人怎么办!”
赵黑鱼身形一滞,压低嗓子惊呼,“那咱俩不就被发现了,她,她怎么察觉的”
“你怂个蛋!”
李泥鳅瞪着眼,“抢了这么多船你还是不知晓?舱内屋子门多,一扇通一扇,唯有这种厨房里头是完全不通客人那儿的,怕烟熏火燎的冲撞了贵人,只有这一扇门能出去。眼下既然我们已经被这李师晚察觉,那只能琵琶声这么响,她这儿离得远,喊叫谁也听不见。”
他眼神凶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好,一扇门而已,哥俩个要是打不开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混了,泥鳅你在这堵着,我去后头那扇窗那瞧瞧那李师晚到底在不在里头,看看这门怎么回事。平江府第一船娘?老子让她下去给龙王做船宴。”
赵黑鱼将手中的短刀握得更紧,猫着身子往海棠雕花窗而去。
小厨房内的蜡烛全然被二人吹灭,卫锦云与李师晚方才在门口死死抵门,完全听见了这两人的谈话。
“卫小娘子,你就在这儿不要出来。”
李师晚压着声音蹲在她身旁,“便是两个傻水寇,也完全能打得开这门。届时,我吸引他们的注意,你躲在暗处。门打开后,你就跑出去喊人,这是陆老的船宴,他一定会教训他们的。”
“晚娘”
卫锦云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水寇手里一定是拿着刀的,且凶恶无比,她是要让她一个人跑。
她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家中的祖母和妹妹还在等她回去,她可一点也不想死。
晚娘也只不过二十出头而已,大不了她几岁。
谁都不想死。
卫锦云咬了咬牙,站起身,将泥炉里所有的煤渣都倒到了门口。那煤渣都已经熄了,只有淡淡火色。水寇冲进门这一瞬间大抵是不会往脚下看的,无论他们会不会踩到,能挡一会儿,是一会。
她又将半罐子油用麻绳捆了,搬起凳子悬在门框上。
待她做完这些,望向一旁盯着她的李师晚,她完全不知晓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拖得住拿着刀的水寇。
“别怕别怕,长期在船上讨生活,我都见惯水寇了。”
李师晚见她摆好煤渣,攥着她的手,冲她一笑,“他们以为小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且躲着,不要出来,一定不要出来。”
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卫锦云并不多与她争论,点了点头,重新猫在了门口,手里紧紧抓着油罐子悬下的麻绳。她一定要足够冷静,跑得足够快,这关系着她与李师晚的命。
小厨房熄了烛火,一片昏暗,只能透过那扇雕花木窗那瞥见些光景。
海棠雕花木窗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佝偻的黑影,正踮着脚,往窗缝里探头探脑。
为了画舫的美观,这种木窗只是镂空通气,连关上的窗门都没有。
李师晚长舒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实则她背后早已冷汗一片。她做了两年的船宴,得水兵庇佑,哪里真正遇到过水寇。
她都是唬人安抚卫锦云的,做了水寇的哪里会有傻子,都是抢了东西又去夺人命。
她端着刚烧开的热水壶往木窗那走,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咚咚响,声音清亮足以让门口与木窗那儿两个人都听见,“这鬼天气怎么还不放晴,柴火也潮得烧不着,真是磨人!”
窗边的赵黑鱼正扒着木框往里瞧,听见动静眯起眼,视线直勾勾地望向走来的李师晚。
李师晚似是没察觉,转身时脚下踉跄了一下,水壶嘴不偏不倚撞在窗沿上,滚烫的水顺着木缝泼出去,正溅在赵黑鱼扒着窗框的手背上。
“亲娘嘞。”
赵黑鱼疼得低呼一声,又赶紧捂住嘴,眼里冒火却不敢作声。
李师晚像是吓了一跳,慌忙把水壶放稳,探头往窗外看了眼,一脸茫然,“方才是什么动静?大晚上怪吓人的。”
她拍着胸口转身,故意提高声音抱怨,“这破厨房,连扇严实窗户都没有,风一吹就吱呀响,真是烦死了”
赵黑鱼性子急,手被烫得通红,很快就重新回到小厨房门口,低骂了句,“疼死老子了,这娘们是不是故意的?里头就李师晚一个人,你这门弄开了没有。”
“你管她是不是,一会叫她话都说不出一句。”
他说着,手中的匕首愈发用起劲来,撬那门闩。门拴本就是木质,在他的急切又用力的手法下,切断了。
门被门外的两个水寇推开,木门使劲往内撞去,门框都跟着颤了颤。被急躁冲昏了脑袋的二人也不管这声会不会吸引到旁人,使劲往里冲,蒸屉椅子倒了一地。
李泥鳅率先跨进来,脚才落地,就踩着了那堆还泛着红光的煤渣。
“我的娘!”
一声短促的痛呼从他喉咙里挤出来,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肉里钻,他整个人跳起来往前蹿了两步,疼得直龇牙。
后脚跟进的赵黑鱼没防备,被李泥鳅人一带,脚下也结结实实踩进了煤渣堆,“嘶”的一声倒抽冷气,疼得瞬间弓起身子,烫得他原地甩了两下脚。
卫锦云躲在暗处将绳子使劲一扯,油罐子里的头当场倾泻而下,溅了二人满身。
二人还在捂
着脚,又被淋了一头油,看不清眼前,脚步一乱就将地上的煤渣踩了个遍。
李师晚突然尖叫起来,“你们是哪来的小贼?是要来偷东西吗?”
她用力端起准备好的所有米粉面,往这二人身上就是一倒,随即她一手就绰起跟了她几年的铁锅,另一只手拿起铁勺,用力将锅子敲得梆梆震天响。
李师晚愈喊愈响,“两个杀千刀的小贼!眼睛生在头顶上?闯到老娘厨房里寻死!”
门后的阴影里,卫锦云始终屏住呼吸,眼看两个水寇的注意力全被李师晚突如其来的疯劲吸走,一个被煤渣烫得直跳脚,一个正使劲的抹脸上的面粉。
就是趁现在!
卫锦云膝盖使劲一弯,像只弓着脊背的猫,身体几乎贴到地面。她借着门板的掩护,悄无声息地从两人身后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她出门时用脚尖,几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转身的瞬间,她甚至能听见身后李师晚还在大喊“抓小贼啊!快来人抓小贼啊”。
卫锦云不敢有丝毫停顿,弯着腰贴着墙根往前冲。等跑出两步后,她才直起身,拼尽全力在木廊上狂奔,呼救声响亮又急促,“有水寇!快来人!有水寇闯进来了!陆大人,陆大人,陆大人!”
卫锦云将浑身所有的劲都用上了,便是上那二楼都是四五台阶一跨,碍事的百迭裙被她使劲攥在手里,她只知晓她要再快些,李师晚一个人在厨房里对着两个拿刀的水寇!
她疯狂地闯进了船宴,陆岚听到呼救,见到了急得泪流满面的卫锦云。
“陆大人厨房里有水寇,晚娘一个人”
她话还未说完,陆岚就已经从二楼的廊台处直接一跃而下。
卫锦云的声音在空旷的木廊里炸开,而厨房里,两个水寇还在被李师晚缠着,一个被铁勺敲在了胳膊上,一个正试图抓住她挥舞的手腕,直到听见卫锦云渐行渐远的呼救声,两人才猛地反应过来。
这厨房里有两个人!
“李师晚你这个死娘们,你敢耍我们!”
两个水寇本就被烫得一肚子火,眼下厨房跑了一个去搬救兵,眼睛里的戾气蹿了上来。
这画舫停得这般远,水兵哪里会这么快赶到,他先捅了这个,再去抢夺开溜。
“老子送你去见龙王!”
李泥鳅终于按捺不住,抓着短刀,带着狠劲就往李师晚那儿刺去。
李师晚吓得往后一缩,手里的铁勺也掉在地上,下意识攥紧了她的大铁锅。她心里想着她的名声还未走出平江府,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明明自己也是个胆小的,被这刀刺了肯定很疼
那短刀剐过她的铁锅后,周遭忽一声闷响,像是皮肉撕裂的声音。
持刀刺向的李泥鳅突然僵住,握着刀的右手手腕上,一支羽箭正从肉里穿了过去,箭尾的翎毛还在微微颤动,鲜血顺着箭杆往下淌。
“啊!”
他疼得惨叫出声,短刀旋即落地。
李师晚惊魂未定地抬头,就见门口一身烟霞色罗绮褙子的陆翎香,手里还握着拉满的弓,眉眼冰冷,“你把晚娘刺坏了,我以后还怎么去请她做筵席?”
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双腿一软扶住案板。
赵黑鱼本举着刀,身后刮过一阵风,展文星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侧,手一用力,长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冰凉的刀锋贴着脖颈之处,“再动一下,脖子立刻就断。”
赵黑鱼的刀掉在地上,浑身僵住,刚才那股凶劲全没了,只剩下筛糠似的发抖。被箭射穿手腕的李泥鳅还在痛呼,却被陆翎香冷冷一瞥,吓得把后半截惨叫咽了回去。
这不是文人的画舫吗,怎的展文星会在这里,还有这个女人是谁,怎的这般狠。
“晚娘!”
卫锦云回了小厨房,奔到李师晚跟前,将她一把抱住,“有没有受伤,哪里疼不疼,我们马上就去看大夫”
“没事。”
李师晚笑了笑,用手巾给她擦了擦眼泪,还伸手指了指一旁铁锅,“关键时刻,还是我们的家伙什有用啊。”
没有这跟了她多年的铁锅挡住,她早就被那水寇给一刀刺了,真给龙王做菜去了。
被展文星按在地上的赵黑鱼正抖得屁滚尿流,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门口暗处,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腰悬佩刀。
他瞳孔一缩,浑身的血瞬间凝固。
啊!
陆岚!
这身形平江府的水寇谁不知晓,他的天爷啊,他的祖宗啊。
方才还在心里叫嚣的狠劲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悔意,早知道陆岚竟也在这画舫上,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闯进来。
这哪里是撞进了厨房,分明是直接见了阎王。
“陆,陆大人!”
赵黑鱼喉咙发紧,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面粉往下淌,“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是,是猪油蒙了心才敢来这里陆大人饶命,饶命!”
李泥鳅也看见了陆岚,疼得脸色惨白,却顾不上伤口,挣扎着要跪,“陆大人饶命!小人就是个小贼,想,想偷点吃的填肚子再也不敢了,求陆大人开恩!”
他哭得涕泗横流,额头使劲往船上撞,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团。
陆岚的目光扫过两人腰间的短匕,又落在衣襟上小小的铜啸上,嗤笑一声,“小贼?带着制式短匕,佩着黑风帮的啸,也敢说自己是小贼?”
两人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由白转青。
陆岚往前迈了一步,走得急慢,但落在船板上的声音却像重锤敲在两人心上,“不如说说,你们首领在哪。”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说了,保你们全尸。不说”
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台面案板上切菜的刀,又落回两人惨白的脸上,碧眸冷得发狠,“吃过鱼脍吗?”
两个水寇浑身一颤,几乎是同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当,震泽里的鱼脍?”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赵黑鱼终于撑不住,带着哭腔嘶吼起来,“我说,我说!首领在,在震泽下游十里的芦苇荡,藏在一艘普通的画舫里,求陆大人饶命啊!”
他真的会把他们做成鱼脍的!
“都说长策凶,方才他与我这般客气,一口一个苏世伯了,我还不信。”
苏友人立在门口,捋了捋胡须,“老陆啊,你这孙儿,有些吓人,与你笑着将辽人的脑袋砍下来那股子劲,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老陆,什么孙儿,什么辽人
李泥鳅和赵黑鱼的骨头眼下像是醋泡过,几乎要软成一滩水。他们真是疯了,上了一艘最不能上的画舫,还顺道亲自剿灭了黑风帮余党。
展文星和陆翎香一人一个,将两个水寇拖出去盘问。陆恒不想扫了友人的兴,与他继续回了船宴,吕夫子喝了个酩酊大醉,还不知晓这儿发生了什么。
陆岚立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一抬眼。
卫锦云正搀着李师晚,定定地盯着他看。
他都在她面前说了什么。
她会不会觉得他很可怕?
“其实,我”
陆岚的拇指在手心里反复摩挲,目光瞥向不远处的雕花木窗,“有些想吃鱼脍。”
卫锦云“嗯”了一声,点点头。
陆岚方才那股狠劲已全然敛去,眉眼间只剩温和,只是双眸还残留着一点儿的局促。
“被那两个水寇吓到了吧?”
他声音放得很轻,见卫锦云慢慢点头,他没再多说。
泥炉重新被点了一只,陆岚拿了一只砂锅,舀了清水,又从革带上挂着的囊袋里取出晒干的酸枣仁。这是他惯备着的,水上行船难免心浮,酸枣仁最能定气。
“陆大人,交给民女吧。”
见陆岚一副要煮汤羹的气势,李师晚赶忙接过来替着。她淘了些米,与酸枣仁混在一起,作酸枣仁粥。
砂锅架在泥炉上慢慢煨着,陆岚站在一旁未走,蜡烛重新被点起,火光映在他侧脸上,添了几分柔和。
陆大人怎么不走。
卫锦云坐在凳子上,托着下巴抬眼望他。
等砂锅中的酸枣仁粥熬出米香,陆岚还站着。
他怎么还不走。
卫锦云在一
旁默不作声,他站在那里,她都不知晓与晚娘聊些什么了。
不多时,粥便熬好。李师晚盛了三碗,一人一碗递了过去。她也是不明白这陆大人到底杵这到底做什么,他可以先去船宴,她会将做好的粥送去的。
卫锦云接过碗,粥味微酸带着草木的清润,又有浓郁的米香。慢慢喝下去,暖意从胃里漫开。
“我送你回去。”
陆岚没喝两口,轻咳一声。
李师晚终于恍然大悟,将坐着的小凳子往木窗那儿挪了挪,观雨喝粥。
她听不见,心中只有雨声。
“陆老替我叫了船家。”
卫锦云小口喝粥,“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许还有水寇。”
“多谢陆大人!麻烦您了!”
陆老对卫锦云和李师晚的船宴船点很是满意,亲口夸赞,从孙女那又借了一笔,给了一贯赏钱,算作今日的安神费。
他的苏友人也跟着笑,夸赞平江府好风光,连这儿出的娘子都个个飒爽,亲自题了字送给她们。
卫锦云见那字潇洒有力,小心地卷起来。正准备下楼,却听陆老唤了一句“子瞻啊,你明年定要再来看我”。
她浑身一滞,长吸一口气,将这字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放到她箩筐最底下,又在箩筐上盖油布,捆麻绳,比妹妹两个捆得还结实。
日后,这便是传家宝!
雨渐渐小了许多,震泽上的风带着凉意。
陆岚叫了艘乌篷船,亲自撑篙。
船桨划破水面,泛起阵阵涟漪,莲花跟着沙沙清响。他没多说话,只稳稳地掌着方向,偶尔侧头看一眼坐在船头乌篷下紧紧抱着箩筐的卫锦云,见她对着这筐乐得咧嘴,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怎的这般高兴。
待到了天庆观前,陆岚停了船,看她上岸。
“进去吧。”
他站在船上,见她撑着油纸伞,“明日若还觉得心神未定,便去抓些药。”
卫锦云点点头,转身要踏进铺子时,又很快奔了回来。
“陆大人,今日遇了水寇的事,可以保密吗?若是旁人知晓,妹妹和祖母听了,一定会担心我。”
“自是保密的。”
陆岚肯定地看她一眼,“水寇难以根除,他们也记仇,若你被他们知晓,会寻仇。只是你与李娘子的功劳,日后说起来,可是要落在陆大人身上了。”
“落就落呗,陆大人是百姓之光,抓水寇轻而易举。”
卫锦云笑了一声,“多谢陆大人送我回来,那我进去了。”
她与他说完话,又往铺子门口那两个已经探出脑袋的妹妹那里奔去。
陆岚转身,笑意温和。
他是百姓之光。
“姐姐,怎么这么晚回来。”
卫芙蕖率先看清了河畔陆岚的身形,又见卫锦云双眼有些红肿。
怎么回事,这个百姓之光欺负姐姐了?
“姐姐你抱着那箩筐干什么,怎么不背啊。”
卫芙菱给她端来今日她在家无聊和卫芙蕖一起做的姜撞奶,“水面雨汽重,姐姐吃。”
“等铺子开起来,我一定要将它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姐姐今日又挣了一贯钱,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快放下,吃东西!”
“烫烫烫!”——
作者有话说:又没人有懂劫船劫到大人面前[爆哭]。
锦云:传家宝![彩虹屁]
陆大人:我送她回去,笑得好开心呀[可怜]
第33章 莲花饼餤
“再左边,左边一些对,往高了挂!”
暑日的天热得叫人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眼又眯上了却听树上知了直叫。
“知了,知了。”
卫芙菱抱着脑袋,从床上一跃而起,“我知了要起身。”
她起身动静之大,比那知了还吵闹,卫芙蕖翻了个身,又使劲挠挠头,也气呼呼地起了。
卫锦云端着水饭,正在铺子门口指挥着赵香萍挂招幡。
一方鲜亮的棉布裁作狭长形,边角剪出燕尾似的流苏,风一吹便簌簌摆荡。上头用朱红这道打眼的颜色粗粗写着“赵记熟食行”,底下还用针线绣了两只油光锃亮的熝鸭、熝鹅。
这比原来那面不知好了多少,精细的模样也不枉赵香萍订做了十日之久。
这本是招幡师傅送到铺子来也给承包挂上的,赵香萍却非要自己来。她搬来桌子,又在上头摆一只方凳,半捻裙摆一下就上去了。方凳摇摇晃晃,急得孟哥儿在下头使劲地按着,连卫锦云都放下水饭,帮着抵住。
待招幡仔细用绳子捆好几圈,赵香萍满意地瞧上一眼,才从按方凳上下来。收拾完桌椅,却依旧不够看,在铺子门口咋舌了好久,不知晓的还以为上头是金料描的,银线绣的。
“我再给元宝抓一条。”
妹妹们起得早,在铺子门口的石阶处抱着住笸箩淘小鱼。鳑鲏鱼比麦穗鱼还要笨些,只是洒些水饭粒,似是被香迷糊了般往姐妹二人面前钻,笸箩从水里往上一端,便有鳑鲏鱼直挺挺地躺里头,连挣扎都不愿意挣扎两下。
漂亮的鳑鲏鱼被朝阳一照,仔细瞧它的鱼鳞处还会泛出彩光。可元宝显然不愿欣赏这样的好风光,爪子一伸就进了它的嘴。
那也是没有办法,谁叫元宝大侠一早威风凛凛地上了树,将那几只知了小贼绳之以法,这都是它的赏钱报酬。
二人顶着两朵大莲叶遮阳,一会一箩鳑鲏鱼,一会又是蹦跳的虾米。孟哥儿看得眼馋,眼睛紧紧地盯着石缝里的石爬子鱼,也伸手那么一捞,一抬手却上来个大螺蛳。
王秋兰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做针线活。这竹椅是卫锦云专门定制,纯竹子坐上去清凉,连坐的那块互为交织的篾片,都磨得没有一点毛刺。
总共做四把,祖孙四人一人一把。
原先的两匹布料还剩下不少,孙女去阊门走上一趟,又带回两匹,忙得她都没工夫想别的事,整日琢磨着要在褙子襦裙上绣哪些新花样,将三个孙女打扮得漂漂亮亮。
“你这西瓜包不包甜,不甜我不给钱的。”
徐氏站在张记文房四宝店门口,跟从常熟县水路摇船过来的卖西瓜小贩讨价还价。
“当然!咱这瓜都是自家种的,甜得不得了,还是脆口。”
小贩取了个西瓜,用手叩了叩其上瓜皮,那声闷闷响,一听就是好瓜。
“再甜也不能当饭吃。”
徐氏往筐里瞟了瞟,拣出个略小的,“这样的,五个铜板俩,我全要了。你这一船摇过来,总不能带回去不是?”
小贩眉头皱成个疙瘩,蹲下身扒拉着瓜,“嫂子这价忒狠了!光船钱就得”
话没说完,见徐氏转身要回铺里,忙改口,“得得得,看嫂子是老主顾,添一文,六个铜板俩,权当给您捎个鲜。”
徐氏从怀中摸出六个铜板,递给那小贩,旋即重新上手,从筐里挑出俩大的。
小贩将六文钱扔进一旁的罐子里,心里嘀咕着怎的瞧着穿着是绫罗制成的衣裳,贵气十足,这么抠门劲。
卫锦云也来挑瓜,常熟县种的瓜在平江府以甜脆出名,一到暑日里就会有小贩摇船来卖自家种的瓜。
徐氏回了文房四宝店,正用细布擦着一方端砚。她眼角一扫,见张仁白趴在柜台边,手里捏着笔,目光却直愣愣飘向卫锦云挑瓜的位置。
徐氏屈指敲在儿子后脑勺上,气道,“看什么看,笔都快掉地上了。今年马上又要院试,温了多少书,我给府学那几位名师备的礼,你可有送去?”
张仁白捂着后脑勺皱眉,笔杆在指间转了转,“娘,我就随意瞧瞧那小贩卖瓜”
“卖瓜值得你魂不守舍?”
徐氏往对过瞥了眼,“她每月从咱们铺子里挣了几贯钱,还不够?你能不能将那点心思放在读书上。待你榜上有了名,那得有多少官家小姐在汴京城榜下捉婿。汴京城里头的官家小姐都是娇滴滴不沾阳春水的,哪里会每日熏得这样一身柴火气。”
“她身上没有柴火气。”
张仁白将面前一盏冷茶全灌进嘴里,也难消心里头被母亲说出来
的那股火。他握着笔杆,闻着面前她一早就送来铺子的糕点香,不再多说什么,也不去看她挑瓜。
也由不得他不看,卫锦云正挑了个好瓜,付了几文钱后见铺子不远处迎面走来三位熟人。
“卫小娘子,可算寻着你了。”
为首的唐殷摇着折扇,老远就扬声喊。他身后跟着黑了不少的吴生和带着两串搅搅糖的祝芝山。
卫锦云抬头笑起来,“是唐公子几位呀,今日怎的没去府学?”
“今日府学休假啊。”
祝芝山几步走到卫锦云面前,顺道将手中的搅搅糖递给了顶着莲叶的姐妹俩,“今儿葑门荷花节,连山长也要去。我们约了同窗游湖,特来寻你订点心。本想着昨日说,但我们下了学,却未见你出摊,又去谁家做点心了?”
“嗐,不是。”
卫锦云捧着瓜,“昨日是姨祖母来访,我们在铺子里头忙着招待,腾不开身要多少点心,你与我说便是。”
上月去吴江县见了姨祖母后,姨祖母心中愈发想念起祖母来。卫锦云才开铺门,就见姨祖母一家几口人已到门口,冲她乐呵。她和妹妹们将这几位亲戚好不容易认全后,杀鸡宰猪,做了一桌菜招待。
姨祖母拉着祖母说了一下午话,给妹妹们带了两个银如意锁,又送卫锦云银镯子,客气得叫人实在脱不开身。临了了,还念叨着叫她们一定要去参加孙儿的喜宴。想来,祖母下月想起姨祖母来,还要自个儿乘船去的。
两位长寿妪几十年未见,话不知晓有多少呢。
唐殷蹲下身自个儿也挑瓜,手里的折扇往瓜上一拍,“要二十篮精致的,得配得好看些,游湖时提着才体面。茉莉花糕和薄荷夹糕都来,再搭些蛋黄酥,你看着配就成。我们几个可是把府学上下都给你说遍了,前儿山长夫人来订糕,不就是我们引荐的?”
“那可不,谢各位惦记着。”
卫锦云笑得面若桃花,“一篮做十二枚,酥、糯尽有,定会捏得精巧,二十篮都用新采的莲叶垫着,系上绸带,八十八文一篮。唐公子瞧着如何?”
这单子愈接愈多,卫锦云心里头自然高兴。眼瞧着这月底就能存到装修铺子的钱,云来香已经在府学里头小有名气,恨不得马上朗声大笑。
张仁白望着面前这光景,将指节捏得发白,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歪扭的墨痕。他知晓这几个府学学子,与他做过两年同窗。那唐殷手里的折扇摇得轻佻,祝芝山恨不得贴到她跟前去,仿佛点心是次要的,多看她几眼才是正经事。
“便宜得很。”
唐殷挑好瓜,折扇将他的发丝扇得飞扬,“卫小娘子可知吴风阁四块点心配一壶茶,就要卖到六十文。十二块,够我们吃个肚饱了。”
“那便定金一贯,我眼下去做,未时就能送过去。”
祝芝山点头,从袖中摸出定金塞给她,“我们信得过卫小娘子。”
“多谢多谢。”
卫锦云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接过定金。
张仁白忽然把笔往砚台上一搁,墨汁溅到了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他瞧见卫锦云低头抿嘴笑,似是含羞,那笑意是对着他们的,明明她从前给她来送糕点时,也是这般笑的。眼下,没有了
张父在里屋喊他研墨,他却像钉在柜台后,目光死死盯着那几个青衫背影,心里又酸又胀。
难道说他连与她多说两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吗。
见自家儿子不应,张父端着茶盏从里屋踱出来,他往柜台前一站,往张仁白的视线望去,瞅见三个青衫书生正与卫锦云有说有笑,登时嗤笑了一声,“瞧见没,她这生意能不火?没这些书生捧场,她那几块甜糕能卖出金价来?指不定是借着送糕的由头,跟这些酸丁们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
他说这话时声音大了些,唐殷皱了皱眉,在铺子外头转过来瞧了他们一眼。
“爹!”
张仁白抬头反驳,“卫小娘子是手艺好,他们喜欢吃她的糕点,才与她说笑,他们是来订糕点的。”
“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
张父呡了口茶,“手艺好?哪个正经姑娘家,用得着对着那些书生眉开眼笑的。你还是好好读书,不要整日魂不守舍,你日后前途风光无限,走得正道,瞧她作甚?”
张仁白想再反驳,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会好好读书,待得了功名再求娶,届时他说话,爹娘肯定会给他几分面子,让她入他家。
唐殷和祝芝山与卫锦云订完糕点,进了张家文房四宝店,想着置办些笔墨纸砚。
张仁白正对着砚台发怔,手中握着的笔已经将面前的纸张洇湿,二人进来也没有一点察觉。
“张兄,在练字?”
唐殷拿起一支狼毫笔,指尖试了试笔锋,“瞧你这魂不守舍的,在思些何事啊。”
他们和张仁白当过同窗,但很少来往。府学门口那个买笔墨纸砚的摊子虽小,但物美价廉,货也不差。平时他们总和吴生呆在一块,知晓他家境一般,也同他一块买那摊子上的,不往这贵上多倍的地方走。
见吴生支支吾吾与卫小娘子谈话,他们觉得着实无趣,便进来瞧瞧,顺道与张仁白叙叙旧。
当然,唐殷也可是听清了他与张父的内容。
张仁白脸一热,很快换了一张新的宣纸,“唐兄取笑了。”
祝芝山在一旁翻着宣纸,忽然问道,“对了,张兄今年院试你去不去?我打算应考,若是去,正好与你作伴。”
张仁白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自然是要去的,还在温书那唐兄呢,他不与你一块?”
祝芝山笑了声,将笔放回笔架,“张兄你是真不知晓假不知晓,唐兄三年前就中了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哪还屑于跟我们挤这院试的考场?”
张仁白抬眼时,眼里闪过一丝涩意,低声道,“那恭喜唐兄了。既是中了秀才,怎的还在府学念书。”
他当时过了县试和府试后,母亲便直截了当让他退学,在家里头温书,再也没有去过府学。
唐殷挑了卷上好的生宣,又取了两锭墨,摆在柜台上,“是,吕夫子学问精深,我们这些做晚辈望尘莫及,还得多跟着学几年。”
“这样啊。”张仁白说着,手脚麻利地帮他们将笔墨纸砚捆好。
唐殷付了钱,接过包裹时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张兄好好温书,你眼下啊,打好根基要紧。”
张仁白“噢”了一声,连摆在柜台上的钱都伸手动。
唐殷和祝芝山的身影才出了铺子,徐氏就从里屋掀了帘子出来,“不就是中个秀才,瞧他那轻狂样儿,身后长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她给低头温书的张仁白剥好了一碗核桃仁,递到他跟前,“咱们仁白是要往汴京城去的,府学算什么,比得上那里的国子监吗。日后仁白见的是大相公,论的是大学问。唐家那小子,保不齐十年后还蹲在这巷口,啃着那丫头的糕饼混日子。”
说罢,她伸手理了理他皱着的衣襟,语气又添了几分笃定,“儿啊,莫瞧他们现在咋咋呼呼,秀才算什么?等你将来中了进士,跨马游街时,让他们提着糕饼来道贺,还得看咱们乐意不乐意放进门。”
张仁白并未抬头,只低声应了句“娘说的是”。
吴生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到卫小娘子了,不算连着的日子,算上昨日,再算上她被邀着做船点的日子,数都数不清。
他怎的觉着这卫小娘子好像愈见愈水了呢。
初见时虽美,但瘦弱了些,最近再见似是脸上养出些肉,更加唇红齿白。她盈盈一笑比西子,貌比貂蝉俏三分,让人瞧见了就心生高兴。
饶是认识了许久,他也不知晓与她多说些什么话。他话说比不得唐兄和祝兄自然,只能想尽办法寻些话题。
“你们,瞧出我的变化了吗?”
吴生轻轻一咳,将自己的双臂抬起,置于面颊两侧。
他最近晨起绕着府学跑上十来圈,下学后又去给家里两缸水都打满,连他自己都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想来变化颇大。
“吴哥哥你要下河游泳吗?”
卫芙菱掀起头顶的莲叶,眨巴着眼睛,“那能不能替我再我捞两条麦穗鱼上来给元宝吃。”
“鸡蛋吴哥哥,你右边胳膊的衣衫处,破了个小洞。”
卫芙蕖观察得极为仔细。
连同孟哥儿也在吴生跟前转了一圈,若有所思道,“蕖姐儿说得没错,是破了个洞,但不小,有孟哥儿两根手指般。”
吴生扶了扶一旁的祝芝山,在他期待的眼神中,卫锦云终于开口发话。
“人黑些,想回是日头晒得足,吴公子,你最近看着很康健。”
唐殷在一旁笑得险些将他的折扇落进河里,还好祝芝山眼疾手快一把给他抓住了。
“吴兄你快放过卫小娘子,让她做点心去吧。”
唐殷捧起方才在小贩那处挑的甜瓜,“走,我们一块去葑门,开个瓜给你甜甜。”
几人正在铺子门口大眼瞪小眼,却见不远处一身青衫的展子明手里提了个油纸包徐徐走来。待到了跟前,直直往往卫锦云面前一递。
吴生盯着那忽如其来的油纸包,脸扭成了苦瓜。这又是哪位,都爱送给她零嘴吃吗。
“别误会。”
展子明很快摆摆手,“我只是路过。”
孟哥儿举着莲叶道,“可是子明哥哥每日都要路过我家铺子好几回。”
“咳。”
展子明望望天空,看看鞋尖,“这是我弟弟让我给卫小娘子的。”
“啊?”
吴生的脸很快成了一个瘪瘪的苦瓜。
“别误会。”
展子明盯着吴生的脸,郑重道,“这是陆大人给我弟弟,我弟弟叫我给卫小娘子的。”
也不知弟弟为什么吃饱了撑的,连每日他路过天庆观前都要顺道说给陆大人听。这些日子,他取油汆臭豆腐、桃子杨梅蜜煎、水梨,林檎干、烧肉干脯、羊肉包子
这还不够,他送来,还得从卫小娘子这儿取些交给弟弟,再由他送去。他好好一讼师,怎的又干上闲汉的活计了。
他眼下只想等运河长江的水寇快些除,让陆大人得了空亲自过来,省得叫人误会。
展子明话毕,一片寂静。
“哎唷吴兄,我们吃个瓜甜甜,走咯。”
祝芝山与唐殷一手一托,又捧好瓜,架着脸已经成了枯萎苦瓜的吴生往葑门而去。
卫锦云与几人告别,回了铺子后打开油纸包一瞧,又是油汆臭豆腐干。看来,这陆大人极其喜欢吃臭豆腐干。
既然她答应了点心下午未时就要送到,卫锦云必须眼下就做。蒸屉、油锅、泥炉、泥灶,什么都用上,整个院子叮铃哐当震天响。
锅里炸荷花酥,蒸屉里整上茉莉糕,又将核桃仁捣碎,一家人放下手中的伙计,帮她一块干。
平江府葑门荷花荡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游人最盛,作荷花节。荷花荡在这个时候满荡荷花,景色之美称得上杨万里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届时平江府人倾城而出,在葑门赏荷纳凉、碧筒宴饮、荷灯祈福
既是一年一度的节日,卫锦云自是要做个新品给他们尝尝鲜。府学学子们与人说话“之乎者也”叫人发困,却都是些热心肠,照顾她生意的。
除了给他们一篮备好十二块点心,每样各两块外,她做了一篮叠在一起的莲花饼餤。
饼餤是由薄饼所做,再将内馅卷起,卷作一朵朵绽放的莲花造型。可她的点心已经足够甜,小食莲花饼餤可不能喧宾夺主。
不往寻常莲花饼餤的套路上走,那就做咸。
咸之卷饼什么滋味甚美,必然是卷饼配熝鸭,切葱丝、黄瓜条蘸酱佐之,入口嚼着生香。熝鸭可直接去赵婶家现买,摊薄饼又不会花费她太多的功夫。
这一样是最后做的,放久了薄饼会塌软,连同片好的熝鸭也不脆了。
案头铺着刚蒸好的薄饼,一半为白包熝鸭,一半是粉卷熝鹅。
她在里头放好食材,从边缘往中心卷,卷到一半时停住,用手指将饼皮往外轻轻一推,推成莲花花瓣外翻的模样,再继续卷紧,放进垫了莲叶竹篮里一排排码好。
如此重复几十次,几十个卷饼码在莲叶篮里,个个都像半开的莲花,外层饼皮微微翘起如花瓣,露出内里泛红带绿的馅料边。
她自己瞧了瞧篮中的莲花饼餤,外观果真风雅,这放在现代的店里头,不得卖上个一八八一盘。
祖母吃两口便不再尝,但卫锦云和妹妹们很是喜欢吃。
熝鸭卷入口,酥皮脆响,油脂香在唇齿间漫开,嫩肉带汁,甜酱勾着咸鲜,黄瓜葱丝清爽解腻,莲花饼皮软韧。
从熝鸭熝鹅片下的剩余,全叫她们裹着饼皮吃完了。
这是卫锦云送给学子们的小食,并不收费,希望不要怪罪她莲花卷大葱,念叨着不风雅,一点都不风雅。
不过她一早也小做了一篮,拜托“展闲汉”交予他弟弟,再给陆大人送过去。
想来爱吃油汆臭豆腐干的陆大人,一定不会嫌弃大葱吧。
过了午后,卫锦云看着日头,胡乱吃了一碗王秋兰下的咸菜肉丝汤饼,便叫驴车运她的点心。
驴车上需铺上好几层干净垫子,放着点心的篮子里也需盖上两层屉布,再装进扁箩,确保每一样都不能弄脏。她将花篮叠好,待到了葑门再一一摆盘,省得路上碎了酥皮,又不好摆。
初到平江府时,卫锦云还觉得叫辆驴车贵价,眼下她已经开始寻思日后怎么给铺子里做上辆方便的外卖车。
她拍了拍一旁的座位,朝着两位妹妹嬉笑,“走咯,和姐姐参加荷花节去。”——
作者有话说:莲花饼餤出自《清异录》,“郭进家能作莲花饼餤,有十五隔者,每隔有一折枝莲花,作十五色”没有具体做法和馅料。
我有一计:营养液馅。[彩虹屁]
前面的苏友人是个小彩蛋,他一直路过平江府的,三过时大概37左右。但是既然已经变法成功,就没有xx诗案,小老头吃好东西四处游玩去吧。
感觉最近老婆们话少,老婆你说句话啊![爆哭]
第34章 买了小狗
驴车摇摇晃晃,一路上小贩少了许多,平日里在拱桥阴凉下休息的挑担货郎,都不见了踪迹。
姐妹三人晃了约莫两刻至葑门,瞧着面前人挤人的光景,只能跳下驴车帮着吆喝调位置,否则一不留神撞到哪儿,指不定会落得个车毁货亡的下场。
葑门的河面上尽是莲花满绽的盛况。莲叶似绿云翻涌,粉白荷花像从水里冒出来的仙女儿,风过处,满湖香气,摇曳生姿。岸边早被小贩们占满了,卫锦云和妹妹们指挥着车夫拉驴车,几乎没地儿停。
好不容易寻了一处落脚,刚刚站定,驴就被一旁穿褐色褙子老妪的震天吆喝声吓了跳,险带着卫锦云的点心一块冲进河里。
老妪坐在石阶旁,竹筐里堆着青莹莹的莲蓬,一边剥莲子,一边见人过就扬声喊,“新摘的莲蓬,甜到心尖子上,一文钱两个!”
她身旁还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竹篮里摆着用莲
梗编的小篮子、莲叶叠的小青蛙、莲花制的头花。她见着穿罗裙的小姐们就怯生生递过去,“姐姐,买朵头花戴吧,水里捞的灵气呢只要一文钱一个。”
卫锦云正顺着驴脑袋,却见卫芙菱一眨眼的功夫,手上捧了三只小青蛙,“一只大的,两只小的,我们和姐姐是三只小青蛙。”
“我才不要当小青蛙。”
卫芙蕖嘴上念叨着,将那小青蛙接过,玩了一会儿后被卫锦云一人一只,簪在了三人的脑袋上。
莲梗削尖了便能直接固定在鬓间,小姑娘胆子小,生意却好。一旁路过的娘子们都买了头花带,便是有不少才子也将莲花簪在缨帽和发髻上,浸染满身莲香。
水路比岸上更热闹。画舫一艘挨一艘,舱里飘出酒香与笑声。案上摆着不少精致的茶点,还有碧筒吃酒。取过阔大的荷叶,将叶心卷成小筒,把凉过的秋露白倒进去,再从叶蒂处吸饮。
一池莲花中,三只小青蛙探头探脑,可算望见了熟悉的身影,乌泱泱一大片就过来了。
唐殷领着头,身后是她平日里熟悉的那些府学学子。府学里独有款式统一的青衫服,只要入府学读书,就必须穿那件。今日可不同,大家怕是都将家中最好看的衣裳穿上,或是连夜制新衣。
“未时没到呢,卫小娘子这么准时。”
不过几个时辰,唐殷也换了衣裳,一身绣着兰草的圆领长袍,连革带上都挂了两只香袋。
“唐兄,你也不怕招来蜜蜂,给我熏死了。”
祝芝山帮着拿竹篮,用手使劲在鼻尖扇了扇风,“还好卫小娘子的点心足够香,否则我当场被你眩晕在此。”
“懒得搭理你,这是上好的熏香,不识货。”
人实在是太多,惊得驴子咿咿呀呀叫。卫锦云用一片莲叶遮盖住了驴脑袋,又让驴车师傅用一只林檎安抚它,让驴车足够稳当后才净手后用竹夹将所有点心一篮一篮分好。妹妹们也在一旁帮着递空竹篮,给她擦汗。
学子们像寻常在府学门口一样,有条不紊地排着队,只不过这二十多人的队伍一排,很快就吸引不少人往这瞧。
“这是哪家点心铺子的车,订了这么好些是不是徐记家的?”
“徐掌柜要是敢雇这么一位小娘子当闲汉,明日一早你就见着他连人带被褥一块被扔在山塘街上了。”
“那不可能有被褥,能赏他条草席就不错了。嗐,在瞎说啥,这样精致的,想来是哪家茶楼。”
“这是府学门口摆点心摊的,我知晓。”
一妇人身穿青色襦裙,摇着团扇,盯着卫锦云点心里的糕点样式,恍然大悟,“我家那个收工后给我买过,我觉得味不错他又给我买了两次。只是近几日她那生意好,总是买不到,得赶早。”
议论纷纷中,卫锦云已经将所有的点心们一一分篮装完,她又将一整篮莲花饼餤递给在一旁杵着不做声的吴生,“吴公子,这是我给大家的小食零嘴,你拿着分发给他们吧。”
吴生本不愿来葑门这儿参与荷花节。订画舫、买点心,都需要花不少钱,他不想花家里太多的钱。奈何同窗劝着,母亲也让她去。母亲还往他手里塞了碎银子笑着与他念叨还真当卖鸡蛋饼不挣钱,她连他娶媳妇本都给攒好了。
父亲给府学种地,母亲摆摊,同窗们大多都是出生好的,他心中觉得自己粗鄙,才进府学的那段日子话特别少。不过叫人万幸的是,唐兄和祝兄人品极佳,他们主动与他搭话,与他谈学问,帮他教训过初来是瞧不起他的人,他心中很是感激。
后来,也没人再拿出生说事了,否则是要让山长知晓,定是用戒尺追着满府学怒骂“谁祖上家没有下过地”。
吴生也不好意思帮着拿那些点心,但手中有这么一大篮莲花饼餤,他就能去不同画舫上给他们分一分,为他们做些事,他乐意至极。
他接过那篮莲花饼餤,望向卫锦云时眼睛清亮无比。
“待会,我先吃两个。”
吕夫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吴生一旁,抓起两个莲花饼餤,当场就溜。
船宴后陆恒根本没有将吕夫子吃了不少点心和蹄膀的事告诉孙女。只不过他喝得醉醺醺地被人送回家时,嘴里念叨着“‘苏老,再来一杯’、‘我再吃一块’、‘这蹄髈炖鸡子我就爱吃那层皮,糯得呡一呡就化了都别动,都是我的’呕,我没吐,这才二斤,我年轻时喝二十斤,呕。”
待晨起酒醒,他悠悠转醒,拧眉间隙瞥见了夫人和孙女极其和善的目光。
荷花节来自然是要来,吃点心却想都不用想。只能在画舫上远远一望这点心源头,眼巴巴地说自个儿想给夫人买朵头花,溜了来。
这莲花饼餤才抓在手里,他又见不远处往这儿来的吕兰棠,跑啊!
吕兰棠知晓府学学子从卫锦云这儿订了点心,早就瞧见了她的人影。不过她这驴车,可是停在卖头花这儿了,已见头花却未见回来路上的阿翁。
她人还未走到卫锦云身边,怀中便已经拿出一份卷着的画纸。她悠哉悠哉道,“卫小娘子,猜猜里头是什么?”
“点茶大师吕小娘子亲笔画作一份。”
“嗯,聪慧聪慧。”
吕兰棠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你可知,这卫小娘子该如何拿到这幅亲笔画作呢。”
“往那里去了。”
卫锦云指了指吕夫子溜走的方向。
“非常聪慧。”
吕兰棠举着团扇笑得花枝乱颤,“那这是给聪慧小娘子的奖励。”
她也不与卫锦云多聊,将画纸塞进卫锦云手里后往她指的方向而去。吕夫子向来受人敬重,认识他的人可不少,想来不多时便会被吕兰棠抓包。
卫锦云小心地打开这份画纸,里头画着的是她铺子的设计图,这是吕兰棠亲自所画。她平日里好画山水花鸟,知晓卫锦云总是向客人们打听物美价廉的修缮师傅,便自告奋勇一试。她去卫锦云铺子里溜达量过尺寸后,还顺道蹭了顿午食。
吕兰棠认识香山匠人,又从小接触作画,画技高超,一番琢磨下来,还真摸出了一些门道。
卫锦云盯着这设计图目瞪口呆,不仅设计得精美风雅,有香山匠人的意境,还将她描绘的一些现代装潢也给融了进去,没有浪费一丝一毫位置。她并不让她白画,做茶会点心从吕兰棠那儿挣的六贯,又被她给收了回去。
待姐妹三人一块分好学子们的那些点心,付好驴车钱,卫锦云便拿着一篮已经切成试吃装的点心站在人群中请人试吃。
点心的数量哪里能做到这么精准,宁可多做也不能少了。趁着今日荷花节,她还多揉了糕团,装了试吃来这儿替她的糕点铺子宣传。
用不着她多吆喝,方才这阵仗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往这儿瞧,眼下知晓点心免费,谁都想来尝尝鲜。
一篮被切成小块的点心,他试一下,她尝一口,两刻未到便已经试吃干净。
卫芙菱身上挂着小推车上“云来香”的招幡,卫芙蕖举着卫锦云专门让王秋兰绣的小旗子。这小旗子也绣了招牌,本是要插在竹篮上当广告,招幡也不会带出门,但她拧不过这俩热情妹妹。
她们拉着她满人群转悠,那招幡与旗子被风吹得摇摇摆摆,谁见了都得停下来尝一块,再好奇地盯一盯这上面的字。
“好了,这个招幡很重,快拿下来吧,还有蕖姐儿举得胳膊酸不酸?”
卫锦云和妹妹们挤出人群,找了一处小摊坐下,将招幡拿下妥帖卷好,又把小旗子塞进竹篮,再给她们买了零嘴细细吃。
“姐姐开心了,我们便开心。”二人同坐在长凳上,异口同声。
“姐姐,你不会被好吃哭了吧。”
卫芙菱坐得端正,左手托着螺尾,右手捏着竹签慢慢旋,挑出螺肉后放进嘴里。
“啧。”
卫芙蕖送她一个字。
“嗐,大热天,流的汗。”
卫锦云将手巾拿在额头上擦擦,又在眼角擦了擦。
螺蛳是一道极其便宜的菜,几文钱就能买上一大盘。因嗦起来不太雅观,嗦不出时,还得用竹签使劲一挑才能尝到里头的
肉,看似动作粗俗,很少被端上文人的桌。
荷花节这儿的小食很多,三人好不容易将一整盘酱炒螺蛳吃完,又去买糖霜玉蜂儿和炸肉排。
卫锦云原以为糖霜玉蜂儿为油炸蚕蛹,毕竟元称蚕蛹为“蜂儿”,她只见过咸口蚕蛹,酥酥脆脆,有人专门好吃这口。但哪里有挂了糖霜的,听起来真是口味独特。待她循着声音买了,才知晓这是蜜煎莲子。
莲蓬如蜂房,莲子似玉蛹,才唤它为糖霜玉蜂儿。这样风雅,却也齁甜,甜得她们吃完后还得来一块裹着面衣,酥香可口的炸小肉排压一压。
卫锦云领着两个妹妹往在水边走,手里是各种各样的小食零嘴。
“姐姐你瞧,那儿有卖狗的。”
卫芙菱眼尖,攥着油纸包跑在前头,很快到了跟前。
葑门里什么都卖,卖活物的应有尽有。竹笼里的猫狗,或是养在水缸里的金鱼,又或是装在小笼里的鹩哥,人多了,竟扑腾着翅膀学起小贩的吆喝,虽不成句,却也叫人捧腹大笑。
卫芙菱蹲在竹笼面前,里头卧着几只黄毛小狗,它们瞧着像是满月的模样,缩在角落啃爪子,毛被打理得干干净净,黑眼珠睁得溜圆,见人看就摇着细尾巴哼哼。
卖狗的妇人穿件蓝色短襟正摇着蒲扇,见卫锦云过来立刻直起腰,“小娘子瞧瞧?自家母狗下的崽,通人性着呢。”
她捞起小狗托在掌心,见面前的孩童似是与这娘子同行,便展示到她面前,“娃娃你瞧瞧它这毛色,油光水滑的,养在院里看家最好,生人来就吠,却从不咬自家人,听话得很!叫你家里头人给你买一条?”
卫芙菱的指尖刚碰到小狗脑袋,小家伙就凑过来舔她的手,暖乎乎的舌头带着点湿意。她忍不住继续摸它的脑袋,“它长得好小啊,比元宝还要小。”
她的嘴笑得都要咧到天上去了。
“瞧着倒是乖巧。”
卫锦云跟着笑了笑,“多少价钱?”
她本就要准备买条狗看家护院的,前些日子抓那贼人让她心有余悸,恨不得发明一扇随时响的防盗门。
从前她家有条小狗汤圆,和她一块长大,就连她的上下学,都是祖父和它一路护送。小汤圆是只黄色土狗,腿生得很短,见她放学时,跑得却比谁都快。
后来小汤圆成了大汤圆,最喜欢和她一起吃祖母炖的肉,大汤圆一块,她一块。再后来大汤圆成了老汤圆,安静地伏在她的腿旁。老汤圆也喜欢吃肉,它的最后一餐,吃了得有半只炖蹄髈,开心得冲她摇尾巴,舔舔她的手心,就像卫锦云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样
小孩子养些猫猫狗狗作家人陪伴,是好事。
“不多,七十文。”
妇人将狗放进竹笼里搓了搓手,“这崽壮实,带回去好养得很,省得您费心。”
卫锦云还没开口,旁边突然插进来个粗嗓子。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灰布褂子沾着泥点,脚边放着个破竹筐。
那筐里卧着只黑瘦的小狗,毛纠结成一团,沾着草屑,见人就发抖,喉咙里发出几声难受的呜咽。
“姑娘买我的,五十文就卖。”
汉子把破筐往前推了推,“你看这狗,虽瘦了点,却是个机灵的,养熟了照样看家!”
妇人立刻瞪起眼,眉头竖得老高,“张麻子,你那狗是哪来的当我不知道,怕不是偷来的野狗吧?我这可是正经家养的,好着呢!”
“你管我哪来的。”
汉子梗着脖子说话,语气又急又快,“都是狗,能看家就行。小娘子你看她那只,娇滴滴的,长得这样小,哪有我这只经活?五十文,买回去喂点米汤就活。”
他说着踢了踢自己的破筐,那黑狗吓得缩成一团,眼睛都变得湿漉漉。
“姐姐。”
卫芙菱凑过来,指着黄毛小狗,“这只好看,毛软软的,可那只,看起来也有些可怜。”
卫芙蕖看着那只黑狗,“姐姐,它好像很怕。”
卫锦云没应答,先转身问妇人,“六十文卖不卖?我买回去是要养在后院看家的,若是不顶用,回头来找你。”
妇人犹豫了下,一拍大腿,“行。瞧小娘子是个爽利人,六十文就六十文,我给你装起来。”
“哎哎哎,小娘子啊。”
汉子见她生意做得这样快,当场急了,“我这只真的好,娃娃你快和你姐姐讲讲,三十文,三十文卖给你!”
他抓起黑狗往卫芙蕖面前送,小狗吓得直哆嗦,却没敢咬人,只往他怀里缩。
卫锦云左瞧瞧那只黑狗,又看看竹笼里摇尾巴的黄毛狗,眼瞧着妹妹们一边蹲一个,轻声笑了笑,“两只我都要了。”
卫芙菱接过黄毛狗,卫芙蕖从汉子手里抱过黑狗,后者在她怀里抖得厉害,却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嗅了嗅她的衣袖。
“这只黄的看家。”
卫锦云付了银钱,“那只黑的日后会不会成为元宝大人的跟班,瞧着很胆小。”
卫芙菱得了小狗,眼睛弯成了月亮。卫芙蕖轻轻摸了摸黑狗的脑袋,小家伙竟不抖了,只是怯怯地望着她。
妇人接过六十文,嘴里念叨着“小娘子好心肠”,老汉捏着三十文,嘿嘿笑了两声,转身钻进人群里去了,连破竹筐都没拿。
卫锦云本想带着她们买些零嘴,吃吃小食,却又得了两小狗。装吃食的竹篮自然不能装狗,卫锦云杀了个价,十多文淘了两只小竹篮,让妹妹们一人一篮,自个儿拎着。
有了小狗,零嘴也不甜了,小食也不香了,只顾着逗小狗转悠。油炸凉了失了风味,买的冰凉也要快些尝,那么多吃食,全进了卫锦云的肚,给她撑了个好歹。
黄昏渐近,却比白日里更加热闹。卫锦云带妹妹,不好太晚回家,便早早地买了几只莲花灯在河畔放灯,将心中的祈愿托给流水与星月。
“我要和祖母姐姐们一直在一起。”
卫芙菱一笔一划地在莲花灯上许下了她的小愿望。
待她将灯放进河里,就凑到卫芙蕖的跟前使劲瞧。但她近乎要围着她转上一圈,就是瞧不到卫芙蕖到底写了什么字。
卫锦云在字条上写得密密麻麻一点空隙都没剩下,大抵都是家人康健、生意兴隆的话。
三人趁着天色未暗早早归家,莲花灯随着流水晃晃荡荡,与旁人放的挤在一块,往河流深处而去。灯内烛火摇曳,映出无数愿望。
或是早日取得功名。
或是家人长命百岁。
或是觅得如意郎君。
又或是,希望神仙姐姐多来梦里看我,希望点心姐姐快点长胖。
回去时并没有叫驴车,姐妹三人一路走一路聊,脚步放得慢,许久才回到铺子门口。
暮色微醺,艳丽的晚霞也慢慢褪去,各家铺子的招幡在晚风里轻晃,拖着长长的声音。
天庆观前那头缓缓行来一骑,马上的人穿一身绯红劲装。陆岚勒住缰绳,马打了个响鼻,他抬眼望过去,落进个人影。
他利落翻身下马,只牵着缰绳,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陆大人?”
卫锦云抬眸,见他虽垂着眼,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倦意。她轻声道,“最近的水寇很多吗,陆大人也要注意身体。”
她在府学门口见他的那次,才应该是陆岚下值的时辰。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很晚。看他这副疲累样子,想来最近操心了不少事。
陆岚“嗯”了一声,从马背上取了一只包袱,“十贯,你点点。”
卫锦云赶忙结接过那整袋子的钱,连忙道谢,“多谢陆大人,这么大一袋府衙也不给兑成银子,陆大人辛苦。”
陆
岚看着她脑袋上顶着的小青蛙,使劲压住嘴角,“且点点?”
“不用不用,给陆大人吃。”
卫锦云连忙摆手,将怀中一份新买的糖霜玉蜂儿递到陆岚跟前,“这东西阊门没有,我在葑门买的,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她本是要将这份蜜煎明日托展子明带给陆岚的,毕竟展文星多次说他很爱吃甜食。这么齁甜,她第一个就想到了陆岚,一定要他试试!眼下本尊出现在她跟前,便叫展子明少当一次闲汉了。
“给我的吗。”
陆岚有些犹豫,“今日下值晚了些,很多小贩归家了,我没有给你带”
“嗐,算得这般清楚做什么,陆大人可是给我带来了十贯钱。”
卫锦云将油纸包使劲往陆岚怀中一塞,“别客气,陆大人这就走了吗,我送送您?”
“不必了。”
陆岚握紧油纸包轻咳一声,“你先进去吧。”
卫锦云点点头行了个礼,不再与陆岚多说什么,转身和妹妹一块与妹妹照顾新买的小狗去了。
张仁白才用完饭,倚在铺子门口。他早就听见她和陆岚说话,她声音清脆,总能先闻其声,再见其人。
陆岚站在原地,用竹签轻轻挑了一颗莲子放在嘴里含着,又将油纸袋封好,妥帖放进怀里。
察觉到张仁白的目光,他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张仁白连忙讪讪喊了句“陆大人”。
陆岚轻轻点了点头,重新上马回家。
望着远去马背上的红影,张仁白掌心攥紧了铺子的门框。
他们又何时是这般熟的。在他眼里,她明明不是爹说的那种人,可又为什么会和达官贵人走得这样近。
是陆大人强迫的,还是她自愿的。只是送些零嘴,不用笑得这样开心吧。
她为什么,对每个男人都这么笑。
她说什么与他有云泥之别,是不是瞧不起他。她和陆大人,不也是有云泥之别?
张仁白在原地待过一阵,重重敲了下门板后进了铺子。
卫锦云一进铺子,就迫不及待地奔到二楼,数一数来平江府后挣得所有银钱。
每日摆摊的毛利达到了约三百文,她已经摆摊二十天。做船点十一贯,飞来财赏金十贯,加上最近从她这儿订点心的约莫六贯,文房四宝店暂时能拿到五贯。
卫锦云兴奋得到子时才睡。
第二日赵记熟食铺子的鸡才响了一声,她便冲去了阊门市集。
周记砖瓦铺的周掌柜才推开铺子门,便见卫小娘子在他铺子门口候着,冲他直乐呵——
作者有话说:锦云:陆大人辛苦,给陆大人零嘴,谢谢赏钱。[彩虹屁]
陆大人:她戴着个小青蛙[可怜]她给我买蜜煎吃。
第35章 烤羊肉串
周掌柜用手揉揉眼,再瞧瞧对门的几家铺子,正大门紧闭着。他年纪逐渐大了,睡不着觉,一向都是木石匠行里头早早开门的几家之一,这怎的有人比他还早?
这卫小娘子就是精神气十足,不像后院里他那侄子,眼下还呼呼大睡,呼噜打得震天响。
“周掌柜生意兴隆。”
卫锦云嗓门敞亮,目光落在铺子里堆得齐整的砖瓦木料,笑道,“上回我打这儿过,见小张哥、二牛哥都候着要料,如今这生意火的,怕是最近您这儿的门槛都磨平不少吧。”
“卫小娘子一早上吃了蜜煎过来的?”
周掌柜将铺子大门敞开得笔挺,脸上嘿嘿笑出两道褶子,把卫锦云迎进铺子,给她倒茶,“不瞒你说,自打前番给你家铺子拾掇了那回毛坯,但凡见过的,都说我家的活计扎实。就说天庆观前那布庄掌柜,说是原打算对付着用旧砖头,但瞧见你家修缮,转头就来订了好些青砖。哎唷,我这开在最里头的砖瓦铺,可算有几单生意了。”
他是老来自个儿做生意,带着投奔自己的泥瓦匠侄子寻思开家砖瓦铺,省得去别家干活还要备掌柜克扣工钱,或是眼巴巴蹲在桥下等人瞧上自己。毕竟做泥瓦匠这一行当的,掌柜总会以各种借口不结银钱,或是主家未结余款再候候,或是他自己也过得苦且等等。
周掌柜年轻时干的也是泥瓦匠,知晓这里头水深火热着。这好不容易和侄子攒了钱租家铺子开,却备那牙人忽悠着“这地段好,瞧瞧这位置坐北朝南,看看这地盘风水宝地,这光照下来,那叫一个紫气东来!我们这地既有关二爷坐镇,又受商圣范蠡庇护,那盘下来岂不是挣得钱袋子满当当!”。
叔侄俩嘴都咧乐了,琢磨着还有一文一武两位财神呢,旋即签了两年契租下。这光确实是好,每日朝阳洒在他铺子里,暖得很。可旁人寻修缮的,哪里愿意照顾到最里头的铺子,只能靠几位从前的老主顾勉强混个温饱。这一年,本都还没回来。
可恶的牙人!
卫锦云接过周掌柜递来的茶碗,一饮而尽。她从怀中抽出那张图纸,往案板上一铺,“这回寻您,是我自己要再重新精装家中铺子,想请您掌掌眼。”
这图纸上的修缮画得实在。
檐下要刻花鸟,墙面要上浮雕,廊柱得裹层细麻刷桐油,地面要铺澄泥砖与鹅卵石子的花街,墙角还得砌不少小花台,更是有山石造景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造园林呢这是。
“周掌柜瞧着如何?”
“这是请的哪位营造大家,画得相当有派头。”
周掌柜自己呡了一口茶,“这得慢工出细活,都是雕刻的活计,且费功夫。”
“三十贯。”
卫锦云说得干脆,一路来阊门市集跑得疲惫,又喝了一碗茶,“两匠人,一个月工期,管饭。”
周掌柜刚喝了口茶,听了这价钱,“噗”的一下,茶水溅了自己满胡须。
“卫小娘子。”
他放下茶碗,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一边呛一边道,“咱如今可是太平年月,日子虽好过,也没这么折腾的。青天白日的,你打劫啊?”
“瞧您说的。”
卫锦云拿起图纸,笑得谄媚,“前番我家那铺子,不过是抹了层糙灰,铺平了泥地,算什么正经装修。这回修缮,不过是看着再体面些,墙再刮得细些,地再铺得平些,廊下再支个木栏杆,再堆个石头,再整些雕花哪就到打劫的份上了?”
这一段“再再再”的险将周掌柜给绕晕了,他眯眼瞅她,“体面?你可知这麻筋灰要掺上好石灰,澄泥砖得请人水磨,单是那墙壁雕花作山石,就得巧匠凿上十多日,更别说这恰到好处又不磨脚的鹅卵石子了。我知晓你就开一家糕点铺子,山塘街那徐记也没修缮成这样,谁家卖糕点的作这般?”
“周掌柜莫急啊。”
卫锦云起身替他倒了一杯茶,“上回我家那铺子虽糙,可经你家两位能工巧匠手拾掇得干净利落,这不咱们天庆观前的掌柜们瞧了都说好。我这糕点铺子,是要改作茶楼的。等茶楼生意一做,我打算请些说书先生、弹唱娘子,往来的客人不都是些体面人。”
她换了口气继续道,“这客人见了这活计,能不念叨铺子修缮得好嘛届时,我多提两句‘周记的料实、活儿细’,您这下半年的单子还不排到腊月去。哎呦周掌柜,这账,您不比我会算?您瞧我这图纸只是一层,这日后,我还要加改二层,那我还不是继续得请您。”
周掌柜摸着下巴,见她年纪比他小了几轮,确实滔滔不绝,忍不住自个儿也笑,“你这利索嘴,三十贯绝无可能,三十七贯吧。小张和二牛得顿顿得有米有菜,隔三差五还得有口肉,不然哪有力气刨砖刮灰,还给你这墙上雕花。”
“三十七贯便三十七贯。”
卫锦云拍了下桌板,震得旁边的茶杯都跳了跳,“不如眼下我们就将这契给签了,明个儿就开工!”
周掌柜瞅着她眼里的亮劲儿,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就当是再沾回你的光。”
二人正签着契,写上包料包工,一月且管饭,定金十五贯诸如此类,小张打着哈欠,端完水饭从后院出来,见卫锦云,他也揉了揉眼。
“卫小娘子!”
小张扒了两口水饭,“今日怎的得空过来?”
“嗐,明日你又有活干了,且将家伙收拾收拾,再挑些好料,给卫小娘子的铺子里送去。”
周掌柜按着一式两份的手印,余光瞥见自家侄儿正使劲捋头顶上的鸡窝脑袋。
“她的铺子又要修缮?”
“对。”
“叔啊,不如我今日就去。”
“一早甭找骂。”
待拿着契出了周记砖瓦铺,卫锦云心里头更加舒畅。她本是要盘算着这周掌柜会将价钱提到四十多贯,没想到三十七贯便成了。日后他那生意有人问起来,还真得替他好好说道说道。
这真是个实诚人,怪不得能盘个最里头的铺子做生意。
日头也渐渐上来,卫锦云哼着调子拐进王记木匠铺时,正撞见王木匠埋在刨花堆里,弓着背刨一块柏木,木屑飞得到处都是,只露半个的脑袋顶。
“王掌柜,您在这堆聚宝盆呢。”
卫锦云吆喝了一声,“闻着这木头香就知道,近来的活计定是排到街尾去了。”
王木匠手一抖,刨子差点滑到脚背上,“卫小娘子你吓我一跳,这嗓门比我家锯子还利。”
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快进来,里头凉快。”
里屋帘子一掀,王娘子端着个端着碗出来,碗里飘着粥香,见了卫锦云就笑,“卫小娘子,刚熬了新米的粥,就着腌嫩姜和虾子酱,一块坐下来吃一碗?”
她与卫锦云熟识极了。这姑娘隔三差五就来她这订藤编竹篮,小到装点心的细篾篮,大到盛瓷器的圆筐,还有椅子,从不让她吃亏。
“不了王娘子。”
卫锦云笑着摆手,从袖中抽了张图纸递过去,“今儿来是正事。我那铺子还得再添些家什,王掌柜您快瞧瞧。”
图纸上画着窗边的小几和花架。桌子是方的,腿足要有花纹,椅子是藤编的,靠背要弯出个舒服的弧度,花架最上层要窄些,好摆瓷瓶。
王木匠凑过来,手指点着图纸,“这桌子还是用榉木吧,结实,藤椅也要编得密些,才不硌人。”
王娘子在旁搭话,“前阵子你订的那些桌椅、矮竹凳,早做好了,要不要先叫大郎送你铺子里去?”
“不急。”
卫锦云笑得眉眼弯弯,“等铺子那边装修完,这些桌椅、藤椅、花架子,连同上次订的小凳,一并送过去才省事。”
她顿了顿,指着图纸角落,“对了,窗边的小几要矮些,配藤椅正好,喝茶时放杯子用。”
王木匠应着“记下了”,王娘子去里屋取算盘,“藤椅要八张,小几,花架子我算算料。”
“您尽管算。”
卫锦云笑着应和,耐心等候,待一阵算盘响后又签好契,“料得用实在的。我先走啦,过几日来瞧进度。”
她走时,手里还被王娘子客气地塞了俩煮鸡子。
王木匠望着她的背影,眼瞧着步子轻快,而后又恨不得跃起来,伴着一阵爽朗的笑。他挠了挠头,“这卫小娘子办起事还真风风火火。”
王娘子笑着捶了他一下,“人家那是心里有数。快些来吃粥,吃完刨你的木头,别耽误了工期。”
卫锦云每每进木石匠行,身上的份量就得轻好些,这一趟下来,昨夜数好的钱只剩下一小半。
日头逐渐往上爬,阊门的小贩逐渐人挤人,吆喝出声。她去馄饨摊子上就着鸡子吃了碗大肉馄饨,瞧见不远处多了新多了个摊子,火气十足。平日里多是往来鱼虾腥,朝食米面香,这味道却带着股炭火烤透的焦香,混着些熟悉的香料气,在嘈杂的叫卖声里直往人鼻子里钻。
拱桥下的那小摊支着个黑架子,炭火正红,架上串着肥瘦相间的羊肉块,油珠子滋滋往下滴,落进火里便腾起一小团烟,把那股子肉香熏得更烈了。
摊主是个高鼻深目的汉子,说话带着点生硬的汉话,听着不像本地口音。
“那个摊子呀。”
煮馄饨的老妪手里拿着长柄勺,“这新来的,说是北边来的,烤这羊肉串,闻着是香,就是太费牙!我自己买了三串,险将牙给崩没,剩余的两串给我小孙女尝了。”
卫锦云是个好吃的,这是烤羊肉串啊。
瞧着这汉子长相,还挺正宗!见摊前已排了两三人,她忍不住起身也站到队尾。
那汉子正翻着肉串,捏着把小马毛刷,往肉上刷些浑浊的酱汁,又撒上点盐粒和碎碎的孜然。炭火烤着肉边,把羊肉烤得透亮,叫人直咽口水。
“二十文钱三串!”
汉子嗓门洪亮,举着刚烤好的一串示意,肉串足有两个手掌这长,肥瘦层层叠叠,看着就扎实。
平江府河鲜便宜,但羊肉却贵,且这汉子自个儿带了香料,这香料在平江府也不便宜。妹妹们还没有吃过这撒了孜然的烤羊肉串做法,卫锦云寻思买几串回去给她们尝个新鲜。祖母牙口极好,吃核桃时一咬一个嘎嘣脆,撸个串自然是也不在话下。
轮到卫锦云时,她盯着架子上滋滋冒油的肉串,“给我来三串。”
汉子麻利地取了新串架上,翻烤时眼神专注,不过片刻,肉串便烤得外皮微焦,内里却透着粉红,撒上盐和孜然,递过来时还带着烫手的热气。
卫锦云先拎了一串,这一串份量非常足,都够炒一盘羊肉小炒了。她吹了吹,试探着咬下一口。
炭火的焦香先漫开来,紧接着是羊肉本身的醇厚,肥肉烤得油润不腻,瘦肉浸着咸鲜和孜然的香气,没有羊膻味,只有嚼起来确实有些韧劲,嚼越出味,满口生香。
卫锦云买了六串,待转身时,仔细一寻思,再往汉子面前拍了二十文。
阊门码头的风带着水汽,吹得岸边的柳丝直直晃悠。船只依旧多,水兵们正一一例行检查进平江府的船只。即便总是闹水寇,也一点不影响往来的生意人。
自卫锦云初来平江府,这是她第二次来阊门码头。她手里举着羊肉串,往演武场那边望。
空地上,几十来个弓兵正列着队,操练,箭矢齐刷刷钉在远处的靶上。
队伍最前头站着个身影,红袍劲装。
他手里正掂着张弓,目光扫过靶场,眉头微蹙,声音沉稳,“左臂抬平,肘不要晃。”
卫锦云举起手里的羊肉串,在围观的人群里左躲右闪地探头,像只找食的雀鸟。羊肉串正滋滋冒油,肉香混着孜然气飘出来,引得旁边几个孩童直勾勾地盯着人群里窜来窜去的羊肉串咽口水。
“大人。”
陆岚身旁的荆六郎眼尖,往人群里瞧了瞧,先瞧见那空中的羊肉串,再者是卫锦云的身影,“那不是卫小娘子吗?”
陆岚抬眼望过来,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正好撞上卫锦云举着羊肉串的手。他眼神顿了顿,却没说话,只转过身,继续沉声指点弓兵动作,“再来一轮,瞄准靶心下沿。”
卫锦云倒也不急,就站在人群后等着。直到一炷香后,陆岚宣布操练结束,弓兵们列队散去,他才解了腰间的弓囊,缓步朝这边走来。
“陆大人!”
卫锦云一声响亮的吆喝。
她右手拿着羊肉串,左手拉着她的拉杆箱和夹着一串没吃完的,未等他走到她面前,就飞奔而来。
“你来寻我?”
陆岚说话间,顺手正了正自己的衣襟。
朝阳正好,斜斜地落在她的脸上。她跑近了,才放慢脚步,喘着气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她鬓间别着的素银小簪,映着日光,闪闪烁烁的。
“嗯,您操练完了?”
卫锦云立刻迎上去,把羊肉串往前一递,“方才在阊门集市上见个新来的摊子烤这羊肉串,闻着香就买了些,您尝尝。”
陆岚垂眸看那三串羊肉,焦香混着肉香扑面而来。他接过一串,抬眼问,“新摊子?”
“嗯。北边来的,高鼻深目的,说话那叫一个地道!”
卫锦云自己也拎了那串没吃完的,回想起那汉子与她讲话,口音就像从前祖母糕点铺子不远处那家新疆羊肉串的老板,边嚼边说,“味道相当不错,量也给的足,给您吃。”
陆岚咬了一
口,炭火的焦香先漫开,接着是羊肉的醇厚,孜然的香气十足,确实是从未尝过的风味。
他慢慢嚼着,听卫锦云又道,“对了大人,往后别让他们给我送零嘴了,妹妹们吃蜜煎吃得牙都要疼,每日这么多零嘴,倒让我不好意思。”
陆岚抬眼,眉峰微蹙,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的低落,“怎么,不合口味?”
“不是不是。”
卫锦云连忙摆手,笑得爽朗,“是太麻烦!您公务忙,最近那么多水寇,哪能总惦记这个。再说了,我的例行嘉奖应该结束了吧,因为我的赏钱大人也发给我了。”
“那是府衙的体恤。”
陆岚声音低了些,目光落向别处,“嘉奖到年底也不成问题。”
“体恤我心领。”
卫锦云晃了晃手里的羊肉串,“我这铺子新修,往后得常来阊门进货,集市上什么新鲜吃食都能撞见。您看,今儿这不就遇上好东西了。还有总是让展讼师当那闲汉,也不好。”
她仰起脸,眼神清亮,带着点认真,“往后我见了好吃的,顺路也会给您送来尝尝的。您就安心操练,保重身子,早日把那些水寇都清干净,让咱们平江府水路平平安安的。这才是正经事,对吧?”
陆岚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有敬重,有期盼
让展子明送零嘴,即便是顺路,但长久确实会对她的名声产生影响。
他沉默片刻,喉间应了声“好”,把手里的羊肉串吃完,将另外两串攥在手心里。
她说,她以后会给他送零嘴。
不是交换,是她来看他的时候送。
总结。
她要来看他。
风从水面吹过来,带着点丝丝暖意,漾起阵阵涟漪。
卫锦云把给妹妹祖母带的羊肉串往手里紧了紧,“那我先走,陆大人您忙!”
她转身拖着拉杆箱,脚步轻盈,又哼起了调子。
陆岚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
“大人,我也想吃羊肉串。”
展文星的目光紧紧盯着陆岚手中剩余的两串,“闻着确实香,我们这都是清炖酱烧,很少撒这孜然。”
“午间用饭时,自己买。”
陆岚瞥了他一眼,“这是我的。”
他手拿着羊肉串,步子也变得轻快不少,方才绷着的脸都放松了,继续回空地练兵。
“大人变了。”
展文星嘴里含着杏子蜜煎,“今早还给我们买杏子,眼下羊肉串都不给。”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荆六郎将那袋杏子蜜煎夺过来,“不吃都给我吃,羊肉串一会我们午间去买。”
“好好好,我给哥哥也买几串尝尝。”
卫锦云才到铺子门口,就听见自家院里传来一阵嬉笑。院里的老槐树下,妹妹们正蹲在木盆边,手里各捏着块软布,小心翼翼地给盆里的那两只小狗洗澡。
两个木盆并排摆在井边上,盆里的水是刚烧滚了兑了冷水的,温温的正好不烫。
卫芙蕖怀里抱着只黄毛小狗,那小狗闭着眼,任由她用布巾擦着湿漉漉的背,尾巴在盆底扫来扫去,溅起点点的水花。卫芙蕖手里的是只胆子小的黑狗,大概是被揉得舒服了,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腕。
“慢些洗,别把水溅到衣裳上。”
卫芙蕖板着脸,自己却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小狗耷拉着的耳朵,“太乖了,一点都不动。”
卫芙菱有些不服气,把手里的小狗抱得更稳些,“我的更乖,它在水里还冲着我摇尾巴。”
两只小狗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倒真像有几分官老爷的味道在里头。
见卫锦云回来,两个妹妹立刻丢下布巾围过来,眼睛先被手里的羊肉串勾住,“姐姐回了。好香。”
她们立刻用皂角果洗了好几遍的手。
“烤羊肉串,你们尝尝。”
卫锦云拿起两串递过去,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才接着说,“铺子装修的事都订好了,周掌柜说明日就带人来装修,想来料今日也会送来不少。”
“姐姐好快。”
卫芙菱咬着羊肉串,含糊不清道,“今日姐姐起得比孟哥儿家的鸡还早。”
王秋兰将两只小狗从盆里拿出来,用先用干布给它们俩擦干净,“你也别累着自己,这一天到晚的,鞋底都要走穿了。”
“一点都不累,挣钱嘛。”
卫锦云喝了一碗替她凉好的茶,“我与周掌柜说要两个匠人,干一个月,我应了管饭,还要辛苦祖母在家看着做饭就是小张哥和二牛哥,祖母你知晓。”
“这有什么辛苦的。”
王秋兰将两只小狗放出去,“你只管外头的事,铺子里我守着。每日两顿饭,我做些荤腥,保管让他们吃得舒坦,有力气干活。这两个也都是实诚孩子,总归饭要让他们吃饱。”
两只小狗洗好澡,抖了抖身上的水,像两团毛茸茸的球。元宝躺在树荫的藤椅下头,闭目养神,瞧都懒得瞧它们一眼。
午食见着桌上的菜,吃得姐妹三人蔫头巴脑,直问王秋兰,“祖母祖母,明日可以不吃丝瓜炒毛豆吗。”
卫锦云回想起从小到大,一到夏日,她就是要吃一暑假的丝瓜炒毛豆,没想到回了大宋,依旧是丝瓜炒毛豆。
王秋兰嚼了一口羊肉串,“不能。”
许是小张和二牛,也要吃上一个月的丝瓜炒毛豆了。
待午时小憩过后,卫锦云吃了两块西瓜,像往常一样出摊。两个妹妹使劲摸了摸个子的小狗一把,便帮她去推车。
“卫小娘子。”
张仁白的父母午时休息,他掐着卫锦云出摊的时辰,在自家铺子门口等多时了。
原先他知晓她这个时辰出摊,父母即便睡了,他也不曾出来开口过。只是昨日见了陆大人特意来寻她,心里像是被利爪挠了般刺挠,夜里辗转难眠。
待卫锦云循声过来,他上前几步,开口相问,“你和陆大人,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锦云:今日真高兴,铺子要新修了,羊肉串正宗,给陆大人给买几串吧。[彩虹屁]
陆大人:她要来看我。[可怜]她主动来看我。[可怜]我的羊肉串。
征集小狗名字啦,老婆整几个小狗名吧,我取名废,只会取麻子、大嘴、大胆[小丑]以后肯定还有很多新角色,有没有老婆愿意取名客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