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礼物
怪事还不止这一桩。
第二天早上出门时,屠留听见不止一个牧民在问“降灵柱那边出什么事了?”
仔细一打听,原来是闹鬼了。
“闹鬼啊,那就没什么。”屠留放下心来,还好不是发现追踪者留下的警告之类。
闹鬼就对了,这才最正常——她走到哪里,秽香跟到哪里,已经习惯了。
蔺红叶昨夜比较老实,自己找了个角落就团成一团不动了,一次也没有提起先前两人之间所谓的条约。
原本以为他要旧事重提,屠留还做了两手准备,没想到派不上用场了。
今天他有些恹恹的,任屠留将自己领到石头所住的营帐前,一路上一言不发。
“你想要见他吗?”屠留有点担心蔺红叶的状态。
“当然,我也想知道,男子到底如何驯服猛禽。”
蔺红叶抬起眼皮看她,语气有些别扭,还是在一旁观察的柳盖有所察觉,提醒道:
“你道侣吃醋了,老大!”
“是这样的。”荆娘点点头,表示赞同。
其实昨天屠留对蔺红叶说自己已经见过石头的时候,众人就已经看出端倪,只是没明说。
屠留噎了一下,她怎么感觉这种状态不算是人类的争风吃醋呢?
应该没那么简单吧。
算了,蔺红叶不说话,屠留就当作一切正常,等她能理解了,再做打算。
“里面有人吗?我来拜访石头。”屠留在帷帐外面喊话,先听到一声鹰的嚎叫,然后才是石头慌慌张张的回应。
“昨天的勇士吗?石头来了!来了!”
这声音有点过于紧张,而且屠留发现,它让蔺红叶本就不明朗的脸色更差了。
等到石头真正出现在两人面前时,屠留才发现他的眼角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疤痕,似乎是被猛兽所伤。
驯鹰留下的伤口?
“这是……您的道侣?”石头问屠留,篝火盛会上两人是一起亮相的,蔺红叶的模样他也记得。
“嗯,昨天没有来得及再聊几句,所以今天特意来拜访,他想看看你的小春。”屠留点头,这是真话,她本来打算问问石头降灵柱那边的情况,但经不住人家跑得快,一溜烟就没影儿了。
说话间,石头的那只鹰倒是不见踪影,屠留为着蔺红叶想要看它的愿望,继续问:“小春在哪儿呢?”
“噢噢,它在屋里。”
石头在前面引路,将两人带进自己的围帐,角落特制的高架上立着那只雌鹰,警惕地盯着来人。
“小春,过来。”
蔺红叶一进入帷帐,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只鹰身上,屠留倒是在关心其他细节。
——为什么这里没有其他人?这么大的一顶帐篷,石头自己一个人居住吗?
按照先前在篝火大会上的人数,以及攀谈时了解到的部落人口情况……星垂野目之所及的地盘上,那几十顶帐篷,绝对不够每人都独居。
如果石头是青壮年女子也就罢了,可他只是个男孩,也能独享一屋吗?
还是说,这是驯鹰人的特殊待遇呢。
屠留的思绪被魂体领域中几人小声的惊叹打断,只见那鹰不再傲然挺立于架上,而是放松了绷紧的筋骨,飞过来立在主人臂上。
蔺红叶痴痴地望着那只苍鹰。
这是相当健壮的雌鹰,喙为深灰色,目光犀利,仿佛下一秒就要去捕食猎物。
他先前的别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好奇:“它是多大的时候来到这里的?”
可能是香契的影响,屠留对蔺红叶的情绪波动感知十分准确,虽然有时候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现在满眼都是发现新事物的好奇,也许还有一些对石头驯鹰能力的欣赏。
就说嘛,柳盖她们的判断不准。
“就在一年前。”石头认真回答,“我们星垂野上的牧民,要么不驯鹰,要么只训练已经长大的苍鹰,不会欺负小鹰的。”
石头带着小春缓缓踱步,给两个客人全方位地展示小春的样貌。
主人虽然和善,但那猎鹰显然不太满意自己被当作展览的对象,望向屠留两人的目光,分外危险。
石头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熟练地从架上食物中割下一小块新鲜生肉,置于自己的皮手套上。
他的左手是常年佩戴皮质手套的,估计经年之后,会有与右手明显不同的印记。
鹰侧头凝视片刻,才低头啄食。
屠留看着它吃那块还没洗净血水的生肉,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帐中那块血淋淋的东西。
蔺红叶显然也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他快速瞥了一眼架子上剩余的通红物件,似乎在考虑如何张口询问。
不过,两人都还没对那一块生肉发表什么疑问,石头自己先觉察到了一样,往架子上张望之后,提出自己要离开一会儿。
“你们可以先在这里等等我吗?”石头恳切问道,手一扬,放那只鹰冲出围帐,“给小春拿特制的绑线,等下你们可以第一个看到它的用法——”
“还是算了,我们可以……”蔺红叶的话音未落,石头就奔出去追小春了。
还是和前日见到屠留时一样,慌慌张张,很是奇怪。
蔺红叶还想跟在后面跑,被屠留一把拉住。
“先看看这里有什么。”
按石头这个拙劣的演法,肯定是有东西想让她们瞧,就在他的帐篷之中。
至于他有没有恶意,现在暂且无法得知。
“喂,床榻这里我来翻。”蔺红叶虽然同意了屠留的说法,但却抢先分配了两人的区域。
毕竟是一个男孩子的卧房。
石头本人的驯鹰功夫再厉害,也不能突破他的这一层原则——屠留不能乱翻别人的贴身衣物,不、可、以!
被强制规定行动范围的屠留本人毫无异议,她点了点头,去检查那饲养老鹰的高架。
那块剩余的生肉底下,架子是半镂空的,居然并不漏血水,看起来不符合常理。
屠留伸手将它往旁边推了推,露出下面藏着的一张纸条。
上面有一些字迹,原本就歪歪扭扭,被血水一浸,更是难以分辨。
“礼……物。”屠留念道,除了这两个字,剩下的内容不像可以辨识的文字,而是一处简笔画。
窄窄长长,像一根……柱子?
蔺红叶已经听见她念叨的声音,索性连自己的检查工作都搁置,凑到她身旁来看。
“这画的,是她们的降灵柱吗?”
“看起来是。”屠留想起今早那些奔走相告的牧民,那里最近在闹鬼,会和石头有关吗?
“我们屋里那块……不会就是石头给咱们的礼物吧?”蔺红叶也看到了那柱子涂鸦上方的字迹,不敢置信。
——谁家送礼送一整块生肉的?
简直不是感激,而是恐吓吧。
“你小声点说话。”屠留顿了顿,将自己碰过生肉血水的手放下,另一只手掐了一把他的脸,作出噤声的示意。
“喂……”
门外石头已经探进了半只手,看起来很快就要进来,蔺红叶只好作罢。
“是的,是礼物,石头。”石头满脸通红地重复道,看起来像是在外边绕着帐篷跑了十圈才能有的效果。
屠留总算知道他为什么前一天那么腼腆,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全,就跑开了。
按理说驯鹰的孩子不会这么害羞,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发出请求而已。
有求于人,而且必须是有修为的香修。
屠留几乎在瞬间完成了这些判断,微微眯起眼睛,看来事情比她刚到星垂野时要复杂一些。
还以为降灵柱里只是法力低微的游魂,没想过它们可能与这里的族人有关系。
“你想让我去降灵柱看看?”屠留开门见山,直白问道。
“不是你,是我们!”蔺红叶急忙纠正。
他想跟着屠留一起。平日里其他活动暂且不提,这种一听就有危险的事,怎么能放她一个人去呢?
“噢噢,石头会去,石头会去。”石头恭谨地点头如捣蒜,完全理解错了蔺红叶的意思。
那么凶地喊,石头还以为蔺红叶不满意他这个委托人不亲自赴险呢。
“我不是——”
“那就一起去吧。”屠留乐见其成,看好戏似的,对蔺红叶弯了弯唇角。
石头高兴地跳起来,把小春往架子上一搁,给她们行了个星垂野上的大礼。
——以手托额,口中念念有词,还拉过屠留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这种情况下,蔺红叶不好意思再回绝石头,只好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解释往肚子里咽。
光是看他吃瘪的模样,屠留就觉得好玩。
“你不许笑了!”出发的路上,蔺红叶压低声音,恨不得伸出手来,把屠留的嘴角给按下去。
她难道是因为石头跟着才这么开心的吗?
蔺红叶越想越不是滋味,人家确实是个厉害的驯兽师,屠留要是喜欢,他也没有任何理由拦她。
算了,算了。
三人在降灵柱外埋伏的这段时间,屠留眼睁睁看着蔺红叶一会儿闭眼一会儿叹气的,实在忍不住问:“你在排演吗?”
石头已经在一旁给她们讲解完了降灵柱中的基本流程,里面就包含着进入之后,表演剧本、取悦神灵的部分。
蔺红叶一个字没听进去,现在看着却像是在尽职尽责进行演练。
“什么……”
“等下注意跟紧一些,里面真的在闹鬼。”
屠留再次提醒他,晃了晃蔺红叶不太清醒的脑袋瓜。
渴香期快到了,他最近真的不太正常。
天色在三人的等待中终于暗了下来,她们需要等到入夜,降灵柱中看守的人离开之后,再进入其中。
石头的诉求很简单,他就想进去见见里面的鬼。
请求屠留,也是因为他自己一个人进去没有见成,只好求助于香修。
“你不害怕吗?”屠留问石头。
“石头不怕,妈妈在。”石头一边比划一边说,他的母亲是这个部落上一任的驯鹰人,先前是在降灵柱附近,被雷击而亡的。
第42章 萤火
多年前的雷雨天,小春还没有到来。那时石头的母亲去降灵柱附近寻找自己的猎鹰,却永远没有再回来。
石头一家本来是三人一起居住,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他爹爹是悲痛过度去世的,没有能够看到石头真正驯服一头鹰。
部落中人都知道他们的事,所以照样安排石头自己住,没有去抢他家的地盘。
石头一直觉得,母亲肯定会再返回降灵柱,所以很努力学习驯鹰捕猎,经常忘记吃饭睡觉,就是为了练成小春给部落立功——然后,在降灵柱开放的日子,可以有进入的名额。
是的,进入降灵柱祈福,需要特定的资格。
石头不是没攒过机会,但他上次带来一只羊,挤进去降灵柱,根本就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月降灵柱闹鬼,他不觉得害怕,反而很高兴,因为那鬼有可能是母亲。
“你们走在后面。”屠留叮嘱两人,“小春是不是在里面没法飞?”
“可是我想把它带进去。”石头同意屠留的说法,但还是想让小春一同进入,说什么也不愿意丢开小春。
降灵柱降灵柱,其实它本身是一棵树。
只是在牧民眼中,它还是星穹神灵与星垂野相互交流的柱子。
“好像我在书里见过的大椿树。”蔺红叶小声道,旋即想到石头肩上的小春,也许它的命名正是由此而来的。
降灵柱既然本来生于原野,部落迁徙当然就搬不走它,每次南北迁移,她们都要在原野上找到最高的那一株树,依据它的位置来安排整个部落的落脚地。
一旦找到新的降灵柱,整个部落都会庆祝一番,然后为它安置最精美的布幡,将它的外圈围起来,成为一个可以朝圣的、有遮蔽的空间。
星垂野因为贴近天空,植物大部分都是低矮的草丛,最多也就是一人高,会出现高大树种,本来就是罕见之事。
而人呢,总是被这种稀罕事迷得神魂颠倒,心中笃定,相信神树确实是星曜降福。
每过数年,她们都会确定不同的降灵柱,将自己的迁移路径尽量安排在相对统一的范围内。
这些树种在十几年内,经过精心呵护,其实是不会消失的。
时候到了,它会自行在天地间忽而不见,牧民们就要自己重新去寻求庇护。
眼前这一根降灵柱,已经有了十年的历史,据石头说,他很害怕下一次重回这里,它就不见了。
他的母亲就是在这根降灵柱旁离开的,如果它消失,石头可能再也没办法找到母亲了。
这是她离开时的路,降灵柱一定会指引她回来看看他的——看看石头……让她知道,她的小石头已经会驯鹰了。
正是因为如此,石头才坚持要把小春也一起带进此地,不管这样会带来怎样的风险。
总之,这是他一切行为的初衷,不能让步。
星垂野的苍穹是蓝色的,傍晚时分,它会从浅淡的天蓝,慢慢变成醉人的靛蓝,这种蓝浓烈得好像要把一切都融化。
低垂的月亮比昨夜更圆,就挂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比降灵柱里的灯火还要明亮,盯着看一会儿,就会想要流泪。
不知道屠留会不会眼睛酸,反正蔺红叶是如此觉得的。
事实上,屠留没有像两人那样盯着月光的清晖,反而一直注意着稍显黯淡的降灵柱外层。她眼见着里面仅有的光亮熄灭,很快,白日在降灵柱中维护供奉的牧民也提灯离开。
夜晚是留给神灵的时间,留给生命的时间,她们不会去打扰。
现在就是机会。
屠留将从石头那里借来的弹弓拉满,瞄准那入口处的地面。
“嗖”地一下,精准射中,但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走。”
拉开降灵柱外围的彩幡,里面竟然是亮堂的。
屠留本来已经做好伸手不见五指的准备,现在倒好,迈每一步都不需要担心,因为脚下的路被照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因为牧民走时留了灯,而是由于这里还存有浅淡的一层光源。
非要形容的话,像平原地区的萤火虫群。
薄薄的一层,不是很刺眼,只够将前路照亮,不至于能够借以仔细研究书籍之类,如果要看书的话,这种程度会让眼睛很难受。
蔺红叶和石头跟在她身后,小春收敛翅膀,站在石头的肩膀上。
三人一鹰,在这漂亮得有些诡异的环境下,大气都不敢出。
刚才石头在外面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介绍降灵柱的。
之所以里面会有人白天就提灯在里面驻守,是因为降灵柱所用的彩幡极厚,阳光透不进去,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一片漆黑。
那些值守的人,就在白天点灯陪伴,供奉一些牧产品。特别是重大节日有人进入祈祷的时候,氛围就更到位了,黑暗中一盏孤灯,就是指引人走出迷茫的最佳象征。
现在这个可视程度,跟石头所知道的降灵柱截然不同,怪不得有牧民传闻,这里闹鬼了。
“哗——”一声,好像有风掀起了隔绝外界的彩幡,但回头一看,却是无事发生。
紧接着,是烛火爆破的噼啪声。
屠留的神经高度紧张,望着前方那椿树的树干,竟然恍惚在一片萤光中,看到影影绰绰的晃动。
那是什么?!
屠留心下一跳,整个人向后仰身,连着将蔺红叶和石头也压了下去。
“怎么——”
一道冷箭似的气流,从她们原本的脑袋高度砸了过去,最终落在彩幡上,消失无踪。
不欢迎她们?
这里确实有鬼,而且它们的气息被此地的大椿树放大了无数倍,因此屠留才能在刚刚来到星垂野的时候就感知到。
但它真的对来者有如此大的恶意吗?
“都受牧民们供奉这么久了,怎么还是养不熟?”屠留尝试出声与之沟通,张口就没有任何敬畏之意,吓得石头“嗯嗯啊啊”地喊了一气,也没有成功阻止她对神灵的大不敬。
什么神,明明是鬼。
屠留站直身体,顺手用弹弓往那树下的神台上崩了一颗碎石子。
“嗷!”
神台像是有灵一般,痛呼了一声。
……要不是怕放归之后会泄露星曜图的秘密,她直接就把这鬼请到魂体领域,由荆娘柳盖她们“招待”了。
“妈妈!”石头听见这声音,也跟着站了起来,方才还有些紧张恐惧的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激动。
她在哪里呢?
石头仗着自己来过降灵柱,知道去往神台的路线没有机关,一路跑到台子下边,正要再喊,脚下忽而一崴——
他噗通一下跪倒在神台之下。
屠留几乎是在这瞬间便到了石头身旁,试图定位作乱的秽香。
——或许是她高估了对方,这根本就不能称之为秽香,而是快要消散的鬼魂。
屠留盯着被扫落神台的陶制盘子,神色莫名。
“石头,你压着我了,你娘我快碎啦!”
那盘子开始显灵说话,声音里还带着丰富的情感,一听就是见鬼了。
奈何这里在场的三人全部没有害怕的意思,集体将目光投向那口吐人言的器具。
“妈妈妈……对不起。”石头在满怀诚意地道歉,慌忙把盘子捞出来,虔诚地捧着举着。不知道为什么,像叼着饭盆,等待一声令下才会吃的乖巧小狗。
“啊,我要是能炼出有器灵的法器就好了。”而蔺红叶呢,已经梦到自己成为顶级炼器师的样子了,笑得比见到真神了还发自内心。
屠留嘛,她在一个一个挨个观察旁边的其他陶制器具。
每一个,似乎都残存着一些游魂?
这里会不会有好多石头的亲戚长辈呢。
屠留思索着,怪不得牧民们闹鬼了也不着急,还照常派人来看守供奉。
人其实不傻,她们能分辨出庇佑还是威慑,尤其是小孩子们。
屠留看了一眼石头,他貌似要比蔺红叶小上几岁,总觉得驯鹰的能力放在他身上,有一种做梦一般的违和感。
他的母亲大人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
“石头呀,我是老糊涂了吗?”
那陶盘哀哀地唤起来,声音都变得有些凄厉。
又是星垂野上的一轮月圆,潮汐更替,星辰改换之时,很多事情都要起变化。
这里之所以如此亮堂,其实是大家马上就要结伴,真正离开这里了。
降灵柱可以短暂留下已逝之人的魂魄,再让她们看一看所爱之人——这是星垂野和降灵柱给她们部落的馈赠。
她从前在神台上远远见过小石头一眼,今天再见,他又长大了。
“妈妈,这是小春。”石头连忙把被自己也压在地上的小春扒拉出来,被灭了威风的苍鹰很不高兴,但还是配合着点了点头,仿佛通人性一般,头朝着那陶盘的方向,很是听话。
“石头真厉害。”伴随这句感慨的,是整座降灵柱内部的萤光明灭一次,仿佛所有栖息于此的魂灵,同步鼓了一次掌。
“我就说吧,我们石头是世界上第一聪明的男孩子。”
石头母亲骄傲的宣告在这座帷帐之中掷地有声,蔺红叶没忍住微笑,往屠留身旁靠了靠。
他知道这里现在是安全的,只是有些感慨。
那盛大的萤光,从与外面苍穹一致的蓝色,逐渐转向淡绿,慢慢黯淡下去。
——
“要是我家也有降灵柱就好了。”蔺红叶拉着屠留,在月色下慢慢往回走。
他也有娘亲,如果她还在,也许她的孩子不会踏上出走的道路。
他的视野早就已经模糊到看不清路,所以才要紧紧攥着屠留,免得自己摔跤。
蔺红叶只把这归咎于潮汐影响,自己马上就要到渴香期了,虚弱一些也是正常的。
“……”屠留不知道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只是沉默着往回走。
她迟钝的感官似乎被降灵柱影响,竟然灵光了一瞬,下意识觉得蔺红叶应当很想家。
他是蔺家人,那在他看来,蔺家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呢?
暂时没有答案。
因为此时蔺红叶正在努力转移话题。
“你不是问我,香修怎么进阶吗?”
他的眼睛,在月色下像是蒙了一层雾。
“单独布阵要花很大功夫,但是有一条捷径。”
“刚好现在潮汐降临,最合适不过了。”
……屠留就这么被他扯进了帐篷,那块生肉留下的血渍还在,标志着她们没有走错地盘。
她被一头撞翻在不够柔软的席子上,还好屠留不是很在乎痛感。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她居然发现,蔺红叶现在的状态,和初到星垂野的那一夜醉酒,实在很相像。
“所以你那天晚上的梦,是春——”屠留没问完,预料到蔺红叶要喊她闭嘴。
不过这次不是靠话语要求,而是靠动作,强行闭嘴。
第43章 缠丝
“等一下,你脑子里那些人呢,不许看。”
蔺红叶好歹清醒了一些,从昏昏沉沉的情.潮中抽离出片刻,急得咬了屠留一口。
“原来你还记得她们在呢。”屠留有些好笑,百忙之中抽空提醒她这件事,真是难为他了。
“快点……快点!”蔺红叶皱起好看的眉头,眼中朦胧的雾气很快转化为泪珠,好像在怪她。
又哭。
“可是你还没跟我说,究竟是什么法子,可以越过阵法进境呢。”
屠留在他眼角点了一下,濡湿的触感不是很真实,因为人家不是多么伤心的表情——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掉眼泪呢?
“……”蔺红叶咬着自己的唇,迟迟不愿说话。
屠留转向自己魂体领域里的几位:“你们怎么样了?能控制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吗?”
“可以——”荆娘嘴快,率先回答。
“唉,哎哎哎!”柳盖阻拦不及,追在荆娘身旁想拦住她,最后只能在原地捶胸顿足。
“要是先跟她说还不行,咱们就有戏好看了呀!”柳盖抱怨道。
“可是她是这里的主人,其实她都知道的。”荆娘摊了摊手。
槐姑对此表示不屑:“小后生,你还想躲人家的床脚呢?”
“不是,怎么说话呢。”柳盖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基本意识,开口就反驳。
反正屠留总是有法子,最多只是跟她们再闹一会儿。到最后一步,她们肯定是看不成的。
但是,但是!现在荆娘一声喊,柳盖就只能期待明天清晨的世界了,那她们在魂体领域中多无聊。
“你们就回屋去吧,别把人家气晕了。”屠留将手覆在蔺红叶不受控制流泪的双眼之上,稍微用力,感觉他都差点被整个人推开。
其实刚才力气那么大,都是虚张声势。
“好吧……”柳盖一步三回头,“你记得温柔一点啊,不要明天又吵架。”
“天天劝架操心可是很累的。”柳盖语重心长。
“可是我也没见她们两个什么时候真有事啊。”王梁挠了挠头,好不容易在这种辩论场合中抢到一次话头。
她是在连枝镇之后才认识的屠留等人,自然没见过之前蔺红叶独自出走的样子——如果没有这一出,她们还不一定能上屠留的身呢。
“好了没有啊……”蔺红叶在屠留的掌心下边,一点儿光亮都看不清,只能不停眨眼,但是这样,眼泪不知道为什么,越流越多。
“……她们听不见了,你说吧。”屠留目送着几位好端端地进了搭建的房中,将荆娘告诉她的法决一念——
世界都清净了。
屠留忍不住扶了扶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自己好久没享受过这样的好日子了。
饶是像她这样不在乎周围环境的秽香,这一路上也是被吵得够呛。
毕竟,这些人可不能算是在“周围环境”里出声,而是从里到外,声震整个魂体领域。
“就是……可以双.修啊。”
蔺红叶支支吾吾半天,见屠留再三给他保证,魂体领域里那些鬼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了,这才豁出去,直接说出口。
他实在没办法继续讲解什么具体的方法和原理,任屠留怎么问,都只有这一个词。
“真的没有要求吗?”
屠留确实比较在乎操作上的问题,这个事情本身姿势和时间也不一定,谁知道什么样的效果好?
“没有,没有没有——!”蔺红叶被她问得烦了,睁开紧闭的双眼,两只手一起上,重叠着捂住她的嘴。
真是的,要是她不会说话就好了。
“之前不是从裴家那里拿了灵香吗?准备好就行。”蔺红叶盯住屠留的眼睛,最后还是妥协,提醒了一句。
他说完,屠留迟迟没有回答,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蔺红叶一个激灵,霍地拿开手,却没有力气从她身上爬开。
屠留略感遗憾。再晚一些,她就可以上牙咬了。
蔺红叶已经被星垂野的星曜能量潮汐催熟了,渴香期提前,本来也不算是她一个人占便宜。
屠留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主动,但既然是各取所需,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蔺红叶垂下眼看她,专注得像是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一样,连方才的所有话语也都忘了,只看得见他瞳孔中倒映出来的那个人。
昏暗室内一点烛光,把他眼睫投下的阴影拖长,有一只小小的乌鸦栖息在那里。
屠留不知道他看起来如此认真。
还是说,无论如何,人类一旦到了这种境地,就会有这种反应,是要统一记下的规律,和对面是谁没多大关系?
其实有关系。
因为蔺红叶在喊她的名字,很轻,不仔细听,会被外面的风沙之声盖过去。
名字是让人回家的标记,其实也是给鬼的绳索。
真的忘记了自己是谁的冤魂,是会与尘沙一起模糊在世界上一道一道的风中,最终被星曜纳为己有的。
游魂游魂,其实还是有指望,指望有人通过自己的名字就能认出自己。
蔺红叶其实能认出她,在这种时候。
所以有关系。
“我怎么办……”他好像不是很喜欢喊屠留现在的名字,而是热衷她过往的乳名,喊完一声,马上无助地蹙起眉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哦,对了。屠留只理解了他现在字面上的意思——蔺红叶肯定不知道怎么办。
上次在树宫之上,她也只是随意安抚了一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招数。
而且他的渴香期只有短短一天,屠留本来都不太关心这件事了。
男子的渴香期由妻主而起,周期频率之类,完全受妻主的香魂以及当时当地的星曜规律影响,其实由不得自己。
既然上次结束得那么利落,现在呢,她也以为马上就会好的。
屠留环住蔺红叶的脖颈,一边动作一边分出心思去想之后的事。
她的魂体可以分离开去,一边死死缠住他的咽喉,将蔺红叶憋得满脸通红,一边去逗.弄他的身体。
反正能用魂体单独触碰、他能给出反应的地方,统统安排上。
“呜呜,呃……”蔺红叶倒是出乎她意料地顺从,只是在喘不上气来时才哼几声,屠留看心情给他松绑。
当然,他自己缠得也很紧,屠留能感受到自己的魂体末梢暖洋洋的,好像千年没有晒过太阳的冰块,突然被拖出来放在暖炉旁边。
要化掉了,虽然舒服,但感觉不是很乐观啊。
“你为什么不——”蔺红叶被她放开一些,哀哀地唤她一声。
“什么?”屠留疑惑地侧耳倾听,结果人家又不愿意再重复了,只是拼命想要动一动自己被牢牢束缚住的手脚,看起来颇为可怜。
屠留离他太远了。虽然她的一些部分离他太近,但还是太远了。
蔺红叶稀里糊涂地想着,在昏过去之前,都没有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完成的动作是什么。
想要抱住她,蚌壳抱住珍珠那种抱法。
现在这样好冷啊,就像屠留平日里的躯壳一样冰凉。
屠留紧盯着软得融掉成一滩水的人,自己脑中也呆了半晌,等到荡漾的余波稍稍平息,才抓出那些上品的沉香,握在手中。
很神奇的感觉,不管是刚才还是现在……现在屠留觉得自己好像被分裂成了两半。
原因无它,她分出去充满蔺红叶的魂体被他死死留住,这一边手上也在被那块疯狂运转的灵香缠着。
屠留“啧”了一声,一时之间摸不明白蔺红叶究竟有没有谋杀她的意图。
毕竟人家要是真的告诉了她一个会导致五马分尸的方法,她现在也停不下来了呀。
屠留很平静地感受这种四分五裂,还是有点痛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阵痛才会过去。
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星垂野的天空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漩涡,有流星被卷入其中,形成扭曲的盛景。
星垂野的牧民们都沉浸在睡梦中,也未曾目睹,这个小小的星空异变,就出现在她们客人所居住的帐篷上方。
……事实证明,星垂野的威力还是太大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蔺红叶第一个对上的是身旁屠留无奈的眼神。
“还没结束渴香期?”
这不对吧。
她都进阶到缠丝了,按昨晚那个程度,怎么也应该把他喂饱了呀。
“我……”蔺红叶差点没能发出声音,嗓子又干又哑,尝试一次就放弃了。
他现在整个人也很放弃,直接钻进了屠留身旁的空位。
又不是有别人在这里……她留着空隙,是给空气睡的吗?
蔺红叶理直气壮地想着,昨天没能伸出去的手,这下顺理成章地挂到了屠留身上,勉强哼了一声:“你给我挡挡太阳。”
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外面太亮了而已。
屠留倒是很上道,把旁边的水袋取来递给他。
蔺红叶接过来往喉咙里倒,飞快地瞥她一眼。
为什么她今天不怎么说话?
是不是不想理他了。
“这个帐篷质量不好。”蔺红叶开始讲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掩耳盗铃,“昨天的降灵柱不就可以遮光吗,为什么这里不行。”
蔺红叶越说越抖,水袋的瓶口没有拧上,洒了一些水渍在衣襟上,倒像是他哭了。
“喝完了就继续,你有意见吗?”屠留把他手里的水袋收走,把人抱坐起来。
确实很舒服,既然人家需要,那玩一下也很愉快啊。
——
“啊,就快到收拾南迁的时候了。”
等到屠留软磨硬泡,拖着蔺红叶出来查探星垂野整体情况时,有人在说冬季之前迁徙的事,不过更多的,反而是降灵柱的奇谈。
“听说里面碎了好几只供奉的器皿,真的假的啊?”
“不会是神灵贪吃砸碎的吧。”
“哎呀,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石头站在不远处,与她们相视一笑。
牧民们要离开这一片区域,她们也要离开星垂野了。
就此别过。
“勇士,勇士。”石头绕开人群来到她们两人身边,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靠在屠留身上的蔺红叶,“他是不是要生小宝宝了?”
蔺红叶哪里想得到小男孩一上来就跟他说这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就差把自己的脸埋到屠留衣服里了。
只是渴香期结尾,没力气靠着她而已,哪里就到这种地步了?!
“为什么这么说?”屠留好奇。
“部落里的阿叔们,好像只有快生宝宝的时候才和姨姨们这样好呢,上次见到勇士你们,好像还分开两边,很远的。”
石头的话朴实无华,只是一些事实的简单罗列,但是足够蔺红叶的温度再上一个度了。
“他可能不是这个原因。”屠留耸耸肩膀,“你想跟我们说什么?”
“石头那天回去,妈妈托梦给我,说勇士在月缺的时候要出来看看,她们送你们一路。”
月缺,也就是今夜了吧。
刚好辞行。
第44章 白花雨
在夜晚降临之前,屠留和蔺红叶在帐篷里对坐着等天黑,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
屠留暂时还没有把魂体领域里的禁制解除,她想和蔺红叶再单独相处一会儿。
他现在好像也不烧了,就是人看起来还有有一点虚弱。
屠留站起来。
蔺红叶眼睛微微睁大,后仰一些看着她。
还是不说话,至少比以前要乖一点。
屠留伸手把他捞了起来,整个人。
悬空的那一秒,蔺红叶“喂”了半声,后半句卡在喉咙里。
缠丝境界的力气确实大了很多,和正常人类对比,显然有了不小的差距。
屠留满意地掂了掂怀里的人,后者本能地环住她的脖子,不满地嘟囔:“干什么。”
蔺红叶也没提要被放开,只是眼神飘到旁边的帷帐上,一直盯着,好像上面绣了什么花纹,要仔细观摩一样。
完了,他又觉得贴着的皮肤在发烫,可是屠留虚虚抱着的力度,已经足够让他不想挣开了。
跟鬼贴在一起居然是这么自然的事,蔺红叶挂在屠留身上,手脚随意地晃了晃,冷不防听见她问:
“之后不一定有帐篷……你是喜欢在外面呢,还是在屋子里?”
屠留一脸认真,她们两人还要继续往血池那边赶,中途不知道会经过多少次他的渴香期。
她现在很想咨询一下蔺红叶的感受,如果有非常的需要,最好提前规划好路线,方便一点。
“说什么呢……!”
蔺红叶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红着脸弓起身子,但还不愿意从她怀里离开。
“那就是没有偏好?”屠留已经学会结合他的行为动作和语言,大致推断蔺红叶的喜怒了。
“……还是说,更喜欢在野外?”
“谁跟你野外了!”蔺红叶底气不足地反驳,显然在他眼里,树宫那次是不算的。
人大概就是这样,有时候说不出来。
可是看在他缩成一团,拼命把脸藏起来的模样上,屠留还是决定迁就一下人类。
毕竟有些时候还是会说真话的,只不过需要她卖点力气。
屠留很稀罕地掐了一把他的脸颊,软软的,柔嫩的肌肤捏起来毫无阻力,有点想把他掐到呼吸不能。
到现在都还没喊她停手,那就是挺乐意的了。
屠留默默记住了这次拥抱的角度。
——
夜晚来得很快,她们所居住的帷帐上方很快从洒下星辉。
离天空太近就是这样的,星光有时候比烛火还要亮。
屠留牵着蔺红叶走出帷帐,为此她采取的话术是:“我们都说了是一对,应该给小石头良好的榜样,让他知道道侣是应该这样站在一起的。”
蔺红叶罕见地没有异议,只是右边手心里似乎攥了什么东西,一定要屠留牵他的左手。
原野上一片寂静,牧民们还在睡梦中休息。
遵从降灵柱那些灵魂们的意愿,屠留没有告诉其他牧民,两人离开的消息,只是与石头打了招呼。
今夜的繁星挂了满天,正当中的月亮反而不显眼,只有一牙浅浅的痕迹。
“她们人呢?”蔺红叶对石头的亲戚魂魄们还是很好奇的,之前在降灵柱那里他担心屠留,没怎么认真观察过,这次倒是好机会。
“那边,不是有一个影子吗。”屠留指了指对面,示意蔺红叶去看偷偷藏在帐篷后的小石头。
还想给她们一个惊喜不成?
“石头。”蔺红叶喊了一声,那团小小的影子就从后边转出来,手里捧着一块碎碗。
这是他千辛万苦从降灵柱的清扫中偷偷拿到手的陶盘碎片,上面附着石头娘亲和姨姨们最后的魂魄。
“小道士,谢谢你帮我们石头。”很微弱的声音,石头和蔺红叶都听不清,只有屠留才能勉强辨认。
不过,大家称呼香修的方式真是五花八门,屠留想,也许是星垂野远离人迹的缘故,她们的流传故事里,说不定有多个版本的香修形象呢。
“不客气,他也给我们回礼了。”屠留学着人类的礼貌回答,伸出手,从石头手中接过那块碎片。
石头看起来有些舍不得,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乖乖听话,把承载着母亲游魂的碎片交给她。
她的手接触到碎片的一瞬间,明显感觉到与游魂的联系增强了,甚至肉眼可以观察到,炸开了一道冰蓝色的灵光。
“好漂亮啊,当时你拿铜镜碎片的时候,应该也有类似的情况。”荆娘感叹道——是的,她们在出门之前,终于被屠留放了出来。
没办法,虽然魂体领域中的屋舍是她们建造的,但领域是屠留的领域,她在其中拥有说一不二的控制权。
“帮我告诉石头,石头长大了,妈妈放心他一个人了。”那位曾经御鹰的牧民,声音清晰地传入屠留的耳膜,嗓音微微有些沙哑,不是干渴导致的,而是高原风沙带来的特色。
屠留如实与石头转述。
“妈妈,石头会好好吃饭,也给小春吃东西的。”石头忙忙地作保证,小春在他肩头斜睨了一眼,很高傲的样子。
拿到碎片之后,石头第一次听到娘亲的声音,先前还怀疑是不是拿错了碎片,这下看到屠留手中炸开的光芒,才放下心来。
石头不知道的是,不管他拿走的是哪一块陶盘碎片,娘亲都会跟着他走的。
因为她们还没有做最后的告别。
那块屠留掌心的陶盘,回应一般,闪了闪萤光,与降灵柱中的光芒颜色如出一辙。
下一瞬,整块陶片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魂魄的重量,倏然碎裂。
这次不是在降灵柱里那样,一块圆盘碎成几个小尖,尚且可以握住。
而是随着开裂,被粉碎为齑粉,夜风一吹,散得比什么都快。
“妈妈!”石头急得喊出声,他娘亲都说好了要送屠留她们一程,怎么比她们走得还要快?
蔺红叶抓紧了她的手臂,一声不吭。
“别着急。”屠留轻声道,没有像石头那样,想要把他的左邻右舍都喊出来观夜景。
缠丝境界,不再是游荡的孤魂,可以将魂体附着在草木花卉之上。
屠留弯腰接住风吹来的一朵小花,捻在手中。
她把剩下那一些零星的魂魄聚拢起来,轻轻放在花瓣中心。
小花点了点头,好像是石头的娘亲在和她打招呼。
“给你。”屠留把手中的花递给石头,“谢谢你们这些日子的招待。”
“谢谢勇士!”石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朵细细的白花,在风中把它贴到自己的脸颊旁。
“我们告辞了。”
蔺红叶牵着她的手往前走,还记得看天上星辰的方向,来确认向北的大方向。
看着看着,苍穹之上的星曜,不知何时零落而至,扑面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蔺红叶一个激灵,脸上落了一滴星曜的雨。
……这不是星星,而是白色花瓣,一片一片全都闪着微光,因此才会被错认为流星。
屠留送出去的那朵小花!
他猛地回头,整片牧民营地都被笼罩在白色的花雨之中,石头站在其中对她们挥手告别。
明明耳边风声阵阵,他却觉得好安静。
虽然潜意识里觉得石头可能没有在看她们,蔺红叶认认真真地紧紧握着屠留的手,怕她被吹散了一样。
风沙如雪粒一般拍在脸上,打得人脸生疼。
……眼睛里好像也进沙子了,蔺红叶抬起还空余的手揉了一下眼角,然后微微顿住。
“喏,这个是给你的。”他终于把紧握的右手打开来,一股脑塞进屠留的掌心。
屠留摸索一番,是一枚圆环形状的东西。
“指环?”
“之前我不是去找牧民们打器具了吗……那个时候顺手做的。”蔺红叶一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和逐渐消散的花瓣,一边回答。
“什么材质?”屠留想那枚指环放到眼前看一眼,奈何蔺红叶的手还包裹着她的,看起来不是很想自己在他面前品鉴这个礼物。
“也是陶的。”蔺红叶快速地瞥她一眼,没有从屠留的眼神中看出什么不屑的神色,放下心来。
——不过,屠留好像一直都没有这种明显的感情吧。
她会特别看不起某种东西吗?
好像只会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事物。
不过,蔺红叶还是希望,自己的陶环,能在这平等的待遇中,稍微特殊一点儿。
一点点就好,她很想打开来看,尝试的力气还不小,应该算是还在意吧?
蔺红叶没有考虑到的是,缠丝境界相比燃烟,力量增加,屠留又还没完全熟悉,本来只想试探一下,并没有要让他死命抵挡才能握住的意思。
但蔺红叶就是这么理解的,于是屠留就看到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在渐渐衰微的白色花雨中,眼睛亮亮的,讨到了什么好处似的。
她的小郎君好像真的很漂亮。
屠留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柳盖最先对蔺红叶的评价,并且对此深表赞同。
“你要像我带着玉佩一样带着它。”蔺红叶理直气壮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嗯,有什么特别的规定吗?”屠留好笑地任他从右边绕到自己左边,为了不让她提前观察指环的模样,他简直浑身力气都用上了,两只手一起使劲,死死按住不让打开。
“比如我不能和它打照面,或者……碰你的时候一定也要戴在左手?”
很好,话音刚落,蔺红叶的力气马上就松懈了。
屠留为自己卓有成效的人类语言观察成果感到满意。
“不许说它不好。”蔺红叶红着脸,只有这一点需要补充。
现在屠留能把指环从他的魔掌中取出来了,在星光之下仔细端详。
弧线很光滑,这么小陶料容易烧破,不知道他弄废了多少次,才得到一个成品。
内里似乎还有刻纹。
不过鉴于蔺红叶的话,屠留将它放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暂时没问他上面的纹路是什么。
万一是烧裂了痕迹,他肯定要着急。
说不定还要重新折返回去住几天,扑进炼造的帷帐里,再捣鼓一枚出来。
可血池还有好些路程呢,最好不要回头。
“你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抵御毒瘴的药草吗?”屠留故意用那只戴有陶环的手去磨蹭他的脸,看到上面似乎出现红痕才满意。
“原野北边应该有村落……她们肯定有相关的治疗方法。”蔺红叶甚至向前贴了贴,感受两种不同的触感同时出现。
妻主是鬼就是不一样,送的戒指都比她温度高。
蔺红叶不着调地想着,倒是没花太大的功夫去忧心屠留所说的毒瘴。
星垂野北边是一片毒沼泽,距离血池最近的路线。
不过,应该能绕过去的吧?
第45章 无心成荫
“最好小心些,沼泽地阴气深重,多半与大宗冤案有所牵连。”这是魂体领域中的鱼珠说话,“里面秽香绝对不少,善恶难辨。”
魂体领域新近修缮,鱼珠新入住的小阁楼实在是太过舒适,位置也绝佳,这几天他光顾着整理屋内摆设了,还和几人商量着要架个观星的仪器,都没怎么出过声。
今日倒是破天荒头一遭。要不是觉得屠留有淹死的风险,鱼珠也懒得说话。
屠留不好说这是不是鱼珠对渡外沼泽的偏见,有些地貌是自古就有的,不见得是受冤魂影响而成。
比如说,星垂野边缘的这一块。
在屠留尚有记忆的儿时,这块地方就是人所共识的凶险之地——只是地形险,那是造化的事,与人祸无关。
“难道你活着的时候,星垂野北、血池南边没有沼泽吗?”屠留反问道。
鱼珠一噎。
屠留从他的停顿之中得到了答案——就算是当年的鱼珠,也应当听过血池周边这片沼泽的鼎鼎大名。
她当年甚至还来过此地边缘,只为了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练习出窍呢。
……不过,沧海桑田,情况还真不是当年那样。
短短一天之后,屠留蔺红叶两人,便与前方那块冒着毒气的沼泽四目相对了。
她的剑法确实小有所成,以往多少也要走个十几天,现在速度提高不少,也提早直面了问题。
当初只在血池边缘扩散的小片沼泽,如今居然直接横在高原的北方,不是平原地区可以绕开的小块沼泽——而是一整条沼泽带。
要想往北,只能从中间横穿过去。
“为什么沼泽的位置还会变化?”屠留百思不得其解。
一旁的蔺红叶反而奇怪:“它不是就在这里吗?不过……变大了不少。”
前日两人讨论的时候,他还以为她们心中想的是一致的景象呢。
屠留与他对视,突然发现一件重要的事实:蔺红叶应该是在场的人鬼之中年岁最小的——他所知的世界,才是距今最近的新模样。
蔺红叶眨眨眼:“我离开长馥,路过这里的时候,它还只有一小块的。”
“我记得以前在书上看过,血池一案之后,那附近平原上的沼泽就消失了。”
“隔年,星垂野上出现了这一块沼泽,行路人等都要注意绕开。”
——这就是星垂野上没什么外来人的原因,大家都害怕一不小心掉进去。
但是现在,这片沼泽已经不是小心些就能避开的了,它向四面八方延伸着,充满了视野,恐怕避无可避。
“这要怎么绕过去,找村庄和药草?”屠留实在不能想象眼前这一块瘴气四溢的鬼地方,要怎么一鼓作气直接飞渡。
……就算她受得了,可是蔺红叶呢?别被憋死了才好。
“你说得对,近年的人祸肯定不少。”屠留对鱼珠道,他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
只是……血池一案之后,到底哪里来的新秽香,会多到让这片鬼地方扩大成这样呢?
“血池的风水未免也太差了点。”柳盖评价道。
“未必是风水的问题。”屠留笑了笑,“两家分界之处,争得头破血流,自然什么怪事都能折腾出来。”
“那怎么办,我们从星垂野折返回去吗?”蔺红叶皱眉,他有些后悔之前没有多想,这下麻烦了,又得故地重游。
就像回应他的话音一样,面前墨色沼泽上的毒瘴一滞,随即幻化升空,像掀开的一张被子,直直朝两人头顶盖下来。
屠留迅速捂住蔺红叶的脸,免得他一时不察吸入过多气体,“不用想了。”
“现在,我们好像已经接到它的邀请了。”
怪不得香修绕着这里走。即使不用双脚踏进去,这片沼泽就已经知道外人的到来,没有拔腿离开的机会。
不过,如果能一举通过,倒是省了一段脚程。
身后旷野的长风远去,扑面而来的是一片腐烂一般的恶臭,屠留皱了皱眉。
蔺红叶也已经反应过来,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轻轻推了推屠留。
他不能说话,只好用眼神示意她。
不要管他,这里的东西恐怕不止一点瘴气,她得空出手来——
然后屠留就分了一只手出来带着他。
这手不是正常的肢体,而是魂体交融时分裂出来的那种分身,直接把人裹起来了。
蔺红叶睁大双眼,他活了这么久,没见过有人把床上的东西带到这种场合的……!
“唔唔唔唔!”蔺红叶捂着脸,不停发出抗议的声音。
“没事,这里又没有别人。”
屠留当然知道他们正经的世族之人,上场的时候绝对不会有这么不体面的做法。香修分裂魂体,尤其是缠上道侣,跟脱衣裳没有什么区别。
但只要有用,她可不在乎是否符合礼仪。况且,从前修为不够,想这么放肆都没办法,可见这一招还是有点门槛的。
只是要委屈蔺红叶适应一下了,他可能会不太舒服,需要加快速度。
屠留足尖轻点,将木剑握在手中,破开铺天盖地而来的毒瘴。
这得死了多少人,实在太浓了。
很臭啊。
屠留将缠着蔺红叶的魂体收牢,同时将雷击木踩在脚下,身影极速飞驰,直向沼泽带的深处刺去。
“咕噜咕噜——”脚下的沼泽不停冒出绿色的气泡,煮粥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沸腾。
“这黑漆漆一整片盖住了,怎么知道往哪里走啊?”柳盖忧心忡忡。
“我们之前在血池附近出任务,这块区域还很小,也是直接绕过去的。”荆娘补充道,“你要不要试试,找一找里面有没有活着的草木?”
屠留现在已经可以附魂在花草之上,如果能找到生灵,也许可以有破局之法。
“我没发现,如果有的话——”屠留话音未落,眼前出现了一块突兀的石碑。
越往沼泽深处,周围的边界越模糊,几乎像是走在没有方向的黏液之中,分辨不清前路。
这种混沌的地界,突然出现一块碑,怎么想都不正常。
不说别的,它既然能在沼泽地里站得安安稳稳,那得有多高啊?
屠留屏息凝神,木剑现在踩在脚下,她的法术又太简单,最好是伺机而为。
“渡外——是这两个字吗?”鱼珠被那副碑上的字迹吸引了,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渡外沼泽的东西。
人们不是都传说,渡外沼泽在北漠与大海的交界之外吗?
“你不是说有沼泽的地方有冤案。”屠留随意猜测,“这里也是沼泽,说不定人家到处犯案,到一个地方留下一个纪念。”
说话之间,她试图快速绕过眼前这座诡异的石碑,却发现仿佛鬼打墙一般,一切试图脱离此地的移动,都只是围绕着这块界碑旋转。
又是什么空间障眼法?
屠留想到魂体领域里那群秽香的本业,毫不犹豫:“你们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情况吗?”
反正她看不出来。
“这里的瘴气就是设阵的能量,非常分散……”荆娘回答,“太散了,抓不住规律。”
“类似于满天乱飘的灵香?”
“可以这么理解。”
屠留轻轻磨了磨后槽牙,看来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棘手。
她试图分裂魂体挥散眼前迷雾,结果瘴气的浓度不减反增,织成细密的网,有如实质,兜头而下。
“咳咳……”蔺红叶已经憋得将尽极限,他只是凡人之躯,再不呼吸空气,可能不是中毒而死,而是窒息而死了。
屠留牵动分魂,将他拉到身前,“暂且让她们看一眼,不要紧吧?”
然后,没有等蔺红叶回答——实际上他也不能回答——便覆上他的唇,渡气。
要是按蔺红叶本来的标准,这种时候肯定得喊着把魂体领域关灯闭门的,可惜他没办法喊了。
屠留的魂体还缠绕在他身上,蔺红叶连往旁边躲都不行,浑身热一阵凉一阵,若不是强撑着,恐怕马上就会昏过去。
不行,他要是晕了,屠留就更难办了,难道把他扔出去吗?
蔺红叶就靠着这点意念支撑着自己,强行从还羞赧的状态中回复过来,甚至主动从她那里汲取气息。
柿子就是柿子味的。
蔺红叶晕晕乎乎地想,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都转不动了。
“你给我起开一点。”柳盖对王梁在自己前面的脑袋指指点点,要不是外面的瘴气对她们这些秽香也有毒,她早就扑出去帮忙了。
现在在里面围观,还要被挡住!
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柳盖颇为怨念地想着,却听屠留“啧”了一声。
她已经放开蔺红叶的唇,一手捂住他的口鼻,一手捏住他已经青紫的掌心。
这里不仅有毒瘴,而且温度过低,毕竟是高原上的沼泽——
“啪嗒”、“啪嗒”。
屋漏偏逢连夜雨,蔺红叶浑身的温度骤降还没想出个解法,这就又开始下冰雹了。
屠留将蔺红叶整个人都用魂体缠住,把他暴露在外界的皮肤全部覆盖,尽量减少他与此处空气的接触。
尽管如此,屠留本身的温度也不高,只能避免他被冰雹和瘴气伤害,解决不了失温的问题。
到底怎么出去?
屠留罕见地有些急躁,眼前的石碑岿然不动,仿佛在嘲笑她的渺小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办法绕开的空间阵法,周围所有可呼吸的瘴气都是供养它的能量,还有渡外沼泽的标志……
屠留正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尝试在石碑外圈设下一阵,却突然听得“哒”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是蔺红叶怀里的玉佩。
他很宝贝的那一块。现在刚刚接触沼泽的表面,屠留才刚扫了一眼,它就已经被完全吞噬。
……如果两人现在不是踩着雷击木站在这里,恐怕也和这块玉佩一个下场。
她又看了一眼被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蔺红叶,附身过去再渡了一次气。
然后向下潜,伸手去抓遗失的小物件。
他从蔺家逃出来,随身带的灵香早就被她阴差阳错花了个精光,这玉佩恐怕是他对过往的唯一念想了,还是保全为好。
“嘶。”
手下冒着泡的沼泽地,可不只是煮东西这么简单,屠留的魂体放进去,登时就掉了一层皮。
有腐蚀的危险。
不过屠留的第一反应不是把手抽出来,而是用分裂出去的魂体将蔺红叶往上抬高了一些。
看他的衣角,倒是只沾上了沼泽的泥,没什么被灼烧的痕迹。
为什么,这种伤害只针对魂体吗?
屠留心一横,将手迅速下沉,将将赶上那快沉下去的玉佩。
往上一提,连同泥水把东西甩了出来。
屠留定睛一看,嚯,这沼泽吃人还分层的。
不像她自己炼化魂体时候的整个消失,现在她的右手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比直接断了还吓人。
屠留不由得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上面的陶制指环还好端端地戴着,如果方才换了左手来追,恐怕是捡了一个又掉一个。
没办法,伸进去瘦得太快了,自然就戴不住。
屠留将玉佩抛起来,暂且保管在她自己怀里。
这种肉都保不住的环境,怎么可能长得出草木花朵,让她来附身呢?
屠留四下一瞧,墨绿色的环境当中只有一块石碑,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出去的指望了。
不过……石碑?
屠留猛地从贴近沼泽的地方御剑而起,去仔细看那块石头。
她见过不少这种界线标志之类的东西,不过年久失修,总是会在缝隙中长出一丛又一丛的青草来。
春草的生命可比人的皮肉要顽强,给一个缺口,就能生长出一整季的绿色。
那么,如果这块石碑有缝呢?
很遗憾,屠留看了又看,没有在它上面发现任何的不妥之处。
一看就是修缮完全,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的新碑。
屠留试图踩在它上方,居然轻易立住了身躯,没有栽倒的风险。
原来这座石碑反而是整个沼泽最安全的地方。屠留将原本用于保持自己漂浮在沼泽之上的木剑拔了出来,狠狠砍在石碑最上沿。
“咔哒”。
“还真裂了啊?!”
“缠丝的战力就是这样——”荆娘对惊呼的柳盖解释道。
不知道这一声砸石头的响动把蔺红叶吵醒了还是怎样,总之他睁开了眼睛,只看见屠留变成枯骨的右手。
蔺红叶想要伸手去牵她,有什么纯白的东西向下掉,正落进屠留劈开的缝隙。
“这是什么?”屠留抬眼看他。
真的一点儿都不疼,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蔺红叶抿唇没有说话,他还是记得在这里不能呼吸的。
手下的石碑缝隙之中,很快绽出一朵小白花。
他离开星垂野的时候,抓了一片花雨中的花瓣。
撒下去,居然能在石碑旁生根发芽,无视此地可怖的瘴气,很快开满了一整片,包围着那块石碑。
好机会。
屠留静下心来,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出窍,尝试附在花丛之上——
作者有话说:没存稿了,写得有点卡卡的[可怜]但是好多营养液,努努力多更了!我写写写写写。下次加更我将拿出更多(握拳)
第46章 求药
蔺红叶从星垂野上带来的花瓣很小,但一丛花的数量繁多,星星点点,坠在石碑之间。
屠留是第一次尝试将魂体同时附着在如此多的草木之上,有些吃力。
缠丝期练习附魂时,不过选择一花一木,或者干脆就只是自己的一种法器,潜心练习几年之后,才能适应同时附在不同的叶片或者花瓣上。
不过屠留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练习了。
她强行将自己的魂体分开,并且还要保留蔺红叶身上的那些将他保全,几乎将剩余的魂体整个崩裂了。
最先发出惨叫的是魂体领域中的秽香们。
魂体领域是依托屠留而存在,现在她将自己强行碎为粉末,对于她们来说,无异于一场地动山摇的大分裂。
蔺红叶能看到的是她的身体刹那间一振,而后整个人都像扬沙一般,曾经那种透明的程度还不够,甚至变成了恐怖的细碎砂砾,散开落进石碑之中,再也找寻不见。
可是,缠在他身上的那部分魂体依然实实在在,没有让蔺红叶受到一点儿外界毒瘴的威胁。
他想喊,想往石碑缝隙中伸手,但是感觉到身上冰冷温度的缠绕,还是停下了动作。
屠留还在,他要等。
蔺红叶不是对香修的法门一窍不通,他知道眼前这一片迅速生长出的花丛,是她们取胜离开的关键。
可是她知不知道,才缠丝期就这样乱用,可能会拼不回来?!
很显然,屠留即使是知道,她也不在乎。
但蔺红叶是知道几例过早散魂导致失忆甚至痴呆的例子的,蔺家家大业大,什么幺蛾子都见过,他忍不住担心起屠留之后的状态来。
她以后不要忘了他吧?
蔺红叶胡思乱想着,但这思考显然过分消耗了他仅有的可呼吸的空气,开始变得有些晕乎。
不能呼吸……蔺红叶咬紧牙关,两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连怀里玉佩消失了都完全感觉不到,只是一味地闭气,眼中红血丝由线连成片,疯狂地扩散,直至占满全部的眼球。
那块让屠留消失的石碑并没有变化,但或许是蔺红叶头昏眼花,他发现那丛小花忽明忽暗,好像在闪动。
是她吗?
蔺红叶已经快要陷入混沌之中了,仿佛做梦一样,听见耳边传来十分难听的声音:
“哟,这里还有一个小孩,没成熟的。”
这是什么说法?
蔺红叶强行将自己的眼皮撑开,映入眼帘的东西让他怀疑自己根本就是已经昏厥过去了。
一具没有头颅的怪东西?身体好像是人的,这是什么啊……
蔺红叶本能地想要后退,远离这诡异无比的无头人,只是他身体一栽,被迫从石碑上滑落下去。
“今天恰好巡逻到这里,让你成熟好了。”
对方仿佛大发善心一样,对着缓慢下落的蔺红叶说道。
之所以他的下降速度是缓慢的,是因为屠留绑在他身上的魂体分身还没有消解,支撑着蔺红叶的身体。
她还在的,他不能离开这里。
那不知道从哪里说话的无头者伸手要来抓蔺红叶,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闪,呛咳到了外面的空气。
“咳咳咳……”
好难受,蔺红叶掐住自己的脖子,总觉得他自己的脑袋马上也要落地。
还有,什么叫“小孩”、“没成熟”?他明明早就已经成年了啊。
蔺红叶还想再躲开,与此同时,那无头的鬼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卡在原地。
它的胸腔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动静,轰轰隆隆,就像打雷了一样。
“你倒是挺有意思……之后咱们有缘再见。”
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下一瞬,无头鬼从内部炸开,它的身体如同烟花一样散落,和四周的毒瘴融为一体。
蔺红叶的心跳都快停了,他实在不能呼吸。
屠留就在这时候,重新回到他的视野中。
那丛白色的花迅速枯萎,连成一片枯死在石碑之上,而屠留从那缝隙之间离开,重新组合成他熟悉的模样。
蔺红叶放下心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勉强放松了一些。
“醒了没?看看这颗星曜是什么。”屠留好像在和她魂体领域中的秽香对话。
星曜?她得到了新的星曜吗?
蔺红叶最后的想法就是这个,他因为见到屠留而放松的状态让自己眼前一黑,最后看到屠留冲了过来。
现在她安全了吧。
此地的毒瘴太过强劲,蔺红叶只是吸入一口就变成了如此地步,屠留揽着已经昏过去的人,一剑斩开正在消散的浓雾。
——
星垂野北边的村落人烟稀少,已近黄昏,却看不见几家有炊烟。
屠留抱着蔺红叶御剑飞往眼前的人迹,魂体领域中几只秽香还在继续方才的讨论:
“这颗星曜,是属于渡外沼泽的吧?”鱼珠问。
荆娘等人对星曜的研究显然多于鱼珠,她们表示认同。
“这是七杀星,血肉香魂的星曜主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中原大陆的……沼泽地里。”
“你们说,那里有没有可能其实就是渡外沼泽?”柳盖说完,众人无话。
因为这听起来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星垂野自古以来就属于中原大陆,虽然那块沼泽的移动不是很符合常理,但最多也就是沼泽内部有什么冤魂附着……吧?
屠留没有理会她们的讨论,她只顾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那块沼泽的蹊跷可以稍后再讨论,现在蔺红叶的情况实在很不妙,连她碰着,竟然都觉得有点凉。而且脸色发青,几乎和她有得一拼。
——人要是看起来像鬼,那就是快死了。
她需要尽早找到药草。
屠留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才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一户人家的门口。
先前观察过了,这户人家的烟囱里面有炊烟,估摸着成功应门的几率会高一些。
“笃笃”,她伸手敲门。
里面的人显然一开始就听见了这敲门声,忙乱了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叮叮咚咚响。
屠留耐着性子等,然而并没有等来对方开门。
她们在害怕什么?
无奈另一家有炊烟的位置离这村头还有二里地,屠留只得扬声问:“有人在吗?外面有中瘴气的,想来求一求药草——”
里面这次传来了人声,屠留听觉敏锐,捕捉到了房子主人的谈话:
“别去,外面现在闹成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吗?”
“可是有人中了毒瘴……那肯定是外来人,她们撑不过去的!”
“谁让她非要来血池!”阻拦的声音较为年迈,听着是一家之主,可能是年轻声音的母亲,“谁不知道这里早就被宣家的鬼缠上了?!要不是没有银两搬出去……”
宣家的鬼。
屠留现在就站在她们门外呢,其实对方歪打正着,倒是说了句真真切切的大实话。
“村子里那些疯了的人都是做过亏心事的,哪来那么多鬼魂啊?”
年轻姑娘反驳道:“而且现在不救人,外面的死在咱们门口,做了地缚灵,你就满意了?”
“你这孩子!”
户主显然被气得不轻,但也没了下文,她们似乎各自回屋了。
屠留不死心,人类最见不得什么来着?
“我郎君快没命了,求求里面的恩人,给他一条生路吧——要不然,同我说一声药草哪里采也好啊!”
屠留想也没想,换了柳盖平时求饶会用的语调,哭天抢地,只是脸上表情还是不太丰富。
没关系,人家又不开门,这点问题不是问题。
她听见窸窸窣窣的一阵奔跑声,耐心等待着。
蔺红叶的手几乎僵硬到无法好好地被她牵在手里了,屠留屏住呼吸,竟然也能感受到一点儿方才装腔作势的无措。
他不能现在死。
如果里面的再不出来,她就直接踹门进去,反正除了怀里这个要死了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人会指责屠留这么做没有道德。
就算是蔺红叶,也得有命活下来,醒了才能维护他所谓的原则。
时间只过去了短短数息,屠留心中却已经思量了好几轮,甚至已经做好决定,先从这扇门的哪一部分入手了。
但那户柴扉的门缝底下,却递出来一张枯黄的劣质纸片。
这张纸片保全了此门的寿命,不用想也知道,是里面那个姑娘递出来的。
“外乡人,你记得去远离血池的地方,采十株这种折叶的药草,加上三朵黄花,直接嚼碎了喂就行,病人很快就会醒了。”
“抱歉,我们实在不敢开门,现在村里闹癔症,我娘怕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多谢。”
屠留抓起那纸条,抄起雷击木就要跑,临走前不忘补上:“我把他救回来,就来报答你。”
……就算屠留不说,按照她对自己夫郎的了解,蔺红叶一醒,应该也要催着她来道谢的。
算了,反正她也必须将所谓的“宣家鬼魂”调查清楚。
远离血池的方向,那就是靠近星垂野的地方,村子南边。
屠留当鬼之前也是这一带的住民,从未听说过什么瘴气需要药草的事。
她小时候,这片沼泽属于安眠药的类型,靠近吸多了瘴气,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哪里来的如此剧毒,还需要用特定的药草来解?
她摇摇头,尽管想不通,但手上动作却快,迅速在那姑娘指出的区域找到了七八株相应的药草。
“怎么没了。”屠留皱眉,这里的人既然如此了解,说摘就摘,药草不应该很多才对吗?
可是如今放眼望去,整块地就像被野火烧秃了一样,除了零星几根草,什么也没有。
屠留又看了一眼旁边还昏迷着不知生死的蔺红叶,索性不管剩下的药草了。
她还有最后几颗从裴家那儿薅来的灵香,不信不能胜任这几根草——
屠留将药草一把扔进自己口中,依着那人所说咬碎,然后将蔺红叶冰冷的身躯扶了起来。
手中灵香被捏碎,也被牵引至两人相接触的地方。
屠留睁着眼,一瞬不瞬地观察蔺红叶的情况。
他的眼睫颤了颤,看来有效果。
继续。
屠留掐碎下一块灵香,顾不上自己右手还是骨头架子的模样,只听得一声尖锐的摩擦声。
她的骨头不会把灵香蹭掉一层皮了吧。
屠留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浪费灵香,还是上品的沉香,还挺奢侈的。
“柿子……”蔺红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屠留依然在身边,下意识要来检查她的手。
之前那副模样,白骨森森的,一定是他看错了吧?
屠留也没有藏,见他翻来覆去,想要把自己的两只手都扒拉到眼前,便也随他。
“我们到血池南边了。”屠留语气平平,“这村子里有我们好忙的了。”
她用蔺红叶没攥住的那只手,从衣襟里把玉佩拿出来,重新给他塞回去。
“这个,以后自己记得藏好。”
“我……”
“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捡它,才……才。”蔺红叶很生气似的,只是现在面如纸色没有任何威慑力,“你不疼,我疼行不行!”——
作者有话说:红叶:我会一直憋气直到你找到我
第47章 疯魔
屠留虽然有这一路上积累的哄人类经验,却还是无法完全精准地拿捏蔺红叶究竟何时会生气。
她还以为自己要是不给他捡上来玉佩,蔺红叶才会小小发怒呢。
“那我不去捡它,你会生气吗?”屠留虚心求教。
“怎么可能,你都把我人救出来了。”蔺红叶按着她的手喘了一口气,才继续说话,“你是笨蛋吗?”
天天仗着自己断了还能长回来,就为所欲为。
但人类即使磕到了桌椅边角都会痛的,屠留至少也会保留一些做人时的感知。
而且魂体领域里面收留的那些秽香,遇到攻击的时候早就喊得震耳欲聋了,由此可见,其实秽香也有痛觉。
那屠留再怎么分类,也是秽香的一员,一只好好的手现在只剩骨头了,怎么可能不痛。
“死的东西哪里有你重要?”
“哦,可是我也是死的啊。”屠留认真回答他的问题,表示对蔺红叶的逻辑不是很理解。
“你——!”
眼看着小郎君差点又要被她气晕过去了,屠留这才收敛,不再反驳他。
“我们先休息,带你去你睡一觉。”
蔺红叶小心翼翼握住她还没长回来的手,没说话。
荒郊野外的,这村里的人连见死都可以不救,更别提让人住宿了。
屠留把人重新抱起来,在村外寻找可以暂时栖息的地盘。
“明天……你还记得那个给药方的人家吗?”蔺红叶扒拉着她的衣角,小声问。
“记得。”
果然要回去道谢,屠留在心中默默点点头,其实她还是可以猜中一些东西的。
……找了又找,发现只有几棵快要枯死的老树符合标准。
这地里还不知道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猛兽鱼虫,直接上树比搭个巢穴要快多了。
屠留默默走向那树,后知后觉自己的灵香能量耗竭,恐怕没有办法直接抱人飞上去。
不说先前送出去的那朵附着石头娘亲魂魄的白花,也不提劈砍石碑化为尘埃的散魂之法,就是穿越毒瘴、后来从沼泽一路赶到这村口,再给蔺红叶疗伤,她也废了不少力气。
要不是害怕蔺红叶在路上断气了,她本来不必如此。
现在倒好了,上树都成问题。
屠留没有贸然提气尝试,而是绕着这伤痕累累的树干观察了一圈。
她搂紧了还不愿与她说话的蔺红叶,最终决定,一步一步爬上去。
虽然不太雅观,但比起冒险还是好多了——要是飞到一半不小心从半空中掉下来,那可就惨了。
屠留戳了一下窝在自己怀中的脑袋,提醒他:“上去了。”
“我自己也会爬树。”没想到蔺红叶给她回了这句,屠留差点就笑出声了。
“你现在是能走呢,还是能跳啊?”
刚刚从毒瘴中醒过来,现在都快倒下了,还要自己上树呢。
“不用你管,我才不会每次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蔺红叶拧着眉头。
“那你先上去。”屠留展开手臂,让他跌跌撞撞地从自己身上离开,结果蔺红叶差点连站都站不稳,脚迈出去两步,被地上一丁点儿凹凸不平给弄得差点平地摔。
就这还要自己上树,简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屠留无法理解,魂体领域里的众秽香也无法理解。
“你说你跟病患吵什么架啊?”柳盖的声音,很熟悉。
“这不是挺好的,年轻人就是该这样闹一闹,你管那么多呢。”槐姑飞了柳盖一眼。
蔺红叶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树干,咬牙撩起衣袖,寻了处地方蹬上去。
屠留在下面看着他动作,上前几步,离蔺红叶的正下方近了一些——
“咔”。
他一脚踏空,眼看着就要跌落下来。
屠留早有准备,伸出手,垫在他落空的位置。
蔺红叶只觉得脚下踩中了什么,借力之后,勉强挂在了最低的一处枝丫,就累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屠留跟着爬上去,在他身旁找了位置坐下,拍了拍自己手上的尘土。
男人心海底针,真是捉摸不透。
——
蔺红叶本来在他自己的那处枝头挂得好好的,翻了几次身,就完全自动自发地在屠留怀里找好了位置。
屠留没什么睡意,她只是需要修整一番,试图从星曜图里新点亮的那颗星里汲取能量。
可惜的是,七杀星煞气深重,和那沼泽里窜出来的无头鬼一个调性,除了那一下爆发之外,目前似乎不是很听话。
再试太白星呢,好像也是一样。
用荆娘的话来说,这些星曜也有它们运转的最佳时间,随着潮汐的涌动而更改,不是每次都能派得上用场。
屠留只好闭目假寐,试图让自己快要透支的能量回复一些。
再怎么样,她也是秽香,暂时不会有什么大事。
如果能在血池找到剩余的一块中原星曜图,说不定能补充上她这时时紧缺的灵香能量呢。
“从前我们刚进织星阁的时候,都听过一个传说,就是整块星曜图一旦合并,能够源源不断地生产最高品级的灵香。”
槐姑回忆道:“不过,当时我们找来找去,也只是在中原这一块上打转。”
“谁能想到北漠与渡外沼泽的两块,统统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娃娃手上?”
“槐姑,她也不算小娃娃了吧。”王梁不同意,屠留也死得有些时候了,怎么就把她当小孩呢?
“我是按名气来的,不是死了多久活了多久。”
槐姑摇摇头,“我这样的老古董,放在裴家蔺家如今的家主一代面前,也是小娃娃。”
“咦——”柳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您就不要装乖扮嫩了,怪瘆人的。”
屠留听完重要的信息就把她们的声音屏蔽了,按照经验,这群人凑在一起,又没有什么要紧事,能吵一宿。
她还是集中精神,盯好蔺红叶,尽量别让他掉下去吧。
要不是她牢牢圈着这人的腰,他早就和大地亲密接触了。
屠留默默叹了口气,将自己麻了的手臂悄悄换成另一只,第一次觉得养人类有些困难。
后半夜其实睡得很安稳,蔺红叶都不怎么翻动身子,如果没有听见村里惨叫声的话,这几乎可以算是完美的一觉。
远远传来的惊恐人声十分刺耳,不是被吓得肝胆俱裂,喊不出这种效果。
蔺红叶皱起眉,从屠留的怀抱里移出去一点儿。
枝头仅有的叶片都被他的动作簌簌抖落,直到这棵老树完完全全秃了头,蔺红叶才勉强抓住自己身前的枝条,没有掉下去摔个脑袋开花。
是的,为了避免道侣之间的冲突,屠留提前将自己的手移开去,只在还能伸手够到他的位置以防不备。
现在看来,她的决策似乎是明智的。
因为蔺红叶现在稍微有些起床气,盯着前方发愣的时候,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屠留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声音发出的位置。
好巧不巧,和她们准备要登门感谢的那家人在同一个方向。
“还累吗?”屠留问。
“我没事了。”蔺红叶扭过头来,自己的肩颈骨头还在吱呀作响,泛着酸意,倒是先来关心屠留的情况。
她的手还是昨夜睡前的老样子,没有一点儿恢复的迹象。
蔺红叶垂下眼,顿了好一会儿,似乎还在等待自己混沌的思维清醒过来。
昨日的药量,加上屠留的灵香能量,其实已经足够他缓过来。
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整根气管连到肚腹里,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疼得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又仗着屠留不会丢下他,乱发脾气。
“对不起。”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蔺红叶居然会毫无征兆地道歉。
屠留挑了挑眉,等他继续说些什么。
“我以后不先着急,先想办法。”蔺红叶飞快抬眼观察屠留的表情,又把眼神重新垂下去。
“找到办法了再生气?”屠留重复道,是这个意思吗?
看来人还是没变。
——不过小猫就是要炸毛才可爱,屠留不是很介意。她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眼皮,作为它今天一直没有掀起来的惩罚。
天边已经露出一点儿亮光,不再是完全漆黑的黎明之前。
然而诡异的是,这村子里居然没有一只鸡打鸣。
癔症癔症,波及范围有这么广,搞得整个村子连活鸡也没有了吗?
“没事了,那就去看看?”
晨曦初现的清早,两人在一片荒凉的露气中行走。
屠留已经跟蔺红叶说明了昨夜药方的来源,现在他也知道了惨案也许就发生在那户人家。
为什么这群人会觉得到处都是疯子呢,她们口中的癔症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传染性的疾病?
一切都需要等待眼前这扇门的开启。
屠留在昨日的柴扉上叩了几声,还是一如昨夜,没有人应声。
“好吧,你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她对着已经掉皮的木门轻轻说了一句,随即手起刀落,劈开眼前的屏障。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爹,你不要过来——!”
是昨天那个隔着门给屠留递纸条的女孩。
屠留将蔺红叶按在门边,自己冲向那声源的所在地。
一个中年男子举着菜刀,正满眼通红地对着倒地的女儿,口中念念有词:
“爹爹不是要害你,是帮你呀!”
他“嘿嘿”笑了两声,虔诚无比。
在这个显然疯魔了的父亲脚边,屠留看到一団染血的襁褓,恐怕是他的孩子。
“你还没有成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活着!”
远远看着的蔺红叶头皮发麻,这是他在短短一天多的时间里,第二次在如此令人作呕的场景下,听见“成熟”这个词了。
星垂野沼泽里的那个无头鬼,怎么跟这人一样的话术啊?!
第48章 随她
眼前这名拿着刀的中年男子,好像意识不到自己在威胁别人生命一样,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将女孩逼得连连后退。
“咚咚咚”好几下,昨日还在反驳没有癔症的姑娘,几乎整个人撞在了门柱上,退无可退,她的父亲依然在叫嚣。
“乖孩子,你看妈妈和弟弟不是已经好了吗?爹爹帮你!”
“你这么想吃刀子,怎么不先给自己来一下?”屠留一边问,一边张开手,把蔺红叶护在身后,免得出什么意外。
那疯魔的男人对此闭口不答,简直就像看不见屠留一样。
“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能看见我吗?”
屠留把短木剑拿起来晃了一晃,对方倒是被吸引了目光,但是眼神……根本不聚焦。
真是完蛋。
屠留观察周围,没有发现昨天在门后阻止女孩出来给她药草的中年女子。
这个女孩现在在这里,那她的娘亲又上哪里去了?
屠留没有继续想这个问题,而是冲到那姑娘身旁,用雷击木剑挡住了菜刀的致命一击。
发狂的父亲愣了一瞬,喉头抽动,拼命地想要继续补刀。
“你早就成熟了,对不对?你自己已经好了,要来阻拦我家孩子的前程?没门!”
现在倒是不再装聋作哑了,就是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懂,不是人话。
屠留咬牙,抵住对方的刀刃。
这人怎么像是变异了一样,人类哪里会有这种蛮力?
她将自己藏在袖里的白骨样右手抽出来,事已至此,也顾不上什么伪装正常人类了。
……对方现在比她还不像好吧!
屠留右手挥动,几道泛着淡橙色光芒的法术打在对方身上,好歹缓下了这个疯子的动作。
他变得有些迟疑,呆立在原地,仿佛畏光一般,惊恐地捂住自己半边眼睛。
屠留有些力竭,见此,后退数步,把没什么攻击力的两人挡在自己身后。
“老大,从昨夜到现在,你是不是还用不了星曜?”
柳盖在魂体领域中大喊,拉着鱼珠的手臂使劲挥动,给屠留出主意:
“他新做了观星镜!荆娘说,可以试试看,对准七杀星——”
屠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这种情况下,她并没有说话。
东方的第一缕晨光已经透过院落的边墙降临,将院中地下的一片狼藉血迹照得发亮,血腥味也随之更为浓郁。
阳光落在疯癫的父亲身上,似乎唤醒了他,对方又开始了机械的动作。
屠留将两人尽量往后推,推到刚才被她暴力破开的门边。
荆娘她们还在魂体领域里,手忙脚乱地调整所谓的观星镜。
“快点快点——”“你别碰这里!”
“这个角度,这个角度!七杀星在更东边。”
屠留将腿微曲,握紧手中的短木剑,集中注意盯着移动的刀具。
寒光一闪,这种程度,是很锋利的刃。
砍了人还不钝,他不会中途又去磨了一次刀吧?
屠留看准了对方的移动位置,蓄足力气,纵身一跃,剑尖甩了一个大弯。
面对动作迟钝的对手,她用了在星垂野上练的这一招——
虚晃一枪,然后迅速将木剑重归其位,把对方瞬间砍倒在地。
“嘭”的一声,此人躯体下陷,一时之间砖石飞溅。
本来不会有如此大的动静。
是荆娘她们,终于对准了魂体领域中的七杀星位置,汹汹能量动地惊天,屠留很轻易便能借力。
她皱了皱眉,收回手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蔺红叶连忙拉住屠留,将她网自己身旁带。
“还好吗?”
蔺红叶看不出屠留有什么外伤,只当她是受了什么看不见的攻击。
屠留方才那一击是按最差的打算来的,即使荆娘她们几人动作跟不上,至少也能拖延对方片刻。
为了确保安全,她没有任何保留,因此力竭暂时还缓不过来。
魂体领域中的星曜居然可以这么用,亏她们想得出。
屠留咳了几声,蔺红叶便捂住她的唇,颤巍巍拿到眼前一看,还好没有咳血。
“我没事。”屠留拍拍他揽得过紧的手臂,试图把自己从即将被亲夫勒晕过去的境地下,拯救出来。
有事的应该是地上现在躺着的那位。
现场好不容易恢复安全,再去分神观察躺着的男人,他似乎已经断气了。
整个院落一片狼藉,蔺红叶知道屠留状态之后便也闭了嘴,刚刚还噼里啪啦充斥巨响的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只剩下身后女孩的哭声。
她甚至不敢上前查看自己的父亲究竟还有没有气息,整个人瘫软在原地,连移动都没办法做到。
“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女孩捂住自己的脸,仿佛要把心肺都嚎啕出来一般,哭到最后连声音都没有了,只剩下干呕状的动作。
“……这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屠留等她在原地干呕了数次,终于冷静下来之后,才问。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女孩失魂落魄,眼泪已经流干,剩下血一样颜色的眼球,茫茫然没有聚焦,和她那个爹刚才的形象一样。
都像是被掏空了心智。
“娘在屋里……晚上睡着就……”
“爹爹清晨出来砍死了弟弟,只剩下莫连一个了……”
“哈哈哈,只剩下莫连一个了!”
她一遍遍地重复最后一句话,以头抢地,连自己的脑袋上也撞出血痕。
屠留方才的疑惑被解开了,原来她的娘亲是在屋子里。
那么,夜里她和蔺红叶听见的那声惨叫,应该是莫连的母亲发出的。
清晨屋里的骚乱,是两个孩子在自己父亲刀下的慌乱逃亡。
“明明没有的……”莫连通红的眼睛像死鱼般转动,转了一圈,无神地注视着天空。
她们家是整个莫家村仅有的没受癔症侵袭的人家,没想到昨夜还是遭罪了。
莫连无神的眼睛突然定格在屠留的右手上,那截枯骨分外骇人,刚才破门求救时根本就没有!
“如果我没跟你说话,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屠留一脚把莫连她爹手边的刀踹开数米,免得这姑娘一时起意。
蔺红叶被屠留护得严严实实,紧紧攥着她的手,就覆在白骨之上,没有放开。
对方是在迁怒她们,能说出这种话,多半离精神完全崩溃也不远了。
“给我走,从我家离开!”莫连就像一只被惹怒了的动物,拱起脊背,充满敌意地盯着两人。
她现在还尚存一些理智,屠留的身手,自己肯定打不过。
但莫连受不了跟这两个带来霉运的家伙距离如此之近,她怕自己忍不住要疯掉。
屠留不为所动,站定问她:“到底是什么癔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例在哪里?”
“你同我说了,我才能帮你们去找真正的源头。”她伸出完好的左手,凭空往下按了按,尝试安抚莫连急躁的情绪。
莫连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扭头手脚并用爬到自己父亲身旁,突然整个人像是卡住了一样,完全呆滞。
屠留举起她的短木剑,轻轻地在她面前挥了一道。
这次不是她一路上用得熟练的太白星曜,而是七杀星,好像用力过猛了一些。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催眠一般,莫连的眼珠跟着屠留的剑尖一起移动,没有任何可以自己思考的空间。
这一招也就是对情绪崩溃的凡人有作用,其原理和屠留在星垂野上第一次出现,控制那匹烈马一样。
都只是用星曜能量的移动轨迹,占据生灵的注意力而已。
“癔症……开始……”莫连跟着屠留的言语暗示,开始一顿一顿地说话,“两个人站在一起!两个人站在一起!”
接下来,任由屠留怎样加强星曜能量,都只有这么一句话。
哪里来的两个人相对站着?难道是说她和蔺红叶吗?
荒谬至极。
莫连不断重复着诡异的一句回答,虹膜上翻,像是池塘里马上快翘辫子的鱼一样,同时口中溢出白沫,看着就要命不久矣。
屠留皱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无它,是蔺红叶拉着她摇头。
“问不出来了,我们再想想办法。”他解释道,“而且她救了我一命,人是不会恩将仇报的。”
屠留又学到了人类的一种说法。
恩将仇报?怎么感觉这个词,他们裴蔺两家的人用得最熟呢。
“按照她所描述的情况,意外从晚上开始发生。”蔺红叶分析,“去屋里看看?”
屠留点头,让蔺红叶走在自己前面。
小小的院子占地并不大,起码比魂体领域里那几位给自己建造的屋子要小了几圈。
屠留在卧房发现了仰躺着的莫连母亲,还在另一间房门上看到许多道刀划的痕迹。
莫连没有说谎,她夜里应当是睡在另一间房里,清晨这扇门给她挡了许多致命伤,这才撑得到屠留二人到来。
“既然开始时间在晚上,她方才的那句话,你不觉得很像梦话吗?”蔺红叶从大敞着的房门前回过身,寻找屠留的意见。
“两个人?”屠留重复了一遍所谓的“梦话”,“站在一起?”
这得是多么无聊的噩梦。
不过,她小时候倒是玩过一种根据只言片语,或者一笔一划提示,寻找地点的游戏。
“我们可以去村里找一找。屠留伸手碰了一下蔺红叶的额头,全是吓出来的冷汗。
亏他看起来还这么冷静。
屠留不知道的是,此人已经打定主意尽量不给她添麻烦,当然要做出点努力。
这种心里咬咬牙就过去的小事……屠留能随便忍,他为什么不行?
夫郎就该随妻主啊。
第49章 两人相对
房子内部乱七八糟,但走来走去,翻箱倒柜地探寻,也只发现了活人扰乱的踪迹,并没有什么秽香的遗留。
屠留蹲下身,在灶台边缘沿着灰线检查了一圈,没有什么异常。
不过她们家的馒头上沾着血。
“就靠她那两句话,能找到什么?”蔺红叶表示怀疑。
“去转一转就知道了。”屠留在他额角按了按,能摸到一些血管的痕迹,看来休息得还是太少,“无论如何,在这里干站着,都解决不了问题。”
“这么有信心?”
“当然,如果你以前也用这种活动来消磨时光的话,很容易理解的。”
蔺红叶颇为不信地瞥她一眼,一句话连一个完整的信息点都没有,这叫“很容易理解”?
算了,那就跟着她——屠留看起来似乎已经对这句莫名其妙的梦话有了想法。
门外的莫连缓过劲儿来,膝行到她那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弟弟身旁,恸哭起来。
按照现在的情况,莫连就是在一夜之间,甚至不到一夜,便失去了一家四口中的另外三位亲人,她会有如此反应,也属寻常。
屠留在廊下犹豫了一会儿,是否应该同莫连打个招呼再走。
她对外来的两人并不友好,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
“她家的门都坏了,如果真的有你跟我说的,昨夜她和她母亲讨论的癔症传染,很难抵挡得住。”蔺红叶偏过头看屠留,微微垂下视线,才能和她对上目光。
屠留恍然发现,这人居然还能在路上长个子,顿觉自己方才的担忧纯属毫无必要。
如果真的被吓得神经紧张,都这个年龄了,怎么还会好好地换发第二春,长第二茬身体呢?
还是说,这是她把蔺红叶养得不错的意思?
心里想是这么想,但屠留很快拿出了自己衣襟中的最后半块灵香,“留个保命的东西?”
是这个意思吗。
蔺红叶没料到屠留如此慷慨,盯着她手里的灵香发了愣。
她的右手还没长好,存着这块灵香是应急用的……
谁知道这一愣的时间,已经足够屠留理解他的意思了,她毫无犹豫地将东西在手中一掂,轻松道:“我知道,这样才不是恩将仇报,对吧?”
她还是很好学的,人类的东西,虽然整个秽香流浪生涯她都没有正眼瞧过,奈何小郎君如此看重。
那学一学也没有什么损失,反正魂体领域里的星曜使用方式,已经被她随身的秽香研究了个透,再引一次也不困难。
还是要安慰一下莫连的。
“姑娘,这是灵香。”屠留有模有样地走到莫连身旁,眼底敏锐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光芒。
“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用这个去交换财物。”
是的,灵香不仅是香修的流通货币,实际上在凡人世界中,也是硬通货。
这是因为,灵香是传宗接代的必备用品。凡人女子没法自行幻化出魂体分支,要让男子怀孕,就必须使用灵香来加以辅助。
同时,灵香本身是圣洁之物,燃烧灵香,可以保护神志,在此过程中保护新生儿的智力澄明,也算是很多小康甚至富裕人家会囤积的宝物。
不过屠留对此保持怀疑,非香修无法感应天赋星曜带来的能量,这种神志上的增益,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仅限于心理安慰,不得而知。
这有可能就是裴家蔺家等龙头世族有意搞出来的信念链条。
毕竟,香修所使用的香料资源其实就散布在人间,如果能与平民们达成统一的交易认知,非常方便。
不过无论如何,它应该能让莫连现在的情况得以好转,如果她还有一丝理智尚存的话。
屠留说完,将灵香塞进莫连的手中,留下一句“如果有进展,我们会回来告知的”,见她还是呆滞的眼神,只好放任自流。
她与蔺红叶并肩而行,去寻找莫连所说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要会一会当地捣乱的秽香。
总不能让人家顶着宣家的名号到处作恶行凶,屠留想。
两人将要跨出莫家的大门,屠留若有若觉,把雷击木牢牢捉在手里。
蔺红叶被她推出门外,完全被排除在这场意外的反扑攻击范围之外。
“咚”的一声,是莫连拿着她父亲那把菜刀,撞在了屠留顺手扯过来的木板上。
啧。屠留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人类真是白费功夫,规矩既然是有些人守着,有些人不要,那它的意义在哪里?
不排除莫连是也突然发疯的情况,不过蔺红叶现在只是沉默,攥紧他的拳头,生怕那刀刃能透过厚厚的木板,伤害屠留。
事实证明,蔺红叶的担心是多余的。
屠留直接把那门板扛了起来,倒把莫连砸晕过去,直接盖在门板之下。
蔺红叶看到屠留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冲他耸耸肩。
都到了这地步,她还是没有出手杀了对方,甚至都没有把灵香拿回来的意思。
“……为什么?”走出几步远后,蔺红叶忍不住问。
“能为什么,我其实无所谓。”屠留盯住他的眼睛,“怕小郎君生气,又自己一个人跑掉了。”
虽然以蔺红叶最近的行为来看,此行为的概率较小。
但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屠留可不想在血池附近再把蔺红叶弄丢了,这一路上的危险只多不少,要好好看住才行。
“哦。”蔺红叶偏过头。
“那个噩梦中所说的两个人相对而立,可能是两棵树。”屠留将自己在这个村落里的记忆捋了一遍,只想起那几棵秃掉的老树。
再想想莫连所说的意思,会不会是靠得很近的两株树木呢?
两人顺着屠留的思路,回到黎明之前休憩的地方。
“一,二……这里也没有靠得很近的两棵树啊。”蔺红叶抿唇,况且她们夜里在这里休息了那么久,如果有事,早应该跳出来了。
屠留不语,抽出雷击木,在四方的范围内扫荡一圈。
没有任何动静。
唯一的变化就是树木开始变得焦黑,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划痕。
“有没有可能,是村中小庙里,相对的两尊神像?”槐姑在魂体领域中与众秽香讨论一番之后,作为代表与屠留交流。
至于她们为什么会想到庙宇……实在是铜镜碎片里造出来的祭祀场景太过深入鬼心。
“她们建议去看看祠堂庙宇,找找神像。”屠留指着自己的头,对蔺红叶说。
其实方才她在莫连家中就注意过了,她们在家中并没有摆放任何可以表明信仰的物件。
是莫家村没有这个传统,还是单单莫连一家不做这事,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如何,她们暂时先用这个思路,踏足这座村庄的内部。
一路上死气沉沉,就连清晨那种惨叫都没有听见,整个莫家村都像是腐烂着一样,只在阳光下吐纳肮脏的空气。
和沼泽有异曲同工之妙。
屠留和蔺红叶走了一圈,从村头探到村尾,只有住户人家,并没有修建成小庙样式的建筑。
屠留心下了然,既然在莫连家没有发现神像崇拜的影子,现在村里很大可能,并不信奉什么具体的神灵。
她们好像更相信“成不成熟”的那一套?
不会是什么农作物的成熟信仰吧。
“好臭。”蔺红叶捂住自己的口鼻,警惕地望向那处臭味的来源。
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居然立着几个稻草人。
这是农田?
“这种地方种出来的东西恐怕是供给牢狱的。”屠留回想起水沉县监狱中堪称精神虐待的伙食,庆幸自己不用口腹饱食来保证生命体征。
本来就没有生命这一说。
不过,她这种没有生命的,刚刚在莫连的父亲看来,反而是“成熟”的?
槐姑虽然不用像蔺红叶那样捂住鼻子,但也直摇头,“这难道不比当初铜镜碎片里搞出来的场景还要瘆人?”
她们当时也就放了荆娘回忆中最恐惧的梨花尸体在农田旁边,这里可好,看上去整块田地里都被血浸透了,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冤魂。
果然,真实的世界才是最荒谬的。
“你看,那是不是两个‘人’站在一起?”屠留对这番品评不为所动,侧过头去问蔺红叶。
那些稻草人形状有些扭曲,三三两两散布在“农田”的四周,其中有两个距离特别近。
农田里放置稻草人,是为了驱赶飞鸟,一定的范围内放一个就足够使用了,为什么要把它们靠得这么近?
再想一想莫连所说的句子,恐怕这里才是最符合她所说的地方。
屠留走近几步,稻草人没有脸,只有一副骨架,一个左手被砍断,一个头部被烧得焦黑。
真是哪儿哪儿都一片狼藉。
屠留将方才在树林里的举动故技重施,在稻草人本就焦黑的脑袋上更添了一笔浓墨重彩。
“呜——”
明显有非人的生物嚎哭的声音,然而并没有现身。
屠留侧耳倾听,总觉得……这声音在绕着她走?
一定是有鬼的,只不过什么也看不见。
她想到莫连的母亲,那个一直未曾谋面的女人所说的——“宣家的鬼”。
难道因为屠留她也是宣家的鬼,所以不躲着她?
蔺红叶见她犹豫,也听见方才秽香的声音,自告奋勇:
“我来,你本来就是秽香,还有缠丝的修为,她们不敢出来也是正常。”
屠留剑尖朝下,再一次回头对准那两位稻草人。
她可从来没见过这种诡异的设置,宣家什么时候有这么装神弄鬼的环节了?
“你小心一些,有事就喊我。”
奈何此地实在没有其他突破,屠留同意在不远处看着蔺红叶,免得他有什么闪失。
蔺红叶点头。
他凝神放松,在屠留远去的同时,听见鬼嚎声越来越响亮。
恍惚间,他居然看见了小柿子。
第50章 内讧
就是那个蔺红叶在树宫里见过的小柿子。一脸骄傲,会高高扬起脑袋,要他夸赞。
当时蔺红叶还只当屠留和柿子从小到大不是一个人,或者至少是换魂移体了,变化巨大。
孩子小时候挺亲人,看到素未谋面的蔺红叶,还会凑过来喊哥哥。
那么小一个,根本就看不出以后会把自己的手切下来,变成连秽香看着都害怕的存在。
不过一路走来,与屠留相处时间长了,蔺红叶居然觉得,她小时候有可能确实这么可爱。
别的不说,单单说这不可一世的劲儿,就是一脉相承的。
“哥哥,你能看得到我?”她伸出一只手,在蔺红叶眼前晃了晃。
身后的其他鬼魂暂时被小柿子挡在后面,蔺红叶警惕地后退几步,没有马上回答对方的话。
万一这和之前一样,是个障眼法呢?
“喂,不要害怕,我根本就碰不到你呀。”小柿子把自己的手在稻草人的焦黑脑袋上一戳,完全穿透了过去,根本没有让上面的黑灰掉落半点。
蔺红叶想起屠留还没有凝成实体的从前,她也是这么穿过自己,不过,屠留倒是对所有死物都保持着接触的能力。
现在这个小孩子,她能看得见吗?
蔺红叶下意识往屠留所在的位置看去,她对两人之间的互动一无所觉,只是用口型问了句“怎么了”。
看来屠留还是看不见眼前的情况。
蔺红叶定了定神,正打算问眼前这个小姑娘其他问题,人家反而先发制人:
“哥哥,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喜欢长大之后的柿子?”
“啊?”蔺红叶噎了一下,本来准备好的问话完全被打散。
眼前小小一个的女孩子似乎很得意,摇头晃脑道:
“我说得没错吧?”
蔺红叶盯着眼前这个和屠留眉眼相似的虚魂,有点儿恍惚。
“是又怎样,小孩子管这么多不好哦。”他下意识地用自己和屠留说话的语气来和小姑娘交流,说完才开始后悔,决定再也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我知道,刚才那个人,就是长大之后的柿子。”她神神秘秘地补充,“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藏起来的。”
“要是换做别人,我们早就跳出来了!”
“如果你们都是屠留的亲人,为什么要躲着她?”
“屠留是谁,谁是屠留?”眼前的女孩显然没有先前树宫之中幻象的记忆,始终如一地对这个名字表示出了坚定的嫌弃。
蔺红叶这次不是怀疑她的本来身份,而是开始想,屠留用了这个名字的那个当下,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不喜欢……这一类的名字?
无从得知。
“别跟他废话了。”后头被拦住的鬼魂终于冒头,一半身体还挂在稻草人的躯干之外,他阴森森地转向蔺红叶,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内容和早上莫连的父亲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看你是中原绿瞳,柿子与你结契了?”
蔺红叶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当下他没有隐藏自己的瞳色,在这些鬼魂面前,他和屠留的关系简直是毫无遮拦。
“好孩子,都是咱们家的夫郎了,想不想变成成熟的鬼魂呐?”
得了,原来他们一直念叨的“成熟”,指的是变成鬼啊。
这些仁兄,把去死说得这么委婉,到底是从哪里统一学来的口径?
“我还没疯。”蔺红叶倒退一步,随时准备提醒屠留这里的情况。
“诶,哪有什么疯不疯的。”对方扯出一个很大的笑脸。
这笑容逐渐扩大,整张脸上完全被那张嘴占据,连眼睛都快被挤没了,裂口长至耳根,恐怖至极。
蔺红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震了一下,显然对方是个死状惨烈的秽香,笑着笑着头就快掉到地上了。
他转头想要喊屠留,但好不容易对上屠留的眼睛,却发现她看着的方向不对。
蔺红叶明明在稻草人的左边,她看的不是他的方向。
难道是这里的障眼法把他也包括进去了?
蔺红叶拔腿就跑,两步没迈出去,背上反而一沉。
预料之中的痛感并没有传来,是小柿子。
她一下蹿到了蔺红叶身上,两只手挂在他脸前,颇为嚣张地晃了晃。
“哥哥,你跑什么呀?”
蔺红叶皱眉,他和屠留在一起这么久,哪怕是靠在一起睡觉,也没有鬼上身的感觉……居然在今天,在小时候的小柿子身上感受到了。
小柿子仿佛也能感受到他的僵硬,把脑袋凑到蔺红叶耳边,悄悄说话:“我会帮你的,他们都是傻瓜。”
啊?什么意思?她们一拨人还内讧呢?
蔺红叶是小瞧了屠留从小到大叛逆的程度。
小柿子继续和他说悄悄话,语速很快,身后那嘴角开裂的鬼魂似乎也完全听不见:“既然我长大以后跟你结契了,那肯定是先保护你啦。”
“柿子,别闹了。”身后有鬼在劝她,语气无奈。
这不是对待小孩子的态度,作为家族里最弱小的孩子,平日里再怎么百依百顺,到这种要“处理正事”的场合,大人绝对不会以孩子的意愿为主。
当然,力量越大,权力越大。
可是小柿子仿佛在她们面前很有权威似的,她不放开蔺红叶,剩下的人就迟迟不敢动手。
是因为她已经有能够与其他族人抗衡的能力了吗?
蔺红叶的脑中一晃而过,当初小柿子在树宫幻境里给他展示了魂魄离体,那就是出窍期香修才能使出来的招数。
他的妻主好像从小就是大人。
“以后见,小心点,绕开这块田,她们就拿你们没办法。”
蔺红叶一个趔趄,摔出了那两个稻草人所建立起的幻阵范围。
柿子小大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以一己之力将所有人共同捕猎的活人排斥出去,那些凶神恶煞的魂魄——事实上都是他妻家的亲戚——被迫收回了自己的獠牙,叫喊着,眼睁睁看猎物离场。
这个瞬间是有时差的,蔺红叶眼睁睁看着她们的嘴唇一张一合,而自己的动作却极为缓慢。
最后他以自己眼中的慢动作摔倒在地,整个人还是懵的。
不是因为方才见到的古怪景象,也不是再次见到小柿子的冲击,而是他最后听到的那些——
“怎么从这个地方出来了。”屠留将他接住,好歹最后没有磕到后脑勺。
要是她的小郎君摔傻了,那可补不回来。
蔺红叶愣愣地抬头,看见她的脸,仿佛要哭出来一样,“嗖”地一下伸手环住了屠留的脖子,整个人贴上来。
柿子总会保护他的,不管是大还是小的。
“……你这样,我会怀疑你也被她们同化了,现在打算让我成熟成熟。”屠留幽幽道。
但凡她还需要呼吸,蔺红叶都可以算是谋杀亲妻了。
“刚才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屠留反制住蔺红叶的手腕,将他托起来,整个人扛住,往远离农田的矮墙下走。
“嗯?”
走了两步,屠留还没听到蔺红叶的回答,不禁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方才那句话是不是一语成谶了。
从她的视角来看,蔺红叶就是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唯一在表面上能看出问题的,就是他的眼神老是虚焦,对不上屠留的目光。
不至于这样就把蔺红叶弄废了吧?
“啊,你说里面的事啊哈哈。”蔺红叶有些心虚地打了个哈哈。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所听到的句子。
那个嘴巴裂开的男人,或者是别人,总之是小柿子之外的恶鬼,她们之间的争论——
“这个绿瞳的,不是裴家就是蔺家,不是主家,就是旁支的,总归有关系。”
“蔺家当年拿我们当替罪羊沉了血池,杀了他,难道不解气?”
“可他看起来是小柿子的道侣。”
“这孩子从小就离经叛道,谁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最后的最后,这些句子重复连贯在一起,组成一个怪圈,把蔺红叶整个人都塞进去,掉进无底的黑洞之中。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出了满头的冷汗,屠留正在疑惑地探蔺红叶的额头。
不对吧,他刚刚一定是在做梦吧?
怎么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听到这么多像梦话一样的东西。
而且,蔺家为什么会和血池、和宣家冤鬼……有关系呢?
“魇着了?”屠留神色莫名,看在蔺红叶眼中,竟然像是失望,“她们对你这么不讲情面?”
不管怎么说,除非是瞎子,基本上都能一眼就能看出蔺红叶是她的人,屠留才放心让他暂时探一探虚实的。
现在她有些后悔。
即使宣家的魂魄,游荡了这么些年,性情与记忆未必不变,说不定其中又遭遇了什么变故。
看着蔺红叶现在失魂落魄的模样,屠留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想,或许他是被不留情面地恐吓了。
小柿子没有之后的记忆,以她的性格,连天都要掀开去,知道自己今后的道侣有了定数,说不定反而更加讨厌蔺红叶。
“还能想起来什么吗?”她尝试引导蔺红叶。
要是换在平日,屠留倒还有可能达到目的。
可现在,蔺红叶对上自己妻主关切的眼神,下意识含糊其辞。
“我不记得了,这里可能只是她们的一块分魂,看不清……”
“对,应该就是分魂!”蔺红叶咬定这一句,期盼着屠留能快点从这里离开。
万一那些鬼魂突然想通了,要来面对面和她说那些话呢?
或者是小柿子想来会会她。
再或者……屠留根本就知道蔺家和她的世仇吗?
蔺红叶不禁想到这个可能性极低的猜测,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
即使那些话不一定是真的,他也不愿去赌。
屠留沉默着揉按他的太阳穴,正要开口,余光瞥见一点寒芒。
又有人要来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