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谎言
静悄悄的,亥时已过。
外出寻人的小厮们前前后后回到了江府,全都一无所获。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宋宝媛的心难以平静。她不停地在庭院里踱步,难掩忧虑。
江珂玉的身份特殊,若是卷入复杂的案子,极有可能陷入危险。从前就在回家路上遭遇过刺杀,虽然躲了过去,可谁知会不会有下一次。
“夫人,外面冷,去屋里等吧。”巧月抱着披风走了出来。
宋宝媛摇了摇头,反而往外走,去了府邸大门前,在门口左右张望。
“那个是不是六安!”
巧月指向远处,有辆马车徐徐驶来。
驾车的六安看到门口这么多人,挠了挠脸,扬声往后道:“郎君,夫人好像在门口等您。”
在马车里生出倦意的江珂玉本要睡着了,听到这话,忽而心惊,猛地掀开车帘。
骤然心跳加速,无比慌张。
“是郎君!”巧月确定道。
马车还没停,江珂玉便跳了下来,“外边这么冷,夫人怎么站在这?”
他迎面走来,带着满身酒气和……淡淡脂粉香。
宋宝媛原本担忧的心倏忽停止跳动,窒息的感觉悄然而至,令她说不出话来。
“郎君这么晚回来也不提前递个消息回家,夫人在外面等您,站了起码有两三个时辰,都要担心死了!”巧月不满道。
“我……”
原本灵活的脑子突然罢了工,江珂玉头一回讲话磕巴,“抱歉,我……”
藏在披风下的手悄悄收紧,宋宝媛抱有侥幸,开口问道:“你、去喝花酒了?”
“我、我今日和同僚临时应酬,所以、所以多喝了几杯。”江珂玉口干舌燥,心跳也不受控制,“只是多喝了几杯,没想到挨到这么晚。我、我一时忘了让六安回来告诉你,对不起。”
宋宝媛别过脸,“原来如此。”
她阔步往回走去,“你没事就好。”
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江珂玉头脑空白,突生要失去重要之物的恐慌,好似害怕般扣住了她的手。
“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的手心灼热,宋宝媛觉得滚烫,迫不及待地想要抽离。
“没有,你工作繁杂,免不了要和同僚应酬,我知道的。”宋宝媛扯动嘴角,挤出笑容,自然地挣脱他的手心,“喝那么多酒,肯定不好受,你早点休息。”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
一夜难眠,宋宝媛躺在床上,被子盖过了头顶,把自己严严实实遮住。
好似这样就能找到一丝慰藉。
可耳边是嬷嬷的话,是承承和岁穗的哭声,是外人的议论……好像把她卷入了漩涡。
在家中耳濡目染,宋宝媛自小便对酒的气味敏感。
从前江珂玉在外喝酒无非两个原因,一个交际应酬,一个朋友聚会。应酬场合喝的酒大多是上司选的,次次都不一样。但和朋友聚会喝的酒,一向都是自己偏好,比较单一。
这回,明明就是后者。
他撒谎。
眼泪从眼角无声滑下,咸咸的,却让她知道了苦涩是何滋味。
另一边,江珂玉在浴房待了有半个时辰,出来时却仍觉酒气未散。
左边是去卧房的方向,右边是去书房的方向,他久久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故意不告知,显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为何,他还是干了这样的蠢事?
他突然不懂自己。
最终还是朝书房走去。
第二天一早,宋宝媛睁眼时,眼前一片白茫茫。缓了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
外面传来岁穗“咯咯”的笑声,像是幻觉,又好像不是。
起床时感到脑袋昏昏沉沉,她在床上干坐了半刻钟后才下榻,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庭院中,父子三人正围着石桌旁,露天吃着早点。
宋宝媛见此景愣了愣,江珂玉身着月白宽袖长袍,瞧起来温润谦和。他正耐心地喂着手舞足蹈的江岁穗,而一旁的江承佑跟被下了降头一样,老老实实在旁自己吃早饭。
“娘!”
江岁穗先看到了她,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就含糊不清地高声叫唤。
在江珂玉回头之际,宋宝媛已经从窗口离开。
消失片刻后,从房门走出。
“起来了。”
“嗯。”宋宝媛走过来,摸了摸江承佑的脑袋,“你今日怎么有时间陪他们用早饭。”
“我今日休沐。”江珂玉继续喂着女儿,“明日也是。”
宋宝媛迟钝地点了点头,“那你怎么没多睡会儿。”
“到点了就醒了。”
宋宝媛在旁坐下,仔细打量,“承承怎么用左手吃饭?”
“因为……”江承佑低着头,一本正经道:“因为夫子说,能用左手的小孩更聪明。”
江珂玉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拆穿,“是夫子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
江承佑嘟了嘟嘴,没有辩解。
“说到夫子,庄夫子昨日已经走了。”宋宝媛轻声道,“因为你一直没回来,所以他跟我辞的行。”
“嗯,我知道。”
宋宝媛抬手,给儿子擦了擦嘴角的肉沫,“承承这才刚启蒙,突然就中断了,会不会不太好?”
“新夫子我已经在安排了,这两日我在家,我来接着教他就是。”
宋宝媛眼皮跳了跳,“你?”
江珂玉听她似乎质疑的语气,心生怪异的感觉,“我可能是比不上庄夫子,但过渡这两天,应该没什么大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宝媛低声道。
看向江承佑,心想难怪他今天这么规矩。
“江承佑。”江珂玉放下了女儿吃完的空碗,“吃完饭跟我去静斋。”
“哦。”
江承佑偷瞄娘亲,可怜兮兮的。
宋宝媛见他如此,欲言又止。
但一直到江承佑磨磨蹭蹭吃完饭,跟着江珂玉离开,她都没说什么,只是眼神示意巧银跟上。
留下来的江岁穗趴在娘亲膝盖上,看着哥哥“悲壮”的背影消失,好奇地问:“娘亲,上学这么可怕吗?哥哥放鞭炮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宋宝媛拍了拍她的脑袋,“哥哥怕的不是上学,是爹爹。”
“爹爹有什么好怕的?”江岁穗不解,摇晃双臂扩成一个大大的圆,“爹爹那么好!”
女儿的模样天真可爱,好似能将人融化。宋宝媛恍神片刻,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
早饭后的时间在迷茫和闲暇中度过,宋宝媛端坐在树荫下,提不起做任何事的兴趣,所以只是静静看着江岁穗和丫鬟们玩耍。
临近午时,巧银小跑着回来了,还委屈控诉道:“郎君说我监视他,让我回来照顾夫人,不准我待在静斋。”
宋宝媛并不意外,“承承可有惹他爹爹生气?”
巧银摇摇头,又点点头,拿不准,只好如实道:“郎君一直板着脸,小少爷倒还算听话,但可能是达不到郎君的要求,所以被打了好几回手心。”
“打得重吗?”
“我瞧着不重,听着也不响。但小少爷被打得龇牙咧嘴的,不过一声没吭。”
“打的哪只手?”巧月突然插进话来,看起来还有些急迫。
巧银摊开两只手,讲得绘声绘色,“本来是打左手,毕竟右手要拿笔嘛。但是没多久,小少爷就说自己右手疼,郎君说他犯懒,借口还找的蠢,字都没写出一个整的就找说辞,就连打了他右手三下。”
“啊?”巧月好像自己被打了般,抠了抠手。
宋宝媛瞧她不对劲,“怎么了?”
巧月抿了抿唇,似乎感到为难。
再三犹豫下,还是坦白道:“今早刚起床,小少爷和小小姐在屋里打闹,小少爷不小心被门夹到了手。只有奴婢瞧见了,但小少爷说他没事,不疼,而且不让我告诉夫人你。”
“他不让你说,你还真就不说了?”宋宝媛眉头紧锁,起身就走。
巧月只心虚了片刻,“夫人您去哪?”
连忙跟了上去。
静斋,侍女都被屏退,只剩父子俩对坐,两张脸加起来都找不出一丝愉悦。
“之前庄夫子就是这么教你的吗?笔都拿不好!”
江承佑不敢吱声,握笔的姿势怪异,被说了也不改。他用左手的食指戳了戳右手的掌心,又偷瞄了一眼放在桌面的戒尺。
江珂玉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似恐吓般拿起了戒尺。
“我、我……”江承佑顿时言辞慌乱。
“你什么你。”江珂玉见他畏畏缩缩更来气,“把头抬起来,不要弯腰驼背!”
江承佑立刻昂起脖子,挺起腰杆,但握笔的姿势就是不换。
江珂玉没法,起身走去他身后,亲自上手纠正,手把手地教。
“爹。”江承佑仰头,“我手疼。”
“你才拿了多久的笔。”江珂玉空闲的手揪上儿子的耳朵,“这就喊疼了?”
江承佑撅了撅嘴。
没一会儿,匆忙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很难不引起注意。
父子俩一同看去,只见宋宝媛脚步匆忙到几乎要跑起来,直奔他们而来。
江珂玉疑惑地松开儿子的手,直起了身,“什么事这么着急?”
“承承!”宋宝媛没有理会他,抽掉江承佑手中的笔,摊开他的右手,仔细察看,“还疼不疼?”
江承佑张了张嘴,但没出声,面上有些无措。
江珂玉无奈至极,“不过写个字而已,你不要太惯着他了。”
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宋宝媛感到又痒又窒息,她看向儿子像是委屈的脸,忽而鼻头一酸。
“我们不学了。”她抱起儿子,转身就走。
江珂玉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会儿神,“夫人!”
被叫住的时候,宋宝媛已经走到了门口,虽然停下了脚步,但没有立刻回头。
“你平日里惯着他也就罢了。”江珂玉往前走了两步,有些烦恼,“但你总不能事事都顺着他,这样他日后……”
“他说他疼你没听见吗?”宋宝媛倏忽转身,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攥紧了手心。
江珂玉愣了愣,她眼中闪烁的,是眼泪吗?
“可是……”
“别人说的你就信,自己儿子说的就不信!”宋宝媛控制不住地语中带颤,“你总是这样!”
江珂玉不明所以,“我哪有?”
她红着眼睛,好像比在常府那天还要委屈。
“我、我……”江珂玉本就不知从何辩驳,见她如此模样,更是说不出话来。
宋宝媛强忍流泪的冲动,不愿在他面前露出怯懦的姿态,于是转身离开。
江珂玉迟疑良久,还是追出静斋,却被角落里一声弱弱的“爹爹”叫住。
“岁穗?你怎么在这?”
偷偷跟过来的江岁穗蹲在拐角,小小的脸上写满迷茫,“爹爹。”
江珂玉上前将她抱起,江岁穗趴在他肩头,凑在他耳边小声问:“爹爹,娘亲怎么了?”
江珂玉答不上来。
*
回到卧房前,宋宝媛把江承佑放在了庭院里的石桌上,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他的右手。
“娘,我不疼了。”江承佑心里慌张,“你别哭。”
“娘亲没哭。”宋宝媛摸了摸他的脸,“被门夹了手,都不告诉娘亲吗?”
江承佑歪着脑袋,鼓起着脸。
“承承连娘亲也不信任了吗?”
“不是的!”江承佑着急地否认,又马上陷入纠结,声音越说越小,“是因为、因为娘最近都不开心,所以我不想给娘添麻烦。”
宋宝媛闻言一愣,随后勾起嘴角,“娘亲没有不开心啊。”
“有!娘就是每天都不开心!”江承佑说着说着有了哭腔,“从常伯伯家回来后,娘亲就一直不开心。是因为那天我、我给娘亲惹麻烦了,对吗?”
“不是的!”
江承佑胡乱擦着眼睛,“就是因为我……”
“不是的,跟承承没有关系,你不要这么想。”宋宝媛否认着,却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睛,“对不起,是娘亲不好,娘亲……”
她的心像针扎般疼痛,她自怨自艾、郁郁寡欢,竟然连累了自己无辜的孩子小心翼翼,失了孩童本性。
她不是合乎心意的妻子,更不是称职的娘亲。
宋宝媛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把一切都弄得这样糟糕。
“对不起,是娘做的不好。”
江承佑愈发不知所措,“娘,我、我又让娘亲难过了。”
“没有。”
在泪水溢出眼眶前,宋宝媛将江承佑抱入怀中,在他身后擦掉眼泪,“不是承承的错。”
宋宝媛感觉自己深陷泥沼,越陷越深的结果,是自暴自弃,是被吞噬,是永无见光之日。
千头万绪,汇聚成了逃离的念头。
“承承。”宋宝媛的眼眸像是一片死寂的海,“如果有一天,娘亲不能总是陪在你和妹妹身边,你会怎么办?”
江承佑仰着脸,“那娘亲,会比现在开心一点吗?”
宋宝媛不知道,所以她说:“可能吧。”
“那我、那我就替娘亲看好妹妹,乖乖等娘亲回来!”
他料想这是一句完美的回答,所以得意地昂起下巴,等待夸奖。
可宋宝媛咬着唇瓣,因为泣不成声,所以无法给予回应,只有肩膀在颤动。
远处的林荫下,江珂玉抱着女儿静静站立,遥遥相望。
江岁穗眨着疑惑的大眼睛,“爹爹,你是不是惹娘生气了?”
江珂玉也不明白,他说:“或许吧。”
沉默良久,他低下头,问:“岁穗待会儿去哄哄娘亲,好不好?”
“爹爹自己为什么不去?”
江珂玉只觉今日碰到的问题,都是那么的难以回答,“因为、爹爹不会。”
“爹爹为什么不会?”江岁穗不解,“只要亲亲抱抱,然后……”她贴着爹爹胸膛蹭了蹭,“像这样求求娘亲,求她不要生气就好啦!”
江珂玉眸中尽是迷惘。
“爹爹……不如岁穗,爹爹,做不到。”
第22章 哥哥
第一次,江珂玉独自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想,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夫人如此气恼,包括她还没有成为自己妻子的那六年。
脚步声“哒哒哒”的从外面传来,一听便是小孩子在跑。
江珂玉抬头看去,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江承佑站在了门口。小小的人,半个身子都在被门扉的阴影覆盖。
“爹。”江承佑扶着门框,站在门槛上。
“怎么了?”
“娘让我来问你,如果你有空的话,今晚可不可以你哄妹妹睡。”
江珂玉怔愣片刻,应了一声,“好。”
他半晌未动,等待良久,都不见江承佑再有下文。
“你娘没让你带别的话吗?”
江承佑皱了皱眉,揪着自己的衣角,“娘还说,承承是你亲生的,你以后能不能不对他那么凶。”
江珂玉掀了掀眼皮,古井无波地看着儿子。
江承佑咽了口唾沫,没坚持多久便耷拉起脑袋,“好吧,娘只问了你可不可以带妹妹睡觉。”
江珂玉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叹了口气。
他缓慢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往门外走去。
“走吧,去抓你妹妹睡觉。”
另一边的卧房里,谁都拦不住的江岁穗跑进屋,一句话也不说,直奔娘亲身边去。
正坐在梳妆台前拆解妆发的宋宝媛被打断动作,只见女儿顺着自己的双腿往上爬,勾着她的脖子,钻进她怀里,又仰头亲亲她的脸,接着把脸颊贴在她的胸脯蹭蹭。
“娘亲!娘亲!”甜腻腻地喊着。
宋宝媛搂着她,防止她摔着,“怎么了?”
“娘亲不要生气了!”
“娘亲没有生气呀。”
江岁穗嘟着嘴,“那娘亲也不要生爹爹的气,好不好?”
宋宝媛低笑,“娘亲也没有生爹爹的气。”
“真的吗?”江岁穗睁大了眼睛,似乎努力想要看穿她,“爹爹拜托我来哄哄娘亲,所以娘亲被我哄好了吗?”
“嗯!”
江岁穗闻言沾沾自喜,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了,已经很晚了,岁穗该回去睡觉了。”
“好!”
哄走女儿,宋宝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疲惫和倦意。
“夫人,您也早些休息吧。”巧银在旁道。
宋宝媛站在门口,抬眸看了一眼天色。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掩,星星也惨淡。
“我想,去见见爹娘。”她轻声道。
巧银微怔,转身取了件披风,“那夫人多穿一件吧,祠堂冷着呢。”
“嗯。”
*
祠堂设在僻静处,需通过一条狭窄的小路。
巧银提着灯走在一旁,暖黄的光照亮宋宝媛青色的衣裙,茶白的披风。
她的步伐缓慢,大抵是因为踌躇。
迎着晚风,宋宝媛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她听闻“哥哥”已从书院归家,迫不及待地跑出房门。
她每一次都满怀期待,任清风吹打到脸上,脚步无比轻快。
躲在檐柱后,即便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也要整理衣裙,再问丫鬟自己的头发乱不乱。
有那么一两次,被“哥哥”发现,她还要故作镇定地找借口,说自己只是路过。
“哥哥”站在哪里,如青松,如朗月,他笑着说:“这么巧啊。”
“哥哥”笑起来那样好看,声音也那么好听,会让她羞得落荒而逃。
还没结束。
每次从书院回来,“哥哥”都会专门给她带礼物,有时候是六安替他送来,但大多时候,他都会亲自相赠。
紫檀笔、小人书、竹蜻蜓、好吃的点心……
即便心中雀跃,她也要冷静地接过礼物,落落大方地行礼,说:“谢谢哥哥。”
考上黎上书院后,“哥哥”在家的时间就越来越短。
娘亲说,“哥哥”要认真读书,即便在家,也不许她去打扰。
唉,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出现在“哥哥”面前好难。
但或许是上头眷顾她,春日里放的纸鸢断了线,正正好落在了“哥哥”的院子里。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独自找去,扒拉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头,却一眼撞进“哥哥”满含笑意的眼里。
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很快,好像快要蹦出来。
半束发“哥哥”的身着染上墨迹的茶白长衫,一只手里攥着笔,一只手里拿着她刚刚掉落的纸鸢。
“哥哥”问:“这是你的?”
“嗯。”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出声的下一刻便懊恼,心想自己的模样看起来一定很傻。
在“哥哥”手里的明明是纸鸢,可她却觉得,被他捏在手里的是自己。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令她无比紧张。
“还要吗?”
她走出一步,露出身子,站直了。虽然僵硬,但自认为得体。
“要。”
“哥哥”笑着说:“那你过来拿。”
可真在她犹豫过后,一步一提裙地走到面前,“哥哥”却将纸鸢举过了头顶,即便她踮脚,也够不着。
这是在欺负她吗?
可“哥哥”光风霁月,怎么会有这种坏心思。
“帮哥哥个忙吧。”他说。
因此,她爬上了假山,举起了纸鸢,令其在风中飘扬。
且让清风,扬起了她的青丝与发带、她的衣袂和裙摆。
她望向无边天际,一动不动,等待“哥哥”将她画在纸上。
其实“哥哥”没那么严苛,她也没那么有毅力,可她那天就是莫名其妙地坚持了一个时辰,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哥哥”的画技很好,甚至远超画师,当她想一睹“哥哥”笔下的自己,却被拦住。
“哥哥”问:“想看吗?”
她点头。
“叫哥哥。”
她不可避免的,红了脸。
为了不露馅,她假装生气,当是气红了脸。
“哥哥”瞧她忿忿,笑意更甚,“不逗你了。”
“哥哥”将画卷拿在手里展开,春意跃然纸上,手持纸鸢的姑娘自然灵动,像是引来春天的仙子。
她刚刚明明没笑,但画上的自己却笑容灿烂。
“喜欢吗?”
她喜欢,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可她还是没敢露出如画上般肆意的笑容,只是含蓄地点了点头。
“那送给你。”
“哥哥”将画卷起,塞进她手中,“过几日你生辰,哥哥不在家。这就当,哥哥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哥哥”会记得她的生辰,会用心给她准备礼物,会在她面前露出毫不设防的笑容……可为什么,后来就没有再出现了呢?
宋宝媛终于走到了祠堂,站在了灯笼下,神色恍惚。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哥哥就应该永远是哥哥。
祠堂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只有一列牌位,看起来空荡荡的。
宋宝媛孤身走进,巧银守在门口,看着小姐单薄的身影走入阴暗中,忽感心痛。
在爹娘的牌位前,宋宝媛沉默地点香、插入炉中,伏地跪拜。
久久没有动弹,就像当年知道“哥哥”在画她一样。
“爹,娘。”
她的声音孤寂,“女儿好像……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她再一次想起爹爹临终的那句话——我们宝媛这么好,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爹爹是那么目光长远、眼光独到的人,一生从未在大事上判断出错,却在她身上栽了跟头。
“对不起。”宋宝媛抬起头,青丝粘连在了湿润的眼角和唇瓣,“爹,娘,对不起。”
她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可是、可是女儿真的、真的熬不下去了。”
“哥哥不喜欢我,永远都不会喜欢我。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做一个好妻子,可是哥哥就是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长久压抑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她
藏在黑暗中,在最值得信赖之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哭诉。
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像个委屈至极、自暴自弃的孩子。
“我不要喜欢他了、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
*
“爹爹,你怎么了?”
江岁穗手够着翘起来的脚,在床上翻滚。
江珂玉心中莫名堵得慌,他发了会儿呆,起身打开了窗户,以为是屋里闷着了。
回头见哄了快半个时辰还神采奕奕的女儿,他又感到心累,“岁穗怎么还不睡?”
江岁穗轻哼一声,“爹爹刚刚讲故事,我什么都没听着,就想起你和娘说话不算话,不给我生妹妹!岁穗生气!”
江珂玉哭笑不得,走回来坐到她身边,“真的那么想要妹妹吗?”
“想!”江岁穗像个皮球一样原地旋转,“哥哥都有,他还说有妹妹很好玩,我也想要!”
她真诚地发问:“爹爹,你有妹妹吗?”
江珂玉愣住,属实是难以回答。
他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早已被时间掩埋的记忆骤然翻涌。
“有……过。”
“好玩吗?”江岁穗着急地问。
江珂玉垂眼,欲言又止。
他的妹妹……在她没有成为妻子之前,逗起来确实很好玩。
有时像枝头优雅的青雀,有时像晒太阳的傲娇小猫,有时像在努力藏尾巴的狡黠小狐狸……
“爹爹?”
“嗯。”江珂玉回过神,“好了,你先睡觉。妹妹的事情以后再说,爹爹努力好不好?”
江岁穗不情不愿地滚进被窝里。
“睡吧。”江珂玉拍着她的肚皮道。
*
过了亥时,宋宝媛才跨出祠堂。
在流泪的某一个瞬间,她突然想明白许多事情。
比如,一切都有迹可循。
娘亲离世时,江珂玉在人前哭过。爹爹生病时,他也偷偷哭过。
可自从爹爹提出婚事,一直到爹爹下葬,他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宋宝媛记得,在爹爹的灵堂前,她哭得几近昏厥。而那时已是她丈夫的江珂玉,从头到尾,都只是沉默跪在一旁,烧着纸钱,木讷得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那时的他,定是在心中埋怨吧。
“夫人,回去休息吗?”巧银问道。
宋宝媛抬头,看向漆黑的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或许,放过自己,同时也是放过他,更是如今她唯一的选择。
宋宝媛接过巧银手里的灯,“你先回去吧。”
“那您呢?”
宋宝媛没有回答,从她身侧走过。
巧银愣愣的,心中担忧。但这是家中,倒也没什么危险。以为她是想自己静静,便由她去了。
宋宝媛绕着远路,企图用晚风的洗礼,让自己清醒、和平静。
等双腿累了的时候,正好走到了静斋。
静斋里有现成的纸笔,且和江珂玉的书房只有一墙之隔。
三更半夜,她叩响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还亮着灯,夜不能寐的江珂玉躺在榻上,被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惊到。
“谁?”
“是我。”
是夫人的声音,江珂玉从榻上翻起,理了理衣襟,走到案桌前坐下,拿起摆放在案的卷宗。
想冷静地说“进。”
刚张开嘴又觉得不妥,他把卷宗一丢,往门口走去,亲自开门。
“咯吱”一声,书房的门从里推开。
江珂玉愣了愣,衣着素净的夫人手持灯盏,站在面前,像是一幅美丽的仕女图。
只是肉眼可见憔悴。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这了。”
看到他的这一刻,卯足的勇气顿时弱了几分,宋宝媛低头的同时,捏紧了手里的纸张。
“我、有事要与你说。”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让开路来,“进来说吧。”
“嗯。”
走进书房,宋宝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放满画轴的柜子。
她不敢想,里面有多少,画着这个家以外的人。
“何事?”江珂玉开口问。
宋宝媛回身,难以吐出的字眼卡在她的喉间,但咽也是咽不回去的。
她只能先将纸张塞入江珂玉手里。
一张皱巴巴的纸,江珂玉拿起来,压住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将其打开。
在他看清第一个字时,宋宝媛闭上眼睛,攥紧手心,倏忽开口。
“我们和离吧。”
刹那间,江珂玉感觉浑身血液逆流。
第一次,在他的眼中,出现毫不遮掩的错愕与茫然。
第23章 和离
“你说什么?”
江珂玉以为自己听错了,和离?
何等荒谬。
他眉头轻蹙,语气也生硬,宋宝媛在一刻忽然理解承承总是在怕爹爹什么。
眼前的人一旦严肃起来,便有冷厉的气势倾覆而来,让人惶然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宋宝媛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被他出声问第二遍时,顷刻间土崩瓦解。
可她真的做错了吗?
或许是,但这个错犯的很多年前,而不是现在。
“我、我说……我们……”
“我知道你心疼承承。”江珂玉无奈,直接手中只看清三个字的纸张揉成团,“可他已经不小了,若还不管教,一味溺爱,将来他得无法无天成什么样?”
宋宝媛后退半步,为自己辩解,“不是因为承承!”
江珂玉顿了顿,“那是为什么?”
“因为……”
宋宝媛骤然噤声,突然明白了,何谓“欲语泪先流”。
她忙不迭背过身去。
她该说什么呢?诉说自己做为妻子的委屈,还是控诉他身为丈夫却失职的罪行?
这不都是她自己强求来的结果吗?
又有何好说的呢。
连体面也不要了吗?
“我……”她咽下颤抖的音节,自以为坚决道:“我就是要和离。”
江珂玉已然冷静,但依旧觉得不真实,“你认真的?”
“是。”
“理由。”
一时的气恼,让他习惯用了在大理寺盘问的语气,江珂玉后知后觉。
他清了清嗓子,绕到她面前,“我是说,这不是小事,你总得告诉我原因。”
宋宝媛别过脸,躲避他的视线,话也说得语无伦次,“我们、我们本就不是、当初、当初成婚本就是稀里糊涂,本就是错了……”
错了?
江珂玉顿时一僵,她是说,嫁给他是错了?
他攥紧了手中纸团,面无表情,“错了?”
“是。”宋宝媛头脑混乱,慌张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顺着话茬继续往下说,“错了,不就应该改正吗?”
“你当是……”
从未对她说过重话,江珂玉将到嘴边的“过家家”三个字咽回肚里。
六年的时间,甚至有了血脉相连的两个孩子,就拿一句“错了”揭过?
幼稚又可笑,江珂玉此时此刻对眼前的人感到陌生,他的妻子不是一向乖顺懂事吗?怎么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
他不可避免想起在曲水山庄那日,那是他第一次感到妻子不对劲,所以那日她究竟碰见了哪个不着调的男人?
他按捺着不满,“你什么时候写的和离书?”
“刚才。”
宋宝媛的余光里,自己写的和离书已经在他捏在手里不成样子。
江珂玉亦背过身,无声长长叹息,“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回去想清楚。”
“我、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宋宝媛的底气忽有忽无,她不能确保自己明天不会动摇,“我就是要和离!”
江珂玉没想到,有一天见识妻子的执拗会是在此事上。
他意图讲道理,尽可能地心平气和,“晚上并不适合做任何重大的决定,你先回去,若是明早……”
他心口堵得慌,“若是明早你还这么想,我自会、自会、如你所愿。”
宋宝媛从他话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可他一句挽留都没有。
所以必然是她的那丁点儿不甘心,让她产生了幻觉。
她转身就跑。
江珂玉回头时,只来得及在拐角处,瞥见她后扬的一抹青色裙摆。
走得那么快,几乎没有犹豫,该不是在怕他反悔吧,他心中生疑。
他将房门关上,转身便将已成纸团的和离书往地上一摔。
一小撮纸,砸地上也没多少声响。
宋宝媛一路小跑回卧房,回来时气喘吁吁。
“怎么了夫人?”
见她跟逃跑似的,等待已久的巧银连忙上前搀扶。
到了光亮处,宋宝媛红彤彤的眼睛一览无余。
她摆了摆手,走进屋内,没有力气去解释,只道:“我累了,先睡了,有什么明天再说。”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她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刻钟,心跳也还是快的,思绪乱成麻。
*
第二天一大早,宋宝媛便得知了大理寺有急事,她的丈夫天没亮就出门了的消息。
见她坐在床上失神,眼睛还肿肿的,来送水的巧银小心翼翼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宋宝媛抬手揉了揉眉心,许久没有出声。
他竟然出门了,也好,反正他总会回来的。在这之前,她应当给自己日后做些准备。
“待会儿,你多带些人回老宅一趟,收拾几个房间出来。”
老宅是曾经的宋宅,是宋宝媛长大的地方。
因为成婚后的第一年,她就怀上了江承佑,所以江珂玉为了能在办妥公务的同时照顾到家里,就举家搬到了离大理寺更近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江府。
老宅便渐渐荒废了。
巧银不解,“为何突然收拾老宅?”
“自然是要住。”
“谁住。”
“我。”
巧银愣住,好一会儿才在脑子里转过弯来,“夫人要回老宅住,岂不是和郎君隔得更远了?”
宋宝媛垂眼盯着地面,全无昨日面对那人的紧张,语气淡然道:“昨夜,我已同夫君提出和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外头也不知道在干嘛的巧月和姚嬷嬷一个箭步冲了进来,都是满眼的不可置信。
“小姐刚刚说什么?”姚嬷嬷愕然问。
“我说,我昨夜已同夫君提出和离。”
“这么大的事情,小姐为何潦草做了决定?”
姚嬷嬷快步走到床边,满目忧愁,“老奴那日说了那么多,小姐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这般任性和郎君和离,那小少爷和小小姐怎么办?”
宋宝媛因这话,眼中再次蓄满泪水,“嬷嬷心疼孩子,便不心疼我了吗?我才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这话像钝刀子一样砍在姚嬷嬷心上,让她感受到磨人的疼,“老奴怎么不心疼小姐,只是、只是……”
“事已至此。”宋宝媛屈起食指抹了抹眼角,“多的话嬷嬷都不必再说了。”
巧银大着胆子,在旁拉了拉姚嬷嬷,“那夫人可打算带走小少爷和小小姐?”
宋宝媛此前并未想这么多,可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并不需要考虑。
她不希望,她的女儿日后也要被众人嘲讽,是攀高枝的商户女。
“他们两个自然要留在府上,但暂时不要告诉他们实情。”
巧银挠挠头,“可若夫人总是不在,他们纵然是年纪小,也肯定会发觉的吧。”
宋宝媛不假思索道:“就像曾经他们爹爹忙得好多天不见人影一样,告诉他们娘亲也是如此。”
“那若他们问,夫人您在忙什么呢?”
宋宝媛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
忽而抬头问:“咱们最差的铺子是哪家?”
*
大理寺内堂,江珂玉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笔。他的面前铺满卷宗,但他的目光却丝毫未停留在此,而是投向窗外。
整个人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身为刑部主事的常云柏再次出现在门口,虽然不合理,但已经丝毫不令人意外。
“你怎么又来了?”
常云柏开门见山,“晚上一起去喝一杯?”
江珂玉白了他一眼。
“这回没事瞒你,而且去的只有我。”常云柏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再说了,上回也是情有可原,小四都来求我了,我还能拒绝?你得理解我。”
江珂玉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远没有平时开朗,面上生疑,“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去不去?”
“喝酒就算了。”江珂玉兴趣缺缺,“干点别的打发时间倒是行。”
他朝门口招了招手,“六安,你回去告诉夫人一声,就说大理寺有要务脱不了身,要忙到很晚,晚饭不必等我。”
“是。”
常云柏眯起了眼,捏起拳头砸向江珂玉的肩膀,“行啊你,心思野了啊,居然找借口不回家?”
“这不是为了你吗?”江珂玉随口转移话题,“你才过分吧,好几天都在外面鬼混,嫂子不找你闹?”
提起家中的夫人,常云柏立刻变了脸,一副头疼的样子,无话可说地摊了摊手。
江珂玉心中了然,“吵架了?”
常云柏仰躺,盯着房梁,“周娘子因病走了,你知道吗?”
江珂玉挑了挑眉,无甚表情。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个周娘子,应该是当年书院那个做饭特别好吃的厨娘。
“周娘子走后,荷月被她兄嫂强迫嫁给一个折磨死三个妻子的老东西做填房。她不愿意,想尽办法逃了出来,但无人可依又无处可去,所以来找了我。”
听他诉说的江珂玉将手肘支在椅把上,掌心托着脸,若有所思。
荷月是周娘子的女儿,也在书院的厨房帮忙,模样俊俏,当年被书院里很多人惦记。
“所以呢?”江珂玉像是听故事一样,问着后续。
当年他总觉得,同样是厨房送来分发给学子的糕点,常云柏的就是比他的好吃。
直到他后来无意中撞见这两人在假山幽会,才知晓真相。
常云柏轻哼一声,“哪个体面人家的子弟没有三四个妾侍,五六个通房?我没有那么贪心,只纳荷月一个贵妾,也承诺除了她们二人,此后绝不会再要别的女人,可陆舒然就是不肯。还说什么,我要纳妾可以,但纳荷月不行!”
他说来忿忿,踢了桌腿一脚,“你说她是怎么想的?”
“我哪知道?”江珂玉斜眼瞧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不会让步的,陆舒然是去找我娘也好,找她娘家也罢,就算是进宫找我姑姑,我也不会让步的。”
江珂玉嗤笑出声,“你疯了吧,把你好好的家整散了,你就高兴了?”
常云柏却一反常态,满脸认真,“当年一句父母之命压在头上,我妥协了。如今她走投无路,我岂能再负她?你觉得我糊涂也无妨,感情本就是不理智的。”
江珂玉怔然。
这副样子,难道夫人也……
“砰!”
手中的笔被他重重掷入笔筒,虽然投中了,但因力度太大,反弹出来,砸在了地上。
常云柏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你干嘛?”
“你有病!”
常云柏:“?”
*
东桥街,江府的马车匀速向前,却突然停了。
带着一双儿女出门的宋宝媛掀开车帘,不明所以,“是到了吗?”
“还没,夫人。”坐在外面的巧月回答道,“是有人挡路了。”
宋宝媛看向马车前,衣衫褴褛的人脚步虚浮,其人被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包着脑袋,看不出性别。只是他身形佝偻,又拄着拐,另一只手拿着破碗,多半是个乞讨的老者。
江承佑和江岁穗从娘亲左右两侧探出小脑袋。
宋宝媛顺嘴问道:“承承知道,遇到这种事情,我们要怎么做吗?”
江承佑点了点头,随后跳下马车,跑向老者,前去搀扶,还体贴道:“爷爷你慢点。”
老者一言不发,走得颤颤巍巍。
江岁穗见哥哥表现,不甘示弱,缠着娘亲把她抱下马车,然后摸出自己身上的糖果,分一半放进老者的破碗里。
“爷爷,请你吃糖!吃完糖就有力气走得快了!”
宋宝媛摸了摸女儿的脸,不吝啬夸奖,“岁穗真棒。”
巧月走过来,指着前面道:“夫人,那就是咱们的茶楼了。”
宋宝媛的嫁妆里,最差的铺子,就是东桥街这间茶楼。
“只剩这么点距离,走过去好了。”
宋宝媛抱着女儿往前走,巧月带着扶完老者的江承佑跟上。
“承承,岁穗,你们看!这就是娘亲以后要花时间经营的铺子,所以娘亲之后可能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来陪你们了。”
待他们走远,已经走到角落里的老者蓦然直起了腰,盯着她们母子三人的背影。
这是一双年轻的眼睛,甚至说得上漂亮,只是充满寒意。
在他袖口,赫然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
三更半夜,江珂玉终于到家,江府的大门也彻底关上。
他扫视一眼寂静的院落,问道:“夫人他们睡了吗?”
看门的小厮哪知道,只估摸着说:“应该睡了。”
江珂玉点点头,直接去了书房。
他灯都懒得点,好像做贼一般轻手轻脚。
“砰砰。”
江珂玉刚褪去外衣,外面就毫无预兆地响起敲门声,惹得他心头一颤。
“谁?”
“是我。”
和昨晚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江珂玉不自觉拧起眉峰,不得不转身,把门打开来。
宋宝媛提着灯站在门口,一副乖巧无害的样子。
彼此对来意心知肚明,就这么隔着门槛对站了好一阵儿,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晚间的风总是带着凉意,匆忙而来的宋宝媛未着外衣,抖动的肩膀像是感受到了冷。
江珂玉看在眼里,只好让她进来,“你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睡不着。”宋宝媛如实道。
江珂玉走向案桌,敷衍地左右翻找,“今日临时有事,耽搁时间也就罢了,东西多得添乱。昨晚那东西,都不知道去哪了。”
“没关系。”宋宝媛轻声道,“昨日那封和离书确实是我一时意气,写得潦草。”
江珂玉抬眸,停下手下动作。
这是想通了,改变主意了?
“所以我今日写了新的。”
江珂玉:“……”
宋宝媛从袖口取出卷轴,摊开在案桌。
这份和离书,纸张、字迹、内容等等,显然都比昨日那张皱皱的纸正式和认真。
江珂玉一时无言。
整个屋里,又寂静了好一阵了。
躲不掉了,江珂玉只觉心口翻涌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真的想清楚了?”
宋宝媛低头,一如往常,是一副乖顺的样子。
“嗯。”
“不后悔?”
“嗯。”
见她如此,江珂玉心中亦负气,提起了笔。
“当真不后悔?”
“嗯。”
“这不是儿戏。”
宋宝媛将双手背在身后,掐着虎口,面上仍装出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平静地说:“我知道。”
“呵。”江珂玉嘴边勾起嘲讽的弧度,“好。”
他点点头,在和离书的末尾,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刹那间,似乎卸下了很沉重的担子,宋宝媛眼睛酸酸的,但肩上轻轻的。
在江珂玉的注视下,她拿起卷轴,将其卷起,收回袖中,转身就走。
察觉到她走得是如此干脆,江珂玉突然心慌得不能自已,下意识想要叫住她,可张开了嘴,却被一声称呼难住。
就在刚刚,这已经不是他的夫人,他该叫什么?
回到六年前,唤她——宝媛妹妹?
不可能的,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
第24章 茶楼
眼看她的身影即将从视野中消失,江珂玉的右手扶在了门框上,用力到青筋凸起。
“阿媛!”
这对宋宝媛而言,无疑是个陌生的称呼,此前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但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江珂玉没由来的松了口气,迈出房门,脚步从容地朝她的背影走去,“那之后呢?你要做什么。”
“我、今晚就会搬回老宅去。”宋宝媛的声音低低的。
“今晚?”江珂玉不解其意,“即便、即便我们不是……我也还是你哥哥,我在的地方也还是你的家,你根本没有离开的必要。”
宋宝媛收紧手心,深吸一口气,“总归是要和从前有些不一样的,明早承承和岁穗醒了,我就不方便走了。你放心,我只带巧月和巧银走。姚嬷嬷和其他人都留在府上,嬷嬷会统管后宅之事,让你在外依旧没有后顾之忧。只是,我不在,承承和岁穗,就要你这个爹爹多费心了。”
“不行。”
他一口否决,宋宝媛怔了片刻,“他们、他们怎么说也是你亲生的孩子,就不值得你多花些心思和时间吗?”
“我不是说这个。”江珂玉侧身,“你要搬回老宅,这件事不行。我答应过爹娘会照顾好你,我现在既要任职大理寺,又要看管岁穗和江承佑,你再离我这么远,我如何兼顾得到?”
“我不需要你照顾!”
“那你需要谁?”
双双愣住。
江珂玉忽然庆幸她没有回头看自己。
宋宝媛思绪混乱,决意不再回答,迈开步子,抽身逃离。
三更半夜,府门关了又开,这还是第一回。
马车停在台阶下,巧月和巧银早已等候多时。
“两位姐姐,这么晚不睡觉,这是还要去哪啊。”看门的小厮扶着腰,打着哈欠问。
巧银和巧月的神情各有各的凝重,盯着门口,都不出声。
直到瞧见熟悉的人影跑向她们,她们才有所反应,快步上前相迎,“夫人!”
宋宝媛听不见外界的杂音,一路小跑,“风尘仆仆”地钻入马车后,人还是懵的。
“夫人,你没事吧。”巧银关切问。
宋宝媛目光呆滞,半晌才摇摇头。
她的手轻颤,从袖口摸出和离书,摊开来,怔怔看向末尾那人一笔勾勒的名字。
“夫人,当真要走吗?”巧银心中不安。
宋宝媛垂下眼睫,好像刚刚一路奔来已经耗光她所有力气,所以现在说话的声音疲惫又沙哑,“走,叫车夫启程吧。”
仔细去听,还能听出哽咽。
厚重府门的影子将江珂玉的身影遮掩,他静静望着马车开始移动,久久没有出声。
站在他身侧的六安眼神飘忽,挠了挠头。见马车真动了,大着胆子打破死寂,“郎君,不留夫人吗?”
“留过了。”江珂玉的眼中逐渐失去焦点,“她就是要走。”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焦急找来的侍女大声地喊:“郎君!小姐睡着睡着突然醒了大哭,奶娘怎么都哄不好,又找不着夫人,只能请您过去一趟!”
江珂玉回过神,转身朝内院赶去。
马车里,巧月目露担忧,小心翼翼扯上宋宝媛的衣角,“夫……不,小姐,您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
巧银已然红了眼睛,“是啊,小姐,您憋在心里,奴婢也跟着难受。您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宋宝媛眉目黯然,用指腹缓慢摩挲过和离书上的名字。
听她们相劝,却勾起嘴角,扯出笑容,“纠正了错误,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哭呢。”
巧月瞬间绷不住了,眼泪簌簌往下掉,“小姐……你别这样,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吗?你喜欢郎君喜欢了这么久,怎么该是这样的结局……郎君、郎君他怎么还真签啊!他怎么这样……”
大颗的眼泪像珍珠,无声从宋宝媛的眼中垂落,打湿和离书。
在江府的后院,江珂玉抱着女儿在庭院中踱步,他的掌心安抚地拍打在女儿的背上,嘴里低喃着“岁穗不怕,岁穗不哭,爹爹在这。”
一遍又一遍地哄着。
*
回到老宅的第一夜,宋宝媛睁眼挨到了天明。尽管很疲惫,却无法安睡。
熬到第二天晌午终于撑不住了,昏昏沉沉地入睡,谁知醒来时,已经又是新的一天早上了。
晨光微煦,宋宝媛站在窗边,仰视天际。
耳边没有孩子的吵闹,格外安宁。
“小姐你醒啦!”巧银拎着扫把跑来,“出来晒太阳吧!”
巧月抱着木盆从一个方向探头,“或者出去逛逛也行!反正别闷在屋子里。”
宋宝媛左右看一眼,知道她们是怕自己继续难过。找点正经事情做,来转移注意力的确是个转换心情的好办法。
她想了想,叉起腰,“咱们不是要经营茶楼吗?”
巧银诧异,“那不是说辞吗?小姐真要自己开茶楼?”
“不好吗?”宋宝媛轻笑,“闲着也是闲着,开茶楼,听着也挺有意思的。”
“好!”巧月高声附和,还冲巧银眨眼睛。
“好好好!”巧银会意,忙表示赞同。
简单吃过早饭,宋宝媛便带着两个侍女再去东桥街的茶楼。
虽说宋家是酿酒发家,但有了根基后,还拓展了些其他生意,这间茶楼便是其一。
但或许是因为茶楼和酒楼的经营不能一概而论,所以这间茶楼一直生意惨淡。
宋宝媛上次来,主要是为了哄两个孩子,没怎么注意茶楼现状。
这回再去,可以发现,茶楼的位置很好,在闹市区,前面又是官渡河,景色宜人。
刚开始投入不小,所以茶楼本身也很大,共有三层。
巧银道:“小姐,茶楼里原来的人都遣去别的铺子了,只留下一个不愿意走的账房先生。”
宋宝媛第二次来,便是这位账房先生相迎。
“账房先生?”宋宝媛见到其人时微微惊讶,对方很年轻,眉清目秀,还是书生打扮。
“在下姓许,许评笙,见过东家。”
宋宝媛接过对方递来的账本,翻看的同时问道:“你是个秀才?怎么不读书,在这做账房。”
许评笙笑了笑,“在下有自知之明,考上秀才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那你为何还这副打扮?”巧银好奇问。
“家中母亲指望我读书,我得做做表面功夫瞒过去,不然八十老母被气着,后果不堪设想。”
巧银和巧月都被他这番话逗笑。
宋宝媛点了点头,手中这帐做得很好,又清晰又准确。
“这茶楼从前生意不好,给不了你多少工钱。你有这做账的本事,去别家不是更有前途,怎么还不愿意走?”
“还是因为家中老母。”许评笙诚实道,“我家就住茶楼后头的巷子里,这里离家近。家中只有八十老母和不足七岁的侄儿,若是有什么事儿,我也能及时赶回去。”
“原来如此。”宋宝媛放下账本,环顾一圈,视线最终还是落在许评笙身上。
此人气质谦和,言词有度,给人的印象很好。
“那你就继续留下吧,日后请多指教。”
“不敢当。”许评笙躬身行礼,“东家愿意留下我,评笙感激不尽。”
宋宝媛背过身,继续打量茶楼布局,摆了摆手,“不用拘谨,之后我要亲自做掌柜,你也不必叫我东家,就叫我……宋娘子吧。”
“是,听凭宋娘子吩咐。”
楼上楼下走了一趟,宋宝媛心中很快有了决断,“我刚瞧你字写得不错,接下来我说,你写。多写几张,写完贴外边,准备招工。”
“好。”
*
晌午过后,在大理寺内堂,江珂玉手里拿着六安偷偷揭回来的招工告示,眉头紧锁。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将告示盖在桌上,抬头看去,“你怎么又来了?”
常云柏满头问号,“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哦。”江珂玉面不改色,“忘了。”
常云柏:“……”
他正欲咒骂,却见高洛书抱着江岁穗走了进来。
江岁穗奶声奶气地打招呼,“常伯伯!”
“诶!”常云柏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夹着嗓子问:“岁穗怎么在这里呀!”
看向高洛书又饱含嫌弃,“你怎么也在这?”
高洛书翻了个白眼,“也是江珂玉叫我来的,而且我比你早来三个时辰。”
他歪着脑袋,看向江珂玉,“我说,你不会专门找我来给你带孩子的吧。”
“给你机会发挥用处。”江珂玉理所当然道,“不好吗?”
高洛书:“……”
常云柏绕着江珂玉走了一圈,目含审视,“我发现了,你最近脾气很差啊江少卿,尤其对你的好兄弟态度极其恶劣。”
“有吗?”
“有!”高洛书用语气抗议。
江珂玉不以为然,走到门口,把六安叫进来,让他抱走江岁穗。
“你刚还没回答我呢,怎么把岁穗带到大理寺来了。”
“她不习惯她娘不在,老是哭,下人搞不定,我就只能把她带在身边。”
常云柏诧异,“她娘去哪了?”
“我们和离了。”
“哦。”
等反应过来,常云柏瞪大了双眼,“什么?”
高洛书亦错愕地看了过来,下一刻,义愤填膺,“你是人吗你?你不是允诺过人家爹娘,此生唯她一人吗?这才过去多久,你就背信弃义,始乱终弃,也不怕天打雷劈啊!”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江珂玉出奇地没有反击,而是淡淡道:“她主动跟我提的和离。”
常云柏的双眼瞪得更夸张了。
高洛书一愣,抱不平的怒火霎时全消,“真的?”
“你笑什么?”常云柏扭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颇觉诡异,“幸灾乐祸啊。”
江珂玉面无表情,“既然她想,那便由她,也不算我违背诺言。但有爹娘养育之恩,她还是我妹妹,我还得关照她。”
常云柏挑眉,“你关照她,叫我们来干什么?”
“你跟我去趟东桥街。”江珂玉把桌面的告示翻了过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跑东桥街去亲自开茶楼了。她从前没怎么出过门,不擅与人交际,人又单纯,性子还软,不给人欺负吗?”
常云柏眯起了眼。
高洛书颇有兴致,主动问道:“那我呢?我也去!”
“你帮我看会儿岁穗,别让她知道我和她娘和离的事情。”江珂玉将案桌上的一袋银两丢给他,“我去去就回。”
高洛书:“……”
常云柏双手抱臂,嗤笑一声,“人家本来就是商户家的女儿,耳濡目染生意经,开间茶楼而已,用得着你操心?”
“爹娘从来只宠着她,哪跟她讲过什么生意?”江珂玉敲了敲桌面的招工告示,“她根本就是胡闹!别人招跑堂,要手脚麻利、能说会道的,她呢?招模样好看的!”
常云柏狐疑,从他面前拿起告示一观。
还真是。
江珂玉忧心忡忡,“这字迹不是她的,指不定已经给谁忽悠了。”
第25章 厨娘
少时,宋宝媛的母亲亲自教过她烹茶、点茶。
可现在再拿起茶具,已经有些生疏了。
她临窗而坐,本欲大展身手,但拿起茶叶,却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幸好巧月跑了过来,喊道:“小姐,有姑娘家拿着咱们的招工告示来了。”
宋宝媛理所当然地将所有茶具推向一边,清清嗓子,“叫进来吧。”
她扭头唤道:“许秀才,麻烦你拿纸笔来,坐我边上,做个记录。”
“是。”许评笙欣然而至。
巧月将人领进来,是个年轻的姑娘,小家碧玉,穿着干干净净的,模样甚是俊俏。
“这就是我们掌柜,宋娘子。”
小姑娘低头行了一礼,肉眼可见紧张,“见过宋娘子,我见你们招工,可以提供住所,所以想来问问,你们是否需要厨娘?”
宋宝媛笑笑,语气温柔,“倒是需要会做糕点的。”
“我最擅长的就是做糕点!”小姑娘眼前一亮,“我娘教我的。”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荷月,今年十九。”
一旁的许评笙在纸上记了记。
“十九,可嫁人了?”
荷月迟疑片刻后,摇了摇头,“我没嫁人,母亲前阵去世了,我只剩自己一个人。”
宋宝媛点点头,“那这样吧,你现在去后厨做一份你擅长的糕点,让我们尝尝。我们现在有四个人在这,若是有三个人满意,你就可以留下。”
“好!”
“巧月,你带她去后厨。”
“是。”
巧月刚带着荷月往里边走,巧银又领着两个人从前门进。
“小姐,外头人多,我按照您的要求,粗略筛了两个进来。”
宋宝媛扭头,通过窗户看向外边,果真有不少人正围着贴在门口的告示看。
巧银带进来的,是两个模样相对周正的年轻男子。
左边看着年岁长些,穿着粗布麻衣,笑得眉眼弯弯。右边是个脸部轮廓锋利些的少年郎,有双漂亮的眼睛,此刻面无表情。
这两人还没走到宋宝媛面前,就又有人跨过了茶楼的门槛。
巧银连忙去阻拦,“都说了,没有允许不能自己进……”
看清来人,她将不满和没说完的话统统都咽了回去,神情顿时一僵,“郎君?您怎么来了。”
宋宝媛蓦地一惊,抬头看向门口。
突然到来的江珂玉半只脚还在门外,反问:“我不能进来?”
巧银连忙让开路来。
宋宝媛反应慢了半拍,好一会儿才起身相迎,“你怎么来了。”
“我在附近查案,顺道过来瞧瞧。”
江珂玉后头,常云柏跟了进来。
江珂玉环顾一圈,自然地扫视过屋内三个陌生的男人,多看了一眼笑得最灿烂的,最后还是看向宋宝媛,“怎么突然亲自开茶楼,还不与我说。”
他虽语气平和,但好像在兴师问罪,宋宝媛虽不明白为何,却还是紧张,“一时兴起,左右无事。”
见他们关系不一般,许评笙在旁问道:“宋娘子,这位是?”
“他是……”宋宝媛顿了顿,“我的、兄长。”
许评笙行了一礼,有眼力见地退到边缘。
“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宋宝媛转身介绍道,“这两个,是我招工招来的,还没来得及问。”
江珂玉眉头轻蹙,“你若想好玩,开这茶楼也就罢了。可缺人手,与我说便是,怎敢轻易将底细不清的人放在身边。”
宋宝媛愣了愣,被他这话唬得没有底气,“没这么严重吧。”
见她眼中饱含不知世事的天真,江珂玉愈发忧心,视线横扫,瞥过桌面摊开的纸张,认出了上面的笔记。
“这外面的告示是你写的?”
许评笙的眼皮跳了跳,垂首应道:“是。”
“跑堂专要模样好的,倒是稀奇。”
宋宝媛抿了抿嘴,往侧目走了一步,挡在许评笙面前,“是我让他这么写的。”
江珂玉怔然,“为何?”
“因为、茶楼不是茶摊,比起解渴,更重要的品茶之风雅。”宋宝媛认真解释道,“所以,任何布置和安排都不能脱离雅的氛围,要出现在客人面前的跑堂,自然也该模样好些。”
“有道理。”常云柏冷不丁出声,被江珂玉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
宋宝媛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我的事情,就不劳兄长费心了。兄长……还是去忙更重要的事情吧。”
她从前并不如此唤他,明明都是叫哥哥的,江珂玉听到“兄长”二字,总觉得疏离,“你当真要亲自开这茶楼?”
宋宝媛微微迟疑,“不可以吗?”
江珂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抛头露面,且不说辛苦,你都不知道会遇上些什么人,碰到多少麻烦。你之前在常府连那些贵妇人都应付不了,又如何面对得了这些。”
宋宝媛怔怔望向他,那日无数的议论声猝不及防在耳边炸开。
他是在责怪她懦弱吗?
“我、不用你管!”
她忽然觉得委屈,背过身去。
“你……”江珂玉别过脸,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拗。
可见她如此,只能让步,“罢了,这茶楼你要开就开吧。”
宋宝媛根本高兴不起来。
“招工就算了,你缺什么人,我明日让六安送些知根知底的来。”
“不需要。”
宋宝媛回到桌边坐下,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已嵌入掌心,“不劳兄长费心。”
她强装镇定,“许秀才,过来坐下,我们继续。”
“是。”许评笙应了一声,淡定地走了回来,重新拿起了纸笔。
江珂玉感到不可置信,“阿媛?”
宋宝媛不理会,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狠狠掐着自己。
她抬头看向一直在干等的两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
“张烙。”江珂玉截断了他的回答。
张烙左右看了看,很是惊喜,“没想到江少卿还记得我。”
之前查户部侍郎案,从面摊主那得了线索,江珂玉查过这个人,卖豆腐的老张家儿子。
江珂玉无奈,一边问他“你爹怎么样了?”一边上前,拍拍许评笙的肩膀,示意他让开。
许评笙犹豫片刻,见掌柜的没反对,便识趣地让开了位置。
“还是老样子,起不来床。”张烙回答道。
江珂玉接了许评笙的笔,“我不可能不管你,你若是真这么执着,那就各退一步,我替你筛了人再走。”
宋宝媛不看他,也不说话。
江珂玉当她默许,继续问道:“你不是有好几份工吗?怎么还来这?”
“那些都是临时的,干完就没了,现在又得找新的。”
此人在江珂玉心里有过刺杀户部侍郎的嫌疑,大理寺的情报处也暗地里全面调查过,告知他的结果是没有问题,所以他不再多问,看向另一人。
“你呢?名字,年龄,来处。”
一直沉默的少年郎终于开口,“我叫岑舟,十七岁,是两年前从漳州逃到京城的难民。家人在逃难中失散,所以孤身一人。”
“这两年做了什么?”
“白天找家人,晚上在码头干苦力维持生计。”
江珂玉目带审视,“家人找到了吗?”
岑舟摇了摇头,“没有,所以想换个地方换份接触人多的工,继续找。”
“把手抬起来,摊开看看。”
岑舟照做,将自己满是茧子的手袒露人前。
宋宝媛看了心惊,才十七岁便有一双如此饱经风霜的手,想必吃过不少苦头。又逃难又与家人失散,当真是可怜。
江珂玉却眉目一凛,“你这手上的茧子,不像是做搬运的苦力,倒像是拿刀剑的。”
“除了码头搬运,期间也干过许多杂活,跟西街上的王屠夫也学过一阵。”
江珂玉神色冷漠,把纸上自己刚刚写下的岑舟二字划掉,“此人不能要。”
“为什么?”宋宝媛不解。
“说的话前后矛盾。”江珂玉耐心解释,“而且之前不在京城,是不是真如他所说,自己是漳州来的难民难辨真伪。”
“可是他……”
宋宝媛本欲为此人说几句话,但刚一扭头就对上江珂玉严肃的视线。
岑舟见他们不要自己,连忙辩解:“我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字都没撒谎,我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能干!而且很听话!”
知道改变不了江珂玉的判断,所以他央求的对象是宋宝媛,后者也确实心软。
“可是他……”
“可怜?”江珂玉挑眉,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宋宝媛垂下眉眼,“两年前的确有很多漳州难民来了京城,不是对得上吗?”
“江承佑撒谎都知道要挑不好戳破的说。”
“承承不会撒谎的!”
江珂玉:“……”
“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在撒谎,再说了,他也不至于大费周章伪造身份,只为了来我这当个跑堂吧。”
江珂玉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宋宝媛没觉得哪里不对,“我想留下他。”
“阿媛。”江珂玉扶额,实在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选择那么多,何必要个有风险的。天底下可怜的人数不胜……”
“小姐!”
巧月毫无预兆地从后厨蹦出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她身后,还有端着糕点的荷月。
一出来见这么多人,原本兴奋的巧月脸上一僵,“郎君怎么来了。”
“荷月?”一直坐在旁边看戏的常云柏满脸错愕,“你怎么在这?”
荷月整个人愣住。
常云柏快步朝她走近,“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待得无聊,思来想去,还是先找份工,养活自己。”
“我还养不起你了?”常云柏压低了声音,“你放心,最多半个月,我一定接你回府,给你名分。”
荷月把头埋得低低的,“其实,我没想过跟你回府,我本意不想打搅你的生活。”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已经……你已经是我的女人,我怎么可能看你在外吃苦。”
“我不苦。”荷月晃了晃脑袋,“那晚、那晚我实在走投无路,就当是我答谢你帮我摆脱那对魔鬼。之后,若我可以自力更生,我就不觉得苦。”
常云柏眉头紧锁,“你是不是在生气,气我要了你清白,还不立刻给你名分?”
“不是的!”
“不管怎么样,你先跟我回去。”
“砰!”
常云柏拽上荷月的胳膊,不小心让荷月手中装着糕点的盘子落了地。
“我不能跟你回去!”荷月意图挣脱,可力气不够。
茫然无措时,她看向了宋宝媛。
“等等!”宋宝媛一激灵,站了起来。
她虽然不清楚状况,但也瞧得出不对劲,“常主事,这是我的地方,你要带走人,也得向我分说清楚吧。”
“你问江珂玉。”常云柏懒得解释,一心只想带走荷月。
宋宝媛见人姑娘在反抗,跟着着急,“不行!你不能这样!”
离门口最近的许评笙不声不响地拦在了门口,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你让开。”
“我家掌柜说不能让。”
常云柏心中恼火,回头看向宋宝媛,“这与你无关。”
“这是我的地方,你要带走的是我的厨娘,怎么可能与我无关?”
“什么你的厨娘,她是我的人!”
宋宝媛捏起拳头,“你先松开她,不管你们什么关系,你都不能这么对她吧。”
像是跟她讲不明白道理,常云柏懒得费口舌与她掰扯,“江珂玉,你管管她啊!”
江珂玉揉了揉眉心,感到心累,回头看向满脸迷茫的宋宝媛,轻声道:“坐下吧,没事的。”
宋宝媛没动,只是睁大眼睛看了过来。
“这个漳州来的你若实在想留,就留吧。那个厨娘就算了,那个留下,肯定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宋宝媛呆滞片刻,逐渐从眼中流露看向江珂玉时,从未有过的情绪。
“这明明就是强迫,你叫我算了?”
江珂玉刹那间头脑空白。
那双看向他总是期待的眼中,此刻装满什么?
是失望吗?
第26章 挂彩
四目相对,江珂玉头一回觉得,自己或许做错了什么。
他不得不解释道:“他们关系特殊,简单来说,他们曾经、两情相悦。”
宋宝媛的眼睛是湿润的,好似有泪光在闪烁,“可你也说了,是曾经啊。”
隐约中,江珂玉感到心口刺痛,但转瞬即逝,让他无法捕捉原因。
他的思考变得迟钝,眼下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他不喜欢阿媛这么看他。
江珂玉像是妥协般别过脸。
良久,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好。”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替荷月挣脱开常云柏的拉拽,再将后者推出门去。
“你干什么?”常云柏不明所以,难掩恼火。
江珂玉沉默地拽着他离开。
走出茶楼一段距离,常云柏似忍无可忍,将他甩开,“你干什么?我要带走我的女人有什么不对,你那个前妻凭什么留我的人!”
“是人家自己不愿意跟你走。”
“要不是她多管闲事……”
“你够了!”江珂玉丝毫不惯着他,“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一个弱女子拉拉扯扯,知道的是感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案情!”
常云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你帮着别人算怎么回事!”
“那是我妹妹!”
“呵。”常云柏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冷哼道:“是!妹妹,你当然得帮着她,不然她爹不是白费心思,白养你那么多年吗?”
江珂玉愣住。
常云柏气急败坏,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不过之前还是夫人呢,变回妹妹,她爹还是白死了!”
“混账!”
“嘭!”
*
茶楼里气氛怪异,荷月无法控制地流着泪,手足无措,想要说清楚来龙去脉,却又觉得难以启齿。
她鞠了一躬,“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宋宝媛堪堪回过神来,“等等!”
荷月的脚步停在了门口。
“你和常主事到底什么关系?”
荷月紧紧攥着手心,肩膀微颤,“对不起宋娘子,我骗了你。我、我娘走了,但我还有一对兄嫂。可他们、他们为了钱,逼我嫁给一个、一个折磨死三个妻子的老头。我、我不愿意,逃了出来,可兄嫂和那老头通了气,派了好多人出来抓我。我没办法、所以我、我……我认识的、又有可能帮我的人里,只有他有本事,所以我、我自荐枕席、我……”
宋宝媛怔了怔,“好了!”
她低下头,有些懊恼自己多嘴,“不用说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
“你能去哪?”
荷月答不上来,感到羞臊又绝望。
在一旁,许评笙沉思片刻,默默往里走。
他蹲在了打碎的糕点面前,挑挑拣拣出半块完整的,吹了吹灰尘,放进嘴里。
“嗯!”他突然出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手艺还真不错!”
他有些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巧月神思一动,扭头道:“是呢小姐,我刚刚在后厨偷吃了一块,这姑娘没说假话,糕点做得可香了。”
许评笙又在地上挑拣了几块碎糕点,递向一直“看戏”的张烙和岑舟,“你们也尝尝?”
张烙接过,毫不介意地丢嘴里,点了点头,“我第一次吃这么精细的东西,还真好吃。”
岑舟沉默地吃了,跟着点点头,没说话。
“宋娘子。”许评笙笑问,“您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宋宝媛看了过来,她之前说过,四个人里有三个人对糕点满意,就将人留下。
“那、你也得先给我尝尝。”
闻言,许评笙将最完整的一块糕点剥掉了可能沾灰的外皮,然后恭敬地双手奉上,“请掌柜的品鉴。”
宋宝媛失笑,倒也没嫌弃,接过便尝了一小口。
糕点入口即化的瞬间,似曾相识的味道,让她的笑意僵在脸上。
哥哥以前从书院给她带的糕点,就是这个味道。她一直觉得很特别、很好吃,但又不好意思麻烦哥哥给她带,所以就只是一直惦记着。
想不到,竟还有再尝到的这一天,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宋宝媛的视线垂下,看向手中的糕点,缓缓道:“当真是好手艺,你若还愿意,就暂且留下吧。”
“可以吗?”荷月呆呆回头。
“自然。”
“谢谢!”荷月藏不住半分情绪,又哭又笑,“谢谢大家,谢谢宋娘子!”
*
大理寺内堂,被江岁穗插了满头花的高洛书,在见到江珂玉回来的那一刻,如临大赦。
“你终于……”高洛书顿住,以为眼花,擦了擦眼睛,“你给谁打了?”
“爹爹你怎么了?”江岁穗急忙跑过去。
江珂玉抱起女儿,笑着道:“爹爹没怎么,只是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我给爹爹呼呼!”江岁穗撅起嘴,对着爹爹的眼角吹气。
高洛书嗤笑一声,谁摔跤能摔成这样,左眼眼角乌青,嘴角还泛紫。
不过,他也没在孩子面前拆穿。
终于挨到傍晚回家的时候,还在马车上,江岁穗就窝在爹爹怀里睡着了。
快憋死了的高洛书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被谁打了?”
江珂玉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只冷漠地吐出四个字——“还能有谁。”
“常云柏?”高洛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见江珂玉没反驳,便知自己猜对了,“为什么呀!”
江珂玉捂上了女儿的耳朵,一字一顿回答道:“他、嘴、贱。”
“噗!”高洛书没忍住,笑出声来。
怕把江岁穗吵醒,连忙捂住了嘴。
虽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想到他俩打架就很好笑。
他抿着嘴,忍了好一会儿再开口问:“你妹妹那怎么样了?”
说到此事,江珂玉愈发头疼,“她根本就不听我的。”
跟被人下了蛊似的。
高洛书表示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那怎么办?”
江珂玉沉默,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高洛书咽了口唾沫,“你就别管了,反正你也不是心甘情愿娶她的,和离了不正好,随她去呗。”
说得简单,江珂玉闷哼一声。
他娶阿媛的时候,确实无甚感情,只是为了报恩。
但事已至此,即便不是妻子,也是妹妹,更是他孩子的母亲,他怎么可能不操心。
“你要实在不放心,不如……”高洛书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她不是招工吗?我去,看告示写着包吃包住,正好解决我的问题。我替你照顾……啊不,看着她,也解决了你的问题。”
江珂玉忽而抬眼,面无表情又目光深邃。
高洛书被他盯得心里发毛。
“你?”
“昂。”
江珂玉感到眼角钝痛,眨了眨眼。
他这个样子,已经不方便出现在阿媛眼前了。
“你能混得进去再说吧。”
高洛书眼皮一掀,心跳骤然加快,蓦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回到江府,为了不把女儿吵醒,江珂玉下马车时小心翼翼。
只是他刚出现,家门口就传来一声清脆的“二哥!”
江珂玉一惊,连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跑过来迎接的盛绮音这才看到睡着的江岁穗,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再开口时压低了声音,但藏不住担忧,“二哥你这是怎么了?”
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脸上挂彩,倒是不影响美貌。
江珂玉没耐心再解释一遍,只问道:“你怎么在这?”
“不是你说的,上回的事,我来给宋姐姐,还有承承赔礼道歉。”
盛绮音抬手,给他看自己带来的礼物,“但是你家门房说,宋姐姐不在。我想肯定是她还在生气,所以不想见我。那我就等着,以表诚意。”
“她确实不在,你回去吧。”
盛绮音诧异,“怎么会,她去哪了?”
“我今日没时间招待你,你先回去吧。”江珂玉说着,径直抱着女儿回府。
盛绮音小碎步跟上,却被门房拦了下来。
“二哥!”
“算了吧。”高洛书从马车的窗户上探头,“他今日心情可差了,你就别去触霉头了。”
盛绮音回头,“三哥?你怎么也在这?二哥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高洛书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啊!”
*
围在茶楼门口的人渐渐散去,招工告示也都撕了去。茶楼里的大家忙忙碌碌,重新布局后,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的打扫着。
宋宝媛站在茶楼的最中央,一会儿盯着脚下发呆,一会儿瞥向擦桌子的荷月,一会儿又看向扫地的岑舟……
许评笙从洒扫的众人间穿过,来到她面前,递上今日招工记录,“我重新誊写了一遍,请宋娘子过目。”
宋宝媛只是草草扫了一眼,便还给了他,还漫不经心地夸赞道:“很好。”
见她似乎情绪低落,许评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声问:“宋娘子可是在为今日之事乃至往后忧心?”
“我……”宋宝媛眸光微滞,“从前竟不知,这世上有人想安定,会如此艰辛。”
有亲人重病,为生活奔波者;有至亲离散,遍寻不得者;有卖身求生,无家可归者……
相比之下,她整日为那既定的错误黯然神伤,显得有些过分矫情了。
宋宝媛摇了摇头,“我是在想,这张台子,是留给说书的,还是唱曲的。”
许评笙敛目,笑了笑,“宋娘子既然决定茶楼的主题是雅,自然该请乐师坐镇。”
“嗯。”宋宝媛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要找镇得住场子的乐师,怕是没有招跑堂容易。”
许评笙盯着脚下,像是在思考。
“乐师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宋娘子愿不愿意请。”
宋宝媛侧目,正逢她的账房先生抬头。
此人眼中总含笑意,给人以处变不惊的踏实感。
“谁?”
“小姐!”
不等许评笙回答,拎着扫把的巧月从门外跑进来,“又有人来问,咱们还要不要跑堂。”
宋宝媛不解,“你没告诉他,招工时间已经过了吗?”
“我说了,但……”巧月睁着无辜的眼睛,“这个人有些特别。”
她刚说完,高洛书便弯着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灿烂一笑。
宋宝媛:“?”
第27章 荒谬
“高公子?”宋宝媛走下台,面带疑惑。
高洛书跨过门槛,躬身行了大礼。
宋宝媛连忙欠身回礼,“高公子怎么会来?”
“听说这里招跑堂,所以我来试试。”
宋宝媛不解,“高公子可是御史家的公子。”
许是离家出走有段时日了,上次见面他身上还有几件配饰,现在已经全没了,估计是拿去当了,所以朴素了很多。
但即便如此,从他的举手投足的自信间,依旧不难看出,这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高洛书叹了口气,“即便亲爹是御史大人,被赶出家门,花光积蓄,也还是得找份活计。不然不仅会把自己饿死,还会把别人笑死。”
宋宝媛哑然失笑。
“不过我刚刚听那位姑娘说,招工时间已经结束了,看来是我来晚了。”高洛书佯装气恼,“都怪江珂玉,自己在外头乱晃,把孩子丢给我。我替他带了一下午的女儿,结果就没赶上。”
宋宝媛愣了愣,“岁穗?”
“是啊。”高洛书笑道,“我能找来这里,还是小岁穗帮的忙呢。她说她娘亲可厉害了,在这里开了超级大的铺子。她人小鬼大,还反过来给我出主意,说高叔叔要是快饿死了,就去找我娘亲!我娘亲又漂亮又善良,肯定会收留你的!”
他学着江岁穗的幼稚语气,言语间俏皮得很。
宋宝媛被他三两句话,就勾起了对女儿的想念。
“辛苦高公子照顾岁穗了,高公子若不嫌弃,可以暂住在此。”
“那就多谢宋娘子了!”高洛书笑得毫无心眼,“宋娘子放心,我没那么娇贵,也绝不白吃白住。您尽管吩咐,我随叫随到!”
宋宝媛笑着颔首,只当是场面话,她哪敢吩咐御史家的小公子,何况……还是哥哥的至交好友。
一旁的许评笙挑了挑眉,没有言语,自顾自地摇摇头。
宋宝媛回过头,继续没说完的事情,问他道:“你刚刚想说的乐师人选,是谁?”
许评笙回过神,笑着回答:“瑶坊的琴师,卿泽公子。我之前有幸去过一回瑶坊,洽闻卿泽公子为琉安郡主抚琴,余音绕梁,甚是难忘。”
“卿泽公子?”宋宝媛轻声重复,她久居内院,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但能为郡主抚琴,定是有些本事,她心中如此猜测,一扭头,见到了高洛书不自然的神态。
“高公子也知道这个人?”
高洛书诚实地点了点头,“瑶坊的人嘛,我都……”
他匆忙刹住嘴。
“都、不怎么熟,但这位卿泽公子名声响亮,想不知道都难。”
宋宝媛微微讶异,“琴艺竟高超至此,人尽皆知吗?”
“额。”高洛书停顿片刻,“其实……跟琴艺无关,是他这个人……”
他双手往外翻着比划,“容貌惊为天人,虽为男儿身,却天生媚骨。比之东瑶坊的花魁,还要美上三分。”
这么夸张,宋宝媛心生质疑。
高洛书试探问:“宋娘子找这个人做什么?”
“想为茶楼添个镇得住场的乐师。”
“那这个人,恐怕不太合适吧。”高洛书直言道,“每年都有许多人想为他赎身,其中不乏王公贵戚,但都被他拒绝了。”
宋宝媛闻言看向许评笙,“照这么说,问题不该是我愿不愿意请他,而是请不请得到他。”
许评笙笑着,不置可否。
只是说:“每个月初九,琉安郡主都会亲至瑶坊,只为听卿泽公子一曲。每每这日到瑶坊的人,都会沾郡主的光,得见卿泽公子。这日正好初九,宋娘子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宋宝媛眨了眨眼,说不好奇是假的。
什么样的脸会惊为天人,比哥哥还好看吗?
听到许评笙提议,高洛书眯起了眼,语含迟疑,“宋娘子去那种地方,不合适吧。”
宋宝媛抬起干净的眼睛,“哪种地方?瑶坊,不是乐坊吗?我为何不能去?”
她左右问询,素不相识的两个男人,默契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
瑶坊是整个京城最大的乐坊,一进门就出现两条廊道,将其划分为东瑶坊和西瑶坊。
东瑶坊占地是西瑶坊的三倍大,更为宽阔,容纳的客人也更多,且几乎都是男客。
西瑶坊虽面积不大,但有庭院式的布局,纵观小桥流水,极为精巧。
入夜,廊桥上挤满了人,多为女子。
众人竞相朝湖心亭张望,议论纷纷。
宋宝媛也学着大家的样子,伸长脖子,但什么也没瞧见。
但她却被别人瞧见了。
静坐在茶台上的琉安百无聊赖,扫视过乌泱泱的人群,一眼便瞧见了宋宝媛。
最重要的,她旁边那人也很眼熟,不是经常参她的那位御史大人家的宝贝公子吗?
这两个人怎么会出现在一块,还是在这种场合。
琉安脸上倏忽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她往身侧招了招手,候着的侍女立刻上前,听她耳语了几句。
侍女得令后便挤入人群,一顿折腾后,终于到了宋宝媛眼前。
“宋夫人,高公子,我们郡主请二位过去喝一杯茶。”
宋宝媛记得这个小丫头,上次在曲水山庄,就是这丫头邀她去跟郡主下棋。
郡主相邀,依然无法拒绝。
只不过同行的还多了一个人,便是许评笙。
“见过琉安郡主。”
琉安笑意盈盈,“又见面了。”
她拍拍身侧的位置,“过来坐啊宋夫人,顺便跟我讲讲,你为什么会和你夫君的、好朋友!出现在这里?”
她的求知若渴里,带着毫不遮掩的不怀好意。
宋宝媛无奈,“此事说来话长,但还请郡主莫要误会。我并非与高公子单独前来,还有我的账房先生跟随。”
她说完,许评笙在旁躬身行礼。
琉安看了啧啧称奇,“不是吧,你都独自占有江少卿那样的美男子了,还左一个高公子,右一个账房先生。不仅如此,还来凑卿泽公子的热闹,你未免有点太不知足了!”
宋宝媛:“……”
话里全是误会,她都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的好。
“郡主当真是误会了,他们两个……算是我茶楼的伙计。听闻卿泽公子琴艺高超,所以我们慕名而来。”
琉安一个字都不信,“得了吧,为琴而来,还是为人而来,你自己心里清楚。反正我是没见过,专门为听琴来这的人。”
宋宝媛辩驳的话还没出口,又听到她问:“江少卿心这么大吗?居然让你和两个男人同行,还到这来。”
琉安满满的不解。
宋宝媛低头,干巴巴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昂?”琉安睁大了眼睛,怔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更是夸张。
她左右看看,为寻求证实问:“我没听错吧,她说和离了?”
两边的侍女急忙给她回应,“郡主您没听错。”
“为什么呀?”
这实在令琉安匪夷所思,“有他那张脸在,你有什么是不能忍的吗?”
宋宝媛:“……”
她现在相信,这个今晚还没露面的卿泽公子长得一定很好看了。
“我……”
“待会儿说!待会儿细说!”
琉安伸手用力拉拽,宋宝媛一个踉跄坐到了她身边。
宋宝媛茫然抬头,看到披发在肩,面纱遮面的男子正抱琴往这走来,他身着宽袖白衣,气质娴雅,若非身量突出,乍一看真像个女子。
卿泽前来,不言不语,在茶台前行了一礼,又转身往湖心亭走去。
“等等!”琉安喊道,“你今日怎么又见外地带起面纱来了?”
“回郡主,奴今日吃错了东西,脸上起了疹子,不便露脸,还望郡主赎罪。”
他的声音倒不像他的长相般阴柔,宋宝媛小心将他眉眼打量,只觉得他眼神空洞,倒也不认为,他的容貌,会有传言中那么夸张。
琉安满脸怀疑,但没追问,“那这样的话,今日这琴,你就在我面前抚吧。”
“郡主……”
“你左不愿意右不愿意,我已经很容忍你了。这点要求你都要拒绝,本郡主真的要生气了。”琉安骤然冷了脸。
卿泽垂目,“是,奴听郡主的。”
得他恭顺之言,琉安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她挥手示意,侍女便为卿泽公子搬来桌椅。
卿泽款款落座,眼中只有自己的琴。
“郡主想听什么?”
琉安大方道:“随你心意便好。”
卿泽不再多言,拨弄琴弦,毫无预兆地,让琴声响起。
寄情于琴,宋宝媛微微讶异,如果说,这位卿泽公子本人给她的印象,是空洞又没有灵魂的,那他的琴声,则恰恰相反。
一曲哀愁,不知向何人可诉说,只能寄希望于让琴声替他哭诉,替他寻个有缘人。
一曲终了,廊桥传来热烈的欢呼。
宋宝媛霎时不知所措,以为自己会错了琴意。
“真好看。”琉安低喃着感叹,瞥了旁边的人一眼,“你觉得,他比之你夫君如何?”
“不一样。”宋宝媛不假思索道,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如何比较。
琉安嗤笑一声,“你还真来听琴的啊,那琴如何?”
“琴声,的确是妙。”宋宝媛如实道。
来都来了,何不争取一下。
“若能请卿泽公子的琴声坐镇,那日后茶楼的生意定不用愁。”
“你想得倒美。”琉安鄙夷道,“我都请不动他,你还想请他去给你招揽生意?”
似乎为了证实自己所言,她扭头问:“你愿意跟她去吗?”
卿泽低着头,依旧语气淡淡,“奴的脸伤了,恐怕要辜负姑娘美意。”
宋宝媛不以为然道:“遮了脸又不妨碍你抚琴,你若是害怕别人看见,我可以将台子遮起来,甚至不让人知道里面是你。”
卿泽似乎愣住,缓缓抬眼,“姑娘只要我去抚琴?”
宋宝媛被他这话问懵了,见左右都看向她,澄澈的双眼中尽是茫然。
“不、不然呢?”
琉安嘴角抽搐,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吗?
她不禁感叹,“吃过好的就是不一样。”
宋宝媛:“?”
*
江府,亲眼看着两个孩子睡下后,江珂玉耳边终于清静了下来。
回到书房,坐到案桌前,他闭上眼睛,揉着自己的眉心。
听到阿启回来的动静,他随口问道:“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总是暗中行事的阿启难得出声,“夫人去了瑶坊。”
江珂玉整个人顿住,“什么?”
近不了身,阿启所得的消息,一半是自己看到的,一半是跟各种各样的人打听出来的。
“夫人去了瑶坊,好像要给一个小倌赎身。”
江珂玉蓦然睁眼,眸光呆滞,久久没有反应。
忽地,他往后仰躺,嗤笑一声。
“开什么玩笑?”
太荒谬了。
第28章 敷衍
新的一天,茶楼的门依旧是半开着,乒乒乓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从门口过路的人忍不住歪头去瞧,都只能看到挂着梯子忙活的木匠。
宋宝媛坐在窗边,手里拿着笔,在纸上画着弯曲的线条。
巧月和巧银结伴上前来,眼里闪着兴奋,好奇问:“小姐,卿泽公子真要来咱们这当乐师?他长得真像传说中一样惊为天人,比咱们郎君还好看吗?”
宋宝媛诚实地摇了摇头,“没瞧见,他带面纱呢。”
又强调道:“而且人家也没有确定要来,只说来试一试。所以你们好好准备,当日千万办事靠谱些,好把人留下。”
“我们自然是靠谱的!”
“那你们还不赶紧去帮忙?”
巧月吐了吐舌头,拉着巧银离开。
她们走开后,许评笙又上前来,“宋娘子,木匠师傅已经在照您的吩咐钉钉子了。”
宋宝媛点了点,招手让他走近些,“你过来瞧瞧,昨晚我想了一夜,既然卿泽公子不想让别人看到他,那我们就把台子遮上。除开木雕屏那一面,还有三面,一面挂画,一面挂书法,留下正面挂灯谜,对子或者诗的上半首。”
“正面每日更换,若是有人能答上灯谜或者对上对子,就可免了茶水钱。除此之外,若有人想出谜出题,我们也可替人挂上,你觉得如何?”
许评笙细细思索,颇觉可行。
“没想到,宋娘子是这么有想法的人。”
宋宝媛轻笑,“莫非我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
许评笙笑而不语。
没听到他的回答,宋宝媛狐疑抬头,“你真这么想的?”
“宋娘子想听实话吗?”
宋宝媛放下了手中的笔,神色认真,“你说。”
许评笙莫名后退了半步,“其实见宋娘子第一面,我便觉得宋娘子是个聪慧机敏之人。不过……后来您兄长来了一趟,您突然就变得没有主见了,说起话来也不自信了许多。以至于,让我怀疑最初的判断。不过今日,您倒是又变回去了。”
宋宝媛怔然。
“还是跟着今日这样的掌柜,让我觉得日子有盼头些。”
许评笙这话本是逗她笑的,结果她不仅没笑,还好像呆住了。
许评笙连忙清清嗓子,转移话题,“话说,卿泽公子还没应允当咱们的乐师,宋娘子变这样大张旗鼓地做准备,不怕浪费了吗?”
宋宝媛回过神来。
“无妨,换个乐师,我们照样可以实现这个想法。”
她笑了笑,“再说了,照琉安郡主所说,这些年,不管谁邀卿泽公子上门抚琴,他都没有离开过瑶坊。可昨日,他竟答应来我们茶楼试试,实在是受宠若惊。既然他独独给了我们机会,我自然也要诚心以待。”
许评笙颔首。
“不过话说回来,昨夜你也在场,你觉得,他为何会答应我呢?”
“或许因为……”许评笙顿了顿,状若思考,“他也觉得,跟着您这样的掌柜,日子更有盼头吧。”
宋宝媛一愣,蓦然笑了。
“许秀才是我见过的读书人里,说话最中听的。”
许评笙微微睁大眼睛,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那、这会让我涨工钱吗?”
“不会。”
许评笙顿时收敛了笑容。
而宋宝媛的笑意更甚,“但若事情办得好,大家努力把卿泽公子留下了,那定有奖赏。”
“好嘞!”许评笙扬声,“我这就去督促大家!”
他转身后东张西望,像是在为了涨工钱积极地找活干,再次把宋宝媛逗笑。
与此同时,岑舟端着茶水从眼前经过,应当是去送给木匠师傅。
待他折回,宋宝媛忙将他叫住。
“岑舟。”宋宝媛伸手向自己袖口,摸出一个小罐子,“这个你拿着。”
岑舟愣愣地接过。
“昨日瞧你的手,说是老人家都不为过。你还年轻,应该护理一番才是。”
宋宝媛细心叮嘱:“这是擦手的,你晚上用它抹了手再睡,过半个月应该就会有效果。”
清新的香膏味从小罐子的缝隙间流出,岑舟低着头,指腹摸索着罐子。
他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才出嘴里蹦出两个生硬的“谢”字。
“不客气,去忙吧。”
“好。”
门口迈进一条小短腿,许评笙第一个瞧见,上前问:“小朋友,你来这做什么?”
“我找我娘。”
宋宝媛闻声诧异,立马抬头看去,“承承?”
“娘!”
江承佑眼睛一亮,冲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扑进娘亲怀里。
宋宝媛紧紧搂着他,摸摸他的脑袋,又摸摸他的脸,从上到下将他检查一遍。
“承承怎么好像瘦了?”
“才没有呢!”江承佑高声反驳,“我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眼中的怜爱快要溢出来,宋宝媛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你怎么会来这里?一个人吗?”
她刚问完,六安就走进了茶楼,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要去郑伯伯家上私塾。”
“私塾?”
宋宝媛诧异地看向六安。
六安立马解释道:“小少爷说的是大理寺的郑大人,他家开了私塾,从今天开始,小少爷就去那里上学。从府里去郑大人家,会路过这里,小少爷想念您,就中途停了马车跑过来。”
宋宝媛心中不解,“让他上私塾,是兄长的决定?”
“郎君说,私塾里有和小少爷同龄的孩子,可以做玩伴。”
宋宝媛垂眸,再次抚过儿子的脸,难掩心疼,“你来找娘亲,你爹爹知道吗?”
江承佑点了点头,“爹爹知道,他还让我把一个东西给你。”
他说着,转身跑向六安,要了个信封过来。
宋宝媛接过,打开来,看着上面的内容,神色晦暗不明。
“娘,你什么时候可以忙完回家?妹妹也想你了。”江承佑拽着她的衣角,撒娇问。
宋宝媛连忙换上温柔的表情,迟疑片刻,才回答道:“今天,等承承上完课回来,娘亲和你一起回家。”
“好!”
*
傍晚,江府的门房瞧见来人,叹了口气。
“盛姑娘,小的都跟您说了,咱们郎君不见客。”
男子打扮的盛绮音很是气恼,“你都没有去通传!”
“不必通传,郎君此前已经吩咐了,谁来了他都不见。”
“你去跟他说是我来了,还给他带了糕点和伤药,他定会见我的!”
门房底气十足,“既然郎君吩咐了,别说是您,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招待!”
“你……”盛绮音脸色难看,“你个不知变通的,待之后我见了二哥,定叫他将你发卖了去!”
谁料门房不仅没害怕,还更强硬了,“盛姑娘慢走!”
盛绮音气得跺了跺脚,又没法,只好转身离去,却见送自己来的马车旁,停了另一辆马车。
许久不见的宋宝媛走了下来,还牵着儿子。
盛绮音快步走近,在她发现自己时,立刻顿住脚步。
“盛姑娘怎么在这?”
宋宝媛没想到会碰上她,心情更加沉闷。
“听三哥说,你和二哥已经和离了。”
宋宝媛瞳孔一震,余光瞥了一眼儿子,不敢再多言。
盛绮音轻哼一声,“既然已经和离,我来我二哥家做什么,应该不需要向你说明。”
她说完,扭头走向旁边的马车。
像是出了口气,脚步松快了些。
“娘。”江承佑仰起小脸,“和离是什么?”
宋宝媛顿时紧张,“和离就是……就是分离,娘和爹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不能总见面。”
江承佑似懂非懂。
“走了,先回家。”宋宝媛急忙转移他的注意。
远远见到她回来,门房忙跑出来相迎。
盛绮音掀开车帘,见那门房变得如此谄媚,刚好一点的心情又变差了。
庭院中,江岁穗坐在石桌上,和坐在石凳上的爹爹面对面。
她手里拿着药膏,小心翼翼用手指扣下来,再抹到爹爹的眼角上。
下人突然来报,“夫人和小少爷回来了!”
江珂玉睁开眼,“夫人回来了?”
“是。”
“娘终于回来啦!”江岁穗兴奋地晃起了腿。
江珂玉拿起桌上的镜子,看了看眼角和嘴角都青紫的自己,心中懊恼。
“那个,岁穗。”他站起来,“爹爹有事回书房一趟,你待会儿不要告诉娘亲,爹爹摔跤的事情,知道吗?”
江岁穗眨着困惑的大眼睛,“为什么?”
“明天爹爹带你去买糖葫芦。”
“好!”
江珂玉将女儿从桌上抱下后,匆忙往书房去。
宋宝媛来时,只在院子里瞧见江岁穗一个人。
“娘你回来啦!”
江岁穗捣腾着两条腿,飞快地跑向娘亲。
宋宝媛将女儿抱起,掂了掂份量,又亲了亲她可爱的脸,“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爹爹呢?”
“爹爹有事去忙了,他让我一个人玩。”
宋宝媛心中一沉。
儿子送私塾,女儿不是交给别人就是丢她一个人,自己说忙,却还能见盛姑娘。
会不会……有些过分了。
书房中,江珂玉正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药。
听到敲门声,先是愣住。
“谁?”
“兄长,是我。”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以为两个孩子那么久没见她,定会将她缠得脱不开身,没料到她会来寻自己。
“进来吧。”
江珂玉说完,忙将药膏藏进堆在桌上的书卷中,自己转身面对书柜,寻找着什么。
宋宝媛推门而入,只见他的背影。
“咳。”江珂玉随便拿了本书放在手里翻阅,“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都没提前告诉我一声。”
宋宝媛等待良久,都不见他面对自己。
“知道了,下次,我定会提前征得兄长同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珂玉完全不明白,她怎就能这么理解,“这本就是你家,你想回来就回来,无需任何人同意。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毕竟今日天都快黑了。”
宋宝媛盯着他不紧不慢翻页书卷的手。
盛姑娘来的时候,他肯定不会这样敷衍对待吧。
“你很忙吗?”
江珂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最近又接手了两个案子。”
宋宝媛沉默。
江珂玉瞧不见她的表情,又听不到她的声音,心里没底。
“你来找我有事吗?”
有,宋宝媛心道。
想问他为什么要把承承安排进离家那么远的私塾。
想问他为什么忍心把那么小的岁穗丢开。
想问他既然忙,为什么有时间见别的女人,却不关心自己的孩子。
可面对这么冷漠的背影和敷衍的态度,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
或者说,不用问,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宋宝媛感到委屈至极,眼睛也酸涩。
半晌,她从袖中抽出今日承承给她的信封,“兄长为何让承承把这个给我。”
“你看了?”
宋宝媛向前一步,将信封放在了案桌上,“看了,但不明白兄长的意思。”
信中写的,是卿泽公子的底细。
此人十岁便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一个富商的夫人,被富商的夫人调.教到十五岁时,富商发现了他们的奸情,又转手把他卖进了青楼。
十七岁时,被素以荒淫为名的章阳长公主赎身,做了面首。
两年后长公主猝死,又被进京祝寿的濡阳王强行掳走,带离了京城。
过了五年,中途转手不知多少人,他又回了京城,成了瑶坊的卿泽公子。
今年二十七岁,仍有不少达官贵人想要将其占为己有。
但他已经不怕死了。
宋宝媛现在知道,他那双眼睛为何空洞。
“不管你为何要和他扯上关系,他这个人都太过复杂,不是你该接触的。”
宋宝媛垂首。
苦笑。
没准是这间房子风水不对她,所以每次站在这里,她都想哭。
宋宝媛许久才出声,“既然兄长那么忙,我就不打扰了。”
没等来她的应承,反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江珂玉捏皱了手中纸张,“你该不是真要给他赎身?”
宋宝媛的脚步倏忽定住,眸光闪烁的同时,指甲嵌入了掌心。
她说:“是。”
江珂玉不可置信地回头,已然不见她的身影。
“砰!”
手中书卷,被他重重拍在桌上。
第29章 弃妇
挨到晚上,宋宝媛耐心地把两个孩子哄睡后,直接离了府。
六安小跑进书房,第一时间来报,“郎君,夫人走了。”
“走了?”江珂玉盖上手中卷宗,面上不满,“你们没有留她吗?”
“留了!”六安忙道,“姚嬷嬷、小的我、甚至看门的小九都开口求夫人留下了!但是……咱们的话能管什么用,夫人都拒绝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越来越像嘀咕,“夫人回来,郎君您没迎接就算了。夫人要走,别说留了,您都不亲自送一送,这真的好吗?”
江珂玉气恼,“我这个样子怎么出面?”
六安偷瞄他一眼,“郎君您生得好,就算这样,也不难看。让夫人瞧了,指定会心疼您呢。再让夫人知道,您是为了她才被打的,没准都不用说,夫人自己就留下了。”
江珂玉心烦意乱,手指按了按眉心,“夫人走的时候,有留什么话吗?”
“有。”六安差点忘了,“夫人说,郎君您要是忙得脱不开身,可以让小小姐跟小少爷早上一起去私塾,中途她会接走小小姐。等小少爷下了私塾,再让小小姐跟着一起回来。”
“没了?”
“没了。”
江珂玉拧起眉头,若有所思,“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岁穗了?还是体谅我没时间。又或者……是嫌我照顾不好岁穗?”
六安挑了挑眉,干巴巴道:“小的不知道。”
“那你出去!”
“哦。”
六安轻手轻脚退出书房,还带上了门。
晚风轻拂,从江府回老宅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宋宝媛想起了和离那日。
也是从这条路穿过,那时她泪眼模糊,看不清车外半点风景。
“停下。”
车夫不明所以,但还是拉起缰绳,停了下来。
河边的风凉意更甚,吹得人心静,宋宝媛决定独自走走,所以下了马车。
沿着官渡河,她走在岸边,青丝与裙摆乘风后扬,步伐缓慢。
她忽地顿住脚步,眼前出现了似曾相识的身影。
前头码头工正在搬运,十几个人扛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但看起来很重,因为每个人在货物上肩的瞬间就弯下了腰。
宋宝媛怔怔看着,他们在岸边台阶上来来回回地走。
其中年轻的身影,有一个是张烙。
她知道张烙会在茶楼的事情忙完后,去做另一份工,但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载着货物的船源源不断过来,今夜要搬完,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
亥时三刻。
“呼!”
搬完所有货物的张烙长舒一口气。
“走了!”他同身后坐在台阶上休息的众人甩了甩手。
他一边走,一边扭着脖子,锤着肩膀。
走进面摊,他大马金刀地坐下,还没说话,面摊主就送上了一碗份量多过平常客人的面。
“谢谢叔。”
面摊主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吃完早点回去休息。”
“嗯。”张烙拿起筷子搅了搅,闲聊问:“叔你今天生意好吗?”
“就这样吧,哪有什么好不好的。”面摊主擦着桌子,“反正每天,等你吃上了,我就收摊。”
张烙笑了笑,夹起一筷子面,囫囵进嘴。
马车徐徐从旁经过。
*
清晨,还未营业的茶楼只是开门敞风,宋宝媛一出门,就迎面撞见了来上工的张烙。
“宋娘子早!”
宋宝媛看向笑容满面的他,愣了片刻,“我不是说了,还没接待客人的时候事少,可以来晚些,你怎来这么早。”
“前阵孙屠夫伤了手,所以我替他砍肉,今早肉卖得快,所以我就早点过来了。”
张烙无害的笑容中夹杂着些许得意,“孙屠夫还夸我手脚利落,没丢他的脸。”
宋宝媛不自觉被他感染好心情,但心中藏不住诧异,“每日这样辛苦,你怎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张烙耸了耸肩,“我是有活干活的粗人,平生只懂三个道理。”
他掰着手指头,“有仇报仇、知恩图报、知足常乐。”
他一边说一边往茶楼里走,“期待少一点,没事别胡思乱想,有事多往好的方面的看,自然就可以每天笑哈哈啦!”
他像是随口一说,说完就走了,宋宝媛却在原地呆了许久。
直到身后传来兴奋的呼喊,“宋娘子!”
宋宝媛回头,只见高洛书朝她奔来,“吃早点了!”
他展示手里的碟子,上面不知是包子还是馒头,长得奇形怪状的。
“好看吗?”他满含期待地问。
宋宝媛沉默良久。
“这是我今早跟荷月姑娘学的,专门给你做的星星包子,和月亮馒头。”
宋宝媛:“……”
她诧异抬眼,“高公子做这个干什么?”
“自然是彰显我的用处啊。”高洛书兴致勃勃,“你尝尝吧!”
“高公子不用做这些。”
“什么高公子?”高洛书往后摊手,“我和他们一样,现在是你的伙计,你为何独独和我这么生疏?你就该怎么叫他们,就怎么叫我。”
宋宝媛神色为难,“高……”
高洛书心生质疑,表情僵住,“你该不是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当然不是!”
“那我去了姓,叫什么?”
“洛书。”
“诶!”
刹那间,宋宝媛愣住,睁大了眼睛。
高洛书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她这么看自己,又感到脸庞燥热。
他别过脸,摸了摸自己不知何时红透了耳朵,“我还跟荷月学做了米糕,我拿给你尝尝。”
他说完,往后厨跑去。
宋宝媛眸光呆滞,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好半晌,她才想起自己出门是干嘛来了。
她看向承承昨日来的方向,翘首以盼。
等了半刻钟,瞧见江府的马车,她立刻回茶楼去取了食盒。
再出来时,马车刚好停在了茶楼门口。
江承佑灵活地跳出,声音高亢,“娘!”
宋宝媛蹲下身迎接,抱他满怀,但不见再有人从马车上下来。
她问:“妹妹没和你一起来吗?”
不等江承佑回答,送江承佑而来的六安先说道:“怕夫人您忙茶楼的事情看不过来,所以郎君把小小姐带去大理寺了。”
“这样啊。”宋宝媛颔首,腾出手将食盒递过去,叮嘱江承佑道:“给你做了好吃的零嘴,你带去私塾,要和小伙伴分享,知道了吗?”
“知道。”江承佑乖巧道。
宋宝媛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那快去吧。”
“娘亲再见!”
江承佑一步三回头。
宋宝媛目送他离开,直到马车行过拐角。
她打算回去时,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两人衣着朴素,看着像对夫妻,堵在了茶楼门口。
“二位。”宋宝媛绕到他们面前,“有事吗?”
男子朝她咧嘴一笑,“姑娘,这是茶楼吧。”
“是。”
“那这里头,是不是有个叫周荷月的丫头?”
宋宝媛霎时生了警惕,后退半步,“二位是?”
“我是她哥。”男子面上和善,指着身边的女人道,“这是她嫂子,我们啊,主要是来看看她。”
“看看她?”
“是啊,不管之前有过什么误会,我们俩都只有她一个妹子,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宋宝媛状若沉思。
“见一面就走!”男子强调道,“不打搅你们做生意!”
宋宝媛再三犹豫,还是应了,“你们在这稍等。”
“好好好!”
宋宝媛进屋先瞧见了擦柱子的张烙,喊他道:“你先别忙了,去趟后厨找到荷月,说她兄嫂来了,问她见不见。”
张烙当即撂下抹布。
“等等。”宋宝媛想了想,又道,“她要是见,你就跟在后头。要是有什么事,你也好有个照应。”
“好!”
见张烙去了,宋宝媛便没再管。
坐到窗边,又在桌上见着了“星星”和“月亮”。
……这高公子,一直这么令人摸不着头脑吗?
*
因家中侄儿今早头疼,许评笙带他去看了趟大夫,所以来茶楼晚了些。
他远远就瞧见茶楼门口站了三个人,但他只认得出荷月一个。
还没走近,又见其中男子拽上了荷月的胳膊,和她拉扯。因她反抗,眼生的女人拽上了她另一条胳膊。她抵抗不了两个人的力量,被拽动了脚步。
许评笙连忙跑过去,“你们谁啊?”
荷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出声便是哭腔,“许秀才救救我,别让他们把我带走!”
张烙反而晚来一步,“松手啊!你们干什么呢?当街抢人啊!”
“我是她哥,我要带我自己妹子走,关你们什么事?”
叫嚣的男子力气不小,一把就把纤弱的许评笙推开。
女人上前阻拦张烙插手,“你敢碰我?我叫非礼了!”
“你……”张烙顿时手足无措,涨红了脸。
男子蛮力拉走荷月,许评笙再上前,直接被他推到在地,还踹了一脚。
“许秀才!”张烙一惊,忙不迭推开眼前的女人。
女人立马就炸了,顺势往地上一趟,扬声大喊:“非礼了!打人了!大家快来看啊!”
这动静引来无数看热闹的人,宋宝媛自然也听见了。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他们伙计打人了!大家快来看啊!掌柜的要赔钱啊!”
宋宝媛循声走去,沉默的岑舟和不明所以的高洛书一左一右跟着她。
“叫唤什么?”高洛书率先出声,替宋宝媛挤开人群。
宋宝媛一眼就看到了额头冒血的许评笙。
“大家评评理,这是我妹子,谁家姑娘这么大年纪了不嫁人?我们当哥嫂的费尽心力尽父母责,为她找了户家境殷实的好人家,现在要把她带回去,有什么错?”
宋宝媛示意张烙先带许评笙回去处理伤口,镇定道:“且不说你们寻的根本不叫好人家,再者她自己不愿意嫁,你们还打算逼人出嫁不成?”
“怎么不算好人家?”男人气得上前来理论,“人家足足给一百两彩礼呢!”
他扭头又面向围观的众人,“我妹子哪里是不愿啊!她就是被人给骗了!就是这个……”
他指向宋宝媛,“就是被这个女人骗了,她自己被夫家休了,就看不得别的姑娘嫁好人家!”
宋宝媛神色一僵,“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把你的嘴放干净点!”高洛书上前打掉男人乱指的手。
男人瞪大了眼睛,“又想打人?”
他当即往地上一坐,和女人一起哭天抢地,“打人了!他们骗我妹子!还仗着人多打人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纯无赖啊你们!”高洛书气急。
荷月手足无措。
宋宝媛的声音淹没在他们的哭嚎中,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岑舟冷着脸,袖口闪过匕首的锋芒。
“大家评评理啊!这个弃妇看不得别人好,骗我妹子啊!他们还仗着人多,打我就算了,还打我媳妇啊!”
“……”
第30章 除非
宋宝媛第一次见识真正的无赖,他们不讲道理,不要体面,为了达到目的,胡搅蛮缠,什么腌臜的话都可以说出来。
此时此刻,她若再不有所作为,事情定会越闹越大。
“把他们的嘴堵上。”
宋宝媛朝离自己最近的岑舟低声吩咐道。
她听到了自己的陌生的、冷漠的声音。
岑舟一言不发地上前,刚刚用来擦地的抹布成了趁手的武器,用来塞进他们嘴的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卸了两人的下巴。
“我帮你!”高洛书没见过这阵仗,但也知道自己得干点什么。
但宋宝媛却叫住了他,“高公子,麻烦你跑一趟,帮我报官。”
高洛书恍然大悟,“好!”
他挤出人群,一路快跑。
岑舟从前是干力气活的,收拾起人应该当得半个护卫,宋宝媛心中如此判断。而高公子是御史大人的独子,他去报官,官府一定会马上派人来。
事实上,岑舟的行动力比她想象的还强,摁得那哭嚎的男子毫无反手之力,很快就没了声。
官府的人来得也比她预想得快,几乎是高公子刚跑没了影,紧接着官兵就来了。
*
常府的大门闯进了人,门房拦都没来得及拦。等看清是谁后,又没了拦的心思。
常云柏顶着青紫的眼睛和擦伤的脸,正和陆舒然在庭院中同桌用早饭,夫妻俩谁也不说话,气氛颇为诡异。
下人匆忙来报,“主君,江少卿来了。”
话音还没落下,江珂玉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院门前。他面无表情,气势汹汹,不难看出来者不善。
陆舒然对他不请自来已经习惯,但头一回见他带着如此气场。虽心中狐疑,也还是硬着头皮问:“江少卿来这么早,用过早饭了吗?要不要添副碗筷。”
“不用了,很饱。”
江珂玉看都没看她,径直走向常云柏,伸手就揪起他的衣领,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
常云柏伤了面子,“你又想干什么?”
他意图扯开江珂玉的手,但掰不动。
陆舒然见状不对,之前夫君对她隐瞒自己被谁打了,听到这个“又”字,心里有了猜测。
她欲上前劝架,下一刻却听到江珂玉似咬紧后槽牙般问:“周荷月的兄嫂是你派过去的吧!”
常云柏愣了愣。
听到那个名字,陆舒然顿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给我松开!”
“嘭!”
江珂玉确实松开了,不过是在对着他的脸狠狠一拳后。
常云柏吃疼,眼前模糊了一瞬间,从椅子上跌落。
“你又来!”常云柏气急,扶着桌子站起来,又泄愤般一脚将椅子踢开,“上回就是你先动的手,这回还是在我家,你真无法无天了是不是江珂玉!”
“你要是没做过就打回来啊!”
常云柏某个瞬间目光躲闪。
江珂玉依旧握紧拳头,“你堂堂刑部主事,常家的嫡子,你搞不定两个地痞流浪?他们有胆子去当众闹事,不是你指使的,还能有谁?”
他冷笑,“怎么,你是想让周荷月被她兄嫂带回去,然后再给你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还是想让周荷月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救她!没了你她这辈子就完了?”
“你闭嘴!”常云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江珂玉丝毫没有收敛,“你最好庆幸,今日被那混蛋推到地上、磕破脑袋的不是我夫人!不然,咱俩不仅交情到这了,连面都不用见了。”
他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气氛倏忽变得尴尬,下人们低着头不敢吱声。
常云柏脸上刺疼,心中忿忿,侧过身去,不敢对上妻子的视线。
*
郑府的私塾里,夫子刚走,十几个小娃娃就立刻闹腾腾的。他们围在食盒前,伸手拿糕点。
唯有江承佑坐在最末尾,无措地纠着衣角。
半刻钟前,他站在桌子上,打开了娘亲给他准备的食盒。糕点的香味很快引来大家靠拢,于是他大声说:“谁知道和离是什么意思,谁就可以吃好吃的!”
一群小萝卜头们凑着脑袋思考。
“和离就是……你爹娘不在一起啦!你爹把你娘赶出门,然后给你换一个娘!”
“对!”
一个人说出来,其他人争先恐后地附和。
江承佑傻了。
拿到糕点的尤小公子折回,见他模样,好奇地上前问:“你娘被你爹赶出家门了?你要有新的娘了?”
“没有!”江承佑不假思索地反驳,“才不是!”
尤小公子撅了撅嘴,玩心大起,“肯定就是!”
“不是!”
尤小公子扭头大喊:“江承佑他爹不要他娘咯!他要有新的娘咯!”
“不可能!”江承佑急忙拉住他,想要捂住他的嘴。
可此举反而让尤小公子更加兴奋,“你要有新的娘咯!”
江承佑心急如焚,见他嬉皮笑脸,着急演变成了愤怒,使他捏起了拳头。
猛地一砸。
“呜!”
尤小公子的牙掉了。
六安匆忙跑回大理寺,却找不着江珂玉。
没办法,他只能转向,去找宋宝媛。
得到消息时,宋宝媛正在挑选要挂起来的字画。六安跑进来时气喘吁吁,吓她一大跳。
赶到郑府已经两刻钟后,她走出马车才发现高洛书跟了过来。
还没进屋,宋宝媛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因此加快了脚步。
屋里,江承佑站在墙角,目光冷漠地看着其他人。
“承承!”宋宝媛小跑到孤单的儿子身边,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一遍,“你有没有事?”
江承佑瞬间委屈,但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夫人!你儿子把我儿子牙都打掉了,这要怎么算!”
宋宝媛循声回头,看到了恼怒的妇人抱着哭红了眼睛的小男孩。
六安告诉她,江承佑把户部主事尤大人家的小公子打了,想必这对母子就是苦主。
“咳!”
这种情况下,站在中间的郑夫人不得不开口调和,勉强笑道:“今日几个小公子们一起玩闹,不知怎的就闹出了这种事情,这孩子也不肯说,但尤小公子受了委屈确是事实。我先表个态,确是我家下人偷了懒,没有看好孩子们,我先给尤夫人你赔个不是。”
“打人的又不是你家孩子!”
“是我们不对!”宋宝媛起身道,“不管怎样,我家承承出手伤人,是他不对,我先替他跟尤夫人、还有小公子道个歉。”
尤夫人脸上不愉,“我也不是不讲道理人,你说说,谁家孩子被打成这样,做母亲的不心疼?”
“是,不知尤小公子看过大夫了吗?”宋宝媛只能找补,“我们一定负责,尤小公子有任何不适,我们都负责!”
尤夫人依旧不满,“自然都要你们负责!但你至少得先问清楚,你家儿子为什么打人吧,不然怎防得了下次?”
宋宝媛明白这个道理,本来也觉得江承佑反常,急着想知道原因。
她蹲下身,询问的语气中听不出责怪,“承承,你为什么要打他?”
江承佑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地面,不语。
郑夫人插嘴道:“那时下人们离得远,只听到他们闹哄哄的。事情发生后,我们也问了孩子们,其他孩子都摇头说不知,这尤小公子又只哭,至于江小公子,则是一直不说话。”
宋宝媛抬起右手,捧起江承佑的脸颊,耐心问:“你不是答应过娘亲,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娘亲的吗?”
江承佑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她。
恍惚间,宋宝媛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大人的深沉。
“可娘也答应过我,永远不会骗我。”
宋宝媛愣住,“我……娘是没有骗过你啊。”
江承佑闻言别过脸,立马往后退了半步,拒绝她的触碰。
“承承?”
江承佑直接面向墙面,不肯理会。
忽地陷入僵局。
屋内最清晰的,便是尤夫人冷哼了一声。
高洛书见状,往前走了一步,试图打圆场,“那个……消消气,小孩子嘛,打打闹闹很正常,下手也没个轻重的,万一只是个误会呢?”
“误会?牙都掉了你跟我说误会?”
尤夫人闻言愈发气恼。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尤夫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高公子?你怎么……”
尤夫人将他打量,又看了眼宋宝媛,“哦!有夫之妇身边跟的竟是别的男人,那我倒是能理解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没教养了。”
这话刺人,高洛书睁大了眼睛,“尤夫人,你别在这里阴阳怪气,我是跟着我掌柜的来的,而且她和江珂玉已经……”
“尤夫人。”
人还没露面,男子镇定又有力量的声音已然传进屋内。
众人抬眼看去,挺拔的身影从窗户纸上走过。
没一会儿,从门前露了真容。
江珂玉阔步走进屋内,脚步明显比身后郑、尤两位大人要快一些。
“以高洛书和我的交情,他偶尔替我出面,应当也不至于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吧。”
尤夫人抱着孩子走向自家夫君,从江珂玉眼前路过,不情不愿道:“自然。”
“但我也得给江少卿提个醒,这亲兄弟尚且都得防一防呢。”
尤大人轻咳一声,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多嘴。
“贱内忧心孩子,口不择言,还望江少卿见谅。”
“犬子顽劣,也请尤大人海涵。之后尤小公子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回去,也定会好好管教逆子。”
郑大人见状笑道:“小孩子之间磕磕碰碰常有的事,还是别让这点小事伤了我们三家、甚至四家的和气。”
“是啊!大家都是讲理的人,以和为贵嘛。”郑夫人帮腔道。
江珂玉颔首,尤大人也认同,此事便揭过了。
离开郑府,江珂玉让宋宝媛带着孩子先上了马车,自己逮住要跟上的高洛书。
“你脑子呢?市井中没人认得你也就罢了,这同僚府上你也敢这么随便进出,你不要名声,别人也不要是吗?”
高洛书甩开他的手,理直气壮,“那还不是因为你找不到影吗?我不来,你就不怕你妹妹受欺负?我好歹姓高,这郑家和尤家都得给我点颜面。”
“你看那尤夫人像给你颜面的样子吗?”
江珂玉白眼看他,耳边响起尤夫人的话,虽然眼前这人大概率是真的没长脑子,但避嫌总是没错的。
“待会儿你要么滚回自己家,要么跟我回我府上。”
“为什么?”
高洛书不服,但江珂玉懒得再理他,而是上了马车。
马车里的江承佑依旧绷着脸不说话,还面向车壁。
宋宝媛哄着也没用,第一次这么拿他没办法。
但江珂玉丝毫不惯着他,上来就把他的脸掰过来面向自己,直言问:“你为什么要打人?”
江承佑犟着脖子,面对爹爹竟也没了从前惧色。
“你少一副委屈到头了的样子,不管怎样,你打人就是不对!”
“你别对他这么凶!”宋宝媛看不下去。
一天到晚都是烂事,江珂玉难以心平气和,但还是压着情绪,“你总是惯着他,现在好了,他都敢跟人动拳头了,就算这样你还要护着他!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的?我要你不要留下周荷月,都告诉你她会给你惹麻烦,你也不听,现在终于知道我没说错了?”
宋宝媛怔了片刻,“一码归一码,当时那根本就是强抢民女,再说这和承承的事有什么关系?”
马车的门帘被掀开,坐在外面,听到像是争吵声音的高洛书探出一个脑袋。
“偷窥别人家事很光彩吗?”江珂玉的语气差了很多,“出去!”
高洛书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宋宝媛,犹豫着收回了脑袋。
见他一副无故受了斥责的样,宋宝媛只好为他辩解道:“今日若不是高公子,官府的人也没那么快出现,他刚刚也是好心……”
“他?”
江珂玉心中憋闷,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宋宝媛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反应。
“罢了,你觉得是他就是他吧。”
“我不准你这么对娘!”沉默的江承佑突然爆发,“不准你赶她离开家,不准你们和离!我不要换娘!”
他哭着,有着说不尽的委屈。
宋宝媛和江珂玉双双愣住。
“谁告诉你,我们和……我和你娘……”江珂玉眉头紧锁,“你胡说什么?”
江承佑泪眼朦胧,“你们就是和离了!他们说和离就是你不要娘了!你要给我换一个新的娘!我不要!”
“没有这回事。”
“那为什么娘都不在家了!”
江珂玉霎时语塞。
宋宝媛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瞒不下去,就只能坦白。
她将哭得颤抖的江承佑搂进怀中,轻拍着他的背安抚。
“娘亲和爹爹、确实和离,也就是分开了。”
“呜呜!”江承佑号啕大哭。
“但是承承,娘亲还是你娘亲,爹爹也还是你爹爹,对你而言,这些都没有变的。”
江承佑不懂,“他们明明说,爹爹要给我换个新的娘!”
江珂玉将他从宋宝媛怀里揪出来,郑重其事道:“没有这回事!”
“承承。”宋宝媛用指腹抹去他的眼泪,“娘亲永远都是你娘亲,哪怕、哪怕爹爹娶了别人,我也还是你的娘亲,这永远都不会变的。”
“没有哪怕。”江珂玉冷不丁道。
宋宝媛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这种保证不了的话就不要说了。”
江珂玉诧异地看向她。
片刻后,又略显粗暴地用双手捧起江承佑的脸,甚至将他的脸搓变形。
“江承佑,你不准再哭了!”
“除非时间倒流,和你外祖父还魂这两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你爹爹我,都不可能再另娶他人,你更不可能有别的娘!”
江承佑被他说懵了,呆呆愣愣的,都忘了哭。
“听清楚了没有?”
宋宝媛眸光微滞,一时分不清,他这话是跟承承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