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瞬间,沈希真的脑海里流动过无数阴谋论,甚至陡然觉得记忆里福利院接待员的质朴笑容,都仿佛有了什么别的意味。
不过真相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
“如果传灯福利院搬过两次,这里也算是旧址之一吧。”沈希真折返到院长办公室,站在那堵玫红色的
墙对面,问,“为什么说我来错地方了?”
“这里是旧址。”安瑟也看了一眼那堵墙,说,“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闻言,沈希真一顿,转头看他,说:“我从没说过我是来找东西的。”
安瑟说:“所有对传灯福利院感兴趣的人,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寻找真相和证据。”
他站在窗台旁边,发梢上的蝴蝶缓缓张合着翅膀,尽管说出的话像是一场大型揭秘的前言,然而神色恹恹,看不出知情者通常会有的隐秘自得。
沈希真眨眨眼睛,想了想,忽然走到他面前,表情充满期盼,问:“什么真相?”
听见这道近在咫尺的声音,安瑟的目光上抬,从地面的光晕移动到她的脸上,眉毛稍稍抬高了一点,紧接着,他的表情蓦地定格了一个瞬间,眼睛的颜色被沉落的夕阳所覆盖,昏昧不清。
不知为什么,沈希真总觉得他像一张不断闪烁的动态影像。
“真相……”安瑟似乎恍惚了下,然后问,“你想要知道哪些真相?”
沈希真问:“传灯福利院的旧址里有什么?”
安瑟静了几秒,说:“什么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他直起身,不再靠着窗台,发间的蝴蝶忽而飞起,盘旋一圈,低低落在沈希真的肩膀上,在她追问之前,安瑟再次开口,从正序讲起。
“十几年前,总指挥决定将传灯福利院迁回白塔辖区,刚开始组织撤离,白塔内部就传出来了一些与福利院有关的负面流言,很严重。六分塔的探索队正好在附近,接了总指挥的命令去调查,但福利院里却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把所有东西都烧没了。”
沈希真一边听,一边拈起闪蝶的翅膀,学着安瑟的样子放在自己的头发上,听完这段后,立刻追问:“流言?具体是什么内容?”
安瑟看着正悠闲扇动着翅膀的蝴蝶,眼睛里落着一点蓝荧荧的反光,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沈希真的手指,低声说:“这是机密信息,我需要先请示我们的指挥,才能……”
一句话尚未说完,沈希真忽然感觉手指被紧紧地握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见安瑟往前迈了一步,歪了歪头,问:“比起其他人,你是不是最喜欢我?”
沈希真:“?”
这里是不是少了一段转场?
她努力跟上安瑟的脑回路,思考着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还没开口,他已经低头靠过来,眼睛里的碎光像下坠的流星。
“只说现在。”他凝视着她,“是不是最喜欢我?”
沈希真不由自主地后仰了点,说:“现在?那……是的。”
毕竟依恋反应现在正处于峰值。
安瑟笑了起来,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说道:“那个流言是,传灯福利院在利用孤儿进行人体实验。”
沈希真的表情倏然凝结了-
晚上,刚过八点,哨兵学院四周的路灯亮度就已经降到了最低档,对哨兵来说,这种亮度刚刚好,但在沈希真的眼睛里,这灯开和不开没什么区别。
她举着终端照明,艰难地穿越学院外围修建的的模拟林地,终于穿过门禁时,裤腿上已经沾满了长着小刺的植物果实。
“沈老师!”
前来接人的同事急匆匆地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说:“抱歉抱歉,刚才在开会没看消息,你……好多虫子!”
沈希真一个个把果实摘下来:“不是虫子,不要怕。”
同事没戴眼镜,虽然听了这句话,还是觉得那些青青圆圆的小东西看起来十分危险,没敢靠近,在一米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沈希真问:“你认识第六分塔的人吗?”
“六分塔?”同事步子一顿,指指自己的鼻尖,说,“我就是啊,我是从六分塔借调到向导学院的,你和我们塔有工作来往吗?”
沈希真说:“这么巧,不是工作上的事,私事——你和安瑟熟不熟?”
同事这一次直接停了下来,眼睛里有点儿惊讶,说:“认识,不算熟,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今天在安全区遇到了,我们……说了几句话。”沈希真回想着说,“我觉得他好像有一点……”
同事接话道:“古怪。”
沈希真说:“嗯……大概。”
她觉得更贴切的用词应该是违和感,不过,违和和古怪,除了包含的情感色彩略有不同之外,客观的意思差不多。
同事看了看四周,也不在意什么虫子了,靠过来说了一个词:“多意识体。”
沈希真蓦地眨了下眼睛。
虽然已经有猜测,但听见这个确切的解释时,她还是有种脑袋里的雾气被人拨开的感觉,记忆一帧帧闪过,违和的地方都有了解释。
沈希真问:“人格分裂吗?”
刚问出口,她就自我否定了这个解释。
是人格分裂的话,精神图景看起来不会那么正常,在整个结合的过程里,她没有从安瑟的精神图景里看见任何明显的损伤。
果然,同事说:“不是人格分裂,天生的,听说从精神图景里看不出来,五岁的那次资质评定就没查出来,是后来两个意识的性格差距越来越大,塔才确定的。”
沈希真:“哦……”
回来之前,她原想直接询问安瑟本人,但分开的时候他实在太粘人了,如果不是她再三强调之后有空了一定会联系他,估计还得在那儿耗一段时间。
直到即将登上返回哨兵学院的车,沈希真才见缝插针,将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这很明显是精神方面的问题,她询问的时候很小心,现在回想一下,那其实隐晦到都不能算是询问。
“如果你之后有什么困扰,可以随时联系我。”沈希真当时说,“只要是与人精神海相关的,我都会尽力解决。”
安瑟听完,慢吞吞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又从屏蔽了大半信息的精神链接里读出了她的真实想法,没头没脑地答了一句:“我不想说,但你可以去问别人,随便谁都行。”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段对话。
沈希真最初的想法是联系第六分塔的指挥,那正好是个和她有过来往的向导,但想了想,觉得这好像太小题大做,而且也容易暴露她和安瑟目前的状态——当然这并不是一定要隐瞒起来,但是能瞒住还是更好。
考虑到安瑟那句“随便谁都行”,她觉得这可能不是她想的那种隐私信息,但没想到居然真的是随便问谁都知道。
但是现在,沈希真看了一眼同事的表情,开始感觉这个事儿可能还是有点私密,问:“这是公开信息吗?”
“是。”同事想了想,补了个限定词,“在第六分塔是,人人都知道,安瑟自己也不介意聊这个,但是……”
同事说到这里,又开始满脸紧张地观察四周。
沈希真也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总指挥——前任总指挥很关注这个,有好几次,都想把安瑟带回白塔关禁闭,可能她觉得多意识体不稳定吧。”
同事露出一点不赞同的表情,摇摇头,接着说道:“我觉得这完全是暴政,就算这不正常,也不能在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不稳定性的时候,就给人判死罪吧。”
沈希真没想到会听见一个这么激进的用词,愣了下,说:“暴政?被关进封闭病区有这么严重吗?”
同事说:“当然了,你年纪太小,不知道这些,十几年前封闭病区死过不少人,有些还是小孩儿呢,原因只是精神图景和一般人不一样,总指挥觉得他们‘有被污染的可能’,宁可错杀也不是这种杀法呀。”
沈希真开始觉得有点惊悚了。
从理智上来说,她比较愿意相信同事说的这些只是谣言,因为索菲在任的那些年里,得到的评价实在很高,坠楼之后,各个安全区都举行了盛大的追悼仪式。
但是,那一句“有被污染的可能”,她不久前刚从伊戈尔口中听过,那一次被评判的人还是她本人。
同事看出了她的怀疑,问:“你不相信?”
“我只是感觉有点颠覆我的认知。”沈希真说,“在我的印象里,索菲总指挥是个……”
她本来能说出很多赞美之词,但看过那段令人震撼的记忆之后,再想起索菲,脑海里全是对方张开手从塔顶跳下的画面,一时竟然想不到合适的用词。
同事贴心地替她补上:“你觉得她是个好人?是不是?”
沈希真默默点头。
“这一点我不否认,大多数时候,她当总指挥确实当得挺好的。”同事哼了一声,说,“但少数时候她也是真的很疯狂,很偏执,对精神污染过度敏感。”
沈希真听完这番评价,终于忍不住问:
“这些是可以告诉我的吗?”
“可以,索菲死之后,这就不是秘密了,但说给其他人听他们也不会信,她的名声太好了。”同事说,“在我们第六分塔,所有人都这么想,这从来都不是个秘密。”
沈希真没听过第六分塔有特别激进的反叛精神,问道:“为什么?”
同事说:“因为索菲就是从六分塔出去的。”
“当选白塔总指挥前,她就在六分塔实训,后来可能是觉得这段经历不太光彩,配不上天才的身份,所以直接抹掉了,在白塔里不让人提,可是我们都知道。”
第62章
沈希真最终还是联系了第六分塔的总指挥询问情况。
关于安瑟的多意识共存问题,她觉得想知道细节还是去询问本人比较好——不过现在的信息其实已经足够了,她只是想知道原因,没打算刨根问底。
但另一些事情则需要求证。
或许是因为向导学院的老师们常常将前任总指挥作为榜样加以宣传,沈希真曾经也对索菲有点崇拜,而且她确实有很多非常值得人去崇拜的传奇往事。至于性格,在白塔里随便找一个人,对索菲的印象应该都是“平易近人,情绪稳定”。
偏激。
一个很可能会令人发笑的谣言。
若是以前,沈希真不会把这些传闻放在心上,但现在她知道太多以前从没想过的事了,再听见这些言论,就开始觉得很有说服力。
第六分塔的指挥官名叫奇利尔,最初在白塔任职,和白若年纪相当,是在传灯福利院第一次迁址很多年后,才被调入六分塔的,沈希真猜测他应该对当年的情况所知不多,询问时只抱了很小的期待。
但实际情况比她期待的还要更坏一点儿。
听完她的问题,奇利尔沉默了几秒钟,说:“你是听谁说的?第六分塔——我们塔里一直有人在散布类似的谣言,都是臆测,没想到你会当真,别放在心上。”
说完,他又问了一遍:“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沈希真沉默了大约一秒。
“我下午去了一趟传灯福利院,碰巧听见有人在讨论这些事。”她适时调整了语气,尽可能流利地说,“他们提到了六分塔,我觉得有必要找你求证一下,毕竟这听起来太……匪夷所思了。”
奇利尔立刻抓住关键词反问:“传灯福利院?”
没等听见回答,他就很快收起疑惑,转开话题:“你负责这一年的资质评定?”
沈希真答:“嗯,替封老师过来。”
“封曼?哦,我记得她去参加救援任务了。”奇利尔说,“听说那个任务的难度评级有误差,归期也许会延后,大概一周。”
沈希真惊讶道:“一周?”
回镜湖塔的申请就快要走完审核流程了,她仔细的计算过,按最快的速度,恰好能在外调结束当天就出发。
但如果封曼迟一周回来,那她岂不是也要多待一周?
奇利尔说:“对,等她离开污染区信号恢复,应该就会联系你了。”
沈希真:“好……”
没有比计划被迫变更让人失落的事情了。
出于失落,在挂断与奇利尔的通讯后,她短时间没能收拾出心情来思考刚才的对话,心想,正在她精神图景里休眠的那位如果能听见这番对话就好了,那就还能多一个人陪她一起失落。
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它是不是人……能有怪物陪着失落似乎也不是坏事。
沈希真摆弄了一会儿终端,不情不愿地将日程表上代表出发日的小标记往后挪,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做完这件事,她冷静下来,回忆了一遍刚才的对话。
之前听完同事那一番充满情绪的控诉,沈希真只是有点诧异,但和奇利尔聊过之后,彻底对那些“谣言”投入了百分百的重视。
奇利尔平常不是这样的性格。
如果要描述的话,形容他的词语也跟形容索菲的差不多,亲切,温和,好说话——刚才他的语气明显很冷,像是被人说破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
滥杀无辜……人体实验……
就算真实程度只有百分之五十,不,甚至百分之二十,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重视的事情——或者说案件了。
沈希真撑着下巴冥思苦想。
说起来,刚才在路上和同事聊天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虽然对方说“这在六分塔人人皆知,不是秘密”,可奇利尔的反应明显不符合这个条件,而且,她根本没有深问,为什么要主动说这么多?
沈希真点开通讯列表,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那位同事的名字。
颜北?
等一下。
她之前把注意力全放在谈话上,还真没想起过谈话的另一方叫什么名字,现在想想,这不是和传灯福利院的那个接待人员一个姓氏吗?
没有这样的巧合吧……
沈希真登进白塔内网,输入姓名,将公开可见的个人信息看了一遍。
父亲是向导,母亲是普通人……虽然具体的身份信息都被隐藏了,但这样的搭配,确实可以有一个同样是普通人的姐姐。
特意说了这么多,是因为她今天去了传灯福利院的旧址吗?试探?正面还是负面的?
沈希真想了想,决心主动出击。
她点开聊天框,开门见山地发过去一句【我今天在传灯福利院遇到你的姐姐了】。
发过去之后,她开始数着秒数等待回答,刚过三秒,聊天框顶端就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但足足过了一分钟,也没有具体的内容发过来。
沈希真托腮等待着,正在想要不要干脆打个通讯过去问一下,就看到屏幕顶端出现了一条通知推送。
【紧急任务已下发,请注意时限】
她一下子坐起来了。
任务?
她到向导学院来不是做文职的吗?
沈希真连忙点开通知详情。
通知很短,除了内容,地点,时间、队友外没有其他的详细信息,标题里虽然写着紧急两个字,但除了时间之外,没有其他和紧急有关联的东西。
时限三天的污染区域清扫,危险等级是A,目的地在离哨兵学院有一段路程的某个临时驻点,队友只有一个。
沈希真匪夷所思地看着那个名字,怀疑是自己眼花将任务发布者和队友看反了,指尖点着屏幕,从上至下地看了一遍。
…………
蓝凇……?
发疯了吧?
沈希真划掉任务通知就点开了和蓝凇的聊天框,界面切换时,她隐约看见颜北似乎回了条消息过来,“好巧”之类的,她暂时没心情细想,匆匆回复了一个小表情就切回到了通讯界面。
提示音刚响了一声,通讯就被接了起来。
屏幕闪烁时,沈希真才发现她在匆忙之中不小心点了视频通讯,她不大习惯在屏幕里看见自己的脸,以往和白若也都是语音,不过,现在这也不是重点了。
“你要和我一起出任务?”她直截了当地问,“你现在不是代理总指挥吗?”
蓝凇听完这两个问题,没有立刻回答,拿起终端将画面上移,在墙壁上的电子钟上停了几秒,说:“现在是晚上十点二十七分,你特意挑这个点来兴师问罪?”
沈希真:“是你先给我发紧急任务通知的。”
她反驳地理直气壮,但蓝凇听完这句控诉,动作一顿,接着轻微地
挑了下眉。
“我给你通知是五个小时之前。”他打开终端的辅助屏幕,看动作大概是找出任务发布的界面确认了一遍,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说,“看来是有人在后台卡了我的发布时间,都说了是正事……算了,反正通过了。你去不去?”
“这不是紧急任务吗?”沈希真惊讶地问,“我可以选择不去吗?这不符合规定吧?”
蓝凇动作有点重的关掉辅助屏幕,漫不经心地说:“本来是不行的,可惜你哥不仅改了发布时间,还控制了公布范围——这个任务暂时还不在白塔的数据库里,你现在可以拒绝。”
“白若联系你了?”沈希真一顿,接着豁然开朗地说,“怪不得你看起来心情这么差。”
蓝凇否认:“如果你把在通知公告栏交谈也算成联系,那确实……我心情差的主要原因不是这个。”
沈希真问:“那是什么?白塔出什么事儿了?”
蓝凇按了按眉心:“不是。”
……他心情差的原因很简单:从不久前开始就一直徘徊在心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憋闷感越发强烈,很想把脑袋敲开看看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回到过去阻止自己发出那几条信息,但显然这两种冲动都无法实现,所以非常郁闷而已。
“不提这个了。”蓝凇敲敲桌面,问,“你去不去?”
沈希真想也不想就说:“不。”
屏幕里,蓝凇的眉毛立刻皱了一下,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才再度看了过来,问:“你是不是没有看通知附件?”
沈希真:“没有,我看完正文就来找你了。”
蓝凇问:“就这么不想和我一起出远门?”
沈希真点点头,想想又觉得不太严谨,解释道:“我不想参加一个不知道详细内容的任务。”
蓝凇的表情非常非常细微地和缓了一点,可能只有百分之三,很快,他就又回到了刚接起通讯的状态,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东部污染区,前任总指挥曾经在那里驻留过一段时间,大部分有用的东西都被损毁了,但仔细找找也许会有收获,那里曾经是一个重要机构的旧址。”
沈希真越听越熟悉,等他话音刚落,就问道:“传灯福利院旧址?”
第63章
难以辨别两人之间谁更惊讶。
蓝凇问:“你知道传灯福利院的那些内幕?怎么查出来的?”
“也不是,不算知道。”沈希真将之前对六分塔指挥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问,“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传言,它们究竟是真是假?”
蓝凇轻微地皱着眉,片刻后,才缓缓摇头,说:“无法确定。”
沈希真一顿,神色严肃起来。
“无法确定”约等于“有这种可能性”。
她让那些信息在脑海里盘旋了一圈,挑出自己最关心的点进行询问:“那就是说,对于人体实验的怀疑并不是完全无根据的谣言?”
蓝凇的回答仍是:“无法确定。”
“那些事情离现在太远,正好是白塔最混乱的时期,没有完整可靠的记载,还有被人刻意销毁过的痕迹。”
他说得不如平常流畅,大概是没有提前梳理过这些信息,边回忆边说:“根据现有的记录,人体实验是传灯福利院所有传言中最核心的一个,内部人员匿名举报,举报邮件同时发给了当时白塔最高议会的所有成员,只查出举报人在福利院内,具体是谁至今未知。”
“举报信里应该附着证据吧?”沈希真猜测道,“否则,污染区域的情况那么严重,人手匮乏,不会立刻组织调查队的。”
“证据是一本名册,残缺模糊,需要比对。举报人声称传灯福利院每次收入孤儿时,会挑出父母等级高的孩子,不向白塔上报,利用他们进行人体实验,这些孩子的名字就记录在那份名册里,只要和福利院上报的那份进行比对就能找出真相。”
蓝凇将桌上的文件翻过几页,说:“举报人并没有说明与实验相关的其他信息,包括实验内容,这件事也没有外传,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有一个公认的猜测。”
隔着屏幕,他的脸上像镀了一层柔光,墨绿眼珠失去了往常那种近乎锋利的清澈,但由于正在谈论的话题较为特殊,声音还是偏冷的,语气中似乎有浅浅的犹豫。
蓝凇慢慢地说:“这个猜测是……”
沈希真耐心地等了两秒,追问道:“是什么?”
蓝凇盯着那份文件看了几秒,将它合上,问:“你知道‘诱导发育’的理论吧。”
“诱导发育?”沈希真在福利院里刚回忆过这个词,确认道,“利用怪物的精神碎片,对精神图景刚开始发育的向导进行刺激,最大限度激发潜能,是这个理论吗?我记得它刚提出就被禁止了。”
“官方的确禁止了,但仍然有人没放弃。”蓝凇说,“有线索证明传灯福利院进行的实验与此有关。”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沈希真听着听着,总觉得他的描述有矛盾之处,有些疑惑,但没指出,先循着谈话内容问道,“质还是量?更多的S级还是超S级?”
“都不是,但有一个基于猜测的指向。”
蓝凇忽然抬眼看了看她,脸色冷了点,随即说道:“或许是为了培养S级的攻击型向导,以应对那时突然出现的精神力特化型怪物。”
“如果那份举报邮件里的名册是真实的,那么这种可能性无法忽视。根据名册,福利院隐瞒的孤儿都有一个特点,父母的精神力评级都在B级以上,且哨兵的等级要高于向导,无一例外。”
“诱导发育理论认为,这样的结合会让哨兵的基因占主导,后代更具有成为攻击型向导的资质。为了保证疏导效果,伴侣中哨兵等级更高的情况占比很低,名册里被标为失踪的已经有十几个孩子,这不可能是巧合。”
沈希真听着听着,眼神渐渐放空,喃喃自语:“如果是这样……”
蓝凇问:“你理解不了?”
“不,我是想说,虽然你说这全部都是猜测。”沈希真说,“可是它们合乎逻辑,有证据有线索,这不是已经很能确定了吗?就算那场火灾毁坏了福利院,白塔也不该就此放弃调查。有人施压?”
仅仅是说到这个词语,她的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能插手这种程度的案件,只有总指挥能办到,而且凭索菲一个人绝对不行,她背后至少得有来自好几方势力的强势盟友才行。
沈希真想着想着,虽然仍然感觉那种无名的疑惑挥之不去,但已经切换屏幕,开始寻找历届议员的名单了。
不过,得到的回答让她感到有些意外。
“并没有。”蓝凇沉声说,“这个猜测传开之后,议会的大多数成员都反对调查,确切的说,是反对在当时进行调查。”
沈希真问:“为什么?”
蓝凇说:“很简单,新型怪物的出现太突然,战况焦灼,形势本就不妙,如果再传出这种丑闻,前线会大受影响。所以,议会最终决定只暂停传灯福利院的运作,关押涉事人员,封锁遗址,等到战况好转再重启调查。”
听见重启调查这个词,沈希真沉默了下,想到现在的真实情况,说:“但最后的结果是直接放弃调查了?”
“和放弃差不多。”蓝凇说,“等待战况好转的时间太长,重启调查时,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了。”
话音刚落,许久不见的青蛇突然出现,爬到了他的肩膀上,速度比往常慢了很多,脑袋晃了晃,紧紧盯着沈希真,眼睛里似乎含着某种期待。
可惜,即使是专业的S级向导,隔着屏幕,又沉浸在对话的内容里,也没能及时注意到精神体的情绪。
“所以,你打算去传灯福利院旧址,是因为找到线索了吗?”沈希真大胆想象,“线索会藏在哪?还没有被烧掉的……密室?”
蓝凇说:“密室?没有那
种事。”
“如果实验确实存在,那一定和白塔高层有关,我目前怀疑前任总指挥和其他几人。”他分析道,“如果是他们做的,旧址不可能还留有证据,但既然没有明确的调查方向,去那里看一看也是有必要的。”
“好吧。”沈希真有些失望,但思索几秒,又精神起来,问,“你是顺着焰湖查到这里的吗?”
这一次,蓝凇总算给了明确的答案。
“是。”他的语气恢复了正常,“在被纳入暗区前,焰湖也遭遇过一场大火,我认为很有可能有联系。你到底去不去?”
沈希真毫不犹豫:“去!”
蓝凇曲指敲敲桌面,平静地说:“那么,明早八点,我在哨兵学院门口等你。”
在他的肩头,被忽视了个彻底的青蛇弯下上半身,用脑袋点了点屏幕。
直到这时,沈希真才注意到努力吸引着注意的小蛇,伸出手来,隔空按住它的影像,说:“明天见。”
青蛇兴奋地吐了吐信子。
还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它就已经非常热情,现在好不容易被搭理了,身体几乎扭出花来,像是听见了古代耍蛇人的笛声似的。
蓝凇冷眼旁观了几秒,抓住蛇尾把它扯了下来,顺手将摄像头拉进了一点,说:“如果你没有其他的问题,那就明天见了。”
沈希真连忙喊道:“等等!”
蓝凇问:“什么?”
“你不是说这些线索全部都被销毁了吗?”沈希真终于想清楚了矛盾的来源,问,“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些事,上次问起焰湖的时候就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
“这不是我想起来的,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蓝凇看着她,目光略含探究,说:“传灯福利院的现任院长今天来找过我,这些事情全部是她告诉我的。”
沈希真一愣。
她今天并没有见到福利院的院长,但这个时机太过巧合了,无论怎么猜测,她都有点儿怀疑院长突然说起这件事是和她今天去了福利院有关系。
沈希真想,是因为提到了传灯福利院的旧址吗?还是她当时问的太多,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导致院长对她前往旧址的目的起了疑心?
真奇怪。
说起来,传灯福利院的现任院长是谁来着?
第64章
同一栋楼的另一个房间里,不久前,有人正讨论着相似的话题。
“我觉得她不像是知情者,反应很平淡,看不出对这些事感兴趣。”颜北看着屏幕说,“院长,您以前真的见过沈向导吗?”
传灯福利院院长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虽然遭到了年轻人的质疑,但并没有怀疑自己的记性,肯定地说:“见过。”
颜北说:“也许您见到的不是她。年纪差不多的S级向导,说多不多,说少也有几个——算上已经离世的,需要我把照片找出来对比一下吗?”
院长摇了摇头:“不用了。”
颜北以为对方是担心收集信息太麻烦,说:“这不难查,虽然是S级,但也没保密到那种程度。”
“不,我记得她不是因为等级。”院长沉思着,说,“是因为长相。”
颜北回忆了下,疑惑反问:“长相?有什么标志性的特征吗,胎记?”
“我见过和这个姑娘长得很像的人,多半就是她,很多年前……”院长回想着说,“她看起来比现在年幼很多,但大体上,轮廓还是这样,那时也是在福利院里。”
颜北耸了耸肩:“好吧,但是您也不能把每个和福利院有关系的人都当做知情者看待,我可以一个一个试探过去,但总有一天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听见这话,院长终于慢悠悠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神色温和的脸。
“你总以为我老糊涂了。”院长哼了一声,说,“年轻时可不是这样,谁都说我厉害,要不然……”
“要不然,也没人会把那种事情栽赃到您身上。”颜北说,“但是,弗洛雷斯小姐,说了这么多,您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会对沈向导印象深刻,因为她小时候长得格外可爱?”
颜北本想开开玩笑,说出口之后,突然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小,顿时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
院长非常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颜北问:“不是因为这个?”
“当然不只是那样。”院长停顿了几秒,犹豫地说,“也许那姑娘是……当初,从我这里被夺走的那几个……”
颜北怔了下,随即说:“那她不可能还活着。”
院长低声说:“可能有幸存者,或者,亲爱的,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他们成功了?”
颜北:“不——”
她立刻就要反驳,但刚吐出一个字,拓展屏幕上就突然出现了一条新消息,低头一看,发信者正是这段对话里那位不在场的主角。
院长问:“怎么了?”
“沈向导给我发消息了。”颜北的声音中含着诧异,将那条信息看了又看,慢吞吞地打下一句没什么特殊含义的平淡回复,然后说道,“她说今天看见我姐了,唉,颜南颜北,院长,您当初该不会是对着地图导航起的名吧?”
“不要总觉得我老糊涂了。”
院长说:“你觉得这是试探吗?”
颜北又看了一遍那条信息,说:“我觉得只是普通的闲聊。不过,说到我姐,下午她给我打通讯的时候,告诉我沈向导似乎对您办公室的装修很有兴趣——特别是那面颜色诡异的墙。”
“坏孩子,不准用这种词语形容我的办公室。”院长说完,沉默了很久,突然轻声说,“南南没告诉过我这件事,如果是这样,如果她记得那面墙……看来我没有认错。”
颜北诧异地抬起头来:“什么?为什么?那面墙真的有什么特殊含义?那个故事不是您随口编出来骗我姐眼泪的吗?”
“那不完全是个真实的故事,但是,大体上……”院长叹了口气,说,“如果你把它概括一下,也许可以称为真实。”
“比如说,某个孩子弄脏了我的墙,为了修复和提醒,我对它做了这样的装饰。”
颜北说:“我没从这个事实里听出任何意义,您还是直接告诉我核心要点吧。”
院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天我不在院里,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在回来的路上,索菲告诉我她带走了几个孩子,过程里出了点问题,让我收拾残局。”
院长有些消沉地说:“起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直到赶回福利院,才看见她要我收拾的‘残局’。”
她好像不知道应不应当说出来,讲到这里,沉默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颜北追问:“什么残局?”
“其实那不是我的办公室,只是一间给孩子们用的玩具房。”院长低声说,“我一走进去,就看见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有一大片血迹,喷溅状的血迹。”
颜北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没有讲话,但仅看肢体语言,也能体会到她强烈的震惊。
“您从没告诉过我这个!”颜北叫道,“带走几个孩子做违规研究,和在福利院里杀人完全不一样,这简直太嚣张了!”
院长说:“我知道,所以,看见之后我立刻去问了索菲,她保证福利院里没有出人命,让我不要再追问。”
颜北:“那也不会减轻这件事的可怕程度,这么说您确认他们对孩子们动手了?”
“索菲的说法是‘一些冲突’,我不知道具体情况,那时我只是一个保育员。”院长喃喃自语,说,“我在楼上看见了那几个被带走的孩子,有一个胳膊上包着纱布,看起来没有伤得特别严重……但我的确是保持沉默了。”
颜北冷静了点,问:“那个受伤的孩子就是沈向导?”
院长
说:“我觉得是。”
颜北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让她觉得十分无聊的试探任务。
“难怪您这么在意。”她思索着说,“明天我再抽个时间去问一问。”
院长摇摇头:“我想暂时不用。白塔近来似乎有意旧事重提,他们把索菲的档案找出来了,今天下午,我想去探探蓝指挥的口风,他反倒先问我对索菲的看法。”
颜北:“白塔终于决定重启调查了?可是,您说过所有物证都被销毁了,现在开始调查很难有结果。沈向导也许是个突破口,但我也听说她的记忆出了点问题,不是那么完整。”
“我已经说了我知道的全部传闻,指挥似乎很重视。”院长说,“也许真的能查出真相。”
颜北沉默了下,最后用有点正式的语气问道:“弗洛雷斯小姐,您相信人体实验的传言是真的吗?”
院长摇了摇头。
“用不着说相不相信,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她笃定地说完结论,渐渐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只是不能确定,白塔究竟有没有……”
她没有将这句话讲完-
八点差三分,沈希真准点到了哨兵学院门口。
虽然这个任务的目的是为了进污染区,和以往出外勤相比,形势没有那么严峻,但考虑到要踏入污染区,沈希真还是提前做了点准备,久违的把外勤任务规定翻出来看了一遍。
不得不说,由于添加了太多的实例,白塔的每一份规定都像是奇人奇事汇总。
实用性有待商榷。
趣味性不容置疑。
以至于沈希真为了把它读完熬到了凌晨两点。
“这就是你今天心不在焉的理由?”
蓝凇将那本厚厚的外勤手册随手翻了翻,将它按回沈希真手里:“驳回。”
沈希真在手册的三分之二处折了个角,说:“我只是在尝试给出解释。”
蓝凇说:“有这个时间,不如多想想切实的事,比如说你想从传灯福利院里找到什么样的东西。”
沈希真说:“就是因为我没有头绪。”
他们乘坐的车很快在污染区外的哨卡处停下,她看着蓝凇核对了一遍终端里的通关文件,在他还没拉开车门时,开始陈述自己的想法。
沈希真靠在副驾驶座上,仰着头说:“我猜我应该和传灯福利院有关系,大概率是从那里出来的,六分塔——不是整个六分塔,有人觉得我是可能的人证,希望我能帮忙揭露当年的真相。”
蓝凇说:“嗯,这不是很有思路吗?”
“可是这和我最开始的疑惑没关系。”沈希真苦恼地说,“诱导发育,或者别的什么研究,即使我曾经是受害者,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暂时不知道它和最近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说完,为了避免误解,她补充道:“当然,我还是很愿意协助调查的。”
蓝凇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睫,按在门把手上的指尖抬起,点了几下。
沈希真注视着他的神色,一愣,顿时打起精神。
这么久以来,她只有偶尔一两次在蓝凇脸上看见过这种“我有信息但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的犹豫。
“你刚才想说什么?”沈希真殷勤地凑过去,“告诉我嘛。”
蓝凇抬眸看她。
大概是因为情绪出现了波动,最近总是乖乖待在精神图景里的青蛇突然现身,倒挂在他的手腕上,细小宝石般的眼珠看起来也很茫然。
沈希真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摸,但没抓住。
蓝凇用极其不温柔的手法抓住蛇尾,将它塞进了口袋里,接着,蓦地开口:“001……”
沈希真歪头:“001?”
她充满求知欲地等待着,一边反问,一边又往前凑了凑,但很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她的额头,像推动一个开关一样,把她按回到了副驾驶座里。
蓝凇抓着口袋里翻滚挣扎的蛇,拉开车门走了下去,说:“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沈希真失望地咦了一声。
第65章
哨卡里没有多少人。
传灯福利院旧址所在的污染区危险程度很低,周边不仅没有设立固定哨塔,连驻点都是由几个分塔轮流派人值守,半点也看不出这里是不可能藏着重要秘密的地方。
不过,刻意弱化也是个隐藏秘密的常规方式。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对于这次任务,蓝凇只做了最基本的备案,对外公开的任务内容是“区域巡查”。
作为代理总指挥,如果不是白若快要回来了,他还得花更多时间在寻找合理离开白塔的借口上。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对白若将要回来这件事有任何期待。
核查通过后,蓝凇收起终端朝哨卡外走,看见那辆安安静静停在原地的车时,他先是抬了一下眉毛,很快又不自觉的皱起了眉。
白若和沈希真……
他把这两个名字并列起来想了想,立刻觉得精神图景像被一层灰雾覆盖,不仅郁闷,还让他觉得有点反胃。
蓝凇在虚空中摆了摆手,将这团令人不快的灰雾拍散了。
但脑海里的念头没有那么容易忘记,走到车窗附近时,他还会极其偶尔地把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思考,然后因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细微联系而更加烦躁。
但也许,蓝凇想,很多时候,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只是在自寻烦恼。
仔细想想,也并不一定就有那么坏。
论认识的时间,确实要长一点,但是,也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羁绊,熟一点……那不算什么,时间?谁还没有时间了?
蓝凇想,效率……
他想着想着,很快就走到了车窗旁边,正要绕过去坐进驾驶座,突然听到了笃笃的敲玻璃声。
静悄悄又有点沉闷的声音。
像捉迷藏的游戏里,在角落里躲了很久却仍然没有被找到的那个孩子,因为心急而发出的提醒。
“该不会把我忘记了吧”——诸如此类。
蓝凇循着声音低下头,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了一个被压得扁扁的鼻尖。
沈希真贴着车窗,有点儿费劲的朝外张望,额头和鼻尖抵着玻璃,葡萄似的眼珠紧紧盯着他看,嘴巴还在做口型。
“001—怎—么—了—”
——从口型上判断,大概是这句话吧。
蓝凇看了几秒,抬起左手在半空中做了个往里拍的动作,示意她好好坐着,但沈希真不为所动,还在一个劲儿的往外挤,像一个努力突破次元壁的虚拟人。
“快—告—诉—我—”
她又做了个口型,用指尖狠狠地戳了一下玻璃,比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结合上下文分析,应该是威胁的意思。
蓝凇没被威胁到,干脆往后退了一步,想看她还能再弄出什么花样。
沈希真当然只能瞪他一眼以示抗议。
她很不高兴地盯了蓝凇好半天,试图用眼神杀死他,无果,低下头,用力按了一下车门上的把手。
这是专用于污染区探索的车辆,车窗封死,车身用的是对精神力有削弱效果的特殊合金,上下需要用生物信息验证。
沈希真独自在车里待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一路上忙着和蓝凇斗嘴,忘记录入自己的生物信息了,现在处于一个下不了车的尴尬局面里。
好奇心却还在不断膨胀。
001……?
001和传灯福利院——和那个要命的诱导发育研究有关系?该不会是副产物吧?所以才会在暗区和她……
可是也说不通。
沈希真回想着与001有关的所有信息,先是想起白若那句“它非常怨恨你”,又想到同样是他提起的,她以暗区扩张作为筹码威胁时,似乎能够控制001的情景。
是因为被她控制,所以才怨恨吗?
沈希
真发散思维,胡思乱想,很快就忘记了自己当下正在做的事,靠着车窗冥思苦想起来。
蓝凇等了半天,发现她突然开始走神,上前一步,从外侧不紧不慢地敲了敲车窗。
他没有用力,玻璃只发出了一点儿沉闷的响声,和沈希真刚才敲出来的差不多,但得到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沈希真几乎被吓得往后弹了一下。
反应过来之后,她非常不满地最后瞪了他一眼,干脆把脸扭到另一边去了。
蓝凇微微扬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若有似无、不知道能不能被称为笑容的表情来。
看起来真笨。
他想。
沈希真很彻底地把脸转到了另一边,所有的好奇心像是都被压回去了,蓝凇等了等,见她似乎完全放弃,终于绕到另一边拉开了车门。
这个时候,他又想,虽然不聪明,但还是挺可爱的。
车门被拉开后,沈希真抬眼看了过来。
现在她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鲜活的表情了,不过也觉得没有重归平静,还是能看出来不大高兴,但好奇更明显,把其他的情绪都盖过去了。
蓝凇不再卖关子,一进来就说:“001极有可能是违规实验的副产物。”
他说完之后,才看向沈希真,见她并没有露出很意外的表情,说:“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没必要非问我不可吧。”
沈希真没有说话,过了几秒,突然朝他伸出手,要求道:“小蛇呢?”
“收起来了。”蓝凇看着她的手心,说,“你的距离感呢?现在不找理由了,想摸就摸?”
沈希真说:“不然我会想掐你本人的。”
真讨厌!
最讨厌卖关子了!
她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坚持非摸不可,很快就将手收了回去。不过,收回去之前,她还是用力的戳了一下蓝凇的肩膀以示抗议。
……大概是世界上规模最小的抗议了吧。
“001是实验副产物。”沈希真把这个事实重复了一遍,问,“具体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蓝凇转动车钥匙,眼睛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在说出具体的信息之前,最后说了一个简短开场白:“我接下来要说的,全部都是最高机密,恐怕白若也不会轻易告诉你,所以绝不能外传。”
沈希真眨巴眼睛:“嗯嗯。”
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因为表情改变的缘故,目光似乎都比平常亮了很多。
蓝凇没转头,只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开始讲述。
“001出现于十七年前,等级极高,适应性强,而且无攻击性。因为人手匮乏,它的调查优先级排在末尾,白塔只派了一支小队全程跟随,防止意外。”
“没过多久,追踪队就发现001进入了暗区,他们本以为它会像之前的一种一样被暗区吞噬,但没过多久,它竟然完好无损地离开了暗区边界,而且……”
蓝凇停了一下,说:“可以沟通。”
沈希真睁大了眼睛。
在听见这条信息的第一个瞬间,她想到的不是001,而是正在精神图景里沉睡的那个未知意识。
也许有关系……也许那也是个异种……
已有的记录里,从没出现过能够和人类进行基础沟通的异种,有一些虽然发展出了智能,但只能说聊胜于无,甚至大多数情况下,智慧给它们带来的只有痛苦。
沈希真一直没有根据既往案例排除掉异种这个可能,一方面是因为她觉得考虑问题要全面一点儿,这个意识既然带有污染,就存在万分之一的是异种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它藏在她的精神图景里,沈希真有时能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它的情绪,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痛苦。
也许这是个因智慧而痛苦的怪物。
“沟通?”沈希真追问,“意识层面还是语言层面?它传递的是某种感受、想法,还是具体的句子?”
蓝凇说:“后者。”
“001懂得语言,能清晰地说话,根据分析,那是通过肢体变形模拟出了类似声带的结构。”他敲了敲方向盘,补充道,“它会的语言不止一种。”
沈希真:“那么它是……精神异化的产物?哨兵或者向导?”
“极有可能。”蓝凇说,“001知道很多哨塔的内部情况,它答应不会伤害人类……不能说是答应,应该说,001并不想和人类有任何接触。”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头看向沈希真,语速放慢:“早在那个时候,001就在找人。”
沈希真想起那次被通行证卡住的事情,问:“我听说过,它在找一个向导,关于这个,你觉得有可能是我吗?”
蓝凇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方向盘。
“不确定。”他谨慎地说,“我们只知道它一直在寻找一个向导,除此之外不知道任何细节。它没有对S级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但等级已经是最容易区分的特征了,可能001自己也不能确定要找的向导是什么样子。”
沈希真闻言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
上一次,得知001袭击学院是为了寻找向导之后,她就怀疑过它要找的是不是她,现在发现福利院、焰湖、001之间存在联系,她就更加确定了。
可是,十七年前就在找……?
如果001寻找她是因为三年前在暗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冲突,沈希真觉得非常合理,这也能解释它的怨恨。
但十七年前她才三岁多,按照平均数值来判断,连精神图景都很不完整,要怎么样才会惹到001?
“可能我需要找机会和001见一面。”沈希真说着,又问,“实验副产物又是什么情况?”
蓝凇说:“我们一直在研究001的来源,普遍认同的观点是,它是某个,或者多个高等级哨向在暗区受到精神体特化型怪物攻击,精神图景和怪物扭曲融合而成的。”
沈希真说:“听起来很合理。”
“但也很可怕,未知是最可怕的。”蓝凇说,“不明原因,不知前提,只是因为和怪物接触就会被异化,传出去一定会引起恐慌——当年白塔的高层全部同意这个观点,所以决定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
沈希真点点头,小声评价:“就像压住传灯福利院的传言一样。”
“是,这点不可否认。”蓝凇说,“去年我们开过一次会,在白若上任之后,现在的决定是成立调查组研究001的来源,弄清楚之后就向外公开。如果始终无法查清,两年的保密期结束后,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公开001的相关信息。”
沈希真:“嗯……”
“你现在对它有新的猜测了,猜测和违规实验有关系。”她说,“还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蓝凇将手腕上的终端取下来递给她,报了一串密码,然后说:“现阶段是猜测。但我相信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
沈希真手忙脚乱的接住那个金属终端,有点惊讶的看了看蓝凇,低头输入密码,看见屏幕上是一张对照表格和一份文件。
“001出现于十七年前,福利院被烧也是十七年前。”蓝凇说,“诱导发育的基础理论是用怪物的碎片刺激精神图景,在这个过程里出现异化,可能性非常大。”
沈希真点点头,说:“如果我真的来自于传灯福利院,是那个诱导发育实验的受害者,很可能会认识001,说不定能和它对话呢。”
蓝凇说:“前提是你的记忆恢复了。”
沈希真叹了口气,又想到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时间点——三年前。
她在暗区遇见了001,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不攻击人类的001攻击了她,可能还追杀了一段路,然后,她就被白若带回了哨塔,并且用情绪锁封闭了自己的记忆。
这剧情怎么想都连不起来。
果然还是缺失了很多关键信息。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镜湖塔……”沈希真咕哝着,“能和001见一见
也行。”
蓝凇说:“这两个目标可以同时完成。”
沈希真竖起耳朵:“嗯?”
“根据前线传来的最新消息,001最近就在焰湖周边,离镜湖塔很近,你顺路就能见一见。”蓝凇问,“封曼怎么说的?你还要在哨兵学院待多久?”
沈希真再度叹气:“三个星期。”
刚说完,她听见身旁的人啧了一声。
“封曼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没完没了了,几个学生闹成这样。”蓝凇皱起眉,说,“等这一次危险区清扫结束之后,应该会有空闲的S级,到时候我联系他们来给你顶班,学院的事你不用再管了。”
沈希真有点震撼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突然这么为我着想了?”
“因为你待在哨兵学院也是个麻烦,全是些不三不四的人,白若根本管不住你,对不对?”蓝凇握紧了方向盘,说,“你不如尽快回镜湖塔,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弄清楚,再回白塔继续值你的班。”
沈希真没来得及生气,先被他的形容词震惊了一下。
不三不四?
她迟疑地回想了一遍最近接触的所有人,先把正经的匹配对象尤莲排除掉,又想了想剩下两个,更加震撼。
“你和伊戈尔的关系到底有多差啊。”沈希真小声说,“还有蓝琦,他可是你的亲弟弟诶。”
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论调:“你的教育方法有问题。”
话音刚落,青蛇突然从蓝凇的袖子里窜了出来,冲她咝咝地吐着信子,用尖牙咬住她的衣袖,来回拉扯,看起来很生气。
沈希真点了点它的脑袋:“这可是我月初刚领的新制服!”
闻言,青蛇吐掉布料,闪电般窜过来盘在她的手腕上,尾巴尖儿用力收紧,勒出一道淡淡的红印子。
“真凶。”沈希真故意逆着摸了摸它的鳞片,然后抬头对蓝凇说,“你和精神体一点也不像。”
蓝凇对这种闲谈毫无兴趣,随口接话:“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沈希真逐条分析,“它很坦诚,你比较别扭,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而且它很可爱,你……”
啪的一声。
青蛇突然凭空消失了。
沈希真看着空荡荡的手腕,小声把后半句话补完:“……你就比较凶。”
蓝凇笑了笑:“我怎么凶你了?嗯?”
这回他脸上的笑容很明显了,不再是以往那种隐晦的表情,但蕴含的意味完全不一样,很难用高兴来形容。
沈希真当即开口:“你——”
说话之前,她只对记忆有一个隐约的把握,觉得简直有无数个可以拿来佐证的例子,但真开了口,却突然发现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说。
最近这段时间,蓝凇对她的态度好像确实还不错,之前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实质性行为……
那为什么她会有一个“凶”的印象?
沈希真想着想着,瞄了他一眼,目光从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掠过,在颜色冰冷的墨绿色眼眸上停了一会儿。
她的气焰弱了下去,但不太甘心就这么罢休,很无理取闹地说:“你长得太凶了。”
蓝凇觉得长相这个话题简直无聊透顶。
然而,出于某种奇怪的情绪,他没有就此揭过,反倒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我长得凶?那蓝琦呢?我们的长相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你觉得他也很凶?”
沈希真:“那……”
那倒没有。
她默默地说,虽然长得很像,但相比之下,蓝琦的气质就要柔和很多,连眼睛的颜色都软一些。
但这个想法绝对不能说出口。
“没有,蓝琦嘛……”沈希真找了个客观的理由,说,“他还是学生,而且比我小,所以我不觉得凶。”
蓝凇点头:“哦,你喜欢小的。”
沈希真:“啊?”
“对了,你那个见鬼的匹配对象也是学生,精神体是水母对吧?没长脑子的软体动物。”蓝凇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很随意,“你偏向于喜欢年纪小的?这点白若知道吗?”
沈希真满脸茫然。
“倒也没有喜欢年纪小的,我好像没有……我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她开始研究自己的喜好,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哨兵,尤莲是……因为匹配度刚好合适,他的性格也挺好的,但是我没有……”
沈希真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刚开口她就感到了一阵后悔,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多想,然而一提到这些事,她就不可避免的感觉脑海里闪过了一道亮蓝色的光。
不行了。
依恋反应怎么还没消退。
沈希真闭了闭眼睛。
昨天回到哨兵学院之后,她先是从颜北口里得到了诸多重磅信息,又接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外勤任务,所有脑细胞都用在震惊上了,一时间,竟然把依恋反应忘记了。
……显然是虚假的忘记。
沈希真晃了下脚尖,拧着眉,揪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不行。
不能想。
不思考的时候还好,但是一想起来就很难忘记,救命,精神海里都有拟态的闪蝶了。
沈希真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哑巴,抿紧了唇,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看,一个字也没再说。
过了几秒,她分出心神审视了一遍自己的精神海,绝望的发现那些往日如同平静海浪般的精神力聚合起来,变成了与蝴蝶非常相似的东西,围着茧一样封闭的精神图景飞来飞去。
糟糕。
任凭情绪发酵了一会儿,沈希真才突然想起,精神链接并没有被切断,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安瑟虽然无法太具体的感知到她的想法,但难免也会受到情绪的影响。
她按住了额头,及时切断了情绪的传递,但已经感觉到对面传来了某些“兴奋”、“高兴”、“想念”之类的回应。
……但愿不会对安瑟造成太大的影响。
花费数分钟时间,沈希真终于平静下来,低下头,搓了搓手腕上被青蛇缠出来的浅浅红印,扭头看向蓝凇。
她想接上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可惜已经忘记自己讲了些什么,犹豫了下,见蓝凇的情绪不大好,觉得还是不要沉默,尽量活跃一下气氛。
到污染区还有半个小时呢。
总不能一直这样相对无言吧。
沈希真想了想,决定贴心地将问题抛回去,清了清嗓子,正式开口了。
不料,就在她启唇的一瞬间,蓝凇似乎察觉到她要说话,也侧过脸,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向导?”
“你刚才想到谁了?”
两个问题叠在一起,沈希真先愣住,问:“什么?”
蓝凇没有看她,平静地说:“不管你在想谁,走神的时候,也该礼节性地控制住精神波动吧。”
沈希真:“……”
……对精神力敏感的哨兵也太难搞了。
第66章
“没有想谁。”沈希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昨天的奇特遭遇,干脆胡说起来,“只是在想一些复杂的事情,比如,唔,宇宙、命运、人生……”
用头发丝想也是在乱说。
蓝凇似乎很细微地笑了一下,也可能是想说什么而最终没有说,墨绿色眼睛看着前方,细小的光点掉在眼底,像某个化学反应留下的沉淀。
他们已经抵达了污染区边缘,从车窗里向外望,隐隐约约,能看见电子警戒线发出的蓝光。
寂静无声。
沈希真等了一会儿,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来:“你不问我了?”
蓝凇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看她,只是皱眉看着远处的警戒线,觉得它和横在车里也没什么区别。
“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那道警戒线让他感觉视野都有点发蓝了。
沈希真:“嗯……”
蓝凇看向后视镜,在她即将开口说话时,预先打断道:“何况我也没有立场问你。”
沈希真:“……”
怎么说呢?
——确实。
倒不如说他能自主意识到这一点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既然这样,沈希真当然也不会主动坚持要说明情况,盯着手指头看了一会儿,就扭头望向窗外。
污染区近在眼前,但离地图上标记的旧址还有一段距离,传灯福利院虽说是一片后形成的污染区,面积却不小,白塔一直认为这片区域若不是和暗区有天然的
间隔带,恐怕也早就变成它的一部分了。
旧址……在哪儿呢?
沈希真本来只是随意看看,然而地图上的红点越来越近,能被称为“旧址”的建筑却迟迟没有出现,她渐渐感到疑惑,朝玻璃贴了过去。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手腕上传来一阵热意,低头一看,是终端的消息提示。
隐蔽性满分的温度提示法。
沈希真不知怎么,在查看消息之前,先不自觉地瞥了眼身边的人,见他仍然满脸平静地看着前方,才点了点终端屏幕。
看见那条消息时,她的动作顿了下,抬眸瞄了一眼蓝凇。
还以为是白若的消息呢……不过,算算时间,他应该还在回来的路上,离抵达白塔还有三四天。
沈希真想着,把注意力放回到屏幕上。
一张照片。
在看清发信人的名字时,她都做好了就看见安瑟的照片的准备,但没想到,照片里只有一只蝴蝶。
虽然是静态的,但仍然很漂亮。
沈希真有点儿移不开目光了。
精神体……
超犯规的。
就在几个星期之前,她还是坚定的毛茸茸派,提起喜欢的精神体,出现在脑海里的都是长着软毛的小动物。
——但后来发现鳞片也很好摸。
——水生动物也很可爱。
——蝴蝶虽然不太能摸,但观赏性简直拉满了。
沈希真想,无论如何,博爱绝对是美德。
她欣赏了半分钟蝴蝶翅膀,想了想,回过去一个粉色爱心小表情。
很好多发!
博爱之神认可了你!
沈希真试图将这些情绪通过小爱心传递过去。
回复完消息,她抬头一看,发现刚才还很遥远的警戒线已经近在眼前了,植被变得稀疏,空气里灰雾弥漫,太阳好端端地挂在天上,光线却似乎昏暗了。
污染区的典型景观。
但是,还是没有类似建筑遗址的东西。
沈希真困惑地眺望着四周,转过头,想问问蓝凇地图的标记是不是出错了,还没开口,就突然发现小蛇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正心情不太好地甩着尾巴。
她的目光在蛇和蓝凇之间来回转了几圈。
果然,在情绪的表达上,还是精神体最诚实了。
沈希真先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蓝凇已经调成了自动驾驶,才又伸出手摸了摸青蛇的鳞片。
这次她没有装模作样地询问可不可以,毕竟面对的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还是以行动代替语言比较靠得住。
总而言之,先摸了再说!
蓝凇没有对这种轻率的行径提出异议。
他甚至没有转头朝这边看,如果不是动作出现了轻微的迟滞,沈希真几乎以为自己抓住的是一个宝石摆件,而不是哨兵的精神体。
“虽然其他部分……不过,这点倒是挺像的。”她琢磨了下,接着之前的话题,评价道,“你们都很容易生气。”
蓝凇:“我——”
沈希真:“你没有生气。”
她预判了这句台词,说完之后,见蓝凇像是被噎住了似的,便有点得意地眨了眨左眼,说:“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反正,你就是不愿意说真实想法,可是不说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啊。”
“不需要你……”蓝凇觉得她的用词很怪,皱眉道,“应对。”
沈希真说:“那你就不要总是露出这副表情。”
蓝凇问:“什么表情?”
“我觉得你不会很想听我形容的。”沈希真咕哝着,“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话虽如此,她还是没有选择糊弄过去,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说:“那种生气了但是没有被哄好的表情——是因为你觉得有点委屈吗?”
一段稍显漫长的沉默。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沈希真觉得自己的描述不太精准,但一时间,她也想不到更多的形容词了,而且论起难以形容的程度,蓝凇此时此刻的表情,堪比试卷最后那道不记入总分、纯粹为羞辱智商而存在的附加题。
“我就说你不会想知道我的想法吧。”
她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接着感觉到手指头被凉凉的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发现青蛇的僵硬程度也非比寻常,就像是突然中了什么石化咒语。
半分钟后,蓝凇终于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说:“你最好不要……把对待精神体的态度放到人类身上。”
那句其实挺平常的评价让他没法接受,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只让他想回到听见之前。
沈希真如同受到污蔑似的,睁大眼睛,反驳道:“才没有!我分的很清,精神体的可爱是无可替代的!”
很难说她此刻的态度和在白塔进行入职宣誓时哪个更严肃。
蓝凇的表情是毋庸置疑地变差了。
他忍耐着开了口:“你……”
“你看!”沈希真忽然一声惊呼,打断了他,肯定地说,“就是这个表情。”
她贴心地调整了一下车内的后视镜,以便蓝凇能看清楚他自己的脸。
然后重复一遍:“你看吧。”
蓝凇根本不想看。
从理性的层面来说,他确信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立刻从这辆车上下去,然后把身旁这个突然变成了语言炸弹的危险人物放到一边,给彼此——主要是给他自己——一个冷静的空间。
但是,客观的说,理性这个词语现在离他稍微有点远。
在沈希真又一次轻叩镜面示意他看的时候,蓝凇终于没经受住诱惑,抬起了眼睛,不过,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提出要求的那位希望他看见的画面。
显然,出于某种奇特的亢奋,沈希真忘记了镜面反射的基本规律。
譬如说,当她在镜子里看见蓝凇时,他们的状况其实是对视。
薄薄的、过分清脆的笑容。
像一块琥珀糖。
蓝凇清晰地感觉到理智又被冲撞了一下。
这种时候,最麻烦的是,造成这种状况的人虽然兴奋,却清醒得要命,几乎是拿着学术级别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在旁观察。
而且还喋喋不休的播报着自己的最新发现。
“你的耳朵有点红,呼吸也……”沈希真描述着自己的想法,“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会是那种……唔,说不清楚。”
她又开始感觉言辞匮乏了。
蓝凇并不想让这句话得到补充,偏开脸,说:“说不清楚就不要再说。”
沈希真又咕哝起来:“真凶。”
她眨眨眼睛,为了确定这些新发现是否准确,凑近了一点,长长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扇动,没有真正接触,却让蓝凇感到被盯着的侧脸开始发烫。
他开始希望那条早已被甩在身后的警戒线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车里。
距离感。
目前此地最稀有的东西。
或者他也可以敲碎那块后视镜。
……自欺欺人。
蓝凇强行忽视目前的状况,问:“你还想讨论到什么时候?”
一如既往的,沈希真抓住了奇怪的重点。
“这不是讨论,是我的研究。”
她指正道,“我在钻研你。”
蓝凇:“……你最该做的是买本字典钻研人类的用词。”
说完这句话,他的神色忽然一动,仿佛有光在眼前闪烁了一瞬,把膨胀的情绪都溶解了。
沈希真则开始表达对这句讽刺的不满,方式是轻拽了一下青蛇的尾巴尖,不让它继续缠在手指上了。
青蛇遭到迁怒,不满地咬住本体的衣袖。
蓝凇没有理会,仍在通过镜面观察她的表情,说:“调到哨兵学院之后,你似乎变了一点,和以前不太一样。我指的是性格。”
说完,他等着沈希真反问“有吗?”。
但她听完这句话,只是眨了眨眼睛,慢慢说:“好像是哦,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正在恢复吧。”——
作者有话说:先放个半章证明我真的在写[鸽子]
下周又要出差去香港,不知道有没有空,成败就在这个双休了!争取出差之前写够榜单……
ps.后半章也塞进来了
建议追更的话还是卡点买喔,这样后期补充的字数就不用多订阅一次了
第67章
蓝凇没有询问“恢复”的具体含义。
在这个语境里,它听起来比之前那些词语还要诡异得多,即使他刻意忽略,也难免因此而联想到一些属于其他种族的生理现象。
职业病,他用这个判断扫去怀疑。
而沈希真还在讲解她的“研究发现”。
“所以说,我觉得你应该坦诚一点。”她点了点青蛇的脑袋,以上升高度作为结尾,“作战指挥不就是要把所有信息都交代清楚吗?”
蓝凇说:“指挥是指挥,现在说的是私事。”
闻言,沈希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蓝凇:“有话直说。”
沈希真摇了摇头:“没什么。”
……还以为他永远不会提到私心呢。
“总之,我的建议就是这样,不听我也不会管你了。”她将青蛇放回到蓝凇的手臂上,扭头看向窗外,终于把那个疑惑了半天的问题问了出来,“按照地图,旧址应该就在这附近吧,可是我到现在都还没看到。”
这里已经是污染区中部,荒无人烟,空气中漂浮着诡异的雾气,即使以向导的感官敏锐度,也会因为浑浊感而十分不适。
蓝凇把内后视镜摆正,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然后说:“这里就是。”
沈希真:“嗯?”
她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看了看空旷的污染区,又看了看蓝凇,把疑惑两个字大大的写在了脸上。
“这里就是当年传灯福利院的外墙,防护林区,再远一点,那个石头看见了吗?”蓝凇在玻璃窗上点了点,“那就是大门。”
沈希真盯着那块差不多膝盖高的石头看了整整十秒。
接着,她回头盯住蓝凇:“你——”
蓝凇:“又怎么了?”
沈希真用力拽他的袖子:“我根本不知道那场火有这么严重,这里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你来之前是不是就清楚情况了?”
蓝凇:“我当然要提前调查。”
沈希真:“那你还把我叫过来!”
传灯福利院的旧址弄得这么神秘,她来之前可是抱着很大的期待,觉得说不定能找到很不得了的东西。
“故地重游有助于恢复记忆,这片区域也正好需要巡逻了。”蓝凇说,“出来转转不好吗?最近,学院办的那个比赛快结束了,就算封曼不回来,你应该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吧?”
沈希真当即反驳:“不!我可是很忙的!”
蓝凇笑笑,似乎对她说的话很有兴趣,问:“忙什么?”
沈希真:“当然是——”
当然是要想办法请假去一趟第六分塔,或者找借口把安瑟叫到学院来,冷静且慎重的讨论一下,这件事情究竟该怎么解决。
有精神结合牵绊着——虽然这种结合方式产生的链接非常脆弱,很容易断裂,但它带来的影响确实一点儿不打折扣,这一段时间,安瑟是没办法接受其他向导的疏导了,只能由她来想办法解决。
还有匹配度,得找机会正式的重测一遍,不知道为什么,精神链接彻底建立之后,那种奇异的吸引力似乎有消退的迹象。
高到异常的匹配度,现在看来,很有可能与安瑟在暗区的经历有关系。
沈希真想起了那枚得到过又失去的精神碎片。
那个东西对她也有奇怪的吸引力,尽管不是同一种感觉,但同样有可能来自暗区,没准会有什么关联。
再去仔细的问一遍来历好了。
沈希真在心里的记事本里加上这个便签条,想了几种从学院请假的理由,才忽然后知后觉的发现,气氛好像不太对劲。
突然好安静。
……太安静了吧。
她走了半天神,没发现蓝凇也一直没有说话,等到把这些杂乱的念头都压下去之后,她抬起头,看见蓝凇仍以先前的姿势看着这边,目光落在车窗外的景象上,在浑浊灰暗的污染区里,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清澈得像冻玉。
“思考结束了?”
他说着,目光从车窗移到她的脸上。
沈希真拿不准这个问句里蕴含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想了想,点点头:“差不多。”
她从混乱的思维毛线团里找到最开始的那个线头,总结道:“总而言之,我最近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闲。”
蓝凇说:“看得出来。”
沈希真:“所以你不能……嗯?”
“看得出来你很忙。”蓝凇将这句评价补全,说,“就算和我面对面说话,也要分神去想其他的事情——忙到这种程度,对吧?”
沈希真:“……”
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能不能!
“……阴阳怪气不在坦诚的范围里。”
她一边纠正,一边习惯性地想去抓一下青蛇的尾巴,可惜刚才那阵走神的影响相当严重,连鳞片的边角都没有碰到,青蛇就突然将身体卷了卷,利索地游走了。
沈希真只来得及看清一道碧绿的残影。
别这样……
应该也没有犯那么严重的错吧。
蓝凇向来喜欢和精神体作对,这一次双方倒是达成了统一阵线,青蛇溜回肩头的时候,他顺势抬起手臂,将它的影子彻底挡住了。
沈希真悻悻地收回手。
“论起坦诚,我也直接问过你究竟在想什么了。”蓝凇望着她,绿眼睛像一滴尚未风干的油画颜料,“可你不是不愿意说吗?”
“我现在觉得我们之间存在沟通问题……你知道吗?坦诚和审问不是近义词。”沈希真摊开手掌,徒劳地朝感应到的精神体藏身处伸了伸,然后弯出一个很假的露齿笑,小声说,“不要纠结这么多,包容一下吧,我也很包容你啊。”
蓝凇怀疑她的天赋点有一半都在胡言乱语上。
他问:“包容我什么了?”
沈希真摸不到精神体,撒气似的抓住他的手腕摇了摇,重复起之前的胡话:“很多啊,宇宙、人生、梦想、远方……什么的。”
她乱七八糟地说着,用手指比着一二三。
蓝凇一边听,一边渐渐变得面无表情,用仅剩的涵养包容了这些鬼扯。
然后沈希真突然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距离感。”
蓝凇:“那是你缺乏的东西。”
“是吗?我以为这是你希望的呢。”
沈希真盯住他肩头的蛇影,慢慢地说:“你总是在意一些超过界限的事情,比如说你没有理由询问我究竟在想什么,可我还是想办法解释了,虽然很敷衍……但总比直接说‘你没资格干涉我的私生活’更好,这不是已经很包容了吗,指挥官先生?”
蓝凇可能沉默了十秒,才开口道:“你……”
“坦诚一点。”沈希真打断了他,说,“所以我都说了,你坦诚点说清楚,我才知道该怎么应对,不然的话,我唯一能做就是不说破了。”
她叹了口气,捏捏自己的脸,不满地碎碎念:“这不是很包容了嘛。”
蓝凇花了点时间找回自己的语言控制功能。
可能是因为这段话来的太突然,出于自我防卫机制,他在第一时间并没有把关注点放在这段话的实质内容上,而是先对沈希真本人展开了一段思考。
有一些变化,不算明显,性格上……
恢复?
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东西用不了
很长时间思考。
蓝凇还是得关注回话题本身。
“不说破”——沈希真到现在都没有明确地说出来,或许,他大可以当做没有听懂这段暗示,毕竟坦诚是可怕的,说出一句真话后一定会得到一个回应,但那不一定是他想要的。
而且,他至今也没有弄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他所以为的那种感情呢?
他只是觉得……觉得她不太聪明,能力,性格,各方面都莫名其妙,到后来让他自己也变得莫名其妙,开始有一些不受控制的情绪波动,也许那还不是——没有到那种程度——仅仅——
蓝凇沉默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问:“我表现得很明显?”
沈希真:“……”
她欲言又止,看了蓝凇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我只是不怎么去思考感情方面的东西,但也不是ai吧。”
到底觉得她有多迟钝啊。
再说了,就算是无感情模块的ai,只通过分析行为模式也能轻松得出结论。
蓝凇又沉默了一小段时间,问:“你想怎么应对?”
沈希真思考起来:“我?我觉得……”
说实话,她根本没想好。
最省事的办法当然是拒绝,虽然他们现在算是很熟了,但还没到友谊变质的程度,并且由于和安瑟的精神结合还在起效,她现在对于其他哨兵,有一点点轻微的本能抗拒。
……可是蛇真的很好摸。
“不知道,我要再想想。”沈希真坦白道,“我从来不思考感情方面的事情,虽然我不是极端精神体爱好者,但必须承认,我对精神体的热情向来超过本人。”
她打了个比方:“一块蛋糕切成十二份,精神体要占十份。”
蓝凇:“听起来像一个拒绝的借口。”
他的表情恢复到了往常的平静,先前那种无言以对的尴尬神色如积雪融化,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余留了一点若隐若现的湿痕。
“但我不是抱着拒绝的想法这么说的。”
沈希真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正要继续往下说,忽然看见躲藏了半天的青蛇悄悄探出头,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立刻像古代的捕蛇人一样伸出了手,这次没被拒绝。
“反正我就是这样。”她叽叽咕咕地说,“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精神体等同于本人,会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双方,不过,偏爱其中一方的向导也是存在的喔,我还知道一个非常讨厌精神体的呢。”
蓝凇看着她逗着小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对手,皱了皱眉,问:“既然如此,你应该也知道白若对你的感情吧。”
沈希真摸蛇的动作顿了顿。
“那不是一回事。”
她自言自语地说。
第68章
旧址既然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污染区一日游也很快就结束了,虽然沈希真下车后也尝试着努力回想,但这片纯粹的废墟实在没办法唤起任何记忆。
此外,想到回镜湖塔之后,就很大概率能轻松得到解开情绪锁的办法,她也实在没什么靠自己解决的动力。
一日游顺利结束。
总之,现在就先回去好了。
——沈希真原本是这样想的。
“晚上七点之后,污染区附近的道路全部封闭,无紧急情况禁止通行。这是去年年底出的新规定吧。”蓝凇按着临时驻点的密码锁,问,“这是你上一次出外勤是什么时候的事?上个世纪?”
沈希真低头拍着衣摆上的灰尘,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工作经历,说:“也没有那么久……好像是去年九月份。”
蓝凇笑了笑,评价道:“一年一次,不错,你外勤任务频率和新年一样准时。”
沈希真:“……”
她装做没听见这句奚落,一声不吭,只报复性地逆着摸了摸青蛇的鳞片,目光仍在四周的景象上来回打转。
这里是白塔设在污染区边缘的安全屋之一,环境不能说多么好,但在附近哨塔的定期维护之下,有水有电,设施齐全,住几天不成问题。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信号。
沈希真不死心地拿着终端在整个屋子里转了一圈,有几个瞬间,屏幕上的标识变成了加载中的圆圈,她屏息等了几分钟,仍然什么也没加载出来。
蓝凇问:“还是没信号?”
沈希真叹了口气:“没有。”
“你在看地图吗?”她收回被举至天花板的终端,从角落的五屉柜上跳下来,说,“你……”
蓝凇抬起眼:“这次是怪我看地图让你手抖了没接收到信号?”
“……不。”沈希真说,“我只是想问你这附近到底有没有信号塔。”
太较真了吧!
那些只是玩笑话而已!
蓝凇低头查看地图上的标识,说:“最近的信号塔在两公里外,西南方。”
“两公里?”
沈希真惊讶地反问了一句,走上前,拿起地图确认了一遍,疑惑道:“那应该能接收到的,是我的角度不对吗?”
她从旁边的应急包里拿出指南针,到安全屋的西南角继续找信号。
蓝凇平静地旁观着,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直到沈希真的努力进行到第二个五分钟时,才开口问:“就这么着急吗?明天早上六点过后就能走,不到十个小时,等不了?”
沈希真看着不断转圈的信号栏,终于宣告放弃,收起终端,盯住屏幕底端,说:“也不是……没有那么急,唉,不过还是……”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眼睛还注视着信号断掉前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也是此时此刻屏幕上唯一的那一条,并且感到有些头疼。
安瑟说……
明天见?
这个词有没有她了解之外的其他意思,比如打招呼,比如道别,比如其他某些含义的时髦说法?
沈希真想着想着,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额头,考虑到蓝凇正在旁边,她没有表现的太异常,但已经在沉默中叹了一百次气。
——救命!别来!
毫无疑问,在精神结合和尚未减退的匹配度的作用下,安瑟是她现在最想见到也最需要见到的人,无论客观还是主观。
为此,她在进入污染区之前,就找借口提交了去第六分塔的申请,这很容易就能批下来,只不过由于各种其他的因素,时间会稍微晚一点,明天大概不行,要到后天早上,或者更晚。
还有,无缘无故去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第六分塔,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想到这里,沈希真暂时中断思路,看了一眼旁边的蓝凇。
……会被询问具体原因吧?
唉,有点麻烦。
但也绝对比安瑟到学院来要好。
假如他过来,事情一定会变得极端复杂,因为,明天——
沈希真把日程表回顾了一遍,感到一阵虚幻的牙疼,忍不住捂了下腮帮子。
她约了沃尔什先生明天见面,讨论“匹配意向评估”的事情。
为了尽早回到镜湖塔,沈希真上周就给白塔发了深度意向表,但按照常规流程,等审核通过怎么也要一周半,她不想等那么久,就联系了沃尔什,准备用另一条路线把这件事办成。
流程很简单,就是由联络人进行面对面评估,确定双方的性格和精神力都相对契合,有进一步发展的必要。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评估结束后,刚好留沃尔什先生在学院吃个饭,那样的话,等他离开,最早也要到下午2点左右了。
第六分塔到哨兵学院比到安全区还近,过来只需要四十分钟,安瑟除非是下午过来——但他的状态绝对等不到下午,那么大概率他会和沃尔什碰面。
能做联络人的向导都对精神力变化极度敏感,沃尔什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之间高到异常的匹配度,接着一定
会非常重视,顺理成章的,再看出刚进行过的精神结合。
沈希真抱住了头。
一边急匆匆地把联络人叫过来当面评估,一边又和其他的哨兵有这么亲密的联系,就算故事的主角是自己,单听这两句叙述,沈希真也想大喊一声好渣。
这还没完,最糟糕的是,一旦被发现,她根本没办法解释。
不管从哪个方面入手,只要把真相说清,和尤莲深度发展的意向申请就绝对不会通过,而另一边,安瑟和她的匹配度不仅过高,还在自行衰减,绝对不符合白塔对稳定长久的关系的定义,也不可能借此机会提出二次匹配。
那这条路就完全作废了,她必须另找办法回镜湖塔。
白塔在正常情况下不会批准超过七天的长假,虽然蓝凇知道内情,可以让他特批,但这样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如果她真的和所谓的违规实验有关系,那看出这一点的不可能只有福利院这边的人,索菲死了,也许当年参与的其他人还活着。
会是谁呢?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希真满腹疑问地抬起头,声音略显迟疑:“我有一个问题……”
蓝凇抬眼:“什么?”
沈希真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古怪,接着牙疼似的轻微皱眉,按着太阳穴绕到另一边坐下来了。
“有一点小问题。”她喃喃地说,“等一下,让我想想。”
蓝凇凝视着她,也轻微地皱起眉,但没有再追问下去。
虽然连他本人也理不清楚他们的对话为什么会进行到这个阶段,之前在车里,似乎也并没有发生什么超出预期的插曲,但就是突然聊了很多也许并不该现在聊的事情。
可是不管怎么样,某种程度上,他也算是把私心说清楚了。
就算是在三流电影里,导演也应该知道,在这样的桥段过后,主线剧情不可能还保持着原有的进度吧?
但沈希真就是一点也没变。
她好像不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对话,和一个哨兵讨论感情问题,对她来说不比讨论天气更困难。
……带来的困扰甚至远比不上找不到信号。
蓝凇以为他们的关系——或至少是相处模式,会因为那样一段对话而产生变化,但居然完全没有。
唯一的区别是隐瞒的方式。
沈希真瞒着他许多事情,从前还会遮掩一下,现在则彻底省略了这个步骤,只用一句“我不想说”了事。
不应当是这样。
另一边,沈希真也正在想,不应该呀。
在即将开口询问的一瞬间,她明明听见精神海里传来了一声叹息,匆忙掐断对话后,脑袋里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你醒了吗?”沈希真默念,“喂喂喂?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精神海平静无波。
沈希真拧紧了眉头。
每次和精神图景里的这位寄居者说话的时候,她都觉得和对方不在一个频道,不管是信息量,情绪变化,还是时间,没有一个能对得上。
而且,虽然寄居者慷慨地给了很多信息,也鼓励她去寻找真相,但仍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情绪吗?
每次对话的时候,沈希真总有一种感觉,就是它实际上好像并不希望她知道真相。
她想着这个判断,尝试着从之前的几次对话里寻找证据,但碍于它没有和她讨论过什么私人信息,无从了解它具体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那为什么她会有这个猜测?
难道是因为它在精神图景里待太久,出现心电感应了?
沈希真胡乱地想着,按着额头,决定再等五分钟,还没有动静,就接着去询问蓝凇。
到底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关注这些可能存在的真相……
【不要问】
声音突然幽幽地浮现了。
咦?
沈希真差点儿因疑惑而出声感叹,幸好及时反应,闭紧了嘴巴,随即眨眨眼睛,瞄了一眼蓝凇,才不满地在心里说道:“你不能总是这样神出鬼没,总有一天会把我吓坏的。”
【你会吗?】锁说,【我感觉不到你有多惊讶】
沈希真立刻把刚才的想法拿了出来,说:“那是因为你在我的精神图景里待了太久,我跟你已经有心灵感应了,刚才就感觉到你会出现,所以才不惊讶的,但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吓到。”
锁说:【从来只有我被你吓到的份】
沈希真:“看吧,还说你不认识我。”
锁叹了口气:【这不重要】
沈希真:“那什么比较重要?为什么让我不要问?不对,你不是去休眠了吗,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是不是偷偷读我的心了?”
锁说:【你在想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要问太多,不要想太深】
沈希真问:“为什么?”
锁沉默了一会儿。
【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正在探寻的真相,其实是你自己并不想知道的东西,如果它被挖掘出来,对所有人都不好,尤其是你】
它慢慢地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白塔要查,那也和你没有关系,你只需要配合,而不是主动追查,这没有好处】
沈希真完全没听懂它的意思。
“我觉得调查真相比听你打哑谜更好,有些时候,你在和我谈话之前,有没有发现少了什么前提条件?”她提出建议,“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应该提前告诉我?”
锁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沈希真又咦了一声,说:“真的没有吗?我觉得我们还是更加,唔,坦诚一点比较好吧,你看,我都和你共享视角了,你就不能告诉我一点儿有用的小信息?”
锁问:【你要什么有用的小信息?】
“你的身份。”沈希真说,“告诉我,你是不是和001有关系?你是不是……001的一部分?”
这些交流只在精神空间里,就算尽力表达,通常也不会有语气语调之类的改变,但这一次,锁的声音的确沉了一点。
短暂的沉默后,它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希真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这样觉得,除了001,应该不会有哪个怪物能潜伏在我的精神图景里这么久,既不被发现,又让我没办法拔除吧?”
锁说:【你的等级并没有到实际的S,缺失精神体,也导致缺失了一道重要的屏障,等级稍高的怪物应该都可以侵入,你为什么觉得只有001才能做到?】
沈希真想了想,说:“因为我比较自信?”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听见这句话后,锁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
沈希真第一次在锁身上察觉到这么明显的感情波动,有些吃惊,耐心等到这一阵情绪浪潮过去之后,才询问道:“所以,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锁问:【你想知道什么?】
“那项研究真的发生过吗?和我到底有没有关系?”沈希真问,“蓝凇怀疑你是违规实验的副产物,是不是这样?”
【你的问题可真多,我可以回答你,但不考虑我的建议吗?】锁的声音有些飘渺,【知道的太多不一定是好事】
沈希真说:“但我现在想知道。”
锁叹息一声,终于开始讲述。
【那项研究的确发生过,但和传灯福利院的关系不
大,举报邮件和残缺的名册,我没有看过,但你也不必去找,因为那肯定是假的】
【被迫参与研究的孩子很多,可是,绝大多数并不是福利院里的,那时候虽然战况混乱,白塔对福利院的保护并没有懈怠,就算是兼任院长的总指挥索菲,也不可能像邮件里说的那样,大量地带走孩子进行实验】
沈希真注意到它的重音落点,重复:“大量的不行……但她确实带走了几个?”
【没错】锁说,【有五个孩子,你是资质最好的,也是最后唯一的幸存者】
沈希真愣了愣:“幸存者?那些研究造成了……”
锁说:【造成了几乎所有受试者的死亡,每个孩子都死的非常痛苦,你应该能想象吧,尚未发育成型的精神图景里被放入怪物碎片,同时外界施加强刺激进行诱导发育,他们希望得到足够强大的向导,为此不惜代价,可最后除了死亡什么也没有得到】
沈希真垂下眼睛,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说:“这种刺激方式一定会引起变异,可是,还不至于生成你这样级别的怪物。”
【因为暗区】锁说,【他们把一期实验中受伤的人送进了暗区,那里除了怪物,还有在战斗中牺牲的哨兵和向导的精神碎片,来自同类的刺激比怪物更有效,也许他们是这样想的】
沈希真回想着暗区的情况,根据这些描述,渐渐补全了当时的情景。
“强烈的刺激让那些孩子的精神图景发生了变异,精神海无法承载,可能会剥离到体外,和残存的碎片融合……”她思考了一下,说,“最后的产物就是你。”
锁说:【是这样】
“所以你跟着我回来,是为了杀掉索菲,可你到底是怎么控制我的?我不可能完全没察觉啊。”沈希真问,“还有,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让我回镜湖塔,是为了……回到暗区,回归本体?”
锁说:【不,不是回归,我想消散】
沈希真低下头,扯了扯自己的衣领。
【我是……001这个意识集合体中最清醒的那部分,我不想再继续存在下去了】锁可能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停了停,说,【既然说到这里,我就干脆告诉你吧,我已经和你精神海里的情绪锁完全融合了,解开情绪锁的办法,就是让我消散】
“但你要怎么消散?”沈希真问,“我拿你没办法,其他的S级向导,检查的时候你也感受过了,没人能察觉到你的存在,有谁能让你消散?”
锁说:【这件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回到镜湖塔之后,你找机会去一次焰湖,那里已经变成污染区了,001经常徘徊在附近,只要你离它近一点,我就会自动剥离回归本体,这会很顺利,我的力量已经很微弱了,等不到融合就会消散,那样一来,一切都结束了】
沈希真许久没有回答。
精神图景里住着一只怪物就算了,居然还是一只一心求死的怪物。
“那就这样办吧,反正我也没办法反抗你。”她想起另一件事,问,“在哨兵学院的时候,001曾经派出分身寻找一个向导,你应该知道原因吧?它找的是谁——你在找的是谁?”
锁说:【你】
沈希真有过这个猜测,没有惊讶,问:“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非常恨你】锁的声音忽然高昂起来,像是饱含着巨大的愤怒,它说,【只有你活下来了,这十七年里,我变成怪物在暗区游荡,可你却活得这么好,我为什么不能恨你?】
沈希真:“这和我……”
她本想说“这和我没关系”,但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在受苦的另一方面前这样讲,良心上有点过不去,紧急掐断后半句话后,她恢复了沉默。
【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已经累了】锁说,【带我回到暗区吧,等我消散,001的实力会减弱很多,让白塔把它也处理掉吧,以前的那些恩怨,无论如何,就让它们在这里结束吧】
沈希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锁的气息则越来越弱,谈话结束后的第三分钟,它说:【我要继续休眠了,记住我们的约定】
沈希真没有说话。
几秒后,精神海恢复了宁静,其他意识体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又慢慢收回目光。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破绽……
被抓去研究的孩子都在五岁以下,再大一点,精神海就会定型;
001在找的那个向导,C级……安瑟描述的时候,休眠是不是还没有结束?
三年前在暗区发生的那些事,当时她就已经被寄生了吗?
破绽太多了。
第69章
沈希真定了一个五点半的闹钟。
设定好时间,点击确认前,她犹豫了很久,主要原因来自于对自己的质疑。
五点半是不是太早了点?上一次这个时间醒还是在——在——咦,好像从没有过……
“我真的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临睡前,沈希真还是决定不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自己身上,定完三个闹钟之后,去敲了蓝凇的房门,说:“所以,如果我没按时醒,一定要把我喊起来,随便你用什么办法,泼水也行,拜托拜托。”
蓝凇握着门沿,看着她从门缝里探出头,纤细的手指搭在门框上,被灯光照的雪白。
目光灵动,微微发亮,很乖巧地抿着唇笑,就差把“我有求于你”几个字写在脸上。
竟然还有这样的时候。
说不定白若每天……
蓝凇没再想下去,掐断思绪,说:“好。”
沈希真立刻扬起一个更大的笑容,双手合十,连说了几声谢谢,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房间。
蓝凇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听见一米开外传来门锁扣合的咔哒声。
他转身回房。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五点多钟,天边已经浮现出淡淡的白色,天幕之下,一切景物都笼罩在十分平和的蓝光中,像蒙着一层沉睡的影子。
沈希真翻了个身,抱住枕头。
寂静。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整个世界上只剩下她和柔软的床铺。鹅绒,不,应该是仿鹅绒,好软,感觉要陷进去了,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吧……
笃、笃、笃。
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近在咫尺,一边响,一边还带着轻微的震动,通过颅骨传入神经,脑袋也有种正在被敲的感觉。
沈希真闭着眼睛,有点烦躁地把脸埋进了枕头,捂住耳朵,但声音自内而外地响着,到后来让她觉得脑浆都在跟着震动了,忍无可忍,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蓝凇正站在床边,右手抬起,悠闲地一下下敲着床板。
二人对视,蓝凇停下了敲击的动作,说:“五点四十了。”
沈希真重新闭眼:“嗯……我闹钟还没响……”
蓝凇:“你的三个闹钟都响过两次了。”
沈希真:“我没听见……”
这句反驳像一个存档过无数次的剧情点,话刚出口,曾经发生过的各种不妙未来路径就突然在她的脑海中铺展开来,一阵颤栗随之流过皮肤。
不行,会迟到,会——
沈希真一下睁开眼睛。
又过了几秒,她记起了早起的原因,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在哨塔流传开的“向导和她的X个哨兵”的八卦故事,顿时清醒了点,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被子掀到一边。
好困……但是……为了名誉……值得奋斗……
她在半睡半醒间离开了房间去洗漱,直到身影从门口消失,头都还微微低着,步子轻飘飘的,东摇西晃,简直像界外生物。
蓝凇挑了挑眉,心中的想法一如既往,他对沈希真的印象从来没变过。
虽然挺可爱的,但是,看起来还是不太聪明。
她本人的智商当然不可能有问题,这种观感接近于气质,可能是因为她总是神游天外,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像转三圈发条才会懒洋洋地抬一下胳膊的机械人偶。
蓝凇想着这个形容,一下下捏着指骨,唇角慢慢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墨绿色眼睛闪着微芒。
青蛇悄
悄溜出精神图景,在他的肩膀上抬起了上半身,望向走廊。
没过多久,沈希真回到了房间里。
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神游天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游魂一样从蓝凇身旁飘了过去。
已经擦肩而过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精神体的气息,脚步一顿,折回来迷茫地盯着青蛇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挥挥手说:“早上好。”
青蛇晃了晃尾巴尖。
沈希真还没清醒过来,但出于本能,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蛇鳞冰凉,让她的手指触电似的轻微蜷缩了一下。
晕乎乎的。
她头一次这么一大早起来,感觉十分奇妙,可能是因为睡的时间太短了,比起困,更有种通宵了一整晚的空白感,有点亢奋,但不知道在亢奋什么。
抬头一看,时针还没指向六点。
沈希真牙疼似的眯了下眼睛,心想,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早,但醒都醒了,总之,先联系安瑟让他别来,然后再找沃尔什先生推后评估日期,双重保险,只要不让他们碰面,问题就轻易化解了。
等见到安瑟,还需要用专业的仪器测一次匹配度,不能去白塔,得想想其他办法,印象里,似乎听人说起过,什么地方有私人的匹配度检测机构,不完全合法,但也算是半公开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检测这种具有波动性,会随时间自行衰减的匹配度。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唉,都怪她当时也有点兴奋,没有仔细寻找那种契合感的来源。
暗区,唔……
沈希真盘算着这些事情,因为早起而锈掉的大脑终于重新转动起来,她微微抿起唇,表情变得有些严肃,脸颊肉因此而显得更加柔软了。
接着,她保持着沉思的状态走到了床边,拿起终端解锁,还没开始搜索匹配度的检测机构,先看见了三个灰掉的闹钟。
噢,对了,这个还要感谢一下……
沈希真左滑删除掉所有闹钟,捧着终端转过身,正想去找蓝凇说个谢谢,一抬起头,却发现他正站在两步之外。
安全屋的房间很小,虽然他们分别站在房间的两侧,中间也只隔着一小步的距离,青蛇用尾巴卷着蓝凇的手臂,身体悬垂在半空往前伸,青绿的鳞片闪闪发光,像并排陈列的细碎宝石。
沈希真低头看蛇,没来得及对视,就听见蓝凇轻轻地啧了一声,伸手抓住了青蛇的尾巴。
下一秒,蛇就像雾气一样啪地消散了。
沈希真下意识开口:“诶——”
蓝凇抬手理了一下被青蛇弄皱的衣服,掀眸看她:“清醒了?”
沈希真点头:“差不多吧,有点晕,等到车上再补觉。”
蓝凇微微颔首。
沈希真看了看天色,又说:“那我们就出发吧,现在六点……十二点之前应该能到学院吧,我下午还有事情呢。”
蓝凇看看表:“现在出发,十一点半就能到,耽误不了你的正事。”
“哦,那我还是先给沃尔什先生发个消息吧,虽然我们约的是两点,不过,也要先讲一声行程。”
沈希真说边打开通讯录,点开聊天记录之后,才记起现在还没信号,又抬头说:“那我们就出发吧,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呢,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
蓝凇答得很快,但说完这两个字后,他并没有立刻抬脚往外走,反而偏头凝视着她,虽然表情平淡,却隐约有种犹豫不决的感觉。
沈希真被这种目光看得有点疑惑,往外迈了一步,转过身,问:“怎么了?”
蓝凇本来已经想好要忽略了,只是在最后的决定阶段稍稍犹豫了一下,但听见这句询问,他脱口而出:“你约了沃尔什?找联络人有事?”
“嗯?是啊。”沈希真说,“匹配意向评估,你忘了吗?我之前向白塔提交过申请了呀。”
蓝凇抬手抵了下额头,表情凝滞了一瞬,在将手放下的时候,他的眉毛同时皱了起来。
“那你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沈希真:“咦?什……”
可能是思维还没完全恢复,她没有立刻领会这个问题的意思,蓝凇也没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说完之后,就像个刚走完一步臭棋的棋手,眉毛倏然拧紧又松开,表情沉下来,先一步踏出了房门。
“不是急着回去吗?”
朝外迈出好几步后,蓝凇回过头,平淡的说:“走吧。”
沈希真握着终端,脸上仍旧是一副疑惑的表情,过了几秒,才抬脚往外走:“噢,我来了。”
清晨六点,天色依然昏暗。
安全屋就在污染区边缘,虽然离危险地带有些距离,但光照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
沈希真迈出大门,仰头看向天空,连一颗星星的踪影都没有找到。
她突然想起来,从前在学院进修时,老师曾说污染区的异常天气实际上也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干扰,潮湿,阴暗,寒冷,这些感受的来由和向导对于感官的调控一样,都是精神层面的影响。
作为高阶向导,沈希真几次前往污染区出外勤的时候,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受到如此严重的影响。
在她的感知里,污染区只是稍微阴凉了一点,程度完全可以忽视。
不过,老师在说这套理论的时候,她也觉得挺有认同感来着,就像是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样,当时她没太注意,现在想想,说不定是潜意识回忆起了在暗区的某些经历。
暗区……唔……
沈希真在废墟般的记忆中翻找了一会儿,一无所获,上车之后,伸手拉了下蓝凇的衣袖,问:“你……”
墨绿色的眼睛看了过来,色调似乎比以往更加冷了,含着薄薄的潮气。
蓝凇问:“什么事?”
沈希真越过他的脸,看向两人身周的环境,突然灵光一现,把原本的问题暂时吞了回去,试探着问:“你吃醋了?”
蓝凇的眉毛狠狠地拧了一下。
第70章
“不要得寸进尺。”蓝凇说,“不要从这些莫名其妙的角度猜测我。”
沈希真噢了一声,仍然盯着他,表情中含着隐隐的兴味盎然。
她辩解道:“这是合情合理的猜测。”
“你的情理是什么?”蓝凇说着,忽然伸手捏住沈希真的脸,在被怒目而视前及时松了手,默了默,说,“我只是觉得不太舒服。”
沈希真的兴趣只维持了非常短的一段时间,蓝凇松手后,她也无意识地跟着捏了捏自己的脸,就突然想起时间不早了,看了眼终端,急匆匆地打开地图,开始查看最近的信号塔的位置。
“不舒服?”她心不在焉地重复,试图建议,“那你……”
蓝凇看着她,等待下文。
沈希真盯着终端上转圈的信号标识,直到它终于加载出来,才松了口气,想了想,抬头诚恳道:“那你……自己调节一下?”
这句话带来的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蓝凇有时觉得,沈希真也许在气他这方面很有天赋。
“调节?除非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笑了笑,牙齿碰在一起,用力咬合又很快放松,语气里仍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要总在我面前提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沈希真说:“不行。”
某个瞬间,蓝凇几乎以为自己的听力真出了问题。
沈希真已经开始抱怨:“你的要求太多了,我说都是正事,而且,就算我不提,也没有什么意义啊。”
蓝凇:“没意义?”
沈希真一边说,一边低着头给安瑟发了一串消息,嘱咐他千万别来学院——至少今天别来,然后抬起头,理所当然地说:“我不提他们,你也会去查的吧?”
说完,她刷新了一下终端屏幕,但并没有新消息弹出来。
“你……”蓝凇的表情沉下来,唇线绷紧,片刻后,低声说,“我不会查。”
沈希真歪了歪头,不说话,露出一个很假的附和式笑容。
蓝凇说:“我没那么关心你的事。”
沈希真:“嗯嗯。”
她敷衍地回应了两个音节,再次低头去看聊天界面,发现仍没有消息,叹了口气,看着蓝凇眨了眨眼睛。
这副表情在蓝凇看来已经像是一个不妙的预告,他不自觉地微微后仰,凝视着她的眼睛。
“
我提的都是必须要说的正事。”沈希真敲了敲终端屏幕,说,“再说了,关心我也不是件坏事吧?”
她歪了歪头,表情看起来十分认真,不像是要拿他开玩笑,但蓝凇没有放松警惕,仍旧一言不发的看着她,手指不太自然的攥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说:“不论如何,你没必要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其他人。”
沈希真打了个哈欠,并不在意:“没关系,在这方面我没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情感方面。”
除了安瑟。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不过,那也很快就能说清楚,只要先应付掉意向评估,再找机会……
蓝凇没再说话,沈希真收回目光,开始思考后续可能需要做的安排,虽然在她看来,现在的一切状况都属于自然的发展,所有的交际也很正常,但其他人不一定这样想。
而且,呃,“其他人”所包含的的范围,稍微有点大呢。
沈希真带着一点点心虚,惆怅地叹了口气-
接近正午,沈希真回到了哨兵学院。
时间不早了,出于礼貌,她盛情邀请了蓝凇留下来吃饭,但他的状态显然不太对,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很负面的情绪,但注意力不算集中。
抵达学院后没多久,他就匆匆道了别,接着满腹心事地离开了。
沈希真独自走入学院内部。
虽然只离开了不到两天,还不够学院组织一次季末考试,但刚穿过进门的主干道,她就隐隐感觉到,与离开前相比,学院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上午的训练时间已经结束,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放在以往,学生们应该都还在训练场里,三三两两做着课外的练习。
此刻,训练场里却十分安静,透过玻璃窗,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有点奇怪。
沈希真一路走来,望向训练场内的目光越来越疑惑,快要抵达教职工宿舍时,她正巧遇上了学院教务处的主任,简单打了招呼,便问起了这些异常。
“哦,今天算是有个小活动吧,学生都在南边的广场。”主任伸手指向训练场后的方向,说,“有几个分塔提前派人来了,说是为今年的选拔做准备,干脆放了半天假。”
分塔?
沈希真现在对这个词有点敏感,听完,微微蹙了一下眉毛,问:“来的是那几个分塔。”
主任说:“第六、第十二分塔,桃山塔,卡尔萨塔,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座分塔也派人来了,但只有一两个人,应该是顺路。”
沈希真在听见第一个名字的时候就露出了一个牙疼似的表情。
“怎么了?”主任问,“有你认识的人吗?”
沈希真不想说谎,没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只说:“好突然,打乱学院的教学计划了吧。”
主任说:“有一点,影响不大,毕竟只是前期的考察。你应该还没参与过吧,感兴趣可以去看看,现在过去正好赶上尾巴。”
沈希真:“……嗯。”
她目送着主任离开,站在宿舍楼下想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朝南广场的方向迈出了几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整个学院的学生都放假的话,场面应该挺大的吧,就算只有今年的毕业生可以参加,低学段的学生们也都会去看热闹,人一多,精神体也多,教官们肯定会去维持秩序。
那岂不是……
沈希真的脑海里一连闪过了好几张脸,想着想着,她闭上眼睛,抬起右手捂住额头。
如果是一个一个有序的分批次出现,那也没有什么,但全部聚集在一起的话,岂不是就和上次在静音室的状况一样,总感觉会有点难搞……如果再遇到沃尔什……
不不不。
还是不了。
沈希真将刚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眺望了一下南广场的方向,脸上那副牙疼似的表情越来越鲜明了,默默原路返回,走进了宿舍里。
离开安全区没多久,她就收到了安瑟回复的消息,虽然他很干脆保证了自己不会坏事,但从精神链接传来的情绪上看,大概他不是特别乐意。
沈希真按住额头,仔细的感受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双方的等级都相当高,匹配度也高的很离奇,在彻底的精神结合之后,她的感受和其他向导朋友描述的不太一样。
作为早已被大众舍弃的传统结合方式,精神链接应该是相当脆弱的,在精神图景有波动的时候很容易自行断裂,就算一切都很顺利,也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弱。
情感的传递,按理来说,应该是非常微弱模糊的,假如不刻意捕捉,就像河岸边细小的波纹那样难以辨别。
沈希真按在额头上的手指慢慢下移,最终捂住了眼睛。
说实话,情况发展到现在,她都有点怀疑这些从学院里得到的知识了。
难以辨别的细微情绪波动?
……稍微夸张点说,简直像是身体里有第二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一样。
和蓝凇一起去福利院旧址的时候,距离六分塔实在太远,沈希真虽仍然有点儿被依恋反应困扰着,但多数时候,都把精神结合的事抛在了脑后,根本不怎么想起来。
现在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在得知安瑟在学院之前,她只觉得精神海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波动,熟悉归熟悉,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听见六分塔来学院挑人的消息时,她才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同时觉得那条微弱的精神链接一下子变得明显了很多,到了没有办法轻易忽视的地步。
心理作用真神奇。
沈希真暗暗地想着。
当然,有此种困扰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和教导主任所说的一样,学院南边的广场上,直到中午还站满了人,但并不像沈希真想象中的那样混乱。
分塔选拔是一件大事,虽然今天不是正式的选拔日,学院还是抽调的人手维持秩序,现场虽然人多,却十分安静。
不过,在沈希真脑海里闪现过的几个人影,此时此刻,的确同时在场。
甚至还多了一个她没想到的。
“比去年好一点。”艾尔合上花名册,问,“正式选拔在半个月后,我们大概率是沿用惯例了,六分塔呢?”
他说完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听见回答,随意抬眸看向身侧,几只大小不一的蓝色蝴蝶正在空中翩飞。
安瑟心不在焉地望着广场上的阵列,伸手抓住一只飞舞的蝴蝶,它立刻便像宝石般在指缝间破碎了。
“不知道,这件事不归我负责。”他垂眸看着手指上虚幻的精神碎片,说,“去问指挥。”
艾尔有些看不惯他这副模样,皱了皱眉,说道:“那你何必过来?”
安瑟说:“我今天休假。”
他低着头整理袖口,回答问题的时候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额前的发丝黑得发蓝,很有光泽,比起柔软的发丝,更像是某种质地坚硬的石料。
说完这句话后短短的几分钟内,他脸上的神情就像一支旋转着的万花筒,闪烁着跳动了好几回,最后定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状态上,温和,平静,看起来很好说话。
艾尔注意到了这种变化,瞳孔不太明显的收缩了一下。
哪怕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也已经合作完成过好几个任务,他还是无法完全对安瑟的这种转变习以
为常。
天生的多意识体,近似于人格分裂,但不能被归为疾病,也没有主人格与副人格的区分,是两个捆绑在一起的平等个体。
考虑到黎明闪蝶所表现出的特殊的分裂能力,白塔在对安瑟进行全方面的检查后,将这件事定为“天赋”。
麻烦而危险的天赋,也许有一天会失控。
艾尔想着,收回了目光,但没有彻底放下心中的警惕。
初步筛选已经结束,不远处的空地上,聚拢在一起的学生们渐渐四散开来,有一些还在兴奋的询问各个分塔的情况,但更多的已经朝出口走去。
广场上的精神体数量迅速减少了。
艾尔看了看广场出口处的学生们,将正威风凛凛地四处巡视的雪豹叫了回来。
雪豹一直在广场的边缘来回踱步,在这些晚辈们面前,不需要本体特地下命令,它也十分主动地端起来了,长而粗壮的尾巴在身后慢慢摆动,气质相当优雅。
只不过,刚回到艾尔身边没多久,雪豹就受到了猫科动物本能的影响,蠢蠢欲动的伸出爪子,开始扑打着天空中翻飞的蝴蝶。
黎明闪蝶和安瑟一样,正深陷于许多种激烈的情感当中,并没有兴致和一只傻猫玩儿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很快就扇动翅膀飞到了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雪豹努力跳跃。
艾尔不得不开始准备强行控制自己的精神体,以免这种丢人的行径继续下去。
但他刚弯下腰想要抓住雪豹的后颈皮,就感觉眼前闪过一道蓝光,抬眸一看,是刚才还在优雅飞行的闪蝶停止了动作,从眼前缓缓地飘落,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彩纸片,被风裹挟着一路向前。
顺着它飘落的方向,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作者有话说:以下全是与正文无关的碎碎念:
季度末是地狱……我居然成功存活到了七月初,难以想象……
这周内估计还有点收尾工作要搞,下周就能恢复正常更新了
又塞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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