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骄傲
徐稚闻抱着她, 也束缚着她,她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童弋祯眼泪流干,只剩下酸痛的感觉。她松开束在自己腰上的手, 转过身在黑夜里看着徐稚闻。
只要见到这张脸, 她就会记起她们之间有过的那些温柔缱绻, 曾经那些日暮黄昏的琐碎也都不是假的。
要恨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 都是非常容易的事,可要放下一个恨过、喜欢过、或者说还恨着又还喜欢着的人,才最难。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这样自以为是。从小到大,你从来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聪明被命运眷顾, 就可以轻松得到别人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成绩、关注、社会地位、钱、还有感情。 ”
徐稚闻有一瞬间的愕然,童弋祯从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
“所以…”童弋祯的指甲快要掐进肉里, 顿了顿才说:
“你从来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难的,喜欢就召之即来,不喜欢就什么也不说丢在一边,直到有一天想起来, 又来招惹。是不是。”
“不是。”
徐稚闻原本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只变成这一句。
童弋祯自嘲地笑了一下:“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你听到了什么, 或者我甚至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所以当年要这样对我。是,我曾经确实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跟着童家人去了香港,可我扪心自问,我对得起你,对得起赵姨。你知道我在那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为了钱, 我心甘情愿,那是交换。或许,赵爱仪早和你说了我在香港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传出那样不堪入目的视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说着童弋祯又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十九岁的软弱少女,无力感和委屈将她裹缠地透不过气,强忍着恶心继续说: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脸,却不能受我控制。在网上谁都可以下载,谁都可以转发……所以,我又逃回来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读书、工作、恋爱、期待有一天我会在那个大得实在不像话的城市里有一个自己的家。如果我早知道你会介意这些,我绝对不会动心,也绝对不会幻想那些东西。”
大颗眼泪砸在地上,徐稚闻是第一次知道这些,赵爱仪这些年什么都没和他说过。
他想伸手替童弋祯擦去眼泪,被躲开,听到不成语调的破音:
“所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偶尔会觉得那段日子是你为了报复我。如果是那样,恭喜,你的愿望达成了,就不要再来打扰我现在的生活。”
“不是的,我…”
“你永远只会这样说!”
童弋祯甩开徐稚闻的手,几乎是吼出来:
“不是的!对不起!不适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拿我当傻子,你觉得反正她童弋祯无处可去、一无所有,等有一天你来了兴致,再勾勾手,她又会凑上来陪你睡觉!当你的床伴!”
童弋祯用刻薄下流的语言讽刺自己,她总是这样,习惯先人一步,好像这样旁人嘴里就再吐不出什么更难听的东西来攻击她。
外面的雨势渐小,徐稚闻那些鼓噪了一天想要刨白的勇气被浇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总是自以为是地为别人好。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很幼稚很自私,凡事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
徐稚闻收回手,语气发闷:
“徐稚闻,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
两个人沉默地站着,过了一会,童弋祯从玄关取了一把伞递给徐稚闻:
“你走吧,伞不用还。”
言下之意,不要再见了。
*
徐稚闻不再逼她,怕自己完全毁掉童弋祯的生日,他今晚知道太多信息,要去一件件问清楚。
出了小区还没走到主干道,就看到路边站着一个男人,他见过。
骆望钧认出了那把伞,冷笑了一下:
“她就是这样,对谁都狠不下心,所以才会被你这样的禽兽欺骗感情。”
徐稚闻看他一眼,想走,被骆望钧侧身挡住前路。
“你不是她哥哥吗,怎么好意思和她谈恋爱,又怎么能无耻到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和你无关。”
“让开。”
骆望钧今晚喝了不少酒,脾气上来哪管得了那么多,就要挥拳揍过去,被徐稚闻一个侧身,堪堪躲开。
“胆小鬼!”他故意讥讽。
徐稚闻不理会,走自己的路。骆望钧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这个男人,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被弋祯当作哥哥来信赖的人,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干净。
可他那时候就是争不过。
“我在追她,我会娶童弋祯,把我有的都给他。”
骆望钧像个毛头小子,他不知道这些话为什么要说给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又或许是他觉得说出来就能给自己今晚的挫败一些抚慰。
他太可笑了,又不能自欺欺人告诉自己童弋祯更喜欢自己。
在他和徐稚闻两个人的比较下,他的胜算很小。
徐稚闻只是停了一下步子,很快就继续往前走。这一次他不会放手。
……
凌康总部,午休间隙。
“Aura你眼睛怎么了,看着有些浮肿。”同事好心关照。
“没事,昨晚熬夜没睡好。”
“你也熬夜啊,看不出来,你熬夜皮肤还这么好,嫉妒死了。我现在都不太敢熬夜了,平时压力就够大了,皮肤松弛下垂,上千块的抗老精华往这脸色扑也没多大效果,过段时间打算去做个项目,Aura你要一起吗?”
“不了,我朋友下周从南京过来,我打算休年假出去散散心。”童弋祯取了冰袋,隔着纸巾敷眼。
今天已经不止一个人问她的眼睛了。
“好吧,那下次再一起去,我知道一个特别…”
正说着Vivi不知从什么地方过来,端着咖啡,亲昵地拍拍童弋祯:“宁船的项目做得不错,我看你在系统里提交了年假审批,怎么在这个节点,之后正是项目落地的时候呢。”
“主要的设计方案我都做得差不多了,就是感觉最近有些累,这两年几乎全年无休,就想着拿下案子出去转转。”
Vivi想了一下:“行,那我等会就给你批了,上面我也帮你催催。”
她乐得给Aura做一个顺水人情,她们公司的组织架构比较清晰,策划设计出来之后,落地执行还有专门的同事对接。
“那后天宁船的客户回去,送行的饭局你还去吗?”
“我…”童弋祯欲言又止。
“没事,你要累就和我说。合同都定了不去就不去,休息最重要。我们企划部可还压着好几个棘手的案子呢。”
“谢谢Vivi。”
童弋祯觉得自己可能是那种东边不亮西边亮的体质,情场失意职场就顺利。一路走来,她遇见的女上司都挺通情达理,就连她之前做AE的leader也只是脾气暴躁这一个缺点。
*
送行宴上,童弋祯果然没出现,徐稚闻一顿饭吃得很安静。
童弋祯难得休息,陈卿轻又还没来,她就在家闷头睡觉饮食也颠倒过来,一直到晚上才醒。她是被智能门铃吵醒地,那东西响度不小,吵起来没完没了,她只能爬起来去开。
“外卖放楼下外卖柜就好,谢谢。”
说完就按掉了门铃也没看监控器的画面,回去继续睡觉。
迷迷糊糊才睡了一会,门铃又想起来,这次是真揣着起床气:
“外卖放…”
“是我。”
男人富有磁性的声线传进来,童弋祯瞬间变得清晰,她看着监控画面上的男人沉默一瞬,心里却又很没出息地有些动容。
“你来干什么?”
“还你东西。”
“我说过,伞不用还,送你了。”
“还有其他的。”
童弋祯沉了一口气,打开了门禁,往门口扔了一双一次性拖鞋就自己回了房间。
她不想见徐稚闻,至少不是现在见。这几天她觉得自己的思想在大踏步地滑坡,总想着以前。她不吃回头草,不能被美色诱惑。
翻出那个熟悉的聊天界面,将房间的临时密码发过去:
【东西放在客厅就好。】
那边很快回了句好,童弋祯躺在卧室听了一会,果然有门锁开启的声音,然后就没什么太大动静。这种监听的行为很是无聊,也很容易犯困,童弋祯原本就没睡好,这会支撑不住居然很快睡着了。
等她睡醒时,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窗外已经黑透了。
童弋祯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清香的玉米排骨味,只是房间里除开她空无一人。
她去厨房一看,灶台上果然摆着一个砂锅,是新买的。
她虽然搬家许久,灶具却并不多。徐稚闻是南方人,从小一日三餐离不开汤,赵丽华就经常煮玉米排骨汤给她们喝。
童弋祯一时有些恍惚,成熟的男人总是很有手段,不过企图用这种小恩小惠让她重蹈覆辙也有点可笑。
她没懂砂锅里的东西,依照习惯去喝冻好的冰水,打开冰箱却再次一愣。
她之前空荡荡的冰箱现在被塞得很满,可气的是她囤得那些速溶咖啡液多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鲜牛奶和低温酸奶。冷鲜层多出了鱼虾和预处理过的肉制品,被分门别类放在全新的密封盒里。
这是徐稚闻的习惯,他做事总是齐齐整整。
童弋祯烦躁地挠挠头,翻了半天,除了健康蔬菜外就是水果,好不容易从角落里翻出一瓶果汁,还是健康的柚子汁。
啪地一声冰箱门被关上,童弋祯说不清自己的感受。
她跑回卧室找手机,看到现在的时间已经过了凌晨。
【谁让你随便动我的冰箱,你以为自己是谁。】
本是泄愤之举,她想着这个时间徐稚闻应该早就睡下,正要撤回就看到那边很快发过来一张图片,点开一看,居然是各种蔬菜食品的保鲜封存时间。
【尽量在保鲜期吃掉,少吃外卖不健康。】
童弋祯气笑:【你幼不幼稚。】
【吃完早点睡觉,晚上不要吃太多,汤记得温热。】
那边回复牛头不对马嘴。
她知道徐稚闻的脾气,很倔很倔,丢了手机不再回复,否则显得她们像热恋的小情侣一样。
童弋祯将客厅的灯打开,去看徐稚闻今晚来当田螺姑娘的借口是什么。
桌上除了一把折叠整齐的伞,还有一个牛皮纸袋。
打开,里面是一模一样的五个钥匙,和一张房产证书。
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地址却在坊镇。
童弋祯知道那里,是政府特地修建的随迁房。当年坊镇拆迁谈补偿方案时她特意选的补偿款,没有要房子,如今却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个来。
里面还有一封手写信笺,看字迹并不是徐稚闻的。
封面只写了——给我的女儿。
女儿这个词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童弋祯的生活里,她胸口有些酸涩,打开信笺。
祯祯,女孩儿走到哪里都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家。如果你不介意,赵姨想给你凑一份嫁妆,房子不大,只有73平,没有我们以前住的院子宽敞。我听人说,现在城里的房子都贵,如果有一天,你在外面觉得很幸苦,就回来住吧,我让你哥哥简单装修过了,也有装空气净化器,应该会少一些甲醛污染。
不要拒绝我,这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母亲为她骄傲的小女儿准备的。从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怎么会有小女孩这么漂亮,这么懂事,没想到之后我们会有那么久的缘分。
这些年,我有时清醒过来会觉得很对不起你。你读高中时,我没能为你争取到去市里读书的机会,那时候我赚不了什么钱,在家里没话语权,所以女孩儿还是要靠自己,在这件事上你一直都没让我担心过。我知道你读书用功,不怕吃苦。我想你这样性格的孩子做什么事都会成功吧。
我要和你道歉,当年你要送给稚闻的表白信是我收起来的。我当时昏了头,觉得名声重要,你们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妹,突然走到一起,街坊邻居要怎么看我们。我就是太懦弱了,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所以这辈子活得窝囊。
你徐叔其实心里一直有别人,我只装作不知道,他能赚钱回来,你们能平安长大我就没什么好说得。只是我没想到,后面家里发生那些事,还要你承担那么多。
祯祯,人生苦短,要让自己幸福。
看完简短的信笺,童弋祯已经泪流满面。
真的好奇怪,曾经那么渴望的东西,居然会在一个你以为自己完全不在意的平凡夜晚突然降临。
一夜之间,全世界的温柔都席卷而来。
*
徐稚闻一直盯着手机屏幕发呆,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他猜她应该是看到了文件袋的东西。那是赵丽华给她的,他猜童弋祯不会轻易说出拒绝的话,她会绞尽脑汁想一个其他办法把那份礼物推回来。
他没看过里面信的内容,多年以来,徐稚闻一直都觉得母亲和童弋祯之间存在一种微妙却柔软的感情连接,那是一个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因为性别的不同,看到的世界就不同,对待这个世界的方法论也不同。
徐稚闻开始反思自己身上存在的傲慢,那是种看不见的坏习惯。童弋祯说得没错,他习惯了站在自己的视角去处理问题,即便是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也只是感动自己,却没想过那个被动接受结果的人会有怎样的心情。
他需要改变,需要革新,需要除旧伐沉,否则,他就没资格再去爱什么人。
过了很久,手机终于传来消息,回复了简短的四个字:
【我很想她。】
徐稚闻微微松了一口气,点开拨号键盘,踌躇了很久终于拨通电话。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听筒隐约的回音。徐稚闻猜她在哭,因为嘈杂的电流戳破了她坚硬柔软的外壳,他安静地听,在电话即将挂断之前轻声说:
“我和银贝都很想你。”
嘟嘟的忙音响起,徐稚闻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因为左耳的助听器还搁在桌上。许是过分旺盛的自尊心作祟,他鲜少在外面佩戴助听器,这样徐稚闻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是一个残缺不全的人,还有机会和骆望钧争一争。
陈卿轻是在周天下午落地广州的,童弋祯特地带了鲜花来接机。
“可以啊,现在浪漫起来咯。”
“你就不要笑我了,去我家吧。”
陈卿轻故意逗她,以前读大学的时候童弋祯给她最深刻的印象只有两个,一是刻苦,而是节俭。读书的时候她从来不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但现在,离开校园这些年,童弋祯不靠家里,在孤身打拼的情况下,过上了体面的可以自己掌控的生活,她打心里为朋友感到高兴。
刚出机场还没来得及叫计程车,一辆黑色路虎就缓缓开过来。陈卿轻注意到童弋祯的脸色有些微变,却没戳破。
“好巧,我正好要回市区要不一起?”
骆望钧笑着打招呼,童弋祯碍于陈卿轻在不好发作,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分明是他一直在跟踪自己。
“这是?”
“这位是我朋友,也是读研时的学长。”
童弋祯忍下不快,还是向陈卿轻介绍了一句。
“哦,我还以为是男朋友呢,跟这么紧。”陈卿轻笑,却也不客气地打开后座车门:
“那就麻烦这位…学长顺路带我们一起回去了。”
童弋祯没说什么,她跟着陈卿轻一起坐在后座,一路上倒是陈卿轻和骆望钧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对闺蜜男友或者说预备男友的考核可谓是相当严格,不过陈卿轻的考核标准比较俗气。
一要有钱家世好、二要赏心悦目体力好、三要老实别耍滑头。
虽说有三条标准,可最核心的一条还是眼缘。看着顺眼,就会多说几句好话,不顺眼就在点评时拔高一些缺点。
晚上两个好朋友夜话,童弋祯才搞懂陈卿轻到底是哪种倾向。
“你到底喜欢哪个?我觉得都还行,长得好比啥都强,但说实话吧,还是当年来大学找你的那位男嘉宾要更胜一筹,主要是身材,男人真的很看身材。”
童弋祯取了一颗葡萄塞陈卿轻嘴里:“你省省吧,两个我都不喜欢,只是朋友。”
“骗人!”
陈卿轻嚼着葡萄:“你自己没察觉到吗?你下午看到是骆望钧的车时表情有点…怎么说呢,就是不太自然,感觉很有压力。可你之前在电话里跟我吐槽另一个时,就不是这样,总是不自觉愿意说很多。”
陈卿轻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自己的歪理邪说,她已是混迹情场的老手,对这些事看得淡也看得透,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祯祯,你是不是还喜欢那个人,毕竟你当年是真动了心要嫁给她。你这样的性格,居然会想结婚,我之前真是从来不敢想。”
卧室投影上闪着无聊的综艺节目,陈卿轻的话让她回忆起一些很琐碎的记忆片段。
她想起在宁城的时候,自己在徐稚闻家里看的黑白电影,心有所动 。
“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差异太大了。他总是有什么事就憋在心里不告诉我,总是给我一个结果让我来承担。这让我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所有事都要他来操纵,他要怎样我就得怎样。”
“可是祯祯,你有没有觉得,你们两个人实在是太过相像,都很骄傲不肯低头,所以才会彼此吸引,又彼此纠缠呢?”
第62章 第 62 章 他有远大前程,她也不会……
投影里的人发出大笑, 配上滑稽的音效。
童弋祯似乎陷在某种情绪里发呆,陈轻卿从软卧上爬起来去冰箱找水、现在的葡萄太甜,齁得她舌苔发腻。
“祯祯, 你冰箱里什么东西坏了, 有股味道。”
童弋祯才回过神, 端着果篮出来查看。冰箱里果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类似腐烂的韭菜。
陈轻卿见她也一脸茫然干脆自己动手清理,好多个摆放整齐的保鲜盒子,她一盒一盒取出来,居然快摆满了岛台。
“你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么多食材,连葱花和香菜都切好了。”
陈轻卿打开一盒葱花碎,轻嗅、推远:
“葱坏了。好臭!你看看其他东西有事没。”
“……好。”
她亲手打开那些保鲜盒, 切好的培根、调好的沙拉酱、摘过外层叶子的生菜。童一祯打开一盒,就觉得心轻轻地跳一下。
忽然她像想起什么,扭头进了厨房, 灶具上那只砂锅还摆在原处。后知后觉地心疼,她翻箱倒柜找出一直没用过的汤勺,开盖盛了一口。
已经发酸了。
“这都变质。”
陈轻卿看童弋祯的表情有些不太对,放缓了声音:“汤倒了吧, 不能吃了……”
童弋祯放下勺子没动。
“这汤很难煮?”
“也不是,就是觉得浪费了好好的粮食。”
童弋祯吸吸鼻子:
“他说来还东西, 结果在我睡着的时候自作主张煲汤,我睡醒后忙着处理工作,忘记了。”
陈轻卿心里大概有了数。
童弋祯这失恋后遗症来得太晚了些,都两年过去才开始爆发。不过也可以理解。她之前那么要强,忙着赚钱哪有时间伤春悲秋。
人就是怪,过苦日子的时候多大的委屈都能熬过去, 日子一旦好起来,所有的心酸和难过都从皮肤底下爬出来。
陈轻卿自作主张将坏掉的食材处理掉,留下好的食材煮火锅。谁让她从小没做过饭,唯一能快速处理掉这些东西的途径,也就只有火锅。
“我在网上再买点食材和底料送来,你要吃红汤还是清汤。”
童弋祯将厨余垃圾分类好:“红汤吧。”
“也是,情绪低落时还是得吃辣.这汤和菜应该也是他弄的吧,我看你一天那么忙……””嗯。“
童弋祯对朋友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因为徐稚闻的出现确实让她这段世界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
“还挺居家的,骆望钧估计是没想到自己会输在这。”
陈轻卿笑了一下,语气却藏不住惋惜。
童弋祯的身世不好,没爹没妈这么多年,一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上大学那会过年童弋祯没地方去,她们宿舍几个人好几次喊她一起回去过年,她也总有让人推脱不掉的借口。
不是要家教,就是要准备比赛,要么就是论文开题。
谁都看得出她自尊心重,很难有什么人能走进她心里。因为总是失去,所以对人事物的接纳就谨小慎微以至于战战兢兢、患得患失,遇到一点可能的风吹草动,就打退堂鼓。
陈轻卿懂她,却从来没戳破过。很多年她也只是在一个很有距离的位置上,遥遥地念着童弋祯。知道她来广州打拼,过年还要留着赶项目,她让家里人准备的年菜分出些耐储存的,特意寄过来。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希望童弋祯能有个真正的家。人来这个世界走一遭,不该是一味地吃苦,也要有甜。
“祯祯,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感情问题。很多时候道理是道理,我们都懂,说什么要拿得起放得下,可人就是会有不清醒不理智的时候。如果这段感情让你变得不好,那就要放下他,往前走,给别人一个靠近你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契机。”
童弋祯没说话,红汤锅气呛得她眼角发酸。
她确实是个很别扭的人,尤其是被推开一次后,更不敢再轻易接纳徐稚闻的好意,却也会真情实意地心疼那些过期腐烂的食材,觉得自己糟践了一份心意。
她这样的人在爱情上不够有天分,勇气也总是用在不合时宜的地方。
“好。”
童弋祯语气郑重,她明年就要三十了,日子不能这样患得患失地过下去。
陈轻卿松了口气,一个劲地往她碗里夹牛肉卷。童弋祯埋头吃,心里想着如果她就停在这里,那她和徐稚闻之间的孽缘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他有远大前程,她也不会逊色。这样挺好。
简单休息过一晚,两个女孩开始筹备去漠河看极光的事。
陈轻卿真的做了攻略,甚至网上打印了好几张攻略帖。不过漠河太小,光去一个地方有些可惜,陈轻卿想着既然都从南到北跑这么一趟,不如就顺路去哈尔滨玩一趟,溜冰滑雪看冰雕,顺便感受一下洗浴文化。
出发前,骆望钧打来电话,说上次机场接人,童弋祯有一只耳环落在车上。
她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还以为是丢在什么地方了,还好不值什么钱。童弋祯下意识想拒绝,可想起答应陈轻卿自己要重头来过的事还是应下邀约。
陈轻卿知道好朋友要出去见男人,主动请缨给她搭配□□秀,翻来覆去选了好几件都不满意。
童弋祯衣柜里的衣服要么过分职场,要么过分居家,少了些松弛休闲的女人味,唯一让她觉得有些气质的还是条夏天的荡片印花裙。
“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件裙子倒是挺好看,就是季节不适合。”
“好几年前吧,现在不适合穿,过时了。”
童弋祯面不改色将裙子收进衣柜深处。
“我们去逛逛街怎么样,正好买羽绒服,那边可冷呢!”
广州的服装品牌很多,可以逛的地方也不少。陈轻卿的消费习惯已经定形,买衣服会比较偏好品牌,童弋祯则更注重一些材质舒适的设计师品牌。
两个人战斗了一天,最终满载而归。
童弋祯觉得自己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悲伤的五个阶段,从否认、愤怒,到纠结的协议期、再到抑郁,每一步都很难熬。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欣然接受和徐稚闻的错过。
她要活得很漂亮,要往前看,不要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骆望钧选了一家茶餐厅,早早就来接人,陈轻卿很识趣地窝在童弋祯的床上打游戏,满眼都是对自己搭配造诣的欣赏。
裹身式的白色针织长裙搭配暖紫色的系带羊绒开衫,童弋祯整个人温柔地不像话。
骆望钧见到人,果然眼前一亮。
服饰映衬下童弋祯整个人柔和养眼,耳垂的那对澳白珠钉俏皮优雅,又不会显得幼态,散发着成熟的女性魅力。
骆望钧鲜少见到童弋祯这样穿,她从前读书时从简、工作后职装,给人过分的疏离感,从不像现在这样显得柔软而亲昵。
“你今天很不一样。”
“不好看吗?这种风格是不是不太适合我。”
“…很漂亮。”
两个人倒是你一言我一语不缺话聊。
茶餐厅里,环境还不错。
“我妈妈特别喜欢你,她说跨年的时候希望你能来。”
“好。”
骆望钧下意识想说没关系,后知后觉听到好字时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了,不方便吗?”
“方便的!”
骆望钧语气带上颤音:“我就是没想到你会答应,如果是以前你肯定会找一个让人没法拒绝的借口来推拒。”
“是么。”童弋祯放下筷子,认真道:
“我是很想改变,想试着重新经营我的生活。”
说这话时,她想到的是赵丽华的那封信,她要让自己过得好,过得幸福。
“所以……你现在是在试着接纳我吗?”
骆望钧看着面前的人,喉结上下滚动,有些紧张。
“嗯。”
“那我可以知道,你今天是以朋友的身份,还是…以男人的身份来看我?”
骆望钧从来直来直往,他在感情中有天然的自信,那些是家世、学历、财富和皮囊赋予他的,所以他骨子里其实带着股痞气和掠夺感。
“我们很早就是朋友了。”
童弋祯这样说,言下之意,她的答案是后者。
她很想试试,放下徐稚闻之后,她的世界会出现什么变化,她和其他异性的接触也会让她的心绪像曾经那样动荡吗?
骆望钧答应再给她一段时间,至少让她过完这趟遥远的北国之旅。
她想在旅途中再好好去想一想,那些被生活逼迫着搁置下来的情绪,到底是不甘、恨意,还是思念。
当童弋祯和陈轻卿身处哈尔滨的超大浴场时,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
一通广州发来的邮件,打破了这个惬意的假期。
项目了出事,原本定好给宁船拍摄宣传片的外包团队临时加价,这个时候翻脸虽然卑鄙却也让执行的同事无可奈何。宁船的百年庆典是凌康扩张宁城市场的一张名片,公司内部比较重视,活动的脚本创意是童弋祯出的,所以出了问题,不管她人是不是在休假,都得处理。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放弃外包合作,所有内容由凌康内部人自己完成。
“Aura你真的可以吗?会挤占你的假期……”
“案子比较重要,我媒体出身,在这边拍些空镜、风景之类的素材应该可以,这样算下来我们内部消化掉一些成本,给甲方的预算就不会超。”
“OK,那我让那边跟进的同事对接你,他们会把控风格定调。”
Vivi看了眼对接表:“人应该晚上十点半就会落地哈尔滨,设备也会带过去。”
因这变故,东北澡堂之旅只能匆匆结束。
陈轻卿理解她的工作性质,大晚上两个女孩在机场外等着接机,还能互相调侃出几个段子。
直到童弋祯看见一身黑色登山衣的徐稚闻出现,他背着一个臃肿的包,鼻尖和耳廓被冻得发红。
一看就是急匆匆出发,没做什么准备。
他是傻的吗!穿这么少跑来东北!
童弋祯在心底骂人。
她看见徐稚闻朝她走过来,鼻腔呼出的气流被冷气凝结成白色的气柱,像江畔的雾凇。
第63章 第 63 章 初雪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天上飘起毛毛躁躁的小雪,被路灯一照像是漫天的小虫儿在飞。
陈轻卿和其他刚刚落地的游客一样,拿出手机拍照:
“居然下雪了!”
童弋祯还没来得及回答, 路边就有热心的大叔搭腔:
“大妹子第一次看雪啊, 就这大点儿的, 搁地上都存不住有啥好拍的, 那江都没上冻呢!”
“师傅,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吗?”
陈轻卿收了手机,才放出来一会就冻得通红,下雪是美,就是太冷了。
大叔乐了:“你要这么说……也算吧,今年下的晚, 搁以前十月就得下。”
“那我们可真幸运。”
“祯祯,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大学追韩剧的时候,总是有初雪的情节, 特别浪漫。”
童弋祯有些恍惚,她告诉自己要稳住心神,深呼吸后平复那些干扰人的感性因子。
看着走近眼前的男人,徐稚闻的肩膀和头发都沾染了细碎的雪花, 冰晶在他身上难以融化,估计是体温不高。她没想到会是徐稚闻来接洽拍摄这种小事, 他不应该在实验室里做研究,或者在船厂做测试吗?
“我带了设备来。”
徐稚闻看穿她的狐疑,引开话题。
“你一个人?”
“嗯。”
童弋祯看见他的手骨节处被冻的发红,撇开眼,公事公办的语气。
“根据脚本,我们在哈尔滨拍摄两天, 明天先去工程大学船舶博物馆拍素材,剩下一天拍宁船动迁旧址。之后坐火车去漠河,拍一些外景。你们那边有什么要调整的吗?”
“脚本我看过,没有要调整的。”
“行,那就这样。”
“哎,你们俩怎么突然这么大班味儿?我可是出来玩的哈。”
陈轻卿实在受不了这两个人的别扭,主动搭话。
“你是祯祯的……同事吧,我们之前见过。”
徐稚闻点头致意,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其实没什么印象,刚刚她一直在附近拍照,还以为是普通游客。
“这是我朋友,陈轻卿。”
童弋祯简单介绍了一下,她不想和徐稚闻说太多。
“你想起来没?当时你带着花在我们宿舍楼下,我还找你加微信来着,你没给。”
陈轻卿揽住童弋祯的胳膊,两个人都穿着温暖的羽绒服,面料摩擦发出细腻的沙沙声。
“你好,我叫徐稚闻,在宁船做工程师。”
“知道。”
陈轻卿忍不住瞥了徐稚闻一眼,怪不得童弋祯放不下呢?现在这么正、这么直的熟男可不多见。怎么老天就这么不公平,这人读书时青涩里带着些文艺的寡气,现在又多了时间磨砺过的成熟和可靠,身材脸蛋依旧很带劲。
姐妹吃的不错,她就放心了。
雪有越下越大的架势,童弋祯低头在手机上看了眼打车信息,居然还要四公里,正发愁,先前搭腔的大叔开口。
“恁几个是要回市区不?”
“回的,就是太晚了不好打车,网约车还没来。”
“坐我车回呗,刚送一个朋友来机场,这会正好回去,自己回也是回,捎几个人也是顺手的事儿。”
“可以吗,如果能带我们一起就太好了,您方便加个微信吗?我转您车费和油钱。”
童弋祯问的客气,没想到大叔却突然提高了嗓音,一副受辱的姿态。
“埋汰我斯吧!都说了,顺路的事,不要你们钱,我差这点油钱开不起车了!雪下大了,车难打。我瞅你们几个第一次来哈尔滨呢,没经验,攻略做地不到位,本来在机场里头买票坐大巴,回市区就二十块钱,害安全。你说这小伙儿,来东北穿则么少,哎…俩姑娘大晚上在外头瞎溜达,这嘎达儿都是村,还斯得注意安全,我姑娘搁外地读书,我就老跟她说大半夜滴,别出起瞎溜达,容易碰上事儿。”
三个人被不相识的东北大叔训了一通,却没一个人反驳。
一路上,大叔从九几年下岗的事讲起,说他的工友们是如何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说他是如何用厂里废弃的铁皮焊了个小吃推车沿街叫卖,后来又是怎样筹备和家人开起饭店将日子重新拾掇拾掇过红火。
陈轻卿和大叔脾气相投,坐在副驾驶聊得热络,和后排一比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童弋祯故意坐在靠窗的一边,车内的位置却不算宽敞,她的羽绒服和围巾下摆还是会蹭到徐稚闻。这男人十分没有眼力见,居然把硕大的行李包放在另一侧窗边的位置上。这样一来,两个人之间就几乎不剩下什么缝隙。
大叔车上开了空调温度却不高,车内还是有些冷。童弋祯听到旁边的人呼吸的节奏有些乱,偶尔吸鼻子的动作会惹得她莫名心头烦躁。
穿这么少,冻死活该!
“后排这俩人咋这安静呢,我瞅你俩和仇人似的,妹说过几句话哈,咋了,有啥闹心呢?想不开滴。”
“师傅,你别理他俩,她们闹别扭呢。”
陈轻卿笑着搭话,语气里都是调侃。
“嘿,我瞅着也像,现在的小年轻和俺们那时候一样,闹别扭都不说话哈。搞对象可不行这样事儿,有啥说不开,甭伤了感情。人呐就活一辈子,得珍惜缘分。”
“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童弋祯往旁边挪了挪,语气不太自然。
“我来出差。”
徐稚闻听童弋祯么说,开口解释一句。
“这样事儿啊,那我误会了哈,不过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小伙儿不正是搞对象的时候么?要是男未婚女未嫁呢,可以多接触接触,我觉着嫩俩还挺般配。”
陈轻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师傅您真是眼光毒辣…”
童弋祯怕她说出什么过分的话,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您为什么觉得她俩般配呀,我朋友她能力强、长得又好看,追她的人可多呢!”
“是吧,我想也是。你俩小姑娘都好看,小伙子也养眼,高高大大看着不孬。”
大叔不孬两个字一出来,陈轻卿就笑得更夸张,还学着人家的口吻又重复一遍。不孬这种评价,有点像挑路边拖拉机上的散称白菜,看得顺眼就幺几十斤带回家。
童弋祯也被感染,嘴角不自觉勾起。
东北人似乎骨子里自带幽默细胞,总能用率直爽朗的性格让人觉得放松。
一路笑语,时间过得飞快。大叔将三个人直接拉到酒店,临走还说了很多值得一去的景点。
童弋祯趁着大叔不注意,从包里拿出现金放在驾驶位旁边缝隙。
“这大叔人真好,网上说得对,东北人不是□□就是活雷锋。”陈轻卿还有些不舍。
“我们很幸运,遇到好心人。”
从见面到现在,除非必要,童弋祯只拿徐稚闻当空气,并不和他搭话。
她时刻告诫自己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
徐稚闻的房间和她们订在同一层,隔得并不远。
“明早九点楼下集合。”
“好。”
徐稚闻应下就刷开自己的房卡,门关上时童弋祯听到了几声他没压住的咳嗽。
晚上,童弋祯照常洗漱,只是在睡前多过了几遍拍摄的脚本,删删减减折腾了一会。
陈轻卿洗完澡出来,看见地上还敞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一条换洗穿的灰色羊驼绒围巾,旁边还堆着好多发热贴,陈轻卿了然。
“你呀!刀子嘴,豆腐心。”
“没有,我只是顺便整理行李。”
陈轻卿笑道:
“不是前一天才整理过?我们现在也没买什么,怎么用得着整理?”
童弋祯就不说话了。
“好啦,你既然关心他,就把这些给他拿过去,我们祯祯最大方了,不和他一般计较。”
“我是怕他冻死,我项目黄了拿不到奖金。”
“是是是!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早点去送免得他真冻死了,长那么好看可惜。”
童弋祯面子有些挂不住。
陈轻卿又说:“快去,你早点回来休息,咱们早点拍完,赚大钱包养我~”
*
童弋祯敲刚过徐稚闻房门,就后悔了,她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扭头还没走出几步,听到背后熟悉的声音:
“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
童弋祯冷脸折回来,将手里的发热贴和毛巾一起塞到徐稚闻怀里。
“我回去了。”
“等等。”
徐稚闻的声音不大,动作却很快,一只手已经牵住了童弋祯的手腕。
“这是什么。”
“发热贴,撕掉包装贴衣服里保暖的……不要直接贴在皮肤上,烫到我不负责。”
“哦。”
徐稚闻的手还没有放开的意思,他晚上确实受了凉,因为走得实在太仓促,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又遇上降温,现在有些偏头痛。
童弋祯抽回手,往自己的房间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明天起早点,先去买几件冬衣,围巾借你戴,等回去再还我。”
说到还,她猛然想起上次徐稚闻借口还东西,结果做了一堆多余的事。
“算了,别还。项目成了,我有很多奖金,我是为了工作,希望你不要误会。”
“知道了。”
徐稚闻看着童弋祯大步流星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门一关,走廊安静下来,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怀里的围巾柔软蓬松,徐稚闻忍不住捧在唇边轻嗅,上面有淡淡的橙花香气,他的头痛症状开始加剧。
第64章 第 64 章 哈尔滨
童弋祯第二天收拾好下楼集合时, 徐稚闻已经在酒店大堂等着了。
他依旧穿着昨天那件单薄的冲锋衣,只有脖子上的灰色围巾和这大东北的冰天雪地算得上契合。下了一夜毛毛雪,地上好不容易积起一层薄薄的雪沫, 被行人和车辆碾过变成灰蒙蒙的沙砾, 风一吹还能在地上卷起来。
今天的雪比昨天大了不少, 温度更低。
徐稚闻认真侍弄着手上的那些设备, 看得出他并不太懂如何操作,只是检查东西有没有带齐。
童弋祯走过去,端起相机快速检查了一下内存卡的容量和电池:
“没什么问题,室内拍摄问题不大,室外要防冻,温度过低开不了机。”
“知道了。”
徐稚闻认真听她说话, 今天童弋祯穿着白色的长款羽绒服,人却不显臃肿,同色的费尔岛围巾搭配上冷帽, 整个人毛茸茸不带什么攻击性。
“你朋友不一起去吗?”
“轻卿之后的行程和我们不一样,拍摄枯燥,她有其他安排。”
童弋祯边说着边将设备装回背包,昨晚陈轻卿突然改了计划, 说要在哈尔滨见一个之前的朋友,两个人打算去太阳岛玩。
“抱歉, 影响你休假了。”
童弋祯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外包团队临时坐地起价导致预算紧张,这事也不能怪到徐稚闻头上。都是出来打工的,谁比谁好受。
原本童弋祯今早是要和陈轻卿一起去逛早市在外面吃早餐的,前天她们吃过一家粘豆包和豆腐脑还不错。
“你想吃什么?”
“酒店提供早餐,在13楼的自助餐厅, 去那吃吧。”
童弋祯说完,徐稚闻就背起设备包走在前面按了电梯。
这家酒店的服务还不错,早餐种类丰富,就是不太接地气,比较偏西化。
童弋祯拿了鸡蛋牛奶和一份面包拼盘,回到座位上才看见有油炸的小糖糕,心里正懊悔没多选选,就看见徐稚闻夹了两块放在他自己的盘子里,其他配置倒是和自己差不多。
“吃糖糕吗?我拿多了。”
“不吃,腻。”
童弋祯很是高冷地回应,将自己身上毛茸茸的保暖装备拆下来,放在旁边的凳子上:
“自助餐,吃多少拿多少。”
徐稚闻就不再说话,自顾自吃起糖糕,东北的油炸早点火候足,舍得放料,里面还有甜甜的红豆馅。童弋祯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把酥皮咬得咯吱作响。
她觉得徐稚闻这种用食物钓着自己的行为十分幼稚,遂拿起鸡蛋啪地一声磕在桌角,又用手一碾,轻轻松松将蛋壳剥下来。
她将鸡蛋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觉得有些不对,抬头正对上徐稚闻还没来得及撤开的目光。
徐稚闻倒很坦荡,也从盘子里拿出鸡蛋照着她的动作开始磕蛋剥皮。
这种磕碎一个角后用掌心在桌子上碾一下的方法是徐稚闻教的,或者说徐家人都这样操作。童弋祯在来坊镇之前没有自己剥过鸡蛋,她的衣食住行都有妈妈给她操办好。
赵丽华经常煮了鸡蛋给孩子们当早餐。刚煮熟的鸡蛋要快速从沸水里捞出来,过一遍凉水,这样热胀冷缩后鸡蛋才容易剥壳,不然会坑坑洼洼粘连到大片蛋白,吃起来闹心,扔掉又十分可惜。
吃过早饭,时间还剩下不少。童弋祯他们坐地铁去最近的商城买衣服,结果还没到商店的营业时间。
“要不先去学校拍摄,我贴了保暖贴比昨天好很多。”
童弋祯忍不住甩给他一记眼刀,怎么男人也会装可怜?她真是服气,徐稚闻大老远飞了难道就是为了给她添堵。
“安静。”
童弋祯没什么好脾气给他,快速在手机上查地图,离她们比较近的索菲亚教堂附近就有一座服装日用批发城,她估计和小时候镇上批发鞋服的那些市场差不多,等到了才发现别有洞天。
不仅服饰鞋袜一应俱全,连锅碗瓢盆也有得买。两个人都是很多年没来过这样接地气的卖场,里面档口的价格更是让人咂舌。
九块钱的防寒袜、二十九的防寒雪地靴,59的棉服,甚至还有买一种内穿的棉服内胆。
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挑吧。”
徐稚闻:“这些是不是不太适合我。”
童弋祯撇他一眼:“嫌土?”
心里不由刻薄地骂人:嫌土冻死你丫的。
徐稚闻虽然看着对穿着不讲究,实际上要求很高。
他不追求什么高档的牌子,也不要求什么进口的料子,只是有一样,颜色款式不能太花哨。这个卖场里的棉服绗缝线一条一条挨着细密,像超市里排列整齐的老式火腿肠。
徐稚闻感觉自己穿上这个,下一秒就能去小区和大爷们下象棋。
见他站着不动,童弋祯懒得惯他毛病,先挑了防寒袜和罗纹粗织冷帽,等她挑好内搭的毛衣和保暖裤,去看棉服时又拿不定主意。
这些衣服款式确实老气,更重要的是填充物不太好,她们接下来的拍摄周期还长呢,这种程度的保暖确实不太够。
“先穿,等下再去附近看看。”
童弋祯松了口。
徐稚闻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付钱。他找了个厕所换好衣服确实暖和了很多,只是头还是有些隐痛,他昨天生挨了一晚,今天也不见好转。
批发城很大,她们转了一会,看到有家风格简约的羽绒专卖店,这里的价格就比外面要贵不少,但也是货真价实。
“这个行吗?”
“你说行就行。”
童弋祯:“你穿还是我穿。”
徐稚闻:……
童弋祯帮他选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看了眼吊牌,三防的90鹅绒,充绒量也很高。
“这个行吗?”
语气不善,恶言相向。
“行。”
总算把这位难搞的祖宗伺候好,童弋祯坐在试衣间外等。如果不是室内禁烟,她真的很想抽一支烟排遣一下内心的烦躁。
她是来工作的,怎么就跟着他逛起街了。徐稚闻好好一个大男人,买了新衣服后,居然要去把之前买的老头棉马甲换下来。
矫情。
虽然她也承认那几件衣服不太时髦,但也不是不能穿。
好在下午的拍摄活动进行的还算顺利,宁船研究所那边早早和这里打过招呼,负责接待的学校老师很热情,招呼他们在食堂吃顿便饭。
饭桌上童弋祯话不多,大家的关注点更多集中在徐稚闻身上,他少年成名,虽然中间沉寂了两年,但研究成果拿出来还是很够瞧的。
席间,做东的王教授对徐稚闻十分青眼,他和徐稚闻导师是同门,早就听说那老家伙收了个特别厉害的学生,今天见了竟也很合眼缘。
“稚闻你年纪也不小,成家了没?”
童弋祯就知道只要在中国的饭局上,走到哪里都逃不开这个话题,她没理会专注吃自己的,工程大学这家餐厅的味道真不错,错过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了。
徐稚闻下意识看了一眼童弋祯,见她毫无波澜才收回目光:
“没呢,工作忙。”
“有这个想法不?像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多半都安定下来了。”
徐稚闻笑了下:“确实。”
连陈子敬都结婚了,去年请婚假出去度蜜月天天在朋友圈发照片,徐稚闻把他屏蔽了。
王教授乘胜追击:
“我有个女儿,比你年纪大一点,在大学当老师呢。她是学数学的,前几年从国外回来就直接参加工作,也没定下,要不你们接触接触。年轻人嘛,一起交流交流,学术上的,生活上的,都可以多聊聊。”
徐稚闻瞥见童弋祯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追问:
“她是学应用数学吗。”
王教授听他这样说,兴致更高:
“是啊,她博士的时候做抽象代数,现在回国…好像是研究起无人机路径模型什么的……”
童弋祯听他们聊得起劲,只不过那些晦涩复杂的数学研究领域她一个也听不懂。如果是二十几刚刚毕业那会,她内心估计会觉得自卑,自卑于自己不能站在更大的舞台上,研究能推动这个世界前进的核心问题,也自卑于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
可现在她心境发生了改变,能在自己的领域里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就足够了,人和人不该去比孰高孰低。
“我和令千金在学术上应该没什么能交流的,研究领域不同,她的方向很前沿,我不太懂。”
王教授听出了他话里的拒绝之意,又有些不甘心。老张这个学生确实不错,怪不得这几年他一直操心,听说之前还找了自己的私人关系帮他求医。
“正是不懂,才要多沟通,可以先接触接触,主要是生活上的,你们年轻人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见王教授对这事有些过分上心,徐稚闻才收起他那些想让童弋祯关注自己的心思,严肃起来:
“老师,我其实之前差一点就结婚了……只是出了些差错。”
他的后半句话声音小下去。
童弋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有些错愕,觉得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她一下,太阳穴突突地跳。
饭局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
外面飘着雪,地上也积起来,踩上去绵绵的,仔细听还会有咯吱咯吱的雪声。
童弋祯还没从饭局上他那句话反应过来,垂着头往前走,徐稚闻安静跟在后面,踩着她的脚印。
出了校园,童弋祯打算坐地铁回去。
“打车吧,我有些头痛。”徐稚闻说。
“行。”
童弋祯看他脸色确实不太好,饭局的后半段应付那些教授都有些吃力。
计程车上徐稚闻就撑不住睡着了,他觉得自己身体很沉,有些拖不动。
雪天路不好走,车开得慢。
车子在雪地里化成一个个小点,什么都是白茫茫一片,隔着雾色的玻璃看不明朗。
忽然,童弋祯感觉肩膀一沉,徐稚闻睡着后脑袋一点一点,现在侧着头搭在她肩上熟睡。
她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身体很沉,呼吸又很轻。
“祯祯。”
“你说什么?”
童弋祯没听清,又推了他一下,徐稚闻身体才偏过去靠着椅背。她看见徐稚闻眉毛蹙在一起,看上去很痛苦,耳廓和脸颊都泛着不正常的红。
“徐稚闻,醒醒。”
他仍是皱眉,偶尔喃喃一两个短句。童弋祯凑近,温热的气流打在她耳后,终于听清他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童弋祯心口一缩,用手背量了量徐稚闻的额头,又量了下自己的,果然烫的厉害。
“师傅,麻烦你送我们去最近的医院。”
她无意碰到徐稚闻的手,很凉。她牵住那只手,放回徐稚闻的衣服口袋。
肩膀又是一沉,伴随着男人越发短促的呼吸。这次她没推开,挺起背,坐得笔直,她想让徐稚闻靠得稍微舒服些。
她女人有大量,尤其不和病人一般计较——
作者有话说:今天晚了27分钟,我要惩罚我自己吃宵夜[可怜]大家晚安~
第65章 第 65 章 饮鸩止渴
深夜的医院急诊依旧有很多人, 所幸这里的床位不像宁市那样紧张。
徐稚闻正在输液,阖着眼长长的睫毛结着一层霜,很漂亮。
童弋祯给陈轻卿发了条消息, 简单说了下晚上的情况, 告诉她别等自己早点休息, 没想到那边发来一个“我都懂得”表情包, 气得她没回复。
她一个从小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大好青年,总不至于要丢下病人不管。
徐稚闻要烧糊涂了,入院时体温差点上了四十。她又急又气,急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太冷静,气徐稚闻居然生生熬了一天,或许是两天。她早该想到这边的气温有多低, 她和陈轻卿刚落地的时候也被瞬间冻僵。
她是一个特别畏寒怕冷的人,徐稚闻也差不多,小时候, 还没到很冷的时候,她们两个就早早被要求穿上冬衣。赵丽华买了好几件贴身穿的羽绒马甲,只是充绒有点多,套在聚酯纤维的秋季校服下面, 整个人会像个狗尾巴草那样咻地蓬起来,摩擦时还容易起静电, 就特别招人烦。
年纪小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大家都这么穿。直到上了中学,不知哪里兴起的一股歪风邪气,无论冬夏都爱不经意露出脚脖子,那怕那截脚脖子在冬天被冻得发红,赶时髦的学生依旧甘之如饴。
有段时间, 徐稚闻也染上了“流行病”,喜欢将裤脚一高一低装作“超绝不经意”地卷起来。教导主任为此抓了他几回,却都因为他成绩太漂亮而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导致他更加猖狂。
降温后要换羽绒马甲,徐稚闻嘴上不说什么,可出了门就偷着脱掉,还威胁童弋祯不许打小报告。
她那段时间正好和徐稚闻不对付,懒得管他的闲事,直到他染上风寒请假回家,这事才被赵丽华发现。
当娘的心里急又心疼,嘴上骂着,却还是找出两床冬被把人裹得严严实实。
“这行吗?”童弋祯看到床上毫无风度的男孩,有些迟疑。
“发发汗就好了,等下我去厂里交班,姜汤熬好了你记得端给你哥哥喝。”
“好。”
童弋祯答应的痛快,赵丽华一走,她反手多切了几片生姜,猛挖了一勺红糖弄了一份浓缩版。徐稚闻才喝了一口就被这又辛辣又甜腻的怪味哽住:
“这什么?童弋祯,你要谋害你哥!”
徐稚闻被捂得脸颊发红,整个人像蒸笼里刚熟的虾,头顶还冒着白气。
“姜汤。”
童弋祯淡定吐出两个字,将细长的脖子一样,睨着眼看他:
“你喝不喝,不喝烧傻了我可不负责。”
徐稚闻看着小姑娘仰头叉腰的动作笑了,捏着鼻子猛灌了几口,将碗豪迈地搁在一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是酒。
“你报复我。”
“不敢不敢。”
“你敢。”
童弋祯收起碗:“随你怎么说,我去写作业了。”
“你不怕我把学校的事告诉妈?”
徐稚闻突然开口。
这句话很有威慑力,刚升初二,学校里就有好几个男生对童弋祯有意思。他妹妹本就长得好看,又会唱歌又会拉琴,谁不喜欢,他就是看着心烦。
“你告呗。”
童弋祯转过身看他,她的眼睛像猫,瞳仁微微放大,显然是生气了:
“你告我也告,你还在学校里给别的女生送糖,藏在校服袖子里,别以为我不知道。”
徐稚闻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心里有点奇异的感觉:
“你管我?我那是打赌输了。你可是早恋,还有男同学带早餐。”
“那你就管得着我啦?那是人家谢我帮他签到,再说,就带过一次,我也不差那口早饭。”
童弋祯丢下这刺拉拉的一句话,就端着碗走了。徐稚闻最近有神经病,老是给她找茬。
眼见液体还有大半瓶,徐稚闻睡得熟,童弋祯轻手轻脚走过去帮他掖好被子,取了床边早上新买的羽绒服压在上面,将窗帘拉上。玻璃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外卖员全副武装拎着袋子站在楼下。
她点了一份姜汤,特意备注要多加生姜和红糖,没想到店家居然直接送了几片生姜和一小袋红糖。这样做生意能赚钱吗?童弋祯想不通。
她不愿拂了店家的心意索性全加进去,用楼下的微波炉叮了几分钟才上去。
徐稚闻还没有醒,脸色看起来倒是好了些,嘴唇也有了血色。
童弋祯伸手抚了下他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比之前在出租车上好多了。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才收回手就对上那双乌亮的眼睛,沾着一层薄薄的惺忪,显然已经醒来有一会了。
童弋祯有点尴尬,轻咳一声,正色道:“流行性感冒……”
“就是冻的,谁让你穿那么少。”
徐稚闻无动于衷,像听不见似的。童弋祯怀疑他脑袋烧糊涂了,背过身去拆外卖盒,一打开就是浓郁的姜味。
“喝吧。”
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摆起谱来,装模做样动了动打着吊针的手臂。童弋祯没办法就俯身用自己的肩膀借力去扶他,短促的气息碰撞后,童弋祯就揉着自己的肩膀撤开,她麻利的支起小桌板,从鼻腔里哼出个音节。
徐稚闻就乖乖用勺子去尝,果然又辛辣又甜腻,和从前一样,她煮的姜汤依旧个性鲜明。
“谢谢。”
徐稚闻逼着自己将那碗姜汤喝光,童弋祯有点不自然地哼了一声,将桌上的东西收起来,盯着人又躺回去。
“不用谢,我是出于人道主义,路边的小猫小狗我也会救的。”
言下之意,他徐稚闻现在和路边无家可归的野猫野狗没什么区别,今晚算是她爱心泛滥。
徐稚闻眼低的情绪被压回去,没躺一会又陷入昏睡。
童弋祯被他折腾的不敢阖眼,顶着白眼跑了好几次护士站问情况。
“妹子啊,没事儿,你都跑来问几趟了,这是药物的正常反应,明早包好的哈。”
“你这对象处的可以啊,这么上心的少见哦!”
“是啊,我都帮你查过两回床了,没事,放心啊。”
童弋祯听几个护士都这样说,有点无奈又有些愤懑,她和徐稚闻哪里看上去像恋人,她今晚统共也没和徐稚闻说过几句话。
自讨没趣回了病房,徐稚闻还睡着。这次是真的睡着了,似乎是做了什么梦,腿偶尔动一下将被子踹开,童弋祯很难视而不见,恶狠狠将被子掖回去,看到他微蹙着的眉心还是被触动到心底一处柔软。
她用手将眉心一点点揉开,看到他痛得额头鬓角都沁出一层薄汗。童弋祯就取了酒精湿巾,一点点帮他擦拭。
先是额头、脸颊,然后是脖子,冰凉的湿巾碰上喉结时床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童弋祯没注意到,她擦拭的很专注,只想着物理降温会让他好过些,又翻起他的袖子,去擦拭胳膊。
等还没细细擦过一遍,手腕忽然一热,被一股力量攥住。
徐稚闻看着她,不说话,眼神飘飘忽忽像江面上冻后的那层冷雾,眼尾泛红。童弋祯鲜少见到他这种弱势的眼神,一时忘记抽回手。
“别丢下我…”
他的声音又小又哑,童弋祯不得不凑近些去听。
“求你,别不要我。”
那是一种全无尊严的祈求,近乎哀求。童弋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连日来说服自己变得独立强大的那些借口,一下子显得如此可笑。她的情绪、她的心疼和迁就,确实仍为他保留着。
她们是毫无血缘的兄妹,骨血只是社会人情关系为她们强上的一层枷锁。可时间的磨盘确实将她们两个碾在一起,化作粉末难分你我。那些原以为早就忘记的过往,会出乎意料地在某个极其普通的日常碎屑里跳出来,嘲笑她的掩耳盗铃。
童弋祯想起她十七岁在日记中摘抄的一句话:
“我并非恶魔,所以愿为第一个肯来爱我少女放低身段。”
她本以为自己是故事里的恶魔,现在才发现徐稚闻也是。他们就是要这样纠缠,因为是彼此共生共存与荒诞的时间,也合该在这样庸俗的凡尘里相恨和相爱。
“是你不要我的,是你,徐稚闻。”童弋祯看着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一字一句:
“是你害我没了爱人,也没了哥哥。”
“你不能倒打一耙。”
童弋祯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酸。
“是哥不好。”
徐稚闻说着,用指腹去蹭她的脸颊:
“别为我这样的混球掉眼泪。”
童弋祯原本不想哭,被他这样一说就觉得自己是该委屈的。她不说话,过了一会,俯身在他眼睛上轻轻吻过。
蜻蜓点水,饮鸩止渴。
徐稚闻的呼吸骤然全乱,他算是栽在童弋祯手上,心甘情愿被她溺毙在情欲的网里——
作者有话说:我太棒了(抬头挺胸),居然更完了,果然深夜手感很好,宝子们晚安[垂耳兔头]
第66章 第 66 章 苏醒
这一觉徐稚闻睡的很沉, 沉到他以为自己是个死人。
复查结果并不理想,他的体重在三个月里下降快20斤,听力逐步损失, 耳鸣严重。他强撑着, 直到突然有一天, 世界突然消声, 偶尔能听到一句什么,另一只耳朵就跟着复响一边。
他幻听是童弋祯在叫他,触目所及,她住过的那间房已经空置许久。
徐稚闻终于下定决心,将银贝寄养在陈子敬那里,动身去北京接受手术。
听神经瘤虽然不像肺部和胃部肿瘤那样凶险, 却会让一个正常人变得残疾,变得丑陋。徐稚闻无法接受自己丑陋,就像他读书时追求新潮, 将校服裤脚卷成日漫男主的样子,意图吸引童弋祯的注意。
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变得残缺,失去听力、面瘫口斜、甚至连独立走路都无法做到。
这种场景徐稚闻即便只是想象一次,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 那时候自己还能给童弋祯什么,他或许也就此无法做研究, 失去经济来源,变成终身需要别人照顾的无用之人。
是拖累,更是包袱。
他二十岁的这十是功成名就,童弋祯的这十年却是铩羽而归。看似他们走在截然相反的路上,徐稚闻却很清楚,像童弋祯这样的女人不会一辈子都岌岌无名。
她想要的都会努力做到, 只是要给她一些追逐的时间。届时她不会在拘泥于狭窄的出租屋,也不会因为舍不得几十块打车费把自己淋感冒。
徐稚闻的想象里,童弋祯直到八十岁也会是一个优雅快乐的老太太,到那时,他或许只能瘫软在轮椅上,听不见自己孱弱的心跳。
那段时间,徐稚闻就活在这样的恐惧里。
他试图窥探童弋祯的生活,却发现《新报》上再也没出现过她的名字。
住院那段时间,他托人去打听,才知道童弋祯已经辞职,走之前身上还背着处分,就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要回了那枚戒指。
他真不是个东西,徐稚闻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可悲。他将自己的双耳挠得满手是血,将查房的护士吓的脸色惨白。
一些人将他按在床上,用束带捆住他的手脚,给他注射安定药剂。
徐稚闻看到那七八张嘴开开合合,他的世界却是死一样的安静,荒芜到寸草不生。
那些人里,有医生有护工、有他的老师、也有他的朋友。曾经他们是一样的平等,现在他被当作病人绑在床上,被迫接受那些安抚的、怜悯的、烦躁的眼神。
徐稚闻的自尊在这一瞬亟欲崩裂,他被那些狰狞的善意压得喘不过气,嘴里说着什么为自己声辩,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药剂的作用慢慢上来,他的头脑被搅得无法思考,他忘了十年寒窗,忘了怯懦暗恋,忘了自己的名字,只剩平静和困倦。
他戴上手环,总是睡不醒,此后的日子,有人为他做检查就扫一下那上面的码。
陈子敬来过几次,他不愿见。张教授也来了,想到他一把年纪,还要为他这样一个没前途的学生奔波只觉得无地自容。
徐稚闻就干脆放任自己被推着走,头发剃光被推进手术室,感知不到什么疼痛,只祈求如今经历的一切苦楚都是与她再次重逢的铺垫……
“咦!这药都打完回血了,不知道操心啊,干哈玩意儿!”
护士粗着嗓子一声吓得童弋祯慌乱起身,她一张脸烧的发烫。
“我用酒精帮他擦一下,降温。”
护士麻利的撤掉针头,从口袋里掏出体温枪:“没啥大事,是搁医院住一晚还是出院啊。”
“出院。”徐稚闻说。
回了酒店,童弋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陈轻卿索性从冷柜里翻出两瓶酒:“喝点。”
“我先说,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
“谁?”童弋祯喝了一口,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我初恋。”
“初恋?”童弋祯有些惊讶,陈轻卿条件好,走到哪里都不乏追求者,居然有人能打动她。
“好啊,之前宿舍谈心也不告诉我们。”
说着就伸手去挠陈轻卿的胳肢窝。
“我有罪,我坦白。”
陈轻卿怕痒,迅速举手投降:
“你那时候不也没说么。你一见着那个工程师就不对劲。”
“怎么不对?”
“刻薄。”
“不太准确,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轻卿又想了想才开口:
“是凶。你对他很苛刻。可你分明又不是一个待人苛刻的人,偏偏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就不对。”
童弋祯没说话,权当默认,她没敢说自己今晚在医院色胆包天被迷惑主动亲人家的事。要是说了,怕不得被陈轻卿笑话死。
“还是说你的事吧,我那再怎么说,也是过去的事,好马不吃回头草。”
陈轻卿见她一副倔驴的样子,懒得和她掰扯,徐稚闻那小子自求多福吧。
“我俩小时候住一个大院,不过那时候他特胖,爱吃又爱玩的,就老带着我玩。后来我爸工作变动,我们家就搬到南京去了,之后就很少联系。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现在变瘦了,特靓!个子高高的,下颌线锋利的能杀死人,像彭于晏。”
“给你迷晕了?”
陈轻卿就笑起来,眼睛亮亮的。
“行,像彭于晏就不吃亏。”
童弋祯也跟着笑。
“他居然还记得我俩小时候的事儿,感觉他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很热心肠……”
陈轻卿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童弋祯做一个忠实的听众。
“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喜欢啊!不然怎么能说是初恋呢,不愧是老娘小小年纪就看中的人,特别特别好,有责任心,外面那些花花草草真比不上。”
“那就试着在一起?”
陈轻卿听她这么说,忽然一口气灌完酒,哭了:
“他结婚了。”
“女儿都两岁了,我不会再见他了。”
童弋祯语塞,她说怎么今晚回来时陈轻卿特别安静,居然早早就睡下,也不熬夜追剧看综艺,也不点外卖奶茶。
“我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他,就是觉得自己好像跟不上节奏了,怎么我喜欢的人就结婚了呢?我还觉得自己才毕业,还小呢!我是不是要变老了。”
陈轻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并不完全是因为失恋。
童弋祯理解她,人类是种很奇怪的生物,除了生物钟外,社会时钟会把他们切成一块一块。
九月要呱呱坠地、一岁要学会走路、三岁上幼儿园、十八岁要考大学、二十一岁毕业时要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可靠的伴侣,三十岁前最好结婚生子,让自己的下一辈也循规蹈矩踩着自己的路径往下走。
往复循环,诅咒一样。
童弋祯忽然起身去翻行李箱,一通折腾从里面找出几张面膜,两个醉酒的女人就这样潦草地敷着,等去掉时,陈轻卿对着镜子仔细观察,略略有点失望的语气:
“好像没什么变化,和没敷一样。”
“这不是很好吗?说明我们还很年轻,到五十岁也很漂亮。”
“六十岁也漂亮?”
“漂亮。”
“七十岁呢?”
“会更漂亮。”
“八十岁呢?”
“当打之年。”
一夜好梦,第二天陈轻卿又满血复活,将什么初恋、什么彭于晏抛掷脑后,跟着童弋祯她们扎扎实实外拍了一天。
相处下来,三个人的关系不再像徐稚闻落地那晚疏离客套。晚上三个人选了家地道东北菜馆,三个人点了五个菜一个汤,结果低估了分量,差点吃到扶墙出。
晚上陈轻卿又点了当地特色啤酒,徐稚闻没喝几杯脸就红了,童弋祯暗笑他酒力真差。又想到这人感冒才好一些,就暗戳戳找时机帮他挡酒。
童弋祯之前饭局都是喝白的,现在喝啤得跟喝水一样。
从餐馆出来,童弋祯一个人左右各拎着一个醉鬼。
女醉鬼吵着要吃中央大街上的冰棍,童弋祯没办法,排了半天队才买到。
哈尔滨的冬季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三个人就站在路边吃着冰棍,嘴里呼出的白雾像早餐店的蒸笼,显得很热闹。
“嘶!”陈轻卿叫了一声。
“怎么了。”
“粘我舌头了。”
童弋祯刚要看,就听她口齿不清地说:
“快帮我拍下来!”
在哈尔滨冬季的街头,三个人仿佛成了孩子。陈轻卿是顽皮活泼的那个,徐稚闻是安静沉稳的那个。
他缩在温暖柔软的围巾里,安静跟在童弋祯身后。
在路过一段结冰的湿滑路段,童弋祯一个趔趄险些滑倒,身后一只手稳稳扶住她。
陈轻卿瞥见笑了一下,装作没看见,走在前面,懒得理后面两个口不对心的幼稚鬼。
“结冰了,小心。”
徐稚闻无比自然地牵住她的胳膊,童弋祯没有挣开,任由他扶着一点一点往前走。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春天已经在他心上猝然苏醒。
第67章 第 67 章 漠河
从哈尔滨到漠河, 距离超过1200公里,童弋祯和陈轻卿早早定了卧铺票,要在车上度过与世隔绝的十七个小时。
徐稚闻运气好, 候补到一张软卧, 他用自己的下铺和人家换了上铺, 好歹三个人算是凑到了一节车厢。
车上暖气很足, 居然热到可以穿件短袖。三个人都脱了臃肿的棉袄,坐在铺着大花布的床铺。密封的车窗擦得干净,只是因为温差的原因,没一会就结起薄薄的白霜挡住视线。
童弋祯哈气,用手指在车窗画了一棵小树,又画上太阳。列车驶入大兴安岭后, 就失去了通讯信号。天色渐暗,辽阔的雪原隐匿不见。
陈轻卿搬出自己的行李箱:“有点无聊,咱们打牌吧!”
童弋祯没有表示异议, 她在大学时被舍友带着打过麻将也打过牌,只是打的不好,扑克的话她也只会基础的斗地主。
“我不会玩牌,我看你们玩就行。”
徐稚闻坐在一边, 他里面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整个人显得过分正经, 和这里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老天你是真不会玩牌!两个人怎么打扑克,麻将四个人起打,扑克至少三个人。”
童弋祯轻轻碰了他一下:“斗地主你会吗?”
“很简单的。”
徐稚闻眉眼松动了些,表达出兴趣。童弋祯简单将规则说了一遍:“懂了吗?”
“差不多。”
三个人玩了几轮,一开始童弋祯怕他不会玩,主动提出带着徐稚闻一起当农民, 结果除了前两次让陈轻卿这个牌场老手赢了之外,后面几轮都是徐稚闻最先走完牌。
“你是不是会玩啊?怎么老赢?”
“没有,今天第一次。”
“你出老千了?”
陈轻卿说这话时看了眼旁边的童弋祯。
“他不会做这种事。”童弋祯边洗牌边说。
徐稚闻看着她额角乱飘的碎发,脑海里忽然闪过零星的往事,她从来都无条件相信自己。
“你算牌了吧。”
童弋祯问,语气却是陈述。
“打牌不就是要计算游戏吗?牌面规则就是运算法则。”
徐稚闻要顺着往下讲数学问题,被童弋祯用话截住。
“计算得失输赢,牌就不好玩了。”
“就是就是,全是你赢,也没意思。”
陈轻卿撇着嘴补上一句。
“玩牌其实就是赌,赌一个运气和无法确定的状态,赢和输都是手气,不是概率问题,这样才有趣。”童弋祯说。
徐稚闻没说什么,他开始觉得自己身上存在太多弊病,其实童弋祯比他要更成熟,也因此更容易获得生活的乐趣。
又玩了两把,陈轻卿回隔壁自己铺位睡觉。她前一天喝多了酒,现在还有些没缓过来,留下童弋祯和徐稚闻大眼瞪小眼。
手机依旧没什么信号,登车前骆望钧给她拨过一通电话,她当时忙着检票没有接,现在想起来心里就有了一个疙瘩。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童弋祯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那个在感情中踩跷跷板的人。
她走之前给了骆望钧希望,现在又在旧情人面前心神摇曳。
徐稚闻以为她走神是因为饿了,端着在车上买的两桶方便面去泡。
没过一会,童弋祯就听到外面传来争吵声。
“你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都和你说了借过,还能撞上,这可不关我事。”
一脸横肉的男人被旁边的热心乘客扯住:
“恁咋不讲理,明明是你撞了人家,开水都烫…”
两个人吵得起劲,徐稚闻却只是安静站在一边,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怎么了?”
童弋祯看到他的手被开水烫得很红,举在半空微微发抖。
徐稚闻眼神闪躲,他听不到童弋祯说什么,只垂着头沉默。
“你撞了人,道歉。”
童弋祯侧过身,挡在他身前,冷冷的声音对上面前嚣张的男人。
乘务员听到这边的动静也走过来,那男人见势不妙,低声暗骂了句什么就逃之夭夭。
童弋祯很无奈,整个过程徐稚闻都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甚至另一只手还端着没来得及冲水的泡面。
她从乘务员那里要了烫伤膏。
“别动!”
徐稚闻刚刚经历了短暂的失聪和耳鸣,他知道这是正常的恢复反应,可还是会感到恐惧。
童弋祯扯过他的手,凉凉的药膏挤在手背红肿的地方,瞬间缓解许多。
“我没事。”徐稚闻说。
童弋祯没看他:“你刚刚怎么不骂回去,没长嘴。”
她觉得现在的徐稚闻确实有点奇怪,他从前最是桀骜的一个人,虽然嘴上不说什么难听的话,可待人还是有棱有角,语气里会藏着锋芒,遇到让自己不爽的事当下就会驳回去,还让人挑不出错。
可自从广州见他,就觉得他像变了个人,有种平静却绝望的感觉。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童弋祯说。
徐稚闻看着她忽然就不知该怎么开口,他难道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告诉她,自己患过肿瘤,即便做过手术,也还是聋了一只耳朵吗。
“算了,你当我没问。”
童弋祯理解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那些或许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或许是不合礼教的叛逆,有秘密并不是罪,如果他不愿意分享,自己也没资格追着讨着去问。
她将泡面推到徐稚闻面前:
“吃吧,一会熄灯了。”
童弋祯拿着药膏去乘务室归还。路过车厢连接处,看见先前撞到徐稚闻的男人在抽烟,脚边放着一个软塌的皮包。
她在男人探究的眼神里停下来,对着皮包就是一脚。
那人刚要发作,就听到不带任何情感的直白威胁从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嘴里吐出来:
“你买的是硬座吧。”
男人刚挥起的手垂下来,他确实图便宜买了硬座,又嫌座位太挤不舒服,找了机会一节一节车厢窜过来的,如果要乘务员知道肯定会把他赶回去。
那可就太丢人了。
“而且这里也不让吸烟。”
童弋祯仰头睨着男人,在对方青一阵白一阵脸色里,抬腿又是一脚。
既然有些人不会道歉,那她也没必要端着素质。
等她回到铺位,徐稚闻已经吃完收拾好躺在上铺了。童弋祯抬头看了一眼,瞥见他翻身留给自己一个圆溜溜的呲着头发的脑袋。
*
漫长的一夜结束,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徐徐褪去,触目所及皆是银装素裹的白。
漠河到了。
她们此行的最后一站,中国版图的最北端。
陈轻卿下火车时有些失望,这里似乎并不像社交媒体上那些照片中展示的文艺美好,除了冷就是冷,随处可见拉客包车的司机。
只是一座荒芜偏僻的城,城区的街道开车一会就能逛完。
童弋祯却很喜欢这种感觉,这里的狭小和坊镇一样,让人觉得踏实。她早已厌倦了大都市的繁华,在那些超级都市里,人比灰尘还小,但在这种荒凉的小城,每个人都很具体。
她们在漠河市区待了一天,逛了火灾纪念馆,吃了特色菜,晚上陈轻卿受不了冻先回了宾馆。
童弋祯提出要去漠河舞台看看,那首歌几乎是一夜之间火遍大江南北,唱着遗恨不悔和痴情苦等,将一段爱情悲剧变成了无数人心中的悲情意象。
舞厅的门头很小,小得可以轻易击碎任何一个文青的幻想。装修还停留千禧年,刺眼的霓虹招牌,火焰的红。室内的装修朴实无华,彩色的灯带投射在白色的瓷砖,让人眼花缭乱。
童弋祯有些惊奇:“真的有人在里面跳舞!”
“舞厅不就是跳舞的么?”
“也是。”
“你要跳吗?”
童弋祯看了一眼舞池里的人,生出怯意:
"算了,我看看就好。"
“童弋祯,你怂了。”
“谁怂了,我只是还不想跳,这歌太快不适合我。”
一首DJ热曲结束,下一首居然是风格迥异的怀旧金曲,慵懒的萨克斯回音游荡在空旷的舞台。童弋祯受不了他挑衅的眼神,才刚刚踏进舞池就被已经跳上头年轻人拽进去,大家围城一个圈,用紊乱的、原始的动作摆荡自己的身体四肢。
并不需要跳得很好,只需要放得开。
徐稚闻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他自然地加入人群,在红绿灯带的艳影中牵住童弋祯的手,跟着她舒展紧绷的神经。
他觉得自己被冻僵的四肢似乎恢复了一点活力,身体和脑袋都变得热乎乎,像只快被烤熟的红薯在铁皮桶里翻滚。
“童弋祯。”他试着在嘈杂吵闹的舞厅里叫她的名字。
“什么?”
“童弋祯。”
“啊!”
徐稚闻笑起来,脸色露出十七岁桀骜少年的狡黠表情:
“没什么,就叫叫你。”
“无聊。”
“你说什么?”
“我说你无聊。”
徐稚闻一个转身牵着她脱离大部队,涌入昏暗的舞潮。
“你踩到我了!”童弋祯喊了一声。
读书的时候,她和徐稚闻一起跳过学校的交谊舞,当时的少年得意又张扬,肢体协调,动作优美。
时间一晃,那竟然是很久远的事。
“你怎么总是踩到我?”
童弋祯很奇怪,他的身体摇摇晃晃,摆动不定,像一个被绳子抽疲倦的陀螺,随时都会倒下。
音乐进入下一首,是聒噪的鼓乐迪斯科。
徐稚闻低着头并不答话,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脚上,却还是觉得吃力。
童弋祯收紧手上的动作,攥起他衣袖的褶皱,用全身的力气去撑住,不让他倒下。
在摇摆中,她的头撞上他的胸口,听到砰砰乱响的混乱节奏,伴随着副歌一起将气氛炒到高潮——
作者有话说:要过节啦,本章会掉落红包,大家双节快乐哦!
第68章 第 68 章 北极村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将气氛打断, 手机被塞在牛仔裤袋里,贴着大腿,此刻清晰的震动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传导到两个人的皮肤上。
“我接个电话。”
童弋祯试着松开手, 徐稚闻反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从舞池里带出来, 步子又恢复了稳健, 让童弋祯恍惚他刚刚的趔趄笨拙都是装的。
“接吧, 里面很吵。”
她掏出手机,尽管动作很快,徐稚闻还是看见了屏幕上硕大的来电提示。
“祯祯,我之前打电话你没接,有点担心,这会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 我在这边临时接到工作,有拍摄活动比较忙。”
童弋祯背过身,耐心解释。
“那就好, 你和朋友玩得还高兴吗?我记得你们是去哈尔滨玩。”
骆望钧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带着些浅浅的雀跃。
“对,在哈尔滨待了三四天吧,现在我们在漠河。”
童弋祯已经很久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 所以除非她特意告知,别人并不能知道她最近做了什么。
“漠河啊。你们是要去看极光吗?那边特别冷, 你多穿点。”
“嗯,不过追极光要看运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衣服穿得很厚,不用担心,再过几天拍摄结束就回去了。”
“要不然,我们年底去冰岛吧, 我在雷克雅未克正好有几个朋友,他们可以带我们一起。对了,你也可以叫上你朋友一起,食宿交通我全包。”
童弋祯瞥见徐稚闻坐在她后面的位置上,翻看桌上花哨的传单,头偏着角度,无法被霓虹灯扫到看不清楚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她却突然涌出一股不自然的感觉。好像她是那个出轨被抓包的偷情女人。
“谢谢,不过不用了。年底工作挺忙的。”
徐稚闻翻来覆去将桌上的传单看了三遍,那通烦人的冗长电话依旧没有结束,他越来越烦躁,攥着酒水单的手指骨节发白。
“回去吧,很晚了。”
童弋祯拿起座位上的羽绒外套自顾自穿起来,那通电话已经让她没了兴趣,只想回去睡觉。她总是这样,遇到困难下意识会想着逃避,就像现在她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样。
这里距离她们住的地方不远,两人步行回去。
一路上,徐稚闻站在童弋祯做侧后方一臂的距离,安静地跟随,也不说什么。
童弋祯觉得这种气氛实在是诡异透了,好像她们现在的疏离是在冷战,十几分钟之前舞池里那曲摇摆的舞蹈像梦一样,刚刚出了漠河舞台就被极寒的冷气吹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看到过极光吗?”童弋祯起了话头。
徐稚闻下意识摇头,意识到她看不见才补上一句:“没有。”
“你那时候不是要去南极科考吗?在南极也看不到极光吗?”
徐稚闻怔了一下,含糊地抹开话题:“南极有极光,北半球的春夏三到九月,南半球的冬半年,会有极光。那里的极光和北极看到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北极的极光需要等待时机,要碰一个可遇不可求的运气。但是在南极,因为有陆地,只要站在适合的观测点,面朝南方,极光就一直在那里。”
徐稚闻说得很有画面感,童弋祯开始想象南极的极光是什么样子,是像网络图片上那样绚烂瑰丽吗?还是会更闪烁。
人们追逐极光似乎正是因为它的稀缺,而南极光如果真像徐稚闻说得那样,成为一种始终如一的风景会不会太过司空见惯,而让人忽略它的美丽。
“南极光和北极光是不一样的。”徐稚闻似乎看穿了童弋祯的心事。
“北极光的样子更多像漩涡中盘旋而出的丝带,是缠结在一起的彩色光带。南极光更宽更辽阔,像瀑布、也像地平线上逆流的银河,是调色盘上打乱的颜色。”
童弋祯突然停住,回头看他:“其实你也挺适合学文科的。”
“……怎么。”
“你说得好文艺,和我看到的摄影图片都不太一样,像假的又像真的。”
徐稚闻下意识扶了一下镜框,眼神闪烁。
“我在杂志上看到的,瞎说的。”
童弋祯也知道那些杂志,那正是高中读书紧张的时候,徐稚闻却疯狂地迷恋上地理杂志,那里面有诡奇的溶洞雪山、静谧的荒原深湖。不过童弋祯知道他最向往的是南极,他将介绍南极的部分用小刀裁剪下来压在书桌上的透明玻璃下面。
每次在繁重的题海里喘不过气的时候,他就幻想自己登陆南极土地的样子,脚下踩着的是千年万年的冻土层,背后是冰山和海洋。
“所以,你没去南极吗?”
童弋祯后来一直关注着每次的南极科考,即便分开,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在新闻简讯和考察团的介绍网站里,寻找有关他的只字片语。即便童弋祯不想承认,她还是希望徐稚闻可以遂心圆梦。
“嗯,出了点变故。”
他的语气太平淡,让童弋祯觉得他好像不是徐稚闻,只是身上套了个徐稚闻的壳子,别扭又古怪。
徐稚闻心脏一缩,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轻易地说出来,原本他以为那是件多么难以启齿的事呢。
“别灰心,以后还有机会。”童弋祯深吸一口气:
“你那么厉害,设计的破冰船都去参加极地科考了,有一天你肯定也能去的。”
徐稚闻笑了一下,神情却有些疲惫:“希望吧。”
难以置信。
徐稚闻居然会有这样的时候,童弋祯分明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无奈和用平静包裹着的绝望。
短短两年而已,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童弋祯记忆里,他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不是那个早早展露头角的天才工程师吗?
这个世界素来嫌贫爱富,身无长物的人会被抛弃。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人拼了命地去读书,去工作,徐稚闻是那个幸运的人,上帝给了他天赋,家人给了他底气,后天的勤奋又巩固了这份天赋。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掉下来,失去心性。
*
当晚,童弋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闭上眼睛就想起晚上那双带着挫败的眼睛,索性打开手机点进宁船研究所的网页。
翻找了很久才找到两年前的新闻通稿,那里面只有寥寥几句提到“我院有三位科研人员参与此次南极科学考察”却没有写明是谁。她不死心,又去翻找学院的招生帖子,徐稚闻确实是在那一年停招了研究生。
此后的两年里,在官网的科研成果汇报里,在学院论坛的讲座里,都没有再出现过徐稚闻的名字。他仿佛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可徐稚闻又确确实实还在那里工作,这让童弋祯很费解。
第二天,三个人出发去北极村,那边号称是中国最北村,里面到处都是“最北元素”,入村要门票,里面有不少人造打卡点。
徐稚闻主动用相机帮童弋祯和陈轻卿合照。
“这…有点看不清脸啊。”陈轻卿说。
童弋祯没想太多,脱下手套去转动相机的操作盘。徐稚闻为了方便操作机器,带着露指手套,指间被冻僵,猛然被她乎着热气的手指碰到下意识缩了下。
“过曝了,雪天反射太强,要去调ISO,光圈和快门也要调。”
徐稚闻任由自己的手指被她按住波动旋钮,心脏噗噗地跳。
“相机给我,我帮你照一张。”
沙砾一般干爽的雪原上,徐稚闻站在竖着“中国最北点”的石头旁,背后是一汪没来得及封冻的河,水面镜子一样映出天边云层里透过的暖粉色霞光,再远处是墨色的稀疏松岭和几栋矮小的屋顶被白雪覆盖的木屋。
“不要板着脸,笑一笑。”童弋祯从相机后冒出脑袋。
取景器里的男人穿着朴素,带着围巾和粗织的冷帽,腰背挺直体态很好,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徐稚闻向来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唇角微微上翘,童弋祯拍了一张,又放大抓拍了一张。
在快要结束这一天的旅行之前,三个人慕名去最北邮局打卡。
十块钱一张的明信片,陈轻卿选了好几张,她的朋友很多,希望给每个朋友都能寄去一份。
徐稚闻没选,他不知道要寄给谁,就只是坐在一边等。
童弋祯不知为什么,觉得徐稚闻一个人站在那里的背影很寥落。
她选了一张林海雪原的封面,按照记忆填写上地址,贴好邮票寄出。
一天就这样过去,晚上她们住在民宿里,两个女孩子一间,徐稚闻住在隔壁。
快十二点,徐稚闻敲响房门,陈轻卿洗漱完毕窝在床上看剧,童弋祯披着外套去开门。
大半夜,他穿戴整齐,装备齐全,甚至还背着一个硕大的机器包。
“怎么了?”
徐稚闻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微信群的聊天框:
“群里说今晚这边可能会有北极光,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一个有着数百人的“追光群”,里面有很多爱好者在转发最新的气象信息。
“去!”童弋祯兴奋起来,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她一路北上,飞机转火车,又包车来到这里似乎就是为了看极光。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了看不到的准备,可幸福来得太突然。
“我去问问轻卿,等我一下。”
她说完就啪地将门关上,徐稚闻在门外等了一会,门再次打开时,只有童弋祯一个,她穿着厚厚的外套,带着毛茸茸的围巾和护耳,全副武装。
“轻卿要休息,就我们俩。”
陈轻卿洗漱完就懒得再折腾,她十八岁刚刚毕业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家人在加拿大旅行时看到过极光,并不新鲜。
“好。”
徐稚闻点点头,看着她眉间溢出的喜悦,仍像坊镇时那样生动真实。
两个人走出温暖的民宿,共同踏进冰天雪地,寒风一吹,徐稚闻眼睛上就结起霜,他伸手擦了一下,视野恢复清晰。
北极村的夜是明亮的,连空气里的雪花都如流金般璀璨。
这里的遥远荒蛮隔绝了城市的光污染,只要抬起头,就是漫天闪闪星火,揭幕一场如梦佳期的冒险。
第69章 第 69 章 追光
北极村夜晚的温度在零下二十左右, 童弋祯跟着徐稚闻沿河走了一段,就觉得手脚冰凉发僵,连迈步都变得困难。反倒是徐稚闻背着沉甸甸的设备, 还能领着她往前走。
“徐稚闻, 你不冷吗?”
“还好。”
他说着停下步子:“群里说沿河是最好的观测点, 如果你害怕我们去广场那边也行, 就是那边人多,也有光污染。”
“我不要。”童弋祯说完就鼓着劲继续往前挪,脚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几乎快没什么知觉。
“等等。”徐稚闻看着她嘴里不断吐出的白气知道她体力不够:“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贴保暖贴?”
“没有。”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太兴奋忘记了。这套装备白天穿还行,晚上还是有点冷。
“过来。”
徐稚闻摘下手套,从背包里套出一小叠暖宝宝。
“我这里还有,脱鞋, 在鞋垫里塞一个脚暖起来就不冷了。”
不等童弋祯拒绝,他就已经蹲在路边,一只手攥着她的小腿:“你扶着我。”
“好了。”徐稚闻站起来, 顺手将垃圾袋揣进口袋,又问:
“身上还有哪冷?”
“不冷了,谢谢。”
童弋祯呼出的气息在睫毛上结上一层霜,徐稚闻看了一眼不太自然地扭过头。
“走吧, 前面没有路灯,你跟紧我。”
徐稚闻不知从哪掏出一只强光手电筒, 一打开还能看到雪地上有一串脚印,只不过不像是人类的,倒像是某种鸟雀或是动物。
“这里还会有动物!”
童弋祯任他攥着袖子,惊奇道。
“你白天不是还见了麋鹿?”
“也是。”童弋祯被自己的问题逗乐:“我听说东北有黄大仙,很神奇也很灵验,如果你好好招待它会帮人实现愿望。”
“是么。”
徐稚闻应了声, 分出更多精力去关注路况,他们走的地方已经很偏僻,厚厚的积雪下有很多细碎的小石子,很容易膈到人,童弋祯前面就不小心滑了一下,不过这也让她放下平日对他的戒心,两只手紧紧挽住自己的半条胳膊。
“我网上刷到的,这不是很有名的地方传说吗,你不知道?”
“听过,不过那位大仙的学名应该叫黄鼠狼。”
徐稚闻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语气松动,带了些调侃:
“它们在学校里神出鬼没,经常偷吃学生喂给流浪猫的粮食和罐头。还有人拍到它们过马路横冲直撞,那条路上有很多自行车。”
“好危险。”
“放心,它跑得很快,没受伤。”
“那就好。”童弋祯松了口气,连带着攥着徐稚闻胳膊的力气都小了些。
“我还没见过呢,它们长什么样?有大仙的气质吗?”
这个问题倒是难到徐稚闻,他不知道“大仙”要有什么样的气质,是穿着道袍还是直立行走会从嘴里吐出烟雾来?
“……细长条一只,棕黄色的毛,像一只拉长版的老鼠,圆耳朵,黑眼睛,脸上有一深色的毛……还会两脚站立和人一样。”
童弋祯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已经走出离民宿很远的距离,周围黑漆漆一片,只有徐稚闻手里那支电筒和天上的星星还在发光。
“徐稚闻你快看!”
童弋祯不经意抬头,猛然看见河沿那边的天幕出现了一条竖向的绿色光带,颜色由浅变深,直到肉眼可见地变清晰起来。接着,随着雪花越飘越多,那束光带边若隐若现地闪出橙色、淡粉的光柱,一条条直直通向天空,连接天上人间。
“好特别的极光!”
徐稚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足足有七八条竖向光柱,颜色虽然还很浅,却梦幻的像流萤的尾巴。
他回过神,看见童弋祯的侧颜。她带着软绒的护耳,脸颊被冻得白里透粉,纤长的睫毛上水汽朦朦,头发和肩膀都落了不少雪。
“你看到了吗!”童弋祯难掩兴奋:“快架相机,这些一定要拍下来,放进视频里肯定特别好!”
徐稚闻乖乖听她的指示架好相机,全程辅助她捕捉这自然界瑰丽的光学奇观。
他没忍心告诉童弋祯,她看到的其实并不是北极光。在漠河看到极光的概率其实并不高,即便能看到,也不会这么清晰。现在天边闪烁的彩色流光其实是“寒夜灯柱”。
“快看!极光变多了!”
童弋祯挑起眉:
“你帮我盯一下取景框,不用动参数,只要盯着别低温关机就行。我要拍给轻卿看极光!”
她慌慌张张脱下手套去翻手机,生怕“极光”跑了,手机照的要比肉眼看更清楚一些。
很快手机有了动静,童弋祯兴奋地拿起一看,悻悻道:
“原来这不是极光,我就说自己没那么幸运。”
她后半句声音并不大,徐稚闻却还是听到了,回过头认真问她:
“这个不好看?”
“那倒不是,我其实觉得它比一些照片上的极光还好看。只是觉得好远来一趟漠河就是为了追极光,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今天看不到,这次好像就白来了。”
“这是寒夜灯柱,又叫light pillar,是一种冰晕现象,只在极寒的夜里出现。”
徐稚闻耐心解说。
童弋祯看着他,觉得那双眼睛忽然变得很深沉,里面映着流动的雪,她感到自己胸口一滞,好像有什么地方被小口嗫了一下:
“我刚刚好傻,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她移开视线去看松林背后升起的越来越多的灯柱,又多了荧蓝色的,让她莫名其妙想到歌剧谢幕时缓缓拉起的幕布。其实她没看过歌剧,只是在书里见过,觉得一场跌宕起伏故事就该由这样好看的光幕收尾。
“我刚刚…也没认出来。”
徐稚闻几乎从不说谎,他一说谎脖子连带耳朵就会烧起来,还好现在万籁俱寂没人能注意到。
童弋祯检查下刚才拍摄的内容,还算满意。
“你冷吗?如果不想回去,我们可以再待一会拍延时星轨。”
“不冷,你拍。”
徐稚闻用袖子清清雪,坐在石头上,为童弋祯也留出一块位置。
“现在只要等着就行。”
“好。”
两个人并肩坐在石头上揣着手,像小时候坐在坊镇的渔港边玩耍时那样,有点闲适的无聊。
“徐稚闻,你怎么会关注追极光的微信群?这一点都不像你。”
“那怎么样才像我。”
徐稚闻偏过头看她,目光太过直白,童弋祯觉得别扭,将视线转移到天空中。
“你可是徐稚闻,从前你不是都只关心那些重要的事吗?升学、前途、科研、工作。”
“看极光不算重要的事吗?你不是说大老远来漠河一趟就是为了看极光吗?”
一句话堵得童弋祯说不出话来,她也是在脱离了刚刚看到奇异天象的兴奋后,才后知后觉察觉她们这个晚上的行为实在太过大胆暧昧。
“那是我的事,你来这里不是因为工作吗?”
空气忽然变得安静,童弋祯甚至能听到身后树叶上积雪落到地面的簌簌声。
“不是。”
徐稚闻垂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
“我只是想见见你。”
童弋祯心口一缩,没有说话。她讲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感受,似乎待着一些小小的欣喜,又觉得忐忑。
“见我干什么?大老远跑来受罪,我俩的关系现在多尴尬。兄妹不是兄妹、情人不是情人、朋友不是朋友的……”
她以为这样说徐稚闻就会知难而退,不会再说下去,毕竟他是一个那么要面子的人。
“不知道,就是想见见你。”
徐稚闻说。
“拍摄的部分其实不是我负责,我主动要求想来的,因为听你公司的人了你在这里,就突然很想来见你。”
“所以你就什么都没准备,穿个冲锋衣就跑来东北?”
童弋祯的口吻带着几分玩味、心里的坚冰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
徐稚闻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似乎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毕竟谁会像他一样傻。
“没想到会这么冷,宁市温度还很高,习惯了。”
“傻得冒泡。”
童弋祯低声说了句,看着那些光柱一点点开始变浅,直到闪烁的频率越来越缓,最后消失不见好像从未光临过这片天空。
“你这两年在广州怎么样,为什么改行。”
徐稚闻转移话题。
“挺好的,坊镇拆迁的时候,外婆留下的院子让我分到很大一笔钱,在广州买了房子,现在工作也稳定。”
“我记得你以前说自己的梦想——是当战地记者。”
童弋祯吃惊于他居然会记得,那都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笑死,以前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才知道战地记者哪儿那么好当。我之前在报社都觉得难,每天有那么多稿件要写,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没什么营养的商业通稿,真正有分量的稿件发不出去几份的。”
她语气揶揄,故意贬低那段过分理想主义的经历,以图这样能让自己觉得好受些。
“再说了,要当战地记者就得有战争,世界和平挺好,不会死人,也没什么争端,大家都过着自己的日子。我现在工资比以前高很多,未来还能升职,就安心靠我的劳动换取报酬过我想要的生活,也还好。”
童弋祯说着,话锋一转:
“你呢?这两年怎么样?为什么没去南极科考,当时不是说要去的吗?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我们中第一个实现梦想的人呢。”
徐稚闻心里五味杂陈,他确实羞耻于自己的疾病,亦恐惧谈及自己的耳疾。她过得越好,越往上走着,他就不敢抬头:
“我也挺好的。”
童弋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原本以为自己坦诚地刨析自己就能换来他的坦荡。她很希望他能用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那怕那是假的,她也可以用来安慰自己再次对徐稚闻动心这件事没什么好羞耻的。
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他关着一道门,和两年前一模一样,谁也走不进去。即便是最亲密的枕边人,也永远只能做被动接受结果的那个。
童弋祯失望,忽然站起来,关掉相机。
“回去吧,没追到极光,时间也不早了。” ——
作者有话说:假期变成昼伏夜出的夜猫子了,今天居然把我家猫都熬睡了,不要学这个反面教材[猫头]
第70章 第 70 章 冬至
童弋祯快记不清那天晚上她是怎么回去的, 只觉得冷,身体控制不住打颤。
她来东北旅游这么久,本以为已经适应了这边的气候, 却还是在回程时被冻到肢体僵硬。
咖啡杯的热气腾起来, 混合着淡淡的奶香, 让人的神经得到短暂放松。
“Aura漠河好玩吗?我圣诞节那会打算也去那边逛逛, 听说那边有机会看见极光呢。”
“挺好玩的,雪景好看,吃食也很丰富,就是有点冷,要多穿点别感冒。”
童弋祯嗫了一口咖啡,靠着茶水间的墙让自己休息。休假回来, 堆积如山的案子已经让她连续加班快两个礼拜,直到现在才能松松手。
“OK,到时候一定把自己裹成大粽子。”
年轻的女同事点头又说:“不过穿太厚不好出片, Aura你在那边有没有拍一些照片,我打算带拍立得过去。”
“你这么漂亮怎么拍都好看啊。”
“Aura你嘴好甜,怪不得组里人都喜欢你。上周我还偷听到隔壁组Kevin议论你,夸你特别有魅力。”
童弋祯笑着打过哈哈, 下午忙完策划就准时下班。
她没想到会在公司外看到骆望钧,他今天难得低调一会, 没开那些颜色骚包的敞篷跑车,穿得也很素。
“你今天…还挺不一样的。”
童弋祯看着他穿白色衬衣搭配黑色西裤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
“我穿得很奇怪?”
“没有,你喜欢就好。”
“躲我这么久,今天终于肯见我。不对算我蹲到你。”
骆望钧的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前段时间他把头发染回黑色,现在整个人看上去沉稳不少。
“不是故意要躲你。”童弋祯轻叹口气:
“休假回来工作很忙, 又快到年底,就加班比较多没什么精力出来。”
“行,那今天我们出去吃,上车。”
骆望钧原本打算带她去吃顿好的,没想到童弋祯主动选了一家很有烟火气的街边小店。
她这两年商业饭局参加太多,现在总觉得那些环境好点的地方带着股浓郁的班味。
两个人各点了一份煲仔饭,又要了盘烧鹅。
童弋祯吃得很认真,她是真的饿了,上了一天班,纵然有天大的事也让她吃饱后再面对。
她吃完时看到骆望钧的碗几乎没怎么动,只吃了几块烧鹅,估计是嫌腻,就一直在喝茶。
“这种街边小店的调味要比大饭店更重一些,来来往往都是讨生活的人,味道不重就会让人觉得没吃好。”
“不是,挺好吃的,我下午来之前吃过饭了。”
他刚说完,童弋祯就听到他的肚子叫了一声。
“老板,给我们再加一份云吞面,味道清淡些。”
骆望钧要说什么,被她柔声打断。
“吃饱再说吧。”
云吞上得很快,骆望钧沉默吃完,甚至连汤都喝了半碗。
“骆望钧,对不起,我们真的不合适。”
听到这句话,骆望钧半天都没有抬头。他早猜到自己的胜算不高,可还是会不甘心。
“你都没有尝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合适。我们这两年做朋友,不也很合拍吗?”
他语气有些哽,顿了一会才继续说:
“从朋友过渡到恋人,并不是很难的事。还是说,我就那么不如他,让你怎么也无法接受。”
“不是这样的,你很好,真的。乐观、积极、仗义。但我们并不适合做恋人,那种关系和朋友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好还不够么?喜欢还不够吗?”
童弋祯看着他的表情,眼尾有些微微泛红,因为染色剂而显得过度墨黑的头发被风吹动,像深冬河岸边枯黄的芦苇,生气寥寥。
“喜欢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做朋友只看到好的那一部分就可以停下来,做恋人却要愿意让对方看到自己狼狈、失意、甚至是傲慢阴暗的那些伤疤才算坦诚。”
“而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向任何人揭露我的伤疤。至少,在你眼中,我只想做现在这个积极向上的Aura。”
骆望钧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抛开漂亮的皮囊,去掉那些学历和能力的藻饰,她内心到底住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他其实并没有真正试图了解过。在这一刻,他才猛然醒悟,惊讶于自己的喜欢是多么肤浅。
见色起意,因无法占有才转至念念不忘的骚动。
童弋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从东北回来,她确实想通很多事。
她不该为了让自己“往前走”就搭上另一个人的时间,更不该为了抛下难堪的过去,为了朝前走而朝前走,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你,就愿意让他看见那些不好的,难堪的。”
骆望钧心里还留着一些不甘,多少年,他从小到大,想要什么东西从来都是唾手可得,童弋祯是目前出现在他人生里最富挑战性的部分。
他想要一颗真心,对方却太坦率,连虚与委蛇的躯壳都不肯迁就。
“你说徐稚闻。”
她说到这个名字时,声线为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小时候我家出事,我妈带我投奔外婆。徐稚闻家就在外婆家隔壁,我们从那时就认识了。后来,又出了些变故,我就在徐家一直寄住到成年,她们给了我很多关照。徐稚闻几乎知道我所有想要藏起来的秘密,在他面前我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他也不会因为我那些过去,就对我另眼相待,反而让我觉得很松弛。”
“我知道了,你俩算青梅竹马。”
骆望钧说完这句话就笑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笑到底是为谁。他确实感觉到,童弋祯在提及那个男人时,语气和神态都是不同的,他从来没比得上。
“其实,你没必要为了我改变,更不需要去模仿任何人,你做自己,就很好。”
童弋祯一句话让骆望钧哑口无言,他此时觉得自己这一身精心打造的穿搭,反而像个潦倒的小丑。
“我这样东施效颦挺搞笑吧。”
“不是的,我只是很怕你因为旁人失去自我。张扬、热烈才是你。”
骆望钧看着她乌沉清透的眸子,里面的坦诚和善意确实无需言语可达: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如果你还喜欢我,就不能是。”
童弋祯轻声说,语气里却透着无可更改的强硬。
“你还真是杀伐果断。”
骆望钧沉下自己紊乱的心跳,最后站起身,冲她伸来手:
“那就祝我早日能和你成为朋友。要幸福,Aura。”
她亦伸出手,礼貌性地回握骆望钧的指尖:
“谢谢,你也是。”
*
十二月底,凌康办公室。
vivi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礼盒:
“宁船的案子做得不错,他们的庆典在周五举行,当天有无人机灯光秀,那边特意寄来的,希望我们可以过去。”
“怎么样,准备一下。”
“好。”
童弋祯接过礼盒,里面有一张请柬,还有一份印着百年宁船篆体LOGO的水杯伴手礼。
“Aura介意我小小地八卦一下吗?”
“你说。”
“你和之前那位男朋友分手了?”
童弋祯一愣,她没想到自己的感情问题居然会闹到她上司这里:
“是。”
vivi看出她表情的不自然:“隔壁组负责媒体影视那块的Kevin,你有印象吗?”
“团建时加过微信,后面只在做视觉策划时对接。对了,宁船的庆典宣传片是他们那组剪辑的。”
“嗯,这些我都知道,我是指你们私下有接触吗?个人关系的那种接触。”
童弋祯几乎立刻就意会了vivi的意思:
“从来没有,我知道公司的规定,不可能搞办公室恋情,而且我现在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搞那些。”
这话让vivi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刚来一个实力强的女孩,就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被逼走:
“Aura,这段时间你的表现我看在眼里。今年年底,集团会有一次综合的评级考核,两年一次,它对你的薪资、待遇、职级都会有全方位的考量和调整,你很有潜力。只是最近,我确实听到一些有关你的风言风语,影响很不好,如果这样发展下去行政那边肯定会注意到的,你懂我意思吗……”
“vivi,我会处理好的。”
“嗯,我相信你。只要你和他没其他关系就不用害怕,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集团内部也有投诉渠道,只是要看你能收集到什么证据了。”
vivi话说到这个份上,童弋祯已经感激不尽。
这次考评的机会对她很重要,这是童弋祯进入凌康快三年遇到的第一次集团综合评级,她是有希望向上调整的。只是没想到,这段时间她一直闷头处理工作,会冒出个莫名其妙的Kevin。如果不是vivi告诉她,她怕是还蒙在鼓里。
Kevin这人她印象不多,好像是从国外留学回来,平时就很高调,团建时一直追着她加微信,她推辞不了给了工作联系方式,以为就此作罢。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
男人卑鄙起来,下限可比女人低多了。
不过眼下,倒没时间处理他。
童弋祯和vivi落地宁市,当天就去见了几个客户,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宁船那边参加庆典。
刚出酒店,就看到倚在车门边的徐稚闻。
他穿了身深色西装,颈上系着的领带十分眼熟,童弋祯认出是自己之前送的那条。
视线像被烫到,慌忙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