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破庙
这会脑袋空着,原本要问的话全数涌上来。
她开口道:“今夜我是从农庄回城,路遇山匪劫财,可那些人却并非只是劫财。”
“商会的人来找你寻仇了?”程羡之抬起双臂枕过头,闭着眼回她。
“你怎么知道?”
程羡之解惑说:“追杀我的人也一样,不过相比之下,你那些顶多是断你条腿,要你只胳膊,杀鸡儆猴罢了,断然犯不上拿你的小命。”
陆听晚思忖,也是,那些人虽穷追不舍,手上并无刀枪,只是拿了棍子,而追杀程羡之那波人,明显是要命去的,那擦着她面*颊而过的利箭,还尤在脑中。
她恍然大悟,“早知便不上大人的马了,兴许还不用被人追杀,又险些落入猎户陷阱里。”
“你以为不上我的马,就能四肢健全的回城了?”
“那大人为何会在城外,那些刺客又是何人派来的?”
程羡之睁了眼,火光缭燃,映着深瞳,他没讲那么清楚,“干我们这行的,难免得罪些人,得罪什么人你也不知道,刀尖舔血的日子,我也猜不着是谁派来的。”
他说得那样凛然,好似习以为常,司空见惯。
陆听晚不明所以:“韩大人是禁军,督管皇城,敢对您下杀手,那不就是蔑视皇权?谁人那么胆大,连皇上的威严都敢挑衅。”
“这不是江掌柜该管的事吧?”程羡之骤然转过话峰,“洛云初同孔凡之间的暗流,江掌柜可有进展?”
陆听晚噤声,垂下眸子,手拨弄着火堆,火星子缭在她袖口,她蹭了蹭身上残留的灰烬。
程羡之见她不说话,也明白了,没再为难于她。
静默半晌,她起身到了院外,往那装满雨水的水缸净手,水底装了盘在高空的圆月,指尖抚过之处荡起涟漪,她看清水面的自己,那人长发披肩,精致小脸带着些许婴儿肥,明媚中又不乏娇俏。
她僵在水缸前,而后转过身望着里边的人,略显慌张。
程羡之凝着她,漫不经心道:“江姑娘爱干净。”
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双手无助瘫软,她支支吾吾问道:“你,你是何时……”
程羡之手里转着一支木枝,百无聊赖,好心给她解释道:“何时什么?何时知道你是女儿身的?还是何时见着你散下的发?”
陆听晚手足无措,指尖搓着衣袖,说不出话。
“你放心,我对你不会有一丁点旁的意思。”
“打你上马的时候,你便是这副样子,”他直起腰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自打见你第一眼,便瞧出你是女儿身。”
此话一出,陆听晚都要哭了,她引以为傲的点妆术,又被人一眼辨了出来?先前洛云初是这样,而今这韩近章亦是如此,更过分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特意伪装成乞丐模样。
陆听晚又泄气又羞恼,却听他再次揶揄:“哪个公子会抹那么浓的脂粉,再者,你同洛云初眉来眼去的时候,显然一副小娘子的姿态,哪哪都不像个男子。”
哪哪都不像个男子?陆听晚闻言羞愤,下意思低头往自己胸前检查,她无处发泄,只能暗自受着他言语的讥讽。
“那,那你为何一直还装作不知。”
“是男子是女子又如何?”程羡之说,“只要能为我所用,是何身份在我这里并没那么重要。”
“倒是江掌柜你,”程羡之抬手让她进来说话,“为何要以男子身份示人?”
陆听晚犹豫须臾说:“男子经商不易受人为难,这世道对女子许多不公,我虽不认同,但是若想在京都闯出名堂,让知春里声名远扬,成为京都首屈一指的商铺,男子身份行事更方便。”
“只是想在京都经商?”程羡之睨着她。
陆听晚自然不是,可江雁离是。
“不然大人以为呢?”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程羡之没再探究,“明日天亮之后,咱们下山。”
“回城里吗?”陆听晚只关心这个,知春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她。
“我自有打算,你若自己想走,大可先回城。”说罢程羡之枕回手臂,阖眼没再理她。
陆听晚深谙在身份暴露的阴云里,想了一夜,第二日熹微落进庙宇,刺眼的光晃醒了熟睡的人。
火堆只剩余温,火苗灭了,程羡之在院内舒展筋骨,思忖着事。
见陆听晚醒后也朝院外走来,她没往他那边去,而是走到水缸面前,捧了把水冲脸,再想寻帕子擦面时,她在怀里寻了几遍愣没找着帕子。
忽而一张蓝帕递过,陆听晚抬眸望去,大方道了声谢,与昨夜得知女儿身暴露时截然不同。
“你心思去得快,想必没什么烦心事吧。”程羡之俯视她。
陆听晚笑笑,敷衍“嗯”了句,也没在意。她将帕子叠好,放置手心送回,程羡之没动。
她自顾说:“这帕子我用过了,大人若是不嫌弃,我洗净后再还您。”
“不要了,一条帕子而已。”
陆听晚也不管,将折好的帕子揣进怀中,从那干柴堆里寻了一支还算光滑的木枝,挽起长发后,再用那木枝挽发,而后又从火堆里挑了一支小木棍,吹净上面的灰烬后,在手背上画了两笔试深浅。
最后才到水缸前,对着水镜里的自己,细细描眉。
程羡之心有所思,细细察着她一举一动,颇有不解。
眼见陆听晚又从墙角处寻到一株花,她捣碎后当做胭脂,染红双唇,往那水面照了两下满意了。
抬头时,见程羡之还在那立着,视线虚虚盯着自己这边,陆听晚上前问:“韩大人,我这妆可还好看?”
程羡之凝聚视线,盯在她轮廓,原本面容上点的男妆褪了,这还是他第一回见她女子模样,与素日倒有不同。
“生死逃亡间,江掌柜竟还有心思放在打扮上?”
陆听晚不以为意:“姑娘们点妆簪花是为了悦己,此刻既出不去,闲着也是闲着,我花心思点妆,是让自己开心,能让我欣喜的,那便是顶顶大事。”
“即便是生死面前,也这般吗?”程羡之不屑。
陆听晚歪头:“倘若生死已定,那么一切都该以心为主,自小母亲便教会我点妆,我娘亲是爱美人,即使最后弥留之际,也活得漂亮。”
陆听晚思绪回到一年前,娘亲病榻前告诫,寻常女子一生,一眼便能望尽,相夫教子,打理后宅。
若她往后不想嫁人,不必为了那些规矩而嫁,喜欢从商,那便放手做,人一生漫长,不论历经困境、苦难、欢乐,都是自己的人生,莫要因此怯懦,止步不前。
熹微落在柔和的轮廓里,原本明媚的小脸覆上一层伤,很快又烟消云散。
她视线虚焦笼着山间的早雾,自顾说道:“我娘说,世间女子最终都会嫁人,为夫家繁衍子嗣,相夫教子,倘若不愿,那便不嫁。可世间女子最终归属,为何就得嫁人?”
程羡之顿在原地,未做任何情绪,只是听着。
“我娘亲原与父亲定下婚约,二人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却因出身不好,父亲又仕途明朗,只能委屈她为妾室。我娘为了情,选择助父亲一臂之力。
“后来父亲娶了正妻,那人出身与我娘亲不同,父亲也不像成婚前许诺那般,如若他爱重我娘,为何愿意委屈她为妾,又为何还要娶旁的女子为妻?与正妻琴瑟和鸣,繁衍子嗣。”
“娘亲攒够了失望,不愿再依附他人而活,即便心里还念着我父亲,最终决意带着襁褓中的我南下,独自一人,靠着贩花,点妆为生。”
“娘亲给我取字厌离,是因为她不喜别离,取自厌弃之意。”
程羡之难得静心倾听,问:“江掌柜的厌竟是厌弃的厌?”
“并非如此,”陆听晚道,“是大雁的雁,我不厌离别,那是人生最平常不过的事,我想做南归的大雁。”
“大雁?”程羡之勾起淡笑,“大雁乃是忠贞之鸟。”
陆听晚摇头,“并非此意,每年入秋,北上的大雁南飞,古人称这种鸟为忠贞之鸟,我并非忠于此意,只因它们无论飞多远,最终都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山。”
“我只是喜欢它们的自由。”
“自由……”程羡之只觉这个词于他而言甚远,又或不可企及。
他从未有过这种妄想。
陆听晚知道他不会明白,“像大人这种身份的人,或许不会理解,自由于你们而言,是权势,是一声令下后便可驱动千军万马。可于我们普通人而言,它很纯粹,纯粹到是一碗白粥,一叠小菜,但是这碗粥是自己挣来的,不是施舍,它不受任何约束。”
“江掌柜非池中物,”程羡之说,“只是你身在池中,却不想染湿衣袍,未免太天真了。”
陆听晚被戳中心思,她没恼怒,因为程羡之所言是不可变阻的事实,而她如今困境就在此处。
庙宇内静默了许久,露雾逐渐散去,晨阳破晓,缓缓爬过高墙。
程羡之望着浓雾,似乎理解到一些,不禁问:“为何要用烧过的炭枝描眉?”
陆听晚错愕,他问这话着实让人意外,而后笑了,“寻常人家没有银子买昂贵的石黛,便只能用这种,若论描眉,自是螺子黛画的眉最好看。”
说起螺子黛,她眸子发亮,充斥着向往,“我曾经也用过嫡姐的螺子黛,就那一次,画得是真好看。”
“往后我也能凭自己本事,买很多很多螺子黛,画各种时兴的眉。”
“螺子黛多为进贡之物。”程羡之眯眼,怀着深探之意。
陆听晚反应悄无声息解释道,“螺子黛为贡物没错,再昂贵的,只要钱财足够,也有旁的法子弄来。”
话虽如此,程羡之无意深究,没再往下多想,“江掌柜好似极为身不由己。”
“是啊,既已身不由己,何不多做一些讨自己愉悦之事,”陆听晚问,“大人成亲了吧?又怎会不知女子点妆之道?”
程羡之蹙眉,“你怎知我有无成亲?”
“那日你来知春里与我谈话时,买了一罐焕颜霜,不是为讨夫人欢心么?”
程羡之略显尴尬,轻咳一声后没否认。
陆听晚泛起笑,见机打探:“听闻你们程仆射也成了亲,”
“韩大人,你们那位仆射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啊?”
程羡之双手交叠于胸,靠着梁柱意味深长眯起笑,陆听晚耐心等着,“江掌柜好似对我们程仆射甚感兴趣?”
“只是听闻程仆射娶了京都中书令家嫡女,那公孙小姐生得倾国倾城,颠倒众生,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他会给自家夫人买焕颜霜吗?”
那瞪大的杏眼提溜打转,似在盘算什么隐秘一般,“盛暑要过了,农户花田最近开了几样金贵的名品,官夫人那里跟我订购了两担,还有余量……”
程羡之饶有兴趣打量她:“嗯?”
第23章 下山
“就是……”陆听晚厚着脸皮问,“就是不知道韩大人能不能在程仆射那替知春里美言几句。”
“程夫人如花似玉,程仆射又怜香惜玉,以鲜花赠佳人,定是京都一段佳话。”陆听晚幻想着程羡之能为博美人一笑,包圆知春里,那她也算能解眼下之愁。
程羡之眉峰微动,近日是对公孙雪颇有冷落,陆听晚所言倒是个法子,既要送,就得送得人尽皆知。
“我为何要替江掌柜在程仆射面前美言?”程羡之吊起剑眉,“先前托江掌柜办的事,可办妥了?”
陆听晚嘴角僵硬,“韩大人,倒也不必这么不讲情面吧,怎么说咱们也算是过命交情了。”
“江掌柜错了,”程羡之仰头望着碧落,“是救命之恩。”
紧接着俯下视线,指尖变动着方向,“我救了你。”
陆听晚暗自轻嗤,“切”了一声。
随着日光高升,山间浓雾散尽,他动身抄起配剑,算着时辰,“雾散了,该下山了。”
陆听晚抬头,盛夏的烈阳刺入眼眶,她眯眼避开,睁眼时便看见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庞近在咫尺。
暗自感慨这人生的居然比女子还要白,俨如夏夜里的池中冰玉,轮廓不算锋利,却恰到好处掩盖了眉眼的戾气,让人难以联想,这么一张脸,竟是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武将。
仅一瞬,那张轮廓已经走出距离,颀长背影拉远,陆听晚迈出步子跟上。
沿着昨夜上山的路,刚至山脚处,便有一队黑甲军列在山下,陆听晚下意识躲在程羡之身后。
“韩大人,这些人跟您多大仇啊,竟然守了一夜?”
隔着余雾,被程羡之挡住了视线,她只能隐约看出那些人是黑衣装束,便以为昨夜的刺客寻到此处只为守株待兔,等着二人自投罗网。
程羡之径直徐行,“这些是禁军,江掌柜是昨夜惊吓过度,眼神也不好使了?”
“禁军?”陆听晚揉了几下眼,逐渐清晰,“禁军是如何知道我们在这的?”
程羡之没答话,禁军没点本事程羡之也不会握着不放。
领头的人正是货真价实的韩近章,他抱拳单膝跪下,“属下见过总……”
却见程羡之抬手抄了腰上令牌,韩近章当即改口,“大人,属下来迟。”
不远处陆听晚暗暗瞅着不敢上前,她怕程羡之也在其中,她没见过此人,而后再想他那样身份的人,又怎会因为下属的安危特意远道而来。
上了马背的程羡之接过韩近章递的马鞭,扬起时对着山坡上站定的人说:“江掌柜,本官还有要事便不与你一同回城了,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城。”
陆听晚默默拱手,马蹄溅起尘埃,消失在晨雾里。
余下的禁军护送陆听晚回城,知春里客人与往常一般接踵而至,陆听晚不在,店铺上下都是风信在打理。
洛云初昨夜来知春里寻她,得知一夜未归,又忧心忡忡去了农庄迟迟不归,也无口信递回,怕是出了事,奈何城门落锁后便派不出人去打探消息,只能紧着开城门的时辰去农庄探知。
到了农庄才得知陆听晚昨夜亥时前便回了城。
无奈他又只好折回城内,半道巧遇护送陆听晚回城的禁军,陆听晚见着马车熟悉,与禁军的人打了招呼,换了洛云初的马车。
禁军得了程羡之命令,直至入城才与洛云初马车分道扬镳。
陆听晚原打算直接去知春里,洛云初见她衣袍脏乱,原来常束的冠发没了,只用一支木枝随意挽起长发,淡粉的口脂,描得恰到好处的眉。
与他道了原委后,洛云初才明白事情起因,心有余悸地宽慰她。陆听晚却表现得无事人一般,到了枫林巷口,马车没进去,转过长青街。
陆听晚扒在车窗,“怎么不是回知春里?”
洛云初上下扫她一眼,“你这模样如何去得知春里?还是先去我府里,沐浴后换套干净衣裳。”
陆听晚原本要拒,可是这个时辰知春里进进出出不止是来买花的客人,还会有各府的小姐夫人们来试脂粉,思虑再三,她只能应下。
洛云初将她安置于一间与自己主屋离得最近的院子,差人烧好热水,又备新衣,下人们还是第一回见自家公子带女子回府,女使们谈笑的话音落入陆听晚耳中。
“洛公子带了一位姑娘回来,此刻正歇在客院呢,咱们公子何时有带女子回来过?”
“是啊是啊,公子对她还颇为上心,沐浴熏香花瓣都是上等的,既然连知春里一罐难求的焕颜霜都给备齐了。”
“嗯?”其中一人道,“你这么说,我倒觉适才那姑娘很是眼熟。”
天枢往人群了喊了喊,“都聚在这说什么呢?不知公子最不喜下人搬弄是非,若是外边有好的活计,府里不为难,想走立刻收拾东西走人。”
那些女使立刻噤声。
待一个时辰过后,重新整装的陆听晚又恢复男子装扮,由天枢带至洛云初屋子。
屋内炉子煮了茶,又上了些膳食,陆听晚落座洛云初对面。
洛云初往她盘子夹了块糕点,眼眶里装着疼惜,“你一夜未归,我在知春里急坏了。”
陆听晚先喝了口热茶,带着劫后余生的惬意,“昨夜也是惊险,那些人本不是要我命的,阴差阳错碰上正被人追杀的韩近章,这才被卷入险境里。”
“在破庙躲了一夜,天亮才敢下山,这才得了禁军的护送,”说着她拍了拍自己胸脯,“你瞧,这不好好的坐在这呢。”
“那我见你时,你怎么还点了胭脂?”洛云初不安。
陆听晚当真饿坏了,嘴里嚼着吃食没有停,含着东西说,“破庙里长了几颗胭脂花,我瞧着开得好,便顺手摘了几朵碾碎了当口脂用。”
她没想那么多,也没想过程羡之会拿她当做女子来看,她只是本能的见着与胭脂有关的事物都会好奇几分。
“那韩近章怎会也在城外遇到刺客?”
陆听晚吃了半饱,淡淡说,“刀口舔血的人有仇家正常吧,倒是我倒霉,碰上了。”
她没说太多,点到为止,只一个劲说自个的事:“找我麻烦的那些人大抵是商会派来的,这个梁子是结下了,看来往后知春里行事得再谨慎些。”
“你当真以为现下谨慎便能息事宁人了?”洛云初放了筷子,沉声叹道,“怕是晚了。”
他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雁离,要不,知春里关一段时间吧?”
陆听晚呛了一口,“噗……”
洛云初递过手帕欲要替她擦,陆听晚拦下了,接过帕子自己擦着,“关了知春里?”
“绝无可能。”她决绝道。
洛云初心里有底,知道她不好相商,便只能与她谈利弊:“我明白知春里对你来说很重要,可与你性命相比,你更重要。你若担心铺子的租金,你这两个月给我的利钱,已经足够抵半年的租金了。”
“洛云初,这不是钱的事。”陆听晚正肃。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劝我关了知春里。”
“再重要能比你性命重要吗?”洛云初说,“你有才能,脑子灵活,是个经商的好料子,待风声过后,重新开始不是难事。”
陆听晚声音渐小,呢喃着,“我没时间了……”
农庄里还有玉露膏在研制,她原定的上市日子便是下个月初,农户那里付了定金,若是知春里关门,玉露膏的研制也要停滞,花农田里最后一批花卉也没上市。
再有,她知道韩近章的案子进展顺利,那么太后给程羡之定的差事也快落定,倘若程羡之……
她思及此处,越发失神,手里茶盏握不稳,昨夜来刺杀韩近章的人怕不会是太后的人?见她心神不宁,洛云初关心道:“雁离?怎么了?”
陆听晚眼神闪烁,“无,无事,就是有些乏了。”
她咽下一口茶,直起身时眸子里全是坚定,“洛云初,我不会关了知春里,那是我要离开京都的后路。”
洛云初眼神温柔,“为什么?”
她下定决心,决意与他说明:“其实,那日从刑部回知春里路上,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当时没答你,现在我想告诉你……”
“何事?”洛云初挪动了一下,羽扇轻开。
“我成了婚,”她观察他的反应,见他面色平静,继续说,“我爹将我许了人,是那家的妾室,可成婚几月,我并未见过我的夫君。”
洛云初这才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本长在江陵,因母亲病逝,父亲将我接回京都,我原先以为父亲是念我,才要将我接回来弥补这些年对我和我娘的亏欠,可是直到我入都三日后,我素未谋面的亲人在我面前演了出戏。”
她诉说着心中不忿,可语气却无怨天尤人之意:“原本嫁去做妾的人应该是我嫡姐,可她心有意中人,不愿意嫁,便只能以死相逼。”
“那与你有何干系?”洛云初心疼一览无余,原来她是这样的原因才嫁给程羡之的。
“那晚我站在院子里,嫡母和嫡姐跪在父亲面前苦求不嫁之事,其实我能猜到,那是他们给我做的局,只为我能自己提出替嫁一事。”
“你既然知晓是局,为何还愿意?”洛云初费解。
陆听晚看向他,轻笑道:“你以为就算我不说,便能不了了之么?他们处心积虑将我接回京都,并非是寻回流落在外的骨肉,而是因为我有利用价值。即便当时不应,也会有其他法子叫我嫁去。只是他们选择了一种彼此脸面都过得去的法子,既给他们落了个好名声,还保全了父慈子孝的体面。”
“我为何不成全?”陆听晚淡然,父亲的多年冷落和偏私,并未在她心底形成不可跨越的仇恨。
洛云初明明记得,那日在中书令府,花园后听着她姐妹二人谈话,并未不合,倒是陆听晚愿意亲近陆听芜,而陆听芜在宴席上又为她引荐各府小姐,为知春里开路。
“我那夫君本有一情投意合的娘子,是我爹贪图人家中富贵,才将我送了进去,可那家人再富贵,都与我无关。我只能靠着知春里,待挣够了银子,与他和离,而后离开京都,回我故里。在那重新开一间我自己的铺子。”
“你要离开京都?”洛云初疑惑,“你将知春里做得风生水起,正是广开销路之时,便是你离开京都之日?”
他自然不会理解的。
“嗯。”陆听晚应着,“你可后悔了?”
“什么?”
陆听晚面色轻松:“你可后悔喜欢我了?”
洛云初定了须臾,回以诚挚,“不曾。”
“可是我成过亲了。”
第24章 花束
“你不是要和离吗?”洛云初问。
“那待我和离后,你还愿意等我吗?”她带了期许问,却没想过他会如实回答。
洛云初伸出手,轻拂她额前发丝,言语轻柔,“愿意。”
陆听晚豁然一笑,“可我和离后,便要远离京都了。”
“你会为了我离开京都?”
“我会。”
出乎意料的答案,她从不信有人愿为一个人放弃原本已经拥有的一切,即便是她自己,也做不到这般。
自小从娘亲那里,她便有了认知,父亲深爱母亲却会为了前程仕途辜负娘亲心意,娘亲到死,心底虽还念着父亲,可当初也要选择决然离开。
或许这一刻,洛云初的回答,让她原本漂浮的心,有了片刻的倚靠。陆听晚脸上又重回笑容,那般灿烂,比之初升的朝阳还要烈上三分。
程羡之在城外逗留几日,韩近章查出原先城内被租赁和售卖的新宅,并非居住所用。
每日进出的皆是体格精壮,下盘稳健,看似身经百战的士兵而非普通百姓。
再查之后便发现这些人每日夕暮前进城,逗留到城门落锁前才出城,出城后沿着京郊小道通往郊外的几座民宅。
程羡之带着人伏在民宅周围守了几日,又才入城去了户部,韩近章奉命蹲守,一有动静便调动禁军捉拿,程羡之离开户部后直接回了程府。
月色皎洁,映月阁差人送来了一盅银耳莲子羹可化暑气。
程羡之没碰,他不喜甜食,待手上公务忙完又才嘱咐苍术,“近日办案经过一家铺子,里边的花卉品相不错,好似唤做知春里,你明日着人去店里定些回来,送去映月阁吧。”
苍术躬身回话:“是,主君,那苍术多定些,大夫人定然高兴。”
“嗯,”程羡之思忖须臾,想到陆听晚在破庙说的话,“都包圆了吧。”
“包,包圆?”苍术诧异,上回他们家主君只因送了大夫人一铺子的脂粉,没过几日谏议大夫便参到含章殿。
“有多少定多少,若映月阁放不下,就送到别的院里去。”程羡之目光坚定,身上中衣松垮,全靠宽肩挂住,领口半敞,隐约能看见里面晦暗的线条,似还泛有红痕,是前几日躲避刺客追杀时受的伤。
盛暑闷热,书房窗外时不时传入清新的花香,院中的茉莉开了。
雁声堂前院,陆听晚捧着叠果子,靠在摇椅里乘凉,风信围在账本里,算珠打得快,近半月来,风信已然能够全权负责账务,其中陆听晚花了不少心思,风信心思细腻,只是学得慢,一旦上手后,速度自然跟得来。
如今有她管账,陆听晚少操许多心,也能腾空思索日后知春里的经营之道。
清脆的珠算声“嗒嗒”响,似吵到了沉思的陆听晚,她送了一块果子入口,甜度适中,仰头望向星辰,与身侧专注的人道:“风信,近日又长进不少,我在这坐了小半个时辰,你这算珠没停过。”
陆听晚对她的夸赞从未吝啬,即便她刚开始学那会儿也常出错,可陆听晚耐心,给她指出错处,再教其改正,也不会因她的过失而过分苛责。于她看来,错误不可避免,只要有心改之,便能学成。
风信得了夸赞笑盈盈道:“二夫人器重奴婢,奴婢自然要更上心,不能叫您失望。”
“可你这算珠拨得太快了,声也大,若是吵到院外的人,咱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她伸出手递了一块西瓜过去。
风信接过后道了声谢,说:“二夫人说得对,那奴婢小声些。”
“风信,将来你是要做掌柜的人,这奴婢就不要老放在嘴边了。”她又望回夜空,星辰浩瀚无垠。
“掌柜?”风信只笑笑,“二夫人打趣风信,风信到哪都是您的丫头。”
陆听晚闻言也不再说话,她是真心要培养风信的。
翌日陆听晚辰起后在雁声堂用早膳,膳后在院里消食,雁声堂内搭的葡萄棚,挂满了绿,结出几串果子,剪掉多余的枝,剩余的长势才能更好。
正当她还专注手里的活时,院外一阵窸窣声,扰着院子里的人,府里不常有人来雁声堂,除了按月分送来例银与所需物品,朱管家才会带人过来,陆听晚都鲜少露面,遇着一两次在院里,亦是背对着人,府内无人见过陆听晚正脸。
府里的人习以为常,只是私底下不少议论,二夫人关在雁声堂内,主君又有令不让她到映月阁请安,也不召见侍寝。
若换作别家妾室,入府几月见不着主君,定然寻着各种理由在主君跟前露面。
这个主,倒与旁人不同。
朱管家在院外唤了声二夫人,身后女使们跟上来。
陆听晚转过身,风信接着她手里的剪子,着一身古纹云行千水裙,外衫绣着一缕青竹,眉画远山,薄唇不笑时隐约能见自然挑起的弧度,肤如白玉又透着粉,五官精致立体,碧绿的葡萄枝下,仿若为她添香。
与那映月阁的大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陆听晚缓抬手,颇为亲切,声音柔和:“朱管家,这还未到月初,是何要事劳您跑雁声堂一趟,可是给府里添了什么麻烦?”
朱管家闻言惶恐,忙解释道:“二夫人当真是折煞老奴,老奴过来是奉大夫人之命,给二夫人送些花过来。”
陆听晚缓步徐行,绕过朱管家,捻起一把芍药放入鼻尖,芳香四溢,“多谢大夫人赏赐,劳烦朱管家跑一趟,风信。”
风信意会从袖袋掏出些碎银,交到朱管家和两位女使手中。
“这是一点心意,住进府里数月,劳诸位费心,麻烦您替我向大夫人道一声,陆氏谢过大夫人心意。”
“二夫人言重。”
“只是,”陆听晚转着花枝,神态散漫,“大夫人为何要送我花呢?”
朱管家诚恳说:“回二夫人,这是主君从外面铺子定了几担花送去映月阁,映月阁摆放不下,这才往府里各院都送了些来。”
陆听晚忍着笑,原是程羡之以鲜花博美人一笑,那这花……
难道真是韩近章替她在程羡之面前美言,光顾了知春里生意?
等等?
陆听晚再次确定,“朱管家可知这花是哪个铺子送来的?”
“老奴只知是从城西枫林巷送过来的……”
陆听晚漾开笑,心满意足,难以抑制心中喜色,“风信,送朱管家。”
人走后,她嘱咐风信关上院门,落锁后憋了许久的笑意再藏不下,风信问着:“二夫人怎么这般高兴,就因为映月阁给咱们送来这花吗?”
陆听晚挑了几枝品相上好的,仔细修剪后插入瓷瓶里,“你没觉着这花眼熟吗?”
风信露出难色,“这花还能用眼熟形容吗?我瞧着花还能有何不同。”
陆听晚不再卖关子:“这是咱们知春里的花啊,傻风信。”
“什么?”风信顿时捂上嘴,还四下观察确认无人再说,“大人去知春里买了咱们的花送给大夫人,这些花又回到咱们手上?”
“大概是这个意思。”陆听晚若有似无的点,“适才管家说程羡之给公孙雪买了几担,估计咱们今日知春里的生意有人包圆了。”
焕颜霜店里好几日没再上货,而今才是真正的有市无价。
她要等,她在等。
等人们把欲望攒足、攒够,再上新一批焕颜霜,数量有限,另外还得再送份大礼。
连着几日,知春里每日五担的花都被一人定了去,来商谈的人正是苍术。
陆听晚几日未出雁声堂,倒是风信去了几次,她把当日的账本拿回雁声堂算好,报给陆听晚。
陆听晚在案前不知写着什么,风信瞧她忙碌没多问。
可心底存了别的疑虑,“二夫人,您这几日*为何都不去知春里了?”
陆听晚蘸取墨汁,点了两下再继续动笔,“这几日知春里生意无需我来坐阵,账务又有你管着,从开业到现今,我难得偷闲。”
“洛公子,”风信说,“洛公子来了知春里好几次,是来寻您的。”
陆听晚下笔时手腕忽而顿了须臾,又蘸回磨盘,“可有说什么?”
自那日与他坦言后,洛云初虽说不介意,还与自己允了许多信誓旦旦之言,陆听晚后来细想,或许是自己冲动了。
面对洛云初一腔热血的赤诚,原先自己还在百般权衡,想从他身上获取能让程羡之想要的消息。
是以,她心生愧疚,无颜见他。
“倒没说什么,只是关心您身子,素来您一日未曾缺席过知春里,他怕又如上回您京郊外遇险一般杳无音信,故而多问了几句。”风信说,“二夫人,您打算何时回知春里?”
不回去也不仅是这个理由,还能避开程羡之。
“再等等吧。”陆听晚有难言之隐,又不知如何跟风信开口。
映月阁院内堆满了鲜花,难以下脚不为过,公孙雪如同置身花海,这般偏爱,程羡之独独给了她一人。
原先还心存疑虑,见他这般大张旗鼓地送花讨她欢心,先前又赠予了一罐焕颜霜以表歉意。公孙雪心里高兴,这才让下人将剩余的花送去各院点缀,自然也是为了让那雁声堂的陆听晚知晓,谁才是程羡之心尖上的人。
陆听晚不禁打了个喷嚏,风信连忙去落窗。
“别关,让屋里通通气。”
又过几日,陆听晚再次出现知春里,已经是入夜,知春里谢客后便只留了书房的灯盏,枫树上蹲着个黑影,终是不曾现身。
未过多时,书房现出一抹墨蓝身影,手里转着折扇,语气懒散:“雁离,几日不见,你舍得见我了?”
黑夜中的视线顷刻间锋利,直勾勾望着里边。
身影遮了烛光,也遮住了椅子上娇小的身躯。
良久陆听晚声音才响:“洛云初,我何时躲你了?”
“不是吗?那为何几日不来知春里?也不叫风信给我带句话,就差去你府上寻你了。”他手里不知从哪递来吃食。
油纸里包着香酥鸡,还未打开便香味四溢,陆听晚被勾得频频吞咽。
洛云初见她也秀色可餐,昏暗的烛光填满了他难以抑制的情愫。
又许是多日未见,就这么俯身看她时,陆听晚仰头对炽热的目光,杏眼睁得圆圆的,无辜中尽显灵动。
心底悸动难以消散,微风搅起烛光,那股莫名的情愫似在无限牵引着他往前,再贴近些。
俯身即将触到她时,陆听晚移了位置,起身拆了油纸里的香酥鸡,她没心没肺撕下一只腿,率先递给洛云初。
洛云初瞧着那只鸡腿呆愣半晌,这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勾走人三魂七魄,又无事人一般浇灭被激起的欲望。
那想要贴近她、触碰她、怜爱她的情愫。
“是长青街老李头家的香酥鸡?”此刻她眼里只有吃食。
洛云初泄气道:“是,你爱吃的。”
他拨开了眼前的鸡腿,反手握紧她手腕,将那只鸡腿塞入她口中。
陆听晚嚼着味,憨憨一笑,“香!”
第25章 夜行
“好吃吗?”洛云初装着她满心欢喜的模样。
陆听晚露出甜甜的笑意,“好吃,谢谢洛公子赠的香酥鸡。”
洛云初宠溺瞧着她,看得有些痴了。
晚风吹着窗棂,陆听晚没在意他不同寻常的目光,一心只沉浸在美味里,屋外一股凉风灌入,她随手拿了本书籍将案上的纸张压上。
待她吃饱喝足,才有心思与洛云初说话。
看似问得随意:“洛云初,先前我问你房屋租赁的生意,你不想让我掺和其中,听闻最近朝廷查得甚严,你没被牵涉其中吧?”
“担心我?”洛云初面无他色。
“你不是说要等我吗?”陆听晚撑着下颚望着他,“要许我终身的人,我总要知道值不值得。”
洛云初暗笑,“若是牵涉其中,也不会牵连于你,你可安心?”
“我是担心你。”陆听晚忙说。
“担心我啊,”他带长了尾音,“若这么说那就不同了。”
“经我手出去的房屋,自然都是合乎大岚律例的,投机倒把的生意我不做,我这人嘛,但求稳健,不然为了点银子便将自己陷入困境,岂不亏大了?”
“雁离说是也不是?”
陆听晚思忖他话里真假,“那是自然。”
“那你还有何担心的?”
“户部郎中是你表亲,”陆听晚问,“这生意里,可有他帮扶?”
洛云初轻笑,坦言说,“这层关系确实能助我在长青街和枫林巷站稳脚跟,可是我们并无利益上的往来,买通官员,输送钱财,暗通款曲,你想问这个?”
陆听晚没再掩藏,“是。”
“自己想知道的?”
“是。”
“没有。”
“我信你。”
二人再无多余的周璇,她信洛云初所言,或许他确实没有暗通款曲,收买官员。
亥时过后,洛云初回了长青街,陆听晚还剩最后一笔账未算清,等了半柱香才吹灯回府。
暗处一直伺机的身影如一阵风跃入窗内,娴熟地往她案台过去。
陆听晚早已习以为常,淡然问:“韩大人怪有耐心的,等了这么久,腿蹲麻了吧?”
她今日说话倒是硬气了,程羡之将配剑摆在书案,陆听晚还是不自觉咽了咽。
“江掌柜心思是越发细腻了。”
“我也不曾想韩大人竟有偷听旁人调风弄月的嗜好。”路听晚反唇相讥。
程羡之收起玩笑语气,“我没兴趣听你们的晦涩之言,只是江掌柜几日不见,韩某还以为你不想合作了。”
“大人想知道的事,我适才都问了,您不是都听见了?”
“话是问了,也听了,真假与否可就不一定了,”程羡之双手抱胸,借着书案斜倚着,“江掌柜看似精明通透,不想也是个难逃花言巧语的寻常女子。”
“大人是何意?”陆听晚面上不悦,“不信洛云初的话?”
“不信。”
“小民能做的都做了,大人若不信我也没法子。您大可自己去查,只是这条彼此同渡的舟,我该靠岸了,恕不奉陪。”陆听晚想脱身,不想再卷进他的案子里。
程羡之却好似黏上了她,俯身气势压迫道,“你想上船便上船,想靠岸就靠岸?”
“大人到底因何抓着我不放,我不过是个本分经营的寻常百姓,从未昧过良心坑害他人,你帮我替花农讨了公道,我感激不尽……”
“花农的公道,”程羡之打断她说,“商会的人一日不办,那些替你输送花卉,制作胭脂的花农便一日不得脱离商贾的掌控,你江掌柜哪日铺子开不下去,大可卖了铺面,拿钱做别的买卖,可那些花农世代以种植为生,又能去哪?”
程羡之在调查商会背后主使,不会轻易去商会拿人,没有足够的证据只会打草惊蛇,而背后的巨蟒却已经惊动了。
这便是程羡之今日来寻她的目的。
“你,你还要我怎么做,我能做的都做了……”
“同我去一趟商会大院。”
程羡之要她一同前往,还是暗中夜探,陆听晚哪里干过这种事,这都是他们禁军该干的活,她能帮上什么。
她果断拒绝:“不去。”
“考虑好了再回话。”程羡之抚着书案上的剑鞘。
她余光撇着他的动作,方才的硬气不见了,“哎呀,去去去……”
程羡之轻嗤,还算识相。
陆听晚心里暗骂,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碰到这个瘟神。
她不情不愿拾了书案,同程羡之出了知春里。
深巷里是去往城西商会大院的方向,偶有几只寒鸦飞过屋檐,落在枯木上。
陆听晚瑟缩脖子,这个时辰街道早已罕无人迹,程羡之走在前边,陆听晚步子紧随其后,恨不得并排走,碍于窄巷,又不敢过于表现出来恐惧。
她怕的不是鬼神,只是不知程羡之到底做什么,若是被人发现,打斗起来,又无人支援,程羡之凭一身孔武大可逃命,可她呢?
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不得给他当靶子用,忽而身后的步子没了声音,程羡之转过去,见陆听晚不动了。
倪着她:“怎么不走了?”
“若是打起来,大人不会丢下我吧?”陆听晚小心翼翼开口。
暗夜将他一张轮廓的清冷掩盖,声音穿透有力,“你当我是蠢的吗?光明正大从正门去?”
“走后门也有被发现的风险,我一不会武功,二不会轻功,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无优势,若是被人发现,大人说我该如何自保。”陆听晚说,“除非大人能护我安全。”
“我这小命,还不想那么早交待在这,况且,您为何非得带着我呢?”
程羡之抬头望月,估摸着时辰,不能再耽搁了,言简意赅道:“第一,我不会弃你不顾;第二,带着你,我自有我的理由;第三,你若不去,就只能留下你的小命,你大可再权衡权衡,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给你思量。”
“如何?”
陆听晚小脸煞白,这煞星当真不讲情面,见他不好相商,又换了副脸,“我也没说不去啊,只要大人不弃就行。”
步子自觉往前迈,程羡之让她走前边,陆听晚虚得很,四下寂静,她只能找着话茬,“知春里这几日的花被人包圆了,是不是大人您背后替小民牵了京都哪位贵人的线,竟这般大手笔。”
“这不正合你意?”程羡之冷冷说。
“合我意?”陆听晚思索须臾,果然是这人良心发现,替她在程羡之面前说了话,那位活阎罗才订了花去讨公孙雪欢心。
“果然。”
“果然什么?”
“果然如京都传闻所言,这位程仆射对公孙小姐用情至深,可谓海枯石烂,矢志不移。”她学着苗大娘在茶楼讲秘闻时的语气。
“京都里都是这么传的?”
“是啊,韩大人不是程仆射的得力干将吗,这都没听过?”
程羡之瞥过她头顶,若无其事地咳了几声,不再作答。
行至商会大院,程羡之倒是有种轻车熟路的作势,抓着陆听晚的手从西苑高墙一跃而上,又稳稳落地,几乎是须臾,她只觉身躯腾空一瞬间又寻回落脚点,好不真实。
眼前陌生的院落静得诡秘,她不禁往身侧的人贴近,压着声音:“大人,如此闯人院子不好吧,我,我是良民……”
“闯都闯了,再出去就不算闯了吗?”程羡之还怪有耐心答她。
陆听晚警惕着,生怕四周骤然跳出护院,当场识破二人。
说到底她仍是没想明白,程羡之为何要带她来。即便是调查案子,大可不必拉上她这么个外人。
沿着墙根往院子走,陆听晚越发觉得不对劲,这商会大院的格局为何同府宅如此相似,倒像是居住的府邸。
陆听晚心生疑惑,“这商会大院布局为何跟民宅相似?”
程羡之压低声说:“这不只是商会大院,还是孙桂的府邸。”
原是如此,可为何商会选址会是孙宅?
眼见陆听晚定然还要再问,程羡之率先说:“孙桂是商会副会长,早几年工部改建城西房屋时,商会楼便拆了重建,自那时起商会暂定在孙府,凡是有关商行生意往来者,都得经过孙府。”
“可城西改建早几年前就完工了啊?”陆听晚不解道。
“这你都知道?”程羡之冷不丁问。
陆听晚挠挠头笑道:“原先在枫林巷找铺子时有所耳闻。”
“不对”,陆听晚再生疑惑,“改建完后为何不直接搬回商会新址?”
程羡之说:“那是因为商会新楼宅迟迟未批下来用,故而各行翘楚便只能到孙府商谈生意。”
“那这孙桂府里随便出去个人,都是能在京都靠经商营生的。”陆听晚不由感慨。
“为何这般说?”
“但凡能抓住一丝这里听到的消息,自然就能靠这些秘闻做自己的买卖,又或是将信息半真半假卖出去。”
“还有吗?”程羡之难得赞许的目光看向她。
陆听晚点到为止,她不想再揣测了,说多错多,免不了他再怀疑自己。
程羡之察觉她的心思,也未逼迫的意思。
二人穿过后院,到了书房,自打入院后程羡之便能精准摸清府内的每处院落,又能完美避开府卫巡逻,如此之顺。
陆听晚便知他事前定是细探过的,想到此处,原本害怕被人发现后弃她落跑的想法才彻底消灭。
书房内没有掌灯,房门落了锁,进不去。程羡之还没掏出袖针,陆听晚不知何时已解开了锁。
程羡之深眸里透着几分讶异,便看见陆听晚一脸骄傲地说:“小时候夜晚会偷偷溜进书院看书,小事儿。”
二人悄摸入了书房,书房内一股熟悉的熏香,陆听晚一时半会说不上来。
第26章 作证
程羡之在书柜上翻阅,动作轻到一旁的陆听晚也难察觉。
只是内里黑暗无光,不掌灯压根看不清,更何况他要寻的东西若是与书籍文书有关的,更不用提。
陆听晚从身后问:“韩大人是要寻商贾和商会之人往来的证物吗?这么暗如何能看清。”
程羡之心无旁骛,没理会她。过了会儿,陆听晚自顾凑近,他这是借的夜明珠的光。
只见他手中捏着一颗珠子,那夜明珠散发的光芒足够让他看清书卷上的字。
那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又传入鼻息,她对香料比常人要敏锐,心神被勾了去,便无瑕程羡之目的是什么。
沿着那股味道寻去,视线落在一个沉香木匣上。她轻敲几下,斟酌后方打开盒子,里边是一支信筒,仍是谨慎地放到耳畔摇了几下,侧眸见那边的人仍无理会自己的意思,她将那信筒悄无声息揣入怀里。
而后漫无目的游在书房内,屋外闪过一丝火光,惊动行事鬼祟的二人,程羡之与陆听晚背对贴着墙,短刀割破了窗户上一个洞。
院外动静渐大,隐约七八个壮汉抬着几个木箱,经过书房再往后院去,箱子重量压得他们走路的步子加重,还叮当发出些声响。
陆听晚低声说:“那些人抬的似是硬器。”
她判断准确,程羡之意想不到她如何断定的,但是他不会不知,那是军器械磕碰发出的声响。
商会大院里为何会有军器?
“他们大半夜的抬硬器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商会还做这等买卖?”
程羡之直觉并非那么简单,“今夜便到这吧,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该走了。”
陆听晚巴不得快快离去,待将陆听晚送出院后,他又折回伏在檐上,见后院假山处一秘门缓缓而开,将那些人抬的箱子一一送入暗室。
暗室的人出来后,屋檐上的人已经杳无踪影。
雁声堂外的麻雀卯时开始叫个没完,陆听晚抻腰打着哈欠,昨夜本就回的晚,后院落了锁,风信睡着了,没人给把门,她是爬狗洞进来的。
见她眼下乌青,风信从偏院过来,“二夫人怎么不多睡会儿?”
陆听晚盯着树上的巢穴,气鼓鼓的小脸甚是可爱,“这些鸟大清早便叫个不停,困着呢,可是睡不下了。”
“那用过早膳后,风信叫管家派人将这些鸟巢,移到府里没人住的院子去吧。”
陆听晚倚靠门框边,慢悠悠说:“算了,院子本就清净,素日我也醒得早,有这些鸟在院里还能热闹些。”
“二夫人是心善,怕移了巢穴,鸟儿出去觅食后便找不到雏鸟了。”风信看穿她。
陆听晚又打了哈欠,回屋里换了衣裳,猛然间想起要事,朝屋外喊:“风信,我昨夜的衣裳呢?”
“洗了。”
“洗了?”陆听晚急道,“那里边的东西呢?”
风信稳稳道:“二夫人是指那信筒吗?已经给您放好了,就在妆台的木匣里。”
陆听晚松下口气,幸好里边的信还在。
***
含章殿内,帘后的姜太后声音顿挫有力:“听闻程仆射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调查案子,这一个多月过去了,不知案子可有进展?”
程羡之举着朝板回话:“启禀陛下、太后,案件还在调查中,不出七日,定然给出一个交代。”
“程爱卿办事,向来妥帖稳健,朕自然是放心的。”
“陛下仁慈,程仆射乃大岚之才,是景星麟凤,那便七日,七日后哀家要一个结果。”
又过五日,程羡之那毫无动静,太后以陆家名义请了陆听晚入宫解读佛经,问了程羡之近日动向,陆听晚先是说了程羡之调查到商会与户部的关联,利用花市商贾请君入瓮。
而这些线索,都是从她认识的那位韩近章韩大人底下探知的。
姜太后沉思,调查到商会与户部的联系,之后便再无动作,这倒不像是他的做事风格。
送走了陆听晚,姜太后又传了陆明谦谈话。
京都看似平静,暗潮却在无人可知的平静里涌出动静,第六日京兆府收到一封密信,城郊外一所民宅私藏兵器甲盾,已被京兆府扣下。
扣下的人正是程羡之早先派到宅子外蹲守的韩近章和其手下。
不知那宅子的人何时收到风声,故意将人引入陷阱,将原本不知名的甲盾兵器,栽赃嫁祸到韩近章头上。而那些通关文书上有兵部侍郎的私章,而兵部侍郎乃是程羡之手下得力干将之一。
京兆府擒拿了人扣在刑狱司里,就连一同来要人的程羡之也奈何不了。
此事过了京兆府的手,便不再过三司会审,事情传到了皇帝和姜太后耳中,姜太后下令让京兆府全权调查,就连督察六部的程羡之也无从插手。
刑狱司里曹观清审讯韩近章,韩近章被摆了一道本就心里不畅,背后之人手段肮脏,他一介武夫不善言辞,面对刑狱司严丝无缝的盘问,竟难驳一句。
陆听芜来了知春里,姐妹儿二人谈话时,陆听芜无意间说了此事。
“你家大人近日官司缠身,他没有为难你吧。”
陆听晚险些没听明白:“官司?什么官司?”
就这两日,程家的人还来订过花,她倒是没听说这事。
“你不知情?”陆听芜叹气,“是程羡之手下,叫韩近章的,被京兆府的人当众擒拿。”
“韩近章?”陆听晚声音明显提高,缓神后又压下,“京兆府的人为何要擒拿韩大人?”
“说什么私藏甲盾,意图输送到边境,图谋不轨,颠覆皇权。”陆听芜伏在她耳畔。
“私藏甲盾?”陆听晚理着思路。
城郊?
陆听晚思虑回来,上次她在城外遇险,恰逢程羡之被刺客追杀,难道也是因着这事?
城郊私藏甲盾,那得有场所掩人耳目才行,而他们那晚潜入商会大院见着运送箱子的人,里边的东西八成就是兵器,兵器唯有朝廷监管部门方能掌管。
而兵部乃至禁军都有管辖,商会是替什么人私藏?又或是暗中与什么人做交易?私下贩卖兵器,不论哪种都是死罪。
只是这事为何成了禁军的过错,陆听晚脑子快速运转。
所知信息有限,或许韩近章知道,可是人被关进了刑狱司,这可如何打听……
“那人关进刑狱司,程羡之没想办法为其作证吗?”陆听晚问着陆听芜。
陆听芜也是从陆明谦那听得一些,而后又从姜言礼那打听到,“程仆射涉事其中,自然不好插手,这事皇上已经全权交给京兆府来查办。”
“既是涉及谋反重罪,为何不直接送到含章殿由三司会审,只通过京兆府?”陆听晚还是没想通。
“那是陛下的意思,毕竟禁军都牵涉其中,程仆射本就与太后政见不和,陛下估计是怕夜长梦多,索性直接从京兆府断。”
京兆府刘林不参党政,若程羡之当真有不轨之意,此番果断于皇帝而言是好事。倘若他是被人构陷,京兆府尹刘林公允,定会还他清白,于朝臣,还是太后,都无话可说。
“我听言礼说,京兆府今日便在公堂审讯韩近章,那韩近章受了刑狱司的刑,却什么都没说……”
公堂审问,陆听晚只听见这个,同陆听芜又寒暄几句,才嘱咐风信顾好店铺生意,自己去了京兆府。
待她去到京兆府,公堂审问早已结束,程羡之与京兆府的人还在讨论案情,公堂之上他不曾露面,只坐于堂后旁听审讯经过。
陆听晚托京兆府护卫传话,京兆府尹刘林闻言那人是来举证的,便宣入公堂问话。
“草民江氏,叩见府尹大人。”陆听晚拱手行礼。
“江氏,关于京郊私藏甲盾一案,你有线索?”
“回大人话,正是,子时前京兆府审理一案,案件之中,可是直指韩大人私藏兵器于京郊宅子?”
“有何问题?”刘林坐于公堂案前,陆听晚仪态端正,屏风后,一位清风霁月的少年郎端茶细品,听着外边一言一词。
“那敢问大人,城西商会大院,孙桂宅子里的兵器和甲盾,也是韩大人的手笔吗?”陆听晚直视那穿着官服的青天老爷。
刘林顿了几息,斥问道:“什么城西?城西还有兵器?”
“没错。”
“你如何知晓?”
陆听晚不疾不徐,如实说:“那夜草民在孙桂府邸,亲眼见着有人深夜运送兵器入了孙桂后院一处密室。”
屏风后呷茶的人指尖微顿,原本舒展的眉压上深眸,戾色暗起。
她没道出韩近章,也没提及为何要去孙桂府邸,还一口咬定那晚见的箱子,就是兵器。
好大的胆子,该是疼她胆大妄为还是太过不知所谓。
“江氏,你可知私藏甲盾可是重罪,若做假证按同罪处置,你说商会孙桂府邸私藏兵器,可有证据?”
“证据?”陆听晚说,“大人派人去搜不就知道草民有无撒谎,是否作的假证?”
韩近章被栽赃,城郊宅子处的兵器有了主,窝点被端了。那孙桂宅里的兵器短时间不会再挪动,是以,京兆府派人去搜,准能抓个正着。
陆听晚不怕搜不出东西来。
刘林些许犹豫,一时半会儿要弄来搜查文书,怕得入夜了。
“大人不敢搜?”陆听晚质疑道,“难道府尹大人也怕那孙桂不成?”
“放肆,”刘林绝不允许自己的清名被质疑,那严明的神色中透着正气,“孙桂不过一届商贾,本官有何惧?即便官职大于本官,若触法律者,也无需所惧,在其位、谋其政,大岚律法容不得践踏。”
“既有大人此话,那草民便放心了。”
“草民在枫林巷开了家花铺,在京郊农庄外识得些花农,花农以种植花卉为生,每年的花都会送到城西给商贾,可今年商贾恶意压价,花农无以为生,此事也曾闹到京兆府过。”
“可这与韩近章私藏兵器有何关系?”
“问题就在这里,”陆听晚说,“那花市商贾是跟商会通气的,为何要打压花农价格,不就是想要从中获利,而涉事的都与这孙桂有密切的关系来往。”
“孙桂不仅涉足房屋买卖,又打压市价,府院内还私藏兵器,不过一个商会会长而已,有这么大权力能够只手遮天吗?大人?”
陆听晚所言越发胆大,屏风后的寒舟抱臂,与正襟危坐的程羡之说:“江雁离为何要为韩近章出面作证?大人不是说此人利己?”
程羡之在寒舟面前是有提起过陆听晚,也是因着办差的原因。
“我也想知道,江雁离因何为我作证。”程羡之意味深长继续品着茶。
“韩大人是否公正廉洁、两袖清风,草民不敢妄言,草民只将自己知晓之事全权告知,还望对大人办案有助,既不冤枉好人,还能将背后搅弄浑水的主使肃清,还花市、楼行,一个清静的经营市场,至于旁的,草民势微,亦触不可及,并非我所能左右。”陆听晚义正言辞。
刘林有所为难,倒不是不敢搜,静了片刻,屏风后掌簿上前,伏在刘林耳侧说了几句话。
刘林中途离开半盏茶,搜查文书便到了他手上。
那是程羡之事先备好的,就等一个契机,通过京兆府的手将孙桂后院的甲盾搜出,孙桂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运输如此之多的兵器和甲盾。
既能过得了城门巡检,还能出得了兵部查检,定是有人能为其掩护,并放出暗哨,才能顺利躲过层层盘查,这可不是一件易事。
程羡之心底猜出些联系,可仍需京兆府将剩下的线索和证据连起来,正好陆听晚的出现,能够为其完成这一步。
有了搜查文书,那就好办了。
刘林派人去了孙桂宅院,寻到陆听晚所说的后院密室,果真,拢共十大箱子,两箱乃是旧甲,四箱长刀,四箱弓箭。
都是前朝所剩的陈旧次品,不会拿去战场用,亦不会出现在各部当中。
想要给禁军和程羡之下造反谋逆罪名,太过轻巧。或许背后之人一开始也不是这个目的,而是另有他意。
孙桂同那十箱兵器一并押解回京兆府。
该交代的孙桂都交代完了,而城外屋宅正是他们转移的场所,之所以要咬定韩近章,也是狗急跳墙,退而求其次的做法。
韩近章带人蹲守的那几日,商会的人便有所察觉,禀告上去。收到的消息便是让他们的人将禁军引入院内,再来个瓮中捉鳖,再状告京兆府。
拖住韩近章,便是掣肘了程羡之。
“大人,这案子算是破了吗?”寒舟悠哉道。
第27章 数钱
程羡之还候在京兆府。
“想要我寸步难行,除了锦华宫那位,便是陆明谦,”深眸下抹过寒意,“掣肘我?无非就是怕我再往下查,查出来了,对谁都无好处。”
“这案子,京兆府也得呈上含章殿才能做决定,至于背后的人是谁,就看太后怎么舍弃了。”寒舟深谙其中。
“太后,”程羡之余光淡然,唇角微勾,“太后自然想息事宁人,可事到如今,再不愿割舍也得推一人出来顶事,屋税起于户部,户部侍郎孔凡在劫难逃。”
“太后要舍弃孔凡,让他全权担下责任,孔凡若不识趣,孔家老小十几余口,都别想再见今年京都的秋景。”程羡之起身,淡若清风。
“七日,大人在含章殿许了七日的时间,正好。”寒舟立于他左侧。
“还是多亏你提醒了句,户部账簿亏空,户部侍郎孔凡是个人才,只可惜用错了地方,做了本自以为滴水不漏的假账。他想补上亏空,只能从房屋税入手,若只是靠房屋税,注意力太大,不免惹人心疑。”
“想必孔凡也是看出其中缘由,故而想今年从花市着手,只是中间出了岔子。”他嗓音清冷悠悠道。
“大人所说的这岔子便是知春里那位江掌柜吧?”
“江雁离断了他财路,若不是知春里焕颜霜响动京都,在官眷里得了脸,孔凡不想将事情闹大,只能从别处着手。”
“这江雁离明知商贾与商会勾结,还敢从他们手底下抢走与花农的生意,想必一早就盘算好了,拉拢京都官眷给自己做靠山,如此商会的人也不敢动她。”寒舟没见过她人,但这事上看,她绝非是普通的行商掌柜。
“而这靠山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又不动声色。”程羡之仍是泛着淡笑。
“若不是这江雁离,孔凡也不会打那批旧甲的主意。”程羡之说,“旧甲盾上不了战场,就连孙桂府上后院的人都不用这种老旧的兵器了,无非就是想通过旁门左道换了银两填补亏空,把人逼上绝路。”
所以就有了陆听晚城外遇伏一事。
“刘府尹那该要放人了。”寒舟颔首,等着程羡之下令。
“不急,待明日朝会,京兆府禀明陛下,放韩近章迟早的事,刘林查不下去,”程羡之说,“太后那得压着,刘林固执,不会罢手,明日陛下必然左右为难。”
“寒舟,”他玩心来了,“你说这局谁更胜一筹?”
“寒舟不敢妄断圣意。”寒舟面无情绪。
程羡之收起玩笑,垂眸冷情,长身玉立,不再与他谈朝政。
“不过我倒是好奇一事,”程羡之自顾说,“这江雁离,到底何许人?”
程羡之隐约觉得,她一个行商女,心思缜密,行事果决,还怪讲情义。
“会会不就知道了。”寒舟*托着腮说。
“让府尹放人吧。”
夜过子时,弯月似镰,一把尖刀挂于空旷中,繁星如细碎珠子,点缀黑幕。
陆听晚出了京兆府,刘林让她回去,关于案情不会与她多言,至少她知道被关起来的韩近章,这私藏兵器,谋反的罪是不会成立了。
那她知春里也不会被卷进去,她还了人情,想着借此能彻底脱身,不再受制这煞星。
思及此,迈的步子越发轻快,一副小女子得了欣喜藏不住的作态,昏暗的巷中娇俏的身影蹦跶,时而哼着曲,时而嘀咕着听不清的话。
直至一处转角,身后挺立的二人压过暗夜,寒舟的声音混在夜色里,“大人,咱们两个爷们这样跟着一个女子合适吗?”
程羡之眼帘划过一道黑线,京兆府出来跟了一路他怎么不说,眼下这么说,倒搞得他像流氓。
转过街角,再进入主路,二人相视一眼,只见陆听晚身影从另一处巷子折过去,巷子直通后的地方仅有一处。
程羡之低声:“这,不是我家吗?”
寒舟双手一摊,摇头说:“莫不是来会见情郎的?”
程羡之闪过一个人,情郎?她的情郎不就是洛云初?洛云初住在长青街,隔这可不近。
紧跟着,二人身影入了后巷,只见陆听晚扒在程宅后门,学了几声鹧鸪叫。
半刻钟里边响起同样的声音。
待对上暗号,风信从里边开了门,压着声音:“二夫人可算回来了,当真是担心死风信了。”
陆听晚推着她进去,“回去再说。”
后门再次落锁。
寒舟与程羡之立在后门转角檐下。
细微银月,发丝更显墨色,笔挺的身姿,程羡之神情裹着看不透的平静。许久,那平静清冷的面容下,寒如冰霜,“二夫人,陆氏女……”
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勾起笑,“知春里,江雁离,有趣,有趣。”
寒舟这会也明了了,喟叹道:“原来知春里的掌柜,竟然是府里的二夫人,这可不是一般能藏啊。”
程羡之意味深长,“太后这棋子,倒是让人难以捉摸了。”
江雁离就是陆听晚,程羡之得知了这个事情,今日京兆府的事再精彩,却也比不得此事来得有趣。
寒舟告辞后,程羡之从正门进了府,映月阁差人来问候,程羡之差苍术去应付,回了书房,没看公务,也未休息。
苍术从屏风进来规劝道:“主君,夜深了,苍术备了热水,您净身后再歇息吧。”
程羡之干脆问:“雁声堂的人,这几月可有何动静?”
苍术不明所以,这主君是从不过问雁声堂的人,怎得今日问起来了。
“前些日子大人给大夫人送了花,映月阁放不下,送去各院,朱管家还见了二夫人。”
“那人素日可常在府里走动?”
“主君下了令,二夫人无需到映月阁给大夫人请安,她也安分,少有出入雁声堂,府里下人都未怎么见过二夫人。”
苍术回话时谨慎观察他的神色,不知骤然问起来是意在何为。
微风搅动院外桂花,香味自书房绕过屋檐,沿着风向从雁声堂窗户漫入里间。
陆听晚心情大好,沐浴过后撑在窗台下受着清风,桂花香味浸鼻,她闻起花香,悠哉赏月。
风信声音很轻,在这惬意里唤道:“二夫人,这个月知春里的账目风信都算好了,将七成的银子换成了银票,明日便可拿去钱庄存起来。”
“风信这么能干了。”陆听晚舒展着肢体,转过身来,墨发披散,一条素白发带半束,如银河倾泄,那身寝衣垂挂,俨如一团清雾。
她接过账本,“洛云初的三成利,拿出来了吗?”
“二夫人放心,已经留出来了,还预留了铺子下个月所需的流水,这都是不碰的银子。”风信将一叠银票双手递去。
陆听晚接过来,随意席地而坐,顺手便抄了衣架上那张红盖头当坐垫,她细数着手中银票。
“二夫人知春里经营得好,这才三个月,足够抵得上普通铺子一年的营收了。”
陆听晚喜色上扬,抽出一张银票给风信。
风信惶恐定在原地,温吞道,“二夫人这是?”
“这是你这个月习得管账的奖金。”陆听晚抓起她手,让她好生收起来,“这是你应得。”
风信不敢收,那银票能抵她好几年的月银了。
“风信不敢,夫人教我经商,还教我珠算,应是风信给您交学资才是。”
“傻风信,让你收着便收着。”陆听晚干脆直接塞入她怀里。
又坐回那张红盖头上,“往后花农的花大可放心的供给到知春里,无需顾及商贾,知春里也会更上一层楼。”
“这张银票,是我对风信你能力的认可,你当值得。”
陆听晚的话让人舒心又安稳,“谢二夫人栽培,风信却之不恭了。”
陆听晚专注数着钱。
“风信,若你往后有了很多很多钱,你想做什么?”
“嗯……找个好人家嫁了,有这些银两能做嫁妆傍身。”
“你赚了银子,却只想着嫁人么?”陆听晚拧着眉心费解,略显失望。
“那不然做什么?”风信迷茫。
“你如今都可当账房先生了,就没想过自己做些小买卖,或是旁的?”
风信仔细想了想,“其实,风信已无亲缘在世,若离了夫人您,无依无靠,也不知归处,便只能嫁人。不然风信一直跟着您可好?”
“一直跟着我?”陆听晚侧眸,“若你愿意,我倒是乐意,虽说赚银子很重要,人生漫长,往后若真遇着知心的,想嫁便嫁,到时我给你备上丰厚的嫁妆。”
“二夫人……”风信被她调笑害羞,“风信不与你说了。”
“好了风信,与你逗趣呢,今夜月色不错,待会咱们去院中赏月,你备些吃食。”
“……”
二人沉浸在喜悦里,笑声隐约传出。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入了雁声堂,屏风外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
不速之客身影压过玉刻湖光山色屏风,音色如淡淡清风徐来,夹着夏日清凉,“江雁离,何时成了我程羡之府上的二夫人?”
这声音!怎得如此熟悉?
陆听晚大惊失色,猛然抬眸寻着声音而去,一抹如月清影似雾淡入视线,眉眼压着孤傲,让人不敢亲近。
陆听晚看清了那张轮廓,薄唇几欲要张,喉间声音出不来。
程羡之扫过屋内陈设,视线漫不经心看向她席地之处,酷似一张红盖头。还有些泛白了,可见这红盖头常用坐垫,才会泛旧到这种程度,剑眉逐渐蹙起。
“韩?韩近章?”
第28章 和离
她的声音颤得不像是装的,陆听晚听清了程羡之适才那句话,即便韩近章是程羡之手下,常往程府商议公务也理所当然,可他也无随意出入程羡之后宅的权利。
而这人还自称是“程羡之”。
陆听晚脑袋再空,也无法挥去这句话。
就在程羡之开口前,她已经想了无数种能让对方接受的说辞。
程羡之也含了许多疑问,譬如她是如何躲过府里的人,日日出去又不引起注意的,譬如她为何好端端的程家二夫人不当,偏要出去开个铺子。
又譬如,她开这铺子,陆明谦和太后那是否知情。
那人身姿遮了半柱光影,陆听晚从未在盛暑的夏夜里,成觉一股凉透脊背的寒意,直渗心脉。
“江掌柜?”程羡之语气冰凉,不带丝毫感情,“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
陆听晚含糊着,诧异中又含着不可信,“你,你是程羡之?”
程羡之清楚看见,她将那叠银票藏入盖头之下,而后才撑着案几缓缓起身。
陆听晚腿都是软的,她不怕韩近章,可她忌惮程羡之这个身份。
她也有许多疑虑。
“谁给你的胆子,直言我的名讳?”他声音森凉,无形的气势压过人,杵在一旁许久不能回神的风信都楞了好半晌。
程羡之倪了一眼她,风信如雷电般击中额心,霎时回神,无需他多言便甚有眼色溜了出去。
“主君,二夫人,奴婢告退。”
屋内就剩二人,陆听晚寻思片刻,那该喊什么?
夫……夫君?
她喊不出来。
屋内寂静得能听见她骤动的心跳,就连细落地的声音也能听得真切。
程羡之颇有耐心,也不急,自己寻了椅子坐下,明眸扫过屋内千奇百怪的器具,都是陆听晚为掩藏外出做的掩护。
端坐敛眸的人露出一股打量之意,身姿端正,似一颗青松,此人与她之前遇着那个自称韩近章的人,长相和气质无差,就是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敬畏。
那种疏离与冷漠似从骨子里散出的。
他伪装成韩近章时,并未漏出真实的自己,最多只有七分。
“我程家养不起你了,要出去开铺子挣钱吗?”凌厉的目光扫过她周身。陆听晚的寝屋不算大,可布置精细,都是她按照自己喜好和品位装点的,值钱的东西没几样,但胜在简致典雅。
“不,不是……”陆听晚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手却不忘将那些银票往后推了推。
程羡之尽收眼底,轻嗤一声,这还是那个口无遮拦又咄咄逼人的江雁离吗?
“知春里营收不错,开业三月,看来江掌柜赚了些小钱?”
陆听晚低着头不敢抬,视线却忍不住往上瞟,“没,没多少……”
她心里嘀咕着,这人不会是来要银子的吧,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夙兴夜寐赚的血汗钱、卖命钱。若是充公了,那自己岂不成了替他人做嫁衣的冤大头了。
程羡之久不出声,陆听晚心里没底,鼓足勇气,率先辩护:“大人该不会是想要我交出这些银子?这都是我自己的钱……”
话里含意是个人也都能听出来。
程羡之缓缓道:“进了程府的东西自然就都是我程羡之的,包括人,也一样。”
陆听晚腿站不稳,往桌案后撑。
他这是……
他说这话是何意?
人也一样?
莫非今夜他突然来访,是要寻她侍寝的?
“不行!”陆听晚中气不足,蹦出一句,声音之大,院外的风信听得清楚。
“什么不行?”
“这钱是我的,大人不能都拿去充公了。若是觉着我吃您的,住您的,您大可将我送出去,我不花程家分文,还会将这几个月在程府的花销一并算清,折成银子还您……”
“还,还有,”陆听晚难以启齿,却也得说明,“我身子不好,不便……不便……”
程羡之冷哼一声,转着扳指玩,“你盘算得倒是很全啊,人财都要占尽,也不怪你知春里能做到如今这般风生水起。”
“洛云初知道你是程仆射府中人吗?”清眸中透着一股嘲弄,陆听晚心间焦灼,并不好受。
她倒是忘了这茬,程羡之是知道自己跟洛云初的关系,她适才只顾着如何解释,却没想到这层。
私自外出经商,与他夜探孙府,又暴露自己鲜为人知的一面。而这些程羡之全然知晓,包括那夜城郊破庙,她还说了那么多有关自己的事。
这下程羡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杏眼里装了委屈和愧疚,活阎罗该不会就此杀了洛云初泄愤?
虽然二人心意相通,却未曾有过男女之外的逾越之举,程羡之此人若如传言所说,睚眦必报,杀伐果决,看在陆家女尚还能顾及几分,不会要了自己小命。
可洛云初就不一定了。
她试图让自己清醒,深吸口气方正视眼前人,那张面容怎么都不像传言说的那样暴虐成性。
还未来得及说话,程羡之又诘问:“你父亲和太后,可知你在外经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威胁她?
拿捏她?
恐吓她?
陆听晚似被扼住了咽喉说不出话,平日那副机灵变的谨小慎微,稍怕一个字说得不称心意就惹怒了人。
可眼下身份已经瞒不下,她权衡之后,决意还是要与程羡之一次性谈妥,达成共识,往后谁都碍不着谁。
皆大欢喜。
“大人,隐瞒身份外出经商是我不对,可我不是顶着陆听晚的名字出去的,一未损大人名声,二未不曾给府里添乱。”
“大人与大夫人情深义重,我知晓自己是因何缘由入府,我也不想碍您跟夫人的眼,这才决意外出经商。”
“累吧。”程羡之盯着梁柱与窗前的器具。
“什么?”
“既要经营铺子,城外城内两头跑,夜里还得赶回程府,又得暗中给太后传递消息,不累吗?陆,听,晚?”这是他第一次唤这个名字。
陆听晚身躯一颤,只觉肢体被数支飞针定在梁柱上,赤裸裸的鞭笞。
程羡之毫无退路给她留,明牌来谈,该慌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她。
“我,我未曾给太后传过任何有关府里的消息……”陆听晚解释说,“这府里除了雁声堂我哪都没去过,又怎么能给太后传递大人的情报,若您不信一查便知。”
程羡之终于换了姿势,没再玩弄那扳指,撑着首打量她:“哦?倘若太后问起呢?你该如何作答?”
她默了须臾,捡这措辞,小心翼翼又鼓着勇气,“我可以与大人商量件事吗?”
程羡之抬眸等着她说。
“我不会给陆家和锦华宫,递去任何有关府里与大人的事,大人能否也不要干涉我在外经商,我仍会以江雁离的身份经营知春里,定然不会给大人和府里惹祸,江雁离这个名字不会与程仆射有任何联系。”
“待大人目的达成之后,时机成熟,您许我一纸和离书,我拿了和离书便走,以后双方嫁娶自由,可成?”
陆听晚说完后才恍然额间渗了层薄汗,袖口里攥着拳头。
中衣还松垮挂着,没成想二人第一次以这个身份相见,她竟然是这个模样,面容难掩不适之色。
若是程羡之不应,她还需再思量如何劝说。
谁料那人收起撑着的手,起身走近两步,在她跟前立住,宽背遮住视线。
程羡之一口应下:“成交。”
月光坠往西边,颀长的身影出了雁声堂,陆听晚长立屏风后,久久未能平复,仍心有余悸。
风信从院外急忙步入,陆听晚小脸煞白毫无血色。
风信心有忧虑却不敢惊她心魂,说话声音细微,“二夫人,大人他怎么,怎么跟之前来知春里抓人的韩大人生得如此相似。”
“适才他还唤您,唤您江雁离?”
陆听晚借着风信的力,坐到软榻边,半晌后人笑了。
风信不知怎得竟然心里发麻,还以为陆听晚是吓傻了。
“风信,他说成交。”
“什么成交?二夫人在说什么?”
“程羡之答应让我继续经商,还应允我,”她顿言,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应允我想要做的事。”
风信确认人无事才放下心,“那便再好不过了,也就是说,往后咱们无需鬼鬼祟祟才能出府了吧?”
陆听晚重重点头。
风信又再确认,“那往后夜归再不用爬狗洞了?”
陆听晚被她逗笑,“不爬狗洞了,咱从正门,正大光明的走。”
有了程羡之的允许,往后她无需再走后门,那程家大门她嫁进来之后就没走过几回。
反倒是她自己给出的承诺,成了棘手的事,太后那好些日子没传消息来,程羡之在房屋税一案中出尽风头,不仅转危为安,破了此局,牵出户部亏空的源头。
而自己这杳无音信,无用的棋子姜太后不会留,到时候她也不过是个弃子,程羡之要如何揉搓她,她无所倚仗,只能是一具浮尸。
和离!
只要和离,她便能脱困,不再为棋。
暮色暗浓,熹微渐来,陆听晚一夜无眠。
第29章 失算
含章殿上,京兆府尹刘林将京郊宅子私藏兵器案的卷宗和文书呈报上朝。
皇帝李庭风查阅后,含章殿怒斥户部侍郎,“好一个中饱私囊,胆大包天孔侍郎。”
姜太后坐于帘后,气息沉稳:“皇帝,这是何事如此动怒。”
身侧大内总管钱公公就那摞文书和卷宗呈上。
“太后娘娘请阅。”
姜太后扫过物证,气定神闲,不愧是同先帝经历风云的人,此等案子在她来看并不算大事。
“前两日京兆府抓了人,道是程仆射下属,今日这所抓之人为何成了京都商会的人,还有孔侍郎又是怎么回事?”
刘林展开案件详细呈禀,“京兆府的人抓了京郊办案的禁军,实乃误会一场,禁军副统领韩近章韩大人,乃奉程仆射之命盯哨私藏兵器之人,反倒受诬被陷。”
“京兆府奉旨审理此案,受长青街与枫林巷百姓提供线索,方可三日内破案交差。”
“京郊私藏兵器乃是户部侍郎孔凡与商会会长孙桂,联合倒卖旧器的暗箱操作,意在图财。”
“被正在调查房屋税一案的程仆射发现,这才起意栽赃嫁祸,转移视线。京兆府连夜抓了孙桂审问,孙桂一□□代了所有事情原委,都已在卷宗上阐明。”
姜太后道:“户部勾结商会,隐瞒屋税,私藏倒卖旧器,这么大的案子京兆府三日说查就查出来了。户部侍郎怎么说也是朝中重臣,陛下倚重,京兆府虽有权直接审案,无需经三司会审,可这查办拿人,是不是得有搜查令啊?”
刘林镇定自若,“回太后娘娘,京兆府办案也得遵循章程,搜查令自然有的。”
“哦?”姜太后冷质一声。
中书令公孙饮躬身说:“回陛下,太后娘娘,搜查令乃中书省拟定,交由程仆射下达执令,刘府尹向来稳重,公正严明,断然不会越过章程。”
这事说来还得寒舟提醒,不然程羡之也想不到此环,那日程羡之在城外遇刺脱困,便觉事出反常,城内屋宅大多空置,可从那些房牙口中得知线索及近几年的租赁交易痕迹,房屋倒手转卖严重,税收却不见长。
不是税收该得的钱没涨,是户部收了税,而税不进税账,进了别处。
那便是户部亏空之处。
早些年寒舟父亲寒章令,前户部侍郎,任职期勤勉兢业,两袖清风,可户部亏空压死人,也最后成了压死寒侍郎的一根稻草。
不然寒章令不会受人胁迫,走上不归路,廉洁半生,却抵不过无奈二字。
户部的亏空是笔无底洞,朝中各部开支都指向户部,国库再充盈,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
最后填不上的亏空,问的谁的责?首当其冲便是户部侍郎,填不填都是要把人往死里逼。
程羡之道:“陛下,户部侍郎孔凡之所以剑走偏锋,并非此人贪财……”
“私藏兵器虽除了程仆射嫌疑,可户部仍律属尚书省,程仆射这是急着撇清关系?”监察御史打断程羡之的话。
程羡之风度仍存,不乱阵脚:“陛下,孔凡之所以倒卖旧器,是要填补户部亏空,而房屋买卖租赁,是大岚近几年来国税中进账中的一大笔,这些税账进了户部,可是却非屋税账。”
“年初陛下与太后责令户部重整税务明细,孔凡怕几年来的税账被查出问题,便想到一法子。”
“自打姜国公平定边境之乱,大岚江山安定,百姓富足,民生安宁。京都近几年盛行花卉,花市是一笔巨额银子流向之处。孔凡借机授意商会会长孙桂,联合花市商贾,打压花农花价,低买高卖,从中赚钱巨额差银,以解一时之困。”
“奈何天不遂人愿,花农脊梁骨硬,不受商贾打压,商会从中讨不到好处,孔凡不得已才将手申向那批用不上的旧器,并非是要谋逆造反。”
朝上大臣闻言窃窃私语。
姜太后说:“孔凡狗急跳墙,要将脏水泼向禁军拉程仆射下水,程仆射倒是替孔凡开脱起来了?”
“并非开脱,而是阐明事实。”
“好一个阐明事实,”皇帝李庭风拍手称赞,“程爱卿有容人之能,此次房屋税案件办的漂亮,得此良臣,是朕之福。”
“陛下谬赞,此乃微臣份内之职。”程羡之谦虚道。
“屋税一案就此尘埃落定,真相大白,程仆射给皇帝交了份好差,肃清贪官。”姜太后不好再说什么。
程羡之话还未说完,“陛下,孔凡不可能一人便能完成缜密的线路而不被朝中各要职察觉,就运送兵器出城一事,若无涉事部门打通要卡,那批旧器如何能顺利运输郊外安置。”
“恐怕孔凡背后另有他人,而这人官职不在孔凡之下。”
姜太后威慑萦绕高堂:“皇帝,程仆射所言,并无实证。经此一事,户部动摇,于江山社稷安稳之道相悖,陛下初登帝位不过五载,最忌动摇国本。”
“太后……”
“何为国本?”姜太后凤凰羽袖大展,从倚坐站起身,睥睨朝殿下的大臣,“国本,乃立国之本,既已查清原委,此事适可而止,不然朝野动荡,便是动摇国本。”
“户部律属尚书省,二位仆射各司其职,监管不利,遂此次屋税一案就当程仆射清理门户,尚书省一职,有待考量,皇帝,就这么办吧。”
姜太后此言一出,李庭风也不敢驳斥,朝野诸多世家仍是太后政党,姜海义镇守山海关,她与自己谈国本,不就是在提醒他,这国之动摇与否最终是取决于谁吗?
李庭风当众点头,程羡之与中书令公孙饮了然于胸,暂且忍下。
朝散后,程羡之回到府中,寒舟不久也入了程府书房。
“如你所言,太后即令禁止再往下查。”程羡之换下官服,着一身竹青淡袍,广袖绣了尾墨竹,俨如绿林仙野修行仙姿。
寒舟给他说着:“事情只能查到这,其实已经是万幸,只是未能拿下尚书省一职,倒有些可惜。”
“谋大事者,不急一时,那些暗处藏着的鬼魅,也能安宁些时日,太后想将此事压下去,便只能用国本吓唬陛下。可殊不知,孔凡走的路,也将会是其他人往后的路,太后这一步棋,看似止损,却暗藏危机。”程羡之幽幽道。
“推孔凡出来保住背后之人,也算收了人心,权利本就是双刃的,不能什么好事全都占了,大人说是也不是。”寒舟揶揄起来。
程羡之也没再拘着。
“不是又能如何?”程羡之说,“陛下都不敢言,就连素日最为执着的监察御史都噤了声,我们做臣子的还没到谏言赴死的地步。”
寒舟笑他,又转了话题,“孔凡之所以顺利认下罪名,并非是良心发现,而是有人往京兆府递了举报信。”
这一点程羡之并不知情,“可知何人送的信?”
“实名,”寒舟言简意赅,“长青街,洛云初。”
洛云初……
程羡之回味着这个名字。
“洛云初与孔凡是表侄关系,为何之前不举这信,等京兆府的人进了侍郎府,这信便来了,还真是会审时夺度,大义灭亲啊。”
“孙桂伏法,行贿官员,商会一职撤了,会长性命也难保全,商会一职就空了出来。”寒舟提醒说。
这话似有意说给程羡之听的。
程羡之受了提点:“洛云初不止是想自保,况且他手上干净,查不出来东西,在长青街和枫林巷又广誉圣名,我想由他来坐商会会长一职,应是能服众的。”
“大人,慧眼识珠。”寒舟笑道。
“昨夜……”寒舟犹豫问起,“知春里的江雁离便是陆氏女,府上二夫人?”
却见程羡之神色淡定“嗯”了一声。
寒舟心领神会,想来这事他搞定了,不然不会如此淡然。
“那大人是如何打算的?”
“无需打算,她想做什么便做,能让她传进锦华宫的消息,不会对我有何不利,倘若她胆敢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那便送陆明谦和姜太后一具尸体。”清冷外表下藏了巨兽,毫无怜悯可言,在皇帝与太后争权的泥潭里,他不会掉以轻心。
“太后与陆仆射那,可知这棋子并非衷心不二?”寒舟说。
“那要看谁给的条件更能吸引陆听晚了。”程羡之说。
“大人许了她什么?”
“和离!”程羡之漫不经心吐出二字。
“和离?”寒舟撑首的手肘滑落,“陆听晚与大人主动提和离?”
思忖后他又觉着好笑,“看来我们程仆射的魅力也不过如此嘛。”
寒舟从前也是矜贵公子,任翰林院学士时,意气风发,会与同窗喝酒对弈诗文,谈风花雪月,经历家变之后,从前的少年意气收敛不少,旁人所见的是稳重与深沉。
也只有在程羡之这时,还会偶尔展露少年气。
程羡之随手抄了本书籍往他身上砸,寒舟手快,一把接住了。
“她跟洛云初关系匪浅。”程羡之若有所指。
“你眼里容得了沙子?”寒舟敛起笑,“让洛云初坐上商会会长,跟陆听晚有关?”
程羡之慢条斯理道:“且看,不就知道了?”
***
锦华宫内,太后卸了朝服和涌重繁杂的钗环,玉指轻捏额心,洪掌宫端了碗冰镇莲子百合汤。
洪掌宫湿帕擦手,掌心轻贴上姜太后两侧的太阳穴,熟练地指法按揉着,紧蹙的眉心才得以舒展。
洪掌宫宽慰道:“娘娘理政忧思烦心,今日含章殿上,陛下已下令不再彻查,娘娘大可安心。”
姜太后合眼假寐,寝殿外侍女请安声传入。
“参见陛下。”
如她所料,皇帝处理完政务要过来请安。
“皇帝来了,怕不是请安这么简单,去接驾吧。”
姜太后撑起身子,拿了本经书翻阅。皇帝进来后先行请安礼,姜太后并非李庭风生母,可先帝宠爱姜太后,将李庭风放在她膝下养,二人母子不算生分,但也不像亲生那般亲密无间。
李庭风注重孝道,身子好些时,每日请安必不可少。
“皇帝来了,近日气色瞧着好了许多,龙体为重。”姜太后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贵气,“皇帝可是想问今日朝上关于孔凡一案?”
姜太后知道他要问什么,率先开口。
“什么都瞒不住太后。”李庭风道,“依卷宗上调查所记,孔凡背后另有其人,程仆射所言并无不妥,太后不让彻查,也驳了先前应下的事。”
“皇帝是来责怪哀家的了,”姜太后合上经书说,“哀家知道你倚重程羡之,程羡之行事稳重又有条理,皇帝信任此人,除了他的才能,还有他背后的公孙饮,皆是朝廷中流砥柱。”
“可孔凡背后的人,即便是有过,那便不是朝廷中流砥柱了?”
“哀家让你停办,并非有意包庇哪位官员,正如程羡之所言,孔凡能打通各要职关卡,单从兵部运走这批旧器里,便可想而知经多少人手,起拟文书,审议通过下达指令,皇帝算的过来吗?”
“一举肃清贪官固然痛快,可难保其中不会牵出皇室宗亲,皇帝要查,便要连根带泥的拔,这些人里边有多少是老臣了,他们于大岚就没有功绩吗?”
“新帝初登正是要人之时,一位明主不但有肃清贪官污吏的果敢,也要有容人之能,韬光养晦,杀鸡儆猴便成了,非得要鱼死网破动摇朝纲才算明主吗?”
“陛下要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想要坐稳帝位便要眼里能容得进沙子,倘若所握力量不足以抵抗倾覆带来的后果,便只能择退一步。”
“敲打过了,也得给人改正的机会,若是逼得太甚免得寒了朝臣的心,陛下自小聪慧,无需哀家多言,自己也能想清楚。”
姜太后此言不无道理,若是连根拔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无人能控,与其步步紧逼,急于一时,不如退一步,慢慢清算,才是正理。
“程羡之与皇帝到底还是年轻,一味查办贪腐固然重要,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际。”
李庭风恭敬受教,“太后教诲得是,儿臣谨记在心。”
“朕能听由太后之意暂且不查,可那尚书省一职虚设许久,朕……”
“皇帝想要将这个位置给谁坐,那是陛下该考虑的事,眼下六部出了孔凡此事,皇帝还执意想提拔程羡之任职,并不能服众。”姜太后正肃说,“程羡之是右仆射,六部出了此等贪赃之事,左右仆射都脱不了责,今日并未在含章殿前追究二人之过已是天恩,陛下想要宠新臣,也得合乎时宜,此间并非良机。”
姜太后不怕把话与李庭风说清楚,陆明谦得不到尚书省一职,程羡之也别想轻易就任,看似处处都在为皇帝着想,实则也是权宜之计。
李庭风茶盏见底后,很自觉地退出锦华宫。
第30章 窘态
陆听晚苦想几日,有了程羡之的许可,她在府中行动方便起来,无需再掐着后院无人的时辰外出,她大可光明正大走正门。
官府彻查了商会与花市商贾,令行整改,花市花价恢复到去岁价格,涌断冒出新*的商贾要去农庄谈生意。
农户的花卉本是供知春里的,陆听晚有意将知春里转为花圃与胭脂并合的铺子,重心都会放在胭脂上,花卉生意也不能丢。是以原先每日五担的量陆听晚减免成两担,剩余的银子花在胭脂研制与首饰锻造方面。
农庄还是玉露膏与焕颜霜的制作场所,她承下几间民舍供给村民与牙婆,制作知春里的产品,既可为村民带来生计,又能减少花农供销压力。
农庄的人对陆听晚感恩戴德,陆听晚并不以为意。于她而言,自己与农户们并非谁救济谁,各自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
倘若知春里开业时没有花农的供给,知春里也没法那么快在枫林巷顺风顺水,且在京都小有名气。
陆听晚自打无需掐准时辰出入后门,从雁声堂走去正门就必须得经过东侧的书房,那书房的桂花香浓郁。
半个多月,晚间只要在院里乘凉都能闻到桂花香,夏日她爱敞着窗,吹着院里席入的风入眠,半梦半醒中尤记得那股桂花香。
经过书房时,那股香味再次传来,更是浓厚,她突发奇想要去摘些桂花让风信做成桂花糕送去知春里,自己好几日没见洛云初,正好带些点心过去瞧他。
正欲踏入书房院门时,脚步犹豫了须臾,确定时辰后才又稳稳踏进去。
程羡之的书房布置雅致,院里墙根下植了一排小青竹,这个时节,竹叶苍郁,混着桂花香,满庭清新摄人心魄,这布置陆听晚喜欢,这一排小青竹与她院里那棚葡萄藤,别有一番韵味。
只是程羡之是植来赏玩的,她那葡萄是结果子吃的。
她寻思着程羡之这个时辰正在上朝,不会那么早回来,即便回来多半也是去映月阁。
可她失算就失算在不清楚程羡之的习惯与动向,她只以为程羡之每夜都会宿在映月阁,二人新婚燕尔,正是粘腻,加之年少,某些方面必然要比常人所需更多。
话本里说过,夫妻若是恩爱,丈夫体恤妻子,不忍妻子独守空闺,还会将公务挪至寝屋。
父亲没有同娘亲生活在一块,她不知道寻常夫妻里是不是如此。回到陆府也没几日,终日禁在自己院里,也不常外出,府里边儿倒是未曾听过陆明谦为了刘氏,宿在寝屋办公的事。
桂花树枝长得高,估摸着树龄也有十多年,是以开的花,香味比新长的树更富浓郁,做起桂花糕来,味道绝计不差。
矮枝的花落了大半,高枝上又是新长的,陆听晚看着心仪,半踩了树枝一侧的观景石,一手支在枝杈处,一手采下花瓣。
边采还悠然自得地挑选,这样一来,拿回去给风信时,风信也少了挑选的步骤。
书房里素日只有程羡之在时,府邸的人才敢进来。若程羡之不在,书房院里静谧无人,此刻她也自在,心情大好,哼起曲子来。
音量一调高过一调,似乎要忘记了自己在谁人处所,她总有能力将不顺和烦恼快速抛出九霄云外,缓过神后也不当一回事。
不知该说她没心没肺,还是心胸开阔。
倚在枝头采花的人浸在自己世界里自寻乐子,就连身后愈发靠近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程羡之身后的男子双臂抱胸,看好戏一般戏谑开口:“想必这就是那位侠肝义胆的二夫人了。”
正舒适的打着哈欠的陆听晚,舒展双臂,闻声后抬眸看去,那哈欠半道停住,嘴巴张了一半,身子微倾,脚下观景石不稳,她重心失衡,直愣愣栽下去。
二人听闻“噗通”一声,惊起草地上一层落花,桂花花瓣细小,沾染了她身上的男子长褂,发丝里也垂怜了些。
场面甚是窘迫,而立在右前方的两人好似在看戏,没有前去帮忙的意思。
陆听晚视线隐隐现出两双长靴,视线再往上挪,紫色官袍闯入眼底,还有一人着一身鸦青色素面刻丝直缀,宽袖被护腕缠起,立于紫色官袍的右后侧。
那气质似黑夜的月亮与白昼的圆日,一冷一热。
程羡之眉骨压眼,身姿板正,黑眸微沉,直视着她人,寒舟却是抱臂看戏姿态,身姿随意。
陆听晚窘状一览无余,程羡之嫌弃开口:“怎么,二夫人是第一次见寒舟先生,故而才行此大礼?”
寒舟松开双臂摆手客气道:“礼就不必行了,寒舟不过是大人的半个谋士,当不得二夫人这般大礼。”
陆听晚摔疼了,疼意驱使着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了片刻才自己爬起来,也没要寒舟帮忙。
“我,我是路过闻着书房里的桂花香,便想着摘些回去,”陆听晚率先解释来这书房缘由,“适才脚,脚滑,没稳住,不是行礼……”
她没敢看程羡之,视线瞥向别处,陆听晚寻思着这两人走路为何一点声音不响,害她没听见有人进来,而且二人走近才说话,定是故意要捉弄她的。
她更加确定,程羡之讨厌自己,故意的!
“不知书房没我允许不能进来吗?”程羡之声音凉薄,面若冰霜,与她认识他为韩近章之时,很不一样。
又或许是因为知道他是程羡之,故而不自觉心生畏惧,她也不知这股惧意从何而来,或许是他那杀伐的名声,又或许是她心虚。
心虚自己身为侧室,当着他面在外边与别的男子私定终身。
那夜她与他说得明白,自己是要和离的,他也答应了,那便不用再因自己与洛云初的情意而在他跟前自认低他一等。
陆听晚想明白后,直起腰板,气势凛然道:“不知道,院子没有看守的人,我便进来了。”
“若是知道大人有令,我是绝对不会靠近这书房半步的。”
“不靠近书房,怎么获取消息传给锦华宫?”程羡之凝视着她,赤裸的揭开她尴尬的身份。
陆听晚脊背一震,正视道:“我们立下约定,大人贵人多忘事,今日见着了,那我便与大人再说一回。”
寒舟侧身看了看程羡之,程羡之不动。
“我陆听晚不会为任何人传递不利于程府的消息,大人允我出入府邸自由,不限言行,待大人大业抵成,我陆听晚自愿与您一别两宽,大人和离书奉上,我陆听晚也不会死赖着,天高海阔,不会再出现您眼前,碍您的眼。”
那架势寒舟都不自觉打心底佩服,胆敢这么在程羡之面前放肆。
“随你。”程羡之仍是冷漠应着,没再理她,自顾进了书房。
寒舟朝陆听晚颔首点了头,也随之跟进去。
袖袋里的桂花还在,摘得也差不多了,陆听晚不想待在这讨没趣,回去将桂花取出来给风信,迈出院子的步子快起来,似一阵风袭出卷起千层花浪,她低着头整理衣裳黏的花瓣,更无瑕其他。
正从院门进来的公孙雪与她擦身而过,陆听晚步子快,也没注意什么人。
公孙雪驻足回眸,仅仅擦过她零星虚影,便消失不见,独留周身一股桂花和女子常用的脂粉香萦绕。
书房只有寒舟与程羡之谈公务时,才有外人来,就连她也没到过几次,而且她能感觉到程羡之不喜欢她来书房。
适才那人,她不确定是什么人。
寒舟一进去便揶揄起程羡之,“陆听晚当真要与大人和离啊,太后那知道吗?”
“太后,”程羡之坐下说,“太后还没到妄想随意指个女人给我,就能翻了我这程府的地步。”
“属下瞧着,不管是江掌柜,还是二夫人,都不好应付啊。”寒舟一副看透的模样。
“在我眼皮底下,她还能翻出天来?”程羡之未太在意。
午时三刻,陆听晚重新换了身衣裳去知春里,风信将桂花糕做好,特意装了食盒给陆听晚带去。
刚入枫林巷,苗大婶与一群妇人聚在街口又不知谈论哪家后宅秘辛。
她看见陆听晚,热情招手,“哟,江掌柜来查铺子啦。”
“是啊,苗大婶今日不开店啊?”
“烧饼,烧饼……”
“馄饨,馄饨……”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街边小摊叫卖声压过人潮又逐渐隐去。
“今日大婶休沐,来找姐们儿谈谈心。”苗大婶嗓门大。
陆听晚走远小脑袋一转又折回来,苗大婶让出一侧,给她挪了张矮凳。
“江掌柜,拎着什么,好香啊。”苗大婶往食盒凑进去。
她那鼻子跟狗似的,怎会闻不出来。
陆听晚护着食盒,动起脑筋,“这个不行,诸位姐姐,小弟我这知春里过断时日想上些新品,姐姐们可有什么想要的,我带些过来给姐姐们试试。倘若觉着好,替小弟在你们店里多宣传宣传可好?”
“江掌柜嘴甜,”苗大婶一听有好物便心底乐开花,“你说你若是女子就好了,会经商,脑子灵活,长得也清秀,嘴还甜,大婶高低让我家那混小子娶你。”
陆听晚咧嘴笑着,“大婶当真是取笑我了,那这事可说定了啊。”
苗大婶爽快,拉拢大伙一块,“定了定了,包在我们老姐妹身上,先前掌柜给我送的焕颜霜,用了之后皮肤那叫一个水嫩,我家老头一天看我次数比一个月都多。”
陆听晚抬手朝身后的人挥了挥,走远的声音传入苗大婶耳里,笑声扬起,“那这次让他多看几个月的。”
“这江掌柜最近跟洛公子走得很近啊,你们知不知道?”苗大婶又恢复那说秘闻的神态。
几位妇人话匣子开了。
“洛公子是知春里半个东家,走得近也是人之常情吧……”
“就是就是。”
“那你们可听说了,原商会会长被官府查抄,你们可知新任会长是何人?”苗大婶说。
“什么人也不关我们的事啊。”
“洛公子啊,我也是听了酒楼里喝酒的人说的,听说洛公子大义灭亲,给京兆府送了一封密信,状诉自己那户部任职的侍郎叔叔贪墨。”
“这种话可不能乱讲啊,这可是京都天子脚下。”
陆听晚那还不知道洛云初坐上商会之位,苗大婶不过是听着吏部当值的官差,在酒楼喝醉后说的,苗大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秘闻都逃不过她耳朵。
任职的文书此刻多半已经入了长青街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