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阿飒是鸟,但更是猛禽。
隋子明养鹰的定位就是战宠,所以阿飒的身上是穿戴了护甲的,这种护甲会为作战情况下的阿飒护住脆弱的肚皮,让阿飒能毫无顾忌地进行冲刺攻击。
所以海东青放开速度全力飞翔冲刺的时候,不论是速度还是飞行方式,都真的很恐怖。
鸟羽边掠过的风都像是利刃一般狠狠划过,刺得沈啾啾没见过这种世面的长尾巴小鸟睁不开眼睛,脸颊生疼。
沈啾啾的鸟爪死死抓住阿飒的背毛,脑袋埋在翅膀里,整只鸟缩成一个球球尽可能让自己稳稳粘在阿飒背上。
被风吹成了前秃后长的拉风模样。
在阿飒又一次的俯冲侧飞旋转掠过林间的高难度动作后,死死闭着嘴生怕灌风的狼狈沈啾啾一个没忍住,翅膀悄悄打开,从羽毛缝隙偷看向身边同样乘坐鹰隼过山鸟的麻雀团子。
身为老大,关心一下小弟也是很应该的事——
结果看上去其貌不扬的麻雀团子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昂首挺胸稳稳站在阿飒背上,偶尔还叫两声给阿飒指明方向,小眼睛里满是对鹰隼前辈的向往。
沈啾啾:“……”
沈啾啾动了动因为过于用力显得有些发僵的鸟爪,想让自己显得更加自然、淡定、游刃有余一点。
但坐过没有安全带过山车的人都懂,太过紧张用力过猛的时候,手就是会完全僵硬的。
阿飒突然一个拐弯,绕开横在去路前的大树,腹部的羽毛几乎是擦着树枝掠过去的——
刚刚松了松爪子的沈啾啾险些被甩下车,惊魂未定的沈啾啾当即就是一个下蹲,连同鸟喙都叼着阿飒身上的护甲带子,鸟爪抓的更加用力。
面子形象算什么!!
他是要干大事的鸟!
命!最!重!要!
小麻雀们都是被沈啾啾之前培训过的小弟,派出一只过来报信,其他的则是跟在隋子明身边。
依靠小麻雀们的聪颖和彼此之间的信息传递,再加上海东青对主人气味的熟悉追踪,沈啾啾一行三只鸟很快就赶到现场。
海东青展开双翅掠过林间枝桠,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沈啾啾听到阿飒发出的愤怒鸣叫,精神一振,连忙睁开眼睛探头看出去。
这儿虽说是京郊的树林,但已经是很靠内里的地方了,除了故意存着往人迹罕至地方走想法的人,基本不会有路过的寻常百姓。
早几年甚至还有猛兽出没的传言,朝廷还组织过剿大虫的行动。
林间正打得激烈的两方人马都不约而同掩饰了自己的身份,一方蒙面黑衣,一方面具覆面,原本镇国侯府押送运银马车的小厮护卫早就成了乱刀之下的亡魂。
银色面具遮挡半张脸的隋子明手腕猛抖,链棍的铁节相撞发出脆响,迎上劈刀朝他袭来的蒙面人。
链棍如灵蛇出洞,链节缠绕过利刃表面一路往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下一瞬直接缴断蒙面人手中长剑,一棍砸向蒙面人眉心。
一击得手,隋子明伸手顺势一拉,那黑衣人重心不稳往前踉跄,被链棍狠狠砸中胸口。
只听 “嘭” 的一声,黑衣人闷哼着倒飞出去,撞在身后的同伴身上。
然而其他蒙面人并没有收到影响,前赴后继的攻势并没有停歇,基本全是直直冲着隋子明来。
虽然人数不占上风,但打群架显然极其擅长的隋子明借势将链棍往斜上方一挑,链节顺着刀身滑上,缠住了对方的手臂。
他猛地一收力,那黑衣人痛得惨叫一声,短刀脱手而飞,插进旁边的泥土里。
“带马车走!”
隋子明察觉出这些蒙面人此时比起银两似乎更想要杀了他,眼眸微眯,当机立断。
果然,即使马车被隋子明一方的人驶走,蒙面人们也还是盯着隋子明,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辣。
海东青俯冲着发出尖啸声,眨眼已扑到近前,利爪狠狠攫住一名蒙面人的后颈,尖锐的鹰喙啄向蒙面人的右眼。
那人痛得弓起身子,隋子明的链棍却比鹰爪更快,链条勒在蒙面人的喉间,手臂用力,直接将人钉在了树干上。
其他的蒙面人瞬间像是投鼠忌器一般,停在原地不敢上前。
阿飒收拢双翅落在隋子明肩膀上。
下一瞬,被阿飒啄瞎了一只眼睛的蒙面人突然一声闷哼,眼中瞬间失去光亮,竟然果断自尽了。
围攻隋子明的蒙面人也在顷刻间散入林中,消失不见。
隋子明皱眉,伸手拽下蒙面人的面罩,并不意外面罩下那张毫无特点的脸。
他将人踢到一边,撩起衣摆擦擦链棍,笑着问阿飒:“咱们最最厉害的阿飒怎么过来啦?”
阿飒低低:“嗷噶!”
隋子明听不懂鸟语,只当阿飒是在表达亲近,摸了两把阿飒的羽毛,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对,你不是在——”
说起来,之前阿飒的脚环……
隋子明瞬间瞪大眼睛四处寻找,在一处树枝上,找到了看似沉稳淡定站在高处俯瞰战场,实则小鸟魂魄已经走了一会儿的沈啾啾。
沈啾啾抓着树枝,僵成一块坚硬的小鸟石头,不愿回想刚才短短的一瞬间都经历了什么。
阿飒在看到隋子明被围攻的时候一瞬间加快了速度,完全没顾及林间横生过来的树杈,嘶鸣着就冲了过去。
而在鹰背上的沈啾啾和小麻雀就这么水灵灵地被树枝无情扫过,将两只无助的小鸟团子高高挑起,奔向自由的天空。
小麻雀只慌乱叫了两声就扑腾着翅膀飞稳,转头见沈啾啾还在翻滚着降落,连忙冲上去抓住沈啾啾的后颈羽毛,奋力拍打翅膀,险而又险地落在一根树枝上。
所以,隋子明和阿飒在树下并肩作战,帅气潇洒的时候,沈啾啾就这么僵在高高的树枝上,木着一张小鸟脸,很有大将风范地俯瞰战场。
隋子明单手叉腰站在树下,仰头对上沈啾啾写满了救命的小鸟眼睛,噗嗤笑出声来。
“没事了,下来吧。”
“放心,我接着呢。”
沈啾啾小心翼翼地瞅了眼树下,咽了咽口水,小鸟爪子一动都不敢动。
那什么。
鸟好像……还是有点恐高。
平常学飞的树杈子也没这么高啊。
呜。
某人明明能轻功上去把小鸟团子捞下来,但偏偏就不,甚至笑眯眯地站在树下说风凉话:“哎呀?咱们啾啾这是怎么了?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怎么不跳下来呀?”
啊啊啊烦死了!
怎么会有这么招小鸟讨厌的人!
沈啾啾瞪向隋子明,恨不得现在跳下去砸到隋子明的脸上。
——但小鸟腿软,跳不了一点。
“啾啾啾啾……啾!!!”
沈啾啾原本蔫了吧唧的叫声突然尖利,声调骤然提高。
隋子明也在电光火石间抬起手中链棍,挡住了突如其来的暗箭。
被打落的箭矢压弯了草丛。
树林间,一道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掠出,但却并不像是之前那队人马一样蒙面黑衣,没有半点隐藏面容来历的意思。
这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士了。
“啧,有意思。”
当来袭者不再掩饰身份,那就是抱着必杀目标的决心和使命,所以隋子明自然也没有任何再隐藏身份的必要。
隋子明握住方才用的链棍两端,将中间的链条缠绕在手指间一绕一塞,反手一甩,咔哒声落下,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链棍眨眼间变成了一杆红缨长枪。
肩上的海东青也发出战意凛然的嘶鸣。
树杈上的沈啾啾眼睛都看直了。
这就是武将和武将的鸟吗?
恐怖如斯。
沈啾啾不确定这一场伏击会不会就是隋子明的死局,但他清楚,在隋子明和阿飒显然顾不上他的情况下,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被困在树枝上。
树下刀光剑影,短兵交接声不绝于耳,树上的沈啾啾一点点往靠近树干的方向挪动鸟爪,生怕有一点点的脚滑。
这会儿如果摔下去,是有一定几率不会摔成小鸟糊糊,但有很大可能被削成小鸟刺身。
等到沈啾啾终于靠近树干,准备抱着树干滑下去时,一道寒光自身后袭来,裹挟着滚烫,擦过沈啾啾的后背毛,直直冲着隋子明的方向射去!
沈啾啾脑中神经一绷,几乎是瞬间意识到什么,甚至没有转头看到画面,口中已经发出一声重生之后最惊恐最高亢的鸣叫:“啾——!!!”
那箭是从后背射向隋子明的,而此时隋子明的身前恰好就有三个杀手不顾一切缠住了隋子明手中长枪,并且故意封住了隋子明的退路,不让他有任何可能躲开这支利箭。
所以即使有沈啾啾的提示,隋子明也没能躲开。
利箭插入了隋子明的后背,正正好是左后心的位置。
“啾!!!”
一道灰白色的细闪电自半空飞掠而下,着地的时候笨拙到往前趔趄了好几步,不得不用鸟喙强行刹车才停下往旁边滚的冲劲,然后再一次扑棱着翅膀朝隋子明飞去。
隋子明刚才就听到了沈啾啾的那声鸣叫,特意抽空转头看了眼沈啾啾,这会儿也没错过跌跌撞撞朝着他飞过来的沈啾啾。
他抬脚踢开身前的杀手,长枪横扫将挡着沈啾啾方向的杀手戳开,正要伸手接过沈啾啾,就见沈啾啾气势汹汹地落下,鸟爪踩过杀手脸颊的时候还毫不留情地抓出了几道血痕。
“哟呵,小鸟也学会打人了!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沈啾啾顾不上别的,展翅冲向隋子明,在这人肩膀上落定,而后一翅膀拍向隋子明的脑壳:“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贫嘴个屁啊!
你中箭了知道不!!
那箭上有剧毒知道不!!!
你丫的小命不保知道不!!!
“唉唉唉,别急别急,我没事。”
隋子明喘息着挡过劈砍而来的长刀,没有握丨枪的那只手背过去,当着沈啾啾的面把那支箭从身上抽了出来。
“真没事!你看!”
“我穿着锁子甲呢,刚才箭头估摸着是卡住了。”
隋子明迅速解释完,将沈啾啾往安全的方向用力一丢:“会飞了就好,你先到一边玩啊!”
沈啾啾还没来得及细看,整只小鸟就被抛了出去,视野瞬间升高,天旋地转。
小鸟奋力拍打翅膀,有些笨拙且陌生地在半空中维持平衡,而后有些新奇地左右晃了晃。
唉?
唉!!!
他会飞了!!
学会小鸟技能的沈啾啾兴奋地上下窜飞,气得隋子明大喊:“你跑远点!!等下被我打到你可别哭!”
知道了知道了。
沈啾啾扑腾着翅膀往远离隋子明的方向飞了飞。
年纪轻轻,啰里吧嗦的。
不论是什么物种,刚学会飞的时候都是兴奋的,沈啾啾在林子里窜来窜去,冷不丁撞上一只同样冲过来的麻雀团子。
“啾啾啾唧!”
【射箭的人在那里!】
“啾?!”
沈啾啾立刻警觉,脑筋一转,对着隋子明的方向叫了几声。
阿飒闻声俯冲而来,顺着沈啾啾和麻雀团子指的方向,寒芒四射的鸟喙直直攻击而去!
“啊!!”
凄厉的惨叫声自林间传来,夹杂着阿飒愤怒的嘶鸣。
沈啾啾对自己的攻击力有数,并没有跟上去掺和打架的事,而是收拢翅膀,在正在缠斗的人类脚下……
当一只钻来钻去的走地鸡。
路过这个叨一口。
路过哪个揣一脚。
甚至拽了尸体上的腰带,缠在两棵树中间,看见人来了就叫着麻雀团子们用力一个俯冲按下去,瞬间绷紧的腰带运气好能摔懵好几个。
原本根本不足为惧的骚扰,在此时的打斗中却是致命的闪神,因为下一刻,他们眼前袭来的便是红缨长枪的寒芒。
“啾!”
爽!
沈啾啾得意洋洋地蹦跶,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有人似乎在草丛里寻找什么。
小鸟立刻就想到了原文中隋子明是先中了毒箭,再力竭而亡的。
甚至后来裴度想要彻查的时候,因为找不到隋子明的尸体和毒箭痕迹,线索尽断。
所以……
毒箭呢?
一共两支,一支在最开始时被隋子明挡掉了,另一支倒是射中了,但被锁子甲挡住,然后被隋子明随手不知道丢哪了。
沈啾啾意识到这人八成是在找毒箭,立刻开始在战场搜寻,同时还啾啾啾叫着发动了小麻雀们跟着找。
就算隋子明没有中箭,但原文里吴王那派的人连隋子明的尸体都没敢给裴度,绝对是有大猫腻在!
隋子明的尸体上能有什么特殊的?无非是中的毒。
杀手要找东西需要避开刀光剑影和隋子明的注意,但一群还没拳头大的小鸟,在草丛树荫的遮挡下却是意外的灵活,且视野宽广。
很快,小鸟军团先一步找到了那支曾经卡在隋子明锁子甲上的毒箭。
沈啾啾避开有毒的箭头,张开鸟喙想要去叼箭身,结果翅膀绷紧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没办法撼动静静躺在草丛里的长箭。
沈啾啾:“……”
小鸟和人类最大的区别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沈啾啾本来想叫来小鸟团子们帮忙,但转眼就看到那个黑衣人似乎已经发现了这边,正在朝着他靠近。
千钧一发间,沈啾啾反而异常冷静下来。
灰白色的小鸟蹲在草丛间,松开咬着箭身的鸟喙,眼神闪过思忖斟酌之色。
除非他有本事完全彻底藏起这支毒箭,否则按照这批人做事滴水不漏,并且男主还开挂的情况,恐怕很有可能毒箭被抢走,就连他和帮忙的麻雀们都会身首异处。
鸟爪在地上摩擦了一下,沈啾啾计上心来。
沈啾啾低低叫了几声,身边的麻雀们顿时一哄而散。
灰白色的长尾巴小鸟则走到不远处,飞起来用圆滚滚的身体将旁边的阔叶草茎压塌下来,鸟喙张开薅了两三片宽大厚实的树叶撸下来叼在嘴里,一路小跑回到毒箭的旁边。
沈啾啾叼着树叶盖在寒芒锐利的箭头上,抬起鸟爪灵巧折叠树叶又垫了几层,然后按着树叶使劲摩擦箭头。
刚才接到任务的麻雀团子们纷纷飞回来,将叼着的树叶和草茎放在沈啾啾身边。
沈啾啾用爪子掀开树叶,确定上面的确沾染了些许幽蓝色的痕迹,这才小心翼翼避开树叶曾经摩擦箭头的那部分折住,用麻雀们叼来的树叶子反复包了好几层,用草茎捆绑结实。
然后在一群小麻雀们状似受惊地齐刷刷起飞的遮挡中,沈啾啾叼着绿色的树叶包,将东西藏进了高高的树杈上。
小半个时辰后。
像是蟑螂一样一批又一批冒出来的截杀者终于消停下来。
隋子明靠坐在树下,原本戴在脸上的面具早已丢失,发冠也被打散,唯有手中仍旧紧握长枪。
几场厮杀下来,他身上的伤口早已分不清是新添的还是旧伤裂开的,血痂混着尘土结成硬壳,粘住了内衬的布料,稍一动弹就牵扯着皮肉疼。
再厉害的将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别提是几百手。
隋子明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蹭到颧骨上的一道伤口,疼得倒抽了口冷气。
一直忍着努力不给隋子明添乱的沈啾啾忍不住落下来,在隋子明身边飞了一圈,最终拍打着翅膀轻轻落在隋子明身侧的阿飒脑袋上。
阿飒身上的羽毛湿了一大片,看上去很是狼狈,分不清是它受的伤还是来自敌人的血。
沈啾啾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隋子明那么厉害,那么威猛,心思向来缜密的裴度也完全放心他行动,可在原文里,隋子明却还是无声无息死在了这片森林里。
在这小半个时辰里,截杀者就像是蟑螂一样一批又一批地涌出,不顾自己的死活,一副不论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将隋子明留下的狠辣决绝。
但其实沈啾啾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吴王一派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杀死隋子明——之前也没听过他们对隋子明,或是隋家有这么大的杀意。
沈啾啾站在阿飒的脑袋上,用翅膀拍打隋子明,不让他睡:“啾,啾啾。”
声音是难得的柔软殷切。
隋子明的手按在腰间,可完全脱力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只能任由血一点点渗出。
“啾啾啊……”
他喘了口气,胸口的伤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却勾着,露出一抹平常最常见的欠揍笑容。
隋子明缓缓抬眼,看向身前不曾倒下的红缨长枪。
“我刚才厉不厉害?”
沈啾啾顿时一个小鸟立正,昂首挺胸,十分响亮地“啾”了两声,带着十二万分的肯定。
隋子明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又咳了两声。
“厉害就对了……我隋家子弟,不论男女,皆擅使红缨长枪,我们或许不是同一个长辈所教,却一招一式都带着先人的影子。”
“大将军隋清是我老爹,死在收复失地的战场上。”
“我大姐隋英战死边关,二哥隋宁死守空城,三哥隋律一队刺进匈奴王城……他们都是死在马背上,死在我隋家的将旗下。”
“啾啾,从前的大周不是这样的。”
“从前啊,皇宫屋脊上的瑞兽能瞧见百姓耕种的千里沃土,紫宸殿里的烛火能照亮万国来朝的贡使。”
“那个时候,城中的百姓安居乐业,军营里的兵个个神采奕奕,据说护城河的水都带着米粮的香气。”
隋子明说着说着又笑了。
“虽然我也没见过,哈哈。”
沈啾啾不知道从前的大周朝是什么样子,沈溪年也不知道。
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只看到了现在这个没骨气的,腐烂到了骨子里,只剩下文臣武将最后脊梁硬撑着的王朝。
一艘注定要被龙傲天男主推翻,重建盛朝的朽船。
属于现代的思想让他理所当然觉得,王朝的更迭是必然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什么好纠结的,抓着过去不放是一种执迷不悟。
但……
“我小时候想着,我要比阿姐兄长们都要强,强到能接过老头子的将旗。”
“后来啊,他们都没了,隋家的将旗卷在祠堂里,闻着全是香灰味儿。”
“我做梦都在想,有朝一日,我要扛着那柄旗,重新站在边关,站在战场,站在风沙里。”
沈啾啾没有发出声音。
因为不论隋子明能不能扛过眼前的这一关,他都很有可能终其一生无法离开京城。
他是隋家最后的血脉,是当年那个振臂一呼就敢无召进京、千里勤王的隋家后代。
镇守边关的参狼军,从前一度被称为隋家军。
所以,不论最终的赢家是皇帝还是吴王,都只会把隋子明这只鹰拴上脚环,困死在京城,不会让他有一丝一毫能够接触军权的机会。
沈啾啾明白的事,隋子明更明白。
从小就明白。
树林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手持兵刃的截杀者再一次于暗处显露獠牙。
隋子明低低嗤笑:“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野望……结果没想到,最后阴沟里翻船都没翻远点。”
“好歹,出个京城啊……啧。”
停顿了一会儿,隋子明撑着站起来,长枪始终笔直。
“啾啾,我知道你聪明,这次听我的,走吧。”
沈啾啾扑腾了一下翅膀,却没有挪动地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隋子明看着窝在海东青脑袋上一动不动的小鸟团子,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听话一点,来的可不是援军啊。”
沈啾啾还是没动。
他当然知道来的不是援军,阳光反射在刀身上的雪亮都晃到小鸟的眼睛了。
沈啾啾只是不相信,他努力了那么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做人的时候,想要救母亲谢惊棠,最终却是如今的生死不明。
当了鸟,想要救隋子明,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却好像还是在朝着既定剧情走。
这让他怎么甘心。
沈啾啾看着隋子明握着长枪的背影,终于对隋子明这个人有了最最具象化的认知。
裴度的表弟,刚刚弱冠的天才武将,嬉皮笑脸没个正型的隋家少爷——
这些的确是隋子明。
但又不完全是隋子明。
真正的隋子明,是死也不会弯下腰的武将。
原文里那个死在毒箭暗算之下,永远留在京郊山野,只在文字间留下寥寥几笔的隋子明,该是多么的不甘愤懑?
就在这时,沈啾啾听到了突兀传来的马蹄声,紧接着,是越来越近的兵器碰撞声。
截杀者的眼中明显露出犹豫,动作微顿。
沈啾啾和隋子明齐齐一愣。
属于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陡然拔高,一只,两只,三只,树林里像是雨后蘑菇一样冒出许许多多的麻雀脑袋,齐刷刷冲着鸟鸣声传来的地方大声回应。
沈啾啾无比兴奋地展开双翅:“啾——!!!”
刚才还在同围攻的截杀者们对峙的隋子明突然笑出声,手指一松,整个人倒下来,仰躺在被血浸湿的土地上。
沈啾啾还以为隋子明要噶了,连忙扑过去扒在了他的鼻子上,用翅膀去探这人的呼吸。
隋子明张嘴吹了一口沈啾啾的翅膀毛。
沈啾啾本来想还手,但又看这人浑身是伤怪可怜的,便转过身踩着隋子明的鼻梁往上走,在隋子明脑门上站定,帮他放哨,注意身边会不会有伺机扑上来暗算的人。
隋子明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失血过多的虚弱,但那股子笑意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啾啾啊,看清楚了。”
“这会儿马背上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裴度。”
“你那小鸟眼光和演技一样,以后别被欺负了还傻不愣登的没反应过来。”
沈啾啾低头轻轻叨隋子明的额头,第一时间捍卫自家恩公的光辉形象。
闭嘴吧,小倒霉蛋。
你这次真的是鬼门关上走一圈了。
费了小鸟老大劲了!
能不能上战场暂且不论,以后给啾啾好好活着知道不!
“你往左边点,那边痒痒……唉对对,挠挠。”隋子明毫不客气地指使沈啾啾。
沈啾啾忍着想抓花这家伙脑门的冲动,嘴硬心软地给隋子明挠鬓角。
忽然一道劲风袭来,沈啾啾本能低头,把脑袋塞进了翅膀里,瞪大眼睛看向身后将偷袭者双腿瞬间斩断的长刀。
卧槽——卧槽?!
什么玩意儿?!
沈啾啾是站在躺在地上的隋子明脑门上的,那把长刀几乎是擦着沈啾啾的头毛过去的,像是切豆腐一样斩断了那人的小腿,足以见得那刀飞得有多低、多准,踢刀的人力道又有多狠。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原本挂在马侧的人影翻回马背,用力勒住缰绳。
马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前蹄在地面上刨出深深的印记。
一抹属于文官朝服的绯红色自马背翻身而下,一条条暗卫化作黑影,自他身后迅速包围林子。
来人越走越近,压在肩头笼着那身染血朝服的黑色披风在身后翻滚出气势惊人的浪。
绯红之上,那只振翅欲飞的白鹤直直闯进沈啾啾的视野。
裴度的视线触及倒在血泊中的隋子明,沉着脸,原本就紧绷的下颌线条骤然绷得更紧。
沈啾啾仰着脑袋看向裴度,那双平日里温润含笑的眸子,此刻却像是出鞘的利剑,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怒意与杀意。
见一击不中,截杀者意图撤退,却被身后包抄过来的暗卫击中要害,瞬间失去知觉。
裴度快步走近,手指骨节还泛着白。
他先是蹲下检查了一下隋子明的伤势,见隋子明躺在那试图戳自己脑门上的沈啾啾,缓缓露出一抹温文尔雅的微笑,朝着隋子明受伤较轻的肩膀捏下去。
隋子明:“嗷——表哥痛痛痛!”
“隋子明,我有没有提前告诉你,让你多带人?”
裴度咬着后槽牙,话语几乎是挤出来的。
“你没有脑子就算了,出门的时候就不能带个有脑子的?”
“我家就我一个……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表哥当心朝服袖子,弄脏了不好洗痛痛痛!嗷——!”
本来想朝着恩公展示小鸟飞翔的沈啾啾一缩脑袋,瞳孔地震。
谁能来告诉小鸟,眼前这个笑容温和说话却毒舌直接到不留情面的人是谁?
真的,是小鸟那天下第一好的裴恩公……吗?
沈啾啾本来就站在隋子明的脑门上,隋子明一动,他的小鸟爪一划,整只小鸟便往下滚去。
被一只熟悉的温热手掌接了个正着。
沈啾啾从翅膀下面偷看近在咫尺的裴度。
裴度站起身,将沈啾啾放在肩膀上站定,仿佛又回到了平常温文尔雅的平和文臣模样:“害怕吗?”
沈啾啾:“……啾啾。”
当然不怕了。
都这会儿了有啥可怕的。
真要害怕,也是刚才的恩公更可怕。
沈啾啾相信,在这一点上,隋子明会绝对赞同小鸟的说法。
隋子明被裴度带来的人小心抬上了马车,先一步往府里赶,而被摸出翅膀折了半边的海东青阿飒也被塞进了马车里。
裴度显然是被小麻雀在皇宫里临时截住的,匆忙赶来甚至没换掉身上的朝服,只是罩了件披风遮挡一二。
暗卫半跪在裴度身前禀报:“主子,领头的跑了。”
裴度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声音并不意外:“尸体和痕迹全部带走,血迹处理干净。”
“是。”
沈啾啾歪头。
怎么不管是龙傲天男主还是裴度,都有犁地皮带走的习惯?
还有……
沈啾啾盯着那个浑身上下裹得乌漆嘛黑的暗卫看了又看,总觉得这人莫名有些熟悉。
见人越走越远,沈啾啾想着靠近过去看清楚,才刚飞出去一小段距离,就被裴度双手拢着捞了回去。
“会飞了?”裴度的面上流露出几分意外。
沈啾啾当即将那个暗卫暂时抛到脑后,当着裴度的面展翅起飞,空中翻滚,轻盈起落,美滋滋地小鸟开屏。
裴度先是语气十分真诚地夸奖了小鸟团子的优美姿态,然后轻轻捏着落回手心的小鸟,将沈啾啾转了个身,面朝另一个方向。
“啾啾,你是不是许诺了这些小鸟东西?”
嗯?
沈啾啾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裴度的意思,但当他放眼看去时,就见林子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麻雀们并没有离开,反而一排又一排,一簇又一簇地站在树枝上,齐刷刷看过来的架势颇有几分压迫感。
见长尾巴小鸟看过来,为首的麻雀团子扑棱翅膀飞过来,不过没敢落在裴度手里,而是就近找了个树枝。
“啾唧啾啾~”
【说好的找人来你就养我们哦~】
被万众瞩目的沈啾啾:“……啾?”
小鸟团子的翅膀颤颤巍巍地指向根本数不清数量的麻雀团子。
【……这些都是,你家的?】
麻雀笃定点头,翅膀一挥。
林子里的麻雀团子们瞬间开始叽叽喳喳叫声一片。
叫的地上正在收拾的暗卫们动作都加快了几分。
沈啾啾之前是藏了几个荷包以为自己小有资产,结果现在直接破产不说,破产了可能都养不起。
他自己都是碰瓷在恩公家里,蹭吃蹭喝的啊!
怎么有脸告诉恩公,你养的小鸟想要再养几千只麻雀?
即将背负庞大麻雀之家的负债小鸟眼前一黑,两脚朝天,翅膀交叠在身前,姿态十分安详地躺平在了裴度手心。
算鸟。
要是实在活不下去,就这样睡到天荒地老也不是不行。
“啾唧啾啾啾唧!啾啾唧!啾啾唧!”小麻雀显然知道自己的家族庞大,依依不饶地追着小鸟债主试图讨个说法。
躺在裴度手心的沈啾啾无比清晰的感觉到了裴度手掌的微颤。
负债小鸟睁开眼,小眼神十分哀怨地看向裴度。
恩公刚才是笑了,对吧?
裴度是真的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会没忍住笑。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沈啾啾挡在肚皮上的翅膀尖尖,温声道:“咱们都是来救人的,这种小鸟人情当然是要被救的那个来还,不是吗?”
沈啾啾一点就透,无师自通了债务转让,立刻满血复活,腰杆邦邦硬地站在裴度手心,对面前齐刷刷看过来的麻雀们展翅一挥:“啾啾啾啾啾啾!”
【我当然说话算数!】
【还记得刚才那个特别香的人么!】
【以后那就是大家的债主啦!】
【等他醒了我就告诉他准备小鸟口粮】
【在场每一只鸟都有吃的,吃一辈子!】
啾卖隋粮不心疼!
暗卫们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林子里就只剩下一股还不曾完全散去的血腥气。
“主子,隋少爷的身上有箭划破的痕迹,但我们没能找到箭矢,应当是被带走了。”
刚才就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事儿的沈啾啾被暗卫这么已提醒,突然想起正事儿。
小鸟拍拍裴度的手指,示意他在原地不要走动。
然后转身展翅飞向高处。
和之前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样子不同,扑扇翅膀的沈啾啾从后面远远看去,也和其他小鸟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毛茸茸的白团子在空中上下翻滚,翅膀扇得几乎成了模糊的虚影,总是收拢在一起的长尾巴也时不时展开成扇形,小扇子一样的扑棱。
模样灵巧可爱极了。
沈啾啾叼着一个树叶小包十分神气地飞回来,将证据放在裴度手心,鸟爪踩在上面,得意洋洋地“啾啾啾”。
裴度这次是真的没猜出来沈啾啾的意思,但还是将沈啾啾特意叼给他的东西慎重收起。
麻雀军团们只剩下零星的几只跟在沈啾啾身边,大概是想着认门认人。
原本沈啾啾是在裴度肩膀上的,但裴度翻身上马之后,想到什么,又将沈啾啾拿下来裹进了衣襟里,用披风罩好。
来时被吹成了傻鸟,去时却能窝在恩公暖烘烘的怀里,沈啾啾的脸颊贴着裴度的衣裳,满足地发出一声小鸟喟叹。
看来他这辈子都当不了猛禽大将军,只能勉勉强强当一只读书策论鸟了。
隔着几层衣服布料,马匹的哒哒声听上去也变得遥远起来。
提心吊胆又忙碌一整天的沈啾啾眼皮直往下掉。
临睡前,小鸟团子忽然想到那把被人踢过来的长刀。
那把刀……会是裴度踢来的吗?
可是那样的力道和准头,绝对是练过武甚至是特别厉害的人才能做到吧?
恩公……会武?
而且,就算恩公会武,为什么要费劲踢那把长刀?
沈啾啾分明看到裴度来时骑的那匹马,侧面是挂着弓箭的。
直接拉弓射箭过来不是更快更方便?
***
沈啾啾一觉醒来,不仅已经回到府里,甚至还躺在裴度的枕头上,身上盖着一方带着药香味的手帕。
小鸟抻平翅膀大大伸了个懒腰,然后用翅膀按着身上的手帕挡住肚皮,两只小鸟爪子从两边伸出去,用力活动了一下脚趾。
然后沈啾啾维持着鸟爪大张的姿势,平躺在裴度的枕头上,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
房间传来细微的响动声,沈啾啾扭头,从床帐缝隙往外看,是平日里总跟着鸟的小厮进来给桌上放了点心果子,应该是给随时会醒的沈啾啾备着的。
今天跋山涉水辛劳过度的沈啾啾有点犯懒,想着再躺会儿就起来,眼神无意间扫过小厮往外走的背影。
“啾!!”
清脆的鸟叫声拉住了小厮往外退的步子。
小厮看向内间。
床帐的缝隙处缓缓探出一颗小鸟脑袋,小鸟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也不知怎的,小厮莫名被沈啾啾看的额角沁出汗水。
长尾巴的小鸟无比威严地坐在床榻边,一只翅膀掀开床帐,一只翅膀朝着小厮的方向勾了勾。
“啾啾,啾啾啾。”
【过来,走近点。】
开始满头大汗,总觉得这画面哪里都不对的小厮:“……”
裴度一只脚才踏进房门,就看到沈啾啾这幅样子,眼皮微跳。
他轻咳一声,挥手示意小厮退下。
如蒙大赦的小厮以最快速度退出了房间,甚至还不忘从外面关上了门。
裴度走到床边,伸手将床帐勾起,浅笑着问严肃这一张小鸟脸的沈啾啾:“发现了?”
沈啾啾沉稳点头,动作颇有几分裴度的风采。
小鸟的确是发现了。
发现了一个放在其他小说里,恐怕分分钟就会被要么封口要么灭口的大秘密。
什么样的权臣,府里会养那种来无影去无踪,平日里还能伪装成小厮端茶倒水毫无违和感的暗卫啊?!
小鸟原本耷拉在床边的两只小鸟爪一点、一点合拢,对在一起,颇有些局促地搓了搓。
已知恩公是原书的大反派,主角是最后会被三请三让登基开创新王朝的龙傲天,那……问题来了。
小鸟的恩公,出身名门,当朝首辅,清流之首,游走三方势力,大权在握的裴大人,拿的究竟是忠臣人设——
还是谋反剧本?
……等会儿。
沈啾啾翅膀一缩,后知后觉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最后,缓缓抬起头,对上了裴度的视线。
第25章
裴度换下了之前染血的绯红朝服,此时宝蓝色的常服看上去很是内敛温润,又带着文人权臣身上特有的沉静从容。
那双眼睛却不是。
沈啾啾见过裴度这样的眼神。
在裴度看到隋子明重伤在血泊里的时候。
虽然在确认隋子明没有生命危险后,裴度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就连之后和沈啾啾的对话也没有任何异常。
莞尔轻笑,贴心教导,甚至是将小鸟放在衣襟里挡风,一举一动都是绝对符合沈啾啾心中天下第一好恩公的模样。
但沈啾啾没有忘记那一瞬间看到裴度时的战栗心惊。
不是夸张,当时沈啾啾觉得自己身上的全部绒毛都炸起来了。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裴度温笑着将床帐慢条斯理勾起,让没有遮挡的沈啾啾完全露出来,而后在沈啾啾的紧张注视下,侧身坐在了床榻边。
沈啾啾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裴度的手指轻轻抚过小鸟团子的脊背:“害怕吗?”
这个时候的沈啾啾才明白过来,白天在树林的时候,裴度突如其来的那句“害怕吗”,问的根本不是怕不怕血腥弥漫的现场,而是怕不怕他。
“……啾啾啾,啾。”
是有那么,一点点怕。
沈啾啾挪动小鸟屁股,往枕头的方向缩了缩,翅膀扒拉到刚才盖在自己身上的手帕,本能用鸟爪拽过来,盖在自己的脑袋上。
“啾。”
好了,现在不是很害怕了。
沈啾啾缓了一会儿,鸟爪拽着手帕往后面稍稍拉了一点,露出那双小黑豆眼。
“啾啾啾。”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裴度靠在床尾,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小鸟团子的一系列动作,搭在膝上的手指轻点,突然轻笑出声:“溪年,我并不是真的听得懂你的啾啾啾。”
放在平日,放在外面,裴度绝对不会把小鸟团子的啾啾叫声学的这么……惟妙惟肖。
沈啾啾眨眨眼:“啾?”
真不会?
可是之前他们两个交流的时候都很顺畅啊。
裴度没开口,微垂的眼睫遮住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比起书房端坐时的认真雅静,此时的裴度周身萦绕着一股沉静如山岳的气场,生生带出几分慵懒贵气的威仪。
他看向盖着他手帕的小鸟团子,原本轻点腿面的手指停下,顿了一阵,修长的手指翻转,手心朝上。
沈啾啾嗖地一下蹿进裴度的手心,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被小鸟团子抛弃在原地的手帕飘飘荡荡着落在枕边。
仗着裴度听不懂,沈啾啾对着裴度就是一顿啾。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虽然隋子明那家伙说了好几次,我多少有了那么一点点心理准备。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但突然冷不丁来这么一出也是很吓鸟的好不好!
沈啾啾重重踩向裴度的手心,啾啾叫着在裴度手心印了一个小树杈爪印。
“啾啾啾啾啾……啾啾!”
你都说了,你的学生得是完全站在你这边的人,那你的鸟难道不是吗!
人是鸟自己碰瓷的,就算是反派小鸟也认了!
但就算是反派,这么吓唬小鸟也是不对的!
这样的阵仗,小鸟都以为你要把小鸟先煮后烤,拔毛红烧了!
沈啾啾仰着脖子十分爷们儿地站在裴度手心,鸟喙张张合合,啾声就没停过。
——但其实没敢正眼看裴度。
小鸟团子的啾声此起彼伏,带着十分饱满的情绪,就是啾音太过密集,充其量只是让语言不通的人类灌了个耳音。
裴度任由沈啾啾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一副认真倾听的态度,神情似笑非笑。
沈啾啾一边叽里咕噜地啾,一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偷看裴度的表情变化。
见裴度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小鸟的啾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小。
沈啾啾见根本糊弄不过去,小鸟翅膀拢到脸颊两边,可怜巴巴地抬头,小黑豆眼看起来湿漉漉的。
“……嘤啾。”
啾啾是你的小鸟呀。
裴度的眸光微动,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却又很快被藏起。
沈啾啾到底鸟小,视野有限。
没能清晰看到裴度细微的眼神变化,但却能感觉到面前人的气势柔和了不少。
沈啾啾见有戏,连忙翅膀一拍,蹿飞到裴度肩膀上,毛茸茸的身体完全贴上裴度的脖颈,微凉的鸟喙轻轻摩挲裴度的皮肤。
“啾~”
小鸟是你这边的~
沉迷撒娇卖乖的沈啾啾感觉自己贴着的人往旁边侧了下头,连忙追过去,继续蹭。
裴度终究没能忍住,闷笑出声。
沈啾啾:“?”
揪着恩公衣领,试图把自己挂在对方身上的小鸟狐疑仰头,努力想要看清裴度此时的表情。
裴度抬手将小鸟团子盖在手心,竟是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
好像有点不太对。
被拢在手心眼前一片漆黑的沈啾啾陷入沉思。
……这熟悉的感觉……
想到之前那个五十变一百的算盘债务,再度被诓的沈啾啾瞪大眼睛,恍然大悟。
“啾啾啾啾!!!!”
愤怒的小鸟在裴度手心拳打脚踢,脑袋顶住裴度的虎口,脚爪抵在裴度肩头借力,咬着鸟喙憋出一股牛劲儿想要往外钻。
压在小鸟头顶的大山突然离开,卯足了劲儿的沈啾啾一个茫然起飞,在半空打了个滚,肚皮朝上落进了裴度怀里。
眼神呆愣。
裴度抬手拨开额前的乱发,那双之前还深邃如寒潭的眼此刻弯成了新月,眼尾甚至泛出些许淡淡的红。
“啾——嗝!”
沈啾啾从裴度身上滚起来,张开翅膀气急败坏扑腾的样子就像是鸡窝里的小黄鸡。
气得都开始打嗝了。
裴度愣了下,连忙把小鸟团子重新拢回手心,动作轻柔地帮沈啾啾顺气。
沈啾啾的身体趴在裴度手心,脑袋卡在裴度虎口间朝外耷拉着,鸟爪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嘴上哼哼啾啾的。
“抱歉,是我不好,不该逗弄啾啾。”裴度在哄小鸟这件事上已经十分游刃有余。
沈啾啾气愤:“啾!”
裴度淡定:“嗯,我很坏。”
沈啾啾看他。
裴度挑眉:“子明难道没有和你说吗?”
沈啾啾:“……”
啊啊啊啊!!!
所以为什么他之前都已经被这人欺负了好几次,但每一次都还是会中招啊!
炸毛胖了一圈的小鸟拢着翅膀,原本就存在感微弱的脖子更是直接胖没了。
裴度笑着伸过手指,轻轻捏住了小胖鸟的翅膀尖尖。
沈啾啾把翅膀唰得一下收回来:“啾!”
干嘛!
裴度锲而不舍地又捏住小鸟翅膀。
小鸟没好气地继续甩开。
裴度不知道从哪摸出一颗饱满红润的大枣,捏在手里轻轻碰了下小鸟团子的翅膀。
沈啾啾:“……”
好红的枣。
重生之后小鸟还没吃过枣。
沈啾啾扭头看了眼身边的大红枣,鸟喙动了动,别别扭扭着转过身,张开翅膀,用鸟爪把裴度递过来的大枣抱在怀里。
好吧,小鸟接受你诚心诚意的道歉。
小鸟团子的鸟喙很小,但尖利程度不容小觑,没一会儿的功夫,那颗饱满红润的大枣就被叨出了一个小豁口。
沈啾啾吃东西斯斯文文的,特别讲究。
吃香蕉要剥皮,吃橘子要吐核,吃大枣的时候先叨出一个口子,然后沿着那个口一圈一圈往外吃,看着莫名有种家教特别好的乖巧感。
裴度稳稳托着手心里的小鸟团子,蓦地开口,声音虽轻,语气却十分郑重认真。
“溪年,谢谢。”
沈啾啾吃枣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裴度,然后张开翅膀啪地一下拍在裴度的手上,很是得意地“啾啾”两声。
谢什么。
小鸟之前说过的。
放心,有啾啾在呢。
啾啾超厉害。
裴度轻揉沈啾啾的脊背,含笑的眉眼透出几分温煦:“方才我加急批完了你的策论,不若今晚我们——”
没等裴度这句话说完,沈啾啾的鸟喙已经重重磕进枣核里卡住,翅膀一张,叼着枣就往窗户的方向飞,头都没回一下。
小鸟今天累死累活才救了走地人,差点欠下麻雀巨贷就算了,刚才还被欺负,临了到晚上了,居然还要上策论批改课!
你就是这么谢谢小鸟的吗!
这个恩公不能要了,小鸟还是离家出走吧。
鸟喙上插着一颗大枣,沈啾啾有点看不清前面的路,但不妨碍聪明的小鸟歪七扭八地成功降落到窗前,用鸟爪握住插销用力提起,破窗而出。
裴度就这么目送戳着一颗红枣的鸟球消失在窗外,失笑摇头。
起身走向门边,裴度伸手打开门,看到方才退出去的小厮候在门口,便道:“去回金先生,以后内院不需要准备安神香了。”
“是。”
裴度抬眸看向院中被沈啾啾嚯嚯过的池塘造景,夕阳在荷叶表面散落金色的光斑,映照出一池金水。
他想要再相信一次。
既然已经有了一只聪明能干的沈啾啾。
他便不再需要安神香了。
……
沈啾啾从裴度房里逃出来,闷头飞了一阵落下来,准备找个地方把枣从嘴上拔下来继续享用。
结果刚抬起鸟爪抵在枣上要用力,就听到一声没憋住的熟悉坏笑。
“哎呀,这是哪来的糖葫芦?”
沈啾啾想啾却张不开嘴,在地上用力蹦跶着想往窗户的方向飞。
小鸟今天一定要让这个讨厌的走地人知道,枣儿为什么那么红!!
恰好路过的忠伯看到这一幕,连忙走过来托起小鸟团子,将戳在沈啾啾嘴上的红枣小心拿下来,心疼道:“隋少爷!您怎么能这么欺负啾啾?看来您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明日的鸡腿还是留给啾啾吃吧。”
隋子明的伤不算严重,毕竟一没中毒,二没伤到要害,就是被划了不少伤口,所以这会儿上半身被绷带缠了个七七八八,整个人只能趴在床上无聊看风景。
也是太闷得慌了,看见送上门的沈啾啾开口就是调笑。
因为一时嘴贱痛失鸡腿的隋子明:“不是,我没——”
忠伯没理会恨不得升堂大喊冤枉的隋子明,慈祥地揉揉沈啾啾的鸟喙,温声问:“疼不疼呀?不舒服的话,这两天忠伯给啾啾做肉糊糊吃,好不好?”
“啾啾!”
沈啾啾小鸟依人地贴向忠伯的手。
贴得近了,就闻到忠伯手上残留的血腥气。
“啾啾啾啾啾?”
沈啾啾急得连声叫,但在场的不论是忠伯还是隋子明都没有裴度那样智多近妖的翻译能力。
“他问您是不是受伤了。”真正欺负过小鸟的罪魁祸首悠悠从廊下行来。
忠伯一听,更是稀罕沈啾啾:“哎呀,咱们啾啾真聪明!”
“忠伯没事,就是头疼这染了血的朝服啊,该怎么收拾才能让大人过几天上朝能穿?”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说给裴度听的。
官员的朝服当然不是只有一套,但朝服是官员品级与身份的象征,数量都是一定的,若是贸然损毁被参一本,可是大不敬的罪名。
“一件衣服,烧了便是。”
裴度从忠伯手中接过气呼呼的小鸟,抬步走进隋子明的房间。
沈啾啾显然还没消气,鸟爪踢了一脚裴度的手指,叼着红枣在房间里找了个地方落脚,埋头啃啃啃。
隋子明看到这,哪里不知道自己无辜消失的鸡腿是替谁背了黑锅,当即长长叹气:“我就知道,背黑锅是我的宿命……我可怜的鸡腿……我那本应该是让我能好好恢复的鸡腿……”
裴度对隋子明的叫屈充耳不闻,从袖中取出一个绿色的树叶小包,而后问隋子明:“锁子甲在哪?”
捕捉到关键词,沈啾啾也从枣里抬起头,看向隋子明。
……是啊。
如果按照原剧情来说,本该中箭隋子明不应该像是早有准备似地,特意穿了锁子甲这种战场上才会用的防具。
所以,他身上锁子甲哪来的?
第26章
“啾啾?”
沈啾啾是一只有问题直接问的小鸟。
隋子明不通鸟语,看向裴度。
沈啾啾一只爪子按在枣上,也看向裴度。
裴度思考了一瞬,对沈啾啾道:“比划一下,我也猜不到。”
沈啾啾没动,窝在高处盯裴度。
小鸟刚刚才被绝顶聪明的裴大人欺负过,至少三天内,小鸟将永远质疑裴度嘴里的任何一个字。
裴度的唇瓣溢出一声略带遗憾的轻叹,对隋子明翻译:“啾啾问你,锁子甲哪来的。”
隋子明:“?”
隋子明无语:“这个问题你直接回答不就行了?偏要过一遍我的嘴?”
裴度不置可否地笑笑:“他问的是你,又不是我。”
隋子明皱起脸。
他怎么总觉得这句话有点阴阳怪气那味儿?
沈啾啾才不管这两个谁来回答,小鸟现在就想要解答!
“啾啾啾!”
隋子明于是将刚才裴度的阴阳怪气暂时抛到脑后,开口道:“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
那天隋子明来给裴度送消息,准备离开的时候,被裴度叫住了。
裴度从书房的暗格里取出锁子甲递给隋子明,让隋子明这几天外出的时候穿在身上。
隋子明:“啊?”
他看看裴度,又看看裴度手里的锁子甲,嘴唇张合半天才发出声音。
“不用了吧,表哥,这东西穿着别说影响我打架了,平常和人切磋也用不着——”
隋子明知道这件锁子甲。
当初大周朝的开国皇帝论功行赏,跟着打天下的老臣们都得到了不同的传家赏赐。
裴国公可不是什么文弱文臣,而是提剑上马定战场的儒将,所以裴家的赏赐是一件材质特殊,柔软贴身,却可刀剑不入的锁子甲。
隋家代代相传的那杆红缨枪也是相同的来历。
只可惜,当初的裴家锋芒太盛,有大智慧的裴国公选择急流勇退,后代子孙逐渐从武将转为文臣,这件锁子甲也蒙尘至今。
这么重要的东西,隋子明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
但在对上裴度不容置喙的眼神后,他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如果真的……就是缺这么一件锁子甲呢?
如果他出事,表哥……
隋子明沉默良久,抿着唇,当着裴度的面脱下外袍,将锁子甲穿在了里面。
而恰恰就是因为这件护住隋子明要害的锁子甲,挡住了那发毒箭,就此改变了隋子明早逝的命运。
……
沈啾啾听完隋子明的叙述,视线不由转回到裴度身上。
一人一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小鸟团子忽然就高兴起来。
对沈啾啾而言,这代表的不仅仅是救下了隋子明这个倒霉蛋,还让他第一次有了,身边有人同行,并肩抵抗的支撑感。
小鸟低下脑袋,啾啾啾啾地哼着歌,大大叨了两口大枣。
隋子明没注意到裴度和沈啾啾之间的鸟腻,继续道:“锁子甲应该在衣柜里,我特意塞到下面了。”
裴度起身走到衣柜前,取出隋子明换下的锁子甲,放在桌面上。
沈啾啾也因为好奇展翅滑下来,落在锁子甲旁边,探着脑袋左看右看。
隋子明趴在床上吐槽:“你们就不能往床边挪一挪,让我也参与一下?”
裴度表现得就像是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似的,和沈啾啾头对着头,一起检查这件锁子甲上有没有留下痕迹。
裴度垫着手帕轻轻翻动锁子甲,旁边的沈啾啾用鸟爪比划出一个形状:“啾啾。”
就是这。
当时就在旁边看着的小鸟,比隋子明这个差点中箭的人还清楚箭头曾经卡住的位置。
裴度于是用手帕细细抹过锁子甲的表面与缝隙,但显然,在隋子明没有真正中箭的情况下,锁子甲上残留毒物的可能实在是太小了。
沈啾啾知道裴度在找什么,但他没有第一时间说,而是昂首挺胸在桌面上踢正步,时不时用眼神示意裴度。
如果有什么重要的问题,想要请教小鸟的话,小鸟心情好了,说不定会回答哦~
裴度虽然没有拆开过那个树叶小包,但却不难从沈啾啾之前想起树叶小包的契机和小鸟团子胸有成竹的神态动作里猜出,这个树叶小包有七成可能应该与毒箭有关。
不过他方才刚欺负过沈啾啾,还没能完全哄好,这个时机倒是正好。
于是裴大人稍稍压低声音:“那些截杀者能自尽的都第一时间自尽了,活着的几个都没能问出东西,所以这支毒箭是我们查探破局的关键所在。”
沈啾啾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啾啾!”
是的是的,毒箭可重要了!
裴度又道:“幕后之人很在意这种毒。当时我带人赶到时,领头者毫不犹豫逃走,走时却还不忘一定将毒箭带走,这其中定然还有其他牵连。”
沈啾啾:“啾啾啾~啾啾!”
这种侧面的肯定比当面的夸奖更让小鸟飘飘然。
沈啾啾越发膨胀地鼓起胸膛,被裴度说的恨不得当即高歌一曲,赞颂无比聪明机智的自己。
裴度唇角的笑意越深,正要趁热打铁继续夸奖,却被突然插话的隋子明打断。
“你们俩一个说人话一个说鸟语的,怎么就能聊的这么顺畅……”毫无眼色的隋子明很坚强地把自己挪到桌边,拎起桌上那个树叶小包,试图加入话题,“还有,刚我就想问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裴度的视线淡淡扫过隋子明。
从小被时不时黑一下坑一下的隋子明后脖颈一凉,条件反射地看向自家表哥。
裴度:“还能下床走动,看来伤的确不重。明日回去之后注意修养,五日后写一份自省书送过来。”
还以为能在表哥府上赖上十天半个月的隋子明:“啊?回去就回去,但是自省书什么的就不用了……嗷!”
被沈啾啾的小尖嘴叨了一口的隋子明叫出声,放开了手里已经扒拉开一半的草茎。
沈啾啾两只翅膀张开,气势汹汹地追着隋子明欠兮兮的手连着叨了好几下,直到把隋子明的两只手都撵到桌外面,才没好气地重重“啾”了一声。
扒拉什么扒拉!
于盐屋 你知道这是什么你就扒拉!
手怎么就那么欠呢!
恩公说的对,某些人出门不带脑子,在家更是没有脑子!
“有话好好说别凶啊!还没我拳头大凶起来还挺带劲……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隋子明连忙举起双手。
沈啾啾不想理他,转身走向那个树叶小包,在裴度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用鸟爪握着草茎一点点解开,然后一层又一层剥开树叶,露出最里面折叠方向与外层不同的树叶。
沈啾啾抬着鸟爪,朝着裴度:“啾!”
裴度思考了一瞬,朝着沈啾啾伸出一只手。
沈啾啾扯了最外层的几片叶子,用鸟爪垫着,在裴度手指上用力搓了好几下,然后歪头看向裴度,像是在问裴度懂了没。
“啾啾啾,啾啾啾啾。”
就是这样,然后这样这样。
沈啾啾的表演太过生动,不仅是早有猜测的裴度看懂了,就连隋子明都明白过来。
“可以啊啾啾!你用树叶子采了箭头上的毒?!”隋子明的手突然伸过来,对着沈啾啾的脑袋就是一顿大撸特撸,“不过你干嘛不扯个碎布条擦擦?叶子万一破了呢,总归不方便嘛。”
沈啾啾被撸的满桌子逃窜,最后瞅准机会一头钻进裴度袖子里,转过身,只露出半个小鸟脑袋在外面,顶着裴度的袖子,愤怒地啾啾啾。
你懂什么!!笨蛋!
“毒箭被人收走,幕后之人如此在意这毒物,定然会检查箭头,若是衣物布料摩擦过总会留下痕迹,打草惊蛇。”
裴度从隋子明的魔爪下护住沈啾啾,开口解释。
“溪年此举,不仅是急中生智,还思虑周全,你该和他学一学。”
隋子明因为动作扯到伤口咧嘴嘶了一声,左耳进右耳出地应道:“嗯嗯,知道了,和咱们啾啾学一学~”
裴度看了眼桌上摊开的树叶:“我让人将东西拿去给金先生看看。”
说完眼前的事,裴度又说出才收到不久的消息:“劫走的马车里,只有不到一半数目的银两。”
显然,经过这件事,另一半银两镇国侯府就算是要转移,也不会再用这种方法。
这一次,他们注定要吃下这个哑巴亏。
但吃亏事小,参狼军今年冬日的军饷亏空才是大问题。
隋子明沉下眸光,抿唇:“我知道了,我会传信给军中,让那边做好准备。”
现如今只能说做好最差的打算,再另想他法了。
裴度颔首,话音一转,说了句:“回去之后,好好招待府中贵客,莫要太过悲愤。”
隋子明一脸迷茫:“啊?什么贵客?”
拍着胸脯帮隋子明接下债务,已经让阿飒带着一堆麻雀安家落户隋府的沈啾啾目光游移,圆眼睛里写着不关鸟事的无辜。
那的确是很贵了。
来了就不会走,一代更比一代多。
要养一辈子的那种。
希望隋子明有钱。
嗯……应该,有的吧?
沈啾啾还在想,晚点要不要跟着隋子明回隋府看看热闹,就听裴度来了句:“溪年,方才我是说真的,你的策论我已经看完了,还有之前的那篇学后,的确存在一些问题,我们需要聊一聊。”
“不能辜负了你的天资。”
几次来裴府并没有撞见小鸟写字的隋子明更迷茫了。
学后就算了,他表哥还让啾啾干什么?
写策论?
就沈啾啾那丁点大的小鸟爪子,能写啥策论?
再过一阵子,是不是就要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了?
武将的鹰隼的确是需要战斗训练,指令训练,但隋子明逛遍京城,也没听过哪个读书人家里养鸟是要让鸟读书写字的。
最多就是训练鹦鹉说两句人话罢了。
就算沈啾啾之前是人,可他现在只是一只小鸟啊!
这……对吗?
有天资的沈啾啾从裴度袖子里小碎步跑出来,试图逃避被老师当面点评作业,甚至还有可能会进行一对一补课的魔鬼场面。
他之前是被裴度的一番话打了鸡血,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但是这会儿策论写完了,头脑冷静了,本质根本就不是什么卷王的沈啾啾忽然就反应过来了。
他现在只是一只小鸟啊!
是当朝权臣的身边鸟,掌心啾,不需要科举进入官场就已经在剧情中心了!
恩公还能和他无障碍交流剧情。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卷生卷死的学习?
做一只聪明的咸鱼小鸟不香吗!
结果沈啾啾刚夹着小鸟尾巴跑出去几步,就被裴度捏住圆滚滚的身体,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啾叫。
沈啾啾啾啾唧唧抽泣了两声,蔫蔫巴巴地转过身。
好吧。
真正的小鸟,敢于直面学业加身的鸟生。
呜。
第27章
暮色沉沉,吴王府的议事厅中烛火摇曳,将吴王那张刻满沟壑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老了。
老到不甘心至死都没能坐一坐那把龙椅,老到经营一生,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却依旧迟迟不敢迈出图穷匕见的那一步。
老到……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中却会忍不住生出忌惮与妒忌。
他所积累的、算计的、得到的一切都将留给他优秀的、从未让他失望的儿子。
郑闵微低着头,姿态恭敬地站在下首,月白色的锦袍衬得他越发年轻俊雅。
“此次截银失利,儿臣难辞其咎,还请父王恕罪,给儿臣将功补过的机会。”
吴王的指尖敲击桌案,案上堆叠的密函被震得轻颤。
事实上,他并没有过多在意这次行动的失利。
镇国侯府孝敬上来的银两数目的确不少,但也着实不多,会被吴王另眼相看,无非是因为这份孝敬是镇国侯府从裴度手里使计圈来的。
所以吴王知道,以裴度的行事,不会任由他的人转移走这支车队。
他将这件事交给郑闵去办,本就存了借裴度的手挫一挫郑闵锐气的想法。
吴王不满的是郑闵居然会将事情闹得这么大——闹大了不说,还仍旧失败了。
“第一批死的不过是些拿钱卖命的门客,倒也罢了。”
“一击不中,非但不退,还舍弃车队专攻对方……不过一个时辰,折损上百死士。”
这并不是一个海晏河清的时代,京城之外山贼难民横行,凡权贵富商,皆招揽门客,培养部曲,以备不时之需。
而死士更是花了大价钱培养出的忠诚利刃。
烛光映在吴王眼底,照亮了其中翻滚的狠厉,却掩盖了吴王因此生出的满意。
死士的折损固然可惜,但能敲打一番这个越发张扬的世子,倒也算是有用。
郑闵没有辩解,声音依旧温驯:“是儿臣一时鲁莽,愿领父王责罚。”
“但此事确定是隋子明所为,冯叔的左眼也因他豢养的鹰隼所伤,儿臣定会让隋子明付出代价。”
他刻意放缓语速,在吴王面前扮演一个刚拿到差事就鲁莽上头的毛头小子。
果不其然,吴王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隋子明?你是说,一个能从我吴王府数百死士的围攻下劫走车队的人,隔天便能毫发无伤地站在京郊校场里以一挑十?”
语气却和缓了许多。
“可冯叔与我皆是亲眼——”
吴王冷哼:“冯蛊只是上不得台面的老鼠,难道你还想亲自出面?郑闵,动动你的脑子,你能,但吴王府丢不起那个脸。”
吴王府若是没吃亏倒也罢了,吃了亏还叫嚣,那真的是没了银两又失了脸面。
“况且隋子明的确只是一介莽夫,但他背后站着的是裴度裴扶光,你以为动他是捏死蚂蚁那么容易?”
“行了,此事到此为止。”
郑闵的唇角几不可查地抿了一下,很快却又舒展开来,依旧是那副恭谨的模样:“父王教训的是,是儿臣思虑不周。”
“此次动用死士的损耗,儿臣会设法从他处将功补过。”
“嗯。”吴王淡淡颔首,“那隋子明想来是要为参狼军凑些军饷罢了,倒也是好事,免得军中在这种时候,横生事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世子挺直的脊背:“为父只是没想到,寄予厚望的世子,竟会办出这等蠢事。”
郑闵的肩膀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儿臣愚钝。”
“毒箭如何了?”吴王话锋一转,指尖轻捻胡须。
“已被冯叔收回。”郑闵回话,语气笃定,“儿臣亲自验过,箭簇上的‘牵机’尚在,并无被布料衣物擦拭的痕迹。”
“你知道轻重变好。”吴王的目光扫过郑闵,“‘牵机’之毒牵连甚广,为父知你与那冯蛊的女儿私交颇好,但这世上,不说话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人,你可明白?”
冯蛊几次三番用“牵机”之毒试探吴王,想要因此获利,早已触及吴王的逆鳞。
“……是,儿臣明白。”
“去吧。”
郑闵走出议事厅的刹那,面上的温驯瞬间褪去,眼中只剩下化不开的傲慢与冷戾。
他自幼便是天潢贵胄,父王权势滔天只有他一个嫡子,做任何事都是顺风顺水,万千栽培期望于一身,可偏偏第一次办差,还是这么一件小事,就栽了大跟头。
父王的确只是让他劫走车队,但当郑闵发现还有一队人马和他抱有同样的目的,并且领头的人还是隋家隋子明的那一刻起,郑闵的目的就变了。
若是能在这杀了隋子明,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在隋子明横死和军饷亏空的双重刺激下,参狼军营中必起哗变。
倘若届时他自请出面,临危受命,将粮草送去边关,再说服父王将已然无用的隋家将旗送回边关安抚参狼军将士,名声定然大噪。
如此行事,不论参狼军将领是否怀疑警惕,但为了军中士兵,定会接纳他以督军的身份留在军中。
届时不论是收买人心还是安插眼线,都更为方便。
而即使父王再如何忌惮,他的名声已成,羽翼初露,便不再是那个任由父亲拿捏的单纯世子了。
——这是郑闵为自己正式踏入朝政所策划的风光露面。
但现在,所有的打算都落了空,他私自调用死士的损失也得由他补上。
隋子明,裴扶光。
这两个名字,他郑昭临记下了。
不过……
郑闵想到方才的吴王,眸光闪动。
父王老了,猜忌之心越发浓重,他暂时隐藏锋芒,未必不是好事。
只是冯叔,到底是不能留了。
***
另一边,裴府。
“啾啾啾啾。”
扶光长乐。
裴度在看沈啾啾的策论,沈啾啾也在看裴度的。
小鸟低头看着策论上印着的私章,顺着念出印章的内容。
这篇策论是裴度年少时写的,印的自然也是裴度的私章。
扶光……是恩公的字?
扶光出东海,照此山河明。
好听。
裴度见沈啾啾凑在红色的印章边左看右看,整只鸟恨不得趴在上面研究,索性将私章拿出来放倒在沈啾啾面前,让沈啾啾研究。
这是一方色泽莹润的白玉小印,沈啾啾用鸟喙轻轻碰向印章顶端雕刻出的瑞兽,小眼睛里满是赞叹。
这么小的玉,雕刻出的瑞兽却栩栩如生,细节生动,可想而知雕刻者的技艺高超。
沈啾啾越看越喜欢,他总觉得这方印章并不是质地上的坚硬,而是透着一股让小鸟很舒服的暖意。
“我的母亲很喜欢做一些小东西,木雕,竹雕,玉雕……我小时候,甚至有一整个屋子的小摆件。”
裴度的手指轻轻揉着枕在白玉小印上的小鸟团子,语气温和,不论说什么都是情绪淡淡的平静。
沈啾啾恍然大悟,怪不得恩公作为一个身居高位的文人,做木工活搞个小鸟毛笔什么的还挺熟练。
裴度:“我的表字是从前外祖父一早取好的,所以母亲便帮我刻了这枚小印。”
沈啾啾从裴度的话里意识到关键信息,思考理解过后,倏地一愣。
也就是说,恩公的母亲在恩公及冠前便已经去世,这枚小印其实是恩公母亲留下的遗物?
说起来恩公的外祖家,应该是和隋家有点关系的吧?
怎么好像也从来没有听府里的人提起过,更没有走动?
“好了,溪年,看完策论我们就来说说你的问题。”
裴度示意肚皮朝天躺着的小鸟起来。
沈啾啾拖拖拉拉地站定,眼神在桌面上扫来扫去,长尾羽在身后晃啊晃的,活脱脱一只走神鸟。
裴度去查过这一届的科举案卷,科举监考官员的确各有偏向,清流世家之间也多有牵扯,不过就考生名次来说,虽非完全清明,但也相差不远。
在看过沈溪年的策论后,裴度便明白了问题出在哪。
“你的策论切入点很新颖,行文流畅,辞藻华丽,用典精当,的确是很一篇很精彩的文章,但恰恰欠缺了作为策论最重要的一点。”
“溪年,你的策论太漂亮了。”
沈啾啾虽然立志做一只咸鱼鸟,但听到裴度这样的评价,还是忍不住目光追随过去,小鸟眼睛有些耷拉,看起来有一点点不高兴。
“于策论而言,文采不过是锦上之花,真正要紧的是务实。”
裴度看出了小鸟的别扭,原本到嘴边的话一转,手指轻点策论,改了说法。
“今年的考官为人务实,比起华丽的文章,更偏向实论。”
这句是实话。
如果换一个喜欢作文章的主考官,沈溪年定会名列前茅。
但科举就是这样,考生的运道也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况且,裴度虽说避嫌科举考试,但他本人更倾向能做实事的官员——毕竟如今朝上着实不缺只知锦绣文章的朝臣。
所以才有了这一届更注重实事的主考官。
“你看这里,论及学校之兴,你说‘当广建学宫,雕梁画栋,以彰文教之盛’。”
“这话是无错的,但建学宫的钱从何处来?是加征赋税,让百姓苦不堪言,还是挪用本就紧张的水利、赈灾款项?”
“再者,学宫建好后,教习先生又要如何解决?是随便找些腐儒充数,还是有切实的选拔、培养良师的办法?”
“这些都是出题者想要看到的,得到的实际建议,但你的策论却过门而不入。”
“溪年,策论的重点,是看你能否剖析时弊,给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而非做文章本身。”
沈啾啾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闷闷不乐地啾了一声。
他当然承认裴度说的都是对的,但……
裴度见小鸟岔开鸟爪,耷拉着脑袋坐在策论旁,不由安抚沈啾啾道:“无碍,这些无非是你缺少见识经验,我们可以一步步来。”
“溪年,你认为你擅长什么?”
沈啾啾听到裴度的摸底问题,翅膀尖尖动了下,看上去莫名有点局促。
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实话实说,让裴度就此放弃培养一只小鸟成为朝廷栋梁之材的离谱打算。
沈啾啾张开翅膀示意裴度帮忙给小鸟戴一下毛笔。
准备就绪后,沈啾啾张开翅膀,在纸上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下回答:
【我看完了大周朝所有的科举试卷和优秀策论】
【我会分析押题】
【这次的策论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最擅长考前临时抱佛脚】
沈啾啾写完,张着翅膀支棱着毛笔,就往纸上一站,梗着脖子仰着头,一副破罐破摔小鸟的确不是什么天才的理直气壮。
毛球似的身体旁边,“临时抱佛脚”这几个字写得又大又醒目,带着华夏应试大学生的绝对自信。
小鸟超会考试的!
第28章
裴大人是一位奉行实践出真知的文人。
他对沈啾啾进行了一番摸底考试。
然后,看着偏科方向让他很不能理解的小鸟团子,裴大人陷入了沉思。
沈啾啾并没有完全恢复身为沈溪年的记忆,但知识这种东西,很多时候会融入人的灵魂,成为人的本能。
言谈举止,文章书写,都会不由自主带出来曾经读过的书、经历过的事、凝聚过的思考。
沈啾啾……或者说,应该是沈溪年,他是一个在裴度看来有些奇怪且矛盾的读书人。
研究历代科举,猜测考官出题偏向的读书人少吗?
天下皆是。
但能押中科举考试的,又有几个?
这的确是一种能力,但更是天赋。
更别提沈溪年在大朝局与局势分析上,有着绝大多数文人都没有的敏锐嗅觉。
这甚至是一种能透过迷雾直达本质的本能。
这是近八成文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眼光。
从这方面来说,沈溪年无疑十分适合成为某一方势力的幕僚。
是的,幕僚。
裴度不认为沈溪年适合做官,至少现在的沈溪年不适合。
做朝廷文官,沈溪年缺少进入翰林需要的耐心与对文典的钻研,更没有身为御史的刚正;
做外放一地治理百姓的县官,沈溪年的很多想法举措虽本身无措,甚至他总能从诸多选择中挑出最正确最有长远利益的一个——
但实地治理一县,需要的不是最正确的决策,而是最适合当地情况,在安抚百姓的前提下颁布短期内最有成效,最能激励百姓的决策。
出于身为内阁大臣的习惯,裴度免不了思考,如若沈溪年是他的学生,他会如何教导安排溪年?
幕僚?
在真正的乱世之中,幕僚或许地位斐然,但至少在如今的大周朝,幕僚仍旧是上不得台面的门客。
裴度不认可这样的选择。
溪年还小,很多东西还可以慢慢教导,一点点灌输,引导。
溪年配得上更好的出路。
裴度捏着沈啾啾的摸底试卷自顾自沉思着,桌上的沈啾啾已经完成了两轮桌案往返跑,扭头就发现裴度还在思考。
沈啾啾走到裴度手边,尾羽一撅,坐成了一团洒了芝麻花生碎的糯米团子,仰头看着自己的考卷。
小鸟的成绩有那么差吗!
沈啾啾快速把自己的答案扫了一遍,觉得就算不是天才惊艳的程度,也应该至少算个中不溜吧?
他都没见裴度因为哪一份奏折沉默这么久。
裴度的视线从考卷上一路下滑,落在沈啾啾的脑壳上。
沈啾啾察觉到裴度在看他,身体往后仰,眨巴着小鸟眼睛回看裴度。
裴度伸出手,戳了一下沈啾啾的后脑勺,及时将险些躺下来的糯米团子扶正了。
他之所以会沉思这么久,还因为沈溪年身上的一点,无法从书籍教导、人情世故指引改变的特质。
裴度看人很准,因为他需要从偌大的朝廷官员,天下文人武将中,选择正确的人放在相对正确的位置上。
他很早之前就察觉到了沈啾啾接触他人时,不自觉带出的那份格格不入。
沈啾啾开朗活泼,喜欢与人亲近,但他又从不沉湎人与事,即使是对着裴度这个如今接触交往最亲密的恩公,小鸟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也是清明思考的光。
他会因为自己的亲近想要去帮助改变他人的命运,却也多数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颓唐感。
如果失败,沈啾啾会伤心,会难过,但也会很快过去。
那种置身事外又沉浸其中的矛盾感……就像,他只是,在看一本早已知道结局的话本子。
而不论是裴度、隋子明,还是曾经明明有恨的镇国侯、周氏,都不过是话本中的人物。
沈啾啾的所有亲近都点到即止,没有真正的爱与恨。
只除了——
谢惊棠。
沈溪年真正抱有真实爱意的,就连只是听到名字都会下意识表现出情绪起伏,只有母亲谢惊棠。
将沈啾啾来到身边后的一举一动全部剥丝抽茧,不动声色间,裴度已然将小鸟掀开每一根鸟羽,看了个透彻。
坐在桌案上正搓鸟爪玩的莫名其妙抖了一下,张开鸟喙,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
“啾——唧!”
裴度压下心中所有的思绪,将从前想好的课业迅速调换顺序,快速增加删减,而后道:“我们……”
沈啾啾就等他这句呢。
裴度才刚说出两个字,就被猛地飞起来,张开翅膀直接扒在他嘴上的小鸟团子打断了。
裴度:“……?”
沈啾啾用鸟爪按着裴度的唇瓣,柔软的肚皮戳在裴度的唇间,张开的翅膀像是半张面具一样紧紧盖在他的脸颊边。
“啾啾啾,啾~”
你先别说,让小鸟说!
仍旧不太习惯和人……或鸟,距离太过亲密的裴度抬手,动作轻柔地将小鸟面具从脸上摘下来。
“嗯,你先说。”
甚至在沈啾啾再次开口前,就很贴心地帮小鸟戴好了毛笔。
沈啾啾从刚才进入书房就在琢磨怎么发言,这会儿动作无比沉稳地举着小鸟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工整书写。
【你之前说过的,我可以提出一个要求】
裴度从不缺耐心。
他没有提前猜测打断沈啾啾的发言,而是静静等小鸟团子完全写完要说的话。
【我要一个机会】
写到这,沈啾啾稍微休息了一下。
裴度替小鸟轻捏了捏翅膀。
沈啾啾发出感谢的啾啾,然后扭头继续写。
【如果我能从镇国侯府拿回那一半银两】
【小鸟以后就是家里的账房】
【小鸟账房只打算盘,不、读、书】
沈啾啾写完,特意站在不读书三个字旁边,表达了小鸟最真挚迫切的期待。
裴度看着沈啾啾的字,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对或是同意,而是略微沉吟后才开口:“完全不读是不可以的。”
沈啾啾注意到裴度用的词不是告知命令的“不行”,而是温和的,甚至留有谈判余地的“不可以”,顿时眼睛一亮。
【我只是小鸟】
【又不能科举】
沈啾啾的表情顿时切换成泪眼汪汪,可怜巴巴。
“是的,小鸟不用参加科举。”裴度因为沈啾啾手段百出的积极争取露出笑意,“小鸟账房自然没什么不行,只是裴府的账很复杂,你要当家,自然要让府中人信服你。”
“你足够了解镇国侯府,那一半银两虽数量不算巨额,但意义重大。”
“用镇国侯府开刀立威,是个不错的选择。”
如果隋子明在这,肯定会用一种看鬼的眼神看裴度。
让一只比拳头小的鸟球球管家算账,还是裴家那种前后里外牵扯成一张巨大关系网的账,裴度是疯了吧?
能把这种离谱的话说的那么平静淡定。
但在场的当事鸟沈啾啾并不觉得哪里不对或是离谱,他听到裴度初见应允端倪的话,小鸟脑袋点成了啄木鸟。
对对对!
小鸟也是这么想的!
恩公懂鸟!
“但是——”
在沈啾啾兴奋地想要在书房展翅翱翔前,裴度话音一转。
“溪年,我的建议是,在管家算账的基础上,你可以考虑和我学习一些除却科举策论之外的课程。”
“一些书本之外的东西。”
沈啾啾用翅膀尖尖挠挠脑壳。
所以,裴度到底为什么这么坚持要给小鸟当老师?
沈啾啾不理解,所以沈啾啾直接写字问了。
裴度温声道:“溪年,你已经拥有一次奇遇,从人变成小鸟,又焉知日后不会再有另一场奇遇?”
沈啾啾顿时愣住。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书,所以更不知道沈溪年死后又为什么会变成沈啾啾。
也因此,他发现,自己还真的没办法否认裴度说的可能。
这种万一、如果,是真的有可能成真的。
小鸟也陷入沉思。
“权势与背景会一夕之间烟消云散,师长亲朋也会因为身份的变化无法继续陪伴,溪年,只有你自己本身拥有的东西,才会永远跟随你。”
裴度说话时,脸上浮现出一抹极轻极淡的怀念,但很快便隐入眉间。
在他幼时,也曾有这样一位长辈,对着一脸懵懂的孩童温声引导。
“就像你如今成为一只小鸟,因为会识文断字、会思考、会写文章、会算账,因此不会被当做普通的鸟儿被豢养笼中一样。”
“来日若你再度转世为人,即便身处太平盛世,不论身在富贵世家还是作为寻常百姓,也皆有难过之关。”
“倘若置身乱世,除却书本文字,你更应该懂得如何看破人心,游走世间。”
“溪年,我希望不论将来如何,你都可以好好生活。”
“顺遂无忧,长岁长安。”
从没有人对沈溪年说过这些。
穿书前,初高中的老师们会说,你们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大学的老师会说,你们要好好学专业,将来会有个好工作。
但沈溪年浑浑噩噩度过了大一,和同龄人一起迎来大二,上着自己的专业课,对自己的未来仍旧迷茫。
未来他会在什么行业做什么?
沈溪年不知道。
穿书后,母亲谢惊棠希望幼时的沈溪年平安长大,努力给沈溪年提供最富庶优越的条件,教沈溪年她最擅长的经商之道,希望他日后平安顺遂,富贵一生。
裴度遇到沈溪年很早,真正相识却又很晚。
但他恰恰好出现在沈溪年最迷茫,最仿徨的时候。
裴度将一切掰开来,细细说明白,给了沈溪年选择的机会与权利。
沈啾啾当然可以开心快乐地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裴度养得起一只小鸟,更不会苛责一只已经帮到他很多的小鸟一定要吟诗作对,满腹经纶,去匹配他首辅的身份。
只是裴度更希望的是,他和沈溪年的这场相遇,也能为沈溪年带来一些于沈溪年有用的刻痕。
裴度很有分寸感与距离感。
之前沈啾啾的存在得以让裴度更清醒、更健康,所以裴度站在阅历的河流边,对沈溪年有过一次点到即止的提点。
这更像是一场交易。
可之后的相处,沈啾啾那么努力地扇动翅膀,救下了隋子明,也真正撞进了裴度自己人的内圈里。
所以即使沈啾啾懵懂,永远清醒的裴度却不想装聋作哑,轻轻揭过。
他想要给予沈溪年,裴度这个人所拥有的、所能给出的,最好的礼物。
沈啾啾安静了很久。
直到府外传来更夫三下清脆打更的梆子声,圆滚滚的小鸟团子才轻轻靠近裴度的手心,用鸟喙贴着裴度的拇指指腹,轻啄了啄。
“啾。”
好。
啾啾学。
第29章
隋子明正对着满院子挂满枝头廊下的麻雀发呆。
他这次虽说没有受到致命伤,但到底是浑身小伤还脱力过,按理来说他应该在家好好修养。
但为了不给吴王一党留下口舌针对他和表哥的机会,隋子明回府后,往身上多裹了几层绷带,瞒着裴度走了一趟校场。
在校场坐实了“隋子明毫发无伤活蹦乱跳”的事实,隋子明硬撑着大步流星走回家,刚进府门差点跪地上,被扶回寝室后,绷带一抽直接染成了小红人。
所以在做完扫尾后,隋子明开始乖乖在家养伤。
要是这样出现在表哥面前,没准自省书变成一万字不说,还会有劈头盖脸的一顿毒舌数落。
但……
好多麻雀。
隋子明趴在床上听着窗外此起彼伏日夜轮班的叽叽喳喳,双眼涣散,逐渐呆滞。
他已经两天没有睡好了。
养麻雀其实是很好养的,一只麻雀团子一年也吃不了多少。
养一群麻雀也不是很难,隋子明的确没有家财万贯,也不如表哥手下能人多会赚钱,但一大群麻雀加在一起,需要的口粮不过就等同府上多了十几个小厮的事,哪有什么养不起的。
但是吧……
受了伤的人总会有点小小的脆弱,隋子明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试图阻隔从四面八方钻进脑袋里的鸟叫声。
……实在是太吵了。
太!吵!了!
隋子明是很喜欢鸟的。
但他从来没有同时养过这么多的鸟。
养阿飒的时候他没想过再养一只别的鸟,因为鹰隼是一种独占欲很强的猛禽,他又是当战宠养,阿飒的血性凶悍远胜寻常鹰隼。
再养一只鸟,后果肯定是两只鸟只能活一只。
后来在表哥那遇到了沈啾啾,阿飒还一反常态地和那小鸟团子特别和谐。
隋子明就想着万一表哥不喜欢身边有能出气的老毛病犯了的话,他可以把沈啾啾接过来养。
结果呢,别说把鸟送人,沈啾啾都快骑着他表哥在府里耀武扬威了。
所以最开始,隋子明在听到有一群小麻雀要养的时候,着实是有些新奇且向往的。
想想看,他往后院一站,洒一把粟米,一群毛茸茸的小团子就飞过来挂在他身上!
多可爱。
然而设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上千只的麻雀啊。
叽叽喳喳起来,就像是有一口钟罩在隋府顶上天天敲,敲的隋子明的脑袋从早晨嗡鸣到晚上。
窗边柔软鸟窝里的阿飒也是不堪其扰。
阿飒那日在林子里被打断了半边翅膀,虽然兽医上药包扎过,但恢复起来仍需要时间,因此这段时间阿飒就没有在鹰架上,而是窝在隋子明垫得柔软的鸟窝里。
但即使动作不太灵活,也不能飞,被吵的不行的阿飒也努力站起来跳出鸟窝,果断抛弃并肩作战患难与共的主人,拔腿就往相对清净的前院跑。
隋子明默默忍受了自己的救命恩雀小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下去,爬起来快速给自己收拾了包裹,打包了躲去前院的阿飒,出门就往裴府冲。
***
隋子明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把阿飒放下让它好好晒太阳补觉,他则目标明确地直奔书房。
裴度和沈啾啾都在书房。
隋子明并不意外前者,毕竟裴度经常长在书房,只要有奏折他甚至可以不吃饭。
沈啾啾通常和裴度形影不离的,在书房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让隋子明稀奇的是,自幼便很有自我地盘意识的裴度,居然分了一部分书房给沈啾啾。
不是让沈啾啾留在书房的那种分,而是在书房里直接划出了一片地方——沈啾啾甚至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鸟书桌!
翅膀上还绑着一个明显是专门做给小鸟的小毛笔。
这待遇,任谁看了都不能说不用心。
隋子明酸溜溜地开口:“哇,是谁从前说,‘不准在我的书房吃东西’‘不准在我的书房捣乱’……这不准那不准的,轮到可爱小鸟就没有不准原则了呗。”
裴度抬眸看了隋子明一眼:“你既知道,为何要说出来?”
“我——!”
隋子明一时语塞,憋气了好一会儿,才往找了椅子重重坐下。
扶手从伤口快速擦过,疼得隋子明脊背僵硬,表情龇牙咧嘴的。
裴度轻叹了口气。
结果听到一声几乎同时落下的长啾声。
隋子明也听到了,十分无语地看向叹气的沈啾啾,更加无语地从那张小鸟脸上莫名看出了几分慈爱。
隋子明阴恻恻开口:“沈啾啾,你信不信我会打鸟?我四岁的时候弹弓打蜂就已经一打一个准了哦。”
沈啾啾拢着翅膀,当着隋子明的面又叹了口气,还顺带一副“你怎么长不大”的无奈感叹,甚至摇了摇头。
隋子明:“……”
就说不能让沈啾啾养在表哥身边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瞧瞧这原本可可爱爱的小鸟团子都被熏陶成什么样子了!
肚皮黢黑!
裴度将手中的密函合起放在一边:“不要当着我的面腹诽我,我看得见。”
“还有,你的自省书呢?”
隋子明无力吐槽。
算了,他已经习惯了。
和聪明人和解的武将安详地闭上眼睛,刻意掠过自省书这个话题不谈,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窝在椅子里:“所以,表哥你是打算培养沈啾啾去科举,当个什么小鸟大官是吧?”
这话其实隋子明就是嘴上过瘾,小小吐槽一下裴度让一只小鸟读书学习的离谱行径,试图把前几天还表现得不愿意读书的小鸟拉到自己的阵营来。
哪成想前几天还厌学逃跑的小鸟团子听见这话,非但没有附和,还大声啾了一下。
那声音里的不赞同,哪怕是隋子明这个不通鸟语的人都听得出来。
隋子明纳闷:“嘿,你这小鸟,变脸怎么这么快。”
沈啾啾不理他,在纸上写完自己要写的东西后,朝裴度啾了两声。
裴度会意,起身走过来,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沈啾啾的梨花木象牙珠算盘。
对,就是之前沈啾啾被裴度讹了一篇策论的那把算盘。
隋子明:“?”
隋子明:“不是……你到底在培养一只小鸟干什么啊!”
裴度:“啾啾准备从镇国侯府套出剩下的那部分银两。”
隋子明:“?”
裴度的话分开每一个字他都明白,合起来怎么就听不懂呢。
沈啾啾跳上算盘,大方施舍了一个眼神给隋子明。
“啾。”
小倒霉蛋,看清楚了,啾啾将用无敌的智慧替你找回场子和银子!
裴度继续道:“我和溪年打了赌,五十两本金,一个月内翻三倍,如果他能完成,以后裴府的账他来管。”
算盘上的小鸟不着痕迹地挺了下毛胸脯,然后非常沉稳可靠地开始打算盘。
裴度迎上隋子明震惊的目光,从容自若道:“自然也包括要拨给你的银两。”
沈啾啾扒拉算盘的动作绝对算得上……嗯,灵活。
做一把小鸟算盘当然并不难,不过沈啾啾显然很喜欢这把用小鸟策论换来的战利品。
象牙搓出的算珠是莹白色的,对比起来,带点浅灰,翅膀上还背着浅褐色条纹的小鸟团子,看上去要更灰扑扑一些。
但就是这么一只毛茸茸的灰团子,支棱着细细长长的尾羽,在算盘上忙忙碌碌地蹦来跳去,小鸟爪子把算珠踢得啪啪响。
戴着小鸟毛笔的翅膀始终张着,长尾羽也在算盘表面刷过来,又刷过去。
隋子明小声吐槽:“……他真记得自己扒拉的数么?”
别说裴府的帐,就是五十两在一个月内利润翻三番这种暴利的生意,已经算是和倒卖走丨私盐铁的利润差不多了好吧?
这小鸟脑袋和树杈爪子算的明白么?
不对。
穷的叮当响的隋子明回过味儿来。
哪来那么赚钱的生意!
京城要是有,他隋子明早就去干了!
想到这,隋子明身体一趴,欠兮兮地凑近沈啾啾忙碌的桌子边缘,吊儿郎当道:“哎呀,咱们的啾啾需不需要子明哥哥帮忙~瞧给咱们小鸟团子打算盘累的。”
正在对着表格一边打算盘一边心算的沈啾啾慢慢抬起头,看向隋子明的时候,原本的小圆眼睛已经眉骨下压成了两个小小的倒三角。
裴度正在俯身看沈啾啾写在最前的计划书,以及画在计划后的线条。
虽然大部分或圆润或笔直的图案裴度并不认识,但看沈啾啾一边瞅两眼一边打算盘,打一会儿还停下来画两笔的动作,应当是某种计数方式。
他见隋子明又在惹小鸟生气,出于对表弟最后的怜悯,裴大人难得好心提点了一句:“目前来看,若当真能实施溪年的计划,我的确有可能输掉赌局。”
隋子明:“……?”
比起动脑子思考布局,隋子明更喜欢依照直觉行事,而他的直觉就是相信表哥裴度的脑子。
表哥说能行,那就意味着这件事的靠谱程度已经到了六成。
裴度输掉赌局,意味着沈啾啾真的有可能在一个月内五十两翻三倍不止,同样意味着裴府的账以后归沈啾啾管——
而他,隋子明,以后就要在小鸟管家的手底下讨、生、活!
隋子明决定提前讨好小鸟管家,至少要把刚才惹的讨嫌先抹过去。
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转而凑到坐回桌后的裴度边上。
讨好小鸟管家第一步,学习啾语。
听隋子明说想学习啾语,裴度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你学不会。”
隋子明不服:“做学问我是不行,但养鸟这方面我一定行!我府上还养了一群救命恩雀呢!要是会了鸟语岂不是更方便。表哥你尽管教我!”
裴度挑眉,慢悠悠开口:“唔,说起来倒是的确不难,不过察言观色四字而已。”
隋子明顿时面露难色:“……”
分神留意周围的沈啾啾停下打算盘的动作,转过头,冲着裴度发出好奇的啾声。
裴度微笑:“这样东西,他从前学了十多年都不曾学会,哪里就有速成的法子呢?”
第30章
隋子明说的其实倒也没错,这年头,短期生意又能利润翻番的,多数都是些倒买倒卖见不得光的营生。
沈啾啾用爪子抓着一根肉干,一边用鸟喙一点点叨着吃,一边在记忆里搜寻可以用来利用的生意。
小鸟记得的不多,但是沈溪年记忆里,有一些犄角旮旯的东西,这个时候翻出来看看还是挺有意思的。
就比如盲盒游戏。
五十两说少肯定不少,但作为生意本金来说真的不算多。
做盲盒再合适不过了。
在西市搞个摊位,一文钱抽一次,头奖放个一两银子就差不多。
既有吸引力又不至于太过招摇,利润估算下来,只要每日能有两千多人次参与,净盈利就能有二十两,别说一个月,十天直接回本。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东西不过就是占了个新鲜而已,沈啾啾吃到第一波甜头之后立刻收手,之后肯定有不少商人效仿,顶着裴府名头的小鸟既捞了钱,还能美美隐身。
沈啾啾脑袋一歪,从肉干上撕下来一条,鸟喙张张合合着卷进嘴里。
做生意好像是沈啾啾已然熟稔的本领,哪怕他没有恢复多少有关的记忆,但就是对这方面游刃有余,自信十足。
说实话,比起读书,赚钱对小鸟来说简直是快乐加倍。
不过……
沈啾啾有点口渴,放下手里的肉干,从旁边又摸了一颗圆润冰凉的葡萄,用鸟喙啄开表皮剥下来,叨了果肉进嘴里润润喉。
赚钱不难,难的是沈啾啾要从镇国侯府里往外掏钱。
那批银两是从裴度手里坑过去的,让裴度吃了个哑巴亏,不论镇国侯府干这事儿的是镇国侯还是周氏,此时正在风头上,是绝对不敢动用这批古董金银的。
所以这中间缺少一个足够拥有的突破点,或者说,是镇国侯府的薄弱点。
镇国侯府的人在小鸟脑袋里一一闪过,但无奈的是,沈啾啾关于他们的记忆仍旧是朦胧而模糊的。
府里多了一个隋子明和一只阿飒,但这并不影响沈啾啾收拾书桌下班,在湿帕子上蹭干净自己后,回去后院睡恩公。
裴府最近前院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了,沈啾啾觉着,拿捏过皇帝和太后的恩公应当是准备回去上朝了。
沈啾啾现在多少也摸清楚恩公的性子了。
温和有礼是真的,但锋锐难掩也是真的,别看裴度在家总是含笑温柔,偶尔毒舌一下的样子,在外面,首辅大人是敢站在宫门口和宫里大太监呛声的存在。
之前皇帝突然在隋子明遇袭的那天,想方设法把裴度留在宫中险些造成恶果,依照裴度有恩加倍给予,有仇翻倍奉还的性子,多半要折腾一阵那位不太聪明的新皇。
……不太聪明这个形容是裴度当着小鸟的面亲口说的。
很显然,不论裴度是否有取而代之的谋逆心思,这位皇帝都算不得是他为之效忠的上位者。
顶多算是暂时糊弄着过的上司。
因为久违的打算盘,沈啾啾今天晚上回内院的时辰比在前院忙碌的裴度稍微晚了一些。
小鸟穿过院子收拢翅膀,像是一个蓬松的绒毛球球一样砸进了内院寝室。
外袍刚刚解开,还没来得及完全脱下的裴度反手展开外袍,将进击的鸟球裹进外袍,稳稳接住。
沈啾啾顶开裴度的外袍,从缝隙里探出小鸟脑袋:“啾啾!”
一般而言,裴度翻译啾言啾语,是需要前因后果或着上下文铺垫的,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啾啾,他是真的不太能猜得到。
裴度将沈啾啾从衣服里掏出来,顺手放在手边的衣架上:“比划一下?”
沈啾啾在衣架上走了两步找到平衡,实在是好奇问题的答案,就给裴度比划了一下。
展开翅膀的鸟团子在衣架上螺旋转圈,对着空气就是一个武林高手模样的抬爪临空踹,然后两只翅膀尖尖握起来,做了个打拳的动作。
扭头看向裴度的眼睛亮极了。
所以其实恩公也会武的对吧!
是不是比隋子明还厉害的那种!
干大事的大反派,当然要文武双全力抗金手指龙傲天啦!
裴度伸手将沈啾啾卷着的翅膀尖捋直,捏握着上下晃了晃。
然后笑着松开手,转过身走到屏风后面继续换衣裳。
沈啾啾一懵:“啾?”
没看懂吗?
不应该啊。
过了一会儿,束起的发髻散开,大大方方穿着里衣的裴度动作十分自然地捞起小鸟,走到床榻边坐下。
沈啾啾被放在枕头边,歪头看向裴度。
所以,恩公到底会武还是不会?
裴度被小鸟盯着不放,一时无奈,回答:“我没有内力,虽然学过一阵子,但并不如子明精通武艺。”
虽然裴度的确是很清晰明确地回答了小鸟的问题,但沈啾啾想起准头力道十足的一次踢刀,还有刚才裴度接住身后袭击小鸟球的漂亮动作,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过沈啾啾没追着裴度问。
反正现在隋子明赖在裴府养伤,大不了这两天去找隋子明问问小道消息。
现在天色已晚,睡觉要紧!
裴度刚躺下,还没闭眼酝酿睡意,就见枕头旁边的沈啾啾突然飞起来,体态轻盈地落在了他的胸前。
裴度眉头微动。
这显然超出了之前他和小鸟之间的约定。
沈啾啾一看裴度那表情就知道恩公在想什么,用翅膀安抚般地轻拍了下裴度的胸膛。
小鸟忙完正事就下去,安心!
小鸟不是暗中会占恩公便宜的小鸟。
沈啾啾站在裴度的胸前,两只翅膀合拢在身前,翅膀尖尖高举过头顶,对着裴度特别诚心地拜了三拜。
啾啾啾啾着许愿今晚一定要做梦,最好是能梦到一点关于镇国侯府的记忆。
要有用的那种。
不论裴度本人是什么性格,都不妨碍裴度在毒唯小鸟眼中越发无所不能的光辉形象,尤其是沈啾啾之前发现,他做梦的前提是贴着裴度睡之后。
更是有种把裴度当小鸟金手指看的趋势。
所以——
拜托了,恩公!
平白无故被拜了三拜,听着小鸟啾啾叽叽不知道说了什么东西的裴度:“……”
许愿完毕的沈啾啾从裴度身上滑下去,跳到属于小鸟的枕头窝窝里躺好,展开翅膀贴上裴度的脸颊,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裴度:“……”
他给小鸟的肚皮盖好帕子,闭上眼睛。
算了,睡吧。
大概是虔诚许愿真的起了作用,许久没有做梦的沈啾啾闭上眼没多久,便陷入久违的梦境里。
梦到的,还真的就是入睡前许愿的镇国侯府。
***
沈溪年刚被接回镇国侯府的时候,不论是镇国侯还是继母周氏,表现得都十分和蔼可亲。
唯有那个同父异母,年岁并没有差多少的弟弟,看着沈溪年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排斥。
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嫉妒。
琉璃盏入府那日,恰是春分。
沈溪年披着素白狐裘站在廊下,看着仆人们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锦缎包裹的木箱穿过庭院。
春风还带着料峭寒意,他不由得轻咳两声,苍白的面颊泛起病态的红晕。
“大少爷,侯爷让您去正厅。”小厮恭敬地行礼。
沈溪年点点头,拢了拢衣襟朝正厅走去。
沈啾啾透过沈溪年的眼睛,看到了镇国侯府的种种陈设。
不是不好,而是好过头了,显得有些浮。
陈列摆设,花园造景无一不是珍品。
比起裴国公府,明明也是祖上有功的勋贵之府,镇国侯府莫名有种强撑场面的暴发户之感,
还未踏入厅门,沈溪年就听见沈原兴奋的声音:“父亲,这真是西域进贡的琉璃盏?据说能在月光下映出七彩光华?”
“自然是真的。”镇国侯沈明谦的声音里带着得意,“这可是稀罕物件,这次京中统共就进来了三件,得来很不容易。”
琉璃盏。
小时候他摔出一个豁口,然后被母亲用来给他当洗笔碗的那种?
唔……算了。
沈溪年脚步微顿,整了整衣袍才迈入门槛。
厅内,生父镇国侯沈明谦端坐上首,继母周氏坐在一侧,而沈原则半跪在一个打开的锦盒前,眼中闪烁着喜爱痴迷的光。
盒中静静躺着一盏琉璃器皿,通体晶莹剔透,盏身雕刻着繁复的缠枝纹,盏托则是莲花造型,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
好看是好看,但曾经看多了琉璃珠子玻璃窗的沈溪年心里是真没多少波动。
“溪年来了。”沈明谦看见长子,脸上堆起笑容,“快来看看这琉璃盏如何?”
沈溪年上前行礼,目光在琉璃盏上停留片刻,努力挤出一句赞叹:“确是稀世珍品。”
沈原闻言抬头,眼中的热切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沈啾啾仔细观察了一番沈原。
沈原只比沈溪年小了一岁,但这会儿看上去却比体弱多病的沈溪年高出一个头,身姿挺拔,姿态矜傲。
真要比较的话,沈原的确比身形单薄、神情总是带着些疲惫的沈溪年,更像是京城养出里的世家贵公子。
“父亲,”沈原抢先开口,“这琉璃盏若放在我房中,定能……”
“溪年。”沈明谦却打断幼子的话,亲切地唤长子,“你在江南长大,想必更喜爱这种精致物件。这琉璃盏便予你吧。”
厅内霎时寂静。
沈原猛地站直身体,脸色变得煞白。
周氏手中的茶盏轻轻一颤,几滴茶水溅在裙摆上。
唯有沈溪年神色不变,只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父亲……”沈原声音发颤。
沈明谦恍若未闻,亲自将锦盒合上,递向沈溪年,面容慈爱,神色温和:“你身子弱,这琉璃盏据说有凝神静气之效。放在枕边,或能缓解你的咳疾。”
沈溪年没有立即接过,而是看向沈原。
沈原的眼中燃烧着愤怒与不甘,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沈啾啾也看明白了,不管之前沈原对沈溪年是排斥还是嫉妒,从这一刻开始,就只剩下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的恨意。
“多谢父亲美意。”
沈溪年最终接过锦盒,同时感受到沈原的目光如刀般刺在自己身上。
沈明谦满意地点头,忽然话锋一转:“溪年啊,你母亲失踪已久,留下的那些江南商路……如今可还经营着?”
沈溪年唇瓣抿起,终于明白这份“厚礼”的用意,心中本来乍起的涟漪当然平和。
“回父亲,尚在经营。”
“甚好,甚好。”沈明谦笑容更深,“你也知道,如今侯府开支浩大,银钱时有紧张。你既已回府,这些产业也该为侯府分忧才是。”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长子肩膀:“毕竟,这侯府与爵位,将来都是你的。”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在厅内炸开。
沈原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
他从小被当作世子培养,府中上下都默认他将是下一任镇国侯。
如今父亲竟当着他的面,将爵位许诺给刚回府的兄长?
嫡子……嫡子?
可他母亲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
比起沈溪年那个出身低贱的商女生母,他的母亲可是世家小姐!
他哪里比不上沈溪年?!
周氏急忙起身打圆场:“侯爷,孩子们还小,说这些为时尚早……”
“不早啦。”沈明谦摆手,笑得越发慈爱,“溪年可是大周朝科举最年轻的解元,明年若是一举高中,殿试封官,也该为家族分忧了。”
沈溪年捧着锦盒的手微微收紧。
而知道自己身在梦中,旁观这场记忆的沈啾啾却看向沈原。
这位弟弟眼中的情绪已从愤怒转为某种更为可怕的东西——那是刻骨的恨意,混合着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惧。
***
翌日清晨。
裴度还没完全醒来,就隐隐感觉到一道灼灼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稍稍做了准备,裴度睁开眼,迎上一只莫名乖巧,眼神清澈中带着讨好的小鸟团子。
裴大人坐起身,阻止了还试图做些什么的小鸟团子,直白开口:“想要什么?”
沈啾啾转身从尾羽里面叼出来藏好的小纸条,塞进裴度手里,眼神期待。
裴度看着手里的纸条。
边缘并非裁纸刀割断的光滑,而是更像被鸟喙咔哒咔哒啃过的果皮,带着细细密密整齐排列的弧度。
连纸条都准备好了,显然沈啾啾是预谋已久。
——至少是预谋了一个早上。
但不过是想去库房找样能镇场子的东西,不是什么大事。
虽说赌约的本金是五十两,但给小鸟一点额外帮助也不是不行。
“可以。”裴度将纸条收进手心,并没有还给沈啾啾的意思,“等下我让小厮带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