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甲一是个很古板正经的人。
至少在很多人眼里是这样的。
但裴度更了解这位老伙计。
甲一有点死脑筋,嘴笨,对于裴度的吩咐,他绝对会一板一眼完成到完美才行。
之前有一次,盯梢的目标被人灭了口,甲一半夜蹲在房间墙角,把这件事反复念叨了几十遍。
甚至两三个月过去,裴度偶尔都能听到甲一复盘那次的错漏。
裴度对此也没有办法,甲一就是这样,而且因为幼时的那次凶险中毒,甲一对裴度身边的安全情况从来都很在意紧绷。
和隋子明的有迹可循不一样,甲一十分偶尔的时候会灵机一动。
有时候裴度也摸不清甲一的想法。
但……大鹅?
裴度从书房外走出来的时候,心中已然做足了准备。
还有一点不放心。
鹅那样大,又天性好斗,啾啾那么小,万一真的被伤了怎么办?
想到这,裴度皱起眉,往后院走的脚步骤然加快。
稍稍走近,就听到愤怒至极的一连串啾啾啾啾,那小鸟音一听就知道是沈啾啾。
裴度的脚步一缓。
叫的这般中气十足,甚至带了些训斥的意味,肯定是没伤着的。
于是裴大人整理了一下衣襟,自廊下徐徐走出。
准备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长尾巴的圆润鸟团子两爪岔开,气势汹汹地站在石桌上。
沈啾啾的一边翅膀叉着并不太明显的腰,一边翅膀对着面前从低到高依次排列开的麻雀、大鹅、甲一愤怒指点,小嘴巴里的啾叫声是一点都没停。
一旁的隋子明已经快笑滚进灌木里了,正蜷着身子抓着草哎呦哎呦地叫唤,时不时夹杂一两声噗嗤。
旁边的各个角落里都蹲着暗卫,今天当值小厮侍女的暗卫更是光明正大地几次“路过”,鞋底好像粘在地上走不动道。
裴大人见状,权衡了一下局势,在甲一骤然亮起的求救注视下,选择了揣手站在旁边,暂避小鸟锋芒。
沈啾啾正训到生气头上,见甲一挪动脚步,啾声一顿,翅膀尖尖直直指向甲一:“啾!!!啾啾啾!”
干什么呢!!!站好!!
甲一绷紧面皮,缩回了迈出的脚步。
沈啾啾清清嗓子,总觉得听着自己的可爱啾音都有些沧桑沙哑了。
这当家主鸟你就做吧,一做一个不吱声。
裴度实在是没忍住,侧头假作看花,努力往下压唇角。
沈啾啾其实也不想训了。
麻雀团子们挺乖也听劝,但十分坚定地表示与大鹅誓死无法共事。
那鹅扭着脖子一副不服气想要干鸟的架势,凶得一批,也不知道甲一是从哪弄来的鹅大王。
而甲一……
这人虽然因为隋子明的一句“表哥让啾啾掌管府中内务账目哦”,就当真站在原地听沈啾啾训话,但沈啾啾也知道,甲一压根就听不懂小鸟啾了些什么。
沈啾啾疲惫地摆摆翅膀,迈着八字步转过身。思考这场冲突要怎么化解。
主要是小鸟的嗓子真有点喊哑了。
一转身就看到了在那赏花的裴度。
小鸟眉骨下压,两只圆溜溜的小鸟眼压成了一双倒三角。
恩公,咱后花园的梨花落了个干净,你在赏什么呢?
裴度手指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他知道沈啾啾为什么会一副生气至极的模样了。
小鸟原本毛茸茸的饱满鸟胸脯,不知道是被谁下了毒手,极其明显地秃了一小块。
沈啾啾见裴度看向自己的小鸟胸脯,凶悍的表情下是委屈巴巴的小鸟嘴。
裴度走过去伸出手。
沈啾啾矜持着跳上去。
裴度压低声音:“你在训话,我当然要避一避,不然啾啾大王在气头上,连我一起训了可如何是好?”
沈啾啾抬起翅膀,不轻不重地抽了下裴度的手心。
用鸟喙指了指面前一溜排开的结仇鸟和结仇人。
裴度事不关己地看向一边。
沈啾啾愤怒:“啾啾啾!”
娘亲说得对,男人就是靠不住!
裴大人巍然不动,十分能沉得住气。
沈啾啾盯着麻雀团子和甲一中间的那只桀骜不驯鹅,想到自己胸口上的那撮毛,憋气一瞬,出声问甲一:“啾啾啾啾啾啾?”
裴大人贴心翻译:“啾啾问,那只鹅你从哪弄来的?”
终于听到人话的甲一松了口气,恭敬回答:“属下跑了京郊几个庄子,最后在酒楼后厨买来的。”
顿了顿,甲一补充:“他们说很凶,正适合看家护院。”
“啾啾啾啾啾啾!!!!”
你要不要想想,真正适合看家护院的鹅为什么会出现在酒楼后厨!
沈啾啾气得脑门疼。
裴度还没翻译,就见那只凶悍鹅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沈啾啾的啾言啾语,脖子一甩从甲一手中挣脱,对着甲一的屁股就是狠狠一嘴。
甲一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钢铁一般的汉子愣是死死咬着牙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隋子明发出了一声清晰至极的倒吸冷气声。
沈啾啾瞬间闭嘴。
麻雀团子们也聚在一起,挤挤挨挨着远离案发现场,叽叽喳喳的声音里充满了对甲一的怜悯。
裴度还是没说话,看着沈啾啾,像是在等小鸟发话。
沈啾啾深呼吸,学着平日里裴度的模样,努力淡定从容地用翅膀指向大鹅,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宰鹅动作,然后又指向甲一,停顿了下,挥了挥翅膀尖尖。
总是会在最佳时机出现的忠伯走出来,笑呵呵地抓了大鹅的脖子一扭,拎着鹅往大厨房的方向走了。
暗卫们蹿出来,硬是把挣扎着要自己走的甲一抬走了。
麻雀团子们发出急促的叽叽喳喳声。
【好可怜】
【小鸟不讨厌了】
【好可怜】
沈啾啾严肃:“啾啾啾啾。”
他是府里的人,以后不准针对他了。
麻雀团子们在地上蹦跶成了一片毛球球。
沈啾啾的目光最后落在看戏看的就差一把瓜子的隋子明身上。
“啾,啾啾啾啾啾。”
隋子明张嘴正要耍赖说听不懂,就听自家表哥难得热心肠地翻译:“你,去写自省书。”
隋子明立刻从地上滚起来,试图为自己辩解。
但裴大黑心带着啾小黑心已然转身离开,半点没有理会他的抗议。
……
沈啾啾站在裴度的手指上,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恩公。
“啾啾啾啾?”
小鸟表现得怎么样?
裴度不吝啬夸奖:“很好,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很有气势。”
沈啾啾挺起胸脯,刚才生出的那么一点点担忧不翼而飞。
裴度见状,目光在小鸟缺了一块的胸脯毛毛上看了又看,道:“只是,下次若有类似情况,不必多说,直接杀了便是。”
沈啾啾犹豫:“啾啾?”
不问问清楚吗?
万一可以改呢?
“你是主子,伤你便是弑主,留着作甚?”裴度揉揉沈啾啾略有不安的小鸟爪,“能办事的人很多,不需要太过聪明凶悍,挑听话忠心的便是。”
沈啾啾:“……”
不是在说大鹅吗?
裴度一看小鸟的样子就猜了八九不离十,手指上移,戳上沈啾啾秃了一块的胸脯。
“今日鹅,来日人,有何不同?”
裴度说完,没给沈啾啾沉思反应的时间,迅速转移话题:“身上可是有不舒服?”
沈啾啾连忙用翅膀示意裴度曲起手指,然后用身体对着裴度的手指尖蹭了又蹭。
“啾啾啾!”
今早开始就不舒服了!
痒痒的。
痒得小鸟浑身难受,所以刚才看到麻雀大鹅干架,才会忍不住也飞进去加入战场。
甲一是担心主子的鸟被鹅叨了,这才也加入进去,一群鸟外加一个人飞扑躲闪,在后花园大战了三百回合。
裴度带着沈啾啾回到书房,仔细研究小鸟的羽毛。
昨天时裴度就觉得沈啾啾身上有些硌手的小尖刺,这会儿仔细看了,才发现是小鸟身上裂开细缝的羽管。
沈啾啾大抵还是觉得痒,在裴度手心蹭啊蹭的,鸟爪蜷起又松开,发出轻轻低低的啾啾声。
小鸟也是有换毛期的,真正的小鸟会用鸟喙把羽管啄掉,让新长出来的羽毛舒舒服服散开。
但能看书写策论打算盘的沈啾啾,在当鸟这件事上显然比较陌生。
裴度找了把竹制的小镊子,指尖捏住一根羽管根部,一点点轻掐着捋出来。
羽管脱离,沈啾啾舒服地眯起眼,尾羽蹭在裴度的手腕脉搏处,像极了晨起时……
裴度的动作一顿。
裴大人的眼皮微微一跳,没说什么,定下心神继续帮小鸟掐羽管。
小鸟的换毛是一点点来的,掐羽管这件事也不是一天就能做完的,裴度的手指将小鸟从头到尾摸了一遍,都快把沈啾啾摸的有些内烧。
已经不痒了的沈啾啾连忙抬爪搭在裴度的手指上,将那根让鸟欲仙欲死的手指推远了一点。
裴度给沈啾啾倒了杯水润喉,将小镊子收了起来。
沈啾啾喝完水,看见桌上写了一行的悼文。
裴度想着将悼文收起来,等啾啾出去玩的时候再写,就见小鸟团子窝在砚台边,轻轻啾了一声。
沈啾啾的小鸟爪在桌面上划拉了两下,沾着水,一边斟酌用词一边在桌上写字。
【啾啾陪着一起写】
【不过虽然是悼文】
【但啾啾还在哦】
沈啾啾写完,凑过来贴近裴度的手背,用力蹭了一下。
裴度看着一夜之间态度转变的沈啾啾,知道自己已经不用再问小鸟昨晚是否做了梦的问题。
沈啾啾趴在裴度的手腕上,看着裴度写悼文。
忽略这东西是写给他的悼文这个本质,沈啾啾单纯是在欣赏漂亮恩公的漂亮字。
写着写着,笔尖悬停片刻,在悼文的末尾滴落墨痕,缓缓晕开。
沈啾啾大声提醒:“啾啾啾!”
裴度看了一会儿悼文,而后手指微动,将毛笔搭放到了一边。
沈啾啾歪头:“啾?”
怎么了?
裴度轻出一口气:“不写了。”
沈啾啾还在愣神。
裴度却缓缓笑开,手指轻轻抚摸沈啾啾的小鸟翅膀,语气温柔,带着释然。
“你不开心,便罢了。”
第52章
沈啾啾好奇极了裴度为什么会改变主意,毕竟不论是隋子明还是忠伯,还是娘亲,都曾经说过,裴度并不是会轻易改变想法的性子。
但裴度同样也是不想说什么的时候,谁也没办法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的类型。
小鸟缠着裴度啾了一整天,结果愣是被裴度哄得晕头转向,乖乖配合摆出造型,画了一下午的小鸟画。
整整七张,全是各种各样的小鸟姿态,包括早上那副叉腰训话图。
裴度的丹青画功说不上惊世绝伦,但作为世家公子,君子六艺那都是精通的,画出的小鸟憨态可掬,眼神灵动,认识沈啾啾的人看了都说好。
沈啾啾本来就是那种一被夸奖就翘尾巴的小鸟,让甲十三带着裴度画的小鸟肖像,在府里到处炫耀。
——也因此没看到小鸟离开书房后,裴度凝神静气,一笔一划在宣纸上勾勒出的小小孩童。
半个时辰后,裴度提笔,注视着画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画外的孩童。
裴度不自觉抿唇轻笑,在孩童的脸颊处点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裴度不喜欢孩童。
幼时身边围绕的孩童尽是蠢货,少年时各家走动的世家公子眼中流露的满是算计。
隋子明也是闹腾,小时候在泥水里翻滚,脏着一双手就来拽他衣角
看在这是亲表弟的份上,少年时性格便初见端倪的裴度深呼吸包容了这位虽然也不聪明,但胜在真诚直率的表弟。
可若是溪年在他身边长大,他会教导幼时的溪年诗词歌赋,史学经纶,以溪年的聪慧刻苦,定然学的飞快,举一反三。
文人大儒大抵都向往拥有一个能继承自己全部思想衣钵的学生,这样的传承,让他们即使离开人世,亦有姓名流传。
人世苛待裴度过多,却又愿意送来一只沈啾啾,可见祸福际遇,世事难料。
裴度听到院外传来的啾啾喳喳,知道沈啾啾的炫耀对象已经从人变成了麻雀团子,哑然失笑。
他换了笔沾染朱砂,在孩童发辫间点缀出红色的发绳,而后轻轻挥手,扇干了画上墨迹。
将这幅画放进了书架最里侧的隔档里。
***
天气虽已转凉,但不论是谢惊棠还是裴度,都不忍见沈溪年的仪容有变。
因着准备了松柏木和油脂,火焰烧得极大,极旺,瞬间便将沈溪年的面容身形卷入其中。
这场火足足烧了三个时辰,饶是谢惊棠做足了准备,在看到之后的情状后也仍旧痛哭昏厥。
沈啾啾一直静静窝在裴度的肩膀上。
他之前想的轻松容易,人死成灰,应当会没那么悲伤,却根本没有料想到,这个时代的焚烧条件远不如现代,他的尸身并不可能会被烧出灰烬。
虽然是有他想象中的灰白色骨灰,但颅骨和四肢却仍有留存。
即使是他自己看了也不由心生伤感,更别提怀胎十月生下他艰难养大的谢惊棠。
沈啾啾飞到娘亲身边,感觉到谢惊棠闭上眼不忍去看的动作,用温热的小鸟脑袋一下又一下蹭着谢惊棠。
沈溪年的入殓是裴度亲手做的。
沈啾啾看着自己的骨灰沾染在裴度的手指间,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小心捧起他的骨头,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恋爱脑上头,觉得这应当便是沈溪年与裴度最亲密的接触了。
烧完之后便是下葬。
算过八字时辰,沈溪年的下葬被安排在一日后的日出破晓时分。
日出为阳始,是入土也是新生。
就像沈啾啾之前说的,没有大办,在场的只有真正熟悉沈啾啾,知道沈溪年的几人。
葬礼过后的某一日,原本埋头干饭的沈啾啾忽然昏睡过去,险些一头栽进饭碗,还好被这段时间一直注意小鸟的裴度及时捞住。
这一睡,便过去了整整一月。
沈啾啾在睡梦里走完了属于沈溪年的两世。
这一梦实在是太长又太难,几乎让他觉得窒息。
但沈溪年的记忆里也并非全无欢愉,幼时虽呼吸艰涩,桎梏颇多,可曾经和娘亲相伴的日子依旧让小鸟觉得温暖。
记忆对沈啾啾来说至关重要,并非是原书剧情多么有用,而是他找到了自己的来处。
那是一种灵魂终于找回重量,不再迷茫,不再追寻,像是小鸟一样收拢翅膀,能够稳稳追寻未来的期望。
小鸟绷紧脚爪伸了个懒腰,还没睁开眼,就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陛下口谕……素来体弱……练武以强身健体……进宫伴驾……吴王世子也在其列……”
嗯?
沈啾啾条件反射回忆原著剧情。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段。
文臣一派明显被首辅裴度掌控,因此那位被完全架空的皇帝便想要拉拢武将。
强行说自己体弱需要锻炼,召了不少武将之子进宫,那位龙傲天男主也因此进宫,蛊惑着皇帝做了不少和首辅裴度对着干的事。
这大概也是后来皇帝被废的原因之一。
是的,原著里,皇帝被反派首辅废了。
这皇帝在位一共五年,其实在历史上也算不上太短,本来裴度能忍他到第五年,之后只要不作大死,皇帝的皇位还是稳的——除非生个儿子,被太后看不顺眼给废了。
但皇帝偏偏就和裴度闹翻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裴度废帝的时候,用的还是“懦弱无能,无法亲理朝政”这样毫不遮掩的名义。
而之后,废帝被幽禁行宫两年后陷入疯魔,自焚而亡。
如果说之前沈啾啾还会纳闷一下,恩公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善解啾意的人,怎么会是大反派,现在恢复记忆知道原著剧情后,就半点都不意外了。
一个臣子,做到了可以不费功夫废立皇帝的地步,权力之大堪称只手遮天,从龙傲天世子男主登基的主角线剧情来看,裴度能不是必须被扳倒的大反派么!
沈啾啾习惯性地用脸颊用力蹭了一下裴度的手腕,然后翅膀摸索着,整只小鸟往外边蛄蛹。
唔……书房换熏香了吗?
沈啾啾从裴度袖口探出小鸟脑袋,眼睛还没睁开,仰着脑袋用力嗅闻了一大口。
裴度寝室内已经很久没有燃安神香了,书房也换成了沈啾啾比较喜欢的带点甜味的梨香,一个多月下来,裴度的身上也不可避免地燃上了柔和的梨香气。
但这会儿恩公袖子外面的味道,闻着有点像以前娘亲用来供奉财神的檀香。
“允他便是。”
这是恩公的声音,听上去压低了些,似乎对此并不太感兴趣。
与此同时,裴度原本拢在袖中的左手反手内扣,将沈啾啾按回了袖子里。
沈啾啾:“?”
小鸟才刚醒!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怎么啦!
在府里作威作福嚣张自在惯了的小鸟硬是挤开裴度的手指,再次从裴度袖口钻了出去。
只不过这次,沈啾啾的小鸟眼睛瞪得老大。
周围摆设陈列全然陌生,哪里是家里的书房!
小小一只的鸟团子比起一个月前看上去瘦了一圈,但羽毛却整齐顺滑,显然是被精心打理过,就连身后的尾羽也细亮亮的一条。
沈啾啾低头看了看鸟爪下绯红的首辅朝服,又转头和裴度胸前的仙鹤补子深情对视,最后越过裴度的肩膀,望见紫檀神龛上的孔子像。
小鸟沉默。
小鸟后退。
小鸟重新把自己藏进恩公袖子里。
裴府里是不燃檀香的,但裴度每次上朝回来,朝服上都会染上檀香。
沈啾啾听忠伯说起过,文渊阁中供奉着圣人雕像,香炉也因此燃着檀香。
文渊阁。
通俗的话来解释,这就是内阁大臣们议事的小朝廷。
所以说!
恩公为什么会带着鸟来上朝啊!
沈啾啾把自己团成一个鸟球球,甚至有了之前的教训,还不忘用鸟喙叼着自己的长尾巴,以防有任何露出鸟尾巴的可能。
裴度还在和人说话,左手安抚般的轻轻拍沈啾啾的脊背,手指尖轻轻戳了下沈啾啾的小鸟肚子。
沈啾啾低头用鸟喙叨了他一口。
不要在文渊阁里玩鸟啊!
……这话似乎不太对。
记忆恢复之后,沈啾啾的大脑似乎也变得不再被小鸟脑子局限,反应快了许多。
不要在文渊阁里玩、小、鸟啊!
被沈啾啾叨了,裴度不仅不在意,还仗着这会儿小鸟努力躲藏不敢出声,手指越发变本加厉地欺负小鸟。
沈啾啾被惹急眼了,直接一个小鸟压顶按在了裴度手指头上,翅膀用力缠得紧紧的。
“可是大人,当真要让吴王世子进宫接触陛下吗?”
手指尖被温热鲜活的小鸟包围,裴度阴雨绵延了一个月的脸色终于稍稍放晴,连带着对刚才听到的事也多了几分包容。
“无碍,不必在意。”
等到阁中大臣离开,裴度这才抬起手,将手指上啾脸严肃的小鸟团子送到眼前。
沈啾啾张嘴欲啾,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缩头直接顺着裴度的胳膊钻进了裴度衣服里。
袖子里面一层套着一层,沈啾啾情急之下慌不择衣,竟然直接钻进了最下层的里衣,此时贴在裴度的胸前,大气也不敢出。
裴度明显因为肌肤贴过来的鸟团子身体僵硬。
来人声音柔细,听上去应当是个年岁不大的内侍。
话里的大概意思就是,既然裴大人没有意见,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召各府公子进宫。
皇帝显然就在等裴度一句话,同样也料定了裴度不会反对。
等到那小太监退出去后,沈啾啾这才僵硬着鸟爪低着脑袋,一点点从衣服里蹭出来。
好在沈啾啾只是一只小鸟,脸颊毛自带淡淡的讨喜粉色,再怎么臊红脸颊身体,也自有鸟绒羽毛遮挡。
沈啾啾抬着翅膀挡了脸颊,努力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才从翅膀羽毛下面一点点露出小脑袋。
“啾啾~”
裴度将小鸟从头顶摸到脚爪,温声问:“有什么不舒服吗?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沈啾啾仔细感觉了一下,然后摇摇脑袋。
挺奇怪的,感觉他应该睡了挺久的,但却一点都没感觉到饿或者渴。
这一觉睡得真的是好舒服好舒服。
睡觉前时常会觉得痒的羽毛也不痒了,神清气爽,现在就是让小鸟拳打子明脚踢大鹅都没有一点问题!
为了证明自己,小鸟在桌上打了一套精神饱满的小鸟军体拳,甚至飞起来抬爪在半空抡了一个飞旋踢。
裴度弯了眉眼:“那就回府?谢夫人这段时间很担心你。”
沈啾啾连连点头。
对哦,按理来说,恩公来上朝,不是应该把小鸟放在家里嘛?
家里又不是没人照顾,怎么揣着就来宫里了。
不过有一说一,沈啾啾死去活来三辈子,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皇宫是什么样子。
裴度一路往外走,沈啾啾就趴在裴度的手腕上,小鸟脑袋盖着绯色的朝服袖口四处张望。
敏锐发现沈啾啾对皇宫的一景一物,甚至是路过的所有人都很好奇,裴度驻足,低头问沈啾啾:“想去看看热闹么?”
沈啾啾仰头,小鸟脑袋一歪。
啥热闹?
想起刚才听到的事,沈啾啾一下子就精神了。
难道是去见龙傲天男主和炮灰皇帝?
这可是龙傲天男主发挥自己的主角魅力,把皇帝耍得团团转,趁机拉拢了不少武将之后的爽文关键剧情啊!
沈啾啾咂咂嘴,看了眼临近深秋的宫墙景色。
而且,算算时间,不出意外的话,恩公明年就要废皇帝了吧?
原文是男主郑闵的视角,只写了裴度废帝以雷霆手段废帝,但太后与吴王都对此三缄其口,讳莫至深。
不仅对裴度废帝的行为袖手旁观,就连对郑闵这个世子也没有透露半点内情。
沈啾啾又看了眼裴度,忽然就有点抓心挠肺的好奇。
小鸟忍了又忍,没忍住,低头轻啄了一下裴度的手腕。
裴度低头:“嗯?”
沈啾啾钻出来,用鸟爪放慢动作,在裴度手心一笔一划写字。
【你会因为什么原因废帝呢】
小鸟和恩公是什么关系!
想知道什么直接就问了!
裴度对沈啾啾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诧异,但还是认真思考了一阵,回答:“除非吴王造反,局势不稳,否则不会。”
“会滋生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回答过于平静镇定,也过于淡定狂妄。
即使在人多眼杂的宫廷之中,裴度仍敢如此言语。
日头正盛,阳光泼洒在巍峨宫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晃眼的光晕。
这抹近在咫尺的绯色在灿烂阳光下愈发夺目,像一团沉静燃烧着的火焰。
文字所写,他人所言,皆不如亲眼所见。
沈啾啾用力后仰,一瞬间,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鸟爪尖尖微微发烫。
这一刻,沈啾啾才无比明确清晰地认知到,裴度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小鸟的眼睛里映照出两抹绯红色,如同燃起的火苗。
这就是……权势吗?
第53章
即使皇帝没掌权,那也是皇帝,圣旨一下,公子们进宫的速度都很快。
值得一提的是,但凡是人在京城家族有些名声的世家嫡子都接到了圣旨,不过嘛……
沈啾啾探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公子们三三两两跟着内侍入宫,但一直没看到熟悉的身影。
沈原没有就算了,大概是皇帝看不上镇国侯府;吴王世子迟迟没听到通报,可能是在府上和吴王商议;但裴度都在宫里了,隋子明为什么还没来!
就对方那种哪里有热闹哪里有他的劲儿,沈啾啾才不相信隋子明会错过这种好事。
裴度有些好笑地摸摸小鸟头:“陛下意在拉拢武将功臣,子明与我交好,又怎会来?”
沈啾啾翅膀抵着下巴做沉思状。
可是,恩公和隋子明是表兄弟的关系,真正算起来,皇帝和隋子明也是表兄弟啊。
当初林家三姐妹,一个进宫封妃,一个成了裴国公夫人,最年幼的那个便是与当时的隋大将军喜结连理。
该说不说,当年的林父当真是眼光毒辣,压的全是前景颇好的钟灵毓秀之家。
结果没想到三个女儿,两个死在火场,一个因为丈夫子女接连战死沙场抑郁而终。
即使如今大女儿的皇子继任皇位,林家也因为当初的宫中纵火沾染不到半点姻亲利益。
早两年林老就以不忍触景伤情的说法自请离京,定居林氏族地寿春,开了一家书院教导学子,明面上与京城各势力再无任何关联。
裴度见沈啾啾一副绞尽脑汁努力思索的样子,只觉得小鸟团子实在可爱,看着沈啾啾抬起爪子对着脖颈挠了又挠,鸟爪已经开始在他手心印小树杈印,这才悠悠开口:“他若拉拢子明,子明定会提出前往边关。”
“以啾啾看,此事该应,还是不该应?”
沈啾啾顺着隋子明的脑回路想了一下,发现还真就是这么个事儿。
隋子明的执念就是隋家将旗,就是战场,只要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哪怕不是领兵而是当一个马前小卒,他也会放弃一切选择奔赴而去。
裴度在朝,定不会在这方面卡着隋子明,甚至会帮一把,只要皇帝肯出面,隋子明有七成可能回到边关。
但皇帝有那个魄力吗?
但凡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论是否真正掌权,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要坐稳那个位置,第一眼看到的,尽是威胁到龙椅的存在。
当初先帝不知道废了多少明里暗里的算计布局,才将军权从隋家手中尽数收走,但即使如此,隋家在边关得军心所向,先帝硬是咬死了要好好保护隋家唯一的血脉这点,将隋子明留在京城不放。
而轮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这位皇帝,他敢不敢赌隋子明去到边关后,比起与裴度之间的兄弟情分,隋子明会更念皇帝的成全之恩?
所以,虽然沈啾啾情感上很希望隋子明如愿以偿,但换位思考,若他是皇帝,在如今的情形下,也是很难放隋子明归军。
除非……
“吴王世子到——”
沈啾啾身后的尾羽轻轻一颤。
除非,大蛮骑兵压境,吴王起兵造反。
届时南北都起战事,朝廷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定然会起用隋子明以振参狼军士气。
但战争就代表着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唉。
沈啾啾的小鸟脑瓜里东想西想,憋了一堆的话却找不到一个毛线头对裴度和盘托出。
而且,沈啾啾其实心里也有点打鼓,是完全实话实说,告诉恩公这个世界是个话本子故事,还是搞点别的更容易接受的,比如说预知神迹啥的?
就在小鸟纠结之时,刚才还好奇遗憾没看清楚的龙傲天男主,却直直朝着裴度所在的亭子走了过来。
郑闵拱手:“裴大人。”
亲王世子,宗室贵胄,裴度即使是当朝首辅,外臣之首,也依旧是臣子。
郑闵自然是不用敬称裴度的,这般主动打招呼已然算得上是谦逊和善了。
和沈啾啾之前想的被欺负压榨的大可怜恩公截然不同,裴度在外的模样甚至是带着几分倨傲的,在面对郑闵的主动示好结交时,也只是全了礼数微微躬身,那动作就连沈啾啾都看得出来敷衍。
郑闵倒是完全不在意裴度的态度——至少明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笑吟吟地说着京城趣事闲聊,很有分寸地半点不沾染朝事。
裴度的回应并不热络,但也一来一回有问有答的,旁人看上去多半也会觉得这两人间气氛和谐。
沈啾啾看看左边神情淡淡眉眼倨傲的大权臣反派,又看看右边光风霁月温和良善的龙傲天男主,有种被玉米粒卡在鸟嗓子的离谱感。
哇哦。
要是再来一个皇帝,那可真的是一桌精彩斗地主,气运对对碰了。
想什么来什么,沈啾啾支棱着脑袋上的一小撮呆毛正在心里吐槽呢,就听小太监拉长声音的皇上驾到四个字。
“扶光表哥今日倒是寻着闲暇,肯在宫里转转了。”
这位年过二十但迟迟不曾加冠的皇帝模样只能算是周正,开口说话乍一听称呼亲昵,实则稍微一品就能品出几分意有所指。
郑闵神情微动,欲言又止,一副不知该如何接话的为难,裴度看向皇帝,正对上皇帝几乎没有掩饰针对的眸光。
沈啾啾把原著关于裴度的描写翻来覆去回忆了好几遍,却没能半点没品出来深意。
但原著里同样没写过裴度年幼时曾经身中牵机之毒。
沈啾啾往裴度手心缩进去半个身子,不动了。
在场就三人一鸟,还拉了个小群说话不带鸟玩,没意思。
沈啾啾不动了,但方才就注意到这只贡鸟的郑闵终于等来了皇帝,语气很自然地开口:“裴大人养的这只鸟儿看起来倒是毛色鲜妍,机敏可爱,足见主人养之得法。”
话听起来是好话,像是在感叹陛下与裴大人的君臣表亲情谊甚笃,惹人羡慕,但不论是皇帝还是裴度,脸色都齐齐淡了下来。
皇帝当初赐鸟时就在宫门口,有心人一探便知,朝中众臣知道这贡鸟内情的更是不少。
结果裴度不仅接了鸟,还悉心照料,从奄奄一息的模样好生养到如今的亲昵机敏,着实让朝廷内外不少人惊诧不明,看不懂首辅与皇帝的真实关系,行事愈发谨慎,不敢轻易站队。
这让皇帝暗地拉拢朝臣收买人心时,碰了不少软钉子。
裴度的想法就很单纯了。
他纯粹是因为沈啾啾被冠上皇帝御赐这种名义不舒坦。
但没办法,毕竟事实就是,沈啾啾的确是作为皇帝御赐的贡鸟来到他身边的。
沈啾啾知道恩公有时候有种亲近的人就该是完全属于自己,站在自己这边的小幼稚。
自己的心上人小鸟自己宠。
沈啾啾看都不看皇帝和郑闵,一门心思对着裴度撒娇贴蹭,黑豆似的亮晶晶小鸟眼里满是裴度,精致小巧的鸟喙一张一合,叫声清脆,直到裴度伸手摸过小鸟后才心满意足,轻轻啄吻裴度的手指尖尖。
这副娇憨依恋到了极点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免心生艳羡。
大概是觉得没面子,皇帝招来小太监牵来一匹高头大马,招呼着两人往演武场的方向走。
……
演武场青石地面被马蹄踏得作响,皇帝换了身劲装,纵马立于中央,腰间悬镶金弓,箭囊插羽箭,颇有几分英姿勃发。
身后的世家公子皆鲜衣怒马,或穿银甲衬绯红锦袍,或系玉带束月白劲衫,跨各色马匹,勒缰时臂肌紧绷,不论心中如何念想,此时面上都是一副听候皇帝号令的谦恭。
演武场东侧柳树下,裴度静静站着。
场中箭矢带风嗖然划破风声,他只微微敛眸,轻抚过手心左看右看探头探脑的小鸟团子,目光沉静。
当皇帝真好哇。
想玩大型过家家都有这么多公子哥陪着。
沈啾啾从前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昂首挺胸站在裴度手上,聚精会神地看热闹,准备回去和隋子明啾啾着蛐蛐。
身为吴王世子,郑闵的确不必去做这种恭维皇帝的事,并未在其中。
他走着走着,又靠到了裴度边上。
“说起来,本世子年少时,曾多次听母妃说起过裴大人。”郑闵一开口,便将沈啾啾的注意力从演武场上拉了回来。
“哦?”
裴度是什么人精,郑闵一开口他就知道这人想做什么,但见手腕上的小鸟一副好奇的样子,裴度想了想,便应了一声,给了郑闵一个继续往下说的梯子。
郑闵的目光扫过场中喧嚣,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母妃常常惋惜喟叹,那年的春猎大比,国公府的裴世子是何等风采?”
“三箭射猛虎,满场惊叹,谁不赞一句少年英雄。却没想到一场大病下来,竟是……”
话说到一半,郑闵看了眼身旁静立的裴度,终究没再往下说,只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喟叹。
这绿茶的样子看得小鸟眼睛疼。
现代那么多电视剧小说的看着,沈啾啾多少也有点子鉴茶本领,郑闵这种段位的真的太明显了。
这男频的龙傲天怎么是这样式的!
丢份!
不过……
三箭射猛虎?
恩公吗??
但是恩公之前不是说他不通武艺吗!
因为有郑闵在旁,沈啾啾没敢表现得太过不像鸟,这会儿只能强压着心思装一只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小鸟团子,在裴度的手上走来走去。
裴度并不接郑闵的话,半晌过后,翘着手上的小鸟团子越发烦躁,便淡淡吐出一句:“陈年旧事了。”
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沈啾啾听着更心疼了哇!
这一下子,小鸟是热闹也不想看了,龙傲天男主也不好奇了,就想着赶紧回府里好好安慰一番幼时小苦瓜的心上人。
裴度见目的达成,完全没理会郑闵还想说些什么的故作迟疑,微一拱手,拢着手中小鸟转身便走了。
郑闵站在原地,后槽牙紧咬,心里将裴度的名字又狠狠碾碎了好几遍。
还有那只鸟……看着也着实碍眼!
沈啾啾感觉到一股冷意,打了个激灵。
趴在裴度小臂上,小鸟的脑袋探出去往裴度的身后看,结果就看到龙傲天男主对着小鸟温柔一笑。
笑得沈啾啾浑身鸟毛直竖。
裴度安抚般地捋顺沈啾啾受惊的小鸟毛:“此人心思深藏,脾性却沉不住,一点小事便能搁在心里辗转。”
“与这般人相处,需得步步留意,稍不留意便可能触了他的忌讳,引来嫉恨。”
裴大人见缝插针给小鸟上课。
“这样的人,日后你若遇到,也还是离远些,省得惹来无端是非。”
沈啾啾深以为然的点头。
男频特产男主是这样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心里干翻所有人。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咯~
味儿贼正。
第54章
马车还没在府门口停稳,沈啾啾就像是一颗小鸟炮弹一样冲出车帘,嗖的一下射了出去。
飞在高空精准定位到自家娘亲,小鸟团子眉骨下压,翅膀收拢,急不可待地直接一个破风下坠。
娘亲!
啾啾可想可想可想你了!!
“唳——”
一声鹰唳陡然划过,海东青如同一枚被强弓射出的黑羽箭自树梢掠出,直直朝着沈啾啾的方向袭来。
沈啾啾和阿飒的速度都极快,等到一大一小两只鸟注意到对方的时候,距离已经变得非常近了。
阿飒连忙张开翅膀减速,将撞过来的小鸟团子包进怀里,结果却被沈啾啾砸过来的力道撞了个眼前发黑。
隋子明瞅着方向找准时机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宝贝海东青。
阿飒却推开隋子明凑过来的脸,鸟喙伸向胸前的鸟羽,叫声陡然放柔,尾音拖得绵长,带着猛禽难得的温情。
“嗷。”
深色的鹰隼鸟绒里冒出一颗灰白色的圆脑袋。
“啾!”
隋子明顿时笑了:“你说你,回家就回家,干嘛这么吓人!我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刺客~”
沈啾啾对着隋子明就是一顿不服气的啾啾啾啾。
以前说他是小鸟细作就算了,但是谁家会用这么小一只的鸟团子训练刺客啊!
哼!
但拌嘴归拌嘴,沈啾啾却知道隋子明显然是在护着自家娘亲,于是勉为其难地用小鸟脑袋蹭了蹭隋子明伸过来的手指。
往常这种温温柔柔的小鸟蹭头可是恩公和娘亲才有的,这回便宜你小子了!
隋子明哇哦怪叫了一声,手上却特别识趣地将沈啾啾递到走过来的谢惊棠手中,怀里则抱着阿飒,一边给宝贝鹰隼揉胸脯一边离开了。
沈啾啾扑进娘亲怀里,啾啾叽叽又是撒娇又是搞怪的,终于是让原本眉眼郁结的谢惊棠脸上再度浮现出笑容。
“你呀,总是这么爱撒娇!”
谢惊棠戳着小鸟的胸脯,然后拎着沈啾啾的两边翅膀仔细检查。
“这次你可是睡了将近一个月,醒来后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鸟团子挺起胸膛,用翅膀将胸前被戳出小窝窝的毛胸脯拍得啪啪响:“啾啾,啾啾!”
小鸟,强壮!
“还搞怪。”谢惊棠见小鸟这样也放下心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知不知道你这次睡觉,又欠了人家裴大人一个大恩情?”
之前救命之恩勉强算是卖身还了一半的沈啾啾:“?”
不是,他就睡觉做了个梦,怎么还又欠上债了!
谢惊棠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挑眉:“啾啾啊,你就不觉得,这一觉醒来肚子也不饿,喉咙也不渴,整只鸟简直就是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沈啾啾迟疑着点点头。
是这样没错来着。
谢惊棠拉长语调感慨:“某只小鸟啊,四仰八叉地睡过去了也不忘占人家的便宜。”
“娘亲喂的食儿不吃,子明都掰不开那蚌壳似地小鸟嘴,唯有人家裴大人,哄着说一声张嘴,那小鸟嘴就巴巴张开了。”
沈啾啾瞪圆眼睛。
“这一个月来,人家裴大人是走哪都带着你,到时辰了就给你剥粟米松子一粒一粒喂着吃,吃完还不忘喂些蜜水给你补身体。”
谢惊棠当然也想过自己照顾沈啾啾,毕竟她是沈啾啾的母亲,但她自问绝对做不到啾啾睡觉动一下爪子,就能猜到这小东西究竟是饿了还是渴了,还是要人给掐羽管挠痒痒。
她看着自家小鸟团子那羞羞答答的样子,语气越发揶揄:“哎呀,那温柔小意无微不至的样子,就连娘亲我看了都觉得比不过哟~”
沈啾啾……沈啾啾听得都要爽死了!
哎嘿!
什么欠债不欠债的。
和心上人之间的你来我往那能叫欠债么!
那叫感情交流~
暗爽着的小鸟团子跟着谢惊棠回了院子,陪着谢惊棠用完膳食,还在谢惊棠的茶壶淋浴下洗了一个畅快淋漓的搓澡,炸着毛站在桌子上让谢惊棠帮忙擦毛毛。
谢惊棠换了柔软的干帕子给小鸟擦水,一边道:“这些日子我借住在裴府,闲着也是闲着,便帮你把账目理了理。”
什么账目?
盲盒的吗?
可是盲盒他之前就吩咐过甲十三,到时间直接收手就可以了,那生意成本就那么多,剩下的都是纯赚,而且后面新奇劲过去,主要是在定向坑沈原,应该没啥好算的。
谢惊棠却道:“裴府这些年的账目过于混乱,生意田产铺子倒是还好,经营的掌柜们倒也算中规中矩,但每年的支出和银两记录着实混乱。”
“这东西娘亲也不好过多盘查,只是简单做了记录,回头你去库房对一对,如果需要盘恐怕得问问之前经手这些账目的人。”
谢惊棠不懂做官,但知道经商。
账本这种东西是最要命的。
之前她可是凭借着江南漕帮的一部分账目,就大概圈出了几处吴王可能的囤兵之地,以谢惊棠的眼力来看,裴府的这些账也没简单到哪里去。
谢惊棠可不想刚摆脱了吴王的麻烦,又惹上裴府的事儿,更不想让啾啾到时候左右为难。
她就喜欢赚钱,赚多多的钱让她家的小鸟团子数着玩。
沈啾啾眨巴着小鸟眼睛沉思了一阵子,才想起来之前恩公好像是有说过要把府里的账本和库房钥匙给他,但是后面发生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他就给忘了。
谢惊棠的避嫌沈啾啾也听懂了。
其实……娘亲不参与也好。
就算以后剧情无法被撼动,他们真的斗不过金手指加身的龙傲天男主,娘亲一个商人也不会被波及。
这样就是最好了。
谢惊棠也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个袖珍金梳子,一点一点梳顺溜沈啾啾的毛脑壳。
“啾啾,既然你已经醒来了,身体也没什么事,过段时间,娘亲就要准备离开了。”
沈啾啾呜呜咽咽着把脑袋搭在谢惊棠的手上,翅膀也从毛巾下面挣扎出来,抱住谢惊棠的手腕。
“娘亲手里关于吴王的账目和囤兵地图都已经交给了裴大人,作为交易,裴大人会为我做一个假身份彻底转移吴王的注意力,总算是了却这一桩是非。”
“接下来,娘亲得去做一些事,才算对得起这些年被迫远走他乡,东躲西藏的狼狈。”
谢惊棠从来就不是个大度的性子。
做生意的人,可以一言九鼎与人为善,但绝对恩仇牢记,睚眦必报。
当初谢惊棠会卷入漕帮之乱,本就是漕帮请她去商议做生意,谢惊棠一听是走丨私的活,当即便有些犹豫,不想合作却又苦恼如何全身而退。
结果一时不察便深陷其中。
还连累了自己最宝贝的孩子。
谢惊棠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在看向小鸟的时候,又重新翻滚出温柔怜爱。
“对了,还有镇国侯府。”
“娘亲给他们留了一点小礼物,你呢,闲的没事干了就玩玩他们,镇国侯府好歹是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王不倒,没有造反这种抄家灭族的罪名,没必要强行针对。”
“以后娘亲有时间了给你好好讲讲沈明谦干的破事,别把那个男人真当你爹,他说什么叽里呱啦的花言巧语都别听。”
谢惊棠说完,又压低声音自言自语了一句。
“算了,多余说这个,有他在其他人也骗不到你头上。”
认为自己绝顶聪明的沈啾啾决定忽略娘亲的这句话。
他也没那么好骗的好吧?
谢惊棠把沈啾啾完全擦干,顺手编了个小花环戴在小鸟头上,就打开窗户把小鸟推出去了。
“行了,去玩吧,娘亲睡会儿。”
“困死了。”
沈啾啾转头还想说什么,面前的窗户就砰得一声关上了。
小鸟叹了口气,用翅膀尖尖扶正花环,展翅往书房的方向飞去。
但平常基本上白天都扎根在书房的裴度,这会儿却不在书房。
沈啾啾拦了一个路过的侍女,啾啾叫着,用翅膀尖尖指向书房里面。
那侍女笑得娇俏,突然靠近小鸟团子,以一种沈啾啾居然没能躲开的速度撸了小鸟好几下。
被揩油的沈啾啾懵了:“……啾?”
“见过小沈公子~”甲三看着懵在窗户上的小鸟,露出一个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的侍女微笑,“我是甲三哦,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潜入暗杀的事儿,直接找我就对了。”
“如果您是想找主子的话……”
甲三满脸期待地看着沈啾啾。
沈啾啾试探性地伸出翅膀,摸了摸甲三稳稳端着托盘的手。
得到了小鸟摸摸的甲三爽快回答:“主子在内院等您呢。”
沈啾啾于是顶着小花环又往内院的方向飞。
奇怪。
今天明明时间还很早啊,怎么恩公就去内院待着了。
小鸟降落时,裴度正坐在湖水假山边的乌木琴案前。
琴案旁的青铜鹤炉里,清甜的梨子香正蜷着细烟往上冒,是小鸟最喜欢的香气。
轻飘飘的小鸟团子落在琴头,眼神专注又痴迷地看着盘膝而坐的裴度在琴弦之上手腕微转,轻拢慢捻,差点没忍住又来一次求偶舞。
可恶,都怪隋子明!
要不是他上次说破这件事,小鸟能给恩公每天都跳一遍求偶舞!
弹完一曲,裴度见沈啾啾炸毛成一个毛刺球,不由轻笑:“子明又怎么逗弄你了?”
沈啾啾别过脑袋,哼啾了一声。
裴度正了正小鸟脑袋上有些歪了的小花环。
这一个月对沈啾啾之外的人或许漫长,但对沈啾啾来说的确更像是睡了一觉。
他还记得睡觉前没来得及问的那件事。
沈啾啾左右看了看,毫不见外地落在裴度的茶杯边上,一只小鸟爪就大大咧咧地伸进去搅和了一下。
【恩公之前有做梦梦到我吗】
裴度料想到沈啾啾会问这件事,但着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单刀直入的问法。
裴度沉吟片刻,就见沈啾啾的小鸟眼睛看着莫名有点贼溜溜的,似乎在转着什么小心思,原本想要如实回答的话便在嘴边绕了一下。
久违的恶趣味浮上心头,裴度模棱两可道:“我梦到过小鸟很多次。”
梦到小鸟?
那就不是真的他!
恩公不记得梦里的事!
那岂不是,他可以在恩公的梦里……
沈啾啾一下子支棱起来。
裴度看向莫名兴奋,几乎要在他的琴案前跳上一段小鸟舞的沈啾啾,眉梢微微扬起又落下。
***
当天晚上,夜幕刚刚降临,天边的晚霞都还没完全褪色,沈啾啾就催着裴度上床睡觉。
裴度洗漱躺下后,看着小鸟再一次站在他的胸口虔诚三拜,都已经见怪不怪,熟悉流程了。
白天在听到娘亲说恩公对小鸟的随身携带悉心照顾后,沈啾啾的一颗小鸟心脏就怦怦乱跳,所以沈啾啾这次准备玩票大的。
他许愿的是……
进入梦乡又清醒过来的感觉很熟悉,闭着眼睛的沈啾啾感觉到自己落在地面上,第一时间睁开眼低头看自己。
成功了!
居然真的可以许愿入梦的年龄!
恩公也太神奇了吧?
沈溪年站在原地努力驯服了一下自己的手脚,发现比起上一次的情况要好很多。
沈溪年环顾四周,惊讶发现居然还是自己非常眼熟的地点。
或许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裴度今晚梦到的居然是白天见过的演武场。
裴度就站在演武场边,听到身后传来动静,面上划过一丝意料之中。
男人浅笑着转过身,就见不远处小跑过来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发髻用红绳缠着,别了一团玉石雕的小鸟团子。
少年的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他蹦跳的动作轻轻扫过眉骨,脸颊边的小梨涡比起孩童时的可爱,多添了几分俊俏。
“怎么啦?傻愣愣的。”
沈溪年一边小跑着找到裴度,一边努力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让自己不要流露出任何心虚的表情。
他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仰头问裴度:“不认识我了?”
裴度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便是小鸟团子白日里转着的小心思,当下十分配合地露出一抹困惑的神色,轻声请教:“请问你是?”
“我……咳。”
沈溪年以前是个绝对的好孩子,哪里干过这种扯慌的事,感觉到自己明显的底气不足,心虚之下,他努力提高声音壮胆,掷地有声地回答:
“我是你订了婚约的未、婚、夫!”
裴度像是被这个回答震慑住了。
沈溪年第一次从裴度的脸上、眼睛里,看到那么明显的情绪翻滚。
咳。
少年的肩膀塌下来,原本叉着腰的手一点点背到身后,十指疯狂搅动。
“我可是从小养在你身边的,裴府的账面都是我管。你的一切事儿我都知道,包括你身上哪里有小痣,睡觉喜欢什么姿势,早上用膳吃几块点心……”
沈溪年其实就是想着现实已经不可能了,那不如趁着难得的机会和恩公在梦里圆个恋爱梦,最好能约个会什么的,结果越说越有底气,下巴一扬:“这些我通通都知道,不信的话,你问我!”
对,小鸟可是当家的,这剧本说是未婚夫都说浅了!
没错!
第55章
沈溪年等了好半天,都没等来裴度的回应。
少年从心虚到理直气壮再到心虚,然后变得极度心虚,身后的手指头都快搅断了。
撒谎这种事是需要很强大的心理素质,有时候还需要一点点的天赋和熟练度,而沈溪年显然两者都欠缺不少。
但他那种想要圆梦谈恋爱的欲望十分强悍。
两世为人都是单身狗,这一世好不容易天雷勾动地火动了心,结果却是一只鸟,这真的是太欺负人了。
沈溪年越想越觉得委屈,脸颊一点点鼓起来,把抿唇时若隐若现的梨涡都给吹平了。
沈溪年觉得他还是得主动出击。
少年偷偷抬眼,刚好看到裴度正在按太阳穴,脸上是一种说不出的神情。
大周朝民风开放,裴度平日里打发时间看的话本子也并不全然都是男女之情。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很轻易且平静地接受自己视作学生的……小鸟,几乎是做出当面表白心意的举动。
本质上,裴度仍旧是一个很在意师长伦理,三纲五常的文人。
但……
裴度的视线精准抓住少年偷看过来的目光,讶然于方才他的第一反应并非拒绝教育,也不是人鸟之别,而是他要如何给谢惊棠一个交代。
他当着溪年母亲的面,承诺会照顾、教导、保护对方的孩子,他的学生,结果……
即使是在梦里,裴度也能感觉得到这种由内而外的头疼。
“恩……咳,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裴度的表情实在是太难看了,按着太阳穴的手指骨节也微微泛白,看得出来用的力气很大,沈溪年不由关切地凑过来。
裴度下意识后退一步。
沈溪年立刻露出更委屈了的表情。
刚才睡觉的时候小鸟都还亲亲贴贴,窝在颈窝呢,怎么变成人你就不认啦?
等下,不对。
他在梦里的身份是自己给的,可不是什么小鸟,而是理所应当亲密无间的未婚夫。
上一个梦的时候,沈啾啾老实巴交的说自己是恩公养的小鸟,结果一整个梦做完都没占到便宜——年纪地点的确都不对。
这一次明明天时地利人和,恩公怎么不问点什么,让他反向给恩公洗脑一下!
沈啾啾垂在身边的手指用力攥起袖口,拼命转动脑筋让自己快点想想说点什么。
“若是指腹为婚,长辈订亲,你我的年龄……似乎差别过大。”
沈溪年冷不丁听到裴度说了这么一句。
说话好啊,辩论赛他大学打了不少的,文科怕什么辩论赛!
沈溪年当即扬起下巴:“我是因为报恩才进入裴府的,真要说的话,算是童养媳?反正你和我的娘亲都已经谈论过我们的婚事,彼此认同我们后半生相守一生了。”
裴度:“……”
裴大人前半生从来没有过这种哑口无言的境遇。
裴度的语气有些艰难:“以我对自身的了解,比起……婚约,我应当会收你为学生多些。”
“是啊,但不能既是师生又是夫夫吗?”沈溪年的这句话说的十分流畅,不论是从脸上表情还是话中语气都能看出,他是真心实意这般认为。
裴度彻底没声了。
他需要好好想想问题出在哪里。
但这一来一回的问答,反倒让沈溪年的胆子重新大起来。
少年探头看了眼演武场,道:“白天的时候咱们刚从宫里出来,那会儿龙傲天男主还特别讨厌的追着你叭叭说,大概意思就是说你现在不能骑马射箭了挺可惜的,为什么啊?”
“我之前看过你骑马,都能在马背上翻身踢刀,动作可帅了!”
裴度抓到沈溪年话中的关键词:“龙傲天男主?”
沈溪年随手揪了一根演武场旁边的狗尾巴草,甩着毛茸茸的草尖尖:“哦,就是郑闵,郑昭临。”
因为是在梦里,沈溪年说话也挺随意的,不过本来他对裴度也没多少警惕。
“郑昭临。”裴度用一种很玩味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皇帝不曾及冠,但吴王世子是取了字的,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郑闵的字。
如若是昭临二字,那可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嗯嗯,取的应该是日月昭昭,君临天下的意思。”沈溪年点点头,“不过听上去没什么文学素养,不如你的扶光好听。”
裴度冷不丁又被沈溪年的直球正面打中,愣神了好一会儿。
曾经的长辈、宗亲、兄弟,但凡是知道几分内情的,都不会在裴度面前提及这个表字。
因为裴度本身对这个表字的感情很复杂。
曾经有跃跃欲试的期盼,但后来,失望、怨怼堆积出不甘更甚。
“不过大家都不怎么叫你的表字,除了那个说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皇帝。”沈溪年撇嘴,压低声音嘀嘀咕咕,“要是我能说话,一定比他叫的好听多了。”
裴度微微一顿。
第一次有些庆幸,至少在梦之外的地方,溪年是一只啾啾啾的小鸟。
不然……他不敢想。
沈溪年侧头看裴度:“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郑闵干嘛抓着这点一直试探你?”
这个问题比起之前的可是好回答的多。
裴度道:“中牵机毒后,蛊医为我解毒时伤到了经脉,此后每逢阴雨天气,经脉便会隐隐作痛。”
自然也就不能习武修内力。
沈溪年:“!!”
少年一个大跨步走过来,伸手对着裴度的肩膀胳膊就是极其自然的捏来揉去:“怎么会这样?平常也没看出来你在忍痛……可恶,最近天气不好,京城入秋后经常下雨的!”
裴度被沈溪年捏的浑身僵硬,忍不住抬手攥住了沈溪年的两只手腕。
沈溪年的表情又担忧又无辜:“干嘛?”
裴度送开手,又后退了一步:“我平日有锻炼筋骨,已经很久不痛了。”
“哦哦!那就好。”沈溪年放下心。
恩公虽然有时候会小小欺负小鸟,但说话从来都是丁是丁卯是卯,说不疼那九成的确是不疼的。
两人又陷入一种微妙古怪的安静氛围中。
沈溪年没有忘记他在梦里撒这么一个弥天大谎,目的是为了圆梦,和心上人约会谈恋爱。
少年的眼珠往旁边演武场里瞟了瞟,心里转着各种电视剧小说里的恋爱情节,眼珠再转回来时,眼底已藏了星点促狭的光。
他把要说的话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好几遍,然后死死捏着衣角,面上却用最自然的撒娇语气开口:“扶光,你教我骑马射箭,好不好?”
“君子六艺,据说有好多文人集会上除了诗词策论,还有骑射投壶什么的,我一点都不会,以后会不会被笑话?”
沈溪年一只手捏着衣角,一只手抬起捏着耳垂,心里其实也没底裴度会不会答应。
顿了顿,又小小声憋出一句:“你可是我的老师呢……”
裴度用无可奈何的眼神注视着身前的少年。
这会儿知道他是老师了?
刚才怎么……
算了,溪年这根本就是知道,但并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但教骑射总比站在这说婚约来的自然。
裴度环顾四周,道:“此处没有马匹,便先教你射箭,骑术且待日后。”
沈溪年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
骑马多好啊,教骑马肯定要同乘一骑,一前一后,他还能贴在恩公怀里。
这是恩公的梦,恩公若是想要马,只要想一下就能有马了。
但沈溪年不敢提醒裴度。
生怕裴度意识到这里是梦后,这个梦就马上醒了。
射箭就射箭吧,有总比没有好。
……
沈溪年以前身体不好,别说是骑马射箭,就连八段锦他打一套下来都能喘半天才顺过气。
现代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这种奢侈的运动和沈溪年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沈溪年对着箭筒摸了又摸,每一支箭都要抽出来细细观察,手指捏着箭羽微微用力扒拉。
裴度不由想:如果是沈啾啾在这,这支箭的箭羽八成已经被啄秃了。
沈溪年研究过箭矢,又把注意力转向裴度手里的长弓。
弓箭是他们两个过来时就放在演武场边上的。
沈溪年当时还忍不住腹诽遗憾,恩公都已经做梦在演武场放弓箭靶子了,怎么就不能再梦一匹马?
之前远远看人拉弓射箭倒没什么,这会儿离得近了,沈溪年才发现裴度手里的这把弓其实很大。
方才裴度挽弓试箭时,弓身绷出饱满的弧度,裴度手指用力握住的弓柄缠着红绸,看上去威风帅气极了。
“让我试试?”沈溪年跃跃欲试。
少年的目光晶亮,眉眼在阳光下鲜活而生动。
裴度没说话,下巴微抬,示意沈溪年自己拿。
沈溪年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微凉的弓身,裴度便果断抽手。
一股沉坠感便顺着沈溪年的手臂压下来,力道比预想中重了数倍。
沈溪年慌忙收紧手指,却哪里攥得住,弓身已脱了手,眼看就要砸在青石板上。
“这是一石弓,其实不太适合你,小心。”
裴度的声音贴着耳畔过来,带着些微的气音。
下一秒,沈溪年便觉手腕被一只温热的手稳稳扣住,那只手顺着他的力道往下一带,轻轻松松就将下坠的弓接在了手里。
沈溪年的手被裴度包裹着,掌心贴着对方的虎口,僵着胳膊不敢动,一时间只听得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声更比一声躁动。
裴度从沈溪年的僵硬中意识到不妥,微微后退,松开手,将弓竖在地上,弓梢触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稳声道:“你先用旁边的那张,若是能坚持半个时辰便可换弓。”
沈溪年垂着头,指尖还残留着弓身的凉意和裴度掌心的温度,耳根悄悄红透了。
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闷声道:“嗯嗯,知道了。”
安静了一会儿,沈溪年偷偷抬眼看裴度:“那……现在是学拉弓吗?”
裴度喉结滚动,目光偏到一边:“可以。”
他站在沈溪年身后,左手虚虚拢着少年持弓的手腕,小心控制两人的接触,用右手的食指尖轻轻敲了敲沈溪年绷紧的肩胛骨:“沉肩。”
沈溪年紧抿着唇。
心上人在身后,少年骨子里的那种不服输的倔劲儿逐渐冒头。
他臂上的肌肉绷得发颤,总有种力有不逮的勉强,羽箭搭在弦上,箭头却总往靶心偏左的方向晃。
“看靶心,”裴度的声音不高,却很稳,“不是让你盯着箭杆。”
他指尖顺着少年的手臂悬空滑到弓梢:“拉满,再稳一息……放。”
“咻”的一声,长箭离弦,擦着靶边钉进了泥土里。
沈溪年懊恼地跺了下脚,肩膀垮下来,鼻尖沁出细密的汗。
裴度松开手,退开半步:“已经很好了,箭准与骑术读书一样,慢慢来便是。”
只是射了一箭,沈溪年这会儿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他小心将长弓放下,揉着自己的小臂:“真没想到弓会这么重……”
以前看将军在马上挽弓射箭,又轻易又威风,结果他现在握着一把弓都觉得吃力,刚刚那一箭是真的莽足了力气才搞出去的。
裴度的视线掠过少年揉小臂的手,唇角微勾。
若不是因为在梦里,他断然不会让少年就这么尝试射箭,毕竟这般尝试很容易受伤。
但这是在他的梦里,他能主宰这里的一切。
若不是考虑到溪年一箭中靶会有所怀疑,裴度是真的很想让小少年那气鼓鼓的倔劲得到一个奇迹的成功。
“还要练?”他问。
沈溪年看看弓,又看看裴度。
练弓好啊,练弓的时候说话都自然了好多。
还有肢体接触!
等会儿说不定能说自己手臂伤到了让恩公帮忙揉揉什么的……嘿嘿。
想到这,少年扬起下巴,超大声回答:“要!”
……
叫起的铃声轻响,一梦醒来。
在梦里爽了一晚上的小色禽沈啾啾从恩公颈窝里分外心虚地蛄蛹出来,愣是没敢看裴度。
小鸟团子翘着尾羽,扑棱着翅膀,啾啾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曲调,一溜烟钻出了床帐缝。
娘亲娘亲娘亲娘亲!
啾啾有大好事要和你说!
被小鸟留在床帐里的裴度迟迟没睁眼。
明明才睡醒,但从小到大就不知道赖床两个字怎么写的裴度,就是有种想要继续睡下去的疲惫感。
或者说是逃避。
梦里发生的一切在裴度的眼前清晰浮现。
从少年的语出惊人,到少年诚挚的言语,包括之后两人的相处中,少年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以及梦醒前,少年脸上十分清晰明确写着的……
开心!喜欢!
我下次还来!
第56章
沈啾啾的心情简直是太好了。
好得不得了。
小鸟啾啾唧唧抑扬顿挫的叫声把谢惊棠都给硬生生叫烦了,伸手捏住了沈啾啾的小鸟嘴:“歇会儿吧,小祖宗,你这叫声都不用换气的。”
“唔叽。”
被捏住小鸟嘴的沈啾啾眼神无辜地发出闷闷的一声叫。
大清早的,沈啾啾逗得谢惊棠笑个不停:“哎哟,怪不得子明说你是小鸡呢~”
沈啾啾抬起脚爪,在半空挥了挥,展示了一下小鸡亮闪闪的锐利爪光。
谢惊棠又笑了一会儿,然后摸了下沈啾啾的小鸟头,压低声音:“关于你刚刚说的梦,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在他心里你就不再是单纯的小鸟了,这是关系迈出的一大步。”
沈啾啾连连点头。
对的对的,他也是这么想的!
“你可以趁热打铁,但也得留点余地让人家好好想想。”谢惊棠好歹是成过婚的。
虽说沈明谦和裴度这样的人物各方面都没法比,但相处婚姻之道无非那几种,剩下的就是看彼此是否契合,是否得遇良人了。
沈啾啾的小鸟眼睛里满是清澈。
谢惊棠叹气:“虽然你们没有叩拜敬茶,但至少之前,裴大人应当是拿你当学生相处多些,因为是小鸟,所以便不自觉更亲密了些。”
“但如今在梦里这么一遭,他应当会在这几日对你稍稍冷淡,你要做好准备。”
沈啾啾思考。
沈啾啾恍然大悟。
小鸟团子对着自家娘亲特别自信地一摆翅膀。
这不就是小说里追心上人时,心上人拧巴纠结的暧昧期嘛!!
小鸟懂!
小鸟知道该怎么做!
包的!
“唉——”
谢惊棠还没来得及问沈啾啾到底懂了什么,就见沈啾啾翅膀一张,兴冲冲地就飞走了。
知道溪年有时候想法很奇特,做法异常直接的谢惊棠:“嘶。”
……应该,没事的吧?
一只小鸟能做出什么来?
他还能把裴度推倒在床上霸王硬上弓?
想到这,谢惊棠突然就放下心了。
没事的。
……
沈啾啾从谢惊棠的院子里飞出来,在府里绕圈飞着找隋子明。
结果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平常时不时就会刷新出没的这人。
小鸟只好落在一只站岗的小麻雀前面,问对方有没有见过那个香香人。
好在隋子明在麻雀们的眼里的确是与众不同,记忆点突出的那一个,沈啾啾没怎么太盘问就得到了答案。
隋子明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跑去京郊校场了。
京郊校场吗?
小鸟还没去过呢。
沈啾啾本来想着用小鸟特供的零食收买一只小麻雀,让对方带路,结果后脖颈一紧,整只小鸟被叼起来往后一甩,稳稳坐在了鹰隼羽毛里。
“啾啾!”
阿飒!
帅气的海东青低低发出一声回应,展翅冲向高空,朝着京郊校场的方向飞去。
“啾啾啾?”
【咱们可以这样在外面飞吗?】
沈啾啾有些担忧地轻轻啄阿飒的羽毛。
他平常在外面飞惯了,那是因为作为长尾山雀,沈啾啾怎么看都是人畜无害的一团,但阿飒可不一样。
猛禽在城里飞可是很容易惊到人,被人做文章的。
而且平日里隋子明不在府里的时候,阿飒都是用脚环栓在鹰架上的,怎么今天飞出来了?
阿飒的口中发出偏高且短促的叫声,比起攻击时的威慑性鸣叫,这会儿的叫声更显清脆纤细。
【你的人类让我带你出来玩】
沈啾啾啄阿飒羽毛的动作一顿。
小鸟的叫声带着明显的疑问:“啾……啾啾?”
【我的人类……解开了阿飒的脚环?】
阿飒的回应十分笃定,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咿哩咿哩”的发音。
【对,他说让我带你出去玩】
小鸟翅膀内卷,抵着下巴,做沉思状。
所以,恩公的稍加疏远理清思绪,就是让阿飒带着他出去玩一天?
就这?
那晚上回去不还是一个被窝睡觉么!
沈啾啾扭头啄了两下自己有点发痒的脖颈毛。
阿飒发出一声鸣叫,收拢双翼,从高处直接就是极速俯冲。
远远的,沈啾啾看到下方校场里,一身干练骑装的隋子明闻声抬起手臂,嘴里打了个呼哨。
沈啾啾的鸟爪抓紧阿飒的毛毛,有种坐高空过山车的爽感。
芜湖!
不想了,先玩了再说!
***
沈啾啾被阿飒带出府的第一时间,暗卫就来报给裴度了。
裴度当时在下棋,棋盘上黑白棋子交织在一起,原本稳定对抗的黑白两路,逐渐呈现出黑子压倒白子的趋势。
原本郑闵这个人是没有进入裴度眼中的。
作为在朝中名声未起的年轻人,即使他是吴王世子,也难让裴度特别在意。
但在昨日梦中,沈溪年提起郑闵时的语气和用词却让裴度注意到了这个人。
裴度暂时想不到龙傲天一词何解,但男主这样指向性极高且十分好猜测的称呼,却让裴度立刻想到从前他对沈啾啾的推测。
不论溪年如何,这个世界如何,但过往是存在的,生活是自己一步步走的,其他又有什么重要?
更何况……
裴度轻轻落下一枚白子,阻挡住黑子对白子的侵蚀包抄之势。
……溪年改了子明的命,不是吗?
那就证明,天命,有可违。
裴度手指微曲,指节分明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忽然,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了牵。
那笑意极淡,眼角眉梢泄出一丝近乎悲悯的了然。
——多有趣。
窗边摆放的棋案之上,纤巧文雅的文竹生得极好,随风轻颤。
一枚又一枚的棋子被调整摆放位置,重新估量。
良久过后,裴度手拈棋子,抬眸看向不远处桌案旁边的那张小书桌。
今日的书房很安静。
少了小鸟啪啪啪啪踢算盘的声音,骤然回到从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然。
裴度注视着那张小书桌,晃神一瞬后,站在桌面上蹦蹦跳跳踢算盘的小鸟被满面认真,倔强抿唇的少年替代,一边打算盘,口中还在念念有词吐槽裴府的账目是真的很难算。
裴度笑了下。
手指触碰到唇边的勾起,裴度微愣,一点点收起笑意。
……
在难得安静的府中静静度过一日,裴度的神情始终淡淡,看的一旁的忠伯都有些欲言又止。
直到那只托着长尾巴的毛团子径直从门外冲进来,砸到裴度的胸口。
忠伯看着裴度一下子就舒展开的眉梢,又看看裴度怀里撒娇啾啾的小鸟团子,笑呵呵地出去准备晚膳了。
那场惊变之后,自家大人便有喜欢将影响自己的人与事推远的毛病,饶是子明少爷,当初也是死缠烂打在府上赖着不走,大喊表哥你不管我我就要死翘翘啦的话,才硬是在大人心中留下了位置。
而现在,大人的心里眼里,恐怕已经被一只鸟团子全然占据,很是神气地叉腰宣告了。
沈啾啾才不管裴度是不是动作迟疑,是不是表情微妙呢,小鸟直接叼着裴度的袖口,将人往门外拽。
裴度顺着沈啾啾的力道走出房门,抬眼便和院中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高头大马四目相对。
“咴——”
这是匹看上去并没有多特殊的枣红色马匹,不过毛色的确不错,从眼神来看,性情也算温和。
裴度下意识从沈啾啾的角度评估这匹马。
沈啾啾才不知道这会儿恩公心里已经评判上了,小鸟将恩公拉到最佳观赏位,然后迫不及待地展翅飞过去,动作很是优雅地落在马鞍上。
沈啾啾抬起翅膀,十分帅气地一挥。
“啾啾,啾啾啾!”
枣红色的大马应声而动,迈开马蹄。
胡闹!
马匹无缰束缚,若是失控掉下来,便是有翅膀也难保不被踩踏受伤!
裴度面色一变,当即就要上前让沈啾啾下来。
然而……
裴度看着看着,表情逐渐古怪。
不远处的各个角落也传出暗卫们和隋子明终于忍不住的低笑声。
沈啾啾爪下的那匹马,绝对很安全,完全不会颠簸。
因为,这是匹顺拐马。
沈啾啾站在马鞍上,啾啾驱使着温顺的马儿在院中走了好几个来回,每次路过裴度身前的时候,都用一种十分期待的小眼神暗示裴度。
恩公,看到了吗?
这是马~
日有所见,夜要有所梦哦!
猜到沈啾啾这一波举动目的的裴度:“……”
之前因为恶趣味没能第一时间说出真相的裴大人一时语塞,看着面前转着圈来回走的高头大马,竟有种自食恶果的无力感。
今晚梦里能不能有马,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第57章
这马是沈啾啾从隋子明手里打劫来的。
顺拐的马和走马并不一样,虽都是走路更稳的类型,但顺拐属于马匹步态缺陷,这样的马难以适应骑兵的长途奔袭,并且更容易因步伐错乱而摔倒。
这类马并不受欢迎,在表现出顺拐的姿态后便会被降为役用马。
但毕竟是当做战马养大的,隋子明之前不忍这马被带去做劳役,便和太仆寺的人说了一声,将马买了过来,偶尔带去校场跑两圈。
沈啾啾和阿飒去校场玩的时候,隋子明身边恰好就停着马。
小鸟一看,眼睛就亮起来了,心里的算盘也打得啪啪响。
这不是瞌睡了就给送枕头么!
他是不能特别干预恩公的梦里出现特定的东西,但人做梦嘛,肯定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鸟骑着马在恩公面前走上几个时辰,恩公晚上梦到骑马的可能绝对大大增加。
于是,沈啾啾在阿飒的武力帮助下,当着隋子明这个马主人的面,硬是和这匹马达成了初步友好关系。
这匹马其实算不上聪颖,不然也不会怎么都纠正不了顺拐的毛病,但沈啾啾就是锲而不舍地站在马脸上,对着马眼睛一个劲地啾啾啾。
但凡马露出不耐烦想要甩开沈啾啾的动作,旁边的阿飒就一翅膀扇过去了。
隋子明乐的看热闹,也是心疼马儿被阿飒几翅膀扇的眼神更呆了,就给马喂了块糖,拍着马头让马配合这只不知道又想出什么小招式的鸟团子。
结果……
隋子明万万没想到,沈啾啾费劲心思要了马,就是为了骑着马在裴度面前转两圈。
不是,这图什么?
隋子明看到裴度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蹲在树上抬手摸下巴。
这一人一鸟之间绝对不对劲。
有鸟腻!
人在干坏事的时候会特别有耐心,想要谈恋爱的小鸟在求偶的时候只会更有耐心。
沈啾啾从马鞍蹦跶到马头,驱使着这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裴度面前表演各种绝活,为的就是当天晚上能在裴度的梦里看到一匹能坐得下两个人的爱情马。
但裴大人觉得,梦里不能有马。
于是裴度闭上了眼睛。
沈啾啾不满地朝着裴度扑过去,然后被裴度早有准备地抬手拢住,转身就往书房里面走。
走之前还不忘给了树梢里面探出脑袋的隋子明一个眼神。
隋子明撇撇嘴,跳下来把自己的马牵走了——甚至因为没有得到沈啾啾的允许,而被阿飒的大翅膀不轻不重地扇了两下肩膀。
可恶!那个小鸟媚子还是把他的宝贝阿飒骗走了!
……
沈啾啾奋力从裴度的虎口缝隙钻出鸟头,鸟喙轻啄了下裴度的手指,有点小小的不高兴。
裴度原本是往书桌方向走的,但目光扫过沈啾啾的小鸟书桌后,脚步微微一顿,而后身体一转,走到窗边的罗汉榻前落座。
裴度拢起的双手摊开。
一团小鸟球眼神哀怨地蹲在他的手心,长长的尾羽从裴度的手指缝里戳出去,故意把棋盘上的棋子扒拉走了一颗。
“啾!”
哼!
看马的时间有点短,沈啾啾不确定恩公有没有对马印象深刻,觉得今晚梦里多半是看不到爱情马了,毛茸茸的一团从裴度手心跳下去。
沈啾啾自以为轻盈地落在黑白纵横的棋子间,结果因为玉石棋子光滑莹润,沈啾啾当着心上人的面直接表演了一个小鸟劈叉。
棋子啪嗒一声飞了出去,劈叉的小鸟呆愣愣坐在棋桌上,僵硬成了小鸟雕像。
裴度忍住了想要去看看沈啾啾有没有受伤的动作,转而默默躬身去捡了棋子。
别看啾啾只是一个小鸟团子,但却是个很有自尊心的小鸟团子。
果然,等到裴度刻意放慢动作回过身后,棋盘上的小鸟已经鸟爪尖尖并拢,严肃淡定地站在被砸出一个豁口的棋局里。
裴度坐回罗汉榻,道:“昨日进宫,你似乎对吴王世子很在意?”
和沈啾啾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裴度一样,裴度也掌握了和沈啾啾最有效率的沟通方式。
郑闵啊?
哦,对,龙傲天男主的事儿还没跟恩公说。
他得想想怎么说,从哪说……
隋子明遇袭、皇帝召武臣勋贵之子进宫之后的大剧情是啥来着?
想起来了!
刚才做沉思表情,努力回忆的沈啾啾抬起一边的翅膀尖尖,迷茫的小眼神蓦然亮起。
是龙傲天男主得到的第二大金手指,五城兵马司指挥卢穆的投诚效忠。
这也是后期承袭亲王爵位的郑闵造反成功的一大重要因素。
而郑闵搭上卢穆这条线的机遇,正是这次皇帝的大肆召武臣之子进宫伴驾!
卢穆是京官,皇帝有旨,他的嫡长子自然也进了宫。
除了忠伯,裴府的书房里向来是没有侍女小厮伺候的,就连暗卫也不能轻易进入。
沈啾啾在棋盘上转了一圈,没找到纸笔,连杯水都没。
裴度也意识到这点,正要起身去倒水,就见棋盘上的小鸟灵机一动,张开翅膀,把棋盘上原本下成棋局的棋子通通推到一边,堆成一道黑白小山,空出了棋盘。
众所周知,重生是不长智商的,甚至可能因为重生的物种反而收到一点点本能的影响。
沈溪年是个乐天派的大学生,他或许不是最优秀的那个,考入的大学也不是最厉害的,但自幼的坎坷教给他的,是不论走到什么境遇,人生总会留有一线生机。
只要他不放弃,只要他肯努力,他一定能找到办法。
沈溪年一直做得很好。
所以沈啾啾也是没有困难能打败的勇敢小鸟。
就是小鸟脑袋太小,经常会转不过弯。
小小的鸟团子张大鸟喙叼着棋子,认认真真摆在身前,发出啪嗒的一声。
嘶,嘴好像有点小。
沈啾啾砸吧了一下小鸟喙。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棋子轻轻推到小鸟的脚爪旁边。
翅膀微微打开着的沈啾啾抬头看裴度,脑袋一歪。
一开始的时候,裴度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他就坐在这里,沈啾啾第一反应却不是问他要纸笔,而是就地取材叼了棋子过来解决问题。
但当沈啾啾认认真真开始摆棋子时,裴度忽然便懂了。
哪怕在裴府养了这么些时日,沈啾啾也的确当这里是家,或许小鸟也知道自己是可以依靠裴度,信任隋子明,相信裴府中的每一个人,但沈溪年却习惯了自己解决问题。
裴度默不作声地将棋子一颗又一颗推到小鸟身边,垂下的眼眸里思忖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心思。
沈啾啾最开始还挑剔一下棋子的颜色,用鸟喙对着摆摆整齐,但棋子摆字实在太慢太费劲,到后面沈啾啾索性用鸟爪直接从裴度手边扒拉过来棋子,摆个差不离就行。
事实上,沈啾啾也没有摆几个字。
五字出来的时候,裴度就已经微微眯起眼眸,后面的城字只出来了一半,他便开口:“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卢穆?”
沈啾啾连连点头,哒哒哒跳到裴度手心里,把自己用力戳了进去:“啾啾啾~”
嘴酸了,恩公揉揉~
小鸟的模样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即使裴度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不该与溪年太过亲密,但当沈啾啾万分依恋的凑过来时,他的手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拢上去。
不过短短几个月,这只小鸟团子就好像无比契合地嵌入到了他的身体里,灵魂里。
裴度的手指指腹触碰到小鸟毛茸茸的脑袋顶。
他顿了顿,手指往后轻轻一挪。
沈啾啾原本贴到恩公,正准备蹭蹭呢,恩公的手没了。
小鸟不满,脚爪毫不客气地踩着裴度的手心,直接一个小鸟突击主动贴上了裴度后退的手指。
小鸟不可爱吗!
跑什么!
摸鸟!
沈啾啾不仅贴上去了,他直接将裴度的手指当做树枝,整只鸟都挂了上去。
恩公不就我,小鸟主动就恩公!
裴度屏息一瞬,忽而长出一口气。
他一改方才的退缩,手指如从前一样,轻轻抚过沈啾啾的脸颊,鸟喙,曲起指尖为小鸟挠痒痒。
挠得沈啾啾眯起眼睛,身体越来软,一副五迷三道的丢魂模样。
“卢穆是我年少时的至交好友。”裴度轻声道。
沈啾啾的小鸟脑袋加载了一下,才明白裴度话里的意思,用力睁开眼:“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那卢穆怎么会倒戈到龙傲天男主那边去?!
这不是背刺吗!
不行,得提醒一下恩公。
沈啾啾挣扎着要从裴度手里下去。
裴度没放手。
不仅没放手,还捏住了小鸟的翅膀。
“啾啾!”想干正事的沈啾啾气得啄裴度手指。
裴度却道:“是人便会有弱点,有弱点自然就可以创造矛盾,有了矛盾,连带着就有了突破口。”
“届时,要么被解决,要么俯首称臣,总得做一番选择。”
沈啾啾像是见了鬼一样瞅着裴度。
不是,他好像从头到尾就写了一个半字吧?
以前也没跟恩公说过龙傲天男主的事儿,恩公怎么就像是开了天眼一样,毫无理解偏差地精准了解到了“郑闵造反,卢穆倒戈”上?
“卢穆与其妻年少夫妻,感情甚笃,儿女长幼有序,皆教导有方,父母均已不在人世,族中因他造福乡里而对其赞誉有加。”
裴度说起卢穆的时候,完全听不出来这人其实是他至交好友的感觉,反而有种他曾经无数次设想卢穆背叛情谊的淡定熟练。
“想要对付这样一个几乎圆满,毫无短板的人,君子之道中或许少有办法,但若是走小人手段,便太容易了。”
沈啾啾缓缓从裴度手心无比丝滑地流淌下去,肚皮朝上板板正正躺在棋盘上。
这种东西,小鸟就算是长出来十个脑袋也真的擅长不起来啊!
裴度用手指戳戳小鸟。
小鸟的身体晃了晃,非但没动,还闭上了眼睛。
裴度忍俊不禁:“唔,这个不学也可以。”
沈啾啾立刻原地复活,直挺挺蹦跶起来。
早说啊!
裴度:“平日里,我也没什么人可说这些。”
沈啾啾一下子就心软了。
小鸟重新贴回恩公的手心,用力蹭了一下:“啾啾!啾啾啾啾!”
恩公跟啾啾说!啾啾学不懂也能灌耳音!
“谢谢啾啾。”裴度朝着沈啾啾伸出手,语气哪有半分出门在外时的冷淡倨傲。
沈啾啾跳上裴度的手指,收着爪子在裴度手上窝成了一个鸟球球。
“郑闵能接触到的突破口,无非是卢穆的长子……”
裴度一边说一边收拾棋盘,黑色的棋子顺手放进黑棋罐,白色的则捏在手指间。
沈啾啾一边听,一边缩起脑袋眯起眼睛将棋子对准棋罐,然后用力一甩脑袋将裴度手指间的棋子撞出去。
听到一声棋子落进棋罐的响声,沈啾啾还时不时啾啾两声应和裴度说的话,表达自己有在听的意思。
一人一鸟就这么一边玩一边灌耳音,很快便到了晚膳时分。
今天不是什么不寻常的日子,隋子明没来吃饭,据说是去跑马了,谢惊棠和甲三出去逛街也不在府上,因此晚膳仍旧是裴度和沈啾啾的独处时间。
沈啾啾吃的贼快,旋风扫落叶一般就把面前小碗里的鸟食叨完了。
甚至吃得这么快,中间还不忘及时喝水顺一顺,愣是半点都没噎着。
吃饱喝足,戴着小鸟围兜的沈啾啾窝在碗碟边,眼睛直勾勾盯着正在用膳的裴度。
他总觉得,恩公今天用膳有些过于细嚼慢咽了。
小鸟一粒一粒叨米吃,都比恩公吃得快!
裴度顶着小鸟的灼灼目光,夹菜的动作比方才又慢了几分。
不然怎么办呢,他还没想好今晚要不要梦大马。
甚至裴度都没想好今晚要怎么上榻睡觉。
知道小鸟的身体里其实是人,是一回事;真正看到小鸟变成的人甚至还接触说话相处过,那是另一回事。
——即使是在梦里,冲击感也仍旧足够强烈。
沈啾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到裴度手边,歪着脑袋看他。
裴度目不斜视地用膳。
然后……时隔十几年,裴度第一次把自己吃撑了。
小鸟蹦蹦跳跳地走在裴度前面,走两步,回头看一眼裴度,摇摇头,再走两步,幽幽叹口气。
不是小鸟说,恩公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吃撑肚子呢?
裴度扶着墙,慢慢悠悠地走在小鸟后面。
忠伯跟在裴度的身边,同样步子迈得很慢。
他同样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小鸟团子,压低声音,用几近气音的声调问裴度:“大人,您之前吩咐的啾啾拜师宴,还要继续准备吗?”
师生关系正式确立的象征不是一句老师,而是被见证的拜师宴。
之前裴度就有过这个想法,但沈啾啾是小鸟,给一只小鸟准备拜师宴,要特别定做的东西就比较多了,忠伯一直准备到现在。
忠伯不知道裴度和沈啾啾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看的到原本坦荡的裴度在逃避回内院安寝。
内院有什么呢?
床帐里有什么呢?
忠伯虽然觉得惊诧,但还是接受了。
裴度噎了一瞬。
但直到他们慢慢吞吞走回内院,裴度也没有明确回答忠伯的问题。
沈啾啾倒是没注意裴度和忠伯之间的对话,小鸟急不可待地冲进内院,落在属于自己的铜盆旁边,自理能力特别强的把帕子叼进盆里浸湿再捞出来,把自己的脚爪仔仔细细擦干净。
然后在裴度无言的注视下,直接飞冲进已经铺好的床帐里。
小鸟团子在床帐里滚了个来回,殷切的模样已经完全不加掩饰。
裴度慢吞吞洗漱换衣,甚至有在思考自己要不要现在唤人进来倒水沐浴。
毕竟烧水沐浴擦干也需要不少时间。
但床上的小鸟已经面露怀疑。
裴度于是将沐浴的想法压下,走到床榻边躺下,闭上双眼。
没关系,他还有办法。
小鸟兴奋跳上裴度的胸口,翅膀合十,准备对着裴度继续虔诚许愿。
沈啾啾正准备拜下去,闭着眼睛,从来睡姿极其板正规矩的裴度破天荒地一个侧身,小鸟脚下不稳,滋溜溜滑了下去,在床上滚成了一个小鸟球。
沈啾啾:“?”
小鸟不死心,再度跳上裴度的身体,哪怕恩公今晚喜欢侧睡,小鸟也有的是角度和手段虔诚许愿。
结果沈啾啾才刚飞到裴度手臂上站稳,翅膀都没举起来,裴度又是辗转反侧,变回了平躺。
沈啾啾:“……”
沈啾啾不吭声,直接跳上裴度的胸口,翅膀抬起,准备继续拜的样子。
裴度又侧身——忽然感觉到一股滚烫灼热的视线落在脸上。
紧闭双眼的裴大人动作顿了顿,又改回到平日里的规矩平躺姿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沈啾啾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到了床头高处,正居高临下地俯视观察裴度。
小鸟十分地严肃紧盯人类。
不对。
恩公今天不对。
很——不对!
第58章
“啾。”
小鸟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低鸣。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今天恩公真的很不对劲。
晚膳也没多好吃,就是和平常一样的菜色,恩公怎么就能吃撑了?
回来之后还辗转反侧……看着很像是故意不让小鸟许愿。
但是恩公为什么会不让小鸟许愿?
沈啾啾的小鸟脑袋飞快转动。
就在这时,床榻间的裴度皱起眉,再度侧身,抬手覆在小腹上侧的位置,低低痛吟。
沈啾啾:“!!”
恩公这是吃多了撑到胃,这会儿根本就是消化不良在胃疼吧!!
沈啾啾立刻飞出床帐,叼住床边的绸带用力往下一拽。
铃声响起,候在门外的侍女小厮很快推门而入,沈啾啾操心无比地飞着叼着床帐挂好,落在裴度身上,翅膀急切地拍打裴度的胃,对着侍女们一连串啾了好几声。
今日值夜的侍女中有暗卫甲二十五,她躬身一礼:“公子,金先生昨日采药外出,明日才归。奴婢略通医术,可否让奴婢先为大人诊脉?”
侍女中有通医术的……?
沈啾啾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位也是暗卫,连忙点头:“啾啾啾!”
甲二十五走到床边,伸手诊脉。
甲二十五眼皮一跳。
她缓缓抬眸,对上了自家大人平静的视线。
甲二十五缓缓垂下了眼睛。
“啾啾啾?”
怎么样怎么样?
沈啾啾凑过来,伸长脖子,朝右边看看仍旧闭眼蹙眉的裴度,朝左边看看诊脉完毕收回手的暗卫。
甲二十五在心中捂着自己的良心,慢声道:“大人无事,只是食积气滞,当以消食导滞为主,佐以行气消胀便可舒缓。”
学医的说话都弯弯绕,沈啾啾心里翻译了一下,大概意思其实就是裴度吃多了,胃里积食顶着了,消消食,给揉揉胃,气通了就好了。
“啾啾啾啾,啾啾啾?”沈啾啾满脸的担忧。
甲二十五不通啾语,没听懂,看向侧躺在床榻间装病的裴大人。
裴大人一开口就是隐隐忍痛的哑音:“啾啾问,有没有什么药丸子能助消食。”
甲二十五:“……有的,大人,奴婢这就去配制。”
去厨房找找山楂,搓几颗大山楂丸子得了。
“啾啾啾啾!”沈啾啾严肃。
裴度沉默了一下,道:“好,明日告病,在府中休息。”
既然裴度没有什么大事,房间里的人就退了出去,只剩下床帐里的裴度和沈啾啾。
沈啾啾把刚才怀疑的事情完全抛到了脑后,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看上去特别虚弱的病美人。
小鸟先是忙忙碌碌地将挂上去的两边床帐放下来,用脚爪踩着掖好,不让明早的晨光透进来扰了裴度的休息,然后扑腾翅膀飞起来,小心翼翼地落在裴度脸颊边。
“啾啾啾?”
还是难受吗?
小鸟伸着脖子,用脑袋顶和鸟喙轻轻蹭裴度的脸颊。
裴度本以为自己并没有的良心也开始隐隐不适。
他抿着唇角,抬手轻轻摸了摸沈啾啾的翅膀:“不痛的,莫担忧。”
沈啾啾不乐意地回嘴:“啾啾啾啾!”
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小鸟心疼死了。
沈啾啾从来没有这么不满意自己是只小鸟。
哪怕是阿飒那样的大鹰,这会儿也能盖在恩公身上,至少能帮恩公揉揉胃。
沈啾啾飞到裴度身上,小小的一只趴在裴度的胃部,闷闷不乐的样子。
小鸟什么都做不了。
啾啾讨厌当一只小鸟。
沈啾啾这会儿也不想着入梦什么的了,一门心思只想着让裴度好受一点,胃不要难受了,如果能睡着就更好了。
小鸟抬起翅膀,竭尽所能揉着裴度的胃。
如果……啾啾是人就好了。
哪怕只是短暂的变成人,能帮恩公揉揉胃,也足够的。
前半生机关算尽,众生皆在棋盘的裴度是真的有些扛不住了。
他能面对所有的指摘谩骂,却无法坦然直视小鸟满心的真诚与热忱。
裴度调整姿势平躺在床上,双手拢着胸前的小鸟,尽可能让小鸟趴得舒服一些,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承认自己是装病?
可是承认之后呢?
那就要解释为什么装病,就要承认他其实知道梦里溪年对他的心意表白。
承认了这一点,他又要如何才能继续揣着糊涂与沈啾啾相处?
裴度闭眼叹息。
一步错,步步错,直到变成现在这般进退两难的局面。
他的手指拢着毛茸茸的小鸟团子,感受到沈啾啾还在努力帮他按揉的力道,终究卸下了所有的别扭坚持。
好罢。
便梦吧。
裴度的喉结滚动,放纵自己不去抵抗睡意,很快便沉入无知无觉的温柔里。
梦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
但这一晚,裴度并没有做梦。
三更梆子声从府外的巷口荡过来时,裴度猛地睁开眼。
怀里的触感变了。
房间里多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裴度是极其警醒的一个人——如果不是这样的敏锐,当初南下查案,他早已被漕帮刺客暗杀在路上。
衣襟空荡荡的,原本趴在胸口的小鸟团子不见踪影。
裴度的里衣被扯得乱糟糟。
隔着单衣传来的绒毛触感消失了,变成一片滚烫的肌肤贴着他的腰腹,细腻得像刚剖出的暖玉,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点细若游丝的呼吸也陡然变得绵长,与裴度身上全然一致的暖梨香气一点点萦绕过来,漫过裴度的口鼻。
裴度僵着脖颈低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极度惊愕。
取代那一小团毛茸茸的,是个蜷缩在他怀中的少年。
是裴度曾经在梦中仔细观察过的,被他一笔一笔画过的眉眼,发色却是与人有异的霜白色,发梢处洇着几缕烟蓝。
失去鸟绒的沈溪年闭着眼睛,熟门熟路地往裴度怀里挤,啾得毫无心理包袱——
“冷了,啾啾,抱。”
嗓音比梦中的少年还要清亮,带着自然而然撒娇的娇憨。
纤瘦的脊背绷成一道弧线,肤色白到透明,腰侧的皮肉薄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裴度猛地抽出手臂,僵硬着身体正要坐起身,就见怀中的少年明明睡到迷糊,却仍旧抬起手,手指摸索着找到裴度的胃部,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
“……还是不舒服吗?”
“揉一揉就不痛了。”
裴度眸光复杂。
他闭了闭眼,压下方才直面惊变的愕然,冷静重新占据脑海。
裴度的目光落在少年异于常人的发色上。
不能唤人进来。
不能让旁人知道溪年的异常。
一只从前是人现在只是聪明娇憨的小鸟,和能够幻化成人的精怪,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裴度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住不着寸缕的少年,想要将少年推到床榻内侧,保持两人的距离。
然而即使变成了人,独属于沈啾啾不受束缚的霸道也仍旧存在。
少年三两下就从被子卷里挣扎出来,继续熟门熟路地往裴度怀里钻。
裴度不敢把少年放在床榻外侧。
这样动来动去的模样,只怕是要滚下去的。
所以裴度只能挡在外侧,少年蛄蛹着蹭过来,他便伸手,隔着被子将人推远一点点。
裴度恍惚一瞬,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沈啾啾睡在裴度身上的时候从来都不安分,最喜欢的就是顺着里衣衣襟往里面蛄蛹着钻,要贴到裴度胸前的肌肉才满意。
所以即使睡着了,小鸟的执着也不容小觑。
裴度形容狼狈地按着自己的里衣带子,将少年往里面伸的手坚定抽出来。
少年小声嘟囔了句“恩公小气”,但因为贴上了熟悉的温度,少年总算是安分下来,脸颊抵在裴度的肩膀上,不一会儿便再度睡熟了。
只留下裴度浑身僵硬地躺在床榻间,两只手悬在半空,根本不知道应该落在何处。
后半夜再无法入眠。
第59章
沈啾啾一晚上都没做梦。
醒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
手边感觉也空落落的。
沈啾啾动动翅膀,没摸到熟悉的触感,动动脸颊,没贴到温热的皮肤。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
小鸟那么大一个恩公呢?
睁开眼的瞬间,沈啾啾终于察觉到不对。
小鸟即使会飞,体型就那么大一点,看什么都很高很大,恩公的一块腹肌就足够小鸟当枕头。
但现在,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四周,熟悉的床榻,却是完全不熟悉的角度。
有过梦中的经验,沈啾啾飞快把自己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然后坐在被子里,抓着自己的时髦白色长毛陷入沉思。
……梦中梦?
沈溪年看看平日里和恩公同床共枕的床榻,慢慢红了脸颊。
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什么布料都没有后,更是往被子里缩了又缩。
……还是个春梦。
但直接梦洞房是不是太刺激了点。
这不能够。
他不是这种孟浪黄芯的人!
沈溪年从被子里抽出自己的手。
看着这双修长白皙,一点曾经握笔的茧子都没有的手,沈溪年狠了狠心,抬手凑到自己嘴边。
是不是春梦,咬一口就知道了。
“溪年?”裴度的声音自床帐外响起,打断了沈溪年的动作。
沈溪年的手都叼在嘴巴里了,听到裴度的声音,眼睛本能地一下子亮起来,伸出手就要撩开床帐。
但很快想到自己现在的状态,沈溪年收回手,清清嗓子,装作很自然地的语气:“怎么啦?”
停顿了一下,想起自己在梦里的人设,沈溪年还有些笨拙生疏地加了声“扶光”。
床帐外的男人似乎安静了一瞬,而后道:“床尾放了衣服,你穿戴整齐后,我们谈谈,好吗?”
沈溪年没回应。
他飞快咬了自己一口。
疼疼疼!!
沈溪年反应了一下,那双形状略有些圆的眼睛越张越大。
不是梦?
他变成人了?
他变成人了!!
沈溪年用力捏了下拳头,扒拉了自己的头发伸到眼前看。
发色是受到了小鸟羽毛颜色的影响吧?
白毛挑染烟蓝,还挺时髦。
沈溪年一个人窝在被窝里又把自己摸了一遍,确定自己是真的胳膊腿重要部位一点都没少地变成了人,控制不住卷了被子在床帐里面蛄蛹着滚来滚去,脸上全是傻笑。
年少不知做人好,动心才知当人妙。
一番操作后,脸颊微红的沈溪年才一点点缩进被子里,然后顶着被子爬到床尾找到了裴度说的衣服,拽进了被子里。
虽然知道有床帐挡着,恩公这会儿肯定也不可能在看床帐,但沈溪年就是觉得害羞。
里衣有点偏大,沈溪年特意闻了下,没什么味道,直觉应该是没穿过的。
也对。
哪怕是放在现代,穿旁人穿过的贴身衣物也都是非常暧昧的事,裴度显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沈溪年穿衣裳的动作一开始还有点生疏,毕竟很久没穿过衣服了,但到底曾经当过十几年的古代读书人,稍稍熟悉了一下,动作便行云流水起来。
和里衣的稍稍偏大不同,中衣、直裰和下裤倒是大小还算贴合,穿在沈溪年少年模样的身上,并不会看出不合身。
都是顶好的料子。
尤其是最外面那件天青色的直裰,布料很细腻,沈溪年从小穿惯了好东西,一摸就知道是上好的苏杭缂丝。
这种布料金贵又难得,但光照之下暗纹若隐若现,隐隐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因此深受京城贵族的喜爱,往来南北的布匹商人们往往倒几手就能卖出高价。
裴府里有资格穿这种布料衣裳的只有裴度和隋子明,但这天青色一看就知道不是隋子明那种皮猴子性格喜欢的,所以……
沈溪年的喉结轻轻滚动。
……这多半是恩公年少时穿过的衣裳。
寝室外间。
裴度坐在桌边,正端着茶盏出神。
平日里伺候的下人早已经被裴度挥退出院子,此时周遭一片安静,只有院中树梢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内间传来响动,门帘被一只骨节匀亭的手掀开。
裴度抬眸看去。
少年探身出来,脸颊边的梨涡凹下去一个漩儿,眉眼灵动。
估计是床帐里不方便,少年的右衽带系得有些歪,交领处的护领蹭着耳廓,脖颈微微磨出些淡粉色。
明明平日里朝夕相处,梦里更是小心思乱转,但真正以人的模样站在裴度面前时,沈溪年还是无法控制地生出一丝手忙脚乱。
人在忙乱尴尬的时候,就喜欢做点小动作。
比如背在身后的手抓抓手背,揪揪衣角什么的。
见裴度定定看着他不说话,沈溪年更紧张了,连忙低头整理衣襟腰带:“我是不是哪里穿的不对?太久没有穿衣服了,我是真的有点不太熟练……”
“领口有些歪了。”
裴度站起身,走到沈溪年身前,亲手将沈溪年歪了的带子重新系好,捋顺护领。
沈溪年全程没敢看裴度,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尖,耳朵爆红。
“这件衣裳是我的,但其实我并没有穿过。”
沈溪年耳朵尖一动,十分熟练地从恩公的话语中捕捉到关键信息和情绪。
刚才因为整理衣带这个动作而心跳加速的好像只有他,裴度的情绪更像是一种……
沈溪年抬眼看裴度。
在裴度的眼中看到了极其复杂的光。
有怀念,有悲伤,也有感慨,但最多的却是温柔的欣慰。
裴度收回手指时,指尖划过沈溪年肩上用银线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锦鲤:“它很适合你,溪年。”
“……嗯,嗯嗯。”
沈溪年只觉得自己更升温了两分。
即使不照镜子,他都知道这会儿他肯定红成了煮螃蟹。
完蛋。
怎么感觉变成人后,他的胆子变小了!
裴度本来想说让沈溪年坐下,结果看到原本霸道啾啾的小鸟变成人后,反而紧张局促起来,不由笑了下,调侃:“紧张什么?这不也是小鸟的房间吗?”
沈溪年的脚趾在鞋子里抠啊抠的,腮帮一点点鼓起来,一声不吭地在桌子边乖巧端正坐好。
所以,为什么恩公对小鸟变成人这件事这么淡定,接受度这么高?
在知道自己心动前,沈溪年对做人做鸟没什么执念,毕竟在裴府当一只小鸟真的很幸福很精彩。
他在发现自己重新变成人后的惊喜兴奋,有九成是来源于这份感情可能存在的未来。
但恩公却看上去并没有那种兴奋或是喜悦,甚至情绪波动都不大,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很是自然,完全是平日里的淡定从容。
在心里想了一圈,沈溪年有点蔫巴。
他偷偷看裴度,有点点对裴度的平静淡定不死心,小小试探:“恩公?你对我……嗯,变成人,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裴度还真没什么要问的。
他都知道很多。
他不知道的沈溪年也未必能回答。
只不过,裴度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沉稳淡定就是了。
但看到沈啾啾局促紧张,裴度反而就不紧张了。
他为人师长,怎么能在学生晚辈面前表现出手足无措这样的慌乱形容?
裴度端起茶盏。
沈啾啾偷看裴度好一会儿,冷不丁问:“恩公,你的眼睛下面怎么了?”
少年关切地凑过来,特别亲昵地伸手捧着裴度的脸颊,以一个很近很近的距离观察裴度的黑眼圈。
裴度肤色白,这样皮肤下透出的青黑色是真的很明显。
裴度眼皮一跳,立刻就回想到昨天睁眼熬过来的下半夜,右手握了沈溪年的两只手腕,将站起来的少年重新推到桌边按坐下去,声音紧绷:“坐好!”
“喔。”
沈溪年再次端正坐好,白白净净的少年脸不用什么表情,天然就写着无辜乖巧。
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大的拇指。
沈溪年,干得漂亮!
恩公不自在了!
恩公害羞了!
四舍五入,恩公心里有你!
再接再厉,胜利在望啊沈溪年!
裴度喝茶冷静了一下。
沈溪年探头看向不远处摆放的,用来出门前正衣冠的穿衣镜。
距离有点远,沈溪年看不清镜子里现在的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只能透过镜面看到坐在桌边的他和恩公。
嘿嘿。
他和恩公,坐在同一个桌子的旁边!
他、变、成、人了!!
裴度忽然觉得,让沈溪年坐在这么近的地方谈话,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总会看他。
“好奇的话,可以去看看镜子。”裴度假装自己只是发现了沈溪年对镜子的蠢蠢欲动,藏起自己私心的想法。
沈溪年的确十分好奇,于是便凑到镜子前,认认真真打量自己的模样。
五官其实并没有大变,他还是沈溪年。
但眉眼间没有了久病不愈的郁结,苍白的肤色也变成了健康的莹润白皙,圆而讨喜的眼睛,睫毛长长,眼尾上翘,唇色健康,唇瓣水润,眼神也亮晶晶的。
整个人变得鲜活精致了不少,再加上奇特的发色,模样气质完全就是变了一个人,沈溪年自己都看呆了。
如若不是十分熟悉沈溪年模样的人,恐怕根本不能将镜子前的少年与当初的沈溪年联系在一起。
“溪年,你的情况很特殊。”
“裴府中虽有暗卫,但也有其他下人仆从,并非当真是铁板一块。”
裴度说出下半夜熬过心乱如麻后,仔仔细细斟酌过的安排。
“你在裴家,将来不论是外出行商,还是科举做官,都会有许多视线落在你的身上。”
“所以溪年,你需要一个足够合理、能够服众的身份来历。”
沈溪年的手指圈着自己的发丝,眼中划过一丝狡黠,故意道:“那我可以当恩公的账房管家呀。”
“不出门不就好了!”
裴度本来皱眉要反驳这样的话,但却透过镜面看到少年唇角的笑容,眸子微微闪烁,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于是裴度只是轻轻说了句:“莫要胡闹。”
沈溪年坐回到桌边,抬手撑着脸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度:“嗯嗯,我不胡闹了,恩公继续说,我在听呢。”
裴度卡壳了一瞬。
然后挪开了视线,不去看沈溪年。
“我让甲三去唤了谢夫人过来,你的变化总要让她知道的。”
甲三擅易容潜伏,谢夫人也精于此道,正好解决一下沈溪年如今的发色问题。
娘亲!
沈溪年的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腰板瞬间挺直。
他又三两步跑到镜子前,细细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裳,然后努力把自己披散的长发扒拉整齐。
这时候,外边也隐隐传来脚步声。
裴度还没说话,沈溪年便提前听到了脚步声。
忽然,沈溪年灵机一动,往里间床帐里一钻。
裴度疑惑于沈溪年的动作,跟着走进来。
床帐被再次严严实实合起来。
两只胳膊从缝隙偷偷探出来,朝着外面比了个可怜兮兮的拜托了的手势。
第60章
谢惊棠早上刚醒来就听甲三过来说啾啾出事了,连忙换了衣服就急匆匆赶过来。
“啾啾怎么了?”
谢惊棠跨过门槛,急切的目光看向房中束手而立的裴度。
裴度一言不发,抬手指了指内间紧闭的床帐。
裴大人的演技是经过隋子明和沈啾啾的双重认可的。
隋子明这么多年了明知裴度的恶趣味,但每次还是会直愣愣踩进坑里。
沈啾啾……唉,小鸟就不说了。
谢惊棠见状,脸上的担忧更重,两三步走进去,正要伸手去掀床帐,一颗白毛脑袋就从床帐缝隙突然钻出。
哎嘿!
你的宝贝突然出现!
谢惊棠站在原地,原本伸出去的手用力按着胸口,过了两息,她甚至没有去揉眼睛迟疑的动作,而是直接扑上去抱住了沈溪年。
沈溪年本来在反思自己的举动是不是有点幼稚,结果自家娘亲的手已经捏上了他的脸颊。
“啾啾!”
“娘亲!”
沈溪年回抱住自家娘亲。
谢惊棠用力揉儿子的脸颊:“溪年宝贝!”
沈溪年用力贴娘亲的手心:“娘亲贴贴!”
然后母子俩就这么开始兴奋又激动地研究沈溪年的小白毛。
“这个发色会不会有点怪?”
“别说,其实娘亲觉得还挺好看的,反正你脸蛋也白,撑得住!”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好酷!喜欢!”
“让我再看看……你小时候摔倒,被石子在耳朵后面划出过一道口子,留了疤的,现在没了,真不错!”
“啊?还有这回事。不过摔倒就留疤啊,噫,我以前真的好脆皮。”
“你皮嫩嘛!不过现在更嫩了,让娘亲再捏捏~”
外间坐着的裴度默不作声,依旧一副稳重淡定的可靠模样。
跟着谢惊棠过来的甲三看的脸上满是笑意。
哎呀,真可爱!
想起过来前甲六的话,甲三压低声音:“大人,甲六回禀,大祭司已经带来了。”
看了眼沈溪年,甲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就是大祭司可能……模样不是很体面。”
裴度诧异抬眸:“怎会?”
甲三欲言又止。
昨夜主子吩咐去驿站将大祭司请来,甲六是带着麻袋连夜去给大祭司套回来的。
其实也是偏偏昨晚院外执勤的暗卫是甲二十五和甲六,甲二十五是制毒的内勤,自然是甲六去。
但甲六吧,做事向来比较……老实。
裴度自然了解手下的这些人,并且再度回想起昨晚他说话时的脸色和语气,眼皮一跳,绕开这个话题,平静道:“去安抚招待一番大祭司,待到用膳时请大祭司去外间一同。”
甲三:“是。”
甲三一看见沈溪年的发色,就知道主子为什么会让她和谢夫人一起过来了。
不必裴度吩咐,她便已经知道该准备些什么。
甲三出去后,谢惊棠和沈溪年母子俩也走出来。
谢惊棠对着裴度再度一礼:“多谢裴大人……”
和上次结结实实受了一礼不同,这一次,谢惊棠话还没说完,裴度就起身避开了。
动作十分敏捷。
谢惊棠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一时间有些忘词。
旁边看着的沈溪年心头一动,眼神亮晶晶地看向裴度,但在裴度注意到目光看过来时,又特别自然地挪开了眼神。
但唇角的勾起却明晃晃表达出了他的好心情。
裴度其实没有想太多,这动作完全是下意识为之。
在看到谢惊棠明显有些惊愕的表情后,裴度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惊棠品出那么一点点味儿了。
沈溪年伸手搀着自家娘亲:“哎呀,娘亲,恩公的恩啾啾记得的!您放心~”
袖子下面的手用力晃了晃娘亲的手。
谢惊棠懂了。
这小子恐怕要如愿以偿,报恩把自己报过去了。
行吧。
裴度选择性遗忘方才的尴尬。
这院子毕竟是裴度居住的主院,按理来说,除了裴度和自由出入的忠伯,其他人都难免在这里束手束脚。
但沈溪年熟悉啊。
不仅熟悉他还特别自然。
找了茶叶烧了水,沈溪年像是一只欣喜殷勤的小鸟,给自家娘亲和自家恩公都冲了茶盏,倒了茶水,甚至从裴度平日放荷包的地方摸出一包小鸟特供干果,找了个小碟子倒了进去。
谢惊棠:“……”
啾啾宝贝,你是真的一点都不见外啊。
裴度却并不在意。
不仅不在意,还在沈溪年捏不开核桃想要上牙咬时皱起眉。
沈溪年把已经凑到嘴边的核桃讪讪收手,然后将面前的核桃往裴度手边一推,眼睛里满是期待的亮晶晶,态度亲昵,十分理直气壮。
裴度能怎么办。
让沈溪年真的上牙去咬吗?
才刚刚变人,都没让大夫来看过,万一有什么地方比较脆弱怎么办?
少年人可是已经不会换牙了,若是伤了之后要如何?
而且沈溪年看过来的眼神就和沈啾啾一模一样,黑色的圆眼睛里闪亮亮的,满满的期待和信任。
于是安静沉稳又可靠的裴大人拿起核桃,一个一个捏开了。
谢惊棠又转头看自家的白毛儿子。
沈溪年得到了被捏开口的核桃,低着头认认真真剥核桃仁,不一会儿,谢惊棠和裴度面前就多出两堆白白嫩嫩的核桃仁小山。
裴度没有早膳前吃这些的习惯,房里会备着这些是因为沈啾啾作为小鸟,有少食多餐的习性。
沈啾啾也经常在裴度早起洗漱换衣的时候,蹲在旁边用鸟喙一点点剥核桃仁,然后在裴度走过来时献宝似地递过去一个。
两个月来养成的习惯让裴度和平日一样尝了一个,便将其他的核桃仁推回沈溪年的面前。
沈溪年的脸颊笑出梨涡,一口一个香喷喷的核桃仁。
谢惊棠看的叹为观止。
她之前总是有担忧的。
不论裴度说什么,亦或者沈啾啾说什么,过大的身份差距和自家儿子有时候容易轻信他人的没心眼,都让谢惊棠这个母亲忍不住担忧。
毕竟沈溪年已经死过一次了。
谢惊棠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的痛苦。
所以嘴上说着自己要离开了,但谢惊棠总是放不下心,放不开手。
但现在……
说实话,旁人家里的当家主母,都没沈溪年这样的自然淡定。
自己的儿子什么样谢惊棠心里门清。
沈溪年从小就是那种很怕麻烦人的性格。
才刚刚能站稳的年纪,就不愿意让侍女伺候穿衣洗漱,宁愿踩着小凳子也要自己来。
也不知道裴大人究竟给了啾啾多大的纵容和底气,才能让他这么自然又自信地将这里当做完全放纵的地盘,并且毫无负担地接受裴大人的给予和帮助。
谢惊棠笑了下,捏着沈溪年剥的核桃仁送进嘴里。
的确很好吃。
喝了一轮茶水,感觉自己变人后胃口大开的沈溪年将桌上的吃的一扫而空,觉得自己还能继续吃。
裴度察觉到异常:“很饿?”
沈溪年可怜兮兮的点头。
想吃铁锅炖大鹅。
上次的那只凶鹅被做成了一锅,结果因为调料太重,沈啾啾只被允许尝了一小口,香得当天晚上小鸟睡觉都在流口水。
谢惊棠眼睛一扫,默算了刚才沈溪年吃的干果点心,微微蹙眉。
这个量其实真的不少了……
裴度想了下:“等下先让金先生诊脉看看,然后再和大祭司谈谈。”
“大祭司定会趁机索求。”
一年多的相处,谢惊棠是极了解西域两国和大祭司为人的。
“大祭司出身月氏,但这一代的月氏国王能力平庸,国力势微,她一直想要借大周势力帮月氏一把。但使团中并非只有月氏族人,身为本该不偏不倚的大祭司,她不好做的太明显。”
沈溪年扒拉出一颗漏网杏仁,美滋滋地丢到嘴里,腮帮鼓起:“怕什么嘛,她才是有所求的那方,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我们说什么才是什么。”
“而且西域两国不和睦才是好事呢,最喜欢这种打不起来又看不顺眼的隔阂,说不定咱们还能趁机捞一笔~”
谢惊棠挑眉。
裴度满意勾唇。
外间传来脚步声,忠伯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面是两个大罐子和一个两个巴掌大的空木碗。
在看到主动和他打招呼的乖巧少年后,曾经见过沈溪年模样的忠伯眼睛顿时一亮。
裴度和忠伯有事要说,沈溪年便被谢惊棠提溜到院子里染发。
谢惊棠在外面东躲西藏多年,虽然不似甲三易容的手段精湛,但也算是略通此道。
她熟练分辨出托盘上的墨旱莲和皂角,又混了些其他东西进去,递给沈溪年让他自己搅和。
沈溪年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木碗搅和,仰着头方便谢惊棠在他脑袋上扎小辫。
秋日清晨的风微凉,轻拂过沈溪年扬起脑袋伸长的脖颈。
沈溪年抬手摸了摸,忽然有些庆幸。
还好每天晚上睡觉前,恩公都会解开小鸟项链,以防小鸟睡得太过豪放,玉坠砸在脑袋上伤了眼睛或是鸟喙。
不然这么一变人,他还没睁开眼睛就要被项链勒死了。
后知后觉,心有余悸的沈溪年揉了下自己的脖颈。
“对了,娘亲。”沈溪年想起一件事,“我之前戴着项链是不是在您那?”
“嗯?”
谢惊棠正摸着沈溪年的头发,感叹自家啾啾的发质比起从前的干枯毛躁真的好了太多,听沈溪年忽然问项链,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你说那个蓝宝石的?”
“我在刚来裴府的时候就给了裴大人,他没转交给你吗?”
谢惊棠本以为那是裴度的东西,便还了裴度并且道了歉。
毕竟她当初想的是昧下小鸟来着……咳。
沈溪年却对项链的来历知道的门清。
而恩公压根就没和他提过蓝宝石项链的事儿。
少年好心情地晃晃脚尖,脸颊边的小梨涡又笑了出来。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