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墨旱莲要染发需要煮过,多少问起来会有点草木的苦涩味儿,也不知道谢惊棠加了什么进去,沈溪年拉过半干不湿的头发闻了闻,居然闻到一股梨香气。


    ……给沈溪年闻得肚子咕噜噜叫。


    叫的谢惊棠都听见了。


    她纳闷:“你这,对吗?”


    这孩子以前也没这么能吃啊。


    不仅不能吃,沈溪年以前还是那种吃饭格外细嚼慢咽,吃着吃着就吃不下去的厌食少年。


    沈溪年揉了揉肚子:“没事,我大概有点感觉,可能是以前当小鸟的时候营养吃的少,现在变成人了有点亏空,需要多吃点补补。”


    谢惊棠扒拉着沈溪年的头发,让阳光尽量晒均匀一点。


    “行,那我回去换件衣裳,你等头发干透了再扎啊,不准乱动,不然衣服弄脏了。”


    谢惊棠看出沈溪年穿的衣服料子不简单,在染发前特意找了块皮子罩在了沈溪年的肩膀后背处。


    “嗯嗯,知道啦!”沈溪年没敢乱动,抬手挥了挥,“娘亲穿漂亮点!等会儿见~”


    谢惊棠笑了下。


    方才心里生出的那丝不敢离开,害怕一切都是美梦的忐忑顿时烟消云散。


    当下理了理袖子,走出了院门。


    沈溪年继续坐在小板凳上晒头发。


    一边晒,一边想事情。


    沈溪年其实也在适应。


    这次变成人,他感觉到脑袋里就像是被掀开了一层罩住的厚白纱,不仅全部的记忆都恢复了,甚至每一个画面都异常清晰。


    可能是脱离了小鸟脑袋的束缚,沈溪年回想以前种种,书本文字,策论内容……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清晰起来。


    当然,同样清晰的,也有不少当小鸟时的社死回忆。


    所以说为啥一开始那会儿,恩公会怀疑小鸟团子前世岁数不大,让隋子明往孩童方向查呢,沈溪年现在回忆自己的种种举动,觉得刚重生时小鸟模样的自己,智商最多也就六岁,绝对不超过七岁。


    智商不高就算了,纯犟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少。


    憋着一股不低头不服输要让恩公另眼相看的劲儿,能直接用小鸟爪子在府里暴走两小时。


    沈溪年一个深呼吸,差点没憋住气。


    两小时啊,作为一只还没拳头大的鸟,他自己都不知道哪来那么久的续航能力。


    后来随着在裴度身边的时间越来越久,可能是多少蹭到了裴度属于这个世界支柱人物的气运,再加上裴度锲而不舍的试图给小鸟上课,沈啾啾的智商有了显著的缓慢提升。


    代表性的改变,就是小鸟从只知道贴贴蹭蹭,变成了春心萌动鸟。


    而且……


    沈溪年发现一件事,并且开始怀疑。


    裴度真的不记得梦境发生的事吗?


    大概是沈啾啾在裴度面前一向是有点小聪明但平常很迟钝的形象,裴度在面对小鸟时候的伪装,有时候真的不见得有多严谨。


    第一次做梦,孩童模样的他出现在恩公梦里,恩公当时应当是在祭奠国公夫人,他倒是没做什么,只是陪着叠了一个梦的金元宝。


    但第二天的时候,沈溪年清楚记得,裴度看小鸟时的眼神都比平日更柔和,行事也更加纵容。


    不过这次其实没什么,主要是第二次。


    沈溪年抬手,将脸埋进手心里,脚趾在鞋子里忍不住用力连环抠。


    他做了什么呢。


    他自以为恩公不记得梦里的事,在梦里,对着心上人直接就是一个原地表白。


    不对,大声谎称自己是对方未婚夫,还是童养夫这种事,还不如直接表白呢。


    绝佳的记忆力也有不好之处。


    沈溪年特别清晰地回忆起了当时裴度的表情。


    ……算了,要不还是别回想了。


    往前看吧。


    放自己一马。


    人总有社死,过去了就好了。


    沈溪年坐在小板凳上,默默抱住了在记忆里反复社死的自己。


    呜。


    不行,他感觉自己还是得缓缓。


    至少缓一缓,才能继续追心上人。


    不然他满脑子都是那句“我是你订了亲的未婚夫”,太震撼了。


    真的,人根本没办法共情过去的自己。


    只想穿越时间冲回去捂住自己的嘴。


    沈溪年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怀里抱着因为坐得矮而特地捞进怀里免得弄脏的衣摆大袖。


    远远看上去像长在阳光下的蘑菇。


    脚步声靠近,一双靴子停在沈溪年身前。


    沈溪年顺着靴子往上看,却在看到裴度的俊脸前,先看到了一碟散发着热气的点心。


    裴度:“头发还没干?”


    沈溪年小幅度地摇摇头,伸手要去接点心碟子:“没呢,娘亲还染了第二层说是防水,估计还要晒一会儿。”


    沈溪年晒太阳的地方恰好就在院子的假山湖莲造景旁边,裴度便将点心碟子放在了池边,自己也捞起衣摆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让沈溪年的脸上明晃晃浮现出意外。


    换个人,比如说隋子明这么干,都不会让沈溪年露出这样的表情。


    裴度将点心碟子往沈溪年面前推近了些,温声道:“吃吧。”


    沈溪年是挺饿的,尤其是那碟点心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闻着是甜咸味味儿的,说不定是肉馅。


    但他又有些犹豫。


    沈溪年的纠结几乎是写在脸上的,裴度挑了一支荷叶折断,递了过去。


    秋日的荷叶已经不复之前的翠绿,边缘有些枯黄,但因为打理得当,如今留在池塘里的叶子并没有腐烂的斑驳。


    沈溪年抿唇笑了下,这才捏了点心用荷叶接着点心渣吃起来。


    最开始还努力让自己的吃相看起来斯文一些,但点心的确是肉馅的,可能是刚出炉,一口咬下去香得不得了,沈溪年越吃越开心,越吃越饿,吃相逐渐狼吞虎咽起来。


    甚至没注意到身边的裴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去房里倒了杯水。


    裴度等了好一会儿,见沈溪年一口气吃光了一碟子的点心却没有噎着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将茶杯递到少年手边。


    “谢谢谢谢。”


    沈溪年垫了肚子,温水入喉下肚,整个人都舒服了,懒洋洋的。


    裴度低笑:“你刚来的时候,忠伯便说,能吃就能活,这小鸟一定能养活。”


    沈啾啾也想起那时候在笼子里试图饿死自己的小鸟,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帕悄悄擦干净自己的手,侧头偷看裴度:“所以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留下我呢?”


    裴度是很认真的想了一下。


    “难得遇到意外,我便和自己打了个赌。”男人眉眼弯起,“若是这小鸟能找到我面前,我就养它。”


    所以那个时候裴度书房的窗户才是开着的。


    只不过裴度万万没想到,这只聪明到能自己打开笼子的鸟竟然是只小走地叽,愣是从后花园一路跋山涉水过来,坐在书房门槛上端起了裴府的铁饭碗。


    两人几乎是同时想到月光下的那一幕,齐齐笑起来。


    裴度是多么敏锐的人,他当然发现了沈溪年变得不一样了。


    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完整的沈溪年。


    秋日的阳光抚过两人的发丝,洒在他们的肩头衣摆上。


    裴度袖中的手握着一条粉玉吊坠的袖珍项链,细长的金链缠绕在他的手指间,勒出微凉的触感。


    沈溪年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发,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自己转过来面朝裴度。


    他其实想过要不要和裴度说开梦里的事儿,但沈溪年自认也比较了解恩公了,虽说社死的是小鸟,但在这件事里,显然裴度才是那个收到冲击最大的受害人。


    于是,沈溪年很贴心地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


    这两天整理一下关于原著的情节,写个表格直接给恩公好了。


    裴度的右手始终笼在宽大的袖口之下,停顿片刻后,他低声开口:“我之前便有过办拜师宴的想法,眼下谢夫人恰好在府上,溪年,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学生?”


    沈溪年即使自己并不认同天地君师,不可侵犯,不可逾越的说法,但他并没有用这样的说法去否认裴度的认知。


    并不是古时的内敛就是落后,未来的开放就是正确,有太多的事并非一句应当如何能够判断。


    沈溪年很认真的想了一阵。


    他想说的话很多,太久太久没有这样表达过自己的想法,一时间脑海中有些乱乱的。


    但如若摈弃所有的纷杂想法,只看自己想要什么,那便很简单了。


    “可是,我并不想当你的晚辈,以被你拢在羽翼下保护一生的角色待在你的身边。”


    现在的沈溪年不是从前那个全然莽直球的沈啾啾了,他当然感觉得到裴度对于自己表字的复杂与排斥,所以他没有用裴度的表字做敬称。


    但与此同时,他与裴度之间的关系又的确暧昧不明。


    恩公这样的称呼,走到现在,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再是这个词语本身含义那么简单。


    所以沈溪年索性大大方方省略了纠结的称呼,以人类的外表,坦然承认了从前所有的热烈。


    “我必须承认,之前的我或许在某些方面的确不成熟,做事也欠妥当,但正因如此,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源于我的内心。”


    “我是认真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沈溪年完全没有回避视线的意思。


    “我敬仰你的学识,向往你的智慧,钦佩你的品格,所以我非常愿意做你的学生,渴望能从你身上学到更多为人治学的道理,让自己更优秀,更可靠,更成熟。”


    “但如果只能二选一,我想争取一个被你看到的可能。”


    少年人的神情坦然,眼神清亮。


    “我喜欢你。”


    “从在水中被你救起时的那一眼开始。”


    “喜欢好久好久了。”


    “你看,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你面前的。”


    沈溪年双手摊开,露出一个带着些俏皮的狡黠笑容,脸颊的梨涡又漩出来。


    “又怎么会甘心放弃呢?”


    第62章


    生平第一次,裴度落荒而逃。


    沈溪年也并没有一定让裴度给答案的意思,他就是不想被裴度诓死在学生的身份上,直接一锤头把两人之间的那层玻璃砸碎了而已。


    大锤好啊。


    敞亮~


    沈溪年继续窝在小板凳上晒太阳,即使变成了人,看上去也是毛茸茸暖洋洋的一团。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想得多,越是想得多就越是别扭,裴度便是如此。


    在其他事情上向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一个人,结果却在感情上笨拙迟疑到了极致。


    沈溪年迎着阳光眯起眼,轻轻叹了口气。


    在爱里长大的小孩才不会逃避爱,谢惊棠用十四年的时间,给了沈溪年去爱人的能力。


    但显然,在裴度过去的经历里,没有人这样毫无保留,赤诚热烈的爱过他。


    ……


    大祭司是在睡觉的时候被装进麻袋打包来裴府的。


    最开始她甚至是被直接关进房间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后来裴府的那位笑面虎管家来了,她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谁绑了。


    即使是晚上,但驿站外围好歹有官兵把手,里面更是有西域的猛士护卫在她的房间周围,然而她这个西域大祭司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绑了出来。


    大祭司坐在房间里冷静了很久,脑海里将自己和裴度做的交易从头到尾顺了个遍,没想出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她被侍女引着去了花厅,遇见了同样走进来的谢惊棠。


    谢惊棠的面相变了。


    大祭司的眸光闪烁,不着痕迹地盯着谢惊棠看了几眼,袖中的手指掐成神印,没一会儿,便应验了她的想法。


    失而复得,财官双美。


    这和之前谢惊棠财官过旺不堪重负,深陷泥潭而不出的命运截然不同。


    难道只是因为认识了一个裴度,就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不对……


    还差一点什么。


    大祭司在桌子下面努力掐算,然后就听花厅外面传来脚步声。


    “娘亲~”


    清越的少年嗓音让大祭司猛地抬头,第一眼先看到了少年那明明白白写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命格,第二眼就是少年和同样走进来的裴度之间若隐若现的“红鸾星动”。


    大祭司:“……”


    之前她当热闹听的,毕竟裴度是无妻无子不得善终的命,结果这两个来真的?


    等到两人坐下之后,大祭司对着两人看了又看,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完全看不到两人的命格了。


    上一个出现这个情况的还是吴王世子郑闵。


    她本以为那位才是气运之争的胜者,对方此时势弱,正合适暗地接洽相助一二,来日月氏定能占得气运好处。


    结果……


    大祭司深深呼吸。


    没关系,她现在坐在这里。


    就还有机会。


    沈溪年和裴度一个自幼敏感一个看破人心,自然注意到了大祭司起起伏伏的情绪,但他们都没怎么在意。


    见裴度不说话,一旁的谢惊棠也只是低声和沈溪年交流袖口的绣花,大祭司咬咬牙,先一步开口,笑着道:“恭喜沈公子重获人身,想来这段时间裴大人定然是十分用心了。”


    沈溪年眨眨眼,看向裴度。


    裴度故作镇定地端杯喝水。


    裴大人用心吗?


    当然。


    先不说小鸟百分百灵验的许愿,就说裴度敢生出“啾啾想要什么都给他”的心思,把主动权全部交给沈溪年——即使是在梦里——对裴度而言,也已经是独一份的放纵包容了。


    两人就这么在谢惊棠和大祭司的注视下眉来眼去,谢惊棠倒是看的脸颊含笑,大祭司就有点扛不住了。


    她甚至怀疑自己接洽吴王世子的事,裴度已经知道了。


    不然上一次见面时裴度至少对她礼貌三分,这次却很是不假辞色。


    在大祭司坐立不安的煎熬里,外表看上去很是乖巧无辜,没有丝毫锋芒的沈溪年开口了。


    “之前匆匆一面,溪年尚未谢过大祭司阁下对家母的照拂之恩。”


    沈溪年倒了杯茶水,以茶代酒,隔着桌子敬大祭司。


    “此番冒昧邀阁下前来,实因我前日化形仓促,心中尚有几分懵懂不解,还望大祭司阁下不吝赐教,解惑一二。”


    大祭司心里盘算着交好裴度,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结果她还没说话,沈溪年又慢吞吞软绵绵地冒出一句——


    “阁下放心,溪年受恩公教导,自会将这份善缘回报西域月氏,定不会做忘恩负义两面三刀之事。”


    大祭司端着茶杯的手当即就是一抖。


    她对上那少年的眼睛,十分确认自己从墨色中看到了了然与警告。


    她看向在场的另外两人。


    裴度正垂眸端详手中茶盏,谢惊棠则是一脸“啾啾真棒真可爱”的表情。


    大祭司有些艰难地笑了下,应和道:“西域自然也是想与中原交好的。”


    沈溪年满眼真诚:“那就好,不然孔雀台所处之地险峻异常,一旦天神发怒雪崩千里,那可真的是太令人唏嘘遗憾了。”


    原著里没提到西域和裴度的交易,反而明确提到过西域大祭司相助龙傲天男主郑闵弄死了他的父亲吴王,能够看人预知的西域大祭司,成了龙傲天男主的又一大金手指。


    然后被龙傲天男主吸干了气运,在男主登基的当天,孔雀台所在的雪山骤然崩塌,埋葬了在西域伫立多年的孔雀圣地,大祭司猝然亡故,断了传承。


    自此,西域两国内乱。


    五年后,被龙傲天男主发兵攻破,为原著贡献了长达一万字的爽点番外。


    西域的大祭司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的,她不仅没有将沈溪年的话当做耳旁风,甚至还因此窥探到了一些关于未来的画面。


    这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紧紧捏住,几乎不能自主呼吸。


    安静调整过呼吸,大祭司不再时不时看向裴度,而是认真对着沈溪年,抬手敬了一杯。


    沈溪年也笑吟吟地回礼。


    沈溪年问了几个关于自己情况的问题,大祭司也尽可能给出了自己的猜测和解答。


    和沈溪年想的大差不差,他的饥饿的确是因为作为小鸟时的摄入太少,无法维持人类的身体机能,有点亏空,适当多吃些便好。


    聊了几个来回,大祭司忽然道:“沈公子的死而复生在中原的确过于玄异,中原人想必多会心生疑窦,言语中伤,不如便以我西域孔雀神教圣子之名在外行走,或许会方便许多。”


    沈溪年挑眉。


    这一瞬间的表情,竟和裴度相似了三分。


    谢惊棠当然也担忧过沈溪年的身份问题,而她也最了解孔雀神教在西域的地位,那可真的是大祭司说什么西域两族人就信什么,倒是的确很适合溪年做一个新的身份。


    她本来要开口,沈溪年却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一直置身事外一言不发的裴度忽然出声:“镇国侯还未曾册立世子。”


    沈溪年露出笑容:“恩公懂我!”


    谢惊棠戳戳儿子的胳膊:“翻译一下?”


    沈溪年的语气自然又真诚:“大祭司阁下的好意当然是妥当的,但之后的各种利益纠葛肯定很麻烦。”


    “我就是我啊,反正当初镇国侯府也没给沈溪年出殡下葬,当初知道我的人并不多,只要镇国侯府认了我是沈溪年,那作为镇国侯嫡子,我就该继承镇国侯府。”


    “当初的事儿我可没忘记。”


    沈啾啾的小鸟脑容量不大,能把这件事揭过去,但沈溪年不行。


    从外部绊倒镇国侯府多麻烦,还浪费。


    他自己就姓沈,镇国侯府不就是现成的权势地位?


    不要白不要。


    当然了,这里面多少也有一点裴度的小心眼发作。


    沈溪年本来就姓沈,恢复身份地位理所应当,莫名其妙被打上一个西域的戳,地盘意识极强的裴大人当然不乐意。


    谢惊棠咋舌:“沈明谦和周氏能认?沈原那小子不得气死了……”


    沈溪年撇嘴:“一家子精打细算的软骨头怂包。”


    他给了谢惊棠一个自信的小眼神。


    “娘亲到时候看我的!保管收拾得他们不敢吱声~”


    裴大人再次很满意地勾起唇角。


    不错。


    遇事不退,有锋芒了。


    大祭司本就想的是和裴度沈溪年搭上关系,现在提议被否决,她的心思又转到谢惊棠身上,打算迂回图谋。


    毕竟谢惊棠的赚钱能力也实在是……


    “大祭司阁下。”沈溪年收起脸上的笑意,静静看过去,“从前的交易归交易,您要是再欺负我娘亲,可就说不过去了。”


    这顿午膳,吃的欢快的只有沈溪年和谢惊棠。


    谢惊棠一个劲给沈溪年夹菜,沈溪年也是来者不拒飞快往嘴里塞。


    裴度因为之前沈溪年的表白还在微妙别扭,话说得少,饭吃的也少。


    真正味同嚼蜡的只有大祭司。


    午膳过后,大祭司匆匆离开。


    离开前还被沈溪年拽到角落里嘀嘀咕咕问了些别的问题。


    走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下午隋子明从校场回来,看到府里冷不丁多出一个沈溪年,只是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就大步流星走过来给了沈溪年一个熊抱。


    “好小子,真不错!”隋子明捏了下沈溪年的肩膀,被沈溪年没好气地打掉爪子也不生气,笑嘻嘻道,“瞧瞧你这小身板,明儿开始跟着我锻炼身体得了。”


    沈溪年心思一动,真觉得还行。


    就是这个一起锻炼的人选得变一变。


    他觉得恩公就很不错~


    “对了,之前你拜托我的那件事,我大概有了一个完整可行的章程,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沈溪年把凑过来的隋子明推远了点,“你有门路能买到马吗?要那种耐力好的,能长途运输的。”


    之前沈啾啾做了好几个方案,都被他自己给否了,主要是隋子明那边的伤兵实在是数量有点过多,安插进铺子里其实并不稳妥,怎么看都有些可惜。


    直到那天看见了那匹顺拐马,沈啾啾脑子里才突然有了想法,之后慢慢捋了捋,觉得真挺可行的。


    隋子明:“马?骡子倒是还行,马有点不太好办。”


    大周朝本就缺马,在骑兵上更是弱势,民间想要买卖马匹便更不可能。


    沈溪年挠挠脸颊,拽着隋子明就往谢惊棠的院子跑。


    隋子明总算是在府里遇到一个比他还莽的了,要不是下盘功夫稳,险些被沈溪年拽一个趔趄。


    他新奇嘶了一声:“你力气还挺大啊。”


    沈溪年没理他,探头进去瞅自家娘亲。


    谢惊棠一见他就笑了,调侃道:“怎么没去书房,又来我这了?”


    沈溪年假装没听懂娘亲的意有所指:“娘亲娘亲,我想买些马做一桩生意,娘亲有办法吗!”


    谢惊棠揉揉自家儿子的脸蛋:“咱们乖宝想要,没办法也要有办法。”


    “不过马的话,你们得说说想做什么生意。”谢惊棠示意沈溪年和跟在后面的隋子明进来,“我本来是想过段时间去太原做马场的生意,如果合适,合作的事儿好说。”


    ***


    把之前遗留的事情一件一件解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沈溪年忙了一天,也就把裴大人晾了一天。


    刚刚被直球表白,就一整天没见到人,裴大人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但裴大人的嘴是很硬的。


    沈溪年不来,他也就忍着不去找人。


    就这么听暗卫说少年满府上下的跑,就连后花园养着的麻雀都不忘用新身份去打个招呼,一边看公文一边闷在心里无声低哼。


    ……


    灯亮影斜,院笼夜凉。


    裴度从书房出来往内院走,一个人走进寝室,裴度这才意识到,今晚他没有小鸟了。


    迟疑片刻,裴度还是没有叫人来点安神香。


    在没有小鸟啾啾声围绕的安静洗漱过后,裴度换好里衣,正准备安寝,窗户就被从外面轻轻叩响。


    裴度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他打开窗户的反应,比方才洗漱换衣的动作快了不少。


    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黑发的少年从窗口冒出脑袋。


    “恩公,我想了一下,不睡觉对身体不好,你白天又要上朝又要处理公务,这样绝对不行的。”


    “我问了大祭司,她说我变人的契机来源于恩公,如果想要变回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能在小鸟和人形之间来回切换,那真的就皆大欢喜啦!”


    “所以……要不然,恩公努努力,想想看能不能把我晚上变回小鸟?”


    “作为一只单纯的治病小鸟,我会很矜持很乖巧很敬业的,绝对不会趁机轻薄恩公。”


    沈溪年双指并拢,抬手抵在耳边,表情郑重其事。


    “我发誓!”


    第63章


    沈溪年趴在窗户上,眼神真诚,表情乖巧。


    裴度站在房间里,目光审视地看着沈溪年。


    四目相对,沈溪年没退,裴度没回避。


    谁都没挪开视线。


    过了好一阵,裴度后退两步:“你把我教你的法子,反过来用在我身上?”


    该如何观察对方底线,与人谈判,拿捏对方,这些都是曾经裴度教给沈啾啾的东西。


    彼时的裴度带着小鸟在府中看人,一个猜对方的性格和当下的烦恼,一个给出答案不吝夸奖与指正。


    现在,裴度知道了,沈溪年的确学的很好。


    甚至都已经能用在他的身上。


    “学以致用呀。”沈溪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语气带着点笃定,“恩公不高兴吗?”


    裴度是那种就算闷骚被说破也不会回应的性子,从窗边走开了。


    沈溪年反手帮裴度把窗户关好,然后特别顺溜地小跑到房门口站定,胳膊上还挎着一个小包袱。


    裴度刚一打开门,沈溪年一个低头就从裴度胳膊下面钻进去了。


    沈溪年:“快关门!晚上风凉着呢,你穿的少。”


    裴度站在门边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最后迟疑了片刻,然后才关门转身。


    他看向沈溪年胳膊上的小包袱:“这是什么?”


    沈溪年把小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一件一件向裴度介绍:“这是娘亲做的小鸟被子,这是娘亲做的小鸟枕头,这是娘亲做的小鸟玩偶,这是娘亲做的小鸟……”


    裴度听了一脑袋的小鸟,看着桌子上整整齐齐一字摆开的小鸟用品,眼神有些迷茫。


    沈溪年坐在桌边,身前是娘亲出品的小鸟周边,满脸期待的看着裴度:“恩公看着这些小鸟,有什么什么特别清晰明确的,想要把我变回小鸟的想法?”


    裴度:“……”


    说实话,裴度并不是很想。


    但也不是完全不想。


    最主要是不太敢想。


    也觉得自己不该想。


    总而言之……


    裴度在桌边坐下,表情挣扎:“溪年……”


    沈溪年把小鸟枕头放在小鸟被子上:“恩公你看!我自带了小鸟枕头,睡觉绝对只用翅膀尖尖碰你。”


    唉,今时不同往日了。


    以前小鸟还有胸肌腹肌枕头,吃的那叫一个好,偶尔还能挑挑食,现在一时半会恐怕是吃不到了。


    没事,功夫不负有心人。


    沈溪年戳了下小鸟枕头,偷偷在心里发誓。


    会有的!


    总有一天,都会有的。


    裴度也想到小鸟平日里睡着睡着就往他里衣里钻的情境,呼吸一顿:“不,我的意思是……”


    “你看,我还有自己的被子。”沈溪年拎着自己小鸟被子,“睡着了也不会因为冷了或者没有安全感,而往恩公的被子或者衣服里面钻。”


    第二条路被堵死的裴度神情狼狈。


    忽然觉得自己放进房间里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只鸟。


    本质是求偶色禽的沈溪年最后拿起自己的小鸟玩偶,走过来硬塞进裴度手里。


    白净的少年郎蹲在裴度身前,抱着膝盖眼巴巴道:“恩公看看这只小鸟,难道不会想念啾啾?恩公就这么喜新厌旧,看到了沈溪年就不想要沈啾啾了吗?”


    黑的白的有的没的全都被说了,所有的道理好像都在沈溪年那边。


    裴度:“……”


    沈溪年的长相天然带着让人心软的资本,而当他知道自己的这份优势,甚至主动运用的时候,对某些特定的人——比如裴度或是谢惊棠——简直就是翻倍的攻击性。


    绝杀。


    沈溪年看出裴度脸上的挣扎,又加了一把火,故意表情失落道:“你救过我的命,又帮我重新变人,如果我连治病这样的小事都没办法帮你做,我留在你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我吃的很多的,我下午的时候吃了一锅的炖大鹅,还加了一盘翠翠的小油菜,这些都很贵吧?”


    沈溪年长长长长地叹气。


    “府里的麻雀吃粮食都要站岗,我可是小鸟们的老大,怎么好意思在家吃白饭呢。”


    现在不仅是黑的白的全被说完了,甚至都已经上升到,裴度如果不答应,沈溪年就在裴府没有落脚之地了。


    裴度幽幽开口:“你还挺适合礼部。”


    嘴巴能说会道的。


    “真的?”


    沈溪年的眸子亮晶晶,像是池塘里的含了月亮的水,漾开细碎的光。


    “那我以后去礼部。”


    裴度又改口:“礼部不行。”


    别看礼部好像听起来像是清闲部门,实际上各种礼仪庆典安排,科举考试等都隶属礼部职责,忙起来没个头,突出的政绩却并不好做。


    “哦~”沈溪年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小小的梨涡,“那我去翰林?”


    若是不走爵位封荫,那便是去科举。


    而翰林院一贯是科举前三甲的首选,虽然并非实权部门,但与六部尚书皆有往来,人脉广,晋升快,被誉为 “储相之地”。


    当年的裴度便是从翰林院起步,之后晋升的内阁。


    最主要的是……翰林院是距离皇帝和内阁最近的部门,公务接触常有往来。


    裴度颔首:“嗯,翰林院很适合你。”


    “嗯嗯,好!”


    沈溪年也不挑破恩公的小心思,趁着裴度稍微放松的时候,又是一记凶猛直球。


    “正事说完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现在来变小鸟睡觉吧!”


    裴度:“……”


    要不还是变小鸟吧。


    总比直面少年要容易的多。


    裴度有些心烦意乱,脑中也少有的无法集中注意力。


    忽然,他听沈溪年轻声道:“恩公,你能接受我有一天娶妻生子吗?”


    裴度掀起眼皮,眸子一瞬间沉下来。


    他的内心并不纯粹,他知道。


    若是他心纯粹,在梦里就不会放纵自己靠近,在梦外就不会止步不前。


    他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溪年。


    如果他当真将溪年视为学生,即使溪年做出越矩的行为,他也应当严词拒绝教育其尊师重道,再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与溪年议亲——


    甚至,如若溪年只偏爱蓝颜,他也可以出面为溪年求娶世家高门中,出身好相貌学问都不错的庶子。


    他裴度的学生,哪怕是王孙公子也照样娶的。


    以他的权势,即使溪年只结了契兄弟,膝下无子,他也能庇护溪年与其伴侣安稳一世。


    即使是他死了,也会安排给溪年最好的退路,让溪年能够长岁长安,无忧一生。


    ……但你真的这样设想过吗?


    裴扶光,你当真能接受这样一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小鸟,赤诚热忱说喜欢你的少年,转而去和另一个人执手余生,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你能忍吗?


    你敢看吗?


    你接受吗?


    裴度的心头骤然炸开深如墨色的沉郁。


    他微垂下眼眸,喉结缓缓上下滚动,强行压下涌上来的血腥气,面上却越发冷静沉稳。


    沈溪年见自己一剂狠药下去,恩公居然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心中纳闷嘀咕了一下,然后准备继续煽风点火:“恩公,我——”


    话还没说完,沈溪年便觉得脑袋一晕,眼前一花,整个人像是被闷在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下面,险些喘不过气来。


    “……啾?”


    沈啾啾耷拉着翅膀,鸟脸懵圈的反应了一下,然后立刻开始在衣服里面用力扑腾。


    “啾啾啾!啾啾啾啾!”


    闷死了!恩公救鸟!


    裴度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而是看着在一堆衣服里顶出一个又一个圆坨坨的小鼓包,手掌按着身边的桌面,轻声喃喃:“啾啾听话,再等一等,好不好?”


    这句话说的太轻,还在衣服里面奋力扑腾攥着找出口的沈啾啾并没有听到。


    裴度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那片刻的失控已经被尽数收敛,又变回了平日温柔和熙的文臣模样。


    他从散落一地的衣物里翻找出小小的鸟团子,在将沈啾啾捧出来的时候,眸中划过一丝意外,随后化为笑意。


    “溪年。”


    “啾!”


    沈啾啾的眼前终于摆脱了一片黑,好心情地扑棱翅膀,甩甩尾羽,极其熟练地侧头蹭过裴度的手掌。


    裴度温声道:“你被染色了。”


    小鸟的脑袋一歪,小黑豆眼眨巴了一下。


    意识到什么,沈啾啾猛地飞起来,让自己和裴度的双眼齐平,身体整个凑过去,在裴度的眼睛倒影里看到了黑不溜秋的自己。


    何止是被染色了。


    小鸟简直是掉进墨缸里被涮透了。


    沈啾啾不死心地抬起翅膀,发现自己翅膀根部的小绒毛居然也没有死角地被染成了黑色。


    沈啾啾拎起自己的肚皮毛。


    很好,浑身上下只有原本就是深褐色的鸟爪不是黑的。


    他最后用力扭头,毫不意外地确认,就连身后打开像是小扇子一样的尾巴毛都被染的很均匀。


    好消息,娘亲的染发手艺特别好。


    坏消息,鸟黑了。


    乌漆嘛黑的。


    晚上吹了蜡烛都找不着的那种黑。


    沈啾啾用爪子勾着裴度的里衣衣襟,自己凑上去用力蹭了下。


    还好,至少不掉色。


    黑的很结实。


    这床还能继续暖。


    沈啾啾用翅膀托着自己的小鸟脑袋,期期艾艾地注视着恩公。


    小鸟黑了,恩公还喜欢吗?


    其实黑黑的也很可爱的,对吧?


    “乌乃祥瑞,好看的。”


    裴度摸了摸小鸟的脑袋,又顺手帮小鸟揉了翅膀根,然后将沈啾啾放在肩膀上,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旁边。


    沈啾啾用鸟喙轻轻啄吻裴度的耳垂。


    裴度动作一顿。


    沈啾啾立刻:“啾啾啾啾!”


    这是感谢!


    裴度这次没听懂啾语。


    他将手指伸到肩膀前。


    沈啾啾跳到裴度的手指上,仰着脑袋欣赏来自心上人的近距离美颜暴击。


    裴度捧着乌漆嘛黑的小鸟,仔细观察,沉吟片刻,开口建议:“下次染头发……不若试试没那么黑的颜色?”


    这个颜色的小鸟有点太黑了。


    黑到连表情都没了。


    裴度说完,还没等沈啾啾想明白之后恼羞成怒,就揣着小鸟转身走进内间。


    沈啾啾趴在裴度的手心,扭过脑袋,翅膀尖尖奋力朝着朝着外间的桌子伸长,高声鸣叫:“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鸟的枕头!鸟的被褥!鸟的玩偶抱枕!


    这动作明显的不用看表情就能知道啾意。


    已经走到床榻前的裴度驻足,垂眸看小黑鸟:“当真想要?”


    刚刚还在随地大小演的沈啾啾立刻闭嘴收翅,乖巧躺在裴度手心里,两边翅膀拢到身前,支棱着鸟爪,朝着裴度比了一个乌漆嘛黑的心。


    小鸟也不是真的想要。


    小鸟就是贯彻一下不主动占恩公便宜的誓言。


    既然恩公主动,那小鸟当然也不会坚持啦。


    小鸟爱你哟。


    比心。


    第64章


    虽然沈啾啾很想和以前一样盖着裴度的里衣睡,但现在的他年龄恢复了,脸皮反而变薄了。


    黑色的小鸟在裴度的枕头边上动作犹豫地踩了两下,最终还是选择在软枕上刨出一个窝窝,整只鸟团了进去。


    裴度:“……”


    养一只黑色的小鸟真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尤其是当沈啾啾将鸟喙怼进翅膀下面团起来睡的时候,眼睛一闭,那个枕头坑就像是无缘无故凹陷下去了一样,完全找不到鸟。


    裴度把手帕盖在沈啾啾身上,再三调整确认露出了小鸟的脑袋,这才平躺下来,闭上眼睛。


    但却毫无睡意。


    沈啾啾偷偷睁开一只眼睛。


    细长一根的尾羽抬起来,小扇子一样的尾羽尖尖晃啊晃地落在裴度耳边,顺着往下,贴上了裴度的脸颊。


    裴度没有反应,默许了小鸟的靠近。


    沈啾啾闭上了偷看的那只眼睛,整只鸟开始朝着裴度脸颊的方向匍匐前进。


    裴度仍旧闭着眼。


    毛茸茸的小鸟贴上了裴度的脸颊,然后,尾羽一撅,黑色的鸟团子就精准掉进了裴度形状完美契合小鸟睡觉的颈窝。


    来之前发誓自带被褥,绝对不占便宜的沈啾啾心满意足地趴在裴度的颈窝处,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黑暗的床帐中,裴度睁开眼,抬手寻到被子角,轻轻拢在了小鸟的身边。


    沈啾啾睡觉的时候其实是不爱盖被子的,最多能接受的就是手帕。


    或许连小鸟自己都不知道。


    沈啾啾睡觉还是很文静的,裴度仅有的几次半夜被小鸟翅膀扇醒,要么是因为小鸟做了噩梦,要么就是被什么东西盖住了翅膀不舒服,所以本能用翅膀上演小鸟功夫。


    不知不觉间,裴度的睡眠已经全然被调丨教成了沈啾啾的形状。


    感觉到颈窝处十分有存在感的重量和温热,在小鸟近在咫尺的一呼一吸中,裴度这才放松心神,渐渐睡去。


    ***


    一觉睡醒,一夜无梦。


    沈啾啾的眼睛还没睁开,翅膀就已经抬起来用力抻了个懒腰,然后啪嗒一下打在床上。


    床帐外传来侍女伺候裴度洗漱穿衣的动静,沈啾啾砸吧着小鸟喙,黑漆漆的小鸟脑袋幽幽从床帐缝隙间探出去。


    转身要取朝服外袍的侍女冷不丁看到一颗黑毛球,睁大眼睛愣了一瞬。


    沈啾啾歪头抬眼看她。


    侍女是见惯了主子房中的小鸟的,平日里管家忠伯都是吩咐她们唤那只小鸟小沈公子。


    是……换了只小鸟吗?


    沈啾啾认得这位侍女,眨了眨眼睛。


    侍女抿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意。


    哎呀,小鸟没换。


    小鸟只是被染成了黑毛球。


    怎么瞅着更可爱了。


    就是着实黑了点。


    脸颊边上的小腮红都黑没了。


    侍女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却不敢耽误事情,低头捧着朝服走到主子身侧。


    裴度也早就看到了鸟鸟祟祟探出来的小鸟脑袋,接了外袍,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


    房间里没有外人,沈啾啾的黑脑壳缩回到床帐里,过了一会儿,一只胳膊伸出来,在床榻边摸啊摸的。


    裴度将旁边托盘上的里衣递到沈溪年手边。


    沈溪年攥着雪白的里衣一点点卷进了床帐里。


    这次的里衣大小完全合身,一穿就是特意赶制出来的。


    沈溪年穿好里衣亵裤,掀开床帐跳下来,动作大方地走到屏风旁边。


    府里的一切事儿都瞒不过忠伯,更别提沈溪年昨晚毫不掩饰潜入内院,一晚上没出来了。


    大清早的,沈溪年的衣裳就被送到了裴度房间里。


    和昨日的淡雅颜色不同,沈溪年今天的外袍是很明艳的宝蓝色,绣着金纹,走出去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极受宠的世家贵公子。


    沈溪年一边穿衣服,一边问裴度:“恩公,我的项链是不是给你收走了?”


    裴度也在调整衣领:“嗯,以后不要戴了,不安全。”


    沈溪年如今的形态不稳,他们还没彻底摸索出其中奥妙。


    小鸟的体型与人类相差过大,脖颈咽喉处又是要害,那项链戴在沈啾啾身上着实危险。


    “我知道,我就是想着能不能改个什么东西戴在身上。”才做回人两天,沈溪年穿衣服的动作已经熟练起来,“我很喜欢那个小鸟吊坠啊。”


    “你亲手雕的呢。”


    裴度避开这个话题,拿了旁边托盘上准备的荷包玉佩,帮沈溪年佩戴在腰间。


    这样的少年郎,走出去站在那,都是极惹眼的模样。


    裴度压下眸中阴郁,语气淡淡:“今日要出门?”


    或许是小鸟的习性影响,沈溪年发现自己比起从前更喜欢那些亮晶晶又好看的金玉,美滋滋地对着镜子照了照。


    “嗯,和子明去见见他说的那些人。”


    “那部分伤残兵将?”裴度显然是知道这回事的。


    隋家再人丁凋敝,隋家产业尚在,但隋子明看起来还是手中不阔绰,大部分原因就是他将府上的银两,一部分补贴了参狼军的军饷,一部分散给了那些伤兵老兵。


    “对,养他们、或者说找个活计略加照拂,对商人来说并不难,但升米恩斗米仇,长期下去不行。”


    沈溪年抬着胳膊对着镜子梳头发。


    他向来喜欢扎高马尾,总觉得走路时脑后的头发晃来晃去的很有意思。


    “对走南闯北的商人来说,花钱能买来的都是小事,而货物和自身的安全绝大多数时候就是最大的风险。”


    “雇佣的临时护卫要么不堪一击,要么与贼人内外勾结,就连娘亲早些年也吃过这方面的亏,后面才渐渐组建了一波可靠的商队。”


    “一些能力弱些的商人宁愿让出一二成的利,也要跟着大商队走,图的就是一个安稳。”


    “不过这些大商队……”沈溪年透过镜子,对上裴度看过来的视线,有些无奈地笑了下,“也是花钱和过路的山贼流寇买安稳。”


    “破财消灾嘛。”


    “所以南北货物才会卖的这么贵,而边关地界更是难有商人踏足。”


    “你想做标行?”裴度虽不那么精通行商,但他有眼界在。


    标行就是后世说的镖局。


    大周朝其实早已经有了标行的雏形,但之所以没能普及开来,是因为这个年代不论是读书还是习武,都是有门槛的。


    普通百姓即使力气大些,想要接到商队这样的大单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商人是最胆大又最谨慎的存在,不可能用自己的货物来赌。


    “对。”


    沈溪年点头,将他们昨日商讨过一轮的想法娓娓道来。


    “子明说京郊村子里有几位猎户,当初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屯长与伍长,他们是军官,带过兵,能服众,经验眼界上也不错,正适合当标行的标头。”


    “娘亲那边有可靠的账房先生,可以单独提出来做账,这样钱财方面也可和天然熟悉的标师标头们分开,相互监督。”


    “骡马一开始的确是关键,但娘亲准备从西域搞到一批马种在太原开设马场,我已经预定了娘亲的第一批马。”


    “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想要走边关这条道,他们熟门熟路,不畏外敌,是绝佳的向导……”


    裴度静静听沈溪年说完,心中也在跟着沈溪年的话思忖其他。


    明面上这是个标行,但听溪年的意思,他们要走的不仅是南北运输,还有前往边关的打算。


    若朝廷事变,这部分标师拎出来可就是一派训练有素的救急兵。


    只是过于惹眼了些。


    裴度能想到的,有的是其他人能想得到,总有人不会想看到隋子明做成这件事。


    所以……


    裴度轻轻挑眉,迎上沈溪年笑吟吟的目光。


    “恩公,我们商量过啦!标行建立在京城太惹眼,可以往其他地方挪一挪,但是牙帖和械凭就需要有关系和担保了……”


    牙帖就类似大周朝的营业执照,械凭则是民间的武器许可证,有了这两样,标行才有可能走明路。


    不走明路,那和流寇土匪可没什么两样。


    裴度:“库房钥匙和账本都在你手上,想做什么都随你,至于担保……”


    沈溪年双手合十,手指摇晃着小小拜托的动作和表情,简直和之前沈啾啾虔诚许愿的模样如出一辙。


    其实裴度再清楚不过,如果沈溪年真的想,未必就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毕竟谢惊棠都能拿到马匹买卖豢养的许可,一个标行上下打点绝对难不倒她。


    但沈溪年选择了最能从根本解决问题,并且能让标行发展更加稳妥的他来求助。


    裴度唇角勾起:“好。”


    沈溪年能感觉到,从早上醒来就隐隐有点不开心的裴度已经被完全顺毛了。


    虽然不知道恩公是为什么不开心,但顺毛了就行!


    裴度的视线向下,看到沈溪年脚上的靴子,微微皱眉:“猎户多居住在山中,京郊山路不平,换双厚实些的鞋子再出门。”


    “知道啦!”


    沈溪年拿了两块桌上碟子里的点心往嘴里塞,咽下去后像是小鸟一样欢乐飞出了房门,背影消失在院墙边。


    裴度转身,对着铜镜抬手正了正衣冠。


    绯红的朝服,镶贝的乌纱。


    这是当世站在权势巅峰,也有可能下一刻便会万劫不复的权臣。


    裴度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袖中贴着手腕的粉玉小鸟逐渐染上他的体温。


    他本就不是良善之人。


    只是大抵所有的心软都倾注在一只小鸟的身上。


    他想啊,想啊,到底不忍就这么桎梏了小鸟。


    小鸟从前便已经被束缚了太久,十八年的光阴,却不曾好好看过这片天地。


    他总要等一等的。


    等小鸟看过了云与月,嗅过了花与草,见过了世间美好,还愿意落在他窗前的那一刻。


    第65章


    沈溪年真正自己去做一件计划还是第一次。


    这让他对每一环都十分新奇认真,并且力求完美。


    尤其是现在……


    沈溪年往前小跑了一段,张开双臂蹦蹦跳跳过后一个深呼吸,甚至有点小幼稚地捡了一根很直很长的树杈,捏在手里比比划划。


    隋子明在旁边看的好笑:“你怎么跟我小时候第一次出远门似的。”


    沈溪年理直气壮:“我就是第一次啊!”


    只有失去过,才能体会得到这种健康自由的畅快究竟有多么迷人。


    “不过,你在参狼军里的影响真的很高唉。”沈溪年转过身,一边后退一边看着隋子明。


    来之前,沈溪年本来还想了一堆要从哪个方面去说服对方,毕竟他们两个毛头小子,贸贸然就上门请人家出来做事,总要有诚意,表现出自己的靠谱。


    别看对方只是山里的猎户,这年头能打到猎物的猎户,家中都是有余粮余钱的,毕竟皮子兽肉药材都是值钱有销路的东西。


    结果他们一去,隋子明的那张脸往那一杵,几乎是沈溪年说什么对方就应什么,极其爽快地达成了合作。


    隋子明耸肩:“所以我这不是活的很小心么。”


    沈溪年轻“唔”了一声。


    之前他是在原文的三言两语与后续剧情中,大概知道隋家对参狼军的影响力,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夸张。


    远离边关战场这么多年的老兵,对隋子明都如此态度,怪不得皇位上接连坐了两位皇帝,不论是有实权的还是没实权的,都不肯在隋家的事情上松口。


    隋子明抬手抵在脑后,脚下溜溜达达着走:“我小时候算是在军营里长大的,隔三差五就被带去。那会儿才五岁吧,就跟着人偷偷溜出去喝烧刀子哈哈哈哈哈。”


    那会儿隋父隋母还在,隋子明的兄姐刚刚长成,是隋家最恣意辉煌的时候。


    隋子明的声音慢慢低下来:“我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总也更不一样些。”


    这样独一份的看重与不同,背后是隋家两代人用命填出来的功绩与情义。


    “而且,你没看嘛,他们这么一把年纪了都还没说媳妇儿,多半是因为猎户的日子不稳定,又危险,指不定哪天就死在林子里了,没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家愿意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隋子明话音一转,又轻松戏谑起来,朝着沈溪年挤眉弄眼了一下。


    “标行虽说也是走南闯北卖命的活,但对家里来说好歹是个正经营生,日后就算……家人至少能拿到赔偿,好歹有些帮衬。”


    坦白来说,沈溪年是没吃过苦的。


    从前在现代,即使是孤儿,经济上困窘了些,但父母好歹留了一套房子给他,凭借着租金和助学贷款,在那个和平顺遂的年代里,虽然磕磕绊绊,但沈溪年还是读到了大学。


    重生后,有娘亲的呵护富养,即使身体不好,被世界意志压制无法出门见人,沈溪年却是个的的确确的富家小公子。


    他没有真正看到过这个时代的百姓是什么样的生活。


    所以他不知道,那些他曾经以为理所当然会有的国家补贴、军人抚恤、生活便利……在这个世界,通通是没有的。


    那只属于强大兴盛的国家,属于海晏河清的时代。


    原著背景的一句世道艰难,朝廷不稳,对世家贵族而言无非风声鹤唳之下的另谋他路,亦或从龙之功,最苦的永远是这个世道之下的百姓,和真正死在战场之上的兵将。


    沈溪年安安静静走在路上,那根长树枝仍旧拎在他的手里,身侧的另一只手偶尔抚过路边的草叶,轻轻揪起来。


    隋子明抬手打了个呼哨。


    翅膀终于好彻底,这次也被带出来放风飞个痛快的阿飒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隋子明手臂上。


    沈溪年从荷包里取出肉干喂给阿飒。


    威风的海东青盯着沈溪年看了又看,甚至凑过来很近距离地贴了一下,然后才低低叫了一声,叼走了沈溪年手里的肉干。


    隋子明笑:“除了我给的,阿飒从前都不肯吃其他人手里的肉干的。”


    训鹰的最基本就是认主,尤其是这种凶悍聪明的鹰。


    结果被沈溪年硬是用小鸟身份扑腾出了一条裂缝。


    沈溪年低着头,很认真地给阿飒喂肉干,一边抬手摸摸鹰隼的羽毛。


    阿飒为了让沈溪年摸得更顺手,双翅打开,一翅膀呼到了隋子明脸上。


    隋子明:“……”


    他一脸无语地用下巴把阿飒的大翅膀往旁边挤了挤,语气吃味:“阿飒,你这可就让我难过了啊!小心我今晚回去抱着你大哭。”


    沈溪年听到这话,不可思议地看了眼隋子明,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阿飒。


    ——不是,他真哭啊?


    威风的大鹰十分人性化地叹了口气,收拢翅膀,叫声颇有些无奈。


    隋子明才不管呢,美滋滋地抬手摸向阿飒的翅膀根。


    沈溪年看了看周围。


    他们快到山脚了,不远处已经能看到村庄到饭点升起的炊烟。


    沈溪年用胳膊肘轻怼了下隋子明,压低声音:“你水性怎么样?”


    隋子明看过来的一瞬间,全然不复平日的吊儿郎当,那眼神犀利而锐利,硬生生看的沈溪年头皮发麻。


    沈溪年不自在地抬手轻咳了一下:“我就是问问,一般擅长骑马作战的,都是旱鸭子吧?不太会水战什么的……”


    “我会。”


    隋子明的回答轻却笃定。


    “我会。”


    第二遍。


    沈溪年的目光诧异。


    虽然问题是他问的,但其实沈溪年的本意是想委婉提醒一下隋子明可以学一学凫水之类的。


    结果没想到,隋子明作为一个生在京城,家中将领都是北城边关守将的北方子弟,居然不仅会凫水,甚至听话音,他似乎还认真了解学习过。


    “我曾拜师上任福建水师参将,”隋子明的手指尖抚过阿飒的翅膀毛,“这件事就连表哥也不曾知晓。”


    “我又不傻,我知道自己注定回不去参狼军。如若有别的路子,只要能离开京城,即使是南下从小兵做起,我也情愿。”


    但如果存在这种机会,一定是朝廷已经内乱到了极点。


    比如,吴王起兵造反。


    沈溪年是知道剧情的,所以断定吴王会起兵,甚至知道大概的时间,但隋子明却也有所准备,不难看出局势其实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平静。


    沈溪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问:“恩公他……”


    沈溪年话说了一半,隋子明却懂了。


    因为这样的问题,曾经有太多人旁敲侧击来问过他。


    但现在,问他的是沈溪年。


    隋子明沉默良久,到最后,低声道:“谁都可以,只有表哥不可以。”


    “他发过誓的。”


    那两句话过后,沈溪年和隋子明就默契跨过了这个话题,不再谈论。


    下山走了一段,沈溪年鼻子一动,竟然闻到了一股桂花味儿。


    这当真算是开的很早的桂花了。


    隋子明也闻到了,甚至开始转鬼主意:“咱们要不搞点回去让厨房做桂花糕?”


    “还有桂花酒酿桂花糯米藕桂花冻——”


    沈溪年哼道:“你就知道吃!”


    隋子明双臂抱胸:“那你说,你瞅着那边不是为了吃是为了干什么?”


    沈溪年不和没开窍榆木脑袋一般计较。


    毕竟这人脑袋里只有“阿飒今天没理我一定是不爱我了”这种苦情戏。


    沈溪年循着味儿找过去,发现这一片的桂花林里,彻底开花了的其实也没有多少。


    嗯……还很高。


    隋子明乐了:“来吧,需要帮忙的话,就要好好拜托有本事能爬树的人啊~”


    沈溪年仍旧在沉思。


    他没想着爬树,他在想昨天晚上变成小鸟时的感觉。


    他能在人类和小鸟之间来回切换,一定有裴度气运的影响在,但他最开始变人的契机,绝对不可能是恩公在心里想着让他变人。


    毕竟恩公那么正经又正派的人,必不可能想把随身揣着的小鸟变成人,不着寸缕地抱在怀里——还是在床帐这种风花雪月的地方。


    所以……


    不是恩公,那应该就是他。


    他当时想了什么,做了什么?


    沈溪年仰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枝头盛放的桂花。


    ——他当时在想,如果他能变成人就好了。


    ——就可以帮恩公揉揉不舒服的胃,暖一暖。


    那……


    沈溪年的小身板一看就细皮嫩肉的,爬树摘花这种事儿肯定做不了。


    所以隋子明就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沈溪年的胳膊,嘴上占便宜。


    “你求一下,晚上把你的鸡腿给我吃,我就帮你摘!给你摘一整个衣摆的……?!”


    隋子明的手指一空,身前那么大一个沈溪年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层层空荡荡的衣服堆落在地上。


    隋子明想到某种可能,表情古怪地蹲在沈溪年的衣服旁边。


    阿飒也从空中落下来。


    一人一鹰头对着头十分严肃认真地盯着地上的一堆衣服。


    乌漆嘛黑的沈啾啾骂骂咧咧地从衣服里艰难冒出脑袋:“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你就这么看着,都不帮忙扒拉一下!


    阿飒低低叫了一声,用鸟喙轻轻碰小黑煤球。


    沈啾啾抬起翅膀抱住阿飒的鸟喙,声音响亮的啾了一声。


    没说阿飒,阿飒好,小鸟贴贴!


    阿飒于是又碰了碰小鸟团子。


    隋子明蹲在原地,憋了好一会儿,大笑出声。


    “天哪,你什么时候变成小乌叽了?哈哈哈哈哈哈还黑的这么均匀哈哈哈哈哈——”


    沈啾啾咬紧鸟喙,忿忿跺脚,在衣服上跳来跳去,恨不得给隋子明两下小鸟拳。


    他、就、知、道!


    要是被这家伙看到他现在的毛色,一定会笑得超大声!


    可恶!


    站在原地越想越气,沈啾啾飞起来,像是一颗黑色炮弹精准击中隋子明的脑门,在隋子明的脑门正中央重重印了一个鸟爪印。


    哼!


    吃鸟爪去吧!


    傲娇的小鸟转头高飞,十分轻盈地落在桂花枝头,开始精挑细选。


    选花容易摘花难,沈啾啾的鸟喙还是太小了,力道不够。


    于是小黑鸟站在枝头,稍稍将选中的桂花压弯了些,啾啾叫着召唤阿飒。


    威武的雌鹰展翅飞起,收拢羽翼落在桂树枝干处。


    阿飒用鸟喙指着沈啾啾站着的桂花枝:“呜?”


    要这个?


    被金黄色的桂花簇拥在中间的沈啾啾用力点头:“啾!”


    嗯嗯!


    阿飒张开嘴,对着桂枝用力叨下去。


    隋子明听着树上的动静,原本还双手叉腰等沈啾啾和阿飒玩过之后一起回家,结果等着等着,就见一团小黑球叼着一枝桂花,无比兴奋地在半空盘旋了一圈。


    然后对着树下的走地人翅膀一招。


    隋子明:“?”


    行吧。


    隋子明站在树下大喊:“晚上还等你吃饭不?”


    沈啾啾大张着鸟喙叼着桂花枝,在半空中很努力地左右摇晃着飞了两下,然后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隋子明:“啧!”


    不用想都知道是去干嘛了。


    这小叽这么粘的也就一个。


    隋子明把沈溪年落下来的衣服快速打了个包捞起来,便听到阿飒扑扇翅膀的声音。


    他抬头,面前突然出现一枝金黄色的桂花。


    阿飒将花枝塞进隋子明手里,然后又飞到高空,盘悬着鸣叫,似乎在问隋子明还要不要更多的。


    隋子明心头一动,直接一个就地取材,将沈溪年的衣服展开,站在树下:“好阿飒,多来点!”


    ***


    朝会之后还有内阁会议,如果皇帝作妖,那裴度还要明面上应付一下,给拿着请安折子这看不明白那有不解的皇帝答疑解惑。


    眉眼间略有疲惫的裴度缓步走出宫门,来到下马碑处。


    府上的马车已经候在这里多时。


    裴度刚走近一些,便闻到一股幽幽的桂花香。


    他抬眸环视四周,宫墙附近并没有桂花的影子,这香气……


    手指掀开车帘,裴度眼含笑意的看进马车里。


    马车的矮几上静静躺着一枝桂花。


    一只黑漆漆的小鸟团子正啄着散落在一旁的桂花花瓣往花枝旁边放,身后的尾羽翘起,晃来晃去的节奏昭显着此时小鸟的好心情。


    放在这里?


    这里更好一点。


    不行不行,这样太刻意了。


    还是放在这里!


    听到车帘掀开的动静,沈啾啾扭头。


    见绯红朝服的裴度弯腰低头走近马车,沈啾啾的小鸟眼睛一亮,连忙跳到刚才规划好的最佳位置,让香喷喷的桂花簇拥着最可爱的小鸟,然后低头叼了一朵方才选出来的,形状完整的桂花。


    沈啾啾昂首挺胸“啾”了一声,在裴度上前后,动作优雅地飞过去,十分矜持地落在裴度的手指间,将那朵小桂花轻轻放进裴度的手心里。


    放完小花还不忘用鸟喙轻轻啄吻心上人的手心。


    “啾!”


    小鸟看到桂花很漂亮。


    所以小鸟摘来送给你。


    仰头对上裴度的视线,沈啾啾给了恩公一个限定版小黑鸟wink。


    小鸟来接你下班啦。


    要开心哦~


    第66章


    裴度将小鸟精挑细选的那朵桂花小心收进荷包里。


    沈啾啾见裴度收了花,就往裴度的手心里就地一趴,两只鸟爪也伸出去,从一团变成了一滩。


    黑乎乎的。


    裴度便用手指一点一点从小鸟的脑袋往下抚。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裴度很有耐心地将小鸟团子身上的草屑树叶渣摘走,就连羽毛下面的缝隙也没放过,一一扒拉了个遍,还有手帕给小鸟擦了鸟喙和爪子。


    看了眼矮几上的桂花枝,裴度大概对比了一下花枝和沈啾啾的鸟喙,将沈啾啾轻放在膝头,双手抵在小鸟腮边,打着旋儿的按摩揉搓。


    裴大人伺候小鸟的动作简直是炉火纯青,原本还琢磨着气氛大好整两句的沈啾啾硬是被揉化了,发出一些没有具体含义的啾啾唧唧。


    黑色的尾羽在绯红的朝服衣摆上开出小扇子一样的小鸟花。


    沈啾啾叼着花枝飞了个老远,的确是翅膀酸痛,鸟喙发麻,但追心上人就是这样的嘛。


    那会儿他经常看见教学楼、女生宿舍楼下有男生点蜡烛带花的,不是接上课就是送下课。


    沈啾啾没谈过恋爱,裴度是他正儿八经第一个喜欢的人,所以他觉得好的应该的都想给裴度。


    至于接受不接受的,沈啾啾倒是觉得其实也不用太急切。


    他们现在和成亲成家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甚至晚上都是睡一个被窝的。


    恩公是那种典型的固执己见,很难被撼动想法的人,所以不能逼的太紧了。


    人都有两面性,沈啾啾脑子清楚了之后,就总觉得裴度应该也有他不曾发觉的另一面。


    现在并没有什么人或者鸟能插足他们之间,等到他把裴府上下的账目都理整齐,把镇国侯府的事儿处理干净,拿回正儿八经的身份……


    沈啾啾眯着小鸟眼,一边唧唧卖萌撒娇,一边在心里盘算。


    ……到时候,就该试着问一问恩公之前的事了。


    嗯,了解彼此的过去,也是增进感情的一种方式。


    裴度挠小鸟的动作一顿,后背莫名有些发凉。


    这种感觉在从前,应当是有人在算计他。


    但现在……


    裴大人低头看小鸟。


    沈啾啾无辜看恩公。


    裴大人的手指尖轻戳向沈啾啾的鸟喙。


    沈啾啾回啄了一下。


    矮几上散落了不少桂花花瓣,馥郁的花香气幽幽散开,加上手上毛茸茸的温热触感,不自觉便让裴度心神宁静起来。


    他端详着手里黑乎乎的小鸟饼,唇角勾着笑,拈了花瓣轻轻放在小鸟团子的脑袋上,然后从小鸟饼的脑袋一路往下,用金黄色的小花瓣摆了一个成条。


    沈啾啾睁开一只眼,无奈又好笑地“啾啾”两声。


    好幼稚啊恩公!


    裴大人捏着小鸟的翅膀尖尖:“这样好看。”


    小鸟顿时眉骨下压。


    怎么,嫌弃小黑鸟不可爱了是不是!


    裴度温声笑开:“黑色也好看的,戴花更好看。”


    那嗓音醇厚中带着几分哑意,莫名听得小鸟脚爪蜷缩,尾羽轻颤。


    沈啾啾不瘫着了,他站起来,在裴度的手心踩了好几下,身上的桂花花瓣扑簌簌被抖下来,落在裴度的手心里。


    小鸟看看花瓣,又看看裴度,终究对某种神秘的本能低了头。


    在裴度的注视下,沈啾啾衔着花瓣,扭过小鸟脑袋,将花瓣往自己的尾巴毛里塞。


    不一会儿,黑色的小鸟团子就变成了毛毛点缀着金色的桂花鸟。


    “啾啾!”


    沈啾啾对着裴度叫了一声。


    裴度从那张小黑脸上揣摩出了臭美的意思,微微俯身低头,让小鸟能对着他的眼眸照镜子。


    沈啾啾看着心上人眼中的自己,很是臭美地左看看,又看看,用喙尖又啄了花瓣往颈侧的绒毛里点缀了一下。


    不能戴项链没关系。


    小鸟有的是审美和手段。


    马车内的气氛一片粉红和谐。


    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下,裴度的身体往前一倾的瞬间收拢手指包住了小鸟团子。


    “何事?”裴度语气不悦。


    沈啾啾从裴度虎口探出脑袋,有些好奇。


    还有人敢拦裴度的马车?


    哦,不对,有也正常。


    毕竟自家恩公在外的名声还挺神奇的,虽说是权臣,但朝野上下说恩公是奸臣的还真没有,甚至百姓间还有赞美恩公脾性温和,从不与人为恶的传闻。


    这就是后宅空置,没姻亲,又不结党的好处了。


    车帘传来回禀:“回主子,是镇国侯大人。”


    裴度:“……”


    沈啾啾:“……?”


    嗯?


    那老登,敢,来拦首辅的车?


    谁给老登的胆子?


    小鸟挣扎着要从裴度手里钻出去,高低看看外面的老登是不是腰上挂了两颗熊胆。


    裴度将往上撸翅膀毛的沈啾啾捞回来,沉声吩咐:“去告诉沈大人,街市人多眼杂,裴某不日拜访,让他先回去。”


    “是。”


    过了一阵,马车再度行进。


    沈啾啾扭头:“啾!”


    你拜访那个老登干嘛!


    掉价!


    丢份!


    裴度叹气:“沈原搭上了吴王世子的关系,近日同进同出,来往颇为密切。”


    沈啾啾不动了,往裴度手上一窝。


    小鸟思考。


    “这位沈大人似乎对自己的草包儿子十分忌惮,便想起了之前我命忠伯过府索要之事,想要与我搭上关系。”


    裴度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有种颇为费解的无力感。


    “这不是他第一次拦我。”


    沈啾啾没话了。


    估计裴度这种聪明人遇上沈明谦这种又蠢又没有眼力见但却行动力很强的蠢货,也会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力吐槽。


    沈明谦这个人怎么说呢……


    呃。


    沈啾啾绞尽脑汁想概括一下,却发现这老登实在是过于抽象,闭着小鸟嘴巴沉默了。


    裴度低头看向抬着翅膀抵在额前的沈啾啾,用一种咱们好好商量,小鸟就帮帮忙的语气开口:“溪年,早点解决他,好不好?”


    要不是想给沈溪年留下一个解决心结的机会,裴度断然不会忍到现在。


    结果他越是沉默,沈明谦便像是接到某种讯号,越是积极往上凑。


    裴度缓缓闭眼:“他实在是,太烦了。”


    明明应该是无奈无语的事,但沈啾啾看到裴度这般神情,反而啾啾啾地笑出声来。


    裴度没好气地瞥了眼幸灾乐祸的小鸟。


    沈啾啾脚爪并拢一个小鸟立正,用翅膀拍打漆黑的小鸟胸脯。


    没问题,交给小鸟了!


    保证完,沈啾啾的小鸟喙又忍不住咧开,发出啾啾啾啾的笑声。


    裴度摇摇头,手指尖将小鸟的毛胸脯戳出一个小窝,别进去一朵小桂花。


    顿了顿,也笑了。


    ……


    马车回府,裴度带着沈啾啾一同去内院换衣。


    在忠伯的贴心安排下,沈溪年的衣裳已经无声入侵,安营扎寨在裴度的寝室里。


    裴度换了常服准备去书房,沈溪年从屏风后走出来,因为没出门,头发懒得扎马尾,就随便捞着编了几下。


    “过来。”裴度看得直皱眉,“头发散着像什么样子?”


    “哦。”


    沈溪年的唇角勾了一下,特别干脆地在镜子前坐下。


    裴度本来是要唤侍女进来的,但见少年这样期待地从镜中看过来,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拿起了镜台上的梳子。


    自幼身份贵重的国公府世子哪里帮人挽过头发,动作颇有些生疏,但却因为足够小心翼翼,并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疼痛。


    沈溪年微微抬眸:“恩公等下要去书房吗?”


    少年的发丝自裴度的手心掠过。


    裴度低声:“嗯。”


    沈溪年:“唔,我想去看看库房和从前的账目什么的。娘亲说帮我整理了一部分,但账目比较复杂,让我最好还是自己去看看。”


    裴度:“……”


    男人的眼神莫名有些心虚,加快动作帮少年梳好头发,走之前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沈溪年欣赏完恩公出品的发髻,一转头就发现房间已经没人了。


    沈溪年:“?”


    第67章


    裴府的账本都放在库房,库房的钥匙忠伯一早就已经给沈溪年了。


    沈溪年在开锁进去前,其实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毕竟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恩公在左手倒右手,这中间肯定有不明白来路的银两钱财,也有莫名消失的货物粮食。


    能让娘亲都只能说稍微整理一二的账,沈溪年觉得自己是该深呼吸的。


    所以他真的做了十二分的心理准备。


    而在沈溪年开了库房准备查账的那一刻起,整个裴府都仿佛安静了几分,从前喜欢蹲在各个角落的暗卫也无声无息地把自己缩了起来。


    隋子明早在听到沈溪年今天要查账的消息后,直接抱着阿飒脚底抹油溜回隋府了。


    沈溪年端坐在酸枝木桌前,指尖轻轻拂过桌上摞得半人高的账册,再一次深吸一口气,憋住,然后缓缓吐出来。


    很好,绝对没问题。


    他已经做好了面对超级大烂账的准备。


    结果就看到第一本账册封皮上标着 “大周■■冬”,甚至连年份都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涂掉了。


    沈溪年告诉自己千万要冷静,沉默了两秒,翻开。


    账本里的小楷起初还算工整,可越往后翻,字迹越发潦草,你说写的人慌张吧,其实也不是,而是一种像是完成任务似的龙飞凤舞。


    “算了,不计较这个,先看出入项。” 沈溪年自语着,指尖在账目上滑动。


    起初的几笔收支还算清晰,绸缎庄的采买、米行的供应都标注得明明白白,可翻到第十页时,他的指尖猛地顿住。


    一笔 “采买冬衣银一百两” 的记录后,既没有经手人署名,也没有对应的商号印章,只在页脚处画了个模糊的圈。


    采买,冬衣,银一百两。


    沈溪年双手交错轻搭在鼻尖,陷入沉思。


    一百两的冬衣是什么概念呢?


    如果这个冬衣是用来给主人家做的,那富贵世家子弟的东西,奢靡起来没有上限,这就不好算了。


    但如若真的是这样的支出,就该有各个相关铺子商号的进出账目证明和印章签字才是,可这页账目上统统没有。


    那……如果是做给寻常百姓,亦或者是边关伤兵之类,那一百两足够近百人的冬衣需求。


    这绝对是一笔足以保障 “群体过冬” 的大额支出。


    沈溪年继续往后翻,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


    “修缮西跨院银八十两” 没有附修缮工匠的账单;


    “宴请宾客银五十两” 未写清宴请事由与宾客名单,甚至有几页账目被人用墨汁涂抹过,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看不清原本的记录。


    ……还有,宴请宾客?


    恩公在朝立的是无结党的孤臣人设,自从他掌权,裴府什么时候办过宴会?


    沈溪年逐渐开始面无表情。


    这些人编理由都已经不过脑子了吗?


    但沈溪年是做过心理准备才进来的,所以他再次深呼吸,将账册推到一旁,伸手去拿第二本。


    这本账册的纸页更薄,有些地方还沾着油渍与霉斑。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只见里面的数字已经开始颠三倒四。


    同一笔 “药房采买银十二两”,在月初的支出项里记了一次,月末的结余项里竟又重复扣除了一遍。


    更荒唐的是,有一页记录着 “给账房先生月钱银二两”,可下一页的 “府中仆从月钱汇总” 里,又出现了 “账房先生月钱银三两” 的条目。


    天呐,裴府还有账房先生呢?


    谁?


    是谁?!


    沈溪年手掌用力,“啪”得一声合上账本,结果被喷出来的灰扑了一脸,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全能的忠伯悄无声息地出现,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干净的湿帕子和降火的菊花茶,甚至还放了两块厨房刚做好的桂花糕。


    沈溪年看向忠伯的眼神有些委屈。


    忠伯劝道:“小少爷快擦擦吧,吃点东西,再喝茶顺顺,这账目的事儿呀,慢慢捋就是了。”


    沈溪年把账本放回桌面,伸出一根手指推远了一点,先是擦擦自己的脸和手,然后直接问:“忠伯,咱们府上的账房先生是谁?”


    忠伯沉默了一下,然后尽可能委婉道:“大人后院空置,前院的账目又比较……灵活,平日里大人公务繁忙,没空料理,所以这账房先生也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沈溪年的心头。


    现在回想,虽然只看了两本,但是上面的字迹虽有重复,却又的确不是固定字迹,想来书写的人也并非固定一人。


    沈溪年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所以……?”


    他好像终于明白过来自家娘亲说的,裴府的账目需要对着理是什么意思了。


    忠伯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进账自然是各铺子的掌柜交上来的,这支出……便是谁用了银子,就来记在账本上,各有各的标记。”


    沈溪年:“……”


    哇塞。


    谁说古人思想束缚,行为落后的。


    放到现代,就连小作坊都未必敢的开放式共享账单都出来了。


    合着记账全凭自觉,理由下笔就编呗?


    怪不得裴府没有账房先生,烂成这样的账,哪个账房先生敢把脑袋挂在小腿上接?


    沈溪年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哈。”


    气笑了。


    忠伯站在旁边,脸上慈爱的笑容都有几分僵硬。


    毕竟……这账本上,也有老人家的一份力量。


    他看向坐在桌后的沈溪年。


    原本还肉眼可见气得都要炸毛的少年一口一口吃完桂花糕,喝了两口菊花茶把嘴里的糕点顺下去,本想把茶盏放回托盘,但想了想,又放到了自己的手边上。


    忠伯本以为沈溪年会选择放弃或是另辟他法来理账,毕竟这些账本,连谢惊棠这样的经商老手看了都直摇头。


    结果没想到沈溪年硬生生把自己劝好了,居然就这么沉下心,重新拿过账本,开始一页一页的翻。


    原本放在书房的那把象牙珠子算盘被沈溪年特意带了过来,虽然账本的确是绝世大烂账,但也不是真的就完全没有办法算。


    况且沈溪年的初衷,也不是真的想要来算清楚裴府这十几年来的烂账。


    花出去的银两都已经花出去了,亏本绝对是亏本的,算那些没大用,反正日后自有能理清楚的账。


    之前谢惊棠就说过,账本是最能体现秘密的东西,哪怕是不好好记录的账本也是。


    沈溪年是想看一看,裴府的势力——或者说,这个各路人聚集在一起的摊子,究竟在裴度的放任下,铺开到了什么地步。


    沈溪年对着忠伯露出一个带着小梨涡的笑容:“忠伯去忙府上的事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好啦。”


    说完,沈溪年埋头继续翻账本。


    一页又一页,沈溪年翻的很快,偶尔会停下来打两下算盘,顿一会儿,然后在旁边记录两笔,再继续翻。


    忠伯见状,便带着点心碟子退了出去。


    他刚走出门,甲一甲三就凑了上来,连带着还有一个朝着房里张望的甲二。


    “那位沈公子真要查账?”


    甲二平日多不在府上,也不熟悉沈溪年,是听到甲三说府上要查账,惊奇自家主子居然真的能找到敢理裴府账目的心腹,特意赶回来凑热闹的。


    他压低嗓音,小声蛐蛐:“咱那账……讲道理,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一定能理得出来吧?”


    老实人甲一不说话,只是脸上隐隐露出赞同且支持的神情。


    他是最支持主子肃清府内歪风邪气,理清账目的,从前这些人都太松散了!


    简直不成体统!


    甲三弹弹自己刚染了毒的浅紫色指甲,幽幽开口:“我可是瞧着这位小公子不像是那种容易放弃的主,这账查不查得清楚我不知道,但这火迟早烧到咱们头上。”


    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忠伯给了甲三一记警告的眼神:“行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大人有命,沈公子若是有传唤,府中上下不得隐瞒。”


    甲二努力抬头看天,思考自己曾经在账本上画的戴花小王八。


    可恶,早知道就不跟甲六打赌了!


    那时候答应输的人在账本上画十只王八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有朝一日裴府还能有一位会查账且不嫌麻烦的主子啊!


    忠伯走了,看方向去的似乎是厨房。


    甲一走了,他那种又认真又古板的老实人,在府上的账怕是自己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压根不怕查。


    甲三走了,她的心思最是活泛,这府里掌家的明摆着是换人了,而且以后说不定就连主子都得听话,她还是早早想想以前的账目,反思一下自己有没有做坏事为好。


    甲二……甲二没走,他蹲在院子里,像是一颗哀怨的大蘑菇。


    暗卫里面,他轻功最好,心思细,脑子活络,负责对外的联络安排,一些莫名其妙的大额支出,其实多半都是经的他的手。


    如今要查账,头最大的也是他。


    甲二在房门口蛄蛹了一阵,蛄蛹到了门边上,悄悄探出去一颗脑袋。


    沈溪年抬眸看他,轻轻挑眉。


    “有事?”


    甲二搓搓手,露出一个很是谄媚的笑容:“那个,沈公子,自首的话有没有宽大处理啊?”


    “有啊,当然有。”


    沈溪年正在想呢,这些账本上的字迹拢共来看倒是也不算太多,就是沈溪年没见过其他人的字,不好分辨,这会儿有了这位……


    他看了看面前生面孔的青年:“你是?”


    这人看着其实不像是暗卫,年纪不大,眉眼俊秀,但眼神锐利精明,气质带出一股子沈溪年特别熟悉的油滑味儿。


    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暗卫,不如说是在外面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经商老油条。


    “属下暗卫行二,擅轻功。”


    甲二走南闯北的,哪里会没听过谢惊棠的名号,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脸嫩眼明的小公子有几分本事,但能坐在这理账,那就是裴府的主子。


    所以,他的语气虽然刻意套近乎拉近距离,但该有的尊敬却半分不少。


    “不过,在这行商走货上,属下也略通一二。”


    “哦……是你啊。”


    沈溪年一听就明白了。


    他从旁边刚才看完的三本账目里抽出两本,循着记忆翻了翻,摊开推到甲二面前。


    “这字迹,是你的?”


    甲二低头一看,满头大汗。


    第一本就算了,第二本上赫然挂着一行的戴花小王八。


    “是……属下的。”


    沈溪年继续看其他账本:“画技不错,这小王八活灵活现的,真可爱。”


    甲二有种面对自家那经常脸笑眼睛不笑主子的感觉,身前的手搓得更快了。


    “别紧张嘛,都是一家人。”


    沈溪年扬了扬下巴,示意甲二拉过来椅子坐下,脸上挂起笑容,整个人变得如邻家公子一般温和无害。


    “我查账又不是为了追钱,咱们从前就算缺那东西,以后也断然不会缺。”


    “我只是想为咱们府的将来做做打算,总不能一直这么糊里糊涂下去。”


    “毕竟明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裴府有没有明日谁都不知道,因为裴府的掌权者裴度一直以来都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政治倾向。


    甲二也算是生意人,他看着沈溪年,忽然了悟了什么,朝着沈溪年深深拱手:“公子但有所遣,甲二无所不应。”


    沈溪年摆摆手:“有你帮忙我已经省事多啦!”


    “你来看我看过的这些账目,把我列出来的这些分辨出字迹标好,若是你写的账,我不要求你一笔一笔列清楚,但需要知道这笔钱去往了何地、何处、何人,能做到吗?”


    甲二:“是。”


    房间里两人一同埋头账本。


    甲二看账本的速度远不及沈溪年,但他知道,沈溪年看账虽然快,但绝对不是囫囵吞枣,甚至他还在有意记录什么。


    好奇心驱使下,甲二的眼神有意无意往沈溪年记录的那边瞟。


    想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被沈公子单拎出来重点关照。


    沈溪年注意到甲二的注意力偏移,笑吟吟问:“好奇?”


    “属下不敢。”甲二连忙低头。


    生怕火又烧到自己脑袋上。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


    沈溪年的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了账册夹层里的一张纸,动作慢条斯理地抽出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在旁边的宣纸上又添了一笔。


    “我在给咱们裴府的大当家记账呢~”


    甲二脖子一缩,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五官只长了一双眼睛,专注看着账本上的字,认认真真地辨字写名单。


    手里却不动声色地悄悄放出去一条黑色的小蛇。


    两个时辰过去,忠伯亲自过来,说是厨房今日专门准备了沈公子爱吃的菜色,问沈溪年要在哪里用午膳。


    甲二用“好啊原来你是这样的忠伯”的眼神看过去。


    沈溪年合上账本,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小鸟一样朝着门口的忠伯冲过去:“我就知道忠伯最好了!是不是有我上次说的那道酱香坛子肉?我可喜欢那个了……”


    沈溪年前脚刚走,房间外面就一个叠一个探进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脑袋,齐刷刷盯着甲二。


    他们之前约定好的,要是情况非常危急,就放小蛇报信。


    甲二撇嘴,指着面前的一摞账本:“自己来翻,把自己的帐能写清楚的写清楚,实在想不起来的,有个去处也行。”


    “仔细着写。”


    甲二没忍住抿唇笑了下。


    “是好事。”


    ……


    沈溪年在裴大人时不时就扫过来一眼,偶尔露出欲言又止表情的注视下,美滋滋享用了一番午膳。


    等他回到小书房,方才因为堆放账本而散落灰尘的书桌被擦得干干净净,账本也被分门别类放好。


    甲二仍旧在旁边勤勤恳恳,但小书房里却多了好几个或面熟或眼生的暗卫。


    沈溪年也不说什么,坐在桌后继续看账本。


    书房里的暗卫来了又去,一波换一波。


    沈溪年看账本看的入神,就连晚膳都是简单对付了一下。


    等到夜幕降临,房间里的暗卫们都陆续离开,沈溪年手边堆着的新账本已经摞起了半人高。


    抱着这摞账本,沈溪年目标明确地回了内院。


    裴度的眼皮是实打实地跳了一整天。


    他回到寝室,就见桌面上高高摞起了一沓书册。


    而在书册的最顶端,一只黑漆漆的小鸟团子正居高临下,神情严肃地盯着他。


    裴大人驻足原地,不知怎的,有种想要后退的冲动。


    沈啾啾鸟爪一放一推,两道条幅从高高摞起的书册上滚下来。


    右书:坦白从宽抱啾睡觉


    左书:抗拒从严大变活人


    对联中间的啾青天正襟危坐,黑的十分威严且神圣。


    第68章


    裴度在沈溪年终于着手盘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一遭。


    和其他人最开始觉得沈溪年查账多半会不了了之不同,裴度即使知道府上的账目烂的惊人,他也非常笃定,沈溪年一定会认认真真看完,然后……


    最终查账的大头绝对会落在他这个裴府当家人的头上。


    当忠伯都开始用厨房菜色收买溪年的时候,裴度就知道自己危了。


    果不其然。


    裴度又看了一眼圆滚滚毛乎乎黑不溜秋的小鸟团子。


    他刚踏进内院寝室的门槛,啾青天就升堂了。


    沈啾啾没听到动静,原本端着的严肃姿态一顿,探头往下瞅。


    裴度双手摊开:“要不然咱们下来说?”


    啾青天得了台阶,飞速从账本山上一个信仰之跃,完全忽略了裴度伸出的手心,直接将自己撞进裴度怀里。


    裴度连忙手掌回拢,接住了沈啾啾。


    沈啾啾贴贴裴度的脖颈,抬头用鸟喙轻啄裴度的下巴。


    但是,一码归一码。


    亲昵过后,铁面无私的啾青天用翅膀推开裴度的手,飞到桌边,在小山似的账本旁边站定。


    “啾!”


    裴度见的确是躲不过去又没办法转移话题,只好在桌边距离账本山最远的椅子上坐下来,倒了杯水。


    沈啾啾凑过来先喝了一口。


    然后从旁边用鸟爪扒拉出一张纸条,特别大声地哼啾了一声。


    那是白日里沈溪年从账本中特意抽出来的。


    裴度捏了那张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纸条过来,定睛一看,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尴尬。


    这是一张欠条。


    『欠城东李记粮行银一百七十两』


    落款是个隋字,但这字迹,实打实是裴度的。


    裴大人当初写的时候甚至都懒得改改字迹,落款使坏是他最大的恶趣味。


    这张欠条夹着的那页账目里面,的确有这一百七十两的支出,但是银子去了哪里,粮食去了哪里,一概没写。


    所以说,裴大人对于沈溪年查账这件事也是很心虚的。


    当年他在账本上乱写的时候,也的确没想过会出现一个整治账目的沈溪年。


    沈啾啾抬爪按着这张欠条,眼神锐利。


    裴大人松开欠条,低头喝茶。


    虽说这府里的账目是因为大家一人一笔记了个乱七八糟,但如若裴度想管想整治,那就没有整治不了的道理。


    别说什么找不到处处合适的账房,跟在谢惊棠身边学过几年的沈溪年都能想到掐蛇七寸,设上两三个账房先生,把对方的父母妻儿都拿捏在手里,断然没有理不了的账。


    如今裴府这样,归根结底,绝对是裴度故意放任。


    裴府看似是庞然大物,但因为裴度的放任,账目的混乱,导致各司其职的暗卫和隋子明都能灵活支取裴府的资源。


    换句话说,哪怕有朝一日,裴度倒了,裴府没了,但裴府的账目乱七八糟,负责的人又各有想法,到时候直接就是散是满天星。


    完全不会有天塌了的慌乱,反而能在最快速度下保全自己,护住他们能够把握的产业银两。


    所以裴度守着偌大的国公府,当着这么一个尽心尽力的保皇权臣,真的就那么一片丹心大公无私吗?


    要知道,裴度当权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国公府开国御赐的匾额给摘了。


    沈啾啾明着是问账目,实际问的是从来无人知晓的裴度的心思。


    裴度明里暗里做的事情太过摇摆不定。


    究竟是造反还是匡扶朝政,究竟是当权臣还是奸臣,究竟是要名声还是要权势?


    他伪装得完美无缺滴水不漏,将自己的心思和目的埋得太深,想要知道真相,只能是裴度心甘情愿自己说出。


    沈溪年赌自己在裴度心中的地位。


    赌恩公会愿意告诉他真相。


    作为裴度的枕边啾,沈啾啾跳上裴度端起茶盏的手,往裴度的虎口凹陷处严丝合缝地一坐,示意裴度小鸟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说了。


    小鸟坐下去的模样……说实话,有点好玩。


    尖尖的鸟屁股陷下去,两只鸟爪在半空支棱着,偏偏身体是个圆球球,长着尖尖鸟喙的小鸟脑袋就从两只鸟爪中间定定瞅着裴度。


    裴度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关门,此时坐在桌边,手指尖轻轻划过小鸟的脊背,抬眸便看到了窗外秋日的月色。


    小黑煤球用脑袋亲昵蹭蹭裴度的手指。


    沈溪年必须承认,他是故意的。


    就连隋子明这样关系亲近的表兄弟都对裴度过去的事三缄其口,定然是涉及到裴度的双亲。


    即使关系再亲昵暧昧,很多事情对着人总是说不出口的,更别提他们之间还不曾完全落定的情愫名义,裴度在沈溪年面前,总还是保留了几分为人师长的自持。


    但是对着一只憨态可掬,日夜陪伴在身边的小鸟,就会好开口许多。


    只不过仍旧需要一些时间。


    所以裴度不说,沈啾啾也不急。


    小鸟特别有耐心地贴着恩公的手指,鸟爪时不时还抓两下自己的脖颈。


    过了好一会儿,裴度开口了。


    “从前的国公府还不像现在这般冷清,我的父亲与母亲恩爱非常,府里没有妾室庶出的纷争,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裴度轻轻抚摸小鸟盖在他手背的翅膀,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旁人的故事。


    “父亲虽是国公,在外威严,对我却很是疼爱纵容。有次我贪玩弄脏了朝服,他没骂我,反倒笑着让人取来新的,还亲自帮我系好玉带。母亲总说他宠坏了我,可转头就会把蜜饯悄悄塞到我手里。”


    裴度的嗓音很轻,带着些暖,沈啾啾静静听着,便能想象出那时国公府的热闹景象。


    “十岁那年,我身中牵机之毒。” 裴度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指尖微微收紧,“查来查去,线索竟指向了宫中的良妃。”


    裴度微顿了顿。


    “母亲性子素来聪慧敏锐,良妃是我的亲姨母,膝下还有皇子,别说她根本没必要害一个稚子,就是得罪国公府这种事,怎么想都是百害而无一利,这事实在是古怪。”


    “她连夜去了外祖家,与外祖父商议了大半宿,回来后便递了牌子要进宫给良妃娘娘请安。”


    “可谁也没想到……” 裴度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月光,“母亲进宫的当晚,宫里就走了水,她与良妃皆被困在殿内,没能出来。”


    沈啾啾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裴度,却见他脸上依旧没什么剧烈的情绪,只有眼底深处藏着化不开的沉色。


    “陛下口谕,说这场火是母亲与良妃娘娘争执所致,只处置了几个宫女太监便含糊结案,命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查。” 裴度缓缓道,“那天晚上,前院父亲的书房灯火亮了一整晚。”


    “我偷偷趴在窗户外看,只见父亲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母亲的旧帕子,一夜之间,鬓角的头发就白了大半,像是老了十岁不止。”


    “我那时虽小,却也觉得不对劲。”


    “我瞒着父亲和身边的人,偷偷找当时伺候母亲的丫鬟、去宫里传信的小厮打听,还想去外祖家问些细节。”


    “没查几天,就被父亲发现了。”


    “父亲没有训斥我,只是当着我的面吩咐人去清理了我查探时留下的痕迹。”


    “我藏起来的纸条、问过的人,都被他处理干净,一个活口不留。”


    “然后他带我去了母亲的牌位前,让我跪下。”


    “他告诉我,母亲当年进宫,根本不是为了查明所谓的真相,而是皇子夺嫡惨烈收场,身体每况日下的先帝起了托孤的想法,却容不下本就名盛势大的国公府成为名副其实把持朝政的外戚。”


    “我的中毒只是一个开始。”


    “这是警告,也是暗示。”


    “良妃活着,我母亲活着,林氏、国公府便是板上钉钉的外戚,但裴国公于皇权有用,不能死。”


    “死的只能是身为皇子生母的良妃,是同样出身林家的国公夫人。”


    “我的命,是我的母亲换来的。”


    “她递牌子进宫之前,曾经抚摸我的脸颊,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得平安喜乐,活到寿终正寝。”


    “我没能听懂这些话,没能拦下她。”


    裴度拢着沈啾啾的手指终于开始微微颤抖。


    年少种种,他一刻也不曾忘记。


    但唯独对他的母亲,直到现在,裴度也依旧放不下那份自责。


    “良妃的死,换来了她儿子的皇位。”


    “母亲的死,换来了我的苟活。”


    沈啾啾的小鸟爪不自觉蜷了蜷,小黑豆眼里盛满了震惊。


    他虽然看过电视剧小说里那么多的权力争夺,后宫倾轧,却在真正听到发生在裴度身上的过往时,仍旧不敢置信人心的复杂与狠毒。


    他虽然猜到了裴府的往事沉重,却未想过竟藏着这般以命相护的决绝。


    沈啾啾终于明白了皇帝与恩公之间,为什么会有那种微妙又古怪的相处模式。


    在皇帝的角度,如果不是国公夫人进宫,他的母妃不会死,但若是没有这场烧断外戚威胁的大火,这个皇位也不可能落在他的头上。


    所以他既恨裴度的光风霁月,又下意识地靠近这个在同一场大火中失去母亲的表兄,既怨怼裴度的把持朝政,又依赖裴度的能力,让他能在太后的算计和吴王的虎视眈眈下坐稳皇位。


    “我和那个蠢货,在这一点上,倒是十分相似,对不对?”


    裴度轻轻叹息,状似感慨,听上去却夹杂着一丝漠然与凉薄。


    “那个位置,是用我母亲的命、他母妃的命换来的,所以啊,他此生即使是死,也得死在那把椅子上。”


    淡而冷,刻着笃定与偏执。


    沈啾啾终于隐约窥探到一丝关于裴度的另一面。


    像是冰冷的鳞片一点点自黑暗滑出,贴着小鸟的尾羽缓缓掠过。


    小鸟的翅膀不由自主展开,又有些局促地合上。


    可裴度却像是察觉到沈啾啾的不安,只是一瞬间,便收起外泄的情绪,语气再次变得平静淡淡。


    “不久之后,外祖举家离京,成全了国公府的孤臣之忠。”


    “溪年,当初我趴在书房外,看了我父亲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痛苦,有不甘,更多的,却是满溢而出的愧疚。”


    “他当年明明心有预感,却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很爱我,也很爱我的母亲,但……”裴度的唇角浮现出讥诮,“他的这份对妻儿的爱,没能盖过他身为裴家人,对皇帝的忠诚与畏惧,对大周肝脑涂地的誓死效忠。”


    “为了裴家的祖宗,国公府的声誉,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他自己。”


    “自然也包括我。”


    “此后多年,我一句话都不曾对他说过。”


    “直到有一日,他也要死了。”


    听到这里,沈啾啾再也忍不住了。


    他从裴度手里把自己拔出来,愤怒地扑棱着翅膀飞回里间屏风后。


    没过一会儿,少年模样的沈溪年就飞快跑出来,用力抱住了静静坐在原地看向门外月色,动都没动一下的裴度,硬生生将自己挤进了裴度怀里。


    桌上的账本被扑过来的沈溪年撞翻,散落一地。


    沈溪年反手拽着裴度惊愕抬起的胳膊,态度强硬地按着裴度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我不舒服,”沈溪年的脸埋在裴度怀里,听上去闷闷的,“你抱抱我吧。”


    “裴度,你抱抱我吧。”


    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快要哭了。


    可怜极了。


    为他而哭吗?


    可他有什么好哭的呢?


    牺牲的不是他,活下来的却是他。


    内阁首辅,风光无限。


    有什么好哭的呢……


    裴度这样想着,被沈溪年强行压下去贴近少年腰背的手缓缓抬起,拉开了与沈溪年的距离。


    方才还平静如湖的眼眸,此刻像被搅乱的深潭,晦暗的漩涡里裹着太多东西。


    沈溪年感觉到裴度的动作,想抬头说什么,却被裴度拢在后脑的手掌以一种不容违抗的力道按了回去。


    裴度手指带着一层薄茧,顺着沈溪年披散的发丝一点点侵入,贴着沈溪年的头皮,引得沈溪年因为那种要害穴位被抚过的异样感觉轻轻一颤。


    院中一片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沈溪年感觉到裴度的另一只手终于落了下来。


    小鸟无比熟悉的指尖轻轻触碰单衣的肩线,一点一点往下。


    布料下少年清瘦的肩胛轮廓清晰可触。


    裴度的动作慢得近乎凝滞,仿佛每移动一寸都在斟酌力道。


    按在少年脑后的手指力道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像是怕自己的失态吓到少年,却又不甘于放手这份突如其来的、过于灼热的牵挂。


    裴度的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扣在少年后背的手又紧了紧。


    他眼底的挣扎更甚,晦暗的情绪里掺进了几分自嘲。


    沈溪年一直安静感受着裴度所有的挣扎,直到他感觉到那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又叹息?


    又要退?


    沈溪年趴在裴度的怀中,忽然,扭头狠狠咬在了裴度的侧颈,用力之狠几乎尝到了铁锈味。


    裴度却没有半点挣扎,任由沈溪年抱着他咬。


    狠狠咬了别扭的家伙一口,沈溪年心里爽了,把裴度稍稍推开了一点,抬手用手背抹了抹嘴。


    “你……”


    沈溪年才说了一个字,就被裴度捏住了嘴。


    裴度的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带着些许的怜悯,更多的却是一种温柔缠绵的引诱。


    “溪年,你愿意去祭拜我的母亲吗?”


    “当然!”


    沈溪年睁大眼睛,连忙用力甩开裴度捏着他嘴巴的手,生怕裴度改变主意。


    进入祠堂,祭拜生母,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关系!


    沈溪年低头看看方才身上胡乱套上的衣服,纠结:“现在吗?”


    “对,现在。”


    沈溪年能感觉到裴度横在他后腰处的小臂。


    那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禁锢感。


    裴度的面上渐渐染出几分克制的温柔。


    “只是溪年,你要想清楚。”


    “你今日应我,来日若是变了主意……”


    裴度的手指卷起少年鬓边的发丝,轻轻拨到对方耳后,语气温柔而缱绻。


    “我是不会答应的。”


    第69章


    沈溪年十分坚持地回去内间,把衣裳重新好好穿戴整齐,这才和裴度一起走出房门。


    裴度手中握着一杆竹骨灯笼,他走的很稳,灯笼溢出的暖色光晕也稳稳笼罩在他与沈溪年的身前。


    祠堂在裴府东北侧,府中本就没什么人,祠堂在裴家更是有种被刻意弱化的趋势,沈溪年除了刚来裴府熟悉府中院落时大概进去过外,平日并未来过这边。


    “小心,台阶滑。”


    裴度停下脚步,侧身轻轻握住沈溪年的手腕,灯笼的光恰好落在他眼底。


    沈溪年有些忐忑的心因为裴度这一抓,反而落定下来。


    裴度看他,忽而一笑:“怕不怕?”


    沈溪年摇头,实话实说:“不怕。”


    他其实没去过祠堂。


    沈溪年生来记事,从前在镇国侯府的时候,因为他的身体和批命不好,沈明谦总是借口孩子还小害怕冲撞,逢年过节祭祖从未让沈溪年去过。


    后面跟着谢惊棠回了金陵,祠堂阴寒僻静,谢惊棠是真的担心沈溪年的身体,便也没让他进去过,只在祠堂外敬香磕头。


    所以,这是沈溪年第一次真正进去祠堂。


    还是国公府这样高门大户的祠堂。


    但他也是的确不怕。


    转过抄手游廊,裴家祠堂便在月色里显露出完整轮廓。


    祠堂正门口上,“裴氏宗祠” 四个鎏金大字直直撞入沈溪年的视线里。


    左右廊柱上挂着副暗红色木刻楹联,上联 “世笃忠贞传家久”,下联 “代崇孝悌继世长”,字迹遒劲,墨色深浓,浸了百年的时光。


    裴度也驻足站定,抬眸看着这两联大周开国皇帝御赐的墨宝。


    沈溪年的视线下意识从匾额转移到裴度身上,竟在裴度眼底捕捉到一丝讥讽又畅快的笑意。


    裴度察觉到沈溪年的目光,转过脸颊,那抹笑意就那么明晃晃地漾开在沈溪年面前。


    不遮不掩。


    沈溪年却摇摇头,反手握住了裴度的手指:“我们进去吧。”


    裴度收起眼中的笑,静静看他。


    沈溪年再次看了眼那代表国公府辉煌与过往的铭文,手指收紧,用力握住裴度的手。


    “裴度,我想听故事的下半段了。”


    祠堂的门被推开,门轴发出声轻缓的 “吱呀” 响。


    殿内燃着长明灯,正中央的楠木供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供桌上整齐排列着数十个朱红牌位,每个牌位前都摆着只白瓷香炉,炉中残留着些许香灰,淡淡的檀香混着陈年木料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缓缓弥漫。


    供桌之后是一片漆黑的阴影。


    “先帝托孤当夜,府里突然闯进几个黑衣刺客,招式狠辣,目标直指手握圣旨的父亲。”


    “我知道那是吴王的人。”


    裴度自一旁取了线香,拈在手中。


    “我训练暗卫,招揽部曲,可不是为了在府中坐以待毙,任由所谓皇权随意欺辱斩杀的。”


    “吴王本就有争夺反意,我帮他一把又如何呢?”


    “弑父杀兄,多精彩的戏码。”


    “然而,吴王注定登不上那个位置,永远永远,都只是差了一步。”


    “他会感激我,忌惮我,进而……畏惧我。”


    裴度靠近长明灯,注视着火舌燃上手中长香,簇出一瞬间更亮的火光。


    沈溪年看向供桌一层又一层,一排又一排的牌位,视线最终无声停留在最前方的,属于裴度父母的灵位上。


    他跟着裴度的动作拿了香,却并没有急着点燃,而是拈在手中,置于身前,心有预感地等待裴度接下来的话。


    “他本不该回来。”


    “拿了圣旨,自此便是大权在握的托孤重臣,他应当留在宫中,听着钟声响起,等着第二日面对朝中重臣,宣读先帝遗旨。”


    “而不是为了我这个已经被放弃的儿子,回来这座冷冷清清的国公府。”


    圣旨上写着谁的名字,谁就是即将荣登大宝的人。


    裴国公在宫中才是最安全,但同样的,身在国公府的裴度便是身陷险境,任人鱼肉。


    “刺客的刀刺中了他的左肩,本是轻伤,敷上金疮药便能愈合。”


    “他却拉着我走进了书房。”


    “他不问先帝之死与我有几分关系,不问吴王与我达成了什么合作,不问夺嫡之争幸免于难的几位皇子为何先后暴毙。”


    “他只是满眼疲惫的坐在那,颤抖着手抚摸我的脸颊,问我——”


    “扶光,痛吗?”


    沈溪年第一次从裴度口中听到“扶光”二字,却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语句里。


    “我当然痛。”


    裴度低低轻笑,抬手挥灭线香的火苗,看着袅袅轻烟飘荡而起。


    “牵机之毒,蛊虫之痛,丧母之恨。”


    “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刻都在痛。”


    “看见他的时候,最是痛。”


    裴度曾经有多么敬爱这个父亲,曾经看过多少父母琴瑟和鸣的恩爱,就有多恨,多痛。


    “他老了,鬓发花白,眼眸浑浊。”


    “他阻止不了我。”


    “所以,他和我做了一个交易。”


    沈溪年猛地抬眸看向裴度,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裴国公在这样的境遇下,想的居然是……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做交易?!


    “他将内力全部传给了我,让我不再受经脉枯竭之痛,死死攥着我的手腕,让我握着母亲留下的扶光私印,发誓终我一生,绝不谋反。”


    “还说,若有朝一日,我被权势迷了心窍,敢起兵造反,便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死后魂魄不得安宁,日夜在地狱里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裴家的麒麟子。”


    “大周的裴扶光。”


    “他到死念着的,都是这些。”


    “我还记得,那时,他的头歪在椅背上,眼睛还睁着,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记住了誓言。我抱着他的身体,才发现他的手已经凉了。”


    “只是,他终究看轻了我,也高看了他忠心一辈子的郑氏。”


    “我当然不会谋反。”


    裴度将长香轻插进香炉,抽手后轻抚去手指尖沾染的香灰,长长凝视裴国公的牌位,语调柔和,眼神凉薄。


    “我什么都不做,便够了。”


    “郑氏,坐不稳这个江山。”


    窗外的月光终于找到缝隙探进殿内,被拉长的一条月光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砖上,照亮了楠木供桌后的阴影。


    照亮了曾经高悬在国公府邸外,代表了无尽荣宠的国公府匾额。


    一柄长剑深深钉进匾额之中,剑刃将国公二字劈开,狰狞的裂缝横亘在过往之间,将所有的爱恨挣扎永远留在了祠堂牌位后的阴影里。


    沈溪年看到了,裴度自然也看到了。


    但裴度却只是静静注视着沈溪年。


    过了许久,沈溪年终于动了。


    他捏着线香,在长明灯处点燃拂灭,对着裴度母亲的牌位恭敬三拜,而后走上前,将长香插进香炉中。


    裴度没有说什么,而是牵着沈溪年缓步走出了祠堂。


    沈溪年却回身看了一眼。


    今时今日,再没人知道,裴国公选择回府的那一晚究竟想着念着的是什么,最后没闭上的眼睛是因为什么。


    裴家的麒麟子。


    大周的裴扶光。


    如今的裴度说起这两句话,眼中只剩下嘲讽与漠然。


    可在发生这些纠葛之前,他本该是这样的。


    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光风霁月,清峙如松。


    他读书习武,自幼钻研经世致用、济世安民之道。


    他曾满怀对家国天下的期盼,想要为百姓做些什么,也曾想过改变这个世道,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所以,裴度一面做着搅动风云对内政混乱袖手旁观的权臣,一面却又尽可能稳着朝局边关,不让生灵涂炭。


    他想毁了父亲执着一辈子的国公府,却又恨得不纯粹,字字句句带着因爱而生的怨。


    他想做个只为一己之私的恶人,却怎么都无法狠下心肠。


    他本该在光里,却深陷泥沼,挣脱不出。


    第70章


    从祠堂出来,两人身上都沾染了那种檀香和陈木混合的味道。


    沈溪年不太喜欢。


    这种味道闻起来带着些许灰尘的腥,总让人联想到内里腐坏的木头。


    裴度叫人送了水过来,沈溪年探头看了浴间的大木桶,眸光闪烁。


    裴度正在解腰间荷包,头都没抬:“啾啾大人,下官今日可是全盘托出,毫无隐瞒,理应安安稳稳抱啾睡觉的。”


    试图说话不算话的啾青天人脸一红,小声嘟囔:“那你也没说不喜欢大变活人啊……下次换个地方变,吓死你……”


    裴度动作一顿。


    沈溪年理直气壮地仰头。


    裴大人叹了口气:“快去沐浴吧,不是不喜欢身上的味道?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打喷嚏。”


    沈溪年在屏风旁边磨磨蹭蹭。


    然后当着裴度的面大变黑啾,试探着飞到裴度身前,往裴度伸出的手掌心一坐。


    鸟喙在身上这里啄啄,那里叨叨,小眼睛时不时偷看两眼裴度。


    贼兮兮的。


    裴度看着沈啾啾的小黑脸,故意不说话。


    沈啾啾趴在裴度的手心,眼巴巴地瞅着裴度,用脚爪轻轻蹬裴度的手指。


    我都陪你进祠堂拜祭生母了唉,不用四舍五入都是确定关系了,未婚夫夫一起洗个鸳鸳浴怎么啦?


    人家都主动变成小鸟了。


    已经超级矜持了。


    沈啾啾斜睨了眼裴度,在裴度手心慢慢吞吞坐起来,用鸟爪踢了踢裴度的大拇指。


    裴大人今天小小疯了一下,之前一直压抑的欲望也开始有些蠢蠢欲动。


    他动了动喉结:“不会在浴桶里大变活人?”


    沈啾啾黑脸严肃,抬翅发誓。


    裴度捧着小黑鸟,停顿片刻,托着沈啾啾抬步走向浴室隔间。


    沈啾啾翅膀尖尖卷起,做了个握拳的手势。


    浴桶里的水蒸腾着热气,旁边放着桶凉水。


    裴度先将沈啾啾放到衣架高处,脱了外袍搭在一边。


    手指尖碰到里衫衣襟,感觉到旁边投过来毫不掩饰的灼热视线,裴度却怎么都没办法继续动作。


    实在是过不去那道坎,裴度闭了闭眼:“溪年。”


    专注盯着美人脱衣的沈啾啾立正:“啾!”


    裴度的声音并不大,听上去很礼貌:“转过去,可以吗?”


    沈啾啾歪头。


    小鸟十分眼见地看到裴度脖颈处逐渐弥漫而起的红,以及搭在衣襟处微曲的指节。


    就……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些罕见的局促。


    沈啾啾突然就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噢噢噢噢。


    恩公害羞了。


    早说嘛!


    小鸟特别有礼貌地转过身,长尾羽从衣架上方垂下来,在半空一甩一甩的。


    甚至就连翅膀都抬起来挡在了眼睛上。


    裴度顿时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小题大做。


    他垂眸解开衣带。


    里衫,腰带,下裤,里衣……一件一件衣裳被滑落堆在地上。


    裴度也不喜欢祠堂沾染的味道,这衣服等下定然是要被拿去处理掉的。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解开亵裤。


    裴度的手指放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十分清晰的听到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他没转头,而是往前稍稍迈了一步,看向浴桶中清澈透明的水面。


    身后的衣架之上,黑不溜秋的小鸟的确是转过去背对他了,但是小鸟的脖子多灵活呢。


    那脑袋又偷偷摸摸低下去,反过来插进自己抬起的翅膀缝隙,黑色的翅膀毛反而成了小黑豆眼作案的天然保护色,也不知道鸟鸟祟祟着偷看了多久。


    裴度:“……”


    从裴度动作里看出自己露馅的沈啾啾:“……”


    小黑鸟恍若无事般地抽回脑袋,这边啄两下翅膀,那边叨一下胸口绒毛,装作小鸟很忙的样子。


    裴度默不作声地弯腰用水瓢往浴桶里加冷水。


    热气蒸腾而来,让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庞逐渐染上绯色,鬓角微沁出稀碎的汗珠。


    黑色的小色禽飞过来,特别矜持地落在浴桶边缘,鸟爪稳稳地沿着浴桶边边走先秦小鸟步。


    小鸟最是擅长站在这种细细边缘的地方,不论旁边怎么水花四溅,沈啾啾站的那叫一个稳,目光炯炯地等着裴度入水。


    这次,休想,再用什么东西盖住小鸟的眼睛!


    裴度也的确没盖。


    他直接穿着亵裤坐进了浴桶。


    沈啾啾不敢置信:“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怎么会有人不脱裤子洗澡啊!!


    热水没过裴度的胸口,在冷白玉的肤色表面渐渐暖出一道微红色,他将手里的水瓢翻过来放在水面上,好整以暇地朝着沈啾啾伸出手指。


    气到毛茸茸的小鸟忿忿跳上裴度的手指,鸟爪收紧。


    沈啾啾把裴度脸上那一闪即逝的笑意看得真真切切。


    这人就是在故意逗鸟!


    欺负鸟!


    沈啾啾低头啄了一口裴度的手指骨节,十分有骨气地自己跳进水瓢里,将翅膀伸进水里用力划拉,划着水瓢小船漂走了。


    不看就不看,他才不稀罕呢。


    不就是胸肌腹肌么,谁没有啊!


    从明日开始,他也要日日早起扎马步练武!


    气鼓鼓的沈啾啾看起来比平常更蓬松了,毛茸茸到即使沾了水,却半点没有被打湿的迹象,防水一流。


    裴度散了发髻,长发只简单挽在脑后,他斜倚在桶壁上,一只手略支着脸颊,几缕湿发贴在颈侧,笑意吟吟地看着在划着水瓢在浴桶里打转的沈啾啾,眼尾扬起,带出几分与他模样的风流艳色。


    沈啾啾……沈啾啾又很不争气地看呆了。


    翅膀不自觉用力,水瓢被划到裴度的身前,停靠在心上人结实漂亮的肌肉边。


    沈啾啾张开双翅,“啪叽”一下贴上裴度的胸膛,脸颊蹭蹭。


    啾,这才是小鸟应该拥抱的彼岸。


    裴度将缓缓往水里滑的沈啾啾捞起来,托在手心,用手指仔仔细细给小鸟搓洗。


    沈啾啾也不作妖故意逗裴度笑了,很配合地躺在裴度手心,让裴度帮他洗翅膀。


    “镇国侯府的事,你计划的如何了?”裴度问道。


    正在享受的小黑鸟睁开一只眼睛。


    看来那个老登是真的烦到裴度了,不然不会让从来都是凡事懒得管的裴度特意过问。


    沈啾啾想了下,鸟爪分开又合拢:“啾啾啾。”


    裴度努力观察,无言一瞬,然后用湿润的手指搓了两下沈啾啾看不清表情的小黑脸。


    沈啾啾抬着脑袋让裴度搓,表情无奈又纵容。


    你搓嘛,你搓了也还是看不清表情啊。


    我又不会掉色——


    “啾唧?!”


    沈啾啾瞪向裴度手上的那抹黑。


    裴度若有所思,拿了旁边的帕子过来,开始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给小鸟擦脸。


    几番试过后,裴度了然:“清水不行,但用皂角能洗掉。”


    这种易容染发的手段自然是要防水的,但卸去伪装的法子也不能太过难找,不然遇到特殊情况反而累赘。


    沈啾啾大张着鸟喙朝着裴度恶鸟咆哮:“啾啾啾啾!!”


    那你倒是把我除了脸之外的地方也洗洗啊!!!


    现在这阴阳八卦鸟的样子,变成人还能看么!


    沈啾啾用脑袋一个劲地顶裴度的虎口,一边顶一边哼哼啾啾。


    “不洗,”裴度努力绷着脸,“除非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解决镇国侯。”


    小鸟不满,大声控诉:“啾啾啾啾!”


    小气男人!


    他这不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做才最能给娘亲出气,最威风,最仗势欺人吗!!


    沈啾啾给了裴度一个愤怒的头槌。


    裴度没忍住又沾了些皂角水,避开沈啾啾的眼睛,搓搓小鸟头。


    放在平常,不论鸟团子是白色还是黑色,这个撒娇模样都是极其可爱的,但此时此刻,啾青天的脸被搓白了不少,露出眼睛下方的小腮红,身子却还是黑不溜秋的,


    活脱脱一只颜色分水岭鲜明的头套小鸟。


    这下,裴度再也绷不住了。


    先是胸腔里涌出一阵闷笑,他下意识抬手去掩唇,指缝却没挡住笑意的溢出,清朗的笑从指缝间漏出来,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畅快。


    小鸟抬头看着他。


    裴度起初还是克制的低笑,渐渐便化作大笑,甚至笑到肩膀微微抖动都没有停下。


    那笑声落在被氤氲热气充斥包裹着的隔间里,就连空气都似染上几分快意又鲜活的暖意。


    他单手捂着脸颊,越笑,整个人越是往水里浸。


    沈啾啾小小“啾”了一声。


    裴度还没反应过来,浴桶中哗啦啦响起水声,怀中陡然一重,紧接着便是扑面而来的湿意、暖意与爱意。


    浴桶并不大,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已经是艰难。


    所以沈溪年和裴度贴的很近,很近。


    沈溪年小心跪在裴度腿中,不让自己压到对方,而后伸出胳膊,将裴度的头轻轻揽过来,按在自己脖颈间,动作轻柔却坚定。


    “我在呢,抱抱。”


    沈溪年抬手轻抚过裴府湿透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没有缱绻的旖旎,只有温情的安抚。


    “你已经当过裴家的麒麟子了,百姓皆知大周出了一位裴家首辅。”


    “其实,那个时候我曾四处打听你,最终只在马车行那拿到了你租马车签下的假名。”


    “本来线索完全断了,但好在我有钱。”


    “我顺着那个名字一路找,从金陵打听到江南。”


    “只是我始终慢你许多步,那个时候,你已经启程返回京城了。”


    “但我终究知道了你的真名,从江南的百姓口中。”


    裴度的小臂擦过沈溪年的腰侧,迟疑片刻,最终手臂收紧,滚烫炙热的手掌心贴上沈溪年的腰窝。


    沈溪年的下巴轻轻挨蹭裴度鬓边的发丝。


    “或许在你眼中,朝廷昏聩,皇帝吴王争权夺利,这些事都是百姓们不会理解,不会看到的高处。”


    “但百姓们看得到谁对他们好,看得到谁的眼里有他们,看得到活路在哪里,明日哪里。”


    那一年,运河水位暴涨冲毁堤岸,粮船滞留河道多日,官仓却以 “运途受阻” 为由拖延放粮。


    致使苏杭一带米价飞涨,百姓买不起粮,只能以野菜树皮果腹,不少村落甚至出现饿殍。


    再进一步,便是难民离乡。


    “百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辛苦种地却无粮食果腹,但他们知道,江南的官老爷们看不起他们,不想管他们。”


    “有一天,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从京城而来,挨家挨户打听他们的绝境,眼里满是不忍。”


    “百姓们不知道什么滔天权势,不知道什么贵族出身,不知道这个年轻人需要一份漂亮的功绩打入内阁,成为大周朝最年轻的实权首辅,他们只知道,有人来看他们,有人来问他们,所以他们拼了命的想要抓住这个年轻人。”


    “如果没有用,那也没关系。”


    “这世间没有用的挣扎太多了,无非是再失望一次。”


    “但这一次,那个年轻人却真的回应了他们伸出的手,泣血说出的痛。”


    “他将涉案官员尽数革职查办,追回赃粮二十万石,并且第一时间开仓放粮,缓解江南粮荒。”


    “他在苏州府衙前立起‘民生碑’,将漕运新规与官吏职责刻于碑上,供百姓监督。”


    “短短半年,江南漕运便恢复畅通,粮船往来如梭,米价回落至常日水平,运河两岸的市集重新热闹起来。”


    “百姓又能在祖祖辈辈讨生活的地方再次活下来了。”


    诚然,在裴度的角度,他没能彻底扳倒吴王,没能完全肃清江南官场。


    但这样的世道,哪来的那么多全然清正?


    “后来啊,他从江南回到京城,进入内阁,官拜首辅。”


    “只要他在首辅之位一日,他放在江南的民生碑便无人敢明动,无人敢明违,纵然仍有剥削存在,但对着那块碑,百姓却能喘出一口气,看得到明日。”


    “至此,江南的百姓记住了他的名字。”


    “他叫裴度,是他们的首辅。”


    浴桶中的水逐渐从微烫变得温凉,但沈溪年的颈边却滑落滚烫。


    “他是个极好的人,做到了身为首辅该做的一切。”


    “他只是,一个人有些太累了。”


    沈溪年的脸颊贴着裴度的耳侧,少年人还未能完全长成的体型略显单薄,却已经能给出一个结实有力,永不后退的拥抱。


    “我们歇一歇,没关系的。”


    “想一想真正要做的事,要做的人,要走的路。”


    “小鸟陪着你。”


    “你得知道,不论做不做裴扶光,小鸟都爱你。”


    沈溪年说着,想到从前好几次对着裴度比的翅膀心心,忽然笑了下。


    沈啾啾暗戳戳表达过好多次喜欢,但裴度大约从来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于是沈溪年弯起眉眼,用手指尖在裴度的后肩处轻轻画出一颗心。


    “小鸟永远爱你。”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