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怀光与她对视,眸光清铄逼人,“弟子已经在府邸其它几处验证过,包括外墙边缘以及正中处,青石砖底部均有抑制妖气的纹样。充斥整个丁府却难以找寻源头的微弱妖气,确定由破损以及松动的地砖泄漏。”
    原来是这样。
    “我们落脚的客房院子里,地砖下面也有镇妖纹样?”
    “有。”
    哈,所以这就是他让她“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亲自来看的理由?
    “纪怀光?”子桑斜眼觑他,“下次有结论,直接说。”拐弯抹角浪费时间。
    家门口就能解决的事,偏要多余跑上一趟,有这耽误的工夫,她干点什么不好?
    要不是考虑醉酒误事,真去试验“喝醉能不能穿回去”有可能坏了任务,甚至连累陈敏儿几个,她早八百年把自己灌醉了,结果纪怀光还在这给她“问题复杂化”。
    孽徒!
    对上她过于明显的抗议眼神,纪怀光语气平静,“弟子一人的考虑难免有疏漏,也想听听师娘的看法。且弟子缩小范围试了下,就已试的几处而言,此地泄露出来的妖气最为浓郁,故领师娘亲自跑一趟。”
    还有些话他没说出口。江南丁氏任务只是个开端,有了这第一次,以后她还会更多外出,到时候万一他不在,她需要有自保的能力。
    师尊交代过他,务必照顾好师娘,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带着她一步一步,亲自破开这丁府迷雾。
    子桑本来还嫌纪怀光“小题大做”,听完他的解释,不禁愣住。
    所以他这是认可她的推测能力?没有因为“她”之前的纠缠而忽视或者看轻?
    子桑仔细留心纪怀光此刻的神情。依然是表情泛泛,好像任何情绪外露对他而言都是多余。
    没忍住,她勾唇微笑,抬头望向天边明月。
    还真是个不赖的家伙啊……
    皎月高悬,仰着头的女子唇角笑纹浅浅,双眸明亮璀璨。望之,心跃。
    纪怀光此刻有些走神,他想不明白子桑为什么突然微笑,分不清这笑与他的回答有没有关系,也头一回发现,真的有人目含星辰。
    子桑此刻在想着地砖的事。
    整个府邸都需要抑制妖气的话,一个模糊的想法在脑海里发芽。
    她歪头望向纪怀光,“我突然有个猜测,所谓的‘下面’,会不会是地下室?”
    骤然对上她的视线,纪怀光收回神思,“有可能。”
    想找出妖气最浓郁的地方不难,缩小范围排查即可,只不过太费时间与精力。既然丁家人行事这么诡异,不如直接从他们嘴里把隐瞒的秘密撬出来。
    “走,找丁老爷去!”
    “有人过来了。”纪怀光随她起身。
    可能受刚才藏在假山后的影响,子桑听到有人过来,第一反应是避开。然而纪怀光没动,她便也等着看来人是谁。
    垂花廊下,没多会儿现身一道略显丰腴的身影。
    是个年轻女子。
    对方显然没料到自己已经被发现,待看清两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女子疾步上前。
    “两位仙师救救我的孩子!”
    女子语调仓惶,伏倒后不断以头抢地,脑袋磕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听着都疼。
    “赶紧起来,有话请说。”
    子桑见不得有人给她下跪,上前弯腰去扶。
    “仙师不答应,秋雁就不起来!”女子仍旧伏低,执着地将头埋进臂弯。
    子桑挑眉,怎么,还玩道德绑架?
    她索性松开手,“你不起来,我就不答应。”
    自称秋雁的女子愣住,满面泪痕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似乎没想到她如此姿态,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
    子桑正色,“说吧,你孩子怎么了?”
    提到孩子,秋雁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眼眶再度覆上水光。
    从她的叙述里,子桑无意窥见丁府隐秘诡异的另一角。
    原来秋雁是三公子的小妾,入府也才一年多。入府前总管交代过,“一年内无孕,发卖出府;生够三个孩子,可得笔银子返归卖身契。无论诞下多少孩子,生母皆不用亲自抚养,须交给少爷正妻。”
    两个月前秋雁刚诞下一个婴孩,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上一眼,稳婆就已经把孩子抱走。
    十月怀胎,骨肉分离,秋雁夜不能寐,想方设法打听三公子正妻的住处,却什么都打听不到。
    “我想见孩子一面!确定他平安!求仙师怜惜!”秋雁用力抓紧子桑的衣袖。
    许是总流泪,生完孩子不久的秋雁眼睛肿得像水泡。
    “除了你,别的妾也是同样情况吗?”
    “是!我问了!都一样!”
    “这生养的规矩,持续多少年?”
    秋雁回忆了下,“我听说最早生下三个孩子,拿了银钱走人的妾,是大公子那房的,得好多年前了。”
    “三位丁家公子都能生育?”
    “能的,听说二公子那房生得最多。”
    集中化、集团化,对长久传承财富更有益。即使家里有皇位要继承,也没见皇帝把绵延子嗣搞得跟丁家一样流水线。
    这偌大的丁府,简直就像孩子工厂。
    “特地跑一趟请我俩救孩子,所以你认为,孩子有危险?为什么?”
    纪怀光闻言视线扫过子桑,又落回秋雁身上。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前段时间!前段时间府里下人不知道怎么,一水儿换了生面孔,而且连看管后院的婆子也陆续不见踪影。不知道谁起的头,说丁府闹鬼,我想着趁婆子不在,刚好可以寻机会去找三少夫人的下落,于是在几天前偷偷溜出后院,然后就撞见总管领着好些丫鬟小厮经过。当时本应该避开的,可是一想到府里的传闻,我就莫名其妙跟了过去。结果发现总管把人带进了祠堂!”
    秋雁双目放空,“我和其他姐妹刚进府的时候,总管就吩咐过,祠堂是禁地,只有丁家人能进。那地方平时都上了锁,也没人想去犯忌讳,可这回总管却带着一干下人坏了规矩。好奇之下我跟过去,大门从里面上了拴,进不去。我贴着门缝听了老半天,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就跟……就跟没有人进去过一样!”
    子桑闻言凝住双眸。
    按说自由活动的人,行动间总会带出点声音。想做到完全没有动静,的确有些困难。
    “等了好大会儿终于听到动静,我赶紧躲起来,结果发现只有总管出来!等总管上锁离开以后,我特意又偷听了许久,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见人出来!后来就再也没有在府里看到过那几个丫鬟小厮!我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害怕!祠堂是什么地方?供奉鬼的地方!难道丁府真的闹鬼?那些丫鬟小厮,都被鬼抓走了?鬼不是最喜欢小孩吗?那我的孩子……”说到这里,秋雁身子隐约颤抖,哀惶地望向子桑。
    锁在房间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凭空消失了吗?子桑扭头与纪怀光对视。
    地下室入口,有可能就在那里!
    “秋雁,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祠堂看看?”
    趁热打铁,与其给丁家反应的时间,不如现在就去探探这深宅大院里,到底隐藏的什么秘密。
    “可以!可以!仙师随我来!”
    原以为凭丁家财力,祠堂应当建得相当精致显眼,然而实际却近乎朴素。没有人特意指出来,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供奉丁氏祖先牌位的地方。
    黑色大门上方两个灯笼并未亮起,上了锁的黑色大门仿佛拒绝一切靠近。
    “就是这里。”
    子桑抬头望了眼四周围墙,又动手掂了掂铁锁。
    高,沉。
    “破锁吗?”她扭头问纪怀光。
    体力活,她可不打算干。
    “不用,直接进。劳烦秋雁姑娘在外面等。”纪怀光语毕,行至大门的围墙旁,纵身跃进院里。
    刚才还杵着个修长人影的地方转眼空空荡荡,子桑顺着墙根仰头张望。除了高悬的月,便是头顶将夜空分割成两半的墙檐。
    两个成年人高,这就是纪怀光口中的“直接进”?原地蹦进去?
    对面秋雁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期待、神往。作为前边那位的师娘,不能在这种简单的事情上丢脸。
    可以的,没问题的,她现在是金丹境修士,翻个墙什么的小菜一碟,只需运转灵力,提气……
    子桑眼前一黑,双脚才放空又飞快地重重掼在青石砖上。
    高度没掌握好,麻了麻了!
    疼痛顺着脚掌蔓延,膝盖第一个受不住,身子一时间软倒。
    就在子桑以为这次肯定要“有损师娘威仪”的时候,一只手臂稳稳地架住她,待扶她站直以后又迅速抽回。
    前后动作一气呵成,干脆流畅。
    纪怀光收回手臂,视线甚至没多停留在她身上。
    臂膀传来的柔软触感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灼热感。被烫到的下意识反应,是收回。
    刚从电光火石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子桑抬眸瞧见纪怀光冷峻的侧颜,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就跟收了钱并且相当有职业道德、同雇主保持完美距离的保镖一样,纪怀光这样一副“公私分明”的姿态,还真是完全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啧,有毒。
    祠堂内院没有多余的陈设,干净得过分。迎面孤零零立着一间房,整个院子围其而建。
    子桑活动过发麻的双脚,上前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
    月光倾泻进祠堂,将整齐摆放的牌位一瞬照亮。满堂丁氏乌底金字的木牌,在夜里莫名有些瘆人。
    巨大的阴影从牌位后笼罩下来,抬头望去,一眼就能瞧见大尊佛像。除了供奉祖宗,这里也给佛祖上香。
    幔纱垂悬,半遮住祠堂内的圆柱。供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看得出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打理。
    子桑弯下腰敲了敲供桌下的地砖。
    虽然心知入口若设计得足够隐蔽,也不一定能分辨出空心还是实心,不过就跟买西瓜时拍一拍一样,无非要那个“验”的动作,显得有在分辨而已。
    她瞥一眼不远处的纪怀光。行走间身姿挺拔、环视间目光沉稳,估计就算真有恶鬼现行,也会被他一剑斩杀。
    子桑收回目光,仍旧“专心”敲她的地砖。
    地下室么,入口总归不会到房顶上去。
    待望向他的视线挪开,纪怀光瞥一眼蹲在供桌下的子桑。
    女子捞起一侧轻纱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半曲的指节叩上一块地砖,歪头听了听,又小碎步挪到旁边试了试另一块。
    像一簇移动的娇小紫团。
    他收回视线,凝神铺开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