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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一旁的卫溟用力掰着他的肩膀。痛苦、不甘、心神激荡,灵力仿佛要顺着他四肢百骸每一处崩裂,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双臂无力地松开。


    子桑赶紧回身扶住他即将倾倒的上身。银霜迅速出手,封住纪怀光几处要穴。


    眼前之人面色苍白,双眸紧闭,血迹沾染下颌。


    秘境里有关纪怀光“再也醒不过来”的想象,真实出现了。


    怎么会……子桑双目放空,脑子里有片刻空白。


    哪里出错了?


    银霜瞥她一眼,一边为纪怀光引导灵力,一边解释,“蓄魂玉内灵魂彻底融合后化为纯粹的灵力,法器核心无法承受,于他体内自爆,冲击四肢百骸,伤及脏腑。我且助他封印不属于自身的灵力,暂时保住性命。只是以他当前的修为,难以内化如此磅礴的灵力,若经年累月修炼调息,或许可以逐渐化解。”


    “化解难吗?需要多长时间?”子桑追问。


    她大概听懂银霜的意思,只不过很难想象,“消化”蓄魂玉内全部灵力,难度、时间几何。


    银霜注视她的眼睛,“须时刻压制多余的灵力,不得松懈。平时若强行动用所封印之灵力,仍将面临生命危险。化解所耗时间因人而异,没有定论,于他而言,大致相当于金丹境修炼至合体境。”


    卫溟不可置信,“什么境?意思是蓄魂玉内的灵力,够让他修为提升三个大境界?!这算什么?竟有此等机缘!”


    修为越往上,精进越不容易,依赖天赋,也依赖机缘。多少修士穷其一生,也不过卡在一个境界,无法提升。


    阎四望向卫溟与卫沧,“两位年纪轻轻即臻炼虚境,想必蓄魂玉所产灵力,亦有一部分曾用在二位小兄弟身上罢。纪怀光能否平安悉数内化蓄魂玉内灵力,尚未可知。如此看来,还是两位机缘更甚呐。”


    半挑着眼瞧,阎四的话几乎可以算得上指着卫溟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卫氏族长一脉对蓄魂玉藏而不露,究竟利用到什么程度,卫溟也不清楚,不过他与卫沧的修为,的确并非纯粹自然修炼而成。不过说到底,进仙盟的这些世家子弟,哪个不是靠天材地宝堆出来的。


    迁怒并不受冷静控制,看纪怀光不爽,不仅因为纪怀光对子桑“别有用心”,更因为父亲为此人所杀。即便母亲已经解释过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会对母亲下死手的这位,也早就算不得他的父亲。


    可他就是看不惯杀人者,反而有好报!


    卫溟还待反驳,乔在蕾出声制止,“溟儿,别说了!”


    几人心照不宣地视线落在子桑身上,只见她无声注视纪怀光,仿佛没将方才几人的对话听进去。


    秘境里的感受如此清晰,就在刚才,两人还“共赴生死”。她无法不去在意纪怀光的安危。


    机缘也好,危机也罢,重要的是确保当下没有生命危险。


    视野里,昏迷之人长睫颤动,纪怀光缓缓睁开眼睛。


    周围所立之人众多,两人准确地四目相对。


    纪怀光眼底传递出的情感过于复杂,子桑难以解析。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纪怀光也同她一样,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在秘境里,她无须在意自己是谁,只需假扮一个深情的人,所以放任自己对纪怀光倾注感情,那么纪怀光呢?


    当他说出“喜欢”,说出“愿意”,当浓烈的情感在两人的亲吻间流淌,纪怀光对她的感觉有没有产生变化?


    应当是有一些的。


    沉默让两人的对视变得意味深长,无人率先开启话茬。纪怀光忽然低声咳嗽,唇角再度溢出鲜血。


    子桑的心跟着高高吊起,“纪怀光!”她急唤出声。


    纪怀光艰难抬起双眸。


    “我辛苦把你带出来,不许有事听到没!”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不能成果喂了狗。她以师娘的身份命令他。


    深邃的眼眸无法望穿,仿佛藏着无尽的幽深情感。


    少顷,纪怀光低声答,“好……”


    大约纪怀光说出来的话于她而言像极了承诺,子桑稍稍放心。只不过她的心刚放到一半,不知道银霜做了什么,纪怀光复又昏睡过去。


    见她瞪大眼睛露出不解的神情,银霜不紧不慢解释,“心绪难平,不利于压制灵力,索性让他休息片刻。此地事情已了,宜早日返程。”


    卫沧闻言出声,“我已通知管家派暖轿过来,几位稍等片刻。”他视线落在已经去世的卫樊峰身上,“按照族例,父亲应当安葬在宗祠,不知母亲有没有示下?”


    乔在蕾白着一张温婉的脸蛋,张了张嘴,最终妥协般轻声道,“按照族例安置吧。”


    “卫夫人,”子桑突然开口,“关于卫族长的事,我有话想跟你说。”


    卫沧与卫溟同时关切地望过来,乔在蕾轻轻颔首,“沧儿、溟儿,你俩看管好亲卫,我与子桑道友谈点事情就来。”


    卫溟还想说什么,卫沧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摇摇头。


    绕过被控制住的亲卫队,子桑与乔在蕾来到一处隐蔽的角落。


    黑色小鸟落在一旁石墩上,睁着漆黑的眼一动不动。


    子桑将她在秘境内遇到卫樊峰,两人之间的对话,以及她最终没向卫樊峰揭晓有关出口的实情俱告知了乔在蕾。


    她无意为自己的“私心”找借口,也没有任何粉饰所作所为的想法。


    完完整整地将纪怀光带出来,是属于她的“知行合一”。


    “我在秘境中时,能感受到无法抵抗的懈怠感。人一旦融入集体意识,会放弃思考、放弃思念真正重要的人,会舍不得消亡,迫不及待寻找下一个保证存活的‘容器’。所以我想,卫樊峰卫道友的本心,一定如他所说,是即便妥协继任,也要找到你。只是灵魂融合后,他的意识已经无法做主。”


    眼泪簌簌而落,乔在蕾没能忍住,压抑着呜咽声。


    子桑明白,此刻来自她的“抱歉”、“节哀”,都不过是在乔在蕾心口划开新的伤口。她上前两步,轻轻将乔在蕾揽进怀里。


    许是太久未与人有过这般肢体接触,乔在蕾在最初的怔愣后,埋头在她肩膀失声痛哭,只是即便得知所爱之人永逝,仍旧哭得小声。


    有些眼泪,可能在长久的岁月里,已经流得够多了吧?子桑心想。


    遗憾不会因为一场哭泣而变少,但能稍稍减轻。


    乔在蕾擦干眼泪后退两步,“多谢你将他的消息告诉我。两个孩子没事,与他也终于了结,我心满意足。”


    子桑本可以不说出来。


    “其实从他继任族长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我的夫君,也不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只是一个渴望长生,觊觎沧儿和溟儿性命的怪物。我早该醒悟,所留恋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执念而已。沧儿和溟儿已经知晓一部分前因后果,我也会寻机会同他俩说清楚。纪道友的事,很抱歉。”


    子桑想说“没事”,可究竟有没有事,她无法替纪怀光回应,只好点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蓄魂玉已毁,灵魂融合的轮回被打破,乔在蕾自由了。


    两人声音压得低,乔在蕾望向卫沧与卫溟所在方向。


    “依理而论,卫氏族长之位应由沧儿或溟儿继任,不过也看他俩的意思。我对北境的眷恋全在樊峰与两个孩子身上,如今樊峰先走一步,若沧儿与溟儿都不愿意继任族长,我想回江南。”


    “卫沧稳重,卫溟热忱,两人都深受族人喜爱,无论继任族长,还是继续历练,都能够独当一面。”


    想到两个孩子,乔在蕾眼底浮上一丝宽慰。


    卫沧与卫溟这边,两人小心收敛卫樊峰的尸体,神情凝重、悲怆。


    记忆中的父亲有过温情的时候,只是后来才变得严厉冷漠。某种程度上,他们以为父亲的改变是他俩成长的代价——须要担负起责任的人,必然难以被宽容以待。没想到,父亲却已不是曾经的父亲。


    无论如何,失去亲近的人,总归沉痛。


    子桑与乔在蕾回来,卫沧与卫溟已经从卫樊峰的芥子袋内取出衣物,为其换上妥帖的衣衫。


    乔在蕾上前屈膝,倾身抚上卫樊峰的脸颊。


    子桑看不懂她眼底的情绪,明明是永别,乔在蕾的目光却纯净温然,如同望见初生的婴儿,又或是久别重逢的爱侣。


    无声的凝望中,告别独属于乔在蕾,这是子桑无法推己及人去想象的情感。


    等待暖轿的时间里,乔在蕾及卫沧卫溟完成了对卫樊峰的安葬。


    亲卫中不少人陷入迷茫。按说族长已逝,该由少族长继任,可是少族长有两位,究竟定谁为继任者族长并未事先言明。两位少族长也似乎根本没有向杀父仇人报仇的想法,整件事堪称匪夷所思。


    等来管家的队伍,几人正式回程。子桑、银霜、阎四、纪怀光一顶暖轿,乔在蕾、卫沧、卫溟乘坐另外一顶。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子桑脑子里充斥太多纷乱的画面。有属于原本的世界,也有秘境里的际遇,混杂在一起,让她疲惫。


    宗祠之外已是后半夜,暖轿平稳。阎四瞧了会儿窗外飞速闪过的画面,扭头问到,“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纪怀光带出来的,怎的他醒来第一件事是搂紧自家师娘?”


    问完,阎四目光懒洋洋地飘向正在闭目调息的银霜。


    子桑视线落在昏睡的纪怀光身上,照亮的灵火惠及暖轿每一寸。眼前原本凌厉的一张脸因着缺乏血色,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这个问题,恐怕是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好奇的。只是答案她不想说。


    秘境里发生的一切,最好全数烂在她和纪怀光肚子里。


    “谁知道呢?也许认错人了也说不定。”


    子桑一句话揭过,阎四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纪怀光却在此时幽幽睁开眼睛。


    撒谎被抓了个正着,还被对方直直盯着,子桑觉得原本宽敞的暖轿骤然变得有些局促。


    四目相对,纪怀光仿佛想从她的眼神里寻找某种答案。


    “感觉身体如何?”银霜的话打破沉默,成功将子桑从对视里解救出来。


    纪怀光收回目光,垂下眼眸,“体内似有庞大灵力运转,只不过碍于某种压制,暂时没有大碍。”


    银霜将蓄魂玉转化为灵力困在他体内,须时刻注意不得动用等缘由告知纪怀光。


    “我现在教你封印之法,日后须自行压制,不可懈怠。”


    “谢长老指点。”纪怀光试图起身,银霜示意,“我讲,你听,躺着即可。你内脏受损,宜静养。”


    “是。”


    子桑听完银霜与纪怀光的对话,将视线挪向窗外。


    夜幕之下,群树飞快掠过下方,暖轿如同行驶在黑茫茫的海域。


    银霜的声音清润温和,子桑却有些心不在焉——纪怀光的视线时不时扫向她,无法忽略的存在感。


    她都能感觉出来纪怀光在瞧她,更何况银霜和阎四。


    好歹经历过风浪的人,出了秘境反而不知道什么叫收敛与避嫌,这是打算把两人“有些猫腻”写在脸上么?


    再次被某人视线有意无意掠过,子桑忍无可忍,准备眼神警告回去。


    银霜恰在此时话锋一转,“纪怀光,事关自身性命,听取时还是勿要分心为好。”语气虽然一如既往平淡,却隐含了几分长者的威仪。


    子桑这一扭头,便瞧见纪怀光垂眸受教的模样。


    怕是自青涛长老去世以后,“纪大师兄”只有教育师弟师妹的份,很少有挨训的时候。


    叫他心不在焉、举止放肆,活该!


    察觉到她的视线,纪怀光睫羽颤了颤。在银霜长老再度讲解时,终是没忍住,眸光朝她探过去。


    又来!


    子桑不再避着,不仅大大方方与他对视,更在确定他的视线没有及时挪开后,轻飘飘地“落井下石”。


    “长老,你瞧他,又分心。”语气娇俏婉转,不知道是嗔怪还是调笑。


    一旁的阎四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纪怀光瞬间耳朵红透,像突然没了章法的新手,垂眸收回视线。


    他的确很想弄清楚她此刻的态度,留意她的同时,封印灵力之法自然也有仔细听进去,只是没想到会被她当着其他人的面直接揭穿心思。


    预测不到她的举动,完全预测不到。


    除了神态依然从容,说着他“又分心”的她,像极了抓住把柄,告状成功的得意小姑娘。而被告状的他不仅没有丝毫懊恼埋怨,反而像天寒地冻里骤然烤上暖烘烘火的旅人,身子一阵阵地酥热痒麻。


    担忧一点点融化,凝固的血液汩汩流淌,心也悄悄落在某个实处。


    她始终在意他。


    银霜视线扫过纪怀光绯红的耳廓,语调平静无波,“用不用休息一会儿?”


    “弟子知错。不用。”


    纪怀光果然没再分神。反倒是子桑瞧了他一会儿,扭头再度望向窗外。


    乔在蕾、卫沧以及卫溟的暖轿就在斜后方。两个年轻人生辰这天,也是父亲永远消失的一天,从今以后,两人恐怕再也没办法无忧无虑庆贺这个日子。


    银霜为什么要销毁蓄魂玉?阎四这么厉害的猫妖一直藏在元极宗,其他人知道吗?


    太多情绪太多问题,纷繁芜杂。这次卫氏族地之行,信息量有些大……


    一行人在乌肃山入口短暂停留,子桑、纪怀光、银霜、阎四登上乔在蕾命管家安排的空间更为宽敞的飞舟。


    现任族长“意外”离世,即便已经悉数销毁,蓄魂玉过去的存在仍须保密。需要解释、封口以及确定的事情太多。子桑、纪怀光等几人不宜留在卫氏族地。


    纪怀光转移至飞舟客房内休息,银霜与阎四也已登船,子桑单独同乔在蕾、卫沧、卫溟告别。


    “这个,差点忘记还你。”子桑将之前收下的镂雕球递还给卫沧。


    球内萤火忽闪,终究是没用上。


    卫沧接过后扭头对乔在蕾道,“母亲,儿子有些话想单独同子桑说。”


    “我也是!”卫溟迅速插话。


    乔在蕾没多说什么,只朝子桑略微颔首,转身回了暖轿。


    夜色深沉,星辰黯淡,却愈发衬得人轮廓清晰、眼眸清亮。


    兄弟俩明明有话要说,却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子桑等上一会儿,没等来“有话要说”,提醒到,“再不说,我可得登船了?”


    “关于父亲在秘境里的情况,母亲同我俩都说了。”


    卫沧的话让子桑沉默,也明白为什么要留下来同她单独说。


    当着乔在蕾的面,有些话确实不容易说出口。只是无论给她多少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她都不会改变决定。抱歉,但不后悔。


    然而有时候明明没有做错,却因为必然伤害到身边的人而难以释怀。


    “虽然明知父亲不可能回来,且换成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可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决定将父亲的灵魂留在秘境的人是你,反而让我心中难过。”


    说这话的卫沧语气认真,子桑垂下眼眸扯了扯唇角。


    有预期,能理解,换她也一样。


    听到这里,卫溟忍不住反驳,“胡说!听母亲的意思,分明就算是她本人在场,也不希望父亲再次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


    他扭过头来,“子桑,我虽想念父亲,可是你没有错,我一丁半点都没因为秘境里的人是你,就觉的‘难过’,要怪就怪纪……”说到这里,他卡壳般闭上嘴。


    纪怀光是子桑道侣的弟子,也是她拼了命救回来的人。即使“下手太重”,彻底毁掉父亲回归的可能,也是情急之下为救子桑与他母亲之举,无论如何都谈不上错。


    对一个向母亲下死手的人,要求仁慈本就可耻。


    相比卫沧莫名其妙的“难过”,他更恨纪怀光的杀伐果断,成全了命运的捉弄。


    卫沧仿佛没听到他的“抬杠”,也没留意到他的“嘴拙”,仍旧盯着子桑半垂的眼眸。


    “我忽略了世事并不总能两全。父亲自行选择留在秘境,即便身体尚存一息,也不会回来。换作别人,我大抵很快能想通其中关节,偏偏是你……然后我明白了,是因为你在我心中非常重要,所以才希望你处处完美,希望你所作所为没有任何瑕疵。一切始于我们兄弟俩将你卷进来,更令你险些丧命,我却在事件结束后苛求于你。”


    卫沧深吸一口气,“子桑,你能原谅我的贪婪与无知吗?”


    卫溟脑中嗡然响起重音。


    绕了大圈居然是招“回马枪”!


    卫沧的“因为重要,所以难过”,显得他的“一丁半点不难过”,好像根本没把子桑放在心里一样!可是他根本舍不得怪子桑!


    什么叫“原谅他的贪婪与无知”?卫沧不说出来,子桑能知道他贪婪,能知道他无知?简直不可理喻!根本就是无耻!


    卫溟扭头盯着一脸正色的卫沧。某种“平衡被打破,有人选择率先发力”的感觉让他非常不痛快。


    “我也一样!”他抢白般不愿落下风。


    居高临下,飞舟舷旁,阎四视线落在子桑附近的黑鸟身上,“他们三个在谈什么?给我说说?”


    一旁银霜幽然开口,语气平静一如往常,“你若真想知道,不用我转达。”


    没得到答案的阎四收回目光,表情有些耐人寻味,没多会儿挑眉望向身后。


    纪怀光步步走近,“长老,阎道友。”


    阎四上下打量,“能动了?一起过来站会儿?”


    以阎四冷峻的外表而言,很难与其此刻的神态语气挂钩。


    纪怀光不动声响来到船舷旁,入目是夜的深潭与轮廓的海洋。


    如墨倾覆的天穹下,子桑抬眸望向卫沧,又目光自然地落向卫溟。


    兄弟俩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不少,此时此刻,她尤其能分辨出两人的不同。


    “重要”这个词,带着矜持的分量。两个俊逸的年轻人注视着她,认真等候回应。


    子桑被双份的殷切与专注瞧着,忽而唇角上扬,好气又好笑般白卫沧与卫溟一眼。


    “都是朋友了,说这些?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谈什么原谅,卫沧有对她不满的权利,而她也只有为自己的对错负责的能力。即便卫沧因此恨上她,她也只能接受。


    说着自己“不好意思”的人并不像她自己形容的那样,反倒卫沧与卫溟,被她理所当然地“埋怨”过后,脸上浮现阵阵热力。


    夜色里,略有些局促的兄弟神情出奇一致。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子桑问。


    卫沧收拢那些说不上来的,暖意融融的情绪。


    “我想返回仙盟先历练一段时间,思考清楚后再决定是否承担族长的职责。管家经验丰富,可由他先代管一些时日。”


    卫溟瞥一眼卫沧,“同他不一样,我无意族长之位。近期的话应该先陪母亲回江南小住。”


    “你俩一起陪卫夫人回江南么?”


    卫沧点头,“处理完族地的事就出发。”


    “唔,卫夫人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阵。那就祝你们在江南,有段美好的经历。”子桑朝两人各送去道真诚的微笑,扭头望一眼飞舟之上等着的三人。


    黑布隆冬的,跟三根柱子一样,也就银霜长老亮得显眼些。


    “时间差不多,那我先回宗门啦?接下来玉简联系。”


    卫沧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一旁卫溟明显露出不舍的神情。


    子桑朝两人眨眨眼,刚准备转身,卫沧突然开口,“分别在即,我可以抱抱你吗?”


    一句话,仿佛用去全部勇气,子桑看到的便是即便在夜幕里,也能瞧出红了脸的卫沧。


    卫溟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卫沧。


    过分了嗷?!


    下一秒,子桑轻轻笑出声,温和、宽柔,如夜风里摇曳的花铃。


    “有什么不可以呢?”她张开手臂。


    卫沧像是忐忑到极点后,终于得了期待的答案,松气之余,顿上一息,上前郑重将她揽进怀里。


    名义上是长辈,拥在怀里却这么娇小柔软,卫沧深吸一口,默默收拢手臂。


    卫溟半张着嘴,灵魂出窍般好一会儿,着急道,“我也要!”


    从记事起,他总想与卫沧有区别,诸如教具、学识、制胜的武器,以及从父母、族友、任何人那里得到的态度。然而从没哪次像这次一样,他想得到与卫沧同样的临别“礼物”,不,本质上来说,他仍然想要不一样的,他想要更多!


    仰着头被卫沧圈在怀里的子桑弯起眼眸,腾出一只手臂,朝旁边的他招招手。


    如同招徕可爱的孩子,又像邀请最好的伙伴。她灿烂笑开的眼尾与上扬的唇角看在卫溟眼里,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忘记呼吸。


    繁花向阳,在心跳恢复前,他上前寻了个空,展开双臂将卫沧与子桑一起揽进怀里。


    船舷旁,阎四懒洋洋瞥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银霜,目光又飘向一旁嘴唇抿得笔直的纪怀光,尔后抬眸望向半空。


    “今晚月色不错。”他点评到。


    藏在衣袖之下,纪怀光指节用力,双拳收紧,某种强烈的情绪铺天盖地冲刷而下。


    进入秘境的最初一刻,卫氏族长们分离的灵魂企图合力“杀死”他,结果不仅让他成功逃脱,也在后来被他逐个击破。


    秘境之城的吞噬于时间流逝中不断进行,他逐渐忘掉过去,只剩下“寻找同类并控制住他们”的唯一目的。


    她焦急报出的名字,如此熟悉,当灵魂寻觅到契合的回应,那种兴奋、颤栗、忘我般想嵌入对方身体的渴望,令他神思鲜活。他找到一种名为“确定”的东西,比受习惯引诱更直击灵魂,比对未知天然恐惧更加坚定。


    肌肤如水交融所累积起来的每一刻,他确认她是喜欢他的,就像他也喜欢她一样。


    秘境里的际遇不全然只有危机。当远离过往,仅靠着那一点点模糊的“熟悉”,他终于明白撕开名为“身份”的外衣,他如此渴求她的眼神、渴求她专属的爱意。


    她说喜欢他,只喜欢他。天知道,他此刻竟然想与她一起回到秘境里。


    没有伦常的隔阂,没有他人的觊觎,只纪怀光与子桑两具灵魂,痴缠在一起,烈焰焚毁般融为一体,化成此时此刻天地间永恒消散的灵力……——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2-1100:35:25~2024-02-2312:2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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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一边是连绵的乌肃山脉,一边是延伸至不知何处的卫氏族地,飞舟平稳升空。


    卫沧与卫溟仍旧抬头望着她,直至距离远到灵火也照不见人影。


    立在船舷旁的子桑转身,不期与纪怀光眼神撞个正着。她不着痕迹地目光滑向银霜与阎四。


    “此番多谢长老与阎道友帮忙,我与纪怀光才能全身而退。”


    要不是银霜揭晓蓄魂玉的秘密,告诉她救出纪怀光的方法,又在纪怀光有性命之危时帮他一把,她和纪怀光这会儿恐怕已经没了一个。


    “言重。”银霜回答得简洁。


    “我可什么都没做。”阎四懒洋洋抱臂。


    子桑抿唇微笑,“他日有用得上子桑的地方,还请一定给机会尽绵薄之力。


    银霜眸色浅淡,注视着人的时候没有攻击力,却也略显疏离。他缓缓阖眸,也许有轻微点头,算是应下她的客气。


    阎四举臂伸了个懒腰,“唔……累了,休息去。几位随意,阎某先告辞。”说完也不等子桑几人回应,径直往船舱内走去。


    子桑望着阎四的背影,忽然想到什么。


    她抬手将船舷上的小鸟招过来,待小东西乖乖落在掌心,托近了用食指顺顺它毛茸的脑袋,小声道,“要不要这位开了灵智的妖族朋友,给你指点指点提升修为的经验呀?”要的话她就厚着脸皮去拜托人家。


    不远处银霜睫羽缓抬,朝她望过来。


    闪亮的杏眼与漆黑的圆眼对视,小鸟仰起头,红嘴轻划过她的指腹,坚定地摇摇头。


    本以为小家伙会对化形感兴趣的子桑愣上一秒,很快努努嘴,“知道你有主见啦,听你的。”


    她抬眸朝银霜望过去,抿唇笑笑,“见笑了。”


    低声跟小鸟说话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无论银霜还是纪怀光,应该都已经听到,并且知晓她“为小黑找个现成师傅”的想法。她也无所谓被知道心里那点光明正大的小九九。


    为自己“人”谋福利,天经地义。


    “尚需一段时间才能抵达宗门,趁机休息会儿罢?”银霜侧身示意船舱的方向。


    子桑点点头,视线掠过纪怀光。


    她故意忽略对方视线里的莫名深意,只流连了不到半秒,便轻巧移开。


    身体有伤还在外面乱晃,底子好耐造了不起?


    夜风微凉,为船舱所隔绝,只半开的窗户能瞥见天穹一角。子桑在房间里的床榻仰头躺下,感觉身体瘫软得像一团不愿流动的水。


    另一个方向,暖轿里,乔在蕾观卫沧与卫溟的神情有些萎靡。两人回避彼此的眼神,一言不发。


    “在想什么?”她柔声发问。


    卫溟有些烦闷,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族内秘密骤然呈现,父亲不是真正的父亲。他虽无意族长之位,可卫氏没了蓄魂玉助力,没了历任族长智慧加持,将来又会走向哪里?而卫沧,竟然对趁他不备对子桑说那样的话,提那样的要求。千思万绪,无法理清,难以排解。


    见两个孩子都没有答话,乔在蕾又问,“在想子桑?”


    这个名字一出口,如同开启某个秘密的开关,卫沧与卫溟双双迅速红了脸。


    乔在蕾一看两人这模样,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她掀开轿帘,窑堡轮廓高耸,眼前是越来越近的族地。


    “母亲不介意?”卫沧问。


    不介意她的两个孩子对声名复杂、地位在他俩之上的女子动心?


    “我像那种不分轻重好赖的母亲?”乔在蕾反问。


    在这修士寿数远超寻常百姓的修仙界,盲信、崇拜、慕强……种种心态更甚。仅靠传言,很难判断一个人本质好坏。然而短短相处,子桑的敏锐、坦荡,通通让她不自觉想亲近。她只是不确定,两个孩子对子桑的关注,究竟源于容貌的暂时吸引,还是深入内心的惊艳。不过无论答案是哪个,都得交给两个孩子自己去经历、体会。


    “听闻子桑那位去世的道侣,是位了不起的修士,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她走出来没有……”


    “应当仍然时时怀念。”卫沧下结论,“否则不会矜矜业业扶持亡夫的几名弟子。”


    “虽说怀念,也不至于始终困守吧?子桑好像对那位银霜长老有意。”


    卫溟更加烦躁。


    一想到子桑这次回到元极宗,又能与那位神神秘秘的长老近距离相处,他就着急。更何况这次亲眼见到银霜长老,才发觉子桑的“有意”并非没有道理。其容貌风姿,放眼整个修仙界,难以找到第二个可与其匹敌的修士。


    “这样啊……”乔在蕾垂眸。


    人,总还会向前看的么?


    “可是我觉得,银霜长老对子桑,似乎并无特别之情。”


    从子桑被挟作人质,银霜长老却不改摧毁蓄魂玉进程这一点可以看出,在这位元极宗长老的心中,销毁蓄魂玉是比子桑性命更加重要的事。


    “反观那位叫‘纪怀光’的年轻人……”拼死突破重围救下子桑,又在醒后第一时间用力抱住,怎么想都不像“无意”的样子。


    “母亲也这样觉得?”


    卫溟哀嚎一声。前有狼后有虎,忧虑得很。


    “从子桑以前的道侣,与银霜长老身上,你们有没有发觉什么共同点?”


    “都是长老?”卫溟脱口而出。


    卫沧白他一眼,“修为莫测,德高望重。”


    乔在蕾点头,“能成为长老,定然实力不凡、持重且令人信服,这或许就是让子桑动心的原因。所以该怎么做,清楚了吗?”


    卫沧、卫溟一点就透,心事重重地表示知晓了。


    去成为让子桑视线停留的人,比“什么都不做,光担心被人捷足先登”有用。只不过想达成青涛、银霜长老的成就,又岂是朝夕间的事?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追寻所爱是比修炼更加艰难的事,后者虽然可能停滞不前,但至少不会一无所有、如烟成空。


    小鸟落在一旁衣桁,安静如同装饰。


    思绪翻涌,无法平息,子桑盯着房顶出神。


    她毫无疑问很累了,可是却根本没办法入睡。


    凝固的城池、金橙的黄昏、纪怀光注视她的眼神……仿佛烙印在脑海里,无论她怎样转移思绪,始终无法挥散。


    就如同好些艺人朋友跟她分享的那样,戏虽然拍完了,但却在持续的时间里反复回忆剧情,俗称“走不出来”。


    她还会想念秘境里的那个自己,想念与纪怀光共同的经历。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似乎真的与秘境里的纪怀光一起,坠入代表生死相许的深渊结局。


    她甚至有种冲动,想重新感受纪怀光温暖有力的拥抱。


    入戏太深吗?手臂遮住双眼,子桑轻笑。


    自我催眠的结果,大概就是她所扮演的秘境里的那个子桑,成为此刻她人格的一部分。那些恐惧、焦虑、惊喜、感激、急切、希冀,乃至欢喜……通过催眠与真实经历,渗透进她的心理,难以短时间排遣,惟有想方设法抽离。


    而抽离,或许就像人生的积累与沉淀,无法一下子全部忘掉,也不可能不留任何痕迹地剥离,只能在时间流淌与新的经历持续冲刷下,慢慢被抹平。


    这次牺牲,有点大啊……


    失眠仍在持续,不轻不重敲门声传来。子桑移开手臂睁开眼睛,又听了会儿,确定不是错觉,“谁?”


    敲门人未答,房间内外陷入长时间的安静。


    子桑隐约猜到来人是谁,只想对方放弃后离开。然而等上一会儿,敲门声再度响起,就像某人执着且存在感极强的眼神。


    免不了要谈一次,是福是祸躲不过。子桑起身,几步来到门口打开房门。


    纪怀光抬起的手臂顿在半空,挺拔的身形几乎占据整个门口,冷艳的眼眸里闪过片刻错愕。


    四目相对,子桑侧身给他让路,“进来吧。”


    有什么索性一次性说开,刚好她也正被这事烦得睡不着。


    纪怀光依言入内,子桑将房门关上。


    回到床畔坐下,她眼神示意房间里唯一的凳子,“坐。有事?”


    纪怀光瞥一眼衣桁上的黑鸟,紧抿的唇终于开阖,“可否让他回避下?”


    子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小鸟,心中有些哭笑不得。


    连只鸟都不能听,他很在意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认为对话该保密嘛。既然这样,人前怎么不知道管一管自己那双眼睛?


    “可以啊,”她要笑不笑,“那让你的佩剑也回避下?”


    万事讲个公道,既然她的小黑听不得,那纪怀光的佩剑也别听。


    纪怀光没有任何迟疑,当即祭出妄生自窗口掷出。


    子桑望向小鸟,“小黑,麻烦你了。”


    黑鸟识趣地振翅向窗外飞出,转眼消失在视野里。


    子桑返回床沿坐下,“可以说了?”


    眼前纪怀光笔直站着,像一株宁折不弯的松。他静静注视她,忽然扬手关闭窗户,设下隔音结界。


    贸然动用灵力让他忍着痛楚眉心微蹙。子桑留意到他的神情,原本懒散的表情有些僵硬。


    有伤在身还整这出,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身体。装,继续装。


    船舱外,妄生靠着舷柱面向房间窗户,同立在船舷上的小鸟搭话。


    “我打赌里面的两人一定在谈情说爱。诶?谈情说爱你懂吗?”


    黑鸟仿佛没听到它的搭话,仍旧保持雕塑般的站姿。


    “连化形都不会,料你也弄不明白只晓得抱蛋。谈情说爱啊,就是嘴对嘴,啵啵啵,哎呀我没嘴,比划不出来,反正你想象下就好了。”


    妄生唏嘘般自言自语,“虽然一开始看那个女人不痛快,不过冲她这回没丢下主人,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不过主人也很仗义就是了,砍中卫氏族长那一剑,啧啧,我还是头一回见主人这么强。对了兄弟,你好好修炼,以后咱一起回避的机会多的是,不能说话多没趣。”


    黑鸟垂头盯着脚下这把嘴碎,外观也碎的重剑,复又抬起头。


    星河黯淡,灵火倒映房间内男女两人的身影,如一台无声的戏。


    房间里。


    子桑抬眸注视纪怀光,语气有些怀疑,“你什么意思?”


    纪怀光刚才说他“心意同秘境里一样”。


    秘境里什么心意?“喜欢她”的心意?


    她以为他过来是想说,“失忆造成的错误认知不作数,希望她能忘掉秘境里发生的一切”,可事实怎么与她想象的有出入?


    纪怀光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即便已经说得明白,即便有过生死与共的相拥,她却仍然不确定、不相信。


    离开秘境回到彼此的位置,他曾用力推开她所种下的苦果,终于显露。


    他定定注视她,将之前藏在眼里,隐入心里的话说出来,“弟子喜欢师娘。”


    这样一句话,若在之前,他决计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说出口。可卫氏宗祠一遭,他险些丧命,子桑也因此受到牵连。


    秘境里,假如两人没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出口,假如卫樊峰随两人一起跳下悬崖,此时此刻,他与她已是永别。


    他想坦诚回应,想让她明白他的心意,毕竟,谁也不知道离别什么时候到来。


    弟子纪怀光大逆不道,喜欢师娘子桑,不知情从何起,不知情往何去。


    房间骤然陷入安静,短短一句话,落进空旷里。


    “放肆!”子桑厉声打断,神经被针刺到一般。


    她已经预备好纪怀光在冷静过后,让她别把秘境里他的态度当真。可他竟然“入戏”,这样一个结果带给她的感受不是宽慰,而是惊恐。


    她宁可纪怀光纠结怎样委婉地拒绝她,才能不伤害到她,而不是确定地告诉她,他喜欢她。


    做戏而已,喜欢个锤子!


    “秘境里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把你骗出来,假装的!冒险救你也是不想欠你的救命恩情。我没当真,你也不许多想!”子桑语气干脆。


    方才还怀恋的东西骤然出现在眼前,第一反应是抗拒。


    纪怀光可以答应她任何不合理的要求,唯独不可以向她袒露爱意。他另有真命天女,她也迟早要找到回去的办法,谁允许他把秘境里的感受无限放大?


    他要是感动于她的“舍命相救”,她只好坦言是报答而已。


    专注的眼眸陷入短暂失落与迷茫,然而纪怀光很快镇定。


    假如只对说辞做评判,子桑的话大抵找不出纰漏。然而抛却那些无法验证意图的表露与亲近,他曾真实感受过她的情绪。


    那种灵魂间经由亲密厮磨而流淌的欢愉,若是伪装,怎么办到?


    “弟子相信自己的直觉。”


    又是直觉,见鬼的直觉!子桑从纪怀光的眼神中解读出答案——他认为她在嘴硬,在撒谎,在故意划清界限。


    “直觉会骗人,秘境里,你的直觉有没有告诉你不要离开城池?”


    不离开的后果是什么,显而易见。


    纪怀光抿唇不语,子桑继续加码,“同样能感知你的情绪,为了让说法可信,难道我就不懂得应对?”


    当她傻么?不过是“喜欢”而已,他现点一个情绪,她立马就能酝酿出来。


    长睫微动,面对她的“咄咄逼人”,纪怀光一字一句回答得认真,“直觉让弟子始终与师娘在一起,所以才能站在这里。不论秘境里师娘言行是真或假,弟子心意不变。”


    子桑被堵得简直要脑溢血。她说直觉骗他,他就说直觉助他逃出生天。


    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没有掉入她预设的逻辑。无论她发乎真心还是虚情假意,他喜欢她是客观事实,不需要她有同等回应,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相比她的气愤与较真,纪怀光沉静、笃定、思路清晰。


    她突然意识到方才自己的“严阵以待”,或许落在纪怀光的眼里恰好就是被戳穿以后,气急败坏的失态。


    “没道理”碰上“认死理”,整一个被拿捏。可恶!


    子桑默默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让自己沦落到“自证没有动心”的境地。


    平心而论,就原身过去的纠缠,她曾经的轻薄之举,纪怀光认为她“也同样喜欢他”,再正常不过。


    真心或假意,难以论证,她的根本目的从来不是让纪怀光承认她无情。


    关于喜欢,从纪怀光嘴里说出来,于她而言恍若誓言。一想到对方将来可能陷入她与女主郑菀凝之间犹豫不决,由此牵扯出一系列麻烦事,她就头疼。


    从一开始,她就打定主意不掺和感情的事。


    她喜不喜欢他,不是问题的关键。核心的目的,是让纪怀光从喜欢她的错觉里走出来。


    正因为太清楚入戏的后劲,所以她能理解“真切动过情”这件事,对纪怀光的杀伤力有多大。


    冷静回归,子桑打量起纪怀光,脑中思索怎样应对。


    “立竿见影”方法一:让纪怀光对“喜欢她”这件事失望。


    惹纪怀光厌,她可不要太会。


    “很有把握”方法二:晾着、冷着、无视之,让纪怀光知难而退。


    无数经验证明,忘记一段感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郑菀凝同志已经出场,正主归位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一冷一热两相比较,不怕纪怀光醒悟不过来。


    方法二太慢,她只争朝夕。所以方法一嘛……


    子桑心中有了计较,平静的打量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明明让纪怀光落座,这人却始终站着,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该轮到她答话了吧?


    子桑掌心撑上床沿,慢悠悠起身,一步步朝纪怀光走近。


    来到他的面前一拳之隔止步,她抬眸盯着他,眼底浮上笑意,“是我疏忽了。明明说好的‘一笔勾销,不许再提’,你深更半夜跑我房里来说这些,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眼前人素来深沉的眼眸因她的过分靠近而显露出几分无所适从,子桑意外地发现,纪怀光紧闭的双唇后,一双耳垂红艳欲滴。


    啊?原来谁从容谁赢。


    子桑抬手攥住他的衣襟,体温隔着彼此的衣衫,从手臂内侧传来。


    “所以,纪怀光?你是想和我偷情吗?”


    这句语调绵得像蜜的话一出口,子桑能感觉出纪怀光浑身僵住,眼里那几分无所适从与隐隐约约的希冀转化为彻底的震惊。


    她不禁笑得更欢。


    可不是么?徒弟告白师娘,撬自家师尊墙角,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之前拒绝得干脆,怎么现在就忍不住了?


    “是不是秘境里未竟之事,留有遗憾?”攥着衣襟的十指松开,子桑的手掌顺着他的心口,点点去到腰际,所到之处,衣衫下肌肉寸寸紧绷。


    她微阖双目,仰头凑上他的脸颊,耳语般诱哄到,“没关系,我可以满足你……”


    只一瞬间,耳畔的呼吸变得沉重而灼热。让她猜猜,“以进为退”,纪怀光会不会翻脸生气?


    纪怀光心口有一团无名的火,想要否认她的猜测,却失声般说不出口。


    眼里的她明眸潋滟,即使再无边际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像一个终将发生的预言,诱得人说不出话,开不了口。


    而且,他就真的没有半分她口中所说的想法么?


    一闭上眼,秘境里她颤动的睫翼、撩人的呼吸,刻入灵魂般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他窥见内心因她而疯狂滋长的欲,亦太想知道,继续探索下去,会得到怎样的回应。


    他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想,可“开不了口否认”的事实证明,欲望正诱惑着他那样去做。


    内心隐秘的一角无声蛰伏,期待继续沉默下去,她会不会坠入他的怀里。


    落在腰际的掌心来到身后,她整个人没有任何隔阂地贴近,将自己彻底交到他密不可分的领域。


    柔软的身体与蓬松的发顶依赖般悉数交到他的掌控里,只待他拆解享用。


    船舱外,窗户的剪影倒映出相拥的两人,妄生大呼小叫,“呜!!!抱一起了!抱一起了!接下来就要……”它还没嚷完,“啪”地一声,因激动而摔倒。


    剑柄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黑鸟瞥一眼妄生,身形未动。


    房间里,因着窗外传来的响动,纪怀光猛然神思重归清灵。


    他竟然想如此简单地占有她,荒唐……


    或许晚一点,等他能够像师尊一样,光明正大地护在她身旁。他会努力争取被祝福的一天。


    两情相悦,不是她单方面抛却师娘的身份“满足他”,他不愿她那样想。


    纪怀光艰难地闭上眼睛,调整好呼吸,正要解释他并非受秘境里经历的影响,而是早在之前就已决定守护两人之间的感情。


    然而话未出口,子桑的指尖在他后腰轻轻画圈,酥痒顺着全身游走,他听她继续说到,“不过除了你,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我接下来要是看上别的谁,发展点愉快关系,你也不能拈酸吃醋,办不办得到?”


    喉咙像被铅块堵住,纪怀光火热的身体骤然被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寒意包裹,瞬间冷却下来。


    她在说什么?除了他?与别人发展关系?


    纪怀光上身后仰,抬手握住她的肩头,将人从怀里掰开。


    他必须问清楚。


    子桑眼底的轻佻与志在必得深深刺痛他,她没打算将他视作唯一?


    仿佛看透他的震惊与失落,她笑着摇摇头,转身朝床榻走去。


    重新懒洋洋地坐下,她挑眸望向他,“纪怀光,我说过的,自己爱好美色。你是我身边离得最近的人,恰巧又长了张我喜欢的脸蛋,可天底下让我心动的长相太多啦。”她唇角上扬,漫不经心打量他,“没事彼此纾解纾解倒是可以,只不过这关系嘛……反正都见不得光,我不干涉你同别的女子亲热,你也别干涉我从别的男子身上找乐子,怎么样?”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刃捅进纪怀光的心口,他心绪剧烈翻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不过是她寻欢作乐的战利品,纾解欲望的工具?


    她没有想过,他说出口的情意,不为追逐扭曲的关系,更不为一两场见不得光的露水情缘?!


    子桑将自己能想象的最浪荡的神态都用上,如愿看到纪怀光即将崩裂的神情。


    正直,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软肋。假如他喜欢的是一个,在他道德体系里被判定为“伤风败俗”的女人呢?还能坚持不动摇吗?


    搞定纪怀光没难度。


    她妖妖娆娆地一边解起衣衫,一边用眼尾勾他,“想清楚了就过来啊?你师尊这方面可卖力了,让我瞧瞧他的弟子,功力如何?”


    祭出青涛长老,就是把纪怀光的感情拉出来“鞭尸”。让他照顾自家师娘照顾到床上?


    她太知道要怎样刺激他。


    在子桑的想象中,纪怀光即将在羞耻与自责的双重夹击下拂袖离开房间,然而入目却是他一动不动红着眼死死盯着她的不解眼神。


    还没放弃?那就再加点料。


    她正准备提出更加匪夷所思的条件,纪怀光忽然眉宇紧蹙,自唇角溢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鲜血。


    刚才还不愿放过她般的视线,因痛楚而黯淡下去,刺目的血不受拘束地涌出,顺着苍白的下颌滴落。


    子桑心脏蓦地收紧,糟糕!太用力!


    伤情刚稳定下来的人,不会因为她的刺激而嘎了吧?


    眼前人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站立不稳。


    还真是!


    子桑迅速起身上前,将摇摇欲坠的纪怀光扶着往床榻旁引。


    掌心触及的是紧绷的身躯,能感觉出纪怀光体内的灵力正汹涌着横冲直撞。子桑心中暗暗吃惊,不能受精神刺激,不能“超纲”动用灵力,蓄魂玉事件的遗害,比她想象的严重多了。


    将人扶着坐下躺好,她倾身询问,“银霜长老怎么说的?先压制灵力,我去叫他过来!”


    鲜血仍然止不住地自纪怀光唇角溢出,染红大片脖枕。


    纪怀光张了张唇没说话,子桑被他注视的目光所刺痛,心烦意乱地起身准备叫人。


    几句话就把人搞成这个样子,她哪里知道纪怀光眼下这么脆。


    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握住,子桑垂眸盯着纪怀光,只见他抿唇缓缓摇了摇头。


    干嘛?担心被银霜长老发现躺她房间里吗?性命攸关,还在乎这些?


    子桑气他不知道孰轻孰重,忍不住出声呵斥,“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转眼就忘了?”


    她费了老大劲,冒着风险、出卖感情,好不容易把他捞出来,他倒好,听了几句乱七八糟的话就心神动荡成这个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让叫人。


    纪怀光的目光因她这声焦急的控诉而微微发亮,他艰难开口,尽量稳住气息,“不会有事。”


    就在方才,他看到她眼底装出来的轻浮瞬间瓦解,神情凝重地来到他身旁。他看到她面对他伤情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担忧与焦急。


    她对他,从来不是无动于衷。


    关心则乱,他怎么就没想到,真的只打算露水姻缘一场,以她对人性的洞悉,又何必说这些明知会遭到他拒绝的话。


    她有太多种办法得手后再推拒。


    她想让他放弃,是因为他曾经拒绝、伤害过她吗?


    子桑盯着眼前气若游丝,勉力支撑的纪怀光,心想就医这种事不能听病人的。银霜说过“有生命危险”,她还是得把专业人士请过来。


    “不行,还是去叫银霜长老过来。”


    她刚要抽出被纪怀光紧握的手,腕间传来强大力道。


    站立不稳,子桑跌坐在床畔,上身猛地被纪怀光的手臂捞过去,倾身贴上他的胸膛。


    “陪我一会儿,不会有事。”纪怀光又重复了一遍无事。


    心绪因想明白关键环节而迅速平复,灵力在引导下逐渐被压制。他清楚自己不会有事。


    坦白情意之举冲动了吧?太想得到她的回应。


    他如今身负海量尚未内化的灵力,行动诸多受限,承诺起来无力,反而令她担心。在此之前,他需要尽快解决蓄魂玉灵力的问题。


    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拒绝,他会找出答案,想方设法化解。


    掌心拂过她披散在后背的柔软长发,纪怀光像是踏足温暖的溪流,内心平静而充盈。


    此刻的她乖巧地趴在他怀里,这样的她,怎么那般清楚说什么样的话,能够成功激怒到他?


    到底是修行不够,看来以后面对她的“挑衅”,得慎重思索才好。


    子桑脸颊贴着纪怀光心口,能够听见他逐渐平复的心跳。


    真的没事吗?刚才流血的样子,简直像要把内脏给吐出来。


    纪怀光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捋着她的头发,像在给猫顺毛,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子桑把不准纪怀光究竟想怎样,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略有些不舒服。


    占便宜这么久,也该够了吧?


    烦人!怎么有种被将了一军的感觉。


    “纪怀光?”她唤他的名字。


    “唔。”应声通过胸腔传来,近得不能再近。


    “打算让我趴到什么时候?”


    纪怀光手掌顿住,恰巧落在她的腰际。


    不痛不痒不明显的酥痒传来,子桑挪了挪身子,下意识伸手想拨开,没想到碍于姿势,竟碰到纪怀光某处关键。


    脑袋里某根弦瞬间绷紧,她几乎秒懂自己碰到的是哪里。


    这种程度的触感,绝对不是放松情形下的状态。都什么时候了!纪怀光竟然还有这方面的想法?!


    子桑双臂撑上床榻,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纪怀光方刚缓过劲的面容仍旧苍白得厉害,只是之前眼底的震撼与不解,被此刻的专注与柔情所取代。


    她微微眯起双眼,“都吐血了,是不是等养好身体再想睡觉的问题?我怕你扛不住。”


    纪怀光注视她的目光闪过片刻疑惑,很快,明白过来她话里意思的他愣了愣神,忍不住低笑出声。


    她以为他起了反应,事实是灵力涌动所致。


    担心他,劝他养好身体,偏偏要用那件事转移重心。她怎会如此?如此让他心中快慰,又牵肠挂肚。


    心腔震动,这一声无奈又纵容的低笑在纪怀光眼底蔓延开,痛快、爽朗,像极了阳光倾洒幽深的山谷,顷刻间绝美风景显露。


    子桑不自觉有些看呆,看这人的死样子,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有什么好笑的?还要不要脸了?!


    看来刚才她依着他的意思留下来的举动,让他又多了几分“稳操胜券”的把握。


    一秒破功,同样的招数以后再用,大概率失效。纪怀光行啊,油盐不进,可真是她的天敌。


    好,很好,非常好。


    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子桑暗数着只剩下方案二,那就是走长线了。


    长线还能怎么输?


    她冷下脸来,干脆地起身立在床畔,不客气地垂眸盯着他。


    “不用叫人疗伤,也能笑得出来是吧?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不了,没什么事就回吧。”


    她不伺候。


    从用上蓄魂玉吊坠起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一通车轮战下来,累得很。


    纪怀光敛起眼底的笑意,恢复惯常的神情,手撑着床榻缓慢起身,抬眸望着她。


    该做的,她若想做,倒也不是做不了。


    微卷的长发下,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明明冷着一张脸,不知为何却像极了才骂骂咧咧结束,仍然气鼓鼓的小动物。


    有些话,可以今后用行动证明。


    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接受他的感情,他等她。


    纪怀光施诀清理完留在地面、枕畔的血迹,撤下隔音结界,窗户顷刻间半开。


    妄生飞入手中,他刚准备转身,子桑的声音响起,“慢着。”


    心高高吊起,他垂眸望向唤住他的人。


    “你还没从秘境发生的事里面走出来,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跟你计较。同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伤人的话出自迷人的嘴,可纪怀光已经摸清楚她刀子嘴豆腐心。


    他的目光描摹过她眉眼间的情态——桀骜、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的善变激起他隐秘的胜负欲。


    “有些话只需说一次,师娘知道就好。”


    子桑:@#&%……


    言下之意说都说了,她也听进去了,她能拿他如何。


    她错了,大错特错。她不一定知道怎么惹纪怀光厌,纪怀光却知道如何精准地惹她生气。


    “师娘早些休息,弟子先行告退。”


    纪怀光最后一句话停留在空气里,子桑生气得说不出话来,愣是连目送都懒得“赏”一个。


    窗外,小鸟振翅飞回房间,落在之前她让纪怀光坐,纪怀光却从头到尾没挨过的凳子上。


    子桑盯着他乌溜溜的眼睛,无力道,“小黑,过来。”


    小鸟听话地落到她掌心,子桑捧起小家伙,仰头在床榻间躺下。


    感情的事,果然“剪不断,理还乱”。不过知道了纪怀光究竟怎么想,哪怕跟预想的有出入,反而让她内心平静。


    受秘境影响的不止她一人。不知道为什么,光想到这点,随之而来的麻烦仿佛也变得能忍受不止一点点。


    之前辗转难眠的人迅速进入梦乡,小鸟窝在柔软的掌心,静静注视着眼前因疲惫而陷入深眠的女子。


    秘境里围绕着子桑与纪怀光,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说一次的内容,为何让子桑“不想听”?


    不远处另一房间里,银霜立在窗畔。


    夜风吹拂莹白发丝,数缕纷飞,给他那张清淡到仿佛透明的脸增添了几分生动与神秘。


    明月隐在云层之后,已许久未见踪迹。即使再慷慨皎洁的月,与乌云为伴时,也有秘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2-2312:28:17~2024-03-0116:2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疯狂收藏书单版4瓶;英梨梨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飞舟在元极宗门外放下几人便径行离开,阎四也在刚下飞舟告辞以后不见踪影,子桑猜他应该是变猫去了,回头在宗门内还能见到。


    经银霜处理过的吊坠果然有安魂宁息的作用,没有青涛长老入梦打扰,子桑睡得极好。


    “长老回云逸轩吗?”子桑望向银霜。


    见对方点头,她展颜,“我有些事情想请教长老,方便一起吗?”


    银霜闻言视线掠过她身后望过来的纪怀光,温和颔首,“方便。”


    得了肯定的答案,子桑扭头对纪怀光语气公事公办,“我与长老还有事要谈,你先回吧。”


    她没去留意纪怀光的神情,同银霜御风前往云逸轩。


    苍树疏密有致,青竹清静优雅,看惯了窑堡的质朴厚重,银霜长老的住处让她如骤然寻见绿洲的旅人,连肺都被清新水气涤荡。


    在书房内的案几旁坐下,银霜不紧不慢取出几个精美酒壶,在两人面前整齐排列。


    “上回说的酒,给你要来了。”


    清冽的酒香瞬间弥漫,身心如同沐浴温泉般舒展。


    子桑指尖拂过玉质壶身,心中淌过酒饮后的舒暖,“没想到随口一句,长老一直记着。”她抬眸报以发自内心的真诚微笑,“谢谢!”


    子桑得承认,因为受益于外貌,她过去的人生里受到过不少额外的“用心”对待,可是银霜长老并不属于这种情况。


    她的容貌,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也许人很容易将天然享有的优待视作理所当然,所以才格外珍惜那些例外。


    迎着她的视线,银霜眼底的神色仿佛也沾上些许酒意熏染的温度,“现在要喝吗?”他取出一双酒杯。


    “好!”子桑欣然应下,“不过喝之前,还有件事想请教长老。”


    银霜浅笑,“但说无妨。”


    “长老助纪怀光压制灵力的方法,能够外传吗?”


    “你想学?”银霜眼底划过了然。


    “嗯。”子桑点头,“假如遇到纪怀光无法靠自己压制灵力的情况,身边其他人要是知道方法的话,也能帮把手。”


    见过纪怀光吐血的模样,知晓灵力冲击脏腑的后果,她难以避免地想到,银霜长老不在附近的时候,她能够做点什么。


    要是压制灵力的方法可以外传,她想让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几个都学一学,没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可。不过以你能够动用灵力的程度,无法如我一般迅速封印,只能循循引导、缓慢压制,耗时颇长,也尤为费劲。这样的话,还学吗?”


    “学。”子桑肯定。


    她不畏难,只怕山穷水尽无路可走。能帮到什么程度放一边不谈,要是连尝试都不曾,就主动放弃,那不是她的性格。


    “好。”银霜点头,“纪怀光体内的灵力远超你当前修为的驾驭能力,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当多余的灵力脱离掌控时,外力须引导横冲直撞的灵力,限制它们在四肢百骸中极速运转,待其平息后,方可脱险。把手伸过来。”


    子桑没有迟疑,当即伸手。


    挨着酒壶的皓腕也如玉石般有光泽。银霜的视线略过她的手臂,径直注视她的眼睛,“我教你。”


    掌心交叠在一起,子桑几乎下意识收拢五指。


    与想象的不一样。银霜手心刚接触时微凉,只一会儿,便带着难以察觉的温热。就好像握在手中的玉,不知不觉蓄了传递过去的温度。


    子桑莫名觉得有些脸热,她突然意识到,这好像是她和银霜长老第一次“牵手”。


    虽然私下在卫沧、卫溟等人面前开过玩笑,可她并没有当真将自己与银霜长老往男女关系方向上想。


    她是开在人间再寻常不过的花,浑身肉眼可见裹着人性的缺点,而银霜长老是高悬天边的月,清净疏离、不惹俗尘,两人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然而就在刚才,掌心相扣这短短一瞬里,她竟有几分心猿意马,仿佛天边月意外照见清池,水中倒影与池畔的凡花无声相会。


    许是察觉到什么,银霜抬眸朝她望过来。


    瞳色浅淡的眼睛仿佛能望进人心底,让各种悸动、想法暴露在透明的日光里。


    子桑有些许被看透的心慌,于是松开下意识收拢的五指,抿唇笑了笑。


    一对一指点,方法很快学会。


    确定自己掌握全部细节,且有能力传授给其他几名弟子后,子桑取过酒杯倒上酒,举杯相敬,“谢长老赐教!”


    银霜神情温和,不紧不慢应邀,“举手之劳。”


    晴日朗朗,小鸟立在窗台,安静注视着周围的新芽。


    “对了长老,我有些疑问,有关蓄魂玉的秘境。”子桑放下酒杯。


    “但说无妨。”


    “不知道秘境里肢体接触导致的融合,会不会对我和纪怀光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个问题其实在进入秘境前就该问,只不过那时候时间紧迫,来不及考虑太多。而且当时想得简单,没想到会有那么频繁的肢体接触。事后再问,也是出于保险的考虑。


    “肢体接触产生的融合体验,感受直触灵魂,更加深刻难忘。除此之外,并无其它不良影响。”


    原来是这样。


    子桑微微松了口气。


    只不过听银霜长老这意思,灵魂的肢体接触,可能不仅仅是“入戏”的程度而已。


    撒谎骗纪怀光喜欢他时,她并没有多想。毕竟迅速拉近陌生人之间距离的办法,就是传达好感。更何况于纪怀光而言,她这个人唯一熟悉的点,大概就是死缠烂打单相思了。


    只不过没有想到,抛开身份,纪怀光竟然会对她产生好感。甚至于脱离秘境回归弟子身份后,仍然心意不改。


    子桑一杯一杯喝得干脆,很快有些飘飘然。


    她尝试往酒杯里斟上一些酒,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酒壶与酒杯仿佛都在晃。


    “喝得差不多,休息一会儿罢。”银霜抬手覆在酒壶上,不让她继续自斟自饮。


    正在兴头上的子桑挪了挪酒壶没挪动,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怎么纪怀光管我喝酒,你也管?”


    从前当演员不想喝酒,到处是油腻的嘴脸劝她、逼她喝;现在想喝酒,又一堆人挡着不让,怎么偏偏反着来?


    覆在酒壶上的手掌迟疑一会儿,银霜接过酒壶,“我给你倒。”


    听到有人顺着她的意,子桑含着笑眯着眼,慢悠悠拉长音,“就是嘛,这才是我的好长老。”


    斟酒的手腕一顿,很快恢复如常。银霜将倒好的酒杯推过来。


    子桑仰头一口气饮下,满足得眉梢唇角都是娇憨的笑意。


    “你是师娘,纪怀光怎敢管你饮酒?”银霜接过空酒杯。


    “怎么不敢?他胆子大着呢!”子桑借着酒劲忿忿告状,“仗着青涛长老有嘱托,对我一点都不客气!这也不许,那也不让,烦都烦死了!能不能不要这个徒弟?”


    “就算这样,你也还是冒险从秘境里把他带出来。”


    “那当然了!一码归一码!”子桑脸颊浮现酒醉的薄红,飘飘然盯着银霜,“你遇险,我也救。”说完,她甚至肯定般点点头。


    银霜将斟了酒的酒杯递过来,眼底泛着温润的光,“把纪怀光带出来,难吗?”


    “难!”子桑视线飘向银霜身后,似乎在思索怎么描述,“他都不记得我,又是个认死理的,可难了!”


    “融合在初时进程最快,到后面会逐渐放缓,故而你进入秘境时,纪怀光失忆也属正常。所以,最终想的什么办法把他带出来?”


    “当然是……”子桑的目光摇摇晃晃落回银霜脸上,唇角勾起几分笑意,“连哄带骗咯?”


    “连哄带骗”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极了让人心驰神往的暧昧秘密。


    银霜注视着她,眼底神情不变,“如何哄骗?”


    回答问题似乎快要耗尽她的清醒,子桑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眯着眼思索一阵,忽然想通了什么症结般,唇角勾起一抹似怀念,又似自嘲的笑意。


    她抬眸与银霜对视,笑得甜蜜又狡黠。


    一切都源于一句临场发挥的话,然后就是不断的证明。证明给予扎根内心名为“两情相悦”的种子以养料,种子发芽、生长,最终成为难以拔除的参天大树。


    “因为一句话,”她趴上长案,朝银霜倾身靠近。


    对面银发男子静静注视,仿佛一尊从容无瑕的神像。


    子桑从未见过这么剔透的眼睛,雪白的睫羽之下,双眸温和且沉静,就好像无论对它说什么,都会被无声包容,不带任何世俗的批判或评价。


    它遗世独立,平等注视着所有生生不息的七情六欲。


    子桑认真端详眼前让她放下心来的“神像”,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好一会儿,她轻声开口——“喜欢你。”


    简单的三个字,在迷醉中柔声说出,似直白的陈述,又仿佛用心的倾诉。


    银霜无声收敛了呼吸。


    子桑才把话说完,唇角的笑意尚未褪去,人却支撑不住,阖眸软倒下去。


    美酒最是袭人,词不达意,却字句真实。


    酒杯倾倒,沁湿了浅紫色衣襟,一侧藕臂枕在脸颊下白生生晾着,声势浩大地侵占人心。


    子桑没有醒来,银霜仍旧是先前的坐姿,一切仿佛静止。


    风悄声而过,惊动窗台的嫩芽。小鸟扭头望向室内。


    雪白的睫羽微微颤动,银霜无声挪动视线。


    话得连起来听,她说的是——因为那句,名为“喜欢你”的话。


    原来哄骗纪怀光,言说喜欢他,用这样的方式将失去记忆的人带出来。而出得秘境,纪怀光令她“不想再听”的话究竟是什么,大约也能猜到几分。


    银霜垂眸注视被长发遮去大半颈背的子桑,不多会儿御木为榻,将醉倒的人安顿下来休息。


    阖上书房房门,银霜转身,视线落向屋檐下一团小小黑影。


    舔舐爪子的黑猫抬起头,眼睛亮得厉害,“那些酒原来是送给青涛夫人的。”


    银霜闻言神情不变,“有事让你去办。”


    黑猫昂起脑袋,语气变得正经,“什么事?”


    “乌肃山所现法器内可融合灵魂的核心,不是卫氏能造出来的东西。我留了墨灵在卫氏族地,暂未查到相关信息。”


    黑猫瞳孔骤缩,“你是说……”


    “有可能。”


    黑猫面露凶相,龇出锋利的牙齿,“我亲自去查查。早说啊,早说我就留在卫氏族地了,也省得多跑一趟。”


    银霜没有回答,黑猫突然意识到什么,眯着眼睛,“你是不愿我的行踪在卫氏族人面前露馅,还是不愿我的行踪在青涛夫人面前存疑?”


    “卫氏族人。”


    黑猫像是不相信,咧出一抹落在猫脸上,看起来有些可笑的表情,身形转眼消失。


    眼前景色一如既往,银霜抬眸望天。


    不知道那位,什么时候找上门。


    *


    夕阳漫染天际,给藤蔓间的白色花朵也镀了层浅淡色的金。


    风铃时不时发出几点清音,纪怀光立在松语阁的丁香树下一动不动,就像守着一个约定好的时限,已经许久。


    最后一缕光亮彻底消失在山峦间的缝隙里,他祭出妄生,朝云逸轩而去。


    结界无声阻绝拜访之人,纪怀光扬声,“弟子纪怀光,请问长老,师娘是否已经离开此处?”


    声音遥遥传进云逸轩,温润平和的回答没多会儿响起,“尚未离开,她在休息。”


    男女有别,以子桑与银霜长老的关系,远没到能在彼此住处随意休息的程度。这一点,就算子桑揣着明白装糊涂,银霜长老也不可能不知。


    纪怀光垂下眼眸,双唇绷成一条直线。


    “劳烦长老待师娘醒来后代为转达,就说弟子在云逸轩外等她。”


    正在调息的银霜缓缓睁开眼睛,从小鸟的视角看来,熟睡的女子尚未醒来,连翻身都不曾。


    “不用等,她醒后我会送她回去。”


    温润清澈的声音传出,门外丹凤眼缓缓上抬,纪怀光眼底的目光没有温度。


    这是她默许的吗?又或拜托银霜长老这样说?


    她如此迫不及待,要和他划清界限?


    “弟子在此处等候师娘。”


    纪怀光说完,门内不再传出回应。


    做弟子的固执己见,气氛足够诡异。


    高大的树在地面投下更深阴影,静默伫立的男子,仿佛与周遭融作一体。


    子桑醒来的时候,窗外夜色正浓。她缓上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


    推开房门,院子里,银霜身披静谧月光。


    他转身与她对视,“醒来了?”


    子桑含笑走近,“醒来了,我睡了很久吗?”


    “还好,刚过戌时。对了,纪怀光在外面等你。”


    听到这个名字,子桑额头的神经跳了跳。


    她就知道,这人之前端着青涛长老嘱托的架子,看不惯她许多作为。经过秘境一遭,岂不是又多了几分独占欲作祟的私心?


    开玩笑,怎么可能如他的意?


    她就是要纪怀光难受,让他知难而退。省得总以为她放着茫茫森林不要,眼睛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过了戌时虽然算不上多晚,但绝对谈不上早。索性多留会儿。


    “要唤他进来吗?”银霜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子桑摇摇头,“我让他先回去。长老,你平时什么时候休息?”


    “不休息。”


    听到银霜长老这么说,子桑眼睛发亮,“那不休息的时候一般做什么?”


    “作画、下棋。”银霜眼底蕴着淡淡笑意。


    “什么样的棋?可以一起下吗?”


    不会的话她就现学。


    作画没法互动,下棋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多挨些时间。她不需要搞出什么名堂,只需要让纪怀光明白,她在云逸轩“待了很久”即可。


    纪怀光不是觉得她“喜欢他”么?那就让他看清楚,只要乐意,她“人尽皆欢”。


    银霜身畔拔地而起一方圆桌,两张木椅。桌上凭空多出张棋盘,黑白棋子各两小罐。


    看样子像围棋,她倒是会一点点。


    子桑朝银霜眨眨眼,“稍等。”


    她瞥一眼院落大门的方向,扬声道,“纪怀光,你先回去,我和长老还有事情要谈,不用等。”


    就是这样,客客气气的吩咐,挑不出一点“故意置气”的错来。纪怀光就算再不愿意,也不好继续等下去。


    不多会儿,云逸轩外声音幽幽传来,“弟子有事向师娘禀告,既然师娘与银霜长老有事相商,弟子先行返回松语阁,等候师娘。”


    语调沉稳镇定、不卑不亢,纪怀光同样平静的态度让子桑忍不住挑了下眼尾。


    还挺会见招拆招。


    “长老不是外人,有什么事现在禀告吧。”


    她倒要看看,纪怀光预备的什么花招。


    “弟子的一点私事,只方便说予师娘知晓。”


    这话钻进耳朵里,子桑只觉得既可气,又好笑。


    纪怀光的说辞乍一听好像没什么毛病,然而要是深究起来,又难免透着些弦外之音。


    这会儿她要是坚持让对方讲出私事,倒显得做师娘的不识大体。


    行,是个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这样啊?那你先回自己修舍,我同长老谈完就去找你。”


    妥协了,但没完全妥协。


    银霜长老这边结束后,猜猜她会不会真的去找他?”


    绝对不会。


    再深刻难忘的灵魂接触,也遭不住经年累月的冷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纪怀光管不到。


    门外一时间陷入安静,子桑凝神听上会儿。


    正当她以为纪怀光在憋什么大招时,却听得一句沉沉郁郁的“是。”似无声的呐喊,也似暗涌不绝的压抑。


    子桑莫名心脏漏跳半拍,原本慵懒上扬的眼尾微微垂下。然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一瞬,她很快收拾好心情,朝银霜淡淡笑笑,“好了。”


    把某人给打发了。


    银霜点头示意她落座,子桑目光落在眼前黑白两色棋子上。


    依纪怀光的性格,即使有她的吩咐,这人也可能去了松语阁,甚至在半路上堵她。保险起见,她得当真在云逸轩多待上一会儿,最好能过个夜什么的。


    “纪怀光已经离开,需要我介绍规则吗?”


    银霜的话将她思绪打断,子桑抬起眼帘,弯眸笑道,“要。”


    盏盏圆形琉璃灯幽幽若若,偌大的庭院,时不时传出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男子嗓音温润随和,偶尔望过来的眼神洞彻通明,让子桑逐渐沉溺棋局。


    墨蓝色的天穹染着些许轻黄,不知不觉,竟已天亮。


    晨光落在院中林木、花草间,落在棋盘、纵横里。


    子桑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感慨,“不知不觉入迷,连时间都忘了。”


    下棋讲究千变万化情势下的冷静分析,好在银霜长老显然刻意有匹配她的“段位”,每把棋局都有挑战又不失趣味。


    “要不要活动活动筋骨?”银霜将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放进棋笥里。


    “长老想怎么活动筋骨?”子桑笑眯眯的。


    坐通宵确实累,她也是真不清楚,修士活动筋骨都用的什么法子。


    “我通晓一些舒筋活络的手法,不介意的话,是否有兴趣尝试下?”


    子桑给棋笥阖上盖子的手顿住,抬眸有些意外地望着银霜。


    脑中蓦然浮现对方立在身后,给她缓捏慢按肩膀的模样。


    清冽出尘之人眸光温和,长身鹤立,落在肩上的指尖该是初碰时微凉,尔后温热,力道不轻也不重,让她觉得恰到好处舒适熨帖的。


    脑海里的画面过于清晰,就像她曾经这般完整幻想过一样,否则不至于细节如此丰富。


    因为感觉得出来银霜长老对她没有男女之情,所以她也对银霜长老也从来没有过旖旎的想法。然而云逸轩短短一天一夜相处时间里,她却两度心思动荡。


    什么情况?


    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子桑点点头。她想知道事实跟她脑子里虚构的内容有没有出入。


    银霜目光随和,起身绕过圆桌。


    修长的白色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感觉到对方立在身后停住不动,子桑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热。


    原本的疲惫随呼吸绷紧,她视线定在藤编的棋笥上,实则注意力全在身后看不到的地方。


    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银霜静静注视眼前端坐笔直的背影。


    她似乎有些紧张。


    宽袖下并拢的双指停顿片刻,银霜利落点上子桑后背一处穴道。


    涓涓注入的灵力稳定地由弱转强,如一股清凉的溪流游走子桑全身。不仅身体,连灵魂都变得轻盈。


    三秒过后,身后银霜移开指尖,“感觉如何?”


    子桑从没觉得这样通透,就好像卸去过去悉数累积的困扰与疲惫。


    她静静感受会儿身体的变化,想到银霜的举止与她脑海里的画面相去甚远,突然难以自遏地笑出声。


    她笑得眉眼灿烂,笑得肩头抖动,笑得止不住地畅快。


    怎么会有那样不切实际的想象?就好像出入蓄魂玉秘境一趟,某种在她身上几近枯萎的情感不小心逢了春,沾点雨露就发芽。


    自作多情,真是!不仅悄悄胡思乱想,还没忍住笑出声。


    她扭过身抬眸望向银霜,诚挚回答,“感觉很舒服。”


    唇角笑意不散,她憋笑道,“长老知道我在笑什么吗?”


    “笑什么?”银霜也同她一样,嘴角晕染着淡淡愉悦情绪。


    “我刚才以为,长老说的手法是按摩肩颈之类。”说到这里,子桑杏眸弯出更加俏丽的弧度,“一想到长老给人按摩的样子,就觉得不可思议。结果果然是想岔了。”


    眼前女子笑着摇摇头,似是对自己过于匪夷所思的想法感到无奈。


    神情的每一点变化,模糊了她自己的心事,也模糊了注视者的思绪。


    “须要我给你按摩吗?”银霜问出口的刹那,亦默然闭上双唇。他偶然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说话居然没有经过思索。


    没有考虑说怎样的话符合凡界修士身份,思量怎样开口能得到想要的回应,他只是因为“好奇”,因为想满足她的“以为”,自然而然问出口。


    这一刻,他对她,与对着万物真理没什么不同。


    子桑被银霜认真的语气逗趣到,嘴角噙着笑,抬眸含义不明地注视着他,“多谢长老好意,这会儿身体状态正好,就不麻烦长老了。”


    事实上,她已经在脑子里经历过“由银霜长老按摩”这件事。好不容易从虚幻的春心荡漾里跳脱出来,就好像突然悟道般神思清明,她可不想再自寻烦恼。


    人很容易被“两情相悦”的表面假象吸引,然后重复肯定的自证,最后没准彻底相信。她与纪怀光在秘境里是这样,出了秘境后还仿佛顶着颗恋爱脑。


    大约是有点着相了,真该放轻松些。


    “从回宗门起就一直耽误长老,时间不早,我先回了。多谢长老招待。”子桑起身行礼。


    “好。”银霜亦没做挽留,只嘱咐她没喝完的酒别忘了带上。


    子桑将余下几壶酒收进芥子锦囊,唤了在树上休息的小鸟,御水化气生风,在晨间清脆的鸟鸣与盎然的翠意中离开云逸轩。


    来时心里头装着纪怀光的事,总觉得有些沉重,去时想通“自身陷入‘我执’”的关键,心态轻松不少。


    每回与银霜接触都有不小收获。群山环伺,子桑深吸一口气,由衷感慨到,“小黑,有没有觉得银霜长老很像排忧解惑的导师?”


    教她五行之术,解她蓄魂玉之惑,连她与纪怀光之间的情感纠葛,也因为对方一个寻常的举动而释放。


    航行的灯塔,灵感的缪斯,大抵如此。


    立在肩头的小鸟扭过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


    云逸轩内,银霜在棋盘中央落下一子。


    他能复盘整局对弈,却无法猜出,子桑背对他时的紧张,以及发现设想与现实不同时的松弛,究竟出于什么原因。


    排忧解惑的导师么?


    他尚且没有弄明白她难以捉摸的想法,他又给她排了什么忧,解了什么惑?


    子桑回到松语阁。清晨的山雾氤氲了藤蔓间的白色花朵,风铃声既清且脆。


    前院郁郁深浓的丁香树下,赫然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就如她猜测的那样,纪怀光没有乖乖在修舍等她。


    身影的主人抬眸朝御水乘风的她望过来,子桑稳稳接住对方的目光。


    轻盈着地,她挑纪怀光一眼,柔若无骨般绕到一旁石凳坐下。


    “让你在修舍等,怎么?我说的话不好使?”


    视线落定在她身上,纪怀光不紧不慢开口,声音带着刚醒,又或似许久未说话般的低沉与暗哑,“弟子有话想尽快对师娘说,故而径直在此处等候。”


    子桑点点头,并不意外。


    她能大致猜到纪怀光的行动轨迹,对方又何尝不清楚——他若不出现在她面前,她不会主动去寻他。


    “说吧,我听着呢。”她懒洋洋抬眸,不甚在意般望着眼前这个神情郑重的男子。


    纪怀光的目光在她眼底停留一会儿,忽而上前两步来到她近前,“弟子谢师娘救命之恩!”


    挺拔如松之人忽然在面前单膝跪下,惊得子桑险些原地站起。


    一言不合就行大礼这点让她非常、特别、极端不适应。她哪里就当得起这些。


    下意识地,子桑伸手去扶,却在将将要碰到纪怀光手臂时悬停住。


    纪怀光恰在此时抬起头,四目相对,彼此的神情落进对方眼眸里,距离近到暧昧。


    向来果决凌厉的丹凤眼像一汪冷肃的深潭,于她的目光堪堪坠入的瞬间变得柔和而眷恋。


    情绪从对方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流淌进她的眼底,顺着呼吸与血液游走进心里。即使没有灵魂的接触,她仍然能清晰感觉到纪怀光的情与爱。与秘境里没有区别。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被压缩至极短。子桑听到纪怀光才恢复正常的嗓音又添了几分沙哑,他沉声唤她,“师娘……”


    近在咫尺的低声呼唤仿佛耳鬓厮磨的倾诉,又好像紧贴着双唇的含混吐露。子桑被这指引预示般的气息抚过,受灼烧般直起腰身拉开距离。


    她有种直觉,只要她不拉开距离,某些感受就会失控。


    “不用谢,我也只不过是报你的一剑之恩而已。起来吧。”


    子桑别开脸懒得去扶。纪怀光愿意领命般单膝跪着就继续跪着,反正遭罪的不是她。


    煞有介事从云逸轩追到松语阁就为了说句“谢”,可真有他的。


    纪怀光视线落在她看不清神情的侧颜,沉默一会儿,“师娘饮酒了?”


    子桑原本还有些不自在,听他这么一问,不禁一口气堵上喉咙。


    狗鼻子么?!


    她扭过头,要笑不笑盯着仍然没有起身的纪怀光。“我同银霜长老一块喝的,他都没说什么,怎么?你有想法?”


    “师娘同银霜长老,喝了整晚酒?”纪怀光不答反问。


    子桑闻言额角一抽,冷笑道,“你猜?”


    见到纪怀光之前,她本来决定要是被问起来,就实话实说。


    不夸大,不模棱两可,坦言跟银霜长老喝了半晌的酒,下了半夜的棋。


    越刻意,越显得不可信,真实的力量往往更加强大。


    她无须将“推开纪怀光”这件事做得太过用力。比起让人浮想联翩的说辞,饮酒对弈更像是她能和银霜长老能做出来的事。


    可纪怀光就是有能耐短短两句话,就让她推翻才下的决定。


    “你猜”,是她不愿意正面回答的信号。


    “师娘若想喝酒,弟子恳请作陪。”


    呵!


    听了纪怀光的回答,子桑妖妖娆娆翻了个白眼。


    笑话!


    她含笑觑他,“之前不是不让喝酒么?变卦得这么快,还亲自下场作陪,师尊的嘱托不遵守啦?”


    是人难免双标,只不过纪怀光的“喜欢以前”与“喜欢之后”,双标得格外没遮没拦。


    漂亮的杏眼因带着几分讥诮而显得妖冶迷离。纪怀光抬眸注视着她的眼睛,受感染般嘴角牵起一抹并不明显的上扬。


    他喜欢她问出难题时挑衅的眼神,更喜欢对峙间她被逼收敛起隔岸观火般的神情。


    弟子身份的厚厚冰层下,是不堪深究的真实渴望,暗流汹涌。


    “只不过是想到了既能让师娘痛快,也能让弟子放心的办法而已。”


    狡辩之人冷静有礼,听起来甚至还有几分说服力。


    子桑仿佛头一回认识纪怀光。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既让她痛快又让他放心。什么办法?陪着她一起喝酒?一起破了宗门的规矩?


    是了,他连弟子与师娘的身份都不管不顾了,又怎么会在意喝酒这种小事?


    只可惜他想作陪,她却不可能同意。


    子桑不担心在银霜长老面前喝醉,说出些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可能潜意识里,她甚至有些期待,期待银霜长老在知晓、相信她来自异世后,会对“灵魂穿进剧本”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感到好奇,并想办法助她回去。


    毕竟银霜长老这段时间以来真正接触的人,并非原身,而是她。


    某种程度而言,她对银霜长老有着莫名的盲信。就像植物相信和煦的阳光,动物相信温暖的清风,安全而无害。对方就是有这种神奇的能力。


    可纪怀光么?她毫不怀疑,只要泄露她并非本尊的事实,纪怀光能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这具身体里赶出去。


    师娘和异世之魂PK,最适合厚此薄彼。


    她轻飘飘打量眼前笔挺之人。纪怀光被她瞧得长睫微颤,双唇紧抿。


    繁茂的丁香树下、柔和的晨曦里,这人眉眼好看得有些触目惊心。


    样貌上佳的异性子桑见过不少,但是像纪怀光这种看久了会看出欲望的男人,不多。


    她挪开视线,像是忽然没了兴致,“想说的话说完没有?”


    纪怀光眸光轻震,顿上一息,“弟子说完了。”


    “说完就回吧。一晚上没睡,累了。”子桑起身扭了扭脖子,“起来吧,谢不谢什么的,以后都不用再提。”


    她未必真的困,只是不想继续面对纪怀光而已。眼下正是别扭的时候,她还没找到舒服的相处方式。


    “师娘。”


    纪怀光起身,转头望向她的背影。


    “还有什么事?”子桑停下脚步。


    纪怀光神色庄重,一字一句恍若起誓,“师娘可否给弟子一些时间?”


    余下来的话,纪怀光没再说下去,子桑却听明白言外之意。


    给他一点时间,让世人接受一个寡妇,跟亡夫的弟子走到一起。


    这话不该说,至少不该对她说。天命真女还没正式走剧情呢,急什么?


    他纪怀光就算修炼成天下第一,要是坚持跟自家师尊的老婆搞到一起,那也是贴了“有违伦常”标签的。康庄大道不肯走,歪门邪道一门心思往前行,较个什么劲?


    子桑索性转过身,与丁香树下年轻人对视。


    “纪怀光?”她语调如蜜,仿佛在询问一件答案再明显不过的事情,“我连你师尊都不肯等,又怎么会等你?”


    与青涛长老有过夫妻情分,不也在对方去世后,迅速投怀送抱自家徒弟?原身这手牌打得刺激,终于也有用武之地。


    紫衣女子明眸艳极,说完那句反问的话,轻笑一声回了房间。


    少了男女对话的声音,松语阁一时间又恢复宁静。


    纪怀光在树下静立许久,直到玉简传来灵力波动,方才动作。


    来自陈敏儿的讯息,[大师兄,你同师娘的事情忙完了吗?我们快返回宗门了。]


    [我与师娘此刻正在宗门。]


    [这么快!]


    [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师兄。我们路上遇到了海茵岛郑岛主,他和郑姑娘不仅领着我和师兄们游览了沿途重镇,而且在听了我们江南丁氏任务的际遇后,想将先前预备委托仙盟发布的海茵岛任务,直接交给我们!报酬异常丰厚!]


    纪怀光脑海浮现出郑攸同与郑莞凝的模样,一时间眉心微蹙。


    跳过仙盟,直接委托特定的人处理任务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只不过郑攸同此举似乎有意与他牵扯上关系。而且子桑从一开始就误会他对郑莞凝有意,这点也让他多少有些在意。


    [三师兄盘过了,完成这次任务,我们至少五年不用操心灵石的花销!]


    纪怀光扫一眼陈敏儿一连三发急匆匆的消息,神色平静,[回来再说。]


    他收起玉简,转身抬眸之际,视线落在树枝上羽翼漆黑的小鸟身上。


    一人一鸟四目相对,纪怀光静静注视一会儿,挪开视线祭出妄生,离开松语阁。


    他要去查一查,海茵岛的具体来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0116:21:55~2024-03-2707:0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尊敬的会员*5瓶;英梨梨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子桑没想到她前脚刚回宗门没两天,郑攸同与郑莞凝父女后脚就跟她的弟子们一起抵达元极宗。


    据郑攸同表示,海茵岛前段时间陆续有岛民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往常即使出现人口失踪的情况,岛内自行调查即可解决,然而这次却迟迟无法找出原因。为了避免事态继续扩大,身为岛主的郑攸同决定向外部寻求帮助。


    松语阁清风阵阵,丁香树下,子桑注视着眼前诚意恳恳的郑攸同,从头到尾不声不响立在亲爹身侧的郑莞凝,以及列阵身后的一干弟子。


    卓轩微红着脸垂下眼眸,马道成难掩兴奋神色。黄秀明有些迟钝地眨眨眼,陈敏儿则盯着她憨笑。


    视线落在纪怀光身上,对方平静与她对视,瞧不出喜恶。


    看几人的样子,似乎除了纪怀光以外,都对这从天而降的任务表现出来还算感兴趣。


    子桑懒得深究,郑攸同指明道姓委托他们几个接取任务的背后,有没有特别的原因,反正最终指向的结果就是纪怀光和郑莞凝因为这件事大概率要共同行动了,而她也乐得推两人一把。


    想睡觉有人递枕头,正愁感情线走偏,女主这就现身。只不过明面上还是得表现出谨慎。


    “郑岛主,恕我冒昧,这么高的报酬,是不是因为您判断任务难度很高?”


    郑攸同斟酌会儿答,“举全岛之力也没能找出失踪岛民下落,想来难度不会太低。当然,报酬也是诚意的一部分。此外,不知青涛夫人介不介意,除了贵宗几位,郑某还预备委托其他修士,方便加快破案进程。”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拿钱少干活,没介意的道理。


    她扭过身含笑望向身后几人,“郑岛主这个任务,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


    子桑本意是征询下几人意见,去或者不去,投个票什么的。没想到卓轩几个跟约好了似的,一边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一边有意无意偷瞄纪怀光,明显在等大师兄发话。


    纪怀光不可能察觉不到师弟师妹们这会儿唯他马首是瞻的态度,却并未作答,仍旧目不斜视、神情不变。


    子桑目光落定在纪某人身上,等了会儿没等来回答,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挺会装,等她主动问呢?


    “纪怀光,你说。”


    子桑觉得她此刻很像提问的老师,面前一堆学渣不说,连学霸都有胆子不回答问题。


    胆肥,胆肥得很。


    “师娘怎么想,弟子便怎么想。但凭师娘吩咐。”纪怀光垂眸与她对视,情绪隐在眼底,让人难以分辨。


    子桑得了想要的回答,不咸不淡瞥他一眼后,挪开视线。


    推一下走一步,长能耐了。


    回来的路上,陈敏儿就和卓轩、马道成、黄秀明三个师兄商量,一定要拿下郑岛主这票大的。只不过她兴冲冲地报喜,大师兄却好像并不怎么上心。


    几人分析一通原因后一致决定,先观望大师兄的态度。


    往常遇到被发问的情况,只要一个眼神,大师兄必定很快解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师娘简单的提问,大师兄却不循常理,闭口不答。要不是师娘指名道姓让大师兄开口,刚才无人作答的情况甚至有些尴尬。


    陈敏儿心中暗暗感慨,还是大师兄有觉悟,这事哪轮得到做弟子的有想法?直接听师娘吩咐就对了!师娘答应他们就去,师娘不答应……他们就劝师娘去!


    “郑岛主。”子桑直视郑攸同,“这个任务我们接了。”


    马道成、陈敏儿等人欣喜刚爬上眼底,子桑话锋一转,“只不过我也有个情况,不知道郑岛主介不介意。”


    郑攸同神情舒展,“青涛夫人但说无妨。”


    “说来不凑巧,我最近手头刚好有些事情要处理,不方便出任务。假如由我的大弟子纪怀光带队前往海茵岛,郑岛主觉得怎么样?”


    但凡能做到岛主的位子,做决定之前不可能不谨慎。她子桑风评不好,外界对她的了解也是花瓶空架子,郑攸同不可能没打听过。


    子桑猜测郑攸同“高薪聘请”,多半冲着纪怀光去的。


    正逢男女主有单独相处,培养感情的好机会,她就没必要往跟前凑了。


    果然,郑攸同听罢她的话点头,“如此便可惜了。让纪小道友带队也是可以的,郑某谢青涛夫人应允。”


    子桑正想客套一下,没想到纪怀光赶在她之前突然开口,“弟子身体亦有些抱恙,既然师娘有事要处理,弟子想留在宗门内休息。”


    这话一出口,不光郑攸同顿住,马道成、陈敏儿几人也明显一怔。


    “大师兄身体哪里不适?可否让我看看?”卓轩脱口而出。


    纪怀光视线落向恰在此时扭过头来打量他的子桑身上,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有贵客在,回头细说。”


    子桑猜到纪怀光必然对她做主接了任务却不亲自参与的决定有想法,没想到这人竟然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掀她的台。


    身体抱恙,还真是个让人挑不出错来的说辞。答案无非“接”或者“不接”,所以那句“但凭师娘吩咐”,果然是哄鬼的。


    她扫纪怀光一眼,不仅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觉得好笑般勾起唇角。


    对这人,多一分脾气都是赏他的脸。


    她面向郑攸同,“郑岛主,你也看到,这次怕是不能成行了。”


    无所谓,纪怀光放着通天大道不走,那就看看他什么时候撞上南墙。


    错过“命中注定”,损失的反正不是她。


    郑攸同面露惋惜之色,“纪小道友身体哪里抱恙?不知是否严重?若是不用出手制敌,仅调查的话,可否同行?”


    纪怀光闻言抬眸与郑攸同对视,摇摇头。


    这无声的拒绝过于明确,一旁马道成按捺不住着急,低声提醒,“大师兄,机不可失。出一次任务,可保数年修炼无忧啊!”


    陈敏儿有些纠结。之前听郑岛主的意思,倾向比较明确,那就是修为较高的大师兄必须得去。眼下师娘有事去不了,大师兄又身体不适,一下子没了两位金丹境修士,郑岛主不可能委托余下的他们几个。这样一来,天上掉的馅饼连尝都没尝上一口,就要黄了。


    她看出来师娘对这次任务的态度是“可有可无”,关键还在大师兄身上。只要搞定大师兄,这事就成了。


    别的不好说,劝大师兄的胆还是有的。不怪不心疼大师兄,实在是任务给得太多。干完这单大的,以后大师兄也不用为了赚取灵石经常往外跑,平白耽误修炼。


    想通这节,陈敏儿有些犹豫地悄声帮腔,“要不然先应下?到时候大师兄您只管动脑,脏活累活交给我们几个?”


    子桑瞟一眼郑攸同与郑莞凝父女,视线落到被几个师弟师妹“围攻”的纪怀光身上。


    对方冷静沉稳的目光准确迎上她的视线,气质凌然主打一个“坚定不动摇”。


    惯得他。


    子桑对郑攸同笑了笑,“郑岛主,您也看到了,我这个大弟子啊,相当有主见,连我这个师娘都得听他的呢。”


    尾音轻飘飘上扬,她话音刚落,纪怀光瞳孔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平日里她没少与他暗里较劲,却说她得听他的。


    他当着众人的面违逆了她的决定,她便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捧得这般高。


    子桑回首瞥纪怀光一眼,见他正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倏而嫣然一笑。


    没错,她就是在阴阳他,捧杀他。


    真想做她的主,下辈子吧。


    她笑眯眯好说话似的仍旧面向郑攸同,“承蒙郑岛主看得起,我们都希望失踪的岛民能平安无恙。总之这事我已经答应下来,去或者不去,还是得听我这位大弟子的。您要是能说动他,就再好不过了。


    这话意思很明白,搞定纪怀光,是郑家父女的事,她这个做师娘的不掺和。


    郑攸同明白子桑是在给他留机会,当即表示他和流明长老有旧交,这次会和女儿在宗门内停留几日叙叙旧,希望纪怀光别着急拒绝,再考虑考虑。


    子桑又与郑攸同、郑莞凝父女寒暄了一阵,这才送别两人。


    松语阁没了客人,陈敏儿几人在子桑身边围了一圈。


    卓轩小声询问,“大师兄身体哪里不适?”


    马道成在一旁催促,“二师兄快给大师兄看看!”


    “不用。银霜长老看过了,我心里有数。”纪怀光视线移向子桑,“而且我身体如何,师娘清楚。”


    子桑心里“哈”一声冷笑。


    的确清楚,人家未来岳父大人都发话了,“不用出手制敌,仅调查”,他纪怀光只需要去海茵岛当回侦探,不需要开大打怪,有什么“不适”、“不能”的?主要还是跟她不对付。


    陈敏儿望向纪怀光,又瞧会儿子桑,想了想还是放弃询问正主,换了人打听。


    “师娘,您和大师兄在卫氏族地是不是遇见什么事?虽然这次任务要是能成行,以后能少费不少劲,少冒不少险,不过定然还是以大师兄的身体为重。去不了的话,弟子去跟郑岛主说清楚。”


    这事本来就是她无意中提起,才让郑岛主生了委托他们的想法。既然师娘和大师兄都不方便去,那就由她去推掉。


    子桑脑海里回闪过庞大的蓄魂玉、荒凉的窑堡、高耸的悬崖与漆黑的漩涡,短暂恍惚了一瞬,不禁垂眸轻笑。


    的确经历了些事情,所以才搞成现在这不上不下的样子。


    她抬眸瞥向纪怀光,“确定真的不去?”


    她只问最后一遍。


    纪怀光注视她的眼睛,“师娘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弟子愿替师娘分忧。”


    呵,答非所问得这么丝滑,那就是没得谈咯。


    子桑懒洋洋起身,“行了,有什么问题你们问纪怀光去吧。乏了,休息去。”


    丢下几名弟子,子桑准备回房。


    少去操男女主的心,就让剧情自己走上正道吧。


    卓轩此刻有些摸不清楚状况,马道成着急得面容有些扭曲。


    黄秀明似乎不在状态,陈敏儿悄声问纪怀光,“大师兄,你是不是惹师娘不悦了?”


    纪怀光望着渐行渐远女子的背影,没有答陈敏儿的话。


    她在故意避着他,可即使明知违逆她的决定会令她不快,他亦必须这样做。


    若是别的任务,她吩咐的,他去便去了,快去快回便可,然而她似故意令他与郑攸同父女走近,他便不会答应。


    *


    子桑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无聊到关起门来,跟一只小鸟连下好几天围棋。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还下不赢。


    特意对纪怀光避而不见的这两天里,据陈敏儿透露,不仅卓轩和马道成去找过纪怀光,连郑攸同也去找过,只可惜不仅没能成功劝说大师兄改变心意,连大师兄身体哪里不适都没能问出来。


    陈敏儿拐弯抹角渲染了半天,子桑听出来是想让她帮忙劝纪怀光的意思,叫她轻飘飘地给推了。


    谁爱去谁去,反正她不凑这个热闹。


    “你说你,怎么都不肯让我一次?”子桑戳戳小鸟的脸颊,“不玩了,休息会儿!”


    御木而成的棋子在棋盘的纵横间交错,看久了眼睛有些花。子桑趴在窗户上远眺青山,给眼睛放松。小鸟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窗沿,一动不动。


    “请问青涛夫人在吗?”


    前院传来男子的声音,听着像是郑攸同。


    还是找过来了吗?


    以她对纪怀光的了解,这人一定不会松口。子桑不确定郑攸同这次过来是准备找她帮忙劝说纪怀光,还是放弃委托后的辞别,不过无论哪一种情况,对她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与子桑猜想的不一样,郑攸同既不是来让她帮忙劝说纪怀光,也不是来辞别的,而是来搞定她的。


    “郑岛主说的,当真这么神奇?”子桑来了兴趣。


    她并不是看不上郑攸同之前提出的报酬,实在是有些钱不能赚,赚了会有麻烦。然而对方刚才提出来在报酬里增加一样法器,这点狠狠动摇了她。


    郑攸同表示他手边有一方汇恒鼎,使用者每六十年可在这一甲子内任选一天,回到旧日,再次经历彼时情景。该法器或许可以从忽略的细节中,揭晓长久困扰某人的真相;又或许可令失去至亲至爱之人,重温过去时光。


    “没错,虽然只有一日,不过确实可以重历旧人旧事。”


    子桑不禁心跳加速,假如让她回到穿进来那天,看看原身究竟做了什么,有没有可能找到触发穿越的契机,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压下心底的激动,她默默深吸一口气,抬眸笑答,“为了郑岛主说的这件法器,我最近手头的事情必须挪一挪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郑攸同似是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仅仅只是调查的话,纪小道友那边是否方便一同出行?”


    子桑眼底的笑意荡得更开。


    跟她一样,郑攸同的目的也相当明确。


    “交给我。”


    一旁郑莞凝从抵达松语阁起一直没出声,这会儿终于开口,“不知道青涛夫人得到汇恒鼎后,准备用来做什么?”


    郑攸同闻言略微皱眉,“凝儿,这不是你该问的。”


    子桑摆手表示无妨,下一刻,她垂下眼眸,像是想到了遥远、深刻,令她怀念的人或事,难以割舍,沉浸其中不愿离去。


    嘴角浅浅的上扬里蕴着温柔与苦涩,她沉默少许,轻声回答,“去见见那个领我入宗门,却再也见不到的故人吧……”


    风起,头顶繁花摇曳。分明笑着的女子无端让人觉得悲伤凄凉。


    再也见不到的故人,也即逝去之人。领其入宗门,正是道侣青涛长老。


    郑莞凝忽然想明白眼前的女子为什么前一刻还笑着,转瞬却眼底盛满了绵长的哀伤。


    并非不思念,只是不愿意被人轻易看到。


    她面露不忍,“抱歉。”


    “没事,已经过去了。”子桑笑着摇摇头,眼底还有些许泛红,目光却已坚定,“郑岛主,郑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刚刚戏瘾上头,即兴表演了一段。郑莞凝的问题她可以选择回避,但她想让女主知道——她对“已经升了天的道侣,男主的师尊”余情不了。


    显然,女主初步有些信了。


    “前往海茵岛路途遥远,寻常飞舟无法抵达。我们来时的船停靠在北境最大的港口,得劳烦青涛夫人与几位小道友同我们父女一起前往船泊处。若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好!那就麻烦郑岛主与郑姑娘稍等我们一会儿。”


    子桑没着急通知几名弟子她应下郑岛主任务的事,而是先是去找了银霜。


    云逸轩大门敞着,仿佛早知道有人要来。子桑双脚刚落地,一抹雪色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她眼前一亮,扬声唤到,“长老!”


    银霜神情温和,“找我?”


    日光落在眼前男子身上,仿佛倾尽和煦。子桑心头微热,颔首道,“有事想请教长老。”


    她好像,一多半时间都在向银霜长老求教。


    “进来坐。”银霜抬手御木,院子里当即多出一座精巧的凉亭。


    环凉亭而立的灌木汲取了旺盛生机般向前伸展,给凉亭添了几许清幽雅致。


    子桑依言上前,走向那被翠意环绕的男子。


    “世上确有汇恒鼎这种法器,原来流落至浮影群岛,难怪许久没有听到其消息。”


    听银霜这样一说,子桑放下一多半心来。


    郑攸同大概率没有骗她,这事能干。


    谨慎点虽然麻烦,但没坏处。她对郑攸同不了解,万一这所谓的“回放”型法器不在对方身上,甚至根本不存在,那就糟心了。


    “海茵岛极北气候,此行注意防寒。如遇困惑的地方,可用传讯玉简联络我。”


    “好,知道了。多谢长老。”


    子桑没在云逸多留,很快便通过玉简将纪怀光、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五人召集至松语阁。


    听到她决定接下海茵岛的任务,卓轩与黄秀明有些摸不着头脑,马道成与陈敏儿喜形于色。


    纪怀光神色不变,只纤长的睫羽微微下压,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轩、道成、秀明、敏儿,你们几个现在去准备下路上需要带的东西,我们一会儿在宗门口集合。纪怀光,你留在宗门修养身体。”


    干脆利落地分配好任务,子桑扫一眼面前几人,“还有什么疑问吗?”


    陈敏儿瞪大眼睛,“师娘,大师兄不去吗?”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心想师娘不会打算单独带队吧?


    “他呀?”子桑瞥向某人,笑得人畜无害,“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吧,别落下病根。”


    纪怀光恰在此时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深沉如墨。女子嘴角噙着的笑意里,明面上看着像关心,暗地里却像故施小惩的得意。


    他平静开口,“托师娘福,弟子身体已无大碍,恳请一同前往。”


    卓轩几人齐刷刷望向纪怀光,纷纷露出疑惑、震惊、不解等神情。


    一个模糊的想法浮现在几人脑海——大师兄是不是,观师娘去不去,才决定的自己身体好不好?


    众人诡异地安静下来。四目相对间,纪怀光注视着眼底笑容依旧不减的子桑。


    她当然料得到他会有刚才那样的回应,却也只是和之前一样,不急,也不恼。


    心知肚明的回避与借口,独属于两人的拉扯与推攘。


    无人开口,都在等着谁启个话头。


    对视良久,子桑唇角的笑意忽地绵延向外荡开,仿佛自云端坠入碧湖的一声轻响。


    她轻笑着挪开视线,目光落向遥远的天际。


    纪怀光望着她的侧颜,眼前之人眉宇间风情娇媚,眸光清澈明亮,好似被他的反复无常给莫可奈何到。杏眼弯着,唇角翘着,眼眸里晕染开几许无奈与自嘲,就好像一而再地被忤逆,罪魁祸首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样的她,这样的神情,令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与他彼此显然清楚性情与形势——他若不同意,她便不会拉下脸强迫他前往海茵岛,因为知道他有太多种提前结束任务的方法;而他若真想去,她也不会严令禁止,郑岛主的本意极大可能就是邀请他加入,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两人之间的了解,谁也没落下风。


    “随你”,子桑没瞧他,懒洋洋丢下一句,摆摆手让几人各自下去准备。


    纪怀光目送她回房,转身预备返回修舍。


    陈敏儿悄悄凑近,“大师兄,您跟师娘在卫氏族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骤然被戳穿的纪怀光耳根发热,面无表情,“为什么这么问?”


    陈敏儿挠挠头。她也说不上来,反正直觉大师兄这回多少有些跟师娘对着干了,“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师娘和大师兄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的。哎呀,反正能接下任务就挺好,回头拿到报酬更好!”


    耳根上的热度稍退,纪怀光示意,“去准备行李吧。”


    “诶!”


    日光蔓过青藤与碧叶,鲜翠欲滴。风卷起阵阵松涛,清香萦绕。


    脑海浮现出某人方才无奈的神情,唇角再难抑制住上扬。一想到子桑没生他的气,纪怀光连日被拒而不见的苦闷随风扬散。


    *


    前往宗门口的路上,郑莞凝忍不住问郑攸同,“父亲怎么知道,说服青涛夫人改变主意,比直接让纪道友接受任务容易?”


    “孩子,察言观色这点,你还欠点火候。”


    “父亲真的觉得他会是纪伯父的儿子?岛民失踪这件事我们查了许久也没什么眉目,把任务交给他,当真有把握?”


    郑攸同长吁一口气,“他的轮廓的确与你纪伯父颇为相似,不知道,也许并无关系吧。委托他虽是临时起意,不过能查清楚江南丁氏案私底下的秘密,想来这孩子心思缜密,应该能帮上忙。”


    郑莞凝专心御剑飞行,不再说话,再抬眸时,望见已经等在门口的纪怀光。


    “纪小道友!”郑攸同唤出声。


    纪怀光端方行礼,“郑岛主。”


    “纪小道友同意前往海茵岛解开谜团?”


    纪怀光略微颔首,神情淡淡,既不亲近也算不上疏离。


    郑攸同刚打算问点什么,见流明长老与其弟子沙文瑞依约前来,便将肚子里的话暂且放下。


    郑莞凝眼见着父亲上前同流明长老与沙文瑞说话,不声不响停在原地默默打量纪怀光。


    她没见过父亲口中那位过命相交的纪伯父,只能从眼前这位同龄的修士脸上稍微遥想。


    若轮廓相似,想必纪伯父定然十分俊雅。


    察觉到她的视线,纪怀光抬眸朝她望过来,清冷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郑莞凝略微颔首,正要礼貌地挪开视线,纪怀光骤然开口,“请问郑姑娘可知晓,我师娘为何会改变主意,亲自前往海茵岛。”


    两次主动开口,两次都是问的自家师娘的事。郑莞凝打量纪怀光,没有隐瞒父亲增加汇恒鼎作为报酬的事。


    “想必出于汇恒鼎的考虑,才暂时推掉其它事。”


    纪怀光垂下眼眸。汇恒鼎他略有耳闻,这法器既不能攻亦不能守,只对那些执着于过往的人有吸引力。


    师娘要这东西,准备何用?


    郑莞凝犹豫小会儿,开口道,“青涛夫人对您师尊情深意笃,我也希望她能尽快拿到汇恒鼎。”


    “情深意笃”四个字,像倒刺一般猛地用力扎进纪怀光心里。所以她要汇恒鼎,是想再见师尊一面?


    之前卓轩也提到过,言及子桑对师尊深情。彼时她刚纠缠完他,听来只觉得讽刺。


    从前事不关己,只觉得她对师尊究竟什么态度,于他而言并无所谓。如今通晓自己心意,再听到她对师尊的情意,便锥心般地嫉妒。


    是的,嫉妒,可他不能嫉妒。那人不仅是无法与他同时出现在子桑面前的已故之人,更是他的师尊。他不能,也没资格嫉妒。


    倒刺拔出来,带出血与肉,纪怀光心脏有种撕裂的疼痛。


    一天,十二个时辰,为了在回忆里再次见到师尊,重要过对他的刻意回避,令她毫不犹豫改变主意?


    “纪道友,这么巧,又一起出任务啊?”沙文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笑得一口白牙闪瞎人眼。


    不算巧,这机会是他跟自家师尊争取来的。


    他也是这几天才知道,之前在卫氏族地有一面之缘的郑岛主,竟然与他师尊交好。听说郑岛主成功让子桑“出场”,他赶紧求了自家师尊,表示想趁机前往海茵岛历练,以师尊的名义免费帮郑岛主寻找失踪岛民。师尊不好当着郑岛主的面驳他的心意,勉强答应。


    又能跟子桑亲近,真好。


    纪怀光抬眸瞥他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沙文瑞直觉方才有一瞬间隐约感应到杀气,心想应该是错觉。


    见纪怀光没搭理他,沙文瑞也不觉得自讨没趣,反而更加好心情地向郑莞凝话打听起海茵岛的情况。


    他想好了,既然子桑觉得郑姑娘和纪怀光有戏,他就想办法撮合两个人,给自己留出和子桑感情升温的机会!


    子桑御水乘风,载着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不多会抵达。


    一堆得用神行符赶路的弟子,看着她着急,干脆顺路捎上。


    对于沙文瑞的加入,子桑表示欢迎。


    马道成面露担忧,小声请陈敏儿私下打听下,看沙文瑞的加入是否会分走一份报酬。


    陈敏儿本就憋着一口闷气,这会儿低声咬牙切齿,“三师兄,没看沙皮狗又冲着咱师娘来了?还担心什么报酬不报酬!”她恨铁不成钢。


    二师兄性子腼腆羞于插手别人的事,三师兄关心灵石不顾生死,四师兄一门心思记挂着吃,只有大师兄靠得住。可大师兄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有功夫管那上蹿下跳的沙文瑞吗?


    陈敏儿朝纪怀光投去求助的目光,只见自家大师兄抿唇垂着眸,看不分明眼底神情,显然没在留意这边。


    她不禁担忧地朝子桑望去,见到的却是沙文瑞正同子桑说着什么,眉飞色舞一脸按捺不住嬉皮笑脸的模样。


    辣眼睛!


    人全数到齐,没多耽搁,所有人很快乘飞舟出发。


    流明长老给老友郑攸同安排的飞舟规格高,速度快,房间宽敞舒适。子桑随手御木,在门口挂了个“正在休息”的牌子,便安心窝在房间里修炼。


    抵达北境最大的港口路上没花太长时间。港口内往来船只停靠紧密,喧闹声四面八方潮涌,飞舟混入其中并不起眼。


    众人需要在此地换乘海茵岛的船驶向极北。


    港口内人、货拥挤,将视野塞了个满满当当。刚上岸,一道鸦青色的身影闯入视野。


    子桑没想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刚要开口,莫子期率先打招呼,“又见面了。”


    清俊白皙的男子含笑而立,显得与周围肤色黢黑的船工、脚夫格格不入。


    郑攸同适时解释,“莫小道友就是郑某此次委托的其他修士。海茵岛附近妖兽凶猛,郑某想借莫氏之力,稍加遏制。”


    “原来郑岛主请的是熟人,这样更好了。”子桑眼底蔓延开笑意。


    多个帮手,成功划到水的机会更大。她的目的是尽可能简单,快速地拿到汇恒鼎,多个说得上话的队友总比多个需要熟悉的陌生队友方便。


    “我一听郑岛主说请的是子桑你们,也觉得这趟出行轻松不少。而且……”莫子期微笑,“熟人不止我一人。”


    “是吗?还有谁?”


    子桑以为郑攸同此次除开请莫子期出手,还请了莫氏大小姐莫子君,没想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急不可耐蹦出来,“莫子期!你别破坏我特意留的惊喜!”


    顺着声音望过去,子桑一眼瞧见瞪着双眼突然现身的卫溟,以及他身后无奈摇头的卫沧。


    兄弟俩不是陪乔在蕾回江南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走近,走在前面的卫溟脚下飞快,双眸炯亮;走在后面的卫沧步伐不疾不徐,视线落在她身上。


    心底升腾起的欣喜牵动子桑嘴角上扬。


    又添俩得力干将,看来这次海茵岛之行,能速战速决!——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2707:00:42~2024-04-2811:0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你们俩这会儿不是应该在族地或者江南吗?”子桑注视着眼前明明高自己一个头,神情却像捡了便宜般大孩子的卫溟,目光又落向他身后信步走近的卫沧。


    “上回一别,我和卫沧没在族里多停留,将善后的事交给了管家和族里的长辈。只要人不在,多事之人想问也没地方问去!”卫溟一边回答一边打量她,仿佛想分辨几日过去,她有没有什么变化。


    “送母亲抵达江南旧居后没多久,便听子期提及郑岛主委托你与一众弟子前往海茵岛的事。我俩遂向母亲请示,既然回仙盟是历练,接任务同样是历练,索性一起过来,助子期一臂之力。”卫沧接过话茬。


    “没想到卫氏两位公子也愿同行,郑某之幸,海茵岛之福。”


    卫沧行礼,“不请自来,蒙岛主不弃。”


    卫溟笑得爽朗,“郑岛主,我俩就是来凑热闹的,当不得您这样说。”


    寒暄一带而过,新“入队”的三人与笑眯眯的子桑并排而行,后方沙文瑞不可置信地望着突然出现的莫子期、卫沧、卫溟,心中无名燥火不吐不快。


    前有狼后有虎,还没将纪怀光干趴下,又来几只劲敌。怎么这么难?


    海茵岛船身玄铁铸就,船头立着一只向前突出半身的怪兽雕塑,龇牙咧嘴表情狰狞,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早有船员等在甲板,见郑攸同出现在视野里,忙招呼人下船迎接。


    相比周围大小不一的木制货船,海茵岛的船出尽风头。甲板四面不仅有防御用的巨大弩机,还有建在船尾的宽敞凉亭。


    没多耽误,一声嘹亮的“起锚”传开,船身动起来。


    郑攸同领着众人参观完船只,又表示船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有什么需求尽管提,这才吩咐船员引导众人各自前往为他们提前安排好的房间。


    棕灰色的码头渐远,此刻已经变成一道灰蒙蒙的线。远离平民百姓的视野,船只缓缓腾空,在贴近海面的位置飞快行驶。


    子桑靠着船舷仰头闭眼晒太阳,她不想呆在房间里。


    才下飞舟又进船舱房间里窝着,跟一直在封闭的交通工具里一样。


    “怎么突然改了主意?我听子期说,你一开始没打算接郑岛主的委托。”


    卫沧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旁。


    子桑仍旧闭着眼,只不过唇角略微上扬。她语调慵懒随意,“这么关心我啊?”


    耳根蓦地窜上红晕,卫沧一时间屏住呼吸。


    他确实关心她,也希望她能感受到他的在意,可被她这么直白地一揭穿,他既按捺不住内心隐约的激动,又莫名有些羞耻。


    阳光抚过眼前鲜妍娇美的侧颜,微笑蛊惑且灵动,心脏可耻地因为映入眼帘的画面而剧烈跳动。


    身旁之人许久没有回应,子桑睁开眼扭头朝卫沧瞥去。


    年轻人对上她视线的瞬间短暂一怔,这才像恍然意识到自己迟迟未回答问题般红了脸。


    子桑盯着他瞧上一会儿,忍不住笑得更加灿烂,“当然是因为,郑岛主给得太多啦。”


    卫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具体答案,可奇妙的是,尽管子桑似乎有意回避问题,然而得了她一句“这么关心”,反而令他心中饮了蜜水般,流淌着香甜与温煦。


    他刚想说点什么,忽然从天而降一道身影,卫溟那张与他分明哪哪儿长得俱都一样,凑在一起却毫无疑问是另外一个人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你俩谈心不叫我!”


    卫沧见来人理直气壮,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旁子桑却笑出声。


    她笑眯眯地朝卫溟眨眨眼,“来啊,加入我们啊。”


    天然娇媚的嗓音清柔、婉转,卫溟闻言不知道想到什么,蓦地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卫沧心念一动,当即知晓自家胞弟联想到什么。他蹙了眉心朝卫溟瞪过去,却见对方怔怔望着自己。


    假使当真三人一起的话……


    某些幻想出来的画面开始无可避免地向着不合时宜的方向发展,卫沧从卫溟的眼神里看到了对方的答案,也很清楚卫溟同样读懂了他的想法。


    该死的默契让两人同时骤然吃痛般挪开视线,无声之余,心有余悸。


    “那个,郑岛主在凉亭备了瓜果酒水,问我们要不要过去。”


    卫溟不敢看子桑,生怕自己脑子里那些不堪的想法从眼神里泄露出来。


    “有吃有喝还等什么?走!”子桑干脆利落地转身朝船尾走去,留卫溟与卫沧在身后对视一眼,各自沉默跟上。


    凉亭占据大半个船尾,内置宽大长案,上面摆放着酒坛与各色瓜果。


    除郑攸同与郑莞凝外,莫子期与纪怀光也在场。看来郑攸同的通知先到了这俩人。


    见她与卫氏兄弟一同前来,莫子期脸上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纪怀光一双凌厉绝绝的丹凤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呵,这是什么眼神。


    子桑权当没看见纪怀光,朝郑攸同微笑行礼后,大大方方在莫子期一侧落座。


    卫沧顺势占了子桑另一侧,卫溟恼恨自己落后半拍,见缝插针来到莫子期身后,无事人般拍拍对方肩膀,“给我腾点地方”。


    长案两端,主客面对面而坐,莫子期对面是郑攸同与郑莞凝,身侧一旁是纪怀光,一旁是子桑,要按卫溟的想法,便得向纪怀光借地方。


    他扭头望向身后卫溟,眼底笑意明朗,只不过在卫溟看来却有几分幸灾乐祸与不怀好意。


    “这事你得请纪道友帮忙。”


    纪怀光一侧空着许多,只需要挪动几分便可以容下一人“插队”。卫溟抱拳行礼,“有劳纪道友。”


    众人视线落在纪怀光身上。俊美的容颜下,纪怀光半垂着眼帘不知道怎么想。


    他身形未动,沉默少许后平静开口,“师娘觉得,弟子该不该让?”


    莫子期用的“帮忙”二字,他却用的“让”字。


    子桑心里翻了个白眼,唇角却仍旧噙着淡淡笑意。


    卫溟不坐胞兄旁边,非挑她身侧,已经有些奇怪;挪个位置的事,纪怀光自己不做主,非问她“觉得该不该”,更加诡异。


    以前觉得纪怀光挺懂事,没想到这么会来事。不去混娱乐圈可惜了。


    很好,不把她拉下水,这人不舒坦。


    那么假如她说“让”,他又该怎么应对?


    大概率继续来事,可惜她偏不如他的意。


    子桑顶着众人视线,递给纪怀光一道既似慈祥又似无奈的眼神,“行了,难为你这么尊重师娘的意见,看在孝心的份上,我和卫沧挪一挪吧。”说着,她扭头朝身旁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腾点位置。


    卫沧目光早在她与纪怀光之间流转过两个来回,此刻轩然起身侧移。


    子桑顺移至腾出的位置,朝卫溟笑了笑,“坐吧”。


    提问与做出回应的人反应太过自然,以至于众人那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都显得是不是过于敏感。


    随着卫溟落座,子桑对上纪怀光幽深的目光,嫣然一笑。


    跟她闹,嫩了点。


    纪怀光熟悉她这神态,总能见招拆招、出其不意的游刃有余。


    有些情绪经不起讲道理。她刻意在众人面前明确两人师娘与弟子的身份差距,主动邀卫沧一起给卫溟让位,与卫氏兄弟“亲”,与他“疏”,区别明显。然而真正令他难受的,是她此行的目的。


    他以为他理所当然接受她对师尊的深情,也应该接受,然而一想到她为了再见师尊一面改变心意,那种“明明有先后之分的两份感情,被同时摆在一起衡量、审视、比较”的隐痛感无孔不入——他未博先输。


    内心深处,他奢望子桑能与师尊割裂,将感情隔绝在过去,也自私地希望此时此刻在她的眼里心里,他是独此一份的唯一。


    他垂下眼眸避开视线。


    往日里目光总也忍不住停留于其身的那个她,越明媚越灼痛人心。


    御玄铁巨船飞行不易,在加速行过一段时间后,船身重新落回水面。


    很快,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沙文瑞也来到凉亭。沙文瑞见子桑身旁的位子已经被卫氏兄弟占了,恼自己来迟一步,让姓卫的捷足先登,悔得大腿差点没拍断。


    眼见着连纪怀光身为大弟子都没能占到好位置,他索性坐到子桑正对面,郑莞凝的身侧,也懒得去顾那些宾主有别的规矩。


    能挨子桑近些,更重要。


    郑攸同大致介绍了海茵岛的风土人情及注意事项,留下郑莞凝作陪后,便去同副手了解船只停靠港口期间,售卖海产及购买各式货物的情况。


    沙文瑞询问郑莞凝大概多久能抵达目的地,海上行驶的时候一般如何消遣。


    郑莞凝表示御风加海面行驶交替进行,大约三日能到。海上行驶的时候船员间经常比试捕鱼与打牌。


    “所以那些是捕鱼用的?”沙文瑞指向船舷旁的巨大弩机。


    “不是,那些是用来抵御深海妖兽用的。”


    “深海妖兽?”沙文瑞来了兴趣。


    在郑莞凝的讲述中,众人得知在极北的深海里,存在一种形貌丑陋、战力惊人的妖兽。这种妖兽有时候会袭击经过的船只,极端情况下甚至会上岸侵袭岛民。而一旦碰上深海妖兽,即便是修士,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虽然最初登上海茵岛的均为修士,可不是所有修士的孩子都有修炼的资质,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苦修的毅力。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如今海茵岛上平民的数量已经超过修士。


    这次郑岛主离开海茵岛,除了出席卫沧与卫溟的生辰宴,以及委托任务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请莫氏之人前往海茵岛,利用莫氏御妖的能力,看能否找出制服深海妖兽的法子。


    俱都是同龄人,众人天南地北地畅聊。


    船只几起几落,天近黄昏,趁着船只没再御空飞行,甲板上有船员开始钓鱼。


    郑莞凝见身旁的沙文瑞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询问众人要不要尝试不动用修为比赛钓鱼。


    子桑从前没体验过海钓,便表示愿意试试。她一说试,除莫子期、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回房休息外,其余几人均选择一起,其中属沙文瑞叫得最欢。


    见船员将钓钩抛得极远,沙文瑞如法炮制,用力扔完后没忘朝子桑显摆一笑。


    卫沧与卫溟动作潇洒随意,轻巧便将钓钩扔至比沙文瑞远得多的地方。两人动作一致,同步丝滑,子桑忍不住投去“我看得很赏心悦目”的目光。


    沙文瑞不服气,收回钓钩重新又抛了一次。


    夕阳将海面染成柔和的橙黄与淡淡的皮粉色,卫溟通过玉简向乔在蕾“汇报”行程,不忘让子桑也通过玉简向乔在蕾确认下他说的都是真的。


    “让我替你证明,是不是以前在卫夫人面前撒过谎啊?”子桑一边给乔在蕾发讯息,一边笑着睨卫溟一眼。


    “哪有……”卫沧声音变小。


    他撒的无关大雅的谎不少,只不过这次是想让母亲知道,他此时此刻和子桑一起做了什么。


    卫沧瞥卫溟一眼,轻飘飘道,“何必谦虚。”


    “卫沧你!”卫沧瞪大眼睛脱口而出,“你又好到哪里去?”


    耳畔是兄弟俩互怼的声音,子桑扫见乔在蕾回的讯息,[又要麻烦你照看沧儿和溟儿,希望他俩能帮上忙。]


    她将玉简递给两人,卫沧看完后点头,“互相照看,应该能帮上忙。”


    子桑笑着瞥他与卫溟一眼,“那就有劳二位了?”


    一句话,让兄弟俩彻底将方才还在互掐的事抛在脑后,眼里只余她的笑容。


    沙文瑞这边没找着太多合适的机会插话,恨得牙痒痒,只得故意时不时大声询问郑莞凝怎样才能让大鱼上钩。


    陈敏儿默默听着郑莞凝的回答,想到什么准备问纪怀光一句,扭过头才发现自家大师兄此刻神情不明,正垂眸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或许在留意钓竿的情况也说不定,她如是想着。


    事实证明钓鱼不仅考验专业能力,也看运气。


    夜幕降临,子桑感觉她手底下跑掉至少两趟鱼,最后只钓上来一条不大不小的海鱼。


    陈敏儿两条,卫沧五条,卫溟四条。沙文瑞运气不好,一条都没钓到。


    成绩最好的是郑莞凝与纪怀光,均钓了十条。


    “这么巧,并列第一?”子桑含笑扫过两人。


    男女主实力与运气相当,要不然怎么说天造地设呢?


    郑莞凝转眸望向纪怀光,肯定到,“我常年海钓,沾了手熟的光,纪道友技艺不错。”


    子桑笑眯眯点头,女主似乎挺看得上男主嘛。


    她的视线由郑莞凝转向纪怀光,只见对方双唇紧抿,手腕微动。


    木制钓箱内的海鱼纷纷腾空,一头栽回海里,只余一条不大不小的海鱼在钓箱内惊恐乱窜。


    好好的鱼,怎么说放就放?既然要放,怎么偏偏还留下来一条?


    子桑顺着逐渐平息下来的海鱼,抬眸望向纪怀光。船灯将他那张本就线条清晰、棱角分明的脸照得更加凌厉。从那双冷清的眼眸里,她突然读懂纪怀光的意思——她说他与郑莞凝并列第一,他便放走九条,与她并列。


    多大人了,幼不幼稚……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陈敏儿与郑莞凝疑惑地望着纪怀光,卫沧与卫溟视线落在两条体型相仿的鱼上,若有所思。


    沙文瑞钓鱼落了个倒数第一,本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见纪怀光这“涝死”的往外扔战果,不禁质问,“纪怀光你做什么?”


    纪怀光视线始终直直落在子桑身上,此刻平静道,“师娘明白弟子什么意思。”


    呵,混蛋玩意儿,什么事都拉扯上她。就这么肯定她能明白意思?要是她以为他菩萨心肠,放生海鱼积攒功德,化解苦难呢?


    子桑有种直觉,纪怀光这趟出任务,心里头压着股闷气。


    众人视线落在她身上,与纪怀光对视间,子桑轻轻翘起唇角,“他呀……恐怕是不想赢自家的师娘吧?”


    轻飘飘一句话夹带着说不上来的情绪,一旁陈敏儿听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当即弯腰从钓箱内取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准备扔下船。


    子桑瞥见一旁卫沧与卫溟兄弟俩彼此递了个眼色,似乎也准备效仿,当即好气又好笑地搭上手陈敏儿的手。


    “这是做什么?我开你大师兄玩笑的,还当真了?”她扭头望向郑莞凝,“不知道现钓的海鱼味道怎么样,可否请后厨帮忙处理下?”


    不及时制止的话,没准几人能最后各自只剩下一条战利品。


    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捅了幼稚的窝,还是这个世界真的这么讲究尊敬师长。


    郑莞凝点头,“自然可以。不过我们后厨的船员只会海茵岛风味做法,不知道青涛夫人习不习惯。”


    真贴心。子桑朝郑莞凝投去亲近的目光,“就是想尝点不一样的口味,有劳!”


    眼见郑莞凝叫船员把鱼取走,沙文瑞盯着独他一份的空钓箱,腆着脸委屈般望向子桑,“师婶,弟子没用,一条都没能钓上来。”


    “没事,我那条算你一半。”


    子桑随口的一句,让沙文瑞心里美得飞上了天,下意识朝纪怀光及卫沧卫溟投去得意兼挑衅的目光。


    瞧见没,子桑与他“共鱼”。


    陈敏儿见不得沙文瑞这模样,悄悄凑到纪怀光身旁低声埋汰,“大师兄,您瞧他那样,还‘师婶,弟子没用’,哪家男儿像他那样说话?”


    纪怀光视线落在被沙文瑞缠着的子桑身上,未答一言。


    海茵岛风味的海鱼主打炖汤与火烤,味道有些特别,不怎么符合子桑的饮食偏好。


    后厨的船员非常实在,将送过去的鱼全都做成了各式菜肴,沙文瑞与卫溟又比赛般抢着给她夹菜,在郑莞凝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子桑边吃边有些后悔没让陈敏儿带头扔鱼了。


    酒足饭饱各自散了回房,时至深夜,子桑出来吹风。


    吃太撑,难受。


    船悬空而行,星河静谧,甲板上空无一人。


    海面在桅灯照耀下黑暗、深沉、延伸至无界。渺小、茫然的感觉无孔不入。


    生灵之于汪洋,眼下世界之于她所穿越的广域万千,是否同样浮萍般无能为力?


    她想回到亲人身边,回到那个属于她认知的真实世界,是否只能是遥不可及的梦?又或者此刻名为子桑的她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残魂的余念。


    自从出现在这里,子桑头一回感到这么无助,以及触及灵魂的孤独。


    巨大的弩机安静对准黑暗,像沉默又坚毅的士兵。子桑行过,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具飘行的幽灵,虽然能跑能动,却反而不及这些弩机更有实感。


    不知不觉间来到船头,抬眸间,纪怀光的身影蓦然闯入眼帘。高挺的人垂眸注视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又留意到她多久?


    落在楼梯上的脚步顿住,犹豫一瞬,子桑迈开下一步。


    不退。怕什么?纪怀光这根胳膊还能拧得过她这条大腿?


    船头一眼能瞧见怪兽雕塑的后背,尔后便是被后背一分为二的漆黑海面。子桑经过纪怀光身旁时瞥他一眼,“好心”寒暄,“巧啊?这么晚还不睡。”


    从她意味不明的眼神里,纪怀光读懂她“怀疑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目的”的想法。


    他无法静下心来修炼,出房透气遇见她纯属意料之外。果然无论心有多少不甘,只要看到她活色生香出现在眼前,心情的底色便具足、充盈。


    “师娘也没睡。”他四两拨千斤回了话。


    子桑轻淡笑出声,像是听到什么温柔的笑话。


    尽管不想承认,不过纪怀光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确有驱散走一点点侵蚀她的孤独感。


    这个人的存在好像天然能将她拉回当下,只因谈及对她的用心、关照,纪怀光认第二,没人能领第一。从对原身的无视到对她的表露心迹,他想与之建立感情羁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纪怀光身上,她短暂地能抓住一点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感。


    “闷,出来醒醒脑。”子桑闭上眼睛,呼吸一口裹挟着水气的海风。


    越向北行驶温度越低,钻进肺腑的清凉的确令神思清爽不少。


    纪怀光的目光无法从她此刻放松的神情上挪开,然而待她睁开眼,他亦悄无声息地挪开视线。


    此时此刻,黑夜成了最好的掩护。


    “对了,之前人家请你挪位,问你问题,你都拉上我,究竟什么意思?”子桑挑眸觑着他,听语气倒也不像是兴师问罪。


    纪怀光移转目光与她对视,沉默少许后垂下眼眸,“弟子知错。”


    知什么错他就知错?故意一步到位结束话题吧?


    子桑微眯双眸,“纪怀光,这样回答问题,可是搪塞不过去的。”


    “师娘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想听什么样的回答?好极了,简直跟“算我错了好吧”有异曲同工之妙。对方甚至神态平静,就像真的在商量什么事一样。


    “纪怀光!”子桑原本因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一点点安慰烟消云散,“你继续这样说话,就算气死我也继承不到我的遗产!”


    病急乱投医,气急乱说话,子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遗产,只是话一出口确实后悔。


    莫名其妙,甚至还有点小尴尬。


    纪怀光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奇怪的话,素来冷静的眼神里闪过一瞬错愕与慌乱。


    很好,从小尴尬成功升级为大尴尬。


    子桑本意是敲打敲打纪怀光,免得这人继续动不动捎带上她。


    表面上维持正常的师娘与弟子关系,至少没什么麻烦,要是接下来纪怀光说出什么引旁人揣测的话,她可不一定有那么活的脑子,及时转换话题圆过去。


    见鬼的黑红也是红。她可不希望因为“老少通吃,师尊与弟子双拿下”的传言而红遍修真界。


    话不投机半句多,子桑白纪怀光一眼,“行了,你继续,我走了。”


    她丢下这句正要离开,纪怀光忽然出现在眼前。高挺的身形恰恰挡住她的去路,身法极快。


    干嘛?子桑抬眸望向眼前人。


    纪怀光垂眸注视她,眼底情绪罕见地有些外露。许是错觉,她甚至隐约瞧出对方目光里几分脆弱。


    “弟子说错话,望师娘恕罪。”


    子桑盯着对方那张骨相优越的脸瞧上一会儿,眼底缓缓浮上些许玩味的笑意,“哪句话说错了?”说来让她听听?


    明明是个聪明人,道歉第一快,就是绝口不提闹的什么别扭。错在嘛,态度不行。


    子桑眼中映入纪怀光那双恍若深情的眼眸,对方长睫微微颤了颤,不一会儿像是妥协般闭上眼睛,“师娘为何改变主意,同意亲自前往海茵岛?”


    即使早已猜到答案,他仍然想听她亲口告诉他。


    心悦女子是头一回,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与他更加亲近。


    印象中师尊与她似乎未生过龃龉,到他这里却进退两难。从前只当师尊是在德行与修为上奋起直追的目标,如今却将那个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放在同为男子的位置,比较谁更能得到子桑的青睐,更能予她欢愉。


    毫无疑问,他从一开始就是输家。光是想到这一点,就令他感到阵阵无措,与持续的嫉妒。


    留意到纪怀光脸上闪过痛楚的神情,子桑一瞬间神思清灵。


    寻常情况下问问题,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吗?尤其对纪怀光这样的“面瘫”来说。


    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以纪怀光的性子来说,大概率会绕过她先调查,而她也没在郑氏父女面前隐瞒过理由。


    这人,不会在吃青涛长老的醋吧?


    想通个中环节,子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猜想的结论。她想到可能因为她的冷落,也可能因为卫沧卫溟以及沙文瑞的故意亲近,却从没想到青涛长老头上。


    纪怀光不仅要撬自家师尊墙角,现在连已逝之人都容不下了?


    子桑许久没有回答,纪怀光难耐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子桑饶有趣味般,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见他睁开眼睛,一侧唇角荡开一抹隐含讽刺的笑意。这笑意刺痛他的眼睛,连带着心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竟然想从她这里,与她已逝的道侣、他的师尊,争个高下,争个“有我没你”。更残酷的是,因为他执着的追问,令他的心思彻底暴露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他试图转移话题,却听子桑说到,“为了拿到郑岛主手中,能再见你师尊一面的汇恒鼎。其实原因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沉默少许,他答,“现在知道了。”


    “呵!”子桑显然不信,“纪怀光,你师尊让你照顾我,可不是一边说着喜欢我,一边吃他飞醋,这样子照顾的。”


    纪怀光瞳孔放大,呼吸瞬间停滞。


    她果然猜到了!


    即便明知如此,但真的被当场揭穿,依然难免心神激荡。


    子桑眼底的笑意说不上来是何情绪,她继续不停,“认清现实,你所喜欢的我,是由你师尊带进元极宗的。我的思考方式受他影响,我的经历里永远有他,没有你的师尊,就没有你现在喜欢的我。”


    海风将她的发丝吹向身后,于暗夜的微光中起舞,“你跟师弟师妹说话的时候,我有可能在跟他互诉衷肠;你修炼的时候,我有可能在跟他交颈而眠。他陪我度过许多个两情相悦的日夜,无数个因为思念他而哭泣到无法入眠的夜晚,才磨平掉失去他的惊慌失措。他予我一身修为,许下今生,还约来世。纪怀光?”她上前一步逼近,直直注视,“你争不到头一个,也永远不可能取代他……”


    沉重的闷音在脑海里嗡鸣,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攻击他的理智,发出撕肉扯骨般的碎响。


    是啊,早在他心悦她之前,就有人予她温柔缱绻,为她以命相搏换得平安无忧。有人与她共朝夕,情意生死相隔亦不曾消解。他的嫉妒,于她而言就像是暴雨天里的一缕烟,即便看清了,亦不足为道,而这嫉妒于身为弟子的他而言,又何其可耻。


    心神剧烈激荡,一口腥甜涌向喉头,纪怀光抿紧双唇,不让鲜红色的血遁形。


    眼前的她近在咫尺,只消抬起手臂即可拥抱,可他却恍惚自己离她很远,远到始终都牵不到,抓不住。


    似是察觉到他状态不对,子桑打量他的眼睛,没多会儿冷笑一声,“这就受不了了?那我奉劝你赶紧换个人喜欢,否则……”她食指点上他的心口,“这里的刺,永远扎得难受。”说完她留下一记没什么情绪的眼神,错开他朝船舱而去。


    被她食指碰过的地方残留触感,身体无法动弹。


    她的答案直击心灵,剥开全部伪装,不留一丝余地,坦荡得近乎残忍。


    她在看清了他的偏执后,又一次直白地拒绝了他,而这一次,不是在找虚无缥缈的理由,她鄙夷他的妄想与不切实际。


    幽深的海面似乎要朝他铺天盖地倾辗而来,将他彻底冲散。腥甜终于无法强压,自嘴角不受控地溢出。


    纪怀光任由灵力在四肢百骸疯狂乱窜,感受痛楚的汹涌。他抬眸迎向无边夜海,将口中余下的鲜血,悉数吞下。


    子桑离开得利落潇洒,余光瞥见立在弩机上的小鸟,她招呼小家伙到手心里来,轻轻薅上一把。


    刚才那段“台词”念得痛快!她都没想到,在没有任何预热的情况下,能够发挥得那样好。


    纪怀光不是觉得他稳坐钓鱼台,来再多张三李四也动摇不了他的位置吗?那她就祭出王炸——纪怀光的顶头师尊,她的正经道侣。看这货还跟她面前瞎胡闹。


    想到自己的“迅速反应”与“神操作”,子桑欣慰之余也有些替纪怀光可惜。


    或许无论原身还是她,于纪怀光而言都是一场情劫,只不过原身对纪怀光穷追猛打,而她对纪怀光退避三舍。


    无法知晓发展出一条与原剧情截然不同的感情线,会导致什么后果。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毕竟变量已经足够多。


    从她取代原身之日起,围绕在纪怀光身边的事件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会与纪怀光玩一场感情游戏。


    她依然不向往随时会如风过境、消散变质的感情,亦寄希望能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感情上,她无法做到信任、投入;现实情况,她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离开。所以遇见对她有好感的异性,走肾倒可以考虑,走心就免了。


    纪怀光除外,走肾走心都不行——


    作者有话说:纪怀光:师娘为何区别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