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很难说清楚,当发现纪怀光不认识她的时候,内心是怎样的感受。从最初的震惊与气愤,到担忧与惶恐,各种凌乱的情绪兜头冲刷下来。
幸运的是纪怀光没有变成无知无觉的人偶,麻烦的是清醒且忘掉她的纪怀光不大容易乖乖跟她离开。
对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的纪怀光而言,怎样说才能取得信任,不影响后续把人骗到出口呢?
对面纪怀光盯着她的眼睛,冷着脸径直朝她步步靠近。
一臂远的距离,对方抬眸投来审视的目光,“说。”不容违背的命令语气。
旁边被吊着的中年男子原本快要停止悬空转动,这会儿突然像是漏电般嘶声尖叫,刺得子桑心脏都漏跳半拍。
纪怀光视线未改,抬手朝中年男子喉颈一个劈砍。
被砍中喉结的男子瞬时佝偻着脖子,像哑了的风箱,只剩下“赫赫”声。
明明打的不是她,子桑却觉得她的脖子也被刀背砍过一样。
等上一会儿没等来回答,纪怀光似乎也不打算深究,再度转身朝门外走去。
子桑太清楚眼下必须让纪怀光帮忙放了她,否则她毫无疑问会真真儿地成为一串腊肉,吊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旁中年男子跟不死的昆虫一样,身子随绳索晃动,只要用力便会撞到她。
子桑脑子里飞快运转,却无法在短时间得出有效结论。无奈之下,她咬牙切齿扬声唤到,“走那么快做什么?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告诉你!”
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先往后面拖一拖。
本以为纪怀光听到她“松口”会折返回来,没想到对方头也没回,直接消失在视野里。
子桑的心脏骤然提到嗓子眼。疯了疯了!这人根本不听人话啊!真把她丢下!
破地方连个正常人都没有,旁边还吊着个死变态!子桑着急上头,大喊出声,“回来!纪怀光你个混蛋回来!我是子桑!”
她讨厌透了这里,也讨厌这样的纪怀光。
被蓄魂玉囚禁的灵魂创造出这样一个死亡气息浓重,充斥着遗忘的地方,令人绝望。
门口空空荡荡,风一般出现的人又风一般离开,坚定地,不回头。
子桑心口像是没了一块,敞着经受恐惧。
靠自己的话她要怎么才能挣脱绳索从木梁上下来?借力旁边的死变态可不可以?她学过舞蹈,柔韧性不错,双腿架上死变态的脑袋,然后盘上木梁,倒吊着用牙齿咬开绳索的话……
她正紧张思索着一切可行的办法,忽然,门口投来一道暗影。
子桑抬眸,纪怀光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高挺的身形遮蔽掉房间里大半本就不富裕的光线,四目相对,纪怀光一言不发。
眼前之人究竟是光亮,还是黑暗本身?
恐惧后乍然出现的希望让她觉得委屈,子桑觉得自己非常不争气。
面对死变态的时候她还能肾上腺素爆发,提着一口气反抗到底,面对纪怀光的“反复”,她却只想掉眼泪。
矫情。
对面的人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看陌生人般盯着她。
子桑眼睛鼻子酸涩,剜他一眼道,“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解开。”念着刚才的状况,她语气放软,听起来有几分哀怨,或许还有那么点像撒娇。
等着,等出去后看她不好好治治他!
纪怀光的视线从她委屈的小嘴移向含怨带嗔的双眸,定定注视一会儿,这才“纡尊降贵”般迈开步子。
见他这么“勉强”,子桑别开眼去,免得暴露内心的嫌弃。
纪怀光在她面前站定,“你叫子桑?”他问。
子桑扭过头来瞪他,“是又怎么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眼见着纪怀光朝她伸出手,子桑直觉是要给她松绑,然而对方的手却没有伸向绳结,反而落向她的后脖颈。
一阵沁凉之意传来,子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明人还被吊着,身上哪哪儿都疼,可是她却觉得落在后颈的手掌占据了所有感知。
纪怀光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睫毛都历历清晰。
子桑隐约感受到一种类似好奇、防备的情绪,交缠在一起,跃跃欲试又保持距离——明确不属于她的情绪。
“尽量不要同其他灵魂肢体接触,肢体接触会加速融合”,银霜的嘱咐言犹在耳。
难道,通过肢体接触,她此刻感受到的是纪怀光的情绪?!
“别碰我!”子桑脱口而出。否则两个人都没好果子吃。
由于情急,说话的语气几乎像在发怒。子桑瞪着纪怀光,猛然意识到,“完了!纪怀光会不会因为她刚才的反应再度把她给丢下?”
出乎意料,纪怀光没有立即翻脸,短暂的停顿后,落在她后颈的手掌反而意味不明地捏了捏。
酥痒传来,子桑陡然感受到某种“被挑起征服欲”,夹杂着隐秘愉悦与破坏力的情绪。不属于她,那便是……
纪怀光这个变态!竟然是这种反应!
子桑甚至不知道这属于抖S还是抖M,反正她眼下只想给把人给立刻、马上扔到出口,让清醒后的纪怀光好好看看,他自己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你在生气。”纪怀光移开放在她后颈的手掌,转而抬臂解起了绳索。
少了肢体接触,感受不到对方的情绪,子桑猛然意识到,纪怀光是通过这种方式探查她在面对他时的感受。
这人!
更让她生气了!
绳索解开,子桑身子一空,摔落在地。
脚下发软,双腿也震得生疼,想起来却浑身无力。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子桑抬眸扫纪怀光一眼,对方垂眸盯着她,居高临下,显然没有扶上一把的意思。
生气*3!
子桑双臂撑地,颤颤巍巍爬起来。
不开口让纪怀光帮忙,是她最后的倔强。
一旁被吊着的中年男子还在用喉咙发出“赫赫”声响,子桑抬臂一拳砸过去,砸得对方像陀螺般悬空转圈。
疼!但是解气!
好了,现在能正常和纪怀光对话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鬓边几缕乱发拨至耳后,又搬来一把椅子站在上面,好给其他被吊得奄奄一息的人解绑。
绳子收得极紧,怎么都解不开,纪怀光也不帮忙,只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子桑边怄气般跟绳子较劲,边横眼盯着纪怀光。
她倒要看看这人能袖手旁观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纪怀光问。
怎么知道?因为她是他师娘,半个妈!
但这话不能直接说。
“你除了记得自己名字,还记得别的吗?比如元极宗的青涛长老、卓轩、马道成……”子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理论上纪怀光最亲近的几人名字都数了个遍,然而纪怀光在听完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反问了句,“你说的这些人,都是谁?”
都是谁……这让她怎么解释呢。纪怀光连他师尊都不记得,天降一张关系网,他接得住吗?会相信吗?
子桑盯着纪怀光,下结论到,“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可以尝试下,看我信不信。”
子桑发出一声嗤笑。出息了,这么跟她说话。
“青涛是你师尊,其余几个是你师弟妹。”
她回答完还特意瞥了眼纪怀光,对方没说什么,只不过眼底的神情能看得出来显然没把她的话当真。
看吧,她判断得果然没错。
这么个多疑的人,哪里是她随随便便一句话就会信的。
手中的绳索怎么都解不开,子桑瞪向纪怀光,“真就看着,不来帮把手?”
纪怀光瞥她一眼气鼓鼓的样子,伸出手臂。
相比她的不得其法,纪怀光个子高,解起绳子来远没有她费劲。子桑毫不怀疑,要不是把人叫住,纪怀光根本不打算救她或者其他人。
被解救的人掉落在地后陆陆续续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摇摇晃晃朝门外走出去。
解完最后一个人的绳索,纪怀光踱到她面前,“你呢,你是谁?”
此时子桑正拿着铁棍在中年男子身上比划,准备一会儿来顿猛的,听到纪怀光这么一问,思绪回笼。
要说出真实身份吗?可是之前青涛长老那些的不也没信吗?
要说她这么个一看就不怎么正经的人是纪怀光的师娘,显得多像扯谎占便宜似的,没准纪怀光还会觉得被冒犯到。与其在可信度上再打折扣,不如安一个更容易打动人的身份。
无论如何,这胡乱安的身份不能对立。首先博取到好感,才有可能把人弄出去。
她来到墙边推开窗户,朝天空望去。
太阳的位置几乎未变,仍旧与她刚到这里时的位置差不多,看来时间流动得非常缓慢。只不过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天黑,杀她个措手不及这样子?她现在对这诡异的地方一点把握都没有。
所以要怎么回答纪怀光的问题呢?不是“辈高一级压死人”的师娘,且身份不对立的话,可以是同门师姐或者师妹,这样就说得清她为什么知道纪怀光身边那么多人的名字。
想好答案,子桑转身预备回答,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步开外的纪怀光。
什么时候靠近的?怎么没声音?
纪怀光半垂着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子桑莫名觉出一丝丝不安。她知道他等回答等得开始怀疑了。
然而她这边刚准备开口,纪怀光却毫无征兆地上前一步。这一步,便将她逼到了窗口。
手肘撑上窗沿,子桑有些紧张,“你做什么?”
坦白说,不仅纪怀光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此刻的纪怀光。万一对方因为融合被“污染”了,难保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一侧手腕在下一刻被握住,为绳索勒过的残留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纪怀光这是做什么?要说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她抬眸盯着眼前人,正要出言警告,忽然意识到纪怀光这怕不是要查探她在回答问题时的感受?假如说谎的话,当即就能知道。
何其阴险!
“回答我。”纪怀光下令。
子桑强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平静陈述”,“我与你身处同门,是一直默默关注你的师姐。嘶……”
手腕传来更加明显的痛感,纪怀光用力握拢了手掌。
冷汗冒出来,子桑听到纪怀光语气隐约不善,“你在心虚。”
子桑当然心虚,可她就是要头铁试试看,纪怀光是不是在通过这种方法给她做说谎测试,结果还真是!
痛感还在加剧,“说实话。”纪怀光警告。
混蛋!查探感受什么的太犯规了!
子桑疼得闭上眼睛,破罐子破摔般大声回答,“说的就是实话!我是你师姐!一直喜欢你!所以为了找你跟到这里!疼!放手!”
说喜欢不算谎话,原身喜欢得要命。她也确实为了找他才跟到这里。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凭什么心虚就是说谎?
无论怎样她会死咬到底,否则纪怀光就会通过这种判别方法怀疑她说的每一句话。
压迫感传来,纪怀光上身前倾、下压,将最后一点空间侵占。
子桑的腰彻底枕上窗台,后仰成危险的角度,只要稍一侧脸,便能瞥见楼下大半全貌,也只要纪怀光一推,她就会从二层坠落。
“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
纪怀光已经不是在威胁,而是在陈述事实,子桑很清楚所谓的“机会”指什么——指平安待在二楼房间的机会。就像纪怀光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她也同样察觉到纪怀光失去耐心。
“全部都是真的!否则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不喜欢你谁会来这破地方!我俩纠纠缠缠好多年你个负心汉!不仅把我忘了还倒打一钯冤枉我!”子桑情急之下语速飞快,然而身子仍然被迫着越压越低。纪怀光显然不信。
“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我还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结果居然……”
“‘别碰’,就是你口中的‘亲密’?”
大概觉得她的谎言过于拙劣,纪怀光手下用力,将人往窗台彻底压下去。
总能找到逻辑上的漏洞,还用肢体接触、灵魂感知这么犯规的方法,她怎么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难搞定的主?!
双脚悬空,下一刻就会坠落。子桑心脏提到嗓子眼,情急之下一只手攀上纪怀光的肩。
亲密的事当然做过!哪怕只有一次也是做过!
她把心一横,仰头吻上纪怀光的唇。
肌肤相触,错愕感于短暂停顿后传来。
不够,她不仅要乱纪怀光的心,还要乱她自己的心!
子桑闭上眼睛加深这个吻,攀在纪怀光肩上的五指逐渐用力。
她迫切地想让他被她的情绪所淹没。
子桑曾请教过一位德艺双馨的前辈,怎样才能最快融入角色。前辈告诉她,在饰演角色的过程中,最直接暴力的方法,就是对自己催眠。当演员为自己的潜意识注入角色的喜怒哀乐,观众才能透过荧幕,看见真实。
她要让纪怀光相信她的话,首先得自己相信。
脑子里回闪过自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一直以来的寻觅。
有失望,也仍然保留一丝希望,而纪怀光是那个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这人好像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总是挡在最前面,即使面临的困境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也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他像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的战士,只要他在,就能安心。
她清晰记得当决定帮卫氏兄弟寻找卫夫人,看到纪怀光等在门外时的触动,也记得他突破重围,从卫樊峰手中救下她时的震撼。
虽然纪怀光救她可能出于背负青涛长老嘱托的原因,可是绝处逢生那一刻,看到纪怀光单膝着地,双目失焦时,她真真切切感受到心疼。
她的心绪曾太多次被他牵动,她对他有无奈,有气急败坏,也有欣赏,有感遇忘身。假如纪怀光永远受困于这静止、遗忘之地,她会内疚、会惋惜。她不要亏欠任何人。
所以她说的话是真的,她以一种钦佩、感恩的方式“喜欢”他。她与他也确实做过极其亲密事!就像这样!
子桑仰头,将此刻全部的感情倾注在亲吻里。
不要怀疑,不要推开她伸出的手,请感受她的真挚,也请,相信她!
纪怀光的唇微凉,如初冬染了寒意的晨露。而她的主动则像是一团火,试图融化望不见尽头的冰原。
提剑护过她的人呐!好好看清她!看清她为他而来!
子桑缓缓松开这个热烈的吻,睁开眼睛望向纪怀光。
情绪退潮,对方的感受才终于显露一角,让她窥见一点端倪。然而没等她细细分析,纪怀光已经松开她的手腕,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始作俑者此刻微蹙着眉,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复杂难解。子桑也不知道纪怀光究竟信还是没信。
四目相对,两人像是突然没了话,沉默着。
空气凝固的房间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流淌。
许久,纪怀光什么都没说,转身朝门外走去。
子桑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个反应,震惊不已。
什么意思?“放过她”的意思?然后呢,没点别的什么说法?
他就这么走了,让她上去哪里找他?跟还是不跟?跟上去会不会又上演刚才“威胁”那出?
挺拔的身影踏步消失在门口,没多会儿传来一句,“跟上。”
子桑反应了一秒,明白纪怀光是在对她说话,内心涌上欣喜,赶紧拔腿追上。
直到这会儿,她好像才真正有点“找到纪怀光”的感觉。
阳光从窗台漫入房间,破旧的凳子,笔直的木梁,安静得像一副油画。
中年男子已经停止旋转,喉咙里仍在发出漏气般的声响,虚弱且无力。刚过去没多久的哀嚎仿佛不过一场不真切的梦。
很快,子桑折返回来,捡起地上的铁棍朝中年男子身上招呼下去。
当她打够以后走出房门,纪怀光等在楼梯旁,面无表情朝她望过来。
子桑长吁一口气,勾唇道,“我好了,走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1601:54:59~2024-01-1801:4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朝与暮2瓶;英梨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日光惨白,打在棕黄色建筑上,落在眼里本该显热,却感觉不出什么温度。
子桑望着前方男子逐渐拉远的背影,小跑追上去。
她已经这样脚下不停,跟着纪怀光走上许久。对方腿长,且没有刻意放缓速度,她便只能走一段,跑上一小段。
这人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疲倦,沉默着一幢幢建筑搜索过去。
“你到底在找什么?”子桑问出口。
她一直忍着等纪怀光问她究竟从哪里来,打算怎么回去之类。又或者告诉她,让她“跟上”做什么。没想到她老老实实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这人却跟闷葫芦一样不出声。
可惜了,她所编造的“深情师姐”人设,纪怀光好像并不感兴趣。
闷葫芦就是闷葫芦,不主动晃,根本听不见个响儿。
“找人。”纪怀光言简意赅。
“找谁?!”子桑来了精神。
找人好啊,找人意味着纪怀光在这里有认识的人,没准她能多出来个帮手也说不定。
“你方才打的那种人。”
哪种人?变态男?
子桑与纪怀光并肩而行,“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把那个人吊起来?”
人已经控制住,好歹问个问题,又或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结果要不是她把人叫住,纪怀光好像打算直接离开。
找到人的目的总不能是风干腊肉吧?
“而且抓我的那个人也很奇怪,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折磨别人。”
“想要回应。”纪怀光答。
回应?
子桑蓦地回想起那充斥着整个房间的哀嚎,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是为了听到惨叫,这样的回应吗?
灵魂难道会在失去自我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人性?又或者那个人的灵魂,原本就带着恶?
假如融合够深的话,纪怀光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她扭头望着身旁的人,思索怎样才能尽快把人带出去。
“我是来救你的”,这样的说辞以纪怀光的疑心程度,大概率不会相信;改个说法走骗的途径,成功的可能性又建立在获得充分信任的基础上,可纪怀光的信任哪是那么容易获取的?用强的话,倒是可以考虑把人绑起来运出去。
那就……
许是她瞧得过于专注,纪怀光垂眸朝她瞥过来,眼风冷淡。
“有事?”
对上这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视线,被抓个现行的子桑也不犯怵。
没事就不能看吗?眼睛长她脑袋上,想看就看。
“有事啊,”她似笑非笑,“纪怀光,你真好看。”
所以才舍不得挪开眼睛呐。
眼前女子双眸流光溢彩,唇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有事啊”,三个字尾音荡开涟漪,一波一波,荡进陌生的领域。
纪怀光瞳孔微微收紧,静静注视她一会儿,淡然挪开视线。
见闷葫芦又不说话,子桑继续拨弄话匣,提出一系列诸如“你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还记得别的什么吗”、“为什么寻找刚才那种人,找到后打算怎么做”等问题。在纪怀光的回答中,她逐渐了解有关这个秘境的一些信息。
原来纪怀光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别的记忆像是笼罩在迷雾里,难以看清。之前那个人是他处理的“记不清”第几个,直觉告诉他要控制住这些人,具体缘由却想不起来。
与此同时,这里所有人无论受到多严重的伤,都不会消亡,因此纪怀光才选择将那个人捆起来。
限制行动能力,某种程度上对这里的人而言就意味着“死亡”。
“对了,我从外面过来,一路上看到不少奇特的风景,你有没有去城外逛过?”子桑问。
假如纪怀光曾经出去,或许发现过出口也说不定。
纪怀光瞥她一眼,“你为何说这里危险?”
子桑还怕纪怀光不记得她说过的话,看来这人记得一清二楚。
之前被威胁“说实话”的时候,她回答“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他”,为的就是方便解释带他走的动机。
无亲无故,一个寻常关系的师姐没道理只身一人,前来“必须离开之地”寻找同门。
谎称对纪怀光有意,也为了降低纪怀光对她的敌意。目前看来,这个方向至少让她成功跟他搭上伴。
子桑瞥去一眼,“你到这里以后都失忆了,还不危险?”
她相信纪怀光很清楚“危险”指什么。随时间推移逐渐丧失思考、说话、反应等能力,逐渐“人偶化”,本身就是危险信号,然而纪怀光想从她这里听到更多、更详细的解释。
不过她现在还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前因后果说给纪怀光听。对一个忘记所有社会关系的人而言,她所掌握的真相更像虚构,也太难让人信服。
吃了她一记眼风的纪怀光恍若没听出她反问中的“理直气壮”,转而换了个问题,“除了……我们之间还做过什么亲密的事情?”
原本已经预计着就“危险”的话题,被追根问底的子桑有片刻怔神,很快内心涌过一丝莫名的暗喜。
纪怀光竟然会问这个问题,证明对她提到的“喜欢”有些在意。
或许当灵魂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确会期待所谓“回应”,而她所捏造的身份,恰好打开这样一扇不同寻常的门。
子桑挑眸与纪怀光对视,含笑反问,“你觉得呢?”
当无法拒绝回答,又不想撒谎的时候,她选择配上“答案就在你心里”的表情,把问题抛回去。对方要是听出她“不想回答”的弦外之音,放弃追问正好;要是不死心把得出的结论说出来,她就答,“以你的想法为准咯”。
反正“是”或“不是”,严格来说都不算她的答案。这招百试不爽。
纪怀光注视她的眼睛,既未停止追问,也没说出自己的猜测,“以你的说法为准。”
子桑心跳一顿。这人,怎么既不上当,也不上套?
好,好,不按常理出牌是吧?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对面的人。
趁纪怀光顺着她的目光扭头望过来,子桑冷不丁仰头凑到他耳畔,轻声回答,“不告诉你。”
顿上一秒,她补充到,“不过你要是想重温的话,我不介意演示……”
暧昧的语气将绵软的话语送进耳朵里,纪怀光不知不觉顿住。
子桑发现,纪怀光此刻垂眸望过来的神情像极了之前她趁其不备吻上他时。
复杂、难以理解,仿佛在思索没有答案的问题。
有这么难懂吗?居然这样的反应。
她笑着摇摇头,转身继续前行。
罢了罢了,撩不动撩不动。
眼前女子只留下一道轻软曼妙的背影,最后那抹无奈又好气的笑容盘旋在脑海,怎么都横扫不出去。
纪怀光收拢五指。
就在刚在,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四肢百骸,似曾相识,就好像当真经历过一样。
第一次触碰的时候,他感觉到她并无恶意,所以松开她的束缚。
亲吻时,由她传递的浓烈情绪让他忍不住想相信某些经不起推敲的话。
看到她渴求信任般的眼神,他突然恐惧被察觉到真实感受,迅速松开。
与其说置身的这座城池危险,不如说她更危险,直觉这样告诉他。
她凑近耳语,以耐人寻味的眼神瞧着他,像在轻诉一个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
重温……言下之意不止亲吻而已。
她的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子桑前行一会儿,转过头发现纪怀光没有跟过来,扬声道,“愣着干嘛呢?跟上啊。”
她可不兴等人。
纪怀光的视线在她眉目上描摹片刻,移步上前。
“对了,你还没回答,究竟有没有去城外逛过?”子桑没忘,她的问题被纪怀光给岔开了。
等上一阵没等来答案,她眨眨眼,“怎么不说话?”
“去过。”
“是嘛,有没有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子桑凑近了问。
比如巨大的黑色漩涡之类。
“没有。”
“我知道一个地方……”
纪怀光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口回绝,“不去。”
“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纪怀光瞥她一眼,“你说。”
“我不说!”子桑扭过头去。
这人是真的很会惹她生气,不仅预判了她想说的,还反过来让她自己打自己的脸。
她大可以只描述下出口那地方究竟有多神奇,可是被纪怀光这么一堵,却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说到底,她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地方,哪里容易劝纪怀光跳下去。
路上时不时可见“行尸走肉”,子桑和纪怀光打起了“冷战”。纪怀光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只要她不主动开口,一路上可以用沉默铺垫。
走的路多了,偶尔也会遇见有意思的人。比如凉亭下,有男子一刻不停抚琴;又或者半黑的房间里,女子摇晃着小小木床,轻声哼着曲调。
子桑猜测这些人可能将记忆里最深刻的部分保留下来,哪怕失去记忆,也会重复那些对其重要的事情。
一直走路虽然会脚疼,但是却感觉不到疲倦。失去睡眠的需要,时间变得无法丈量。
究竟过去多久了呢?子桑已经失去概念。
纪怀光拒绝透露更多信息,也完全没有出城的意思。用强的话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事情似乎陷入死局。
子桑原本预备着通过相处获得纪怀光信任,然而一次偶然的抬头,她发现太阳的位置似乎较之前下降了些,这个发现让她骤然紧张起来。
太阳高悬半空,非上升而是下降,意味着不是她之前以为的上午,而是下午!时间变得紧迫,容不得她徐徐推进,必须赶紧动手!当永夜来临,她将彻底失去回去的机会!
*
“纪怀光,我走不动了,休息一会儿。”子桑摆烂般坐在蒲团上,摆弄案几上的茶杯。
这是一幢红墙绿瓦的宫殿,伫立在窑堡之间,却意外的地势极高。或许在“制造”这幢建筑的人看来,宫殿就该巍峨高屹。
子桑合理怀疑曾有官方的人奔赴卫氏族地,试图寻找灵石、精怪、财宝等,只是没想到却被蓄魂玉永久困在这里。能有这么多殿宇式建筑,恐怕当初前来寻宝的官方队伍人数不少。
在漫长岁月里,谁知道蓄魂玉究竟吞噬了多少灵魂,他们的尸骨又被卫氏族人埋去了哪里。
纪怀光扫她一眼,倒也没有执着继续前行,只背对她立于门口,顺着步步向下的石阶,居高临下俯瞰城池。
交错的道路半掩于高低错落的建筑中,城墙之外雪山环绕,沉默、安静。
“在看什么呢?”子桑来到他身旁。
纪怀光瞥她一眼,“休息好了就走吧。”
子桑瞪大眼睛,她刚开口说休息不超过三分钟吧?“魔鬼!良心呢?”
被抗议为“没良心的魔鬼”,纪怀光抿唇不语。子桑趁机示好,挑眸扯扯他的衣袖道,“再休息会儿,陪我过去坐坐呗。”
眼前女子眉眼间点缀着成熟的韵味,注视间又保留着稚子的纯真。被她轻扯袖摆,心思轻脱之余,又忍不住沉溺。这样的她若真的喜欢他,曾经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纪怀光凝视几许,答,“好。”
杏眸闪过亮光,指尖牵着他的衣袖将人引至蒲团。
“坐。”她示意。
纪怀光依言落座,本以为她会坐到对面,没想到她绕到对面搬过蒲团,摆放在他身旁。
只见她手肘撑上案几,掌心托着半边粉腮,唇角勾着浅浅笑意,像欣赏什么有意思的物件般注视着他。脑子里莫名回想起那句“纪怀光,你真好看”,他骤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连身下的蒲团也长了刺一般。
眼见纪怀光神情逐渐难耐,子桑轻笑出声。
早知道让这人不自在只需要稍稍使把劲,她何必拖到现在。
“纪怀光,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情?”她慢悠悠开口。
轻飘飘、似有若无的笑声恍惚还在耳畔,“什么事?”纪怀光盯着她的眼睛。
子桑倾身。一个简单的动作,幅度甚至不大,却骤然拉近两人距离。纪怀光视线从她莹亮的双眸滑向挺翘的鼻尖,然后落在一开一阖、饱满水润的双唇。他听见她说,“闭上眼睛。”
像某种咒言,让人几乎要顺着她的话做。
纪怀光顿上一息,开口,“为何?”
什么事情要闭上眼睛?
子桑闻言朝他飞去一个似无奈,又似埋怨的眼神,“快,我有礼物送给你。”
她有一双无论何时都灵动得让人心尖发颤的眼睛,仿佛能撩动满池春水。纪怀光双瞳微收。什么礼物?
等了会儿没等来他的配合,子桑不乐意般翘起嘴,拉长音唤他,“纪~怀~光~”
简单的一个名字,拆开了合起来,被她唤出千回百转,娇媚到骨子里。
怎么能这么说话?纪怀光皱起眉心,“痛苦”地闭上眼睛。
再看一眼、再听一句都觉得有罪。
眼见纪怀光终于闭上眼,子桑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从衣衫内取出一条绸带,凑到纪怀光耳畔“命令”道,“不许睁开眼睛。”
之前趁纪怀光没注意,她在搜寻房间的过程中藏了一截长度合宜的绸带。
时间吝啬,最直接的办法是“把人绑起来运出去”。
纪怀光睫羽颤了颤,如她所言没有睁开双眼。子桑控制呼吸,小心握上他的手腕,轻轻往身后带。
柔软的绸带在男子双腕间虚虚交缠,一圈又一圈。
心跳越来越快,离成功越来越近。只要两边用力拉紧,再迅速打个结,就可以捆住纪怀光!然后把人带出去……
子桑手下动作从没这么稳、这么快,然而就在她咬牙拉紧绸带的瞬间,天旋地转,一道黑影欺身压过来,令她向后仰倒下去。
脑袋落在纪怀光顺手扯过的蒲团上,他俯身注视她,双眸一错不错。
长发自肩头垂下,衬得他愈发眉目凌冽,子桑双腕被钳制于身侧,整个人被圈在纪怀光身下。
绸带虚虚缠绕他一侧手腕,淡青色,嫩得人心软。然而纪怀光的眼神却冷如深冬料峭的风,浅浅朝她刮过来,就是彻头彻尾刺骨的寒意。
警惕性这么高!子桑心跳几乎要停滞。
他不信任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迅速反应。被发现真实意图的话,以后就再难下手了!
明亮的双眼由瞪圆缓缓落至放松,弯成两道俏皮的弧,缀在上翘的唇角上,显得狡猾又意味深长。
女子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被反制,反而拧了拧腰身,朝他无辜地眨眨眼,“干嘛?松开呀……”
语调软媚得像是沁在蜜糖里,甚至因为腰身被压,难以扭动,女子还含笑蹭了蹭他的腿。
纪怀光陡然收紧双眸,愤慨般手上用劲。
不老实!
“嘶……疼!”子桑蹙着眉,不理解般朝他瞪过来,“你想不想要礼物了?松开!”语气理直气壮。
纪怀光目光在她眉眼间打量过一圈,刚松开五指,子桑的手腕像滑溜的鱼,脱离他的掌控。
出乎意料,抽走的手臂没有落在规矩的地方,反而向上抬起,娇娇软软地攀上他的脖颈。
肌肤接触之处传来细细密密的酥意,以及她全部的情绪。
顺着一双藕臂向下,能轻易瞧见一双灿亮的眼睛。
明明占据主导,此刻俯身在上者反而似被攫取一般。纪怀光抬起一侧手掌,正要将挂在脖子上的两条粉臂摘下来,就听子桑惋惜般道,“你不是问,我们之间还做过什么亲密的事情吗?我刚想演示下,结果你却这样。”
“这样”二字,勾着丝儿,打着旋儿,哀哀怨怨地飘进某人耳朵,仿佛想开口指责,却变成了委屈的埋怨。
她垂着眼,纤长的睫羽半遮住眼底情绪,下撇的小嘴抗议,“纪怀光,你变了。”
仿佛挨了冷落的女子,生气又落寞。
做这件有风险的事之前,子桑就预想过失败的结果,只不过没想到在最接近成功的一刻倒下。
纪怀光这块骨头油盐不进,着实难啃。
好烦!子桑在对方肩膀锤上一下。
看着拳头没什么劲,却显然用了力。
从紧张到激动,从慌张到气愤,纪怀光盯着眼前情绪变化如风一般的女子,冷淡开口,“这就是你的礼物?”演示亲密之事?
所谓“礼物”,不过子桑为了解释失败找的借口。她抬眸,眼神明晃晃写着,“不然呢?”
纪怀光细细凝视她一会儿,仿佛想分辨她此刻的神情,与肌肤接触传递的情绪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
子桑别开视线任他瞧,将“求欢被拒”的哀伤与失落在心底反复咀嚼,不知不觉眼底泛起委屈的酸涩。她为他,奔的哪门子波……
她正徜徉在自我编造的人设情绪里,纪怀光单手扣住她一双手腕,缓缓朝她头顶下压。
一寸一寸,极有耐性,也异常坚定。
纪怀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然而腕间接触却传来他若有若无的兴奋情绪。子桑心脏重新提到嗓子眼,这人要做什么?!
圈住他目光的视野重新开阔,身下女子表情与心情终于一致——震惊中隐带惶恐。纪怀光满意她的反应,欺身靠近。
冷冽的神情与全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存在于纪怀光身上,这样的他让她觉得陌生。
每一寸靠近都让子桑觉得心里没底,没底极了,所有举动都超出她的预料。
难道勾搭着火,这个男人,开窍了?
纪怀光的眉眼、双唇近到让她心跳几乎要画出一条直线,子桑紧张地闭上双眼。她也不知道她紧张个什么劲,明明已经是演艺圈资深老司机,什么借位、真亲,早就……
下一刻,纪怀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沉、平静,如对她演技无情评价,“下次找个好点的借口。以及,即便重温,我也不认为自己是被绑的那个。”
子桑猛地睁开眼睛,纪怀光已然起身背对着她,摘下腕间绸带、抬臂、松手,一气呵成。
男子背影如松挺拔,淡青色绸带于空中轻盈坠落,子桑骤然觉出羞愤,主要是愤!
看出她在说谎就看出来了!还挑衅“下次找个好点的借口”!
什么叫他“不认为自己是被绑的那个”?难不成他认为被绑的那个是她?!啊!!!这个男人好烦!!!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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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殿宇之外,子桑闷闷盯着纪怀光的背影。
软硬不吃,这人简直就是她人生的滑铁卢。
太阳下落得明显,天边染上淡橘色,时间肉眼可见地在流逝。她不知道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把纪怀光带出去。
成功的前提是保证自身安全,要是破罐子破摔惹恼对方,落得个被绑起来出不去的下场,就真成了“一拍两散”彻底完蛋。这个时候也不是说出真实原因的好时机,毕竟纪怀光才让她“找个好点的借口”,她就把蓄魂玉吞噬灵魂这套搬出来,可信度更加堪忧。
难。
明明在城外能看到边界的城池,然而一旦置身其中,脚下的路却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迎面时不时有面无表情的人避也不避,擦肩而过。不同面孔,不同装束的人漫无目的游走,如同时空交错的亡魂无意识相遇。
“纪怀光,我们走了这么久,再没遇到之前那种人,你是不是记错了?”子桑小跑上前,对眼下行动的意义提出合理怀疑。
毕竟失忆的人出现记忆混乱也不是不可能。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子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相信直觉就应该跟她一起离开,而不是在这里找什么劳什子的变态。
“你的直觉难道没催催你,赶紧弄明白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纪怀光视线仍旧落在前方,平静道,“直觉告诉我,找到那类人,就离答案更进一步。”
子桑险些气笑出声,竟然给整逻辑闭环了。
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纪怀光身量高,腿更长,沿着道路行走,子桑很快再度落后,不过反正都是要跑步跟上的。
然而就在她为了不忘记出口位置,每隔一段时间回忆入城路线的时候,忽然整个人被拖进一旁的窑堡里。
紧张瞬间占据大脑,纪怀光的身影转眼消失在视野里。子桑想呼救,然而口鼻被手掌捂住,根本无法发出足以引人注意的声响。
她扫向四周,试图找到能够用脚踢到的东西制造响动,可惜被绑架转移的路上,看不到能够着的东西。
心跳得极快,子桑没想到会有人选择绕过纪怀光,直接朝她下手。而且听脚步声,抓她的人不止一个!
究竟是谁?会不会就是纪怀光在找的变态男同款?是的话岂不是会想方设法折磨她?
回想起之前的遭遇,子桑奋力挣扎。
该死!这地方究竟还藏着多少变态!
肢体接触传来紧张、兴奋的情绪,子桑觉得她像被捕获的猎物。
身后的人拖拽她穿过后门,转过两道弯。许是扛不住她不断挣扎,终于速度慢下来,控制的力道也逐渐减轻。
子桑看准时机,抬起手肘朝后腰方向用力撞过去。
身后人吃痛,捂住她口鼻的手掌短暂松开。子桑迅速曲身,从桎梏中挣脱出来,头也没回拔腿就跑。
耳朵里听不到奔跑的风响,只有自己的呼吸,被身后凌乱迫近的脚步声踏得稀碎。
子桑从未觉得双脚如此沉重,她抽空提气,大声呼喊,“纪怀光!救命!”
快点发现她丢了!天呐这破地方!
身后的人已经相当接近,子桑当机立断一个猫腰,朝身侧闪去。
视野里,两鬓半白的男子来不及收住脚,扭头朝她望过来。
竟然是个大叔?
除了大叔,还追上来两名年纪差不多的男子。
子桑刚爬起来,已经被三人围在中间。
“姑娘你不用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为首的大叔开口。
什么?子桑觉得她是不是耳朵出问题。这年头绑架犯都能自称在“救人”了?
“你所跟随的那名男子为人歹毒,不如跟我们走。”
听对方这么一说,子桑有些绷不住。谁要是说她不是个好人,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说纪怀光歹毒?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再者,她也不是那种陌生人随随便便挑拨离间一下,就跟着人跑的缺心眼不是?
虽然在心里吐槽这三人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子桑还是配合演戏,拖延时间。
她眼神戒备,“我为什么要信你们?你们和他有仇怨吗?”这个问题她没从纪怀光那里问出答案,刚好换人问。
大叔摇头,“我们也不记得是否有仇怨,总之姑娘你先跟我们走。”
子桑原本想换个问题问点别的,余光瞥见纪怀光现身拐角,到嘴边的问题一转,变成回答,“我不跟你们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开玩笑?把这地方翻个底朝天,她唯一相信的就是纪怀光,别的谁都不好使!就纪怀光这种她把自个儿送到人家嘴边都不张口的人,她最放心!
为首的大叔还想继续开口劝说,其中一人似有所感般转过头,朝纪怀光的方向望过去。
糟了!子桑趁这个空隙扭身拔腿就跑。
本来想拖延到纪怀光偷袭,没想到三人这么警惕。
她没跑出几步,肩膀被一股大力朝身后掰去,整个人给重新扣住,难以动弹。
视野里纪怀光朝她走来,仍然保持平时走路的速度。放在之前挺快,放在此刻很慢,毫无疑问非常慢!
混蛋!就不能快点吗!都什么时候了!
纪怀光视线扫过三名男子,这才落到她头上,“放了她,饶你们这回。”
三名男子彼此使了个眼色,为首男子道,“你往后退三个街区,我们自会放了她。”
尝试几下没能挣脱半分的子桑着急,身后的人防着她偷袭,让她没有半点机会。
让纪怀光往后退三个街区,够这仨男的兵分三路制造迷惑,把她带走的。她可不想被当成人肉沙包!
纪怀光脚下步伐未停,“我最后说一遍,放了她。”
既然这个秘境里不存在所谓的死亡,子桑猜纪怀光不会妥协。即使纪怀光向来没什么表情,她也能看出他此刻的不悦。
所以难题给到变态三人组,几人会有什么应对……
子桑猛地睁大眼睛,一只手扣上她的喉咙,宽大的掌心令她不得不抬起头。
“只要我一用力,她的脖子就会断掉,能不能接回来得看本事。我们也说最后一遍,往后退三个街区!”
子桑觉得身后的大叔想多了,大家都是没有内力的灵魂,徒手捏断脊椎这种事,只存在于幻想,不可能的。
然而虽然没法捏断脊椎,却能让她无法呼吸,让她太阳穴疼得厉害。多么讽刺,即使脱离身体,灵魂仍然保留对痛楚的感知。
纪怀光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原本没有任何迟疑的脚步不知为何竟然停下,停下就罢了,竟然只是站定,既不上前发起袭击,也不妥协后退。
子桑被掐出泪花,眼前一阵阵泛黑。她模模糊糊盯着停在不远不近处,仿佛静止的纪怀光,内心滚过源源不断的“礼貌”问候语。
这绝对是故意折磨她!不给个痛快!她现在宁可纪怀光后退,让身后的大叔把她带走,也不受这样的气!
三名男子留意到纪怀光不仅顿住脚步,神情也骤然也变得说不上来的复杂,一时间紧张起来。
“后退!听到没有?”其中一名男子有些不太自信地威胁。
身后男子胆怯的情绪通过接触传递给子桑,她却只希望自己赶紧晕过去,免得这么痛苦。比起恨三个绑架者,她更恨纪怀光的“不进亦不退”。
毁灭吧!全世界天黑!子桑不确定她有没有睁着眼,可是视野里已经漆黑一片。灵魂窒息,她好想哭,好想爸妈……
恍惚间,身后紧箍的力道松开,呼吸重归。
子桑跌倒在地,隐约听到拳脚相击的声音。
意识重新聚拢,她看见两名男子落荒而逃,而刚才掐着她的男子被纪怀光揍倒在地。一拳、一拳,打在男子头脸的每一下都密集且闷重,配上纪怀光那冷煞的神情,当真有几分狠历的劲。
得救了……早干嘛去了……子桑这样想着,躺倒在地,仰头望天。
太阳没什么温度地挂着,拳肉的声音像敲击记时的鼓点。
怎么办呐,纪怀光?她要怎样才能带着他出去,离开这个绝望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遭声音渐渐安静下来。视野里出现纪怀光的脸,他蹲在她身旁,逆着光,看不太清神情。
“干嘛?”子桑白他一眼,没见过人躺平吗?
“拉我起来。”她抬起手臂,没好气道。
纪怀光一手握着她的手臂,一手托住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
手臂、后颈接触,子桑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情绪。成分复杂,难以解析。
她费劲站稳,疑惑地瞥向纪怀光,这才发现这人此刻的神情跟从前不大一样。
具体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实在要说出点什么不同的话,大约注视她的视线多了一种名为纠结的情绪。
是觉得她总遇险吗?这回可赖不得她不小心,纯粹是被有预谋地盯上了。
她瞥一眼不远处头脸被外衫罩得严严实实,手脚被腰带反绑,一动不动连打滚都没了力气的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
这是什么弓弦造型?
纪怀光顺着她的视线扫向躺在地上的男子,解释到,“下手有点重。”
子桑闻言挑眉,原来他心里有数啊?所以这是掩盖残忍现场?
“跑了两个,追吗?”她抚了抚自己的脖子。
疼痛虽然已经退潮,窒息的肌肉记忆还在。
纪怀光视线落在她的指尖以及纤长白皙的脖颈上,没有答追或不追,仿佛一直以来的目标——逃掉的两人并不重要。
沉默少顷,他沉声问,“我从前……喜欢你吗?”
喜,喜欢谁?子桑有些意外地望向纪怀光。
怎么突然对这个问题好奇?她之前说喜欢他,他最多也就问了句“有没有做过别的亲密事情”,她以为他内心很清楚答案,当然是“不喜欢”,所以才会更加在意有没有做逾矩的事情。
这会儿是在考验她吗?这么突然?
“你觉得呢?”子桑反问。
面对为难的问题,她向来不会乖乖回答。
纪怀光深深凝视她,仿佛想从她的神情里寻出些许线索。作为被“研究”的对象,子桑静静回视一会儿,忽然好气又好笑般唇角上扬,“不为难你个失忆的人了,答案是‘不喜欢’。”
有些谎言经不起推敲,需要一个又一个新的谎言来覆盖。她在内心认同属于原身的那一部分喜欢纪怀光,也认可她自己对纪怀光有好感,却没法违心地说纪怀光对她有意,尤其在眼下这种可以通过肢体接触,共享感受的情况下,稍不注意就会翻车。
关键在于,纪怀光根本不关心那些被遗忘的关系网,那么失去记忆前喜不喜欢她,并不重要。
公布完答案,子桑正准备放下手臂,却被纪怀光一把握住手腕。
此刻的他看起来仿佛陷在一道难解的题里,双唇抿成一道直线,眉宇蹙着。
答案有这么难以释怀吗?子桑目光从手腕移向纪怀光的眼睛。
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尽,她拧了拧被握住的手腕,示意想收回来。
有些问题的答案啊,还是等出了这里自动揭晓吧。
扣住她手腕的掌心收拢,似乎不满意她想要脱离掌控的想法。
纪怀光保持这个不放手的姿势垂眸思索会儿,再抬眸时,神情重新变得沉着冷静。
“确认下就知道了。”他开口。
确认?怎么确认?
子桑还没来得及思索纪怀光什么意思,后腰已经被对面的人揽过去。
身体骤然贴近,子桑有些错愕地望着眼前人,那双认真注视时格外显深情的丹凤眼里倒影她的影子。
她看到他睫羽似乎颤了颤,腕间接触传来紧张的感受,不明显,但真真切切。
纪怀光也会紧张?子桑错觉这情绪应该属于她。恍惚间,纪怀光那张脸逐渐靠近。
做什么?!
内心隐约有个答案,但是她还记着之前假意赠礼,闭上眼的后续。后续就是遭到无情揭穿。
仿佛慢动作,子桑觉得她快要忘记怎么呼吸。紧张一定会叠加、共振,所以她才会忍不住在纪怀光那张脸持续接近中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大概又要贴着耳朵说什么让她生气的话吧,比如回答问题不老实之类。她心中这样想着,唇间骤然贴上略带凉意的柔软。
不是一触即分,也没有浅尝即止,贴上来的微凉加重力道,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轻松撬开了她闭着的双唇。
子桑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纪怀光那张近到看不分明的脸。
大脑茫茫空白,子桑有些丧失思考能力。
在她的设想里,只有她“侵犯”纪怀光的份,绝少有倒过来的可能性,而此时此刻他那么理所当然地占据主导,让她突然涌现失去掌控的茫然。
仿佛察觉到她分心,托在她后腰的手臂用力,子桑被迫与身前的人贴得更近。
纪怀光吻得极认真,如同他的为人处世,既挑不出错来,又有专属风格。子桑从最初的茫然与震惊中回过神,明白这就是他说的“确认”。
能确定得出来就有鬼了!纪怀光知道他在干什么吗?有幸出去的话,回想起秘境里经历的这一切,怕不会尴尬懊悔死?
这回可不是她趁其不备,也不是她蓄意勾引,是他,百分百、纯主动罢?
一旦想到纪怀光以后可能会因为这个小插曲纠结到没法保持冷静,子桑内心突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捉弄欲以及幸灾乐祸。
小小的顺水推舟,落井下石,不过分吧?
想到这里,她软下身子,闭上眼仰头回应。
亲吻,不是这样的,让她这个用心琢磨过的科班出身教教他。
子桑想象这是她义无反顾追来的渴求,想象她此刻唇角与眼眸带着知足的笑,想象她的灵魂终于找到心动的契合。
她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腰,吻得轰轰烈烈又百转千回,吻得沉醉又忘我,虔诚又自由……她在赴一场“进入角色”的约。
大抵有的人天生聪敏,于各方面天赋卓绝。纪怀光很快找到诀窍,将她的热烈悉数收下,又铺天盖地席卷、反攻。
初时占据上风,逐渐势均力敌,再到彻底淹没。
拨云见日般,甜蜜与温柔流淌在心头,分不清究竟属于谁。
怀里的女子明明鲜活得让人挪不开眼睛,此刻却柔软得像无处不在的云。
触碰是她,呼吸是她,唯一的真实也是她。
发现她不见的一刻,他内心升腾起隐秘的害怕情绪。
倘若她出现又离开,再不能相见。
又或许,她只是放弃跟在他身后。
循着来时的路找回去,听到她的呼救声,他竟有些庆幸她不是主动离开。
视野里出现的不止她,还有另外三人,想不打草惊蛇没那么容易。
她朝他跑过来却被制住,作为逼迫他后退的人质。他突然发觉自己能放下一直以来的执念,换她不受伤害。这种改变是否在他失去记忆之前,就已经埋下因缘?
被掐住脖子的她露出痛苦神情,某种遥远又熟悉的感受毫无征兆,骤然蔓延。
焦急、心疼、恨不得代而受之,这种感受过于真实而强烈。
他在意她,且绝不仅仅只是在意而已。
她曾说他变了,原来被她喜欢着,曾经的他,对她是这样的心绪。
他突然急切地想知道,某个始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的答案。
他想要回应,来自内心的回应。
纪怀光以一场不由分说的攻城略地结束这次亲吻,怀中人素来尽显风姿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烟雨般的雾,让人莫名心软。
拇指情不住抚上她微肿的水润双唇,目光忍不住在她眉眼间流连。答案已经明了,再明了不过。
子桑没想到纪怀光竟然真的认真地“确认”了这么久,久到她到后来几乎是半软了身子挂在他身上。
当心意同频,灵魂的欢愉会加倍沉溺。
指腹扫过她的唇角,纪怀光的目光仿佛在看待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她听到他低语,“确认了。”
仿佛久未想明白的题终于找到答案,素来清冷漠然的脸上浮现一抹释然的笑意。
冰树开出绚烂千花,纪怀光眼底的光彩晃了子桑的眼,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他的视线定在她的眼眸,开口到,“我喜欢你。”
听到答案,子桑愣住,缓上一会儿在心里问自己:他说,什么?
所以主打的就是一个叛逆?她告诉他他不喜欢她,他偏要得出一个相反的结论?可是为什么?没有征兆,毫无道理。
“这是你的直觉?”她忍不住问,否则无法解释。
而直觉,会骗人。
怀中女子罕见地露出些许懵懂,又掺杂了怀疑的神情,纪怀光心境是从未有过的通透笃定。“嗯。”他垂眸点头。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不仅被她吸引,更喜欢她,从失去记忆的过去,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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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将被绑的男子转移至隐蔽的地方前,子桑特意问了问情况。
男子自述名叫卫展麒,跑掉的两人分别是卫英和卫天啸,三人都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是谁,又怎么凑到的一起,不过却共同记得有个人在追查他们的踪迹,一旦被找到,凶多吉少。绑架子桑并非纯粹为了助她“脱离苦海”,也有冒险拉拢的意思,只不过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子桑瞥向一旁纪怀光。
看不出来,把中老年三人组吓得不轻。
纪怀光扣上对方的脖颈,“你们的据点在哪里?”
男子咬牙没答话,本就斑斓的脸更添涨红底色。
说谎话当即就会被肢体接触感觉出来,那便只剩下打死不说一条路。
子桑眼见着男子被掐得眼珠子凸出,下意识挪开视线。
男子没坚持多久,终是招了。据点不远,就在附近,能用纸笔画出来。
出发寻找逃掉两人的路上,子桑无意间发现,她好像不用走一段,小跑一段,才能跟上纪怀光的步伐。
对方有特意在等她。
所以之前并非不知道她跟得磕磕绊绊,而是明知,却不在意。现在这人错觉了心意,开始偷偷迁就。纪怀光的区别对待,这么明显么?
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个想法。硬的机会找不到,软的话,要是纪怀光错觉自己足够喜欢她,会不会愿意陪她出城?只要出了城,离出口就更近一步。
似乎察觉到她长久停留的目光,纪怀光扭过头来。
“走不动了吗?要不要休息?”
子桑:!!!
主动关心。喜欢和不喜欢差别这么大,刚才琢磨的法子,没准可行!
她眼底浮现惊喜的光芒,朝纪怀光眨眨眼,点头应下。
就近寻了个地方,四周空旷。子桑坐下休息,纪怀光留意四周情况。
出了之前她差点被绑的事,纪怀光显然更加谨慎。子桑盯着眼前英挺的背影,因想出一条解决之道而心情不错。
待确定完附近无人跟踪,纪怀光转身,正对上子桑似笑非笑,盯着他瞧的眼神。
眸光流转,唇角是沁了蜜的熏醉,她的视线陡然让他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子桑仿佛终于等来如愿的四目相对,杏眸弯出灿亮的月牙,月牙又牵动上扬的唇角。
她抬起手臂懒洋洋旋腕,朝他,勾了勾食指。
葱白的指尖像是缠了看不见的丝线,勾得人下意识朝她走近。纪怀光双唇抿成一道直线,顿上两息,迈步向前。
他在她的身前站定,垂眸盯着眼前女子。
子桑仰着头,精致的面庞藏在随意披散的微卷长发中,眉似远山,眼含秋水。夺目,是纪怀光第一个想到的词。
人是给勾过来,就是垂着眼眸与她对视,看不出什么情绪。子桑在心里哭笑不得。
纪怀光都自我暗示喜欢她了,结果怎么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
搞半天,还得她主动。
她含笑挑他一眼,伸手攥住他衣襟一角,将人不轻不重拉近。
视线沿着沉碧色绲边向上,是一眼能瞧见的喉结、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严防死守般紧抿的双唇。
防谁呢?子桑忍不住嘴角上扬,半阖眼眸,在视线里的唇角上,落下亲吻。
是她喜欢的人的话,应该会时不时想跟对方贴贴吧?
哪怕纪怀光天性疏离,她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被没有防备地吻上,纪怀光仍然保持弯腰倾身的姿势。
子桑微微松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侧眸瞧他。
幽幽含情的杏眼,与澹澹深邃的丹凤眼对上。纪怀光垂眸视线落进她眼睛里,脸上是惯常的冷淡表情。
贴是贴了,只不过果然贴了快冰疙瘩。就在子桑心里这样想的时候,眼前阴影压近。
纪怀光托着她的后颈,在她唇角印上一个吻,同样的亲昵温柔,自然得仿佛一个明确的答案。
微凉的亲吻一触即分,子桑心跳猛然加快,一时间有些愣住。明明应该期待的结果,然而真的发生,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她平白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这种无措,让她感到陌生。
纪怀光直起腰。眼前方才还娇柔奉上心意的人,得了同等的回应,此刻却有些走神,仿佛状况超出预期。
他转过身,假装没有留意到她的神情,只是唇角却不自觉地,轻轻上扬。
天边无云,霞色初蔚,女子仰头望着男子的背影,容色娇妍;男子收起嘴角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重新凝神留意四周情况。
子桑与纪怀光在那座不起眼的窑堡据点附近蹲守,不仅发现了逃掉的两人,还发现了另外几名能够正常沟通的男子。
经过审问,几人无一例外自称姓卫,且都对纪怀光抱有不同程度的敌意。
将几人绑起来藏进隐蔽的地窖,两人继续踏上寻找的路途。
确认存在纪怀光一直以来在寻找的目标,对子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当两个人的目的不一致,离心是显而易见的事,而她直觉目前还没到能够说动纪怀光跟她一起出城的时候。
天边橘红色拢着金灿的太阳,已近黄昏。奔着未知数量的目标一直在路上,有种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子桑慢下来。就在刚才,她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当她尝试回忆返回出口的路,惊讶地发现记忆变得有些模糊。
难道不知不觉间,她也在与这个秘境融合?除了来时的路,还有没有忘记别的?然而失忆的可怕之处,免不了在于根本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
要是她连“出去”这件事都忘掉,岂不彻底完蛋?
“累了?”
似是因为她若有所思走得比平时慢,纪怀光停下来询问。
子桑抬眸望向眼前的人。
明明灵魂相对,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焦急与担忧纠缠在一起,她朝他递去一道幽怨的眼神,“腿酸,走不动,要好好休息一会儿。”
附近窑堡高低错落,子桑挑了最高的一幢。
自二楼平台向外眺望,各式窑堡同殿宇的轮廓历历清晰,太阳倦了般深陷霞光。要不是知晓自己从哪里而来,大概的确很容易把这里当成属于自己的世界。
房间里无尘,有供翻阅的书籍,也有供小憩的卧榻。
茶台上的杯中照旧没有可供解渴的水,子桑落座旁边的圈椅,倾身弯腰,有一下没一下捏着小腿肚。
说是腿酸,其实还好,装装样子还是要的。不破不立,得停下来想想办法。
让纪怀光喜欢她喜欢到愿意陪她出城,难度着实有些大。若孤注一掷再试一次用强,万一失败,基本上意味着堵死退路。
选前者是温水煮青蛙,被动等待永黑;选后者是豪赌,输了一无所有。没有绝对稳妥的方案,剩下给她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眼前不防备出现人影,子桑收回思绪,抬眸望向纪怀光。对方单膝着地,不由分说闯入她的视野。
两人面对面离得极近,彼此眼底的神色一清二楚,子桑停下手中动作。
干嘛?她不明所以又好笑般打量他。
眼前女子眸光如水,饶有兴致般望过来,惹得人神思缱绻。纪怀光注视她一会儿,垂眸托起她一侧小腿,五指不轻不重地捏着。
明明刚才还能窥见那双丹凤眼眸里的坚定与专注,转眼所有心神都被握在小腿肚的五指牵扯过去。
挺有劲儿一人,怎么按摩起来这么痒?
分不清酥麻的感受究竟属于谁,又因为什么原因,来自哪里,子桑盯着纪怀光掩下情绪的长睫,心猿意马地想着,这算不算主动示好?
那她必须得投桃报李呀。
纤秀的小腿一只手便能握住,原本乖巧躺在他的掌心,没多会儿不老实起来。
子桑的脚尖像一只淘气的小兔子,轻巧钻入他怀里,沿着腰腹,点点向上。
假装胆小的兔子,隔着衣衫轻掠过的每一处,点点、细细密密泛开酥与热。纪怀光抬眸,望向“作恶”之人。
眼前的她眸光含情,勾缠着丝丝缕缕,娇媚与纯真。视线相对,她甚至唇角上扬,眉眼弯弯如一只计谋得逞的狐狸。
纪怀光下腹那团火腾地燃得更烈,偏偏纵火之人还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视线自他的眼睛移向她自个儿脚尖,认真钻研般顺着衣襟向上勾勒。
她半垂着眼眸,嘴角蓄着抹若有若无的笑,好整以暇,悠然自得。这副模样让纪怀光蓦地发力,惩罚般扣紧五指。
“嘶……”子桑黛眉微皱,没好气般抬眸瞥他一眼。
纪怀光抓住她的视线,在她似嗔似怨,似挑衅似不悦的眼神中,加重手中力道。
本意是警告,却见她翻脸般挑开目光,作势就要抽回尚被他握在手中的小腿。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纪怀光在她“身退”前果断制住,不让撩了就跑的人得逞,“退什么?”他问。
子桑白他一眼,轻飘飘回答,“某人下手太重,不喜欢。”
纪怀光像是被什么噎住,一时间没说话,却也没松开对她的掣肘。
子桑拧了拧小腿,纹丝难动,于是好气又无奈般瞪向他,“再不松开,我可就踢了?”
言语的威胁终于起效,纪怀光松开手。
子桑放下脚正待起身,忽然浑身一轻,竟是纪怀光拦腰将她抱起。
双脚离地,整个身子在空中转了个圈,子桑下意识抓紧纪怀光的衣衫。
做什么?!
纪怀光垂眸瞥她一眼,步履沉稳。
没等子桑辨清楚他的意图,纪怀光弯腰将她放下。
宜坐宜卧的春塌刚够一个成年人小憩。原来是让她休息。
拉不下面子道歉,就用实际行动代替。
完成将人从圈椅转移至春塌,纪怀光正待起身,没想到子桑攥住他衣衫的五指不仅没松开,反而向下一扯,将他倾身带得更近。
纪怀光一手撑上塌沿,以免压到她。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写满得逞与狡黠的含情眼眸。
刚刚还埋怨“不喜欢”,转眼又故态复萌。
纪怀光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寡淡,“不怕我下手太重?”
子桑哪是真的怕痛,她是恼这人磐石一样,都已经清楚地向她表达好感了,还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显得她多一厢情愿似的。
“不怕,喜欢还来不及。”她攥着他的衣襟,将人拉得更近。
原本凝固的空气恍惚在两人间流动,她眼中闪着让人难以忽略的光,注视着他的时候,仿佛他就是她眼中最高的天穹,最亮的星辰。
喜欢……还来不及吗?
不知死活。
纪怀光深深凝视她一眼,俯身,吻上那双总能说动他的唇。
肢体接触通常是令他厌恶的,感受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给他一种边界被侵犯的感觉,然而她不同。他渴望感受来自她,有关他的一切回应,好的、坏的,只要真实的。
他希望她心悦于他。
纪怀光吻下来的一刻,子桑略微有些意外,然而这种意外很快消融于她闭上双眸的认真回应里。
她能感受到纪怀光情绪里流淌的温柔与索求,于是加倍回应。
春塌不大,只容得下一人,却又足够,因她整个人被纪怀光笼罩。
不满足于唇,纪怀光的吻来到下巴、颈侧,不知道什么时候由微凉变得灼人,激得子桑有些神思恍惚。
在这个没有身份,没有过去记忆的地方,她能感受到,纪怀光真的喜欢她。
不是自以为是的误会,而是敞开心意,渴望回应的灵魂发声。
翻涌的情绪通过肌肤相触流淌,逐渐让她有些分不清,究竟几分属于纪怀光,几分属于她自己。她被他带着起舞,在没有任何观众的舞台上。
亲吻由颈窝来到心口,纪怀光温热的唇隔着衣衫,印上馥白与花蕊,子桑通电般猛然清醒,忍不住发出一声嘤咛。
像是很满意她的反应,纪怀光低笑一声,嗓音温醇,如同从心坎里带出的愉悦。当他换至另外一侧,子桑手掌抵在两人之间,嗓音有些颤抖地唤他,“纪怀光……”
他的情同欲如此清楚、明白,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他想要更多交融。
在这里,她与纪怀光不是师娘与弟子的关系,她可以做她自己,也可以倾情投入伪装后的情意。可是亲吻归亲吻,不涉及根本,若越过某道边界,出去以后纪怀光怎么和她相处?又怎么面对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似乎察觉到她突然而生的犹豫,纪怀光抬眸望过来。
平时疏离的眼眸里染着蓄势待发的情欲,沉沉郁郁深不见底。认识他这么久,子桑头一回觉得她清晰地“看见”他,看见他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真实的渴求。
担忧来得猛烈,去得也快。
人都快没了,想太多没有意义,出不去、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将来?当务之急是把纪怀光弄出去,不论采用说服、诱惑、欺骗、还是用强的方式。
神思回笼,她松开抵在两人之间的手掌,转而捧上他的脸颊。
眼尾上翘的丹凤眼眸,只要再添一笔笑意,就该顾盼神飞,惊艳到令人久久挪不开视线。
他不该因为救下意外到来的她,而殒灭在这灵魂的死域里。
走出去,外面有精彩的人生等着他。
子桑仰头吻上纪怀光的眼眸。
她是不是早就想这样做了?早想看到他眼中的冷意融于世俗的七情六欲?
她亦吻上他的唇,明明是晚辈,也做出尊师重道的表象,却总能说出让她生气的话。
她顺着他的下颌一路亲吻到他的耳垂,交颈般厮磨后,低声喟叹,“纪怀光……”
仿佛自言自语,也像在呼唤重要的名字,直唤进他的心里。
纪怀光浑身定住,心跳猛然鼓动得极快。
由她唤出的名字,由她传递而来的温柔缱绻,是最令他目眩神迷的肯定。
内心仿佛长久空洞的一块瞬间不再缺失,甚至满溢。他忍不住去寻她的唇,寻她同样只一动情便红欲滴血,温热的耳垂。他贴着她,低声唤她,“子桑……”
灵魂呼唤彼此的名字,子桑望着房顶,双眼迷蒙。她感觉到他的掌心,感觉到他的亲吻,感觉他珍视又压抑不住冲动的探索。
她卸下所有防备,如他一样。
每一寸接触都是灵魂在呼吸、颤栗。
纪怀光。她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身体从未如此滚烫,她感觉到他想将她揉进骨血里。
腿根处传来陌生的硬挺触感,子桑紧张地闭上眼睛,用力攀稳他的后肩。
怀里的女子紧闭双眸,睫羽如蝶翅般轻微扇动。
明明她勾起的,箭在弦上却双手一空,不安般彻底将掌控权交了出来。
他爱怜地吻上她的眼睛,指尖寻见她腰间衿带,准备解开挡在两人间的那层束缚。浓烈的情感从他的身体倾泻而出,又自她的回应里流淌而返,他如此想同她融为一体。
忽然,纪怀光察觉到一道来自后背,属于第三人的视线,他扭头朝这道视线望过去。
一个脸生的男子立在门口,目光落在他与子桑身上。是神思清醒的目光注视。
竟然这会儿才发现!
子桑已经做好越过某道边界的心理准备,然而身上一空,笼着她的人转眼下榻。
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她睁开眼睛,却见纪怀光朝门口踏步而去。
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一动不动,子桑还以为是哪里的“行尸走肉”不小心出现在这里,然而越过纪怀光的背影看清此人,她猛然起身。
眼见纪怀光要对门口的人动手,她急忙出声制止,“慢!别动他!”
卫樊峰,出现在门口的人是乔在蕾的道侣,卫沧与卫溟的父亲,卫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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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之前子桑就隐约有种猜测,纪怀光一直在寻找的那些人,有没有可能是卫氏历任族长?
跟纪怀光一样清楚自己的名字,同等程度的失忆,或许因为于同一时间进入蓄魂玉。
假设融合的灵魂在蓄魂玉内会分离,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而要证明她的猜测,有一个人的存在可以,那就是真正的卫樊峰。
虽然眼下的情况证明猜测没错,然而对她而言却不是件轻松的事。
进入蓄魂玉前,卫沧检查过卫樊峰的情况。向来矜持的年轻人在齐腰而断,一动不动的父亲面前跪下,沉重弯腰磕头,再起身时,无声泪流,由此不难想到缘故——卫樊峰已经身故。
没有本源的肉身作维系,灵魂无法直接鸠占鹊巢占据他人身体,这也是为什么一代代卫氏族长退而求其次,采用灵魂融合、占据血亲身体的办法延续生命的原因。
于卫樊峰而言,只有灵魂融合一条“存活”的路。
银霜也嘱咐过她,出口只可由她与纪怀光两人而出,否则额外“出逃”的灵魂将与她或纪怀光产生融合。
灵魂融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消亡?她想全须全尾地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纪怀光也没道理为卫氏族长一脉的扭曲所为而买单,因此她无法、不能,也不会带卫樊峰出去,而这个决定大概率会让乔在蕾及卫沧、卫溟难受。
纪怀光刚准备对门口之人动手,便听到子桑制止的话语。
他回过头去,只见她迅速下榻,神情隐约有些焦灼。
子桑来到纪怀光身旁,目光落定在卫樊峰身上。
一模一样的脸,却与之前见到时感觉全然不一样。她大概能明白乔在蕾为什么会被真实的卫樊峰所吸引,这人有着和煦如五月暖阳般的眼神。
出于乔在蕾和卫沧、卫溟的关系,她不希望看到卫樊峰被绑起来,在最后存在的时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是这个想法未必取决于她的意愿,更多取决于纪怀光的态度。
在“执着”这点上,她可能比不过纪怀光。
对面卫樊峰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清澈中透着几分疑惑。
奇怪,为什么卫樊峰不像其他人一样害怕纪怀光?
子桑扭头对身旁的人说到,“放了他吧?”
“为何?”脸上情欲迹象尽褪,纪怀光垂眸注视,似乎早在等着她开口。
“之前见过几面,无仇无怨的,能放就放过吧。”
子桑没有刻意隐瞒“认识”这点,更没有骗纪怀光的想法,说无冤无仇,严格来说也没什么毛病。
眼看着“喜欢”这条路就要走通,她不会在关键的节骨眼上冒险给自己做减法。
为了让这插曲赶紧翻篇,她朝身旁小挪一步,轻声道,“走啦……”
纪怀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直没出声的卫樊峰却在这时开了口,“你认识我?能告诉我是谁吗?”
子桑顺着声音朝“麻烦源”望过去,卫樊峰继续发问,“我记得自己要找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是你吗?”
他这个问题甫一出口,纪怀光瞳孔微凝,子桑不禁瞪大眼睛。
重要的东西,也许在灵魂逐渐忘记旁枝末节以后,剩下那根主干才会真正显露。
对有的灵魂而言重要的是自娱品乐,对有的灵魂而言重要是抚养血脉,而对卫樊峰而言,除了“自己是谁”,重要的却是找到某人。
所以乔在蕾于他而言,是跟性命同样重要的存在吗?
子桑不禁有些动容。她始终觉得男女之情会在时间长河里不断损耗,没有什么能够一以贯之,永垂不朽,然而若得情深如卫樊峰与乔在蕾,是不是也已经足够?
见她没有立即否认,卫樊峰追问,“是你吗?”
“不是。”子桑摇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卫樊峰正待上前,被人伸手挡住。他焦急地撇纪怀光一眼,“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数面之缘而已,不熟。”子桑扯扯纪怀光的衣袖,“走吧。”
纪怀光扭头同她对视,目光看不出赞同或反对。两个呼息间,他顺势牵上她手,瞥向对面卫樊峰,语气平淡,“借过。”
被拒绝的卫樊峰显然有些无措,却也下意识后退两步让路,待子桑与纪怀光从旁走过,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迈腿跟上。
通过牵起的手,子桑能明显感觉出纪怀光情绪算不上好。也是,任谁在那种事情上被打扰,都痛快不起来。
察觉到身后有人,她扭头扫一眼不远不近跟着的卫樊峰,一时间有些头疼。
不省心,一个个儿的都不省心。
身后的人锲而不舍跟着,纪怀光突然开口,“还是不能动吗?”
什么?
子桑抬眸望向他,缓上一秒才反应过来,纪怀光是在问她,卫樊峰一直这么跟着,还是不能对其动手吗?
她沉吟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回答,“不动。”
即使明白她的选择只不过是维护自身与纪怀光的“完整”,然而在“不能带卫樊峰出去”与“见死不救”的道德感挟持下,“不动”,是她唯一能保持的善意。
“好。”纪怀光扭过头去直视前方,答应得干脆。
要不是手牵手察觉到这人愈发不悦的感受,子桑差点就被他痛快的态度骗了。
“生气了?”她晃了晃彼此握住的手。
“没有。”
“哦?那就是……”她转到他身前拦住去路,“吃醋了!”
素来冷静自持的神情骤然有些皲裂,纪怀光双唇抿得笔直,否认不是,承认更不是。
子桑一脸“我早就看出来”的神情,含笑盯着他瞧上一阵,竟一头扎进他怀里。
猝不及防,腰身被一双藕臂环抱。怀里的女子抬起头,眼底盛满某种类似得逞的笑意。
眼波含情,语调迤逦,他听她许诺般一字一句,“想什么呢?我只喜欢你!”
没有多余的解释,一句“我只喜欢你”,拨云见日。
耳廓泛热,心跳如擂鼓,声势浩大的喜悦海浪般席卷而来。
倘若她眼底的星光有归宿,多希望归宿只他一人,多幸运归宿只他一人。
兜头的幸福如暖流四面八方裹挟,落在身侧的十指悄然收紧。纪怀光在她殷殷注视下,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知道了,那人还看着。”
他言下之意不用这般以亲昵证明,然而子桑歪头扫一眼他身后始终跟着的男子,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将脸颊贴上他的心口,“让他看!要不是嫌他碍事,我还想亲亲你呢……”
怀中人藏不住语气里的忿忿,仿佛比他还性急。纪怀光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绵绵情意,低头将上扬的唇角藏进她的发顶。
胸膛被暖意充盈,她总能让他快慰。
*
大同小异的建筑,时刻给人似曾相识的错觉。子桑与纪怀光走了一路,卫樊峰就默默跟了一路,中途子桑也劝过两回,然而无济于事。
执着,并非个别人的特质。
卫樊峰坚持等一个答案,执着到子桑觉得很难再无视下去,也无法寄希望这人会主动放弃。在拉锯的过程中,她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纪怀光始终对其自身真实身份不闻不问,在开始之初多少源于对她的不信任,可即便在袒露心意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纪怀光对她主动提起的过去仍然兴致缺缺。
强行输出不是不行,可是直觉告诉她,有更容易让纪怀光相信的法子,而开启这个办法的钥匙,已经出现。
子桑回头瞥一眼仍然跟在身后的卫樊峰,抬眸望向身旁纪怀光,“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吗?”
“为什么?”纪怀光像是早就等着她主动提起,垂眸与她对视。
“走,我一次性说给你俩听。”子桑转身朝身后走去。
她要行一步险棋,打破当前表面看起来平衡的状态,推纪怀光一把。
见她走近,卫樊峰定住脚步等在原地。
子桑来到他面前,“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吧。”
卫樊峰望一眼她身后跟过来的纪怀光,点头同意。
绛红色木质栅栏围成的凉亭下,三人围石桌而坐。
两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子桑身上,一错不错。
她面向卫樊峰,“接下来我要讲一个故事,故事里的情节有真也有假,我也无法分辨。你愿意相信哪些,大可随意。”
卫樊峰似乎没想到她要说的内容并不全然为真,短暂的怔愣后,点头表示明白。
夕阳下窑堡与殿宇错落,子桑扭头望向亭外,幽幽开口,“故事的主人公出生于修仙世家,名叫卫樊峰。”
闻言,卫樊峰置于石桌上的拳头骤然收紧。纪怀光瞥一眼他的神情,淡然望向凉亭外的风景。
子桑讲到了各大修仙宗门,也讲到了卫氏族地的风俗。
要想一件事听起来可信度高,越详尽越好。
那个叫卫樊峰的年轻人因为仙盟修炼的缘故,离开故地途经江南,于一场淅沥的春雨中不慎掉入谁人庭院。
繁花开遍,蔷薇丛中,年轻人狼狈起身,却见轩窗后一清雾般温婉朦胧、如诗如画的女子正静静注视着他。
“那位姑娘,名叫‘乔在蕾’。”
子桑话音刚落,卫樊峰如触电般猛然起身,双目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纪怀光抬眸瞥向神色震惊的卫樊峰,脸上神情不改。
子桑没等卫樊峰消化这个或许熟悉的名字,继续将她从乔在蕾那里听来的过往转述出来。
才子佳人相爱,不顾家族长老的反对,喜结连理。婚后两人往返于卫氏族地与江南,没多久乔在蕾又诞下一双孩儿,分别取名卫沧与卫溟。十二年后,发生了一件让夫妻俩都预想不到的事……
归来不是故人,灵魂相融的秘密就此揭开。然后便是乔在蕾被囚,卫沧、卫溟转眼长大。
又一次仙盟历练,卫沧与卫溟遇到被蚕妖袭击的元极宗青涛长老座下弟子,并将一行人救下,其中两人,一个叫子桑,一个叫纪怀光。
故事讲到这里,纪怀光眉宇微蹙。子桑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视线,继续将卫沧与卫溟邀请她参加生辰宴的前后娓娓道来。
乔在蕾出逃,给卫氏兄弟留下信息。宗祠狭路相逢,卫樊峰下死手阻止,却不慎与子桑、纪怀光一同被吸入蓄魂玉秘境。
“进入蓄魂玉的灵魂受困于秘境,会逐渐忘记自己是谁,直到与秘境融为一体。”子桑讲到这里,转身望向卫樊峰与纪怀光,“故事到此,全部说完了。”
有些真实,直接告知未必容易被接受,当成故事说出来反而“听者有意”。
整个故事改动的地方仅有她与纪怀光的关系,以及进入蓄魂玉的缘由与时机,至于纪怀光信与不信,不是她能决定的。
卫樊峰怅然落座,视线定在石桌上,神思仿佛飘向远方。
身处之地为一方秘境,失忆也另有原因,想来需要好好消化。
“接下来就分道扬镳吧,我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分享的了。”子桑面向纪怀光,眼神示意离开。
纪怀光扫一眼依旧神游物外的卫樊峰,起身同她出了凉亭。
天边云霞橙黄,太阳即将触到地平线。
离永夜,不远了。
子桑收回望向夕阳的目光。
并肩而行,沉默良久,纪怀光语气平静,“你并非跟我同时进入秘境,而是冒险寻过来。为何在故事里骗他?”
子桑等的就是纪怀光主动挑起话题。
虽然名义上是“故事”,但听纪怀光话里的意思,至少部分相信故事的真实性。
她转过头去望向他,“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愿意出城?”
以纪怀光之聪敏,不可能听不出来她此前有意无意的劝说。他既笃定寻找的那类人不会在城外,也不愿意同她一起离开城池,总归有某些她尚不知晓的原因。之前担心问得太深纪怀光多想,事到如今,是时候摊牌了。
对视间,子桑分毫不让,大有他不说实话,她也不会回答的架势。纪怀光盯着她好一会儿,解释到,“离城池越远,身体越觉不适,尝试过数次,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还有这种事?
难怪她只在城门附近看到游荡的人,没在城外较远的地方见到。原来城内是舒适区,城外是无人区。
纪怀光没再说什么,子桑明白,这是等着她回答上一个问题的意思。
她抬起手臂指向天边夕阳,“太阳落山的时候,你我将与秘境彻底融为一体,永远消失,除非在此之前离开,回到自己的身体。”
纪怀光闻言扭头望向她,子桑亦抬眸对视。
怎样?猜猜她此时此刻有没有在说谎?
“我冒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带你出去,而骗卫樊峰,则是不想给他并不存在的希望。故事里的卫樊峰因为意外进入秘境,而真实的卫樊峰已经身故,他没有归处了,只剩下灵魂融合一条路。纪怀光,我不希望你我成为‘怪物’。”
子桑自问每一句都真心实意,没有任何虚误。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纪怀光垂眸,“为何冒险来寻我?”
子桑一怔,很快,气笑了般含笑扫他一眼,又无奈般挪开视线。
入目的窑堡与殿宇将天与地分隔成两半,可惜谁又能坦然欣赏这凝滞的风景?
她像是看够了般收回目光,挑眸瞥向他,半嗔半怨,“你明明知道答案的……”
早在见面之初,她就说过,因为喜欢他才出现在这里。纪怀光哪里不清楚,分明就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而已。
时至今日哪里还有什么不确定的,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明知答案,依然忍不住问出口。纪怀光如愿看到她眸光流转,明艳、生动,没有回答,胜似回答。
他知道,却也还是想听她一遍遍提起。
“要离开秘境,就必须出城,对吗?”他问。
子桑喜欢和纪怀光沟通,也不喜欢和他沟通。喜欢是因为他一点就透,很快能得出准确结论,不喜欢是因为一旦牵扯他有意回避的话题,一个字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来。
是的,出城!进来之前她计划着直接把人绑出去,简单、暴力,没想到几经周折,直到太阳即将落山,才终于等来纪怀光问出口。
她认真盯着他的眼睛,内心有些紧张,“我说‘是’的话,你愿意跟我一起出去吗?”
长睫半掩去眼底的情绪,纪怀光没有立即回答。
子桑清楚他是她难以打动的心志坚韧之人,本来也没有抱着十足的希望。
究竟他会继续遵循直觉,还是会因为她的离奇故事而改变主意,有太多不确定性。
等待回答的时间异常缓慢,子桑觉得天色仿佛又暗下几分。下一刻,纪怀光终于开口,“愿意。”
简单的两个字由他说出,子桑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内心涌出铺天盖地的欢慰。她欢呼着一跃揽上他的脖颈,亲密相拥。
喜悦太需要即时分享。
得到纪怀光的同意,意味着他一定会履行约定,同她一起。
子桑恍惚有种“求婚成功”的错觉,而刚才许下的,仿佛不是什么“一同离开”,而是一生一世。
腰上多出一双手臂,纪怀光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笑出声。
纵容、疏朗,听得子桑心尖一颤。
她抬起头,正对上纪怀光垂下的眼眸,“这么开心?”他问。
澹澹多情的眼眸因着笑意而潋滟如虹,夕阳伴着云霞也无法争其风姿。
子桑短暂地有些失神,很快报以灿烂的笑容。
是啊,很开心。
*
出城之路非常顺利,只是出城之后,子桑却发现她找不着来时的路。
记忆里只剩下高耸的悬崖,以及巨大的黑色漩涡,她甚至有些分不清,悬崖与漩涡究竟是她想象出来的画面,还是真实。
就好像,记忆也分三六九等,城内记忆清晰,城外模糊。有关过去的记忆清晰,有关出口的记忆模糊。
站在蜿蜒的河流旁,子桑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前行。
“纪怀光,我忘记出口的方向了……”
四周看起来同样陌生,即便再如何回忆,也像蒙着厚厚迷雾。
纪怀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地平线吞下小截夕阳,原野向前方开阔延伸出去,尽头隐在茫茫黄沙里。身后雪山环立,将城池围在中央。
“这座城仅有一个城门,你当时入城的时候有绕路吗?”
子桑想了想,摇摇头,“应该没有。”
她没有任何寻找城门,以及雪山中行走的回忆。
“那极有可能出口的方向就在城门前方,我们往前走走看,也许沿途会想起什么。”
子桑点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
离城池越远,越发缺氧般呼吸艰难,身体也愈发沉重。每一步都是痛楚的加深,看起来不远的一段路,竟似走了许久。
子桑如今能理解纪怀光口中的“离城池越远,身体越觉不适”的感受。
身体受限、受折磨,某种程度上,秘境在通过这种方式让灵魂忘记,并且远离出口。
前方黄沙渐近,纪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后。子桑回头,没想见到纪怀光煞白着一张脸定在原地,双唇没有任何血色。
她费劲迈腿来到他面前,“很难受,对吗?”
纪怀光垂眸与她对视,缓上一会儿才慢慢摇头,只是那紧抿的双唇、疲惫的眼神,根本不是他回应的那样。
子桑有些着急。她进入秘境的时间晚,融合程度远不及纪怀光,难受程度想必也同样如此。
在她觉得行动艰难的时候,也许对纪怀光而言有更多的难以承受。可恶的是沿途她并没有想起什么有用的线索。
“要不你在这里等着,我到前面探探路,找对方向后回来叫你。”
纪怀光闭上眼仍旧摇头,“我没事。一起。”
逞强!都什么样子了,还说没事。没事能走不动道?时间不多,万一纪怀光中途晕过去,她可扛不动。
“你的精力得用在刀刃上,我受秘境影响的程度没你严重,放心,发现不对我会立刻折返。”
纪怀光眉宇蹙着,显然并不放心,又大约觉得她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一时间有些犹豫。
子桑没给他纠结的时间,踮脚在他唇角飞快落下一吻。
“等我。”
纪怀光只听得利落的轻声一句,眼前人已经转身离开。
即便是匆忙的简单亲昵,亦惹得神魂激荡。意识想随她一起,然而身体却因为呼吸艰难而行动受限。
纤柔的背影义无反顾朝通天的黄沙屏障走去,如孤身赴战的勇士。纪怀光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身体尽快适应当下的环境。
脚下泥土颜色逐渐变深,子桑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直觉告诉她,越让她不舒服的地方,是出口的可能性越高。
黄沙如浓雾一般,越深入视野越受限。不能继续前进了,否则有可能无法准确沿着来时路折返。
大致有了头绪,她准备回去接上纪怀光。
行至黄沙边界附近,一道人影出现在视野里。子桑又气又喜,“让你等我的,怎么自己跑过来?错过怎么办?”
话音刚落,子桑觉得有些不对劲,来的人好像……不是纪怀光!
卫樊峰的身形逐渐清晰,子桑顿住脚步。
他怎么跟过来了?
“等不了,你要离开这里对不对?带上我好不好?我想去见她。”卫樊峰边说边上前。
子桑下意识后退,“我没有在跟你说话,也没有要离开,你可以停下了。”
与她预料的差不多,卫樊峰的脸色同样相当难看。理论上说,卫樊峰跟纪怀光同时进入秘境,受影响的程度应当差不多。
卫樊峰像是听不见她的话,脚下不停,径直上前,越走越近,“我一直在想,故事里的卫樊峰囚禁心爱之人,一定有很多遗憾。他应该是想再见到她,才会选择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在蕾,我欠在蕾一个道歉。”
子桑感觉卫樊峰状态不太对劲。遇事不决,走为上计,先跟纪怀光汇合,然后一起应对。然而她刚往斜方向跑出几步,卫樊峰突然朝她一跃而来,将她扑倒在地。
身子沉重摔倒,成年男子的重量压下来,子桑险些一口气没续上。
卫樊峰喘着气,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截绳索,红着眼手上动作飞快,将她双腕紧紧捆绑在一起。
混蛋!
子桑奋力挣扎,不知道卫樊峰哪里来的爆发力,竟然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将她绑了起来。
“放开我!这是做什么?”子桑觉得既愤怒又羞耻,已经是第二次了!被人绑起来!
卫樊峰搀扶着她起身,子桑方刚站稳,抬腿朝他踢过去,没想到却被转了个方向,背过身去牢牢扣住双臂。
“城外无人会来,我知道,你一定清楚出去的法子。带我出去见她,只要带我出去见她,我保证不伤害你。”
声音自耳畔传来,子桑咬牙仰头,朝身后撞过去。
不可能的,她不允许自己变成“融合怪”,也不会慷纪怀光之慨,放卫樊峰出去。
虽然感到遗憾,可是该狠心的时候她绝不心软。卫樊峰不能离开秘境。
偷袭被身后的人避开,手臂亦被用力朝身后收紧,疼得子桑直抽气。
“带我出去!”卫樊峰的语气由商量变作威胁。
脑子飞快运转,子桑深吸一口气,大吼出声,“没有离开的办法!我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出去!出城是因为可以延缓融合!我不过想跟心爱的人再多相处一阵而已!”
严格来说,她眼下的确不知道怎么出去,即便卫樊峰扣着她的手腕能够感知情绪,也察觉不到心虚。
“不可能!”卫樊峰反驳。
“怎么不可能?能出去我早出去了!还用等到现在?你听个故事就信以为真,不觉得可笑吗?”
“不止是故事而已!我记得,我分明记得……”卫樊峰似乎有些没有底气。记忆的模糊让他分不清真实与假象。
“你是真的记得!还是代入我说的故事里?别把自己给骗了!”挣脱不能,子桑只能想方设法动摇卫樊峰的想法,拖延时间。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利用了你的过去,编造一个让你无法分辨真伪的故事?”
卫樊峰猛地往后一扯,“那你说,我是谁!乔在蕾、卫沧和卫溟又是谁?”
“你松开!松开我告诉你!”
沉重的呼吸声就在耳畔,卫樊峰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犹豫。就在此时,另一道人影穿过黄沙弥漫的浓雾,出现在子桑的视野里。
纪怀光!
她的大声答话起作用了。
感受到她惊喜的情绪,卫樊峰猛然向后扣紧她的手臂,手上也多了截手掌长短,拇指粗细的树枝。
“不要靠近!否则我戳瞎她的眼睛!”
逐渐能看清来人,纪怀光的神情仿佛淬了寒冰,目光落在离她右眼只有一寸的树枝上。
卫樊峰手持树枝又靠近两分,“她若瞎了,我们几个都别出去!”
该说卫樊峰精准掐住死穴,不仅等她落单的时候动手,还处处防备。
她现在有点相信那句,“应该是想再见到乔在蕾,才会选择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洞察力如此,怕是当年在意识到无法逃避继任仪式后,选择保留一丝见面的可能性吧。只不过没想到,融合即深渊,最终险些杀死心爱之人的,也是早已面目全非的自己。
纪怀光停下脚步,眼底冷得吓人,“你若动她,应当知晓后果。”
“我只是想跟你们一起出去!只要能出去,我保证不伤害她。”卫樊峰将子桑往身后拉扯,“走!带我出去!”
子桑脚下踉跄,迎上纪怀光的视线,轻轻摇头。
眼下不是刺激卫樊峰的时候。
见纪怀光缓步跟上,卫樊峰出声制止,“站住,别跟过来!否则我就对她下手!”
子桑当即打断,“他必须一起!不然你就戳瞎我吧!”
纪怀光落在身侧的拳头无声收紧,卫樊峰思索一阵,“也可!只要他不靠近!”
天色肉眼可见变暗,不知是因为太阳加速落山,还是因为黄沙逐渐密集的原因。子桑心中焦急。
她走了好一阵,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点。可能由于被卫樊峰挟持,她甚至分不清是此时此刻的状况让她不舒服,还是离城池越来越远这点让她不舒服。
卫樊峰有些失去耐心,扣在她身后的力道收紧,“你在故意遛弯,耽误时间吗?”
子桑出声反驳,理直气壮,“我早说了不知道怎么出去,是你一厢情愿。你这样押着我,怎么走快?”
她可以改口如风,也可以嘴硬如磐石。能准确记得出口的路线,她才不会顶着难受遛弯。
黄沙如雾,难辨西东。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土地呈现病态的紫红色,作呕的腐臭味从炸开的泥泡中逸散,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子桑隐约觉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卫樊峰在身后催促,“还没到吗?快要看不清路!”
子桑顺着他的话音抬起头,夕阳余光暗淡,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就会彻底没入地平线。
她扭头瞥一眼身后不远不近沉默跟随的纪怀光,两人在彼此眼神中读出同样的情绪。
卫樊峰推了推她,“着急就抓紧。”
烦!肢体接触能感应情绪这点真的烦!
“这边。”子桑指向紫红色土地蔓延的方向。
沿着缓坡向上,整个大地仿佛患病。腐臭味浓郁,偏偏呼吸更加艰难。子桑无法看到卫樊峰的脸色,但仅凭身后沉重的呼吸声,大致能判断出他身体不太妙。
看这样子,也许有机会挣脱。
并不算陡峭的山坡,却登得极为艰难。越接近山顶,子桑心跳越快。
山风吹在脸上,轰响声传来。立在悬崖边朝下望去,难以丈量的高度之下,水势雄浑磅礴,黑色漩涡如巨兽咽喉,仿佛能吞噬一切。
子桑一边觉得此景熟悉,一边本能恐惧。
难以分辨,这个可怕的地方究竟是记忆中的危险之境,还是她所寻找的出口。
卫樊峰收回往悬崖下瞧的目光,嗓音干哑而虚弱,“你在犹豫?”
子桑没有答话。
理论上来说,越让她不愿靠近的地方,越有可能是出口,那么深潭下的黑色漩涡应该就是目的地。只是理性终究难以战胜感性,若放任本能行事,她是一定不会朝漩涡跳下去的。
悬崖上的土地因着光照不足而隐约呈现蓝紫色,子桑扭头望向纪怀光。
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供她核实判断。
纪怀光脸色苍白得厉害,在将暗未暗天色下,仿佛随时会因为失血而紧闭双眼,再也醒不过来。
四目相对,子桑内心涌起强烈的难过情绪。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么?
即便她几乎可以确定,悬崖下的漩涡就是出口,本能的恐惧也让她无法立刻下定决心跳下去。那么纪怀光呢?有违直觉的事,纪怀光会做么?
要是卫樊峰随她一跃而下,秘境之外,与他人灵魂融合的她,是她自己吗?还能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吗?
“你不会想说,这悬崖下面,就藏着离开秘境的办法吧?”卫樊峰的声音有些飘渺,仿佛想讽刺,却又模仿不出讽刺的语气,只好改为沉重的警告,“我没有耐心了……”
子桑脑子一刻不停运转。她是一定要跳的,而纪怀光与卫樊峰会怎样选择则无从知晓。
要么她独自离开,成全她一个人的平安;要么纪怀光留下,卫樊峰随她一起,借用她的身体灵魂融合;又或者纪怀光、卫樊峰双双跃下,而她与纪怀光都有可能成为灵魂融合的“怪物”。
最理想是纪怀光跳,卫樊峰不跳;次选纪怀光与卫樊峰一起跳,这样即使她或纪怀光任何一人灵魂融合,只要还有蓄魂玉存世,只要银霜有办法,或许还有像眼下这种机会再次尝试灵魂分离。
留得青山在,方能有柴烧。无论如何,纪怀光不能折在这里,必须随她一起出去!
想定这层,子桑自嘲般轻笑出声,抬眸望向纪怀光。
她知道人有许多包袱,秘境外的纪怀光或许会为了所谓责任,为了保护师娘而拼尽全力,那么去掉身份的枷锁,只余清净灵魂的纪怀光,会为了她违抗直觉,不惜性命吗?
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纪怀光如剔透的冰凌,一旦承受不了超越自身引力的重量,便会直坠而下,粉碎一地。这样的他,在某个瞬间竟然脆弱得有些雌雄莫辨。
子桑忍不住多瞧两眼,压低声音对身后的卫樊峰说到,“对啊,答案就在悬崖下面,猜猜看,我是在骗你,还是想自我了结而已?”
子桑任由此刻难过、失望、遗憾、恐惧等情绪汹涌,提起全部的力气朝卫樊峰撞过去,顺势借力往一侧倾斜。
他想通过“偷窥情绪”探得信息,就让他探个够!倒看分不分得清她话里哪句真,哪句假!
这一下爆发得突然,时刻戒备的卫樊峰收拢手臂。树枝参差的末端刮擦过子桑的脸颊,如火炙般疼痛。
她如愿看到卫樊峰摔倒在地,也如愿使自己朝悬崖跌落下去。
被山崖边缘遮挡视线的前一秒,她看到纪怀光朝她飞奔而来的身影。
耳边水声轰鸣,天边夕阳只余最后一丝光亮,子桑闭上眼睛,感受没有任何依凭的坠落。
像揭晓答案的前一刻,有时候会想思绪放空,不看、不听、不闻,直到尘埃落定,待时间流逝过一阵,再睁眼确定。
脑子里莫名其妙闪过黑洞般漩涡的画面,子桑骤然感到强烈的后怕,仿佛越迫近崖底,越接近恐惧。
突然而至的强烈感受让她几乎尖叫出声。她有没有可能弄错,变求生为寻死?有没有可能秘境、出口什么的通通只是臆想,她被神秘的力量欺骗?
有没有可能,她掉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强烈的不确定感让她浑身发冷,下一刻,身体被人用力一把拥住,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沉稳、笃定。
“不怕,我在。”
她猛然睁开眼睛,视野里,有人趴在悬崖旁,只露出一颗黑点大的脑袋,而此时此刻拥着她,随她一起坠落的,正是纪怀光!
卫樊峰遵从本能,留在了悬崖之上,纪怀光说他愿意随她一起,果然遵守约定。
眼泪没有预兆地夺眶而出,被紧紧拥着的子桑觉得,即便漩涡之下究竟是什么依然不确定,可是因为有他相伴,哪怕赴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在下坠的这份短暂时刻,她放空一切,毫无保留地信任、依赖纪怀光。
水流的轰鸣声几乎让脑袋炸裂,身体在冲击下仿佛四分五裂,粉碎成水雾般的颗粒。
漆黑!窒息!
如同溺水之人突然浮上水面,子桑猛然起身,求生般大口呼吸。
入目是银色长发下,仙逸出尘的一张脸,光线昏暗,周围石壁嶙然。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身侧闪近一道黑影,将她用力揽进怀里。
一呼、一吸,灵魂回归身体。卫溟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又急又气,“纪怀光你做什么!她是你师娘!”一边嚷着,卫溟一边扑近来试图将她身旁的人与她分开。
望着卫溟、卫沧、银霜等几人的脸,子桑意识到,成功了!她成功将纪怀光带出来了!
原本模糊的记忆,如风吹浓雾,逐渐清晰。
在听到“师娘”二字时,纪怀光本能身体一僵。
从少年拜入元极宗,尊青涛长老为师,到追至卫氏族地,挥剑斩向卫樊峰,回忆如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秘境里他一跃而下,只为拥紧唯一确认的那个人,而她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怀里,是他可尊可敬,唯独不可、不该觊觎之人。
子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