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云逸轩内,银霜凝望夜空良久,泥塑般一动不动。
数日前的深夜,松语阁内。
月色透过窗台倾洒进房间,为地面镀上一层朦胧的清辉。银霜垂眸注视子桑,月光如薄雾般笼着她沉睡。似乎梦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眉宇轻蹙,却又在几个呼吸间悄然舒展,仿佛梦里由暗转明。
他静立一会儿,指尖探上她的额顶。
没发现魂魄有何异常,也难怪,阎四给出同样的结论,证明子桑的魂魄被打上冥界之王也无法察觉的封印。
银霜短暂地解开自身禁制,这一次,终于探明真相。
轮廓在月光里消融,夜风像是裹了蜡,本该令他长舒一口气的答案,反而将他推入从未有过的恍惚与迷茫。
阎四并不知晓回到元极宗的第一个晚上他弄清楚了什么,而他也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遥远的玄天宗,掌门果然没有在闭关,祁周衍咬死不清楚掌门行踪。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冥域之祸由玄天宗而起,然而各大门派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玄天宗这块肥肉,于是一项以接管、调查为由,仙盟伸手干涉宗门事务的先例开启。
七天转瞬即逝,寂静夜色里,黑猫懒洋洋打着哈欠。
阵法血色褪尽,阴煞之气陡然浓郁。黑猫抖了抖胡须,一跃显现人形。
不多会儿,自锁魂铃飘出一道裹挟着浓稠黑雾的身影。
纪怀光虚悬半空,低垂的眼睫半掩着瞳仁,自下往上看,能清楚瞥见他因为承受着极端痛楚而发直的眼神。
造孽。
阎四施术封住此地外溢的阴气。
纪怀光目光锁定靠近的人,死死盯着,如一头随时会发疯的野兽。
阎四一脸坦然,“你说你,好好的选什么鬼修。照这样下去迟早得疯。”他抛出一道半透明令牌,正悬于对方腰间,“这样物件能查阅阎罗大藏宫万卷秘典,所有鬼魂修炼的典籍里面都有,自己琢磨,能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造化了。”
语毕,阎四抬臂一扬,一只乌鸦倏然掠过,利爪稳稳扣住半空铜铃。
“这颗锁魂铃能护你免受阳气灼扰,做你暂时的栖身之所。银霜交代了,等你显形后就把你送到青涛夫人那里。你和她也再商量商量,鬼修这条路不好走,改主意的话就来寻我。”
周身煞气流转,纪怀光目光阴沉,嗓音低冷,“能让人携前世记忆投胎转世,你究竟是谁?”
阎四抬手一挥,“不该问的少问。”
乌鸦振翅往松语阁方向飞去。纪怀光定定瞧他一眼,身形逐渐渐散于夜色中。
子时的夜过于寂静,连虫鸣都销声匿迹。丁香树下,子桑坐在石桌旁,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抚过小鸟的脑袋。
就在刚才,银霜长老传讯告诉她,纪怀光已经能够显形,阎四会把人,不对,现在应该叫鬼了,把鬼送过来。
经过冥域的事,她有些不确定该怎么面对纪怀光。正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所以心情有些乱。
她想过假如纪怀光在她的世界会是怎样一个人,大抵是沉稳、聪明、有责任心,无论做什么都不难成功的那类。
她想象过他可能同样出生前丧父,少年丧母,靠自己的心性在某个行业里崭露头角,然而奇怪的是,想象到这里打住,她很难进一步假设自己通过什么方式认识他,更难想象与他一起生活。
她不信任两性关系,这与对方是不是纪怀光关系不大,纯粹基于她过去的认知和经历。
因为天然占了纪怀光师娘的身份,所以她无可避免地与他走到一起。那些习惯了的“不主动、不负责”,逐渐在这个人身上有失效的迹象。
冥域里回抱的瞬间,她究竟是信任纪怀光这个人,还是打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信赖路径?不知道,难以分析。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那只是极端情况下的一时冲动?
黑夜里任何动静都被放大,耳畔响起振翅声,待子桑回过神来,一只乌鸦停在石桌上。
放下爪子中的铜铃,乌鸦很快展翅飞离。
子桑收回视线,转为盯着桌上的锁魂铃。心跳陡然加速,她忽然明白过来银霜长老说的“送纪怀光过来”是什么意思。
持续的安静终于被小黑展翅飞离声打破,近乡情怯般,纪怀光现身树下。
直到此刻,人就在眼前,子桑脑海忽然闪过对方身亡时的惨状。眼眶泛酸,她默默深吸一口气,起身与他对视,将心头那汹涌的情绪压下。
眼前之人周身黑雾若隐若现,在纪怀光的眼睛里,子桑清晰看到压抑的痛楚。
阴煞之气令盛放的花树也显得幽森,沉默良久,他先开口,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
他唤她,“师娘。”
子桑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从前她无论面对谁,总知道怎么接话,如今见他这样,原本呼吸般自然的事,竟然变得窒息般艰难。
沉默良久,她还是问出口,“为什么不选择投胎转世?”
纪怀光没有回答,等得太久,子桑提高音量,“说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气,明明不该这样。不想回答直说就好,沉默是她最讨厌的方式。
“即便能立刻投胎,也至少须等六年才能恢复九成记忆。时过境迁,弟子担心师娘忘了弟子。”
纪怀光的答案让子桑失笑出声,果然跟她有关系。她恨铁不成钢,恨他好好一个人围着她转,把自己搭进去。
一而再再而三,还要受难到什么程度?他自虐般的选择,难道不是在折磨她的道德?
“所以呢?做鬼就能阻止我心安理得和别人在一起?”先不说她当下没有认定他的想法,就算她当真对他短暂动过心,他又怎么会觉得,靠救命之恩可以绑架感情?
她的爸爸,知识分子,做了那么多年模范丈夫、模范父亲,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还是出轨了?
人是善变的,她不会比爸爸强到哪里去。血脉亲情都改变不了变心,他凭什么认为一厢情愿的自虐能绑住她的心?
她这边话音刚落,仿佛戳到纪怀光的痛处。黑色身影带着满身煞气飞袭而来。
“这就是我选择留下来的原因!”纪怀光墨发飞舞,眼睛泛红,一错不错盯着她,如怒气攻心的厉鬼,“你分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许诺会等我,等我回到你身边!发誓不会和别人在一起!”
怨气鼓涨了阴煞,周围温度骤降,纪怀光嗓音变得更加不像他自己。
鬼灵珠内数不清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他体内哀嚎,每一声都仿佛在撕扯他的血肉,啃噬他的骨髓。他像长久无法入眠的人,一碰就弦断。
两番直面灵魂,无论蓄魂玉秘境还是冥域中相遇,她对他绝非无意。这样的她,为什么不能像他对她一样专情,哪怕一半也好?
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是否始终无法得到她?
好想撕碎!将她的灵魂一口、一口,一片不剩地吞下去,让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说啊!说她会等他!五年!十年!
她就在他眼前,灵魂散发着让他疯狂的香气。她甚至没有问,是否许诺了“不忘、不移”就会改变主意投胎转世,不用承受这一刻不停的折磨,哪怕说句谎话骗骗他!
她只是无声望过来,眼睛倒映他此刻的模样——发丝翻飞,面容狰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子桑无法回答纪怀光的问题,也不会回答。
鬼行动时后脚跟不着地,看清他朝她逼近的瞬间,她忽然发现他之前一直飘着的,只是不明显而已。
视觉的冲击让她脑袋空白,继而感到难过。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格外清晰地意识到,即使还能以魂魄的形式存在,可纪怀光的的确确死了,与她阴阳两隔。
神魂撕裂的痛楚令曾经冷静自持的他,变成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
承诺不变的未来就跟婚姻里的誓词一样虚无,它如此缥缈,又太容易沦为谎言,为什么要执着不确定的事?
“纪怀光,”她轻声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很疼?”
明知道答案的,问出口就显得像在替他的穷追不舍、替她的不断回避开脱。从前的他不会将这些欲望宣之于口,如今的他仿佛随时会被怨恨、恐惧、贪婪、绝望解离。
感情或许会在某个瞬间抵达巅峰,却注定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消磨,没什么永垂不朽。他变得不像他,这个事实验证了她的想法,也更加让她悲伤。
假如可以分担痛苦,能不能让纪怀光恢复从前的模样?一定要用承诺换他放心投胎转世的话,她好像真的……做不到。
两行清泪自子桑眼眶滑落,无声,却比任何灵魂的尖啸都更加震耳欲聋。疯狂念头如被冰水兜头浇下,在她的注视下,纪怀光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她眼神中的怜悯刺痛着他。
奔走人间,他见过太多苦难,久病床前的孝子孝女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下,诅咒至亲为什么不快些死去。神魂的痛楚让他面目全非,他在用扭曲挟持、消耗她的感情。等待他的不是她的承诺,而是她的厌恶。他不允许自己滑向这样的境地。
不要哭。他伸手想替她擦去眼泪,手掌却从她的脸颊径直穿过。
忘了,他现在连触碰她都做不到,却能用话语逼迫她。
纪怀光脑中持续嗡鸣,那嗡鸣盖去一切别的声音。
他的错。选择成为鬼修的本意并非刚刚质问的那样,却偏偏说了自私的话。
他低估了鬼灵珠带来的影响。迎上他的扭曲与丑陋,她首先关心他疼不疼。而他,怎么舍得这样对她?
墨发根根垂下,眼睛里的红色褪去,纪怀光戾气收敛。
疼,但是比起与鬼灵珠共存,伤害到她这件事,更让他痛苦。
“弟子之所以不选择轮回转世,是因为预感将有大事发生,不愿缺席。”纪怀光虚虚抚上她脸颊,他多想真的触摸到她,而不是眼下这样。
“开启能够限制冥域的法阵,难度可想而知,银霜长老多年来隐藏实力,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还有阎四,能够让人带着记忆轮回,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能够办到?这样的两人联手,还须修仙界数不清的高阶修士参与,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深不可测。”
子桑眼泪止住。疏忽了,她没细想到这些。
“六年足以发生很多事,弟子不放心师娘与师弟妹。”纪怀光垂眸望向石桌上的铜铃,“弟子的魂魄接下来会暂居锁魂铃,还请师娘把它带在身边。”
这是他唯一的祈求。
沉默在夜色中铺开,长出藤蔓,连最后一缕月光也遮蔽。子桑望着他,“所以说到底,还是担心我和敏儿他们几个没法应付,对不对?”
虽然纪怀光已经恢复七八分从前的模样,可子桑还是难过、生气。说到油盐不进,纪怀光也不遑多让。
他一个深受神魂撕裂之苦的鬼能做什么?就算能当军师吧,难道她和四小只就不会成长吗?一辈子都得靠着他?
他是打算给青涛长老照顾一辈子遗孀,还是给师弟妹当一辈子靠山?
纪怀光照旧不否认也不解释,只抬眸朝她身后望去。察觉到他的目光,子桑回头,没多会儿,夜色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依次现身,子桑这才想起,收到银霜长老消息之初,她就传讯陈敏儿,让通知另外几个一起迎接纪怀光。
说是迎接,却没想到变成争执。
陈敏儿原本跟几个师兄躲在暗处没想出来,感觉出来坏事。
刚到她就看到大师兄跟冤魂索命一般扑到师娘面前,头发丝都炸了。好在师娘说了句什么,大师兄没多久恢复正常。当时的感觉就跟长辈吵架一样,插不上话,插话会被打包扔出去。
好不容易情况好点,大师兄又朝她的方向望过来,她严重怀疑大师兄其实早就发现她几个,只是这会儿需要拉人出来当靶子,于是选择暴露他们而已。
“师娘……大师兄……”陈敏儿有些局促,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
不该听的听到了,不该看的也看了,真就是她想的那样,大师兄和师娘有猫腻。
在此之前她和师兄几个商量过,即使阻碍重重,还是想支持大师兄。虽然这感觉很奇怪,有点父死子继的诡异,不过那是大师兄诶,就算大师兄想对师尊做点什么,他们也会考虑要不要助攻的。
“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到的?”子桑狐疑地打量他们。
“刚到!”卓轩脱口而出,“什么都没看到!”
此地无银三百两,卓轩白皙的脸烧得厉害。
子桑不担心四小只发现什么,不管有没有多想,总之省得她解释了。
“来得正好,你们的纪大师兄觉得他要是不在,你们就没法保护自己,所以坚持不肯投胎转世,非要受鬼灵珠的苦。你们觉得应该吗?”
不就是打感情牌吗?谁不会的样子。
几人露出为难的神情。他们当然心疼大师兄,可是这么多年来,大师兄的决定从来没有错过,而且一旦大师兄做了决定,他们就算劝,大师兄也会坚持己见,劝了也白劝。
见没人开口,陈敏儿一脸纠结,“师娘,我们知道您关心大师兄,只是这带着记忆轮回转世的说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万一银霜长老身边那人夸大其词怎么办?要不就还是听大师兄的吧?”她偷偷瞥纪怀光一眼,“或者那人不是说随时可以投胎转世吗?等大师兄什么时候改主意了也来得及不是?”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纷纷表示赞同,那模样简直要给自家五师妹海豹鼓掌一样。
子桑怒目而视,谁说她关心纪怀光了?她这是恨某人一厢情愿,道德绑架!
好!行!他们师兄妹相亲相爱一家人,就她一个外人!
子桑自嘲地笑出声。
“师娘您别生气,小心气坏身子。”陈敏儿有些讨好地小心翼翼。
子桑受够了,横竖纪怀光就是个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种,没人能做他的主!后面一串师弟师妹也是唯他马首是瞻,根本没把她这个师娘放在眼里。
好心被当驴肝肺。
她气到失语,摇摇头懒得多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师娘您去哪里?”陈敏儿着急。
“睡觉!”没一个听话的,爱怎么滴怎么滴!她不奉陪了!
陈敏儿想追上去,见几个大师兄都没动,犹豫了下还是留下。
“大师兄,要不咱哄哄师娘啊?”这事不赖她,她也是帮大师兄说话才闹成这样的。
纤秀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后,纪怀光收回目光。
那些嘶鸣哀嚎再度席来,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清晰地凌迟着他的灵魂。
卓轩神色忧虑,取出妄生,“大师兄,这是你的剑。还有大师兄的肉身……”
“妄生就请你先帮我收着,尸身不用留了,烧了吧。”
“啊?烧,烧了?”卓轩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不留个念想吗?
“五师妹。”纪怀光长话短说。
“在!”
“我的魂魄寄居锁魂铃中,想办法让师娘随身携带。”
“明白了,放心吧大师兄。”
“接下来我不会经常现身。”顿了顿,他扫过眼前师弟师妹,眸色沉了沉,“照顾好师娘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
“大师兄放心!我们会的!”
得了肯定的回应,纪怀光再度望向子桑所在的方向。
撕裂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必须尽快摆脱鬼灵珠的影响。他无法忍受自己可能被她厌弃。
“大师兄……”陈敏儿到底没忍住,“你和师娘……”她总觉得必须听到大师兄亲口承认才算真,否则总有种不着地的感觉,快魔怔了。
纪怀光朝她望过来,眼底有种酝酿海啸前的诡异平静。
“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所以别让任何男子对她有机可乘,能帮师兄这个忙吗?”
陈敏儿几人差点一口气没续上来,当猜测变成千真万确的事实,依然极有冲击力。
大师兄从来没有拜托过他们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也与从前的脾性不同。其实只要是大师兄的吩咐,他们没有不照做的,哪里谈得上“帮”这个词。
见几人郑重答应,纪怀光略微点头,下一刻,消失于夜色中。
陈敏儿小心拿起锁魂铃,心中油然生出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责任感。
谁都别想耽误她大师兄和师娘走到一起,就算银霜长老也不可以!从今往后,她就常伴师娘身边了!除了大师兄,任何公的都别想接近!
等上一会儿,黄秀明撞了撞她肩膀,示意她开口告退。
陈敏儿无奈,清了清嗓子软声道,“师娘,您睡了吗?”
子桑没接话。
“那我们先回啦?明日再来给您请安。”
夜,重归寂静。子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翻越燥。仰头瞥见窗台上安静的小鸟,她招了招手。
小家伙振翅落在枕畔,子桑伸手摩挲光滑的鸟羽,思绪飘得很远。
她不理解,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跟纪怀光走到如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一步。
第77章
为了完成大师兄交代的任务,陈敏儿用红绳将锁魂铃串好,编成一根略显粗糙的手链。
没办法,她这双手就是抡大刀的,干不了精细活,这已经是她费了老大劲的成果。
还好师娘没多犹豫,到底将手链戴上。她想,大师兄该是想长伴师娘左右的,只是确实如他所言,不常现身。
每月初一又或是执行仙盟任务的夜里,大师兄偶尔会出现。碰到难解的障碍时,有大师兄当参谋,众人好几次化险为夷。
其实陈敏儿也说不上来师娘对大师兄到底有没有男女之情,问过,师娘否认了。
她没有告诉大师兄她打探过这么要命的问题,更没透露师娘的回答。师娘像一阵风,不会总停留在一个地方,大师兄像一座山,总会等到风拂过的时候。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大师兄但凡出现,回回都向她打听师娘的情况,事无巨细。有时她也会觉得大师兄实在太过操心,可转念一想,那些近乎偏执的牵挂总该有个去处,尤其还有卫氏兄弟在一旁虎视眈眈。
没错,卫氏兄弟总是不请自来,擅自制造见面机会。师娘也是个心大的,经常跟卫沧、卫溟、郑菀凝还有沙文瑞合作完成仙盟任务,甚至还一次不落总带着子流那个古怪家伙。
虽然不乐意外人加入,但是看着师娘和大家伙开怀畅谈,她又觉得师娘开心最重要,至于防狼这件事,交给她陈敏儿就好。
苦恼的她暗地里也埋怨过卫氏兄弟,为什么不能像沙文瑞一样识时务,甚至还曾愤愤不平,觉得沙文瑞这么快放弃,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问过师娘,难道不觉得沙文瑞的好感跟夏夜的骤雨一样,来得快去得更快?师娘说,在一段没有回应的感情里,坚持下去可能甘之如饴,也可能苦不堪言,沙文瑞只是怕痛而已。
这些话她原原本本复述给大师兄知道,想的是让他宽心,毕竟甩掉狗皮膏药总归是件喜事。只是大师兄听后没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回她忍住了,没有问大师兄于他而言,凝望师娘的身影却无法触碰,究竟是甘之如饴的前者,还是苦不堪言的后者。不过无论答案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大师兄都不可能像沙皮狗那样半途而废。
比起从前的放养,师娘显然有心锻炼她与几位师兄,经常搜罗各类契合他们资质的功法及法器,并且亲自督导修炼。
那些师娘在一旁逗鸟、试手奇奇怪怪五行术法,他们各自练功的日子,恍如日光穿过枝叶与花簇,在草地投下的斑斓碎影。
松语阁外的青山绿了黄,黄了又绿,丁香树下的风铃在时间的侵蚀下钝了棱角。那些年,他们完成了数不清的仙盟任务,也有幸碰到过几次不小的机缘。她与师兄们修为突飞猛进,成了宗门里提升最为神速的几人。
师娘在外从来不以青涛夫人自居,修仙界更习惯直呼其名。直到某天,偶遇的散修准确叫出三位师兄以及她的名字,陈敏儿忽然意识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名字,也能在修仙界荡出几分回响……
[出场了!出场了!轮到子桑仙子出场了!]
[传影石能不能靠近些?想看仔细!]
十年过去,仙盟重启大比。仍旧在之前的赛场,仍旧相同的赛制,算是为不光彩的冥域之祸收笔。
子桑这边这次代表元极宗出战,参赛的人选略有不同。
卫沧和卫溟如今已双双继任族长之位,不方便再参与大比,莫子期有一笔大单要亲自护送,无法抽身,于是子桑邀请了子流、郑菀凝、沙文瑞三人。
都是经常搭档的伙伴,默契没有问题。
看台高处,银霜一袭素白长袍,静坐首位。仙盟请他,正是为了防止十年前的事故重演。
卫沧与卫溟端坐在掌门与各族族长所在区域,目光落在曾经的队友身上。
传影石缓缓掠过,修仙界各处通过传影阵法观战的修士们,早已按捺不住激动,议论声四起。
[子桑仙子朝我们打招呼了诶!她真好看!]
[旁边那位是不是她的兄长?果然好看的人没有男女之分!]
[你不会爱屋及乌了吧?哈哈哈!]
传影石移向卓轩那张温润清贵的脸。
[卓道友生得这么白净,真想抓他到咱们宗门好生调教。]
[见过本人,性子软,一说话就脸红,是我喜欢的款。]
新一代的年轻修士凑在一起八卦。
[我听元极宗的弟子说,马道友好像贼富裕,灵石多到花不完!]
[黄道友怎么一身腱子肉了,我记得几年前见到还不是这样。]
[陈道友那手臂,啧啧,一看就有劲儿!]
场外修士议论纷纷,场内子桑轻抚小黑柔顺的羽毛,腕间红绳缠绕的铜铃轻晃,衬得她愈发肤色如玉。
“准备好了吗?”
一模一样的问话,应声的人却没有了从前的不安与忐忑。下一刻,碧湖上方升起一座巨大的冰台,雕龙画凤的冰体晶莹剔透,在日光下折射耀眼光辉。
冰台周围云雾缭绕,宛如仙阙楼台。包括子桑在内的八人齐齐向冰台飞去。
子流擅长千变万化,卓轩炼制的暴力丹药堪比破坏力最惊人的符箓和阵法;马道成以近乎隐身的灵活身法见长,黄秀明的御金术能困住体型庞大的妖兽……这一次,他们有的是真材实料。
没有意外,以子桑为首的小队闯入决赛。近年来,玄天宗式微,她预料到这次应该能拿下不错的名次,却没想到竟然夺得魁首。
当钟声敲响,积分定格,子桑在队友脸上看到绽放的惊喜与骄傲。
卫沧与卫溟激动得霍然起身,情绪炽热得唬身旁掌门一跳。银霜目光静静落在场内某道身影上,仿佛心有灵犀般,子桑忽然抬眸与他隔空相望,旋即展颜一笑。
明媚,是这个世上极易感染人的东西,银霜回以温和笑意。
[天呐!这配合简直精妙绝伦!他们到底怎么想出这些奇招的?!]
[救命!子桑仙子这一笑,我的心都要化了!]
[我看你不是化了,是怀春了!]
此起彼伏的恭贺声潮水般涌来,将子桑淹没在人群里。
暮色渐染,天边云霞烧得浓烈,子桑来到银霜的下榻处。
雅间外,子桑途经窗口,瞥见银霜正在作画,索性门也不敲了,倚上窗畔笑眯眯道,“长老,晚上宗门设了庆功宴,您会去吗?”
元极宗自开宗立派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摸到仙盟大比第一,在沙文瑞的起哄下,参加大比的同门一致决定就地庆祝。
银霜显然早就发现她,安静勾完最后一笔,这才抬起头。
窗外暮色流金,暖色调倾洒进房间里,恰好映亮他眸中浅淡的笑意。
得知银霜长老会去,子桑掏出两坛灵酿,“要不要尝尝这个?我从百草谷谷主手里换的,特意留着跟长老分享。”
银霜与她对视,笑着点点头。
雕花窗棂将夕阳的光裁成细碎的金,斜斜铺上桌案。灵酿入喉,酒香醇烈,灼得子桑脸颊微微发烫。
她静静欣赏窗外风景,忽而轻笑出声,“说来也巧,这间厢房正是当年祁周衍住的地方,没想到多年以后还有机会故地重游。”
银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比之从前,此刻心境可有不同?”
远处的云海被火点燃一般,烧到脸上,也烧进子桑眼睛和回忆里。
“那时候刚被摆了一道,偏偏还有求于祁周衍,一肚子火没处撒。”她伸手,轻轻与银霜碰了碰杯,“多亏当年长老救场,不然我此刻也没机会坐在这里,与长老把酒言欢。”
提到这,子桑不免想到早两年,陈敏儿因为这件事防她和银霜长老跟班主任防早恋似的。
烦不胜烦之下,她将当初吴昧为什么会消失,以及她为什么会和银霜长老出现在同一张床上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
彼时祁周衍在宗门的位置被仙盟架空,更有传言,说吴代掌门可能被化身鬼王的玄天宗掌门吞噬,所以才莫名其妙消失。
虽然清楚陈敏儿这小狗腿知道后,肯定前脚刚收到消息,后脚就说给纪怀光听,不过她不在意。
她跟纪怀光之间早已经不是有没有第三者的问题,而是她很确定,自己的那份好感撑不起纪怀光想要的承诺与回应。
这样一想,她对纪怀光似乎确实到不了世俗意义上,男女之间那种非卿莫属的感情。
果不其然,再次见到纪怀光,这鬼跟碰上什么喜事似的,连阴气都没平时那么重,朝她望过来的眼神深情得根本招架不住。
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打那以后,陈敏儿确实没再怎么碍着她跟银霜长老见面,那些适合四小只的功法背后,少不了银霜长老的指点。
岁月无声流淌,她也渐渐挣脱了原身的过往,真正活出自己。
“会更喜欢如今的日子吗?”银霜问。
子桑从悠远的思绪中回神,抬眸望去。
对方神色柔和,如空谷里飘落的雪,静谧而盛大。
更喜欢吗?子桑问自己。
修仙岁月刻入习惯,她有时候也会想,若真有机会回去,自己还会义无反顾,没有半点留恋吗?
在那个原本的世界里,戏路定型,爸妈各自有圆满的家庭。冥域大梦一场,无论对演艺事业的追求,还是父母亲情的执着,都淡去许多。如今浮现在她脑海的,更多是与伙伴并肩战斗的炽烈时光。
人呐,果然善变。
“嗯,喜欢。”子桑眸光微转,“长老呢,相比十年前,会更喜欢现在吗?”
银霜静静注视她,尔后肯定,“同你一样。”
残阳尽力燃着最后的云絮,仿佛不甘心就此落幕。美酒已近见底,子桑给两人斟酒,她想最后敬银霜一杯。敬救命之恩,敬十年相伴,敬他们一样,喜欢现在更胜从前……
怅然的遗憾与温暖的庆幸糅合在一起,化为微醺的甜意。她端着酒杯起身,像是踩着云端的柔软。
银霜的视线随她而动,浅淡剔透的眼眸纤尘不染。
心跳好似变慢,子桑没来得及细想缘由,却一个恍神绊到桌脚。
身形不稳,下一刻,腰间一紧的她落入一片雪色里。
清冽的气息萦绕,连醉意都仿佛染上几分轻盈。子桑抬眸,与眼前人视线交汇。
银霜揽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倒映半明半暗的暮色。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仿佛容纳了天地间全部的纯粹,却又染上一丝本不该存在的情绪。
假如心无旁骛,她应该收回抵在对方心口的手,错身道谢,然而或许是银霜没有立刻松开的原因,又或许是她自己的心思也没那么清白,子桑无端想到,他会不会跟她一样,也为这一瞬间的似曾相似而犹豫。
目光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对视间流转,她看到山巅亘古的积雪,因为一道突然闯入的身影,在风中扬起半透明的沙。
同一个姿势越久,越像在将不确定性往外拉扯,暴露于视野之下。
假如一开始是她自作多情,那么随着时间流逝,越能肯定不是错觉。
子桑心跳得飞快,终于再也无法直视银霜的眼睛,无声挪开视线。
她下意识去寻自己的酒杯,好转移此刻的思绪。
“在找这个吗?”
银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袖口带出酒杯。
杯底只余薄薄一层酒水,果然洒了。
子桑点点头,伸手去拿,然而指尖还没碰到,就听银霜继续说到,“你问我是否更喜欢现在,答案之所以肯定,是因为你。”
手上动作停住,子桑猛地抬眸朝他望去。
“下一个十年、二十年,不知道子桑是否愿意成为银霜的道侣,同他对花酌酒,临月抚琴?”
呼吸凝滞,子桑有些茫然地望着银霜,脑袋一片空白。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酒香,眼中是银霜那张近似神祇的脸,她心跳得极快。
没有听错吧?银霜长老想与她结为道侣?!
意识到这点的子桑,脑中蓦地浮现一双眸光深沉的眼睛,反应过来它们属于谁,她飞快将人从脑海里赶走。
怎么可能没动过心,十年前命悬一刻之际,是银霜驱散她的绝望与恐惧。遗憾的是那份动心还没来得及扎根,便被风吹散。
接下来的十年,他们共看日升日落,看四季轮转,有过数不清的闲逸时光,她却很少再生出那天的妄念。可能感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隔着衣衫,心跳不急不慢传至手心。虽然告白的是他,但好像单方面紧张的,却是她自己。
与银霜成为道侣,生活大概率不会有太多变化,只是她却不想再度冠上某某夫人的名号。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进入一段一对一的关系,也不确定,会不会某天突然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抵在对方心口的指尖微微蜷了蜷,她有些惋惜,也有些释然。
“子桑真的很喜欢和长老相处”,亲密相贴的五指收回,剩下食指点在银霜心口。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她轻轻一推,微笑到:“可是对不住啊,她暂时还没有安定下来的想法。”
怀里的人拉开两人距离,银霜在她抬眸望过来的眼睛里,看到混合了坦荡与安慰的淡淡笑意。
这样啊……
他垂眸将酒杯放回桌上,“唐突了。”
夜色渐深,庆功宴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喧。子桑坐在席间,目光频频扫向门口——银霜长老没有来。
卫沧和卫溟以私人名义给庆功宴添了许多菜肴,子流和卓轩被好些女修围在中间。马道成与别派修士谈着合作,黄秀明放开了胡吃海喝。陈敏儿拉着郑莞凝拼酒,沙文瑞豪气万千地表示要为师妹挡酒,却被郑莞凝拒了。
酒楼外星夜寂寂,酒楼内热闹喧嚣。子桑兴致不高,直到散场也没有等到那道白色身影。
所有人都醉了,唯独她清醒得厉害。
回到客栈,子桑一头栽进床榻,整个人埋进被褥里。小黑落在床头,歪着脑袋看她半晌,低头轻轻啄了啄她的发顶。
“别闹。”被褥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小黑得了回应,乖乖伏下不动。
子桑捂到呼吸不畅才抬起头,眼里浮着一层懊恼。她伸手戳了戳小黑心口的羽毛,语气低落:“怎么办?我好像伤银霜长老的心了。”
小黑一动不动,黑豆般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他今晚没来庆功宴,不会以为拒绝就是回避的意思吧?”
小鸟自然不会解答。她重新埋进被褥,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闷得发涩:“明明很喜欢的……不会以后朋友都没得做吧?”
小黑仿佛被什么定住。
“算了!直接问他为什么没来吧!”子桑起身,翻出玉简。
东西是找出来了,只是在怎么问这点上又犯了难。她正斟酌着该用什么措辞,玉简忽地一亮。
[我与阎四有急事处理,赶不及庆功宴。好好休息。]
子桑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她又戳了戳小黑手感极好的羽毛,回了一句[祝顺利。]
*
地府,忘川河畔。
幽暗的洞穴深处,阎四检查完残留的痕迹,眉头紧锁:“竟然一直就藏在我眼皮子底下。”
没等来某人回应,他回头,见银霜正收起玉简,大约没在听他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银霜的神色,似乎比来时缓和几分。
没有道理,难道得知那家伙跑了,反而看开了?
第78章
窗外夜色寂静,灵火照耀下,满室生辉,亮如白昼。
子桑靠在窗边把玩她的奖励。沧海神桃树枝灰扑扑的,与一般的树枝看不出太大区别,只是握在手上调动五行之力时,明显更加轻松。确实是好东西。
上一回仙盟大比没能拿到,如今这点轻松对她而言已经微不足道。
总是容易惦记没到手的东西,也总会在能力超过之后,把从前的目标看得稀松平常。
子桑用桃枝点了点窗棂,一茎茑萝探窗而入,小小的,纤细可爱。
她伸出指尖,有些爱怜地抚过茑萝花瓣,莫名想起自家公寓阳台上那片艳丽的藤蔓。好像很久没有想起过去。
身边温度骤降,子桑知道某人来了。
锁魂铃连通冥界与尘世,尚无实体的纪怀光起初只能在在锁魂铃附近出没,随着修为提升,活动范围逐渐扩大。
“来了怎么也不现身?鬼鬼祟祟的。”她将桃枝收进芥子袋,懒洋洋转过身,倚在窗边。
阴气逼近,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恭贺师娘夺得大比魁首。”
“哦?干恭喜啊?没有点别的表示?”
子桑知道她说这话就跟当初灌她酒的投资方一样油腻,不过她不在乎,她在纪怀光面前就这样,她乐意。
“师娘想要什么表示?弟子竭尽全力。”低沉的嗓音更近一步,几乎贴着耳廓。
阴风撩动发丝,纪怀光依然没有现身。
身体状况的确会改变性格,时间是最好的刻刀。
最初,她能察觉到纪怀光在她面前将那些残忍、暴戾、愤怒等情绪隐藏起来,越压抑越辛苦。
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或许是修为提升能够一定程度压制痛楚,纪怀光的状况好上许多,只是那些持续了太久的折磨不可避免地渗进他的灵魂,反而让他在另一个方面得寸进尺——说得直白些,越来越放肆了。
子桑不知道纪怀光此刻在做什么,是凑在她耳边低语,还是用指尖虚抚她的脸颊。这人就是要她猜,恶劣、狡猾。
她翻了个白眼,“你先竭力现身吧,这样说话也不嫌费劲。”
今儿个心情一般,她不惯他这毛病。
阴气凝聚,身影显现,最先撞进子桑视线的,依然是纪怀光那双安静、沉稳的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安抚人心。
她定定瞧上一会儿,挪开视线,“晚上庆功宴的时候,四小只都说‘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
取得成就的时候,希望珍视之人见证,不难理解这种心情。
“是弟子来迟了。”纪怀光话锋一转,“师娘呢?师娘希望弟子现身庆功宴吗?”
当年冥域之祸,纪怀光身殒,青涛一脉将他成为鬼修的情况瞒下,对外只说救过来了,因伤修养。一来人鬼殊途,各道有各道的修习法,不宜搅在一起;二来担心玄天宗有人对他不利。因此今夜庆功宴纪怀光本就不可能,也不该出现。
子桑斜睨他一眼,“想啊,巴不得自家弟子一个不少,齐齐整整。”
听了她的回答,纪怀光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忽然闪至她身后。
“那不作为弟子,而是别的身份呢?”
子桑能感觉到纪怀光正贴着她的后背轻声询问,阴冷沿着脖颈丝丝蔓延。
“不是弟子,还能是什么身份?”
她明知道他的意思,却偏要反问。
“师娘愿意给弟子什么身份?”
一阵酥麻的痒意沿着耳尖流贯全身,子桑下意识歪头躲避,却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牵缠的、缱绻的,情人耳语一般。
给个大头鬼,她算是看透了,虽然无法直接接触,但是纪怀光也没亏待自己,早就从其它方面找到乐趣。
姑且称之为乐趣。
“假如我什么身份都给不了呢?”
子桑不得不承认,某种程度上她就是个渣女,哪怕有好感也不会想更进一步。
有些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在她这里就是结束。
身后人沉默,再开口时语气里染上些许无奈,“只要能一直陪在师娘身边,什么身份于弟子而言并不重要。”
这回子桑没再刺他,心中想的是,“真这样想才好。”
“半月后鬼节,师娘可愿空出一天陪弟子?”
话题转得突兀,子桑本想随口应下。
去年的鬼节她还记忆犹新,漫天河灯,直倾泻进心里。转念一想哪里不对。
她转过身,“空出一整天?包括白天?”
纪怀光颔首,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子桑伸出手,五指穿过他的身体,依然是灵体形态。
她有些不确定,“鬼节之前,你能修炼出实体?”
纪怀光没有否认,只含笑注视她,意思不言而喻。
苦尽甘来!子桑眼眶有些发热,仿佛她自己也跟着熬出头。
十年时间,换成投胎转世,纪怀光应当已经是个恢复记忆的九岁孩童。这些年修仙界太平,没发生什么大事,连四小只也一跃成为宗门的中流砥柱。纪怀光的担心虽然“落空”,不过她明白,重选一次,纪怀光依然不会赌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平安无事。
眼见她眼眶泛红,纪怀光微微一怔,伸手抚向她的脸颊。
指尖没有悬念地穿过去,他苦笑,低声安慰,“不用替我难过,都过去了。”
子桑抿唇将泪意憋回去,“会不会说话?我这是高兴!”高兴懂不懂?就算伤感,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纪怀光笑了,丹凤眼罕见地弯成两道。
翌日清晨,卫沧与卫溟启程返回族地,临行前千叮万嘱子桑,下个任务一定还叫他们。
兄弟俩为了互防,索性一起当了族长,谁也别占便宜。至于子桑这边的任务,二人约定轮流接手,各凭本事争高下。
子桑好好地答应下来,目送二人离开后,带着四小只、郑莞凝、沙文瑞一起去游山玩水。
有了仙盟大比魁首的名头,接下来的酬劳又能水涨船高,正该放松放松,鼓舞士气。
残暑未消,新凉渐生,这季节最适合登高赏景,又或闲逛消食。
沿途风景迷人眼,有钱有闲,没有比这更好的状态。
“师娘,您瞧,沙皮狗又开始了。”酒馆里,眼见沙文瑞殷勤给郑莞凝又是擦筷子,又是倒茶水,陈敏儿一脸瞧不上的样子,偷摸凑到她耳边悄声蛐蛐。
子桑不是瞎子,沙文瑞的喜欢向来明显。只是她没想到郑莞凝好像并不反感的样子,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察觉到她和陈敏儿的眼神,郑莞凝猛然面色绯红,压低声音提醒一旁沙文瑞,“师兄,好了,坐下。”
沙文瑞一刻没耽误,乖乖坐好。
哈,调成啥样了。
子桑不叫郑莞凝尴尬,微笑挪开视线,望向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滴水的坠落,泛起湖面涟漪,许多人的命运不知不觉改变。
回到元极宗已近鬼节,子桑让四小只跟她一起回趟松语阁,把路上买的糯米团等点心消灭掉。
远处丁香树仿佛吸收了灵气一般,四季常青,枝繁叶茂。子桑眼尖地留意到树下修长人影。
纪怀光吗?她心脏漏跳半拍。
当真修炼出实体了?
烧包,不直接现身,等在松语阁的树下面凹什么造型。
“师娘,好像有人在等您。”
卓轩拧眉,“看着眼熟。”
子桑准备让某人自己宣布喜讯,然而越靠近,她越确定这人并不是纪怀光,身旁陈敏儿几人更是脸色越来越古怪。
双脚着地,子桑瞧着不远处背对着她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熟悉。
墨玉般的长发以简单玉簪束起,青衫男子率先开口,嗓音温润绵长,“我不在这段时间,你们都做的极好。”
话音刚落,四小只变了脸色。
男子转过身来,眉目疏朗,眸光清润,周身流淌着从容气度。
刚到这里时,梦里看不清面目的人骤然清晰,子桑瞬间明白过来眼前之人是谁。然而怎么可能呢?
一股莫名的委屈自心底涌出,寻不到由头。她忽然有种落泪、向对方倾诉的冲动。可她不认识他,千言万语又要道什么?
意识到这点的子桑惊出一身冷汗。这情绪不属于她,难道是原身?原身还在身体里?!
怎么会?除了刚开始那会儿能断断续续梦见青涛长老,她已经很久没有察觉到原身的存在了。
黄秀明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错觉,他急切地望向身旁师兄妹,试图找出答案,只可惜从其他三人眼中看到的是相同的疑惑与震撼。
“师,师尊?”卓轩的声音有些发虚。
“没道理。”马道成下意识摇头,否认眼前所见。
陈敏儿愣上一会儿,拔出长刀横在身前,“何方妖物!竟敢假扮师尊!报上名来!”
她这一嗓子,卓轩等人反应过来。对啊,师尊早已殒逝,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继陈敏儿之后,几人均摆出备战姿势。
男子扫过众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世情的了然。
他同样祭出武器,袖口与衣袂随风而动,“刚好考验下你们的修为。”
卓轩看清他手中佩剑,喃喃出声,“师尊的沧岚剑……”
“看招!”陈敏儿径直朝对方挥去。
什么沧剑岚剑,冒犯她师尊就是犯贱!
预想中的混战没有持续太久,男子本身修为深不可测,且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几人弱点,巧妙腾挪间轻松化解杀招。
先后被逼退的四小只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姿挺拔的男子,眼中既有愤慨,亦有茫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经打。
子桑全程没有出手,制服对方于当下而言没有意义。
对面的人要真的是青涛长老,她换了芯的事就没那么容易隐瞒了。自己老婆被人顶包,不说大卸八块,抽她的魂去炼丹都是有可能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可能得跑路了。
见男子的视线转向子桑,陈敏儿着急出声,“师娘!打不过就跑!”
“我们拖住他!”
“桑桑,你也想同我动手吗?”男子问。
子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永远不会对他动手,第二个想法是该死的又受原身影响。
桑什么桑,肉麻得要死。
她摇摇头,“对着你这张脸,我下不去手。”嗯,她张嘴就来这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子桑想好了,既然人已经出现在这里,就不可能轻易送走,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先扯出验证身份这件事拖延时间,然后再见机行事看能不能忽悠过去。
现在的她对元极宗而言,重要程度未必低于青涛长老。一个是身份不明,按理说已经身殒的长老,一个是声名鹊起,实力不可小觑的新贵,站谁还说不定呢,最糟糕也不过就是隐姓埋名躲起来。
“想我如何证明?”
几个弟子着急上火,两名当事人反而客客气气冷静异常。
子桑打量着眼前这个既深沉威严,又温文尔雅的男子,转向陈敏儿,“敏儿,你去请几位长老过来,就说松语阁出现一位与青涛长老长得一模一样的修士,师娘请他们过来见证。”
陈敏儿担忧地望向她,又扫一眼酷似自家师尊的男子,应下后迅速往宗务司的方向飞去。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自动站至子桑身前,是再明显不过的维护姿态。
在确定男子身份前,师娘是他们唯一要守护的人。
“说说你我怎样认识的吧。”子桑凝视眼前男子。
正好她不清楚,多了解些,后续才不容易露馅。
青衫男子双眸清润,好似被山泉涤荡的温玉,眼底没有半分被自家道侣、弟子设防的不悦。
“那便从初见时讲起罢……”
没有什么跌宕起伏,不过是青涛长老在一次游历时顺手救下一名女子,又在朝夕相处中定情,互许终生的故事,而那名女子,就是子桑。
后来青涛将人带回宗门,接下来的事大家便都清楚了。
子桑又问了些理论上只有青涛长老与原身知道的细节,男子对答如流,神情自若,看不出破绽。
“还想知道什么?”男子唇角带着一丝宽和的弧度。
“再有就是你怎么死里逃生,为什么现在才现身。不过不着急回答,”子桑语气平稳,“等几位宗门长老到齐后再说也不迟。”
人多的情况下更容易发现逻辑死角,只可惜银霜长老还没回来,有他在,能更好把关。
男子注视她,唇角若有似无地微扬:“桑桑,你与从前不同了。”
“是人就会变。”
男子恍若未察觉到她言辞里的冷淡,目光轻轻掠过她身后的小鸟,旋即移开。
微妙的沉寂在松语阁弥漫开,他转而问到:“这些年,你们过得如何?”
卓轩鼻腔一热,几乎就要脱口应答,却被身旁的马道成一把扣住手腕,生生止住。
男子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了然地笑了笑,并未多言,不再追问。
待流明、苍鹤、绯月、渡刹、赤雾五位长老接连赶到,见到男子面容的刹那,无不神色骤变。
“青涛?”流明长老语气惊疑不定。
男子迎向他的目光,唇边泛着淡淡笑意:“流明,我埋在你玉兰树下的两坛酒,可还在?”
这话一出口,流明当即老泪纵横,上前紧紧握住男子的手,声音哽咽,“你怎么……你怎么逃过劫难的?”
苍鹤、绯月长老相视一眼,各自问了一两个只有青涛长老才知道的细节。
渡刹、赤雾两位长老口中说着“得罪”,一人去检查男子的佩剑,一人去探男子的灵力。片刻后,二人朝其余三位长老微微颔首,肯定了身份。
至此,诸长老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眼底浮现唏嘘与感慨。
“青涛……”苍鹤长老声音低哑,“当年我们几人皆在场,分明见你身死道消……”
“正是,你既无事,为何现在才回来?”
能这么问,显然已经确定了男子的身份。
四小只从犹疑不定到眼含热泪,不由自主朝自家师尊围拢,想为方才的大逆不道请罪。
子桑默默留意眼前一切,取出玉简,给银霜长老和子流分别传讯。
美好的单身生活,结束了。
传讯完毕,她目光落在腕间铜铃,微微一顿,挪开视线。
按照青涛长老的说法,当年诛魔一战,他一缕残魂未消,被擅长巫术的旧友暗中带往南疆,以秘法温养。
寻常肉身无法承载修士强大灵魂,经过十余年努力,旧友终于觅得合适材料为他重塑肉身,这才能重返宗门。
玉简传来消息,子桑扫一眼,是银霜。
[我马上回来。]
心下稍稍安定,再抬眸时,她的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动容与怀念、委屈同遗憾。
不多不少,放在一个看到夫君死而复生的寡妇身上,刚好合理即可。
见青涛越过众人朝子桑望过去,几位长老心知肚明,立即表示要为青涛安排接风洗尘,让青涛与子桑、弟子们先叙旧。
几位长老走后,四小只趁机请罪。青涛说了句“无知者无罪,你们也是为了保护师娘”,视线再度落在子桑身上。
就算再没有眼色,四小只也看出他们师尊想单独和师娘说话,于是齐齐告退。
没离开多远,陈敏儿回头,望向丁香树下那一对天造地设般的男女,自言自语道,“师尊回来了,大师兄可怎么办?”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皆没出声。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丁香叶在风中轻晃,偶尔勾缠树下之人的发丝,如絮絮私语。
青涛缓步上前,每靠近一步,子桑的心跳就越发清晰。
原身似乎很渴望被身份悬殊的道侣关注,得到他的认可,却又害怕对方失望。于是此刻的子桑格外能体会那种既崇拜依赖,又畏怯害怕的矛盾心情。
理智告诉她应该找个理由避开,然而久别重逢的复杂心情将她定在原地。
青涛已经来到身前,子桑抬眸与他对视,恍惚间有种她在扮演原身的错觉,且没有代入障碍。
之前一直不知道原身怎么唤对方,然而此时此刻,那属于原身的称呼就在舌尖,呼之欲出。
夫君……应当是饱含慕恋的语气。
不容她思索,下一刻,青涛张开手臂,将她拥在怀里,不轻不重,克制又温和。
子桑浑身僵住,呼吸也下意识变轻。
风送来漫山松涛的味道,耳畔响起对方好听的声音,她听到他说,“桑桑,为夫很想你。”
假如原身听到这句话,应该要动情的,可子桑仔细感受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感动之余,竟然还夹杂着诧异与惶然。
身体不受控地颤了颤,违和感愈发明显,就好像在告诉她,青涛本不会对她这么亲密,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子桑抬眸,与近在咫尺的人四目相对。
当然不会答“我也想你”,事实上,子桑正在思索找个什么样的时机提解契。
是她单方面变心,又或是青涛长老厌弃她,无所谓,都可以,只要达成目的。
在她的眼中,青涛低下头。
阴影覆下,拥着她的人应该是想亲吻她的额心。
违和感更加强烈。属于她自己的部分想避开,属于原身的那部分心脏狂跳。
“青涛长老、青涛夫人,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即将落下的温存,子桑仓促望向说话的人。
原身的情绪就像长在她身体里一样,扎根实在太深,混乱了她的感受。
来人一袭雪色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清辉。银霜长老的出现,与这漫山遍野的苍翠并不贴切,却犹如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骤然落进她的视野。
安心顺势落定。
“银霜长老言重了。”青涛松开子桑,侧身而立,等着银霜说明来意。
“关于死而复生一事,有些细节想请教长老。”
“知无不言。请坐。”
银霜依言走向石桌,与子桑擦肩而过之际,转眸向她望过来,“仙盟决赛那日所言之事,还请夫人再考虑一二。”
子桑心头蓦地一跳,当即明白银霜的意思。
仙盟决赛那日,银霜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的道侣,眼下旧事重提,没想到竟然还是光明正大当着青涛长老的面提?
有些刷新她对他的认知。
银霜与青涛面对面坐下,仿佛刚才顺嘴的一句话再稀松平常不过。而那声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的“夫人”,此刻似乎也带上点别的意味。
假如选择银霜,那么与青涛长老的解契便算得上事出有因,顺理成章。银霜长老更加熟悉真正的她,不用担心被发现换芯的事。
放眼整个修仙界,能与她一同担起这移情别恋的道德瑕疵,最符合常理又最不容易遭受诘难的,恐怕也只有银霜长老了。
“什么事考虑一二?”青涛温和的询问传来,并向子桑招手,示意她也入座。
回过神来的子桑抿唇浅笑,“是银霜长老托我向百草谷谷主讨些酒来的小事。”
“原来如此。”青涛微微颔首,不再追问。
冰雪般剔透的人就在身旁,微垂着眼眸,如一尊钟灵毓秀的神像。
她当然不能冒险留在青涛长老身边,那么,银霜呢……
第79章
玉简传来消息,子流问她要不要出面,他有办法探明青涛长老真假。
子桑让他稍安勿躁,先不要露面,几位宗门长老已经做过甄别。子流的法子虽然百分百准确,但是危险系数太高,一个不小心没准把他自己搭进去。
听青涛讲完,子桑才知道,原来为修士,尤其高阶修士重塑肉身,不仅需要的材料稀有,而且成功率也不高。这么一想,青涛与纪怀光都算命硬的。
银霜了解完,表达过谢意,这便要起身回云逸轩。
临别前他抬眸朝她望过来,温和一笑。
四目相对,子桑明白,只要她叫住银霜,他就会为她留下。
浅淡的双瞳停留在眼底,直到继续对视下去会泄露端倪,直到银霜的身影消失,她没有开口。
她不愿与任何人以契约之名捆绑,不管对方是青涛或银霜。初心如此,所以她更愿意优先自己解决问题,而不是引入新的矛盾。
实在解决不了的时候,再寻求帮助也不迟。
“桑桑,那只小鸟是你的吗?”
青涛的话唤回她的思绪,子桑顺着他的目光伸出手,小黑振翅,稳稳落在她手心。
“没错,捡到的,现在是伙伴了。”她抬眸,“长老,子桑有些话想对你说。”
似乎被她的称呼意外到,温润的神情短暂凝滞。
很快,青涛神色恢复如常,“桑桑想说什么?”
“长老不在的这些年,我与弟子们一起,行过许多没走过的路,见识过更加广阔的天地,”她目光坦然,“渐渐发现,从前对长老的仰慕,其实并不涉及情爱。褪去‘某人道侣’的身份,我反而更清晰地看见自己。”
她直视青涛的眼睛,毫不遮掩眼底的情绪,“如今的子桑,渴望不受契约拘束的自由,所以,长老愿意解除道侣契约吗?”
听完她的话,青涛神情有种子桑看不透的耐人寻味。
“没想到回来第一件事,竟然是解契。”
“子桑之所以有今天,全赖长老垂青。从今往后长老有任何需求,吩咐子桑就好。”
视线落在她眼底,青涛语气温和,“桑桑,我同你结契,并非为了报答。”
子桑垂下眼帘,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明白的,正因为如此,她更不可能顶替原身,跟青涛长老虚与委蛇。
当断则断,既是保护自己,也是希望万一某天有机会回去,原身不至于面对太不堪的局面,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和“替身”走到一起。
“时过境迁,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子桑,只能通过其它方式弥补。”子桑抬起眼眸,“长老就当……从前的子桑已经死了,还望长老成全。”
树叶在风中婆娑,细声讨论什么一般。盘根错节的过去被新刃斩断,渗出新鲜的汁液。
“桑桑,这样对我不公平。”青涛平静望着她,“是因为银霜长老吗?”
子桑悚然,这么敏锐吗?一眼就看出来她跟银霜有猫腻?
她不愿意顺势接过话茬,也不愿意冤枉好人,只好尽量心平气和地回答:“与银霜长老无关。”
“返回宗门的路上,我打听过你们的近况,有声音说,你同银霜长老关系不一般。”
子桑凝眸,“长老不信我?”
不信是对的,换她也不信。
当年她和银霜衣衫不整地抱在一张床上,看到的眼睛那么多,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透露出去。倒是刚才青涛与银霜两人面对面谈话,她是真没从青涛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青涛笑了,笑得沉稳从容,“我是否相信并不重要,诚如桑桑所言,是人就会变。对过去的你而言,面对道侣的永久缺席,移情无可厚非。只是如今我已经回来,桑桑,你该给我机会的,这就是我想要的补偿。”
青涛长老一番话无懈可击,子桑一时间不好反驳。
一个疑似被戴绿帽,还能情绪稳定挟恩图报的人,是无敌的。
“假如我坚持解契呢?”
青涛笑意褪去,如秋草枯萎,露出山岳的冷硬,“桑桑怕不是忘了,你我之间的同心契,只在两人均同意解契,又或是一方殒命的情形下才会解开。而我不愿解契。”
这样吗?
子桑有种呼吸不畅的无力感。
没有离婚冷静期,还不能诉讼离婚了是吧?看不出来啊,结个契而已,下手这么重。
这下麻烦了,不能一举拿下的话,似乎只剩下徐徐图之一条路,总得留点余地,毕竟闹得太急太狠,容易撕破脸皮,露出破绽。
“长老容我考虑考虑。”她妥协般挪开视线。
“一定要这么生分么?连夫君都不愿意叫了?”
在青涛的微笑注视下,子桑很想冷笑,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份淡定,城府又深,青涛长老不好应付。
“称呼会混淆判断,在考虑清楚之前,还是和大家一样称呼比较好。”
她取出芥子袋里的糯米团与糕点,一一摆上石桌,抬眸瞧他,“长老要尝尝吗?”
从前不觉得松语阁局促,如今偌大的林海,却连风都好像要禁锢。
青涛算不上寡言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同她叙旧,但子桑却宁可他是个哑的。她和他没有旧事可叙。
原身那种既渴望接近,又心存畏惧的感受让她不得清净。在此之前,能够让她烦心的只有纪怀光一个。
想到纪怀光,她不禁指尖抚上腕间红绳。
约好的共度鬼节,怕是要泡汤了。
最后一抹夕阳即将没入山脊,子桑起身,“天快黑了,我今夜去宗门外的客栈休息。”
她刚准备走,被青涛叫住。
“我去吧。你是我的夫人,没有让你受累的道理。”青涛神色如故,眼底看不出半分受伤的情绪。“不用觉得为难,多给我们些相处时间,然后再下定论。”
小鸟漆黑的眼睛圆睁,倒映相对而立的两人:子桑沉默着点点头,青涛垂眸注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
最后一道阳光被黑暗吞噬,余光彻底消散。下一刻,子桑被人从背后拢住。
太久没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偷袭,她下意识觉得是青涛,整个人僵在原地。心想这人不会是软的不行来硬的吧?
一道阴气极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师娘……”语气眷恋而悲伤,透着渗骨的凉意。
紧绷的身体点点放松,原来是自己人。
等上一会儿,子桑忽然反应过来。能碰到!纪怀光凝出实体了?!
“跟弟子一起走吧……”气息就在耳畔,后颈处传来柔软而潮湿的痒意,那痒意很快演变为轻啃,压抑,又止不住攻城略地。
子桑瞬间来了脾气,什么时候了,胆子真肥。
“放肆!你师尊刚走没多久,就不怕他看到?!”说完她又想明白,纪怀光不是不知道青涛回来了,正因为知道,才让她跟他一起走。
落在脖颈处的啃噬加重力道,如同惩罚一般,吐出来的句子时轻时重。
“看到正好……”
子桑想过纪怀光见到青涛长老会情绪失控,没想到疯得这么厉害。尊师重道都不要了,还是从前那个纪怀光吗?
她想转过身,仔细瞧瞧对方究竟用什么表情在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却发现根本动弹不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了些什么?”她语气无奈。
“全都听到了,师娘想与师尊解契。”纪怀光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
早在数年前,他便分出一缕神魂附在锁魂铃上,方便随时发现危情,现身支援。
锁魂铃虽然在子桑手中,她却从来没有主动召唤他,那些凶险还是他事后从五师妹那儿打听来的。
他不愿错过有关她的一点一滴,于是卑劣地隐匿在暗处,窥视她生活的每一寸轨迹。
银霜长老求娶他知道,师尊回来他也知道,正因为清楚觊觎她的人有多少,才想将她藏起来,只他一人知晓。
黑暗、扭曲的想法越来越多,每天都在疯狂滋长,他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又庆幸不像。只有这样,才能把师尊也视为对手,阴暗地虎口夺食,晦暗地窃取一线微光。
他可以不是以前的纪怀光,但子桑必须与他在一起。
子桑轻笑一声,“你倒真能忍,这么久才现身。”她缓慢但坚定地掰开他的手臂,转过身来,“既然什么都听到了,就应该知道我之所以想解契,正是因为不想被身份困住。跟你走,是私奔的意思吗?”
直到这会儿,她才真正看清眼前人。
挺拔的身形依旧,低垂的眉眼间神情难辨,一如她第一次见他。
他的沉默令她来气,明知道还这样说,是想让她隐姓埋名跟他过隐居生活?他凭什么觉得她愿意?
“真敢想啊你!”她一拳砸向他心口。
手腕被人顺势抓住,纪怀光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用力到嗓音发颤,“除了想,我还能做什么?”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他多希望她是因为他而拒绝银霜长老,拒绝师尊,所以他问出口。
可是啊,果然是奢求。
十年了,他想念她的温度,想念她的呼吸,好不容易等到可以拥抱她的这天,结果却好似幻梦一场,醒后成空。
所以告诉他,除了想,他还能怎样?
子桑没有动,她也不知道答案。
命运的剧本早已脱离原本轨迹,在这段连她自己都难以定义的关系中,纪怀光怎样做才算如她的意,她不知道。
拥着心中所爱,纪怀光贪婪地汲取亲密,可以的话,她想将她的血肉与骨头揉碎,然后一点点、一寸寸镶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如此渴望她的一切,像一头饿久了的怪物。
镀了月光的长发就在耳畔,伴着呼吸柔软。他抬眸朝半空望去。
师尊青涛静立于沧岚剑上,身形几乎与浓夜融为一体。他遥遥垂眸望来,昔日那份深沉威严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彻骨的漠然。
纪怀光在他眼中再读不出半分温度,只有一种俯视蝼蚁般的冰冷。
无声地,他收紧环在子桑腰际的手臂,心底生出一股近乎弑师般的战栗与兴奋。
他要撕碎道德,化作将他与子桑捆绑在一起的锁链,他要让那位他始终敬重的师尊,清楚看到他的越界。
即使背叛自己,他也不放手。
视线在寂静中交锋,又无声退潮,青涛不动声色离开。
子桑挣脱他的怀抱,留下一句“抱歉,鬼节之约作废吧。”
刚才那个默许的拥抱,仿佛对他的补偿。
纪怀光独立于丁香树下,眼底倒映漆黑墨浪,绘出近乎凝固的沉默。松涛阵阵,犹如深海里不停息的暗流。
良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下一瞬,出现在子流的修舍。
正在看书的子流抬眸望过来,“子桑让你来的?”
“我有事要问。”纪怀光声音低冷,“你只有两个选择——如实回答,或彻底消失。”
子流目光落在他掌心凝出的焚焰上,“原来你的力量已经到达这种程度。说吧,什么问题。”
“拿出你与同类一样的能力,把有关子桑的一切,全部告诉我。”
子流放下手中书卷,直视他的眼睛,“为什么十年前不问?”仿佛这真的是很重要、值得探讨的问题。
纪怀光步步逼近,焰光映亮子流半张脸。
“是因为那时害怕遭她厌弃,”子流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隐约透出皮肉被高温灼烧的细微声响,“还是因为如今青涛长老归来,你慌了?”
“说!”
焰气升腾,子流的颊边已有融化的痕迹,可他仍不死心。
“知道我所知道的,未必能消解你的痛苦……”话音未落,子流的衣袍与长发如雾般蒸腾扭曲。
“停……我说。”
纪怀光缓缓收拢指间那凝聚的焰火。
子流容貌变形,一只眼睛快要从眼眶脱落,却仍旧直直盯着他,“但愿你不会后悔。”
纪怀光想过子桑或许没那么喜欢师尊,也想过她初时对他的追求,只是失去道侣后,寻求庇护的无奈之举,却没想到,她从来就不是他那位怯怯的师娘。
她来自异世,当真是个演员,当真有个出轨的父亲。她从意识到身份转变的一刻起,就清楚知晓他的命运,于是有意无意避着他,撮合他和郑莞凝在一起。
蓄魂玉秘境中,她不是真的心悦他。她没当真,是他多想。
不愿跟道侣的弟子纠缠在一起是真,不愿被“某某道侣”的身份束缚也是真——从始至终,她都在清醒地做自己。
笑意自纪怀光唇角漾开,他笑了,从垂眸浅笑到仰头长笑,笑得释怀而恣意。
如春风过境,繁花盛放,如千万河灯,于冥河中浩荡。
原来他心悦的,从来都是真实的她;而她也从未对师尊动心。
不用猜测她心中是否有故人,从他被她吸引一刻起,他与她就站在同一条河流的两岸,相隔无人。
子流静静注视,看着纪怀光在意识共享后陷入震撼与茫然,尔后又笑得开怀狂浪,笑得完全不像原本的自己。
他体会过子桑的经历,也涉足过纪怀光的记忆。身为异类,他仍然难以完全体会那些属于血肉之躯的悸动与情愫,但他终于能略微理解,纪怀光在得知师娘的身体由另一个灵魂占据后的狂喜。
人类本源的私心,与生物求生的本能无异。
十年相伴,他与子桑自在相处,他在意她的存在,没有别的人能取代。
他想,纪怀光应该也一样。
松语阁,子桑慵懒地趴在白玉床上,视线在摊开的地图上游走。
她盘算着出趟远门散心,度个假什么的,也好避避风头。
给青涛长老管了这么久的弟子,纪怀光也终于熬出头,该犒赏下自己。
浓云遮蔽月亮,小黑前一秒好好立在窗槛上,下一秒如黑雾般消散。
子桑有所感地抬起头,还没弄清楚情况,便眼前一黑。
几乎同时,纪怀光心念骤动,瞬间现身松语阁。
坠着锁魂铃的红绳孤零零落在白玉床上,其主人却不见踪影。
云逸轩内,银霜笔下收锋,一只新的小鸟自卷中跃出,振翅向黑夜飞去。
长案上,黑猫尾巴左右扫动,“还以为青涛那家伙至少会装一下,没想到动手这么快。”
银霜抬眸,望向窗外墨色沉沉的夜空,并未接话。
“你什么时候察觉关键在青涛夫人身上的?”阎四话音刚落又连“呸”数声,吐脏东西般,震得胡须乱颤,“把子桑姑娘同那人联系在一起,简直脏了她。”
“得知她的灵魂不受冥域影响时。”银霜声音平静似水,却字字清晰,“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第80章
子桑睁开眼,头痛欲裂,就好像谁给她脑袋开了瓢一样。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时难以分辨身在何处。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回笼——她应该是被绑架了。
只是,谁会这么做?
她刚要撑身坐起,不远处传来一道平静而陌生的声音:“醒了?”
子桑浑身一僵。黑暗里还有人?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答话。”另一道声音响起,这次子桑听出来了,是青涛长老。
看来谁下的手不言而喻。看不出来,人模狗样,里子竟是黑的。
笑话,答什么?恭喜他们有长眼睛,看出她醒了?
子桑深吸一口气起身,面向声音来处。
灵火顺着她的视线簇簇燃起,照亮周遭。
灵火尽头,一个黑衣男子斜倚在高座之上,墨色长发如月下溪流般垂落至脚踝,流转着幽微的光泽。他垂眸望来,目光静如止水,又似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座椅下方,青涛长老负手而立,低头注视她。
子桑一直认为,银霜长老是她见过的,最具神性之美的人,然而眼前的黑衣男子不仅给她同样感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银霜是剔透、不染尘俗,眼前人是神秘、深不可测。
面对这样一张脸,仿佛所有躁动都能抚平,难以生出不好情绪。
她转而望向青涛,镇定开口:“长老是何意?”
“你不是她。”
听了青涛的判断,子桑面色未变。毕竟是道侣关系,青涛能看出换芯不算意外。
“长老说谁?”
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万一青涛诈她呢?
“验证身份之时,我的回答破绽百出,”青涛“好心”提醒,“你却毫无反应。”
“子桑,终于见面。”黑衣人开口,嗓音幽邃沉厚,“是我将你带到这方世界,你可以称我‘幽玄’。”
一股强烈的荒诞感席卷全身,子桑骤然呼吸发紧,思绪几乎停滞。
这人什么意思?他知道她不属于这里?
说是他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可她不是莫名其妙进到剧本里吗?怎么可能是被剧本里的角色拉进来的?
有没有可能理解出错,这人刚才说的不是穿书,而是指将她带到这个鬼地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子桑一边回答,一边不动声色摸索。果然,芥子袋和传讯玉简都不见了。
“身边之人脱离剧本走向,是否给你一种,能够掌控命运的错觉?”
子桑猛地睁大眼睛,窒息般的感觉扼住她的咽喉。这次她很确定,对方指的就是她的经历。
她当真是被一个剧本角色拉进来的?又或者眼前黑衣人也和她、和子流一样,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为什么?”她嗓音有些缥缈,“为什么带我来这个世界?”
她自问普通,最拿得出手也不过一副皮囊而已,难道就因为同名同姓……
幽玄起身,子桑才惊觉他身量极高。
墨色长发曳地,随他步伐在灵火中流淌冷光。
他越靠近,她越有种预感,就好像某种超出认知的真相即将浮现。
子桑一动未动,直到对方与她擦身而过,留下一句,“跟我来。”
她看向沉默跟随的青涛,却听幽玄道,“青涛,你留下。”
闻言,青涛当即止步,垂首恭立,从始至终未看她一眼。
子桑打量一眼面无表情的青涛,转身跟上幽玄。
她的心跳极快,前方那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是她这十余年来一直追寻的希望——既然能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应该也能送她回去吧?
黑暗被切割,显出一道方形的门,门的那头,是星野无际。
子桑来到幽玄身旁,与他并立于露台之上。
前方空旷,草浪在夜风中潮起潮落。
身后黑塔层叠,巨人般静默。
星河垂落,整个世界寂静又繁闹。
碎星落入幽玄的眼眸,月光在他的侧脸投下朦胧清辉,眼前之人脱离了人间七情六欲般,浑然不似凡人。子桑看得入神,一时忘记挪开视线。
“因为你本就属于这里,我只是将你带回而已。”
子桑骤然回神。
他这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可她是个演员,怎么可能是剧本里的角色?
仿佛知道她会疑惑,幽玄继续,“从头讲起吧。”
天道维系着世界存续,却在某日分化出“解离”的念头。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这小半解离的天道,在日复一日演化下,逐渐凝出实体,并成功剥离自身,完成出逃。
剩余的天道难以独撑,想长久维系世界存续,必须收回逸散之力。
解离的天道为逃避追踪,将绝大部分能量注入一名五行俱通的女婴灵魂中,并将这缕剥离的灵魂送往异世。
天道行事一脉相承,即使存在分歧,彼此仍然能够预判想法,只有将关键的能量放在连自己都无法轻易触及的地方,才有可能保全。
送走女婴灵魂后,那解离的天道为自己取名“幽玄”,在人、冥、妖、魔四界行走。而那名灵魂承载天道能量的女婴则在异世降生,父母唤她“子桑”。
耳中嗡鸣响起,子桑脑中一片空白。
这套说辞陌生得没有依据,骗人的吧?她怎么可能是这个世界的人?
星河寂静,幽玄语声未停。
没有灵魂,生魂或觉魂同样能够支撑肉身。然而一旦主导的灵魂回归,便会吞噬、融合二者。
幽玄为隐藏线索,给女婴的身体设下封印,限制她使用灵力。多年后,才命信徒青涛将已成年的她带在身边监视。
青涛虽与女子结为道侣,助她提升修为至金丹境,却未与她做真夫妻。
后幽玄需要护法时,青涛死遁离开元极宗。
从异世接回子桑的灵魂,耗去幽玄太多能量,使他陷入沉寂,直到最近才苏醒。眼下是子桑的灵魂入主原本的身体后,第一次清醒地出现在他面前。
“不可能,”子桑瞳孔轻颤,缓缓摇头,“剧本指向的角色真实存在,我既然提前知道原身的结局,又怎么会是这个世界的人?”
可现实又确实如对方所言,她能够感受到原身部分情绪,假如是作为灵魂的她吞噬了其余两魂,便能解释得通。
幽玄转首与她直视,眼中倒映繁星。
“你所去往的世界,与此界太过相似。为让你更快接受身份,我将万象盘推衍出的、未能接回你的结局作为‘剧本’,投入你脑海。你所见的,仅是另一种可能。”
子桑忽然觉得,眼前一切仿佛笼罩在虚假中。
剧本是假的,经历是假的,连她这个人也是假的。
分裂的天道,封存进灵魂的能量,荒诞得可笑。
所以假如她不曾被眼前这个自称天道分身的家伙带回,另一个她,会因为嫉妒自家大弟子的心上人,做出不可饶恕的事,然后声名狼藉地下线?
她所知道的,其实只是错过的结局。
没经过验证的事,她不愿轻易相信。子桑强行压下波动的心绪,“直说吧,把我带到这里,究竟什么目的?”
“献祭你的灵魂,取回能量。冲破万千世界的藩篱,探索更广阔的边际。”
有些话,拆开来都懂,放在一起却难以理解。
“献祭灵魂,是要我死的意思吗?”
幽玄重新望向夜空,“取决于,你怎么看待死亡。”
“什么意思?”子桑冷下脸。
装神弄鬼呢?
“万物有发生,便有消亡,就如同天道会凝合,也会解体,这是不可违背的规律。放在足够长的尺度中,人总会消亡,或早或晚而已。”
“所以我就该为了你的私欲献祭生命?”子桑觉得不可思议。
“探索是人类的天性,在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你也一定好奇过,可观测宇宙之外的边界,猜想过是否存在更高维度的空间,思索过意识本身是否可以突破物理界限,如今,你有机会参与揭晓真相。”
子桑简直要气笑,劝说他人放弃生命,伦理道德呢?生命尊严呢?
“我没有你那么宏大的目标,”她挪开视线,望向前方,“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脑子里琢磨的是,怎样享受属于自己时间维度下的生活。探索的前提是尊重生命,何况那是你的目标,不是我的。”
“人类之所以执着于自恋,是因为只看得到,听得到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事物。就像他们自认为色彩丰富的画、美妙绝伦的音乐,对某些高维生物而言,或许只是单调的三原色,又或白噪音。舍弃掉作为人的枷锁,去探索更广阔的可能,才是永恒的目标。”
一望无际的连绵草地,被风压弯了腰,海浪般向远方的夜蔓延。子桑淡淡开口,“之所以跟我说这么多,是因为献祭灵魂,完全取决于我的意愿,对吗?”
关键的能量,只有放在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地方,才可能防住被另一半天道收回。这是幽玄透露出来的信息。
“没错。”
“那我不同意的话,你打算怎么做?”子桑转身面向幽玄。
明明置身黑夜,幽玄的眼睛却隽冷清曜,如同另一个容纳了漫天星辰的宇宙。
子桑安静等待答案,恍惚间,仿佛一头栽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迷蒙中,她看到红烛燃到一半。夫君挑开她的盖头,修长的身量、如玉的容颜。
她是身份高贵的嫡女,夫君是家世显赫的重臣,青梅竹马,修成正果。
两人饮下合龛酒,相视间眼波流转,她的身心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成亲后,她很快儿女双全。养育子女不可避免地消耗掉她的青春与热情。
疲惫不堪时,她也埋怨过忙于政务和应酬的夫君,只不过成婚本就意味着另一种状态的开始。他们身后是整个家族,以及需要一代又一代巩固下去的权力。
狎妓是当朝风气,眠花宿柳也不过是一种寻常消遣。她不知道夫君有没有做过,想来不可避免。官场结交,包含互相看到袒露欲望的一面。
夫妻情分能维持成亲后数年专一,不离身不离心,已是难得。
时代赋予男子一妻多妾的特权,可命运也给予她公卿嫡女的尊荣。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在女子当中,她已经抽到上上签。
时间会令人疲惫,也会让人透过皮囊直视人性的弱点,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即使没有抓到致命把柄,她对夫君的感情也已经在时间的流逝与身体的衰老中消磨殆尽。
多奇怪,明明夫君没有妾室,也没有弄出私生子恶心到她面前,她却莫名其妙没有力气爱了。
感情这种东西一旦放在时间的长河中,就像一阵风、一抔沙,说停便停,说散就散。
垂垂老矣之际,看着子女们过着与她无甚相关的人生,她有些分不清,这漫长又顺遂的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
——
烈阳灼日,土地焦旱,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风沙味。
她嘴唇干裂,垂眸盯着自己干瘪的肌肤。呼吸声时远时近,耳朵像是糊了一层膜。
□□夺走了绝大多数人的性命,包括她的婆母和幺儿。
如今屋里只剩下六岁不到的女儿还能喘气,小小的身体,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孩子他爹回来了,木着一张脸什么都没说,弯腰抱起女儿往外走。从前高挺的男人因着太瘦,背影显出诡异的病态,她快要忘记他从前的模样。
她知道他要拿女儿去换什么,张着嘴想阻止,却哑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喉咙像是有刀在剐,铁锈味冲淡干燥与黄沙,她像一根树枝一样滚落到床下,再也挣扎不起来。
肉,和别家换了孩子就有肉吃了。
视野里,那模糊到快要消失的小脚丫,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血,可是她除了心痛,竟然还回忆起肉的味道,逐渐清晰,仿佛唾手可得。
把她拿去换吧,肉多些,也让女儿喝上一口汤。
她安慰自己,早点下去也好,早点下去就不用在这人间受苦啦。
思绪飘啊飘,落不到实初,只剩下疼到剜心的苦。
饿到极处人不仅会麻木,还会感到彻底的虚无。她仿佛从里到外,正在缓慢被削去人的属性,变成一只连禽兽都不屑于为伍的兽。
她一边想着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死去,一边想着女儿本就小小干枯的身体,很快要遭遇什么,眼中却流不出一滴泪。
等吃完别家的人,就要轮到她了吧?所以多捱这一两日,究竟为什么?
生灵以这样的方式挣扎着存在,有什么意义……
——
她柔软地依靠在君王怀里,身下是光滑锦缎,与她的肌肤一样细腻温凉。
君王身量极高,有着倾世的容颜,抬手间数十万兵马灰飞烟灭。
城楼上,君王淡声询问,“爱妃,你觉得他们重要吗?”
远处,两军交战,卷起飞尘。
是啊,那些在战场上拼得血肉横飞的士兵们重要吗?
当棋子、代价不是自己,便如同隔着文字看史书,终究有着遥远距离。更何况这一仗若输了,陷入绝境的将是她与君王。
人会觉得蚂蚁重要吗?
面对更加切实的利益或目标,人,会觉得施舍出去的一颗饭粒,会觉得蚂蚁重要吗?
脸颊旁的胸膛很温暖,她不禁又朝君王怀里缩了缩,换来对方轻抚她的长发。
“臣妾不知道,臣妾只知道,君上最重要。”她永远知道怎么说,能讨好这位冷漠的君王,所以她是他身边留得最久的一个。
战旗在远处猎猎,渺小的一点,淹没于成千上万战士中。
王朝的旗帜就在城楼近前,随风扬展,舔舐着太多人的卑微与殒亡。
玄色宽袖遮住她大半身躯,君王欺身覆过来。
金绣龙纹在烈日下耀眼灼目,明明是冷血的君王,偏偏生了神仙般的容颜。
“欺君,爱妃分明已有答案。”君王的眼睛如夜空神秘,照见更遥远、更深邃的什么。
有吗?她怎么不知道?
心情像是袒露在寒夜下,结了冰的染血大地上,悲怆又麻木,萧瑟又无望。她仰首吻上君王的唇,“嗯,除了君上,谁都谈不上重要。”
战鼓擂擂,城楼上的将士笔直望着前方,目不斜视。
君王的手在她身上缓缓游走,专制、不容置疑,仿佛只消稍稍用力,就能像捏碎蚂蚁一样结束她的生命。
近在耳畔的呼吸,盖过城下冲锋陷阵的嘶喊。
她想,人命呐,有时候轻贱如斯……
——
……
子桑尚未睁开眼,已经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太多声音、画面、情绪、感受瞬间涌来,脑海快要炸掉。没忍住,她干呕起来。
视野里,黑缎般的长发就在眼前,子桑顺着脚踝向上望去。幽玄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垂眸注视她,如同看一件没有生息的器物。
冷寒与燥热交替绞缠她的神经,她认出来,幽玄这张脸,曾出现在她那位位及人臣的夫君、易子而食的孩子他爹、冷漠疏离的君王、屠她全家又迫她占她的仇人脸上……
她仿佛刚经历过许多轮回,又像做了个清晰异常的梦,梦里一切真实得让她浑身发颤、恶心想吐。
黑夜依旧,高塔依旧,露台之下,风草簌簌。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问完后支撑不住,再度伏倒在地。
幽玄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视线很像凌迟的刀。
“为什么这样做?”最后的力气化为愤恨的眼神与语气,她抬眸瞪他,“你有病吗?”
让她一次一次经历不同的人生,而且用的他那张脸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世俗的轮回里,为人者,或冷眼旁观,或欺弱凌善,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作为人活着”,是如此令人厌倦、疲惫、绝望的事。
“作为人之个体,孤独本为常态,厌倦也无可避免。俯仰天地,身如尘埃渺小的你,在千帆过尽后,是否也想走出这幅画卷,去看一看框外之景?”
幽玄神情未变,“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你参透人世虚妄,不再执着于此间世界。”
子桑冷笑,她想错了,幽玄不是有病,他只是和她不一样。
说到底,就是想让她厌世,然后心甘情愿放弃灵魂,成为他冲破这个世界的工具。
“这就是你的手段吗?”她斜睨对方,“为什么拐弯抹角,不直接扭曲我的记忆?是办不到吗?”
“能量会保护灵魂,除去还在维系天地存续的那部分天道,世间无人可以篡改你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攻心,折磨她的意志。
脑子里那些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经历,尽管明知道虚假,却不可避免地在她情绪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能清楚分辨真假,却无法把经历一笔抹消。
脑袋疼得厉害,也晕得厉害,子桑强压下干呕的冲动,伏在地上深呼吸。
“从我昏迷到醒来,经过多久?”
“一刻钟。”
好啊,好得很。于她而言经历了几生几世,实际才过去十几分钟。再来两次,她非要疯掉不可。
夜风静下来一瞬,烈火瞬间卷上幽玄的衣袍。
金属黑塔倾倒,朝幽玄所在的位置砸下来。
子桑的身形消失于夜色,化成水雾,随风隐入草丛,飞快远离。
青涛自高塔闪身出来,悬于半空。幽玄所在的露台被黑塔挤得四分五裂,发出可怖的动静。
粗壮的藤蔓缠上青涛,却被灵力瞬间击碎,又迅速重新生长。他闪身至哪里,藤蔓便跟到哪里,将他裹成密不透风的粽子。
黑塔融化成一滩金属的水,幽玄毫发无伤地立于碎石中。
子桑化作水雾的身躯被一股凭空出现的力量束缚住,挣扎着现了形。
有人对她施展五行之术!且实力远在她之上!
谁?
她的五行之术已经摸到修仙界已知的天花板,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反制了!
目光转向渐近的幽玄,子桑下意识避开他的双眼。
实力相差太悬殊,她已经使出全力,而对方的武力值还是未知,这就是降维打击吗?
太多的感受堆积在一起,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不能再陷入刚才那种无尽轮回的境地,在彻底厌世前,她必须伸手,捞自己一把!
血液停止流动,自内而外生出冰晶,她闭上眼睛。
热力涌动,冰晶刚成形便迅速消融,子桑脑海里响起幽玄的声音,“在我这里,你没有办法损害肉身,封闭五感。”
双眼被迫睁开,映入眼帘的是幽玄那张过于完美的脸。
这张脸她看过太久、太多世,以至于那些熟悉、爱或恨、麻木等情绪,在真相的加持下,在名为“感受”的染缸里,搅合成浓稠的黑色。
荒凉自眼底蔓延,子桑勾起冷笑,“我要是自爆,你岂不是也没法达到目的?”她字字清晰,“将灵魂献祭给你,不如按照我自己的心意!”
幽玄瞥她一眼,转身向复归原状的高塔而去,“灵魂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又坚不可摧。你不会真心想寻死,至少目前不会。”
子桑被无形的力量托悬在幽玄身侧,“再经历一次刚才那样的事,正常人都会一心寻死。”
她的意思很明确,别逼她。大不了鱼死网破。
幽玄没接她的话,只是将她带回高塔,送入一个数人高的铁笼中。
手指般粗的笼条隔绝不了幽玄与青涛的身影,子桑脑袋酸胀,想调动能量,却发现笼子似乎屏蔽了五行之力。
她现在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没区别。
一幅卷轴自幽玄袖中飘出,悬停在青涛面前,“找到名单里的人,让他们按照卷中图案布阵。”
青涛收好卷轴,身影转瞬消失。
子桑蜷在笼子里,一边抵抗着头颅中翻涌的胀痛,一边竭力思索着有没有什么脱身的办法。
幽玄如鬼魅般穿过笼条,立在她面前。
子桑垂下视线,瞥一眼他的袍角,拒绝抬眼对视。
身体忽然不受控地离开地面,直至与他平视。
幽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平静说道,“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