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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传影阵闪过地面开裂,鬼手争涌的画面,很快,画面消失。


    陆续有修士冲出结界,受鬼气侵染倒地不支。薛檀大喘着气心有余悸,扭头望向黑雾弥漫的结界。


    好几个同门没能逃出来,也救不回来了。


    看台附近,给子桑把脉的卓轩脸色越来越白。陈敏儿没忍住催促,“师娘怎么了?二师兄你快说啊!”


    卓轩抬眸望向陈敏儿,迟迟没有开口,眼中是失去信念般的恐慌与茫然。


    “二师弟,”纪怀光打破僵持,“直说无妨。”


    顺着声音望见自家大师兄,卓轩这才寻见主心骨般神识归位,艰难开口,“师娘脉象时隐时现、细弱无力,有濒死之相,可我……找不出原因。”说到这里,卓轩的语气已经染上哭腔。


    纪怀光瞳孔骤收。卫溟欺近,“你说什么?她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不明缘由出现这种情况?”


    “对啊,兴许只是耗费五行之力过多呢?二师兄你别着急,再给师娘看看!”陈敏儿将子桑的手臂递到卓轩面前。


    不远处郑莞凝与沙文瑞正朝这边赶过来,纪怀光没等卓轩再把一轮脉,转身御空而去。


    卫沧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见那一堆将银霜长老围起来询问的门派掌门。


    纪怀光的判断没错,此时此刻,也许只有那个人知道子桑究竟怎么了。


    求生的最佳时间已过,自结界脱身的修士越来越少。那些试图冲入结界,拯救自己亲友的修士朝黑雾扎去,却突破不了半分,这才意识到横亘在眼前的白色阵法只出不进。


    别无他法,无法施以援手的修士们齐齐朝仙盟几位领袖聚集而来。


    “长老的意思是,此地有人暗布邪阵,偷天换日将灵气转为阴煞,试图养出脱离于冥界的鬼王?”其中一位掌门神情凝重。


    银霜点头。


    “什么人可以在仙盟眼皮子底下做成这种事,且常年未被发现?长老又是怎么知晓的?”


    银霜望向问话的白须老者,“在下并不清楚个中细节,仅凭眼下情状推测。若要问谁筹谋了此事,想必诸位掌门比在下清楚。”


    五位仙盟领袖一时间没了声。正因为毫无预兆,才会有此措手不及。发生这么大的事,仙盟监管不力,难辞其咎。


    涌上来的修士疯了般,七嘴八舌要求解开阵法,另有好些仙盟弟子围拢过来,以免发生冲突。


    祁周衍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转向银霜,“如何救出结界内的年轻人,长老可有办法?”


    银霜垂眸摇头,“此刻结界内已化作冥域,修士身处其中,遭万鬼噬心、魂魄销蚀,若有人贸然闯入,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成为冥域的养料。阵法一撤,祸及万千生灵,当务之急,唯有设法消灭即将出世的鬼王,否则一旦其现世,后患无穷。”


    周遭一时间安静下来,只余结界内翻涌的黑雾不断变幻着扭曲。


    成为修士,便意味着随时可能为除魔卫道而殒命。自踏上这条路起,本该早已习惯生死无常。然而今日冥域破空,转瞬间吞噬无数修仙才俊,便是见惯了风浪的各派掌门,也不禁为之震骇,遑论那些想救亲友于水火的修士。


    “所以长老的意思是,让还没来得及逃生的孩子们自生自灭?”一位女修不敢相信般轻声询问。


    银霜沉默,几位仙盟领袖亦没有出声。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女修忽然拔高音量,“我的孩子还在里面,这是她头一回参加大比!你们的意思是,为了保全其他人,便任由她在里面遭万鬼吞噬?”


    有人试图安慰哽咽的女修,被她扬臂挣开,“开!阵法必须开!”


    其他好几个修士迅速附和,祁周衍当场打断,“诸位当知!天下苍生与吾等性命,孰重孰轻!惨剧既成,正当挺身卫道,为万灵辟一线生机,而非作无谓的牺牲!”


    短短三两句话,敲醒还要声张的修士。女修意识到身边人动摇,死死抓住祁周衍的衣袖,“苍生的命是命!我孩子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你们不愿意救!那就放我进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都好……”


    泪水糊满女修的面庞,她分明看起容颜维持得很好,此刻却苍老得像是失去生命力。“不怕的,就算死,我也要跟我的孩儿死在一起!”


    做母亲的太过哀戚,周围人无不为其动容,祁周衍抬手握住女修的手臂,是安慰的姿势。女修眼中刚燃起希望,却忽遭重击般晕倒过去。


    祁周衍托住女修,朝外围投去一道眼神,“先送她下去休息。”


    两名仙盟弟子当即上前,接过女修,扶离此处。


    “我明白你们无法放弃挚爱,只是一来他们生还渺茫,二来还需为其他道友、黎民,为众生考虑。相信那些以身御鬼的道友,也不希望看到自己在意的人无辜送命。诸位若觉得祁某所言尚算公证,就请移步云阙宫,后续我们几位自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眼前是仙盟的几位领袖,他们的态度,已经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无关接受不接受。


    围拢过来的修士陆续散开,方才的喧闹随风扬散。祁周衍转身朝银霜郑重行礼,“如何挽救,还望长老指点。”


    “鬼王诞生之时最为虚弱,在下可提前布下法阵,只是该法阵须海量灵力驱使。各位掌门务必在天黑之前,尽可能召集灵力高深的修士,于阴阳交替、万鬼凝炼之时完成诛杀,否则后续生灵涂炭,希望渺茫。”银霜瞥一眼来到近前的纪怀光,“诸位可以开始准备了。”


    视线交汇,纪怀光尚未说明来意,便听得银霜开口,“子桑出事了,对吗?”


    有些词搭配特定的人,便具备不同程度杀伤力。“出事”一词由银霜口中说出,变成纪怀光的心跳停滞。


    对方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见他没有反驳,继续道,“我去看看她。”


    仙盟将当前形势迅速通知下去,各修士均收到传讯,有心者马不停蹄往仙盟赶。


    银霜放下子桑手腕,环顾四周,“子桑的魂魄困在冥域,难逃身殒结局。”


    “什么意思?师婶会死?”沙文瑞大气不敢喘。


    “说笑的吧?”卫溟的声音初时有些轻,短暂的失神后,倏然拔高音量,“你故意吓我们的对不对?明明一同出来,怎么偏偏她有事?要出事也该我们一起出事!”


    银霜没有搭腔,然而沉默是最明确的答案。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过于失真,令人分不清是否身处梦境。


    郑菀凝茫然四顾,这情境似曾相识,就在不久前,她也是这样失去了自己的族人、至亲,而此刻,连给予她力量的子桑也留不住。


    “长老说的‘难逃身殒结局’,只是难,并非没有例外,对不对?”纪怀光的声音如划破空气的利刃。


    神思回归,众人望向银霜。


    在一道道祈盼的视线中,银霜望向眼前沉睡般的子桑,“时间过去这么久,不能保证她的魂魄尚存于世。即便侥幸尚存,旁人也无法于千万魂魄中找到她。结局已然明了,接受当下,或许是最好的回应。”


    “长老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卫溟气得浑身发抖。


    去他的“最好的回应”!明明有那么多人心悦子桑,她却选择了银霜长老,可眼前这人呢?生死关头,如此冷静地在说着什么鬼话?!


    卫沧也想问问银霜,即便明知事实确实如此,又如何能将放弃的念头,毫无障碍地说出口……


    “长老只需告诉弟子,”纪怀光直视银霜,“怎样才能找到她。”


    有一种眼神,看到的人知道,即便在黑夜里也能感受到执着的光亮。


    卫沧与卫溟短暂放下对纪怀光的敌意,因这人此刻除了是对手,更是“战友”。


    银霜长老能接受子桑的消殒,他们却不能。


    “留下来驱动法阵,可消耗你体内多余的灵力。而进入冥域,若没能及时出来,则会徒增鬼王诞世之力,你当真要去?”


    一边是解决蓄魂玉遗祸,站在天下苍生这端;一边是为了看不到的希望,可能付出生命,如何选,不难衡量。


    纪怀光神色不改,再度重复,“求长老告知,怎样才能找到她。”


    四目交汇,如无声的,关乎理性与感性的抗衡。


    无人开口,生怕触动天平两端。


    人各有属于自己的因缘命数,天道更多的是旁观。


    离别与失去本就是常态,可惜世人总要强求。


    银霜转眸望向那道被阵法禁锢的黑色雾墙。


    “冥域内的魂魄无法辨别原本模样,你找到她的可能微乎其微。”


    “如果是我的话,应该可以。”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子流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


    出乎意料,始终态度明确的银霜注视着子流,沉默片刻竟松口道,“你非我族类,没有灵魂,无法与子桑魂魄接触。纪怀光随你进入冥域找到她,带她出来,我便有办法。”


    他又望向纪怀光,“只是须谨记,灵魂的对视,将使人陷入对方幻觉,在这片冥域里,受锢于身体的你会失去对抗她的力量。日落之时,阴阳交替之际,所有魂魄将凝练合一,我所布下的法阵会自动启动诛杀,在此之前,你需要让她的灵魂接纳你,跟随你离开冥域,办不到的话,你与她都将彻底殒灭,亦不会有入轮回的机会。清楚了吗?”


    纪怀光眼帘微抬,郑重点头。


    “我也去!”卫溟迅速接过话茬。


    “我也是!”


    “算上我!”


    跟进的声音此起彼伏,银霜为纪怀光与子流手心各打上一道白色印记。


    “人多未必是好事。接触的人越多,魂魄越不信任,越抗拒。纪怀光曾与子桑在蓄魂玉秘境内有过接触,是最合适的人选。”银霜扫一眼纪怀光与子流,“记住,这道印记消失之时,也即法阵开启的一刻。无论能不能将她带出来,务必在印记消失前返回,否则任何人都救不了你们。去吧。”


    纪怀光移转视线注视子桑一眼,敛眸转身,载着子流朝结界而去。


    眼见两人越来越远,一旁卫溟追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沙文瑞用力点头,“对啊长老,这么多人空着呢,总能做些什么。”


    雪色睫羽半掩银霜那双剔透的眼睛,“出入冥域九死一生,若他俩没能成功将子桑带回,就由我们驱动阵法,送他们上路。”


    送他们上路,恍如谶言,听得人心惊。


    好不容易挣得的一丝希望再度被抽空,迫得人如困海底,无法呼吸。


    遥遥望着两道身影没入黑雾,卫沧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莫子期搭上他的肩膀,“你一直没说话,还好吗?”


    卫沧梦呓般低声开口,“我羡慕他,能够为心中所爱赴死……”


    莫子期沉默一会儿,拍拍卫沧的肩膀。


    兄弟的话里没有明确,究竟是羡慕纪怀光有勇气赴死,或是有资格赴死,也许,答案只有宣之于口的人自己知晓。


    结界里。稀软的黑泥地上,血色浆水四溢流淌。


    鬼气弥漫,一切仿佛失去颜色,蒙上脱了水的青灰。


    “她还在吗?”纪怀光艰难开口,嗓音近哑。


    远离同门,远离银霜长老与卫氏兄弟,他的担忧终于化为有形的恐惧。


    耽误了太多时间,他害怕她的灵魂已经被这片鬼域咀嚼、吞噬殆尽。


    “在,这边。”


    子流的话让纪怀光紧绷的身体僵住,尔后终于能够呼吸。


    劫后余生的感觉化作眼眶的热意,他状似冷静道,“好,我们抓紧。”


    妄生在指引下极速飞行。惨白的鬼手感应到上空灵力,如疯长的藤蔓般向上延伸、再延伸,直至被纪怀光以灵力斩断,发出尖锐鬼泣。


    穿越令人窒息的浓稠鬼雾,不知行了多久,子流忽然开口,“她在下面。”


    漆黑的湖水中,密密麻麻的惨白躯体不着寸缕,姿势诡异地扭曲,如痛苦的蛆虫,本能地绝望逃离,却根本无处可去。


    它们张着嘴发出不堪忍受的悲鸣,仿佛这些浸没的湖水,是会灼烧它们的剧烈毒液。


    每一具躯体都长得差不多,搭配一双绝望的、死气沉沉的空洞眼睛。


    它们是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只在痛苦中,等待着彻底与这片水域,与这方土地融为一体。


    湖中央,一座不大的孤岛独自伫立,孤岛之上,一株丁香树开得绚丽。只一眼,便让人挪不开眼睛。


    紫色花簇在极暗的腥风中盛放,魂魄们拥挤着、推攘着,畏惧什么般与小岛保持距离。


    如行走在沙漠太久的渴旅人,即使遥遥望见一泓绿洲,也怀疑眼睛是否出现问题。


    没有道理地,直觉让纪怀光喃喃开口,“那是她吗?”


    子流点头,“没错,那株树所散发的能量,与子桑一致。”


    他的心上人没有变得面目模糊,反而在这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下,仍旧保有唯一鲜活的颜色。


    纪怀光呼出一声短促的笑意,如此生死关头,他竟然莫名有种说不上来原因的畅快。


    妄生落于孤岛之上,隔着数丈,无数相似的面孔争相朝两人张牙舞爪。


    冥域的风带着凝滞的腥气,与魂魄的惨叫调和成古怪的色调。


    鬼泣声不绝,痛苦泛滥成汪洋。纪怀光抬起头,望向身后丁香树千簇玲珑,瞬间平静下来。


    “若我没能在印记消失前带她出来,你一个人能顺利离开吗。”


    子流点头,“可以。”


    “好。”纪怀光转身上前,深吸一口气,额心抵上树干。


    假如对视是走近的唯一方式,就让他的牵挂、想念、渴求,引领他找到她的眼睛……


    回忆里,子桑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如紫雾氤氲,分明抓不住,却清晰异常。


    丁香树仿佛活过来,枝叶颤动,花簇轻摆。子流眼中,树干向内坍缩,下一刻,纪怀光的身影彻底消失,就好像从未来过。


    “主人!”妄生破音,“我还没进去呢主人!”它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主人手中,却忽然落地。


    子流抬手抚上树干,“银霜长老没说错的话,你主人应当是进入到子桑的幻觉里。你我没有魂魄,无法接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人类魂魄原来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共鸣,所以纪怀光会看到什么呢?


    结界外,化为人形的阎四立于银霜身旁。两人注视着愈发浓郁的鬼雾,脸上没什么神情。


    “你明知此地有异,却未提醒青涛夫人勿要参赛。既然不提醒,她遇了难,又为何要放纪怀光和那身份不明的东西进去?”阎四转头望向银霜。


    微风掠起几缕银色发丝,于日光下散发清透光芒,发丝的主人陷入沉思。


    为何呢?


    鬼气外溢并非因为阵法受损,而是有人的出现,触发阵法提前启动,否则以此地当前的状态,再等上数百年,也未必能见到鬼王现世的那天。可既然阵法提前启动,就不得不处理。


    催熟恶果,然后一击抹杀,是对付冥域最好的办法。


    触动阵法的人曾在结界内停留过,且一直没离开仙盟,那么除了仙盟的人,便极可能是比到最后一轮的修士。这个人可以是仙盟弟子,可以是玄天宗的人,自然也可以是子桑。


    昨夜,他有太多机会提醒她不要参与大比,却始终没有开口。皓月凝辉,分不清心间响起的喧嚣,究竟因为那一抹垂眸浅笑的温柔,还是因为一瞬而生的犹豫。


    为了让冥域浮出水面,为了在合适的时机抹杀掉鬼王,他不能排除她,必须冒险让她出现在决赛。


    他本可以更快降下禁锢冥域的法阵,将侵染之地控制在最小,却终是等到子桑一行人逃出后才施法。只是没想到,她的魂魄还是困在了结界里。


    别离为天行之常,随缘业消。


    纪怀光不可能找到她,他也不会给冥域送进一颗灵力磅礴的蓄魂玉,必要的时候,他会控制住纪怀光。


    子流的出现如一缕划破雷云的光,假如是它的话,或许能从万千魂魄中找出她也说不定,前提是她的魂魄尚未消亡,前提是纪怀光能带她出来。


    为一点点微末希望而不计代价,这一刻,他不止理解,并且感同身受。


    所以究竟为何呢?


    银霜抬手为法阵加固,“身为掌管鬼道的阎王,没能发觉仙盟异常在先,轮到你切断冥界与此地的联系,既不动手,还这般多言。”


    自识得起,某人鲜少分责降责。阎四直觉自己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界限,丢下一句“我的疏忽,这就去办!”转瞬消失在视野里。


    *


    周围俱是黑水,四肢每动一寸,都能感受到阻力。


    纪怀光屏住呼吸奋力向上游,突破水面的瞬间,有种天地倒转的感觉。


    海浪一阵又一阵托着,眼前金橙色夕阳挨着海平线。


    空气带着咸腥味,海鸟鸣叫着从头顶飞过,所有感受真实到根本不像幻觉。


    纪怀光扭转身,背后是纵横望不到头的海岸,岸上林木茂盛,间或有从未见过的灰白色建筑伫立其间。


    妄生没跟过来,调动灵力也毫无反应,调整好呼吸,他朝那空无一人的海滩游去。


    冷蓝色天光与染金的海水在身后糅成冷峭一片,纪怀光双臂撑在海水刚舔过的沙滩上垂首喘气。


    必须更快些找到她!


    恰在此时,眼前出现一双雪白赤足,顺着那片柔腻向上,一袭紫裙将女子身形裹得严丝合缝又玲珑有致。


    紫裙的主人有着一头如瀑垂泻的微卷长发,此刻她正弯着腰,摘下鼻梁上架着的浅棕色琉璃片,露出后面那双极美的眼睛。


    海风纠缠女子的裙摆,纪怀光心跳停顿。


    子桑的脸近在咫尺,明亮的双眸下唇角微扬。她打量着潮湿的他,似笑非笑地开口,语调带了几分慵懒的关切,“先生,需要帮忙吗?”


    第72章


    夕阳为眼前人镀上一层浓郁又温暖的色彩,迎着这双令人心颤的眼睛,纪怀光一时间没有出声。


    许是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子桑直起身,“看来我多管闲事了。”


    眼见她转身就要离开,纪怀光脱口而出,“需要。”顿上一息,他再度肯定,“我需要你的帮助。”


    子桑回过头,“唷?不是哑巴?”


    短短视线交锋,纪怀光大致猜到,子桑好像不认识他。


    不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这种情况,让子桑迅速接纳一个“陌生人”不太可行,他只能一点点博取信任。


    “我叫‘纪怀光’。”他主动介绍。


    果不其然,子桑对这个名字没什么特殊反应,她上下打量,“纪先生这身cos服挺专业的样子。看你好像没事,应该不需要帮忙?”


    纪怀光没明白“廓司”是什么意思,面不改色道,“在下没地方可去,姑娘可以暂时收留吗?”


    子桑失笑出声,“你说话可真有意思,我看起来像是会随便捡人回家的冤种吗?”她转过身摆摆手,“有颜有力气,随便做点什么都不至于饿死。慢走不送。”


    海平线上只余小半余晖,纪怀光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影,迈开长腿跟上,“在下浑身湿透,身无分文没有换洗的衣物,天快黑,亦无落脚之处。姑娘可否行个方便?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


    “我不缺干力气活的人。”


    “在下略通武艺,可保姑娘周全。”


    “哦?通武艺呀?那我岂不是更要担心你对我不轨?”


    “在下只为一件干衣、一顿饱饭,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不干欺男霸女、恃强凌弱的事。”


    “小嘴挺会说。不过嘛文明社会很安全,我不需要保镖。”


    将墨镜架上头顶的女子,手指勾着鞋在身畔晃来晃去。


    沙滩留下两人脚印,湿漉漉的男子与女子并排走在一处,情绪稳定地接着话。


    夕阳隐入海平线,黑夜为白昼阖上眼。道路两旁同时亮起光,周围瞬间变得清晰。纪怀光警惕地盯着沿途盏盏白灯,神色不明。


    从见到子桑第一眼起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不论子桑的服饰,或眼前从未见过的建筑、长椅,都不曾在他记忆中出现过,怎么会这样?


    “那些灯笼为何会同时亮起?”他问。


    子桑扭头打量,眼里带着明显的诧异,“路灯啊,不同时亮怎么亮?”


    她的目光中,透露出怀疑他是不是傻的情绪,纪怀光脸上升腾起热意。久违的臊意令他下意识挪开视线给自己找补,“落水后,许多事情想不起来。”


    话音刚落,远处灌木丛隐约有枝叶被刮蹭的动静。他眸光一暗,侧身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子桑本想说他借口拙劣,连失忆梗都用上了,却见他前一秒还红了耳尖,下一秒却神色一肃,示意她不要说话。


    “有人跟踪。”他低声道。


    子桑睁大眼睛,很快想到什么般蹙起眉头。


    纪怀光留意到她的神情,“知道对方是谁?”


    “可能是狗仔,也可能是私生饭。”子桑眼底露出不堪其扰的疲惫。


    纪怀光没问为什么是“狗仔”而不是“猫仔”,什么又是“私生贩”。他思索片刻道,“一会儿我先假装离开,等对方现身后再抓人。”


    子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看出她的忧虑,纪怀光忍下握住她手的安慰想法,悄悄收拢五指,“放心,不会有事。”


    他不会允许她受到伤害。


    似乎不乐意自己的情绪被人轻易看穿,子桑瘪了瘪嘴,“谁不放心了?还有啊,”她微眯双眼,“其实你一早就认出我了吧?老实说,这都跟一路了,究竟什么企图?”


    纪怀光哑然,原来他的心思从一开始就被看穿。


    重逢的感叹与震撼,成为她怀疑他的理由。


    热意重新攀上脖颈,他无法反驳她的敏锐,却又不得不为自己辩白,为什么初见她时失神,为什么一路跟随。


    眼见子桑瞥他一眼就要转身离开,他想都没想,“因为你生得好看!”


    所以见色动心,生了亲近之意。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但想必她也一定能听出潜藏之意。


    从前不这样觉得,如今却连她裙角掠过的风都叫他心悸。从前也不会同她说这样的话,如今却只觉得不能表达心绪之万一。


    热意顺着脖颈一路蔓延,连呼吸都带着烫意。他等得忐忑,等得焦灼,这才等到她回过头来挑眸瞧他。


    如此前许多次,她既像在看他,又像在思索别的。他强作镇定,期待她相信他的真意。


    忽然,她唇角上扬,微笑着挪开视线,“倒说了句实话。”


    她自信自己的美貌,大抵也看出他没有撒谎。而他则觉得,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好看”,远远配不上她此刻眼尾流转的光。


    “就按你说的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纪怀光收拢心神,却见子桑已经转身。


    这次他没有跟上去,只深深注视一眼,独自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棕榈树和精心修剪的绿植,沿途筑起长廊般的屏障,子桑侧头,没再瞧见那个自称“纪怀光”的男人。


    突然,身旁的灌木丛传来沙沙声。


    她脊背僵直,还没来得及扭头,一道黑影从灌木丛的缝隙中扑了出来。


    “子桑!我好想你!”黑影声音激动,听起来像是中年男性。


    炎热的夏季,黑影人全身裹在长袖外套和口罩里,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子桑想躲,却被对方撞得摔倒在地。


    “你今天穿得真好看,我拍了好多照片。刚才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你?你应该跟我走在一起,别的人都不配!”


    男人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她的小腿,子桑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双腿像是卡进岩石缝里,挣扎无济于事。男人如饿了太久的野兽,扯下口罩贪婪地嗅着怀里的气息,鼻翼翕张。


    这是一张放在人群中再普通不过的脸,然而子桑却恐惧到觉得每个毛孔都被抹上污臭的东西。


    脑中一片空白,下一刻,男人如废弃的衣物般被踹飞至灌木丛,发出纷乱响动,一道修长的身影瞬时出现在子桑视野里。


    纪怀光沉脸上前,拎起如虾般捂着腹部蜷缩的男人,“你是谁?打算做什么?”


    男人大声呼痛,“没打算做什么!我是好人!我是子桑的粉丝!子桑!”男人伸着脑袋去望,“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别躲着我!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子桑不可置信,“你有病吧?我根本不认识你!”


    “不认识”三个字话音刚落,男人脸上落下密集的拳头,招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纪怀光面无表情,每一拳都像是没带任何情绪,却又干脆利落得不像是没有私仇。


    望着那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眼睛都睁不开的黑衣人,子桑浑身蔓延开的恶心、脏污感点点退去。她强压下难受,“好了,别把人打死了。你搜一下他身上有没有手机。”


    纪怀光手中动作顿住,迟疑片刻,搜起了男人的身。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手鸡”,却还是翻出了一把折叠匕首,以及半个巴掌大的“砖块”。


    子桑抓着男人的手指给手机解锁,点开相册。


    好些明显是偷拍的照片静静躺在手机里,直到看到那栋米白色别墅,子桑终于绷不住,咬牙将所有关于她的照片彻底清空删除,这才将手机扔回去。


    她掏出自己手机点开录像,对准肿成猪头的男人,“说!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证件号码多少?”


    男人口齿不清道,“子桑,你想认识我,记住我吗?”


    子桑将拳头怼到男人面前,“少废话!老老实实说!否则打残你!”


    男人见到拳头不仅不害怕,反而一边傻笑,一边露出痴醉般的表情。子桑恶心得手背发麻,气急败坏望向纪怀光,“你,帮我再打一轮!”


    晕头转向的男人哪里还受得住,当即求饶着一五一十报上姓名、住址、身份信息。子桑又问他随身携带匕首,跟踪袭击她有什么目的,男人一口咬死匕首只是用来防身和削水果,抱她也只是因为惊喜和冲动而已。


    子桑见问不出什么,环顾四周后结束录屏,警告男人,“今天的事,你自己掂量掂量应该怎么做!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听清楚没有?”


    男人唯唯诺诺地点头,在子桑注视下连滚带爬跑了。


    纪怀光望着对方背影,“他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找机会跟踪你。”


    “没错,而且他手机里有我住址的照片。”子桑语气平静。


    纪怀光瞳孔微收,“我去打断他腿,让他下不来床。”


    “行了行了!”子桑拉住他,“再打真的会打死的,就算没死,打伤打残不仅要赔钱,没准还得坐牢,伤敌一千,自损一万,不划算。”


    纪怀光不解,“他随身携带利刃,我若没出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怎的还手之人还要赔钱坐牢?”


    “法治社会讲证据看结果的嘛,附近没有监控,真扯起来没准被倒打一耙。”子桑将他拉近,“纪先生,你不是缺个落脚的地方吗?”


    纪怀光有些错愕,却见她笑着侧了侧头,“跟我来。”


    沿着小道向上转过好几道弯,纪怀光脚步猛地顿住。一幢宅子突然闯入视野,于灯光照耀下泛着素雅的光。墙面没有朱漆彩绘,平整如纸,简洁得不像住人的地方。


    子桑靠近形制端正的黑色栅栏,那东西便自动打开。纪怀光默默跟在她身后,无声留意四周。


    庭院由三面灰墙围合,一株两三人高的丁香树静立其中,正是花苞将开未开之际,看着并不显眼。


    穿过古朴的大门,子桑不过碰了下墙上机关,整个厅堂无火自明,通透明亮。


    窗也不一般,即使身处室内,也能将外面半明半暗的花草、流水看得清晰。如此,更显得整座宅院典雅静谧。


    “别愣着了,浴室在这边。”


    纪怀光收回目光,循着子桑的声音跟过去。


    光滑明亮的浴室里,子桑放下浴巾,打开热水,“你先洗,穿的衣服我给你想办法。”


    纪怀光打量清晰到不可思议的镜子、自动洒落温水的圆盘,点头应下。


    子桑很快离开,纪怀光检查完镜子后的暗格,确定没有藏着别的机关,这才不紧不慢解开衣衫。


    雾气氤氲,水温微烫。沐浴完,纪怀光盯着展开后算不上宽大的浴巾,陷入沉思。


    一边是被海水泡过的衣衫,一边是白色棉巾,他终于还是选择裹着浴巾出来。


    “翻出一套品牌方送的西装,你试……”子桑的声音戛然而止。


    纪怀光顺着她直勾勾的视线,落在自己空着的上半身,不知不觉脖颈连带着耳尖红了一片。


    浴巾只够遮住下半截,他只能如此。


    空气仿佛凝固,纪怀光进退两难,却见子桑看得有些出神。


    脑中闪过莫名的心领神会,他第一次认真思索,自己这副皮囊对子桑而言,是否的确有着某种吸引力。


    沉默得太久,子桑清了清嗓子,“那个,你试试衣服合不合身。”


    纪怀光点头上前。


    皮质长椅上,子桑身旁,藏蓝色、白色衣物随意置于椅背。他每靠近一步,便能多察觉出她一分眼神的无处安放。


    纪怀光来到她身旁停下,厅堂上的灯具过于华贵明亮,将一切照得无处遁形。无意间瞧见子桑微红的耳廓,纪怀光如烈火烹油,心跳炸开。


    见他不动,子桑干咳一声,“杵着干什么?拿去房间里穿呀。”


    纪怀光双唇抿成一道直线,顿了顿,倾身去拿椅背上的衣衫。


    随着两人靠近,子桑不自然地挪开视线,纪怀光微微垂眸,便见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上,睫羽犹如欲飞不飞的蝶翅,在精致明艳的侧颜上不安分地轻颤着。


    呼吸近在咫尺,阴影下,所有动作都仿佛变慢,被流淌的感受沁润、拉长。这一刻,纪怀光庆幸浴巾的并不宽裕。


    唇角有些难压,他起身道,“去哪个房间换?”


    “随便,有门的就行。”子桑指了指客房,“就那间吧。”


    纪怀光在房间里研究了一阵,终于将衣服穿好。


    再度来到子桑面前,正喝着水的她显然已经平复心情,只是依然掩藏不住眼底的惊艳。


    “不错,合身。”她点点头,“过来坐,我们来谈谈你接下来的安排。”


    纪怀光依言到她对面坐下,一番交谈,达成合意:他给她做保镖,消除隐藏的人身危险;她为他提供落脚的地方,再给他每个月发一笔报酬。


    是夜,纪怀光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盯着掌心印记。


    白色印记在黑夜里异常清晰,暂时还没有消失的迹象,只是也不知道最后的时限什么时候降临。


    当时间无法精准计量,身边一切脱离原本秩序,如何带回子桑,变得更加没有头绪。


    一层之隔,二楼自房间延伸出的露台上,子桑靠在栏杆旁。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拣个陌生男人回家,或许因为害怕极端粉丝,早就计划要招个保镖,又或许,对方的眼神让她觉得熟悉。


    回想起刚出浴的某人,湿漉漉的长发垂落肩头,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衬得他凌厉的眉眼愈发清冷。浴巾松松垮垮地搭在腰间,露出线条流畅的肩颈与腰腹,而那张脸,即便是丢进娱乐圈最耀眼的名利场里,也显得过分出挑。


    夜风拂过,她微微仰首,望向天边那弯银钩似的月,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低低地、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熟悉个头,见色起意还差不多。


    纪怀光刚放下手掌没多久,窗外迎来第一缕朝阳。他很确定,从他躺下到天亮,中间过去的时间极短。


    所以什么原因导致时间流速如此不稳定?


    他起身开门,见子桑正睡眼惺忪地下楼,在瞧见他的一瞬短暂愣住。


    “早。”他主动开口。


    子桑翘起唇角,“差点忘记给自己招了个保镖,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


    视线跟随她从楼梯而下,纪怀光意识到,会不会时间以子桑的感受为前提?在幻觉中睡着,也即意味着时间被抹去。


    “收拾收拾,带你吃早餐买衣服去。”


    纪怀光回过神,迎上她的视线。子桑已经彻底清醒,“愣着做什么?总不会想一天到晚不是穿自己那套cos服,就是穿正装吧?”


    当纪怀光坐上子桑口中那辆“车”时,她已经换上短袖上衣,戴上遮去近半张脸的墨镜。照她说,是为了避免让人在公共场合认出她。


    风景迅速朝身后奔袭,车窗降下,草木清香迎面而来。


    纪怀光收回目光望向身侧子桑,她留心前方,“会开车吗?”


    “不会。”


    御剑他倒是会,可惜在这里用不上。


    “我出钱,去学。”子桑语气轻松,转动手中圆盘的姿势从容随性。


    行过数不清的宽阔道路,纪怀光从未见过这样光怪陆离的世界。


    无数车四轮飞驰,道路两旁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建筑。建筑通体剔透,反射刺目的阳光,有些建筑的表面闪烁五颜六色光芒。街道上行人个个衣着怪异,尤其男子皆短发,一路看过来,他竟是唯一长发。


    若不是银霜长老提前告知他这里是子桑的幻觉,他甚至会疑心眼前的景象来自冥域。


    自动上行的楼梯、无风自凉的建筑、可口的餐食、奇怪但舒适的衣物……难以想象,子桑的幻觉竟然如此丰富生动。


    他沉默、飞速地消化着这一切,通过电视、通过网络。


    七个日夜,他弄清楚子桑是一名演员,弄清楚发动机的运行原理与如何驾驶汽车。


    他与她窝在影音室里看她出演过的影视剧,待在形体房观察她练习拉伸。


    她是枝头绽放的明媚,眼波一漾,便成风景。他贪恋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刻,更期待被她注视。


    越相处,越能体会看见与被看见的愉悦,于是也越难以避免地想到,假如两人从一开始就生活在眼前的世界,没有身份隔阂,没有心动的错位,他与她会不会如当下这般,自然而然地将对方望进彼此眼中。


    庭院里的丁香花开放少许,幽香沁人。休息结束,子桑得去拍戏了。


    开车将人送到片场,纪怀光混在工作人员中。


    摄像机一旦运作,子桑仿佛换了个人。她仍然是她,溢出的情绪却又不完全属于她。


    她是另一个人物,经由她的理解,来到镜头前。


    日光穿过片场顶棚的缝隙,落在她肩头,将她的发丝、脸庞镀成朦胧琥珀色,美好得让人分不清真实与虚构。


    她好像天然属于这里。


    拍摄结束,一名年轻的男演员凑到她面前,殷勤地递上水,又眉飞色舞地说了些什么。子桑似乎并不排斥这种亲近,笑眯眯地回应。


    纪怀光静静注视两人互动,心口仿佛塞了一团棉絮,浸满了委屈、烦躁、不安、酸涩……太多情绪。


    这种感受过于熟悉,在过往经历过太多次,于师尊、银霜长老处抵达顶峰。


    男演员亲密的小动作不少,时不时假装不经意碰触。子桑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仍旧笑得愉悦。


    纪怀光寻来工作人员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没多会儿,男演员被叫走。


    趁这个间隙,他径直走过去。


    与男演员迎面交汇之际,他故意没有让道,男演员不悦的神情在对上到他沉冷的目光时瞬间哑火,灰溜溜绕到一边。


    纪怀光来到子桑近前,只见她似笑非笑盯着他。


    显然,她将他方才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


    本就是有意,被发现即目的。他语气淡淡,“我想回家了。”


    身为收人钱财的保镖,他第一次提出自己的需求。不是工作结束她该休息了,而是他想回家了。


    家,这个带着隐秘含义的词,意味着专属两人的空间。


    他在试探她的底线,也在测量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他不愿意等,也等不起了。


    子桑没有应答,只嘴角噙着不明显笑意盯着他。


    他像一幅褪去所有粉饰与技巧的画,任她品评审阅。假如她的结论是“拿走吧”,他便会融成一片混沌的颜料。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久到周围的人都面目模糊。


    他在等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小心翼翼的同时,又义无反顾。


    终于,子桑不紧不慢开口,“哪个家?你想起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如掉入黑色泥淖,被封住口鼻与呼吸。她也是故意的,明知他指的哪个家。


    她在惩罚他擅自支开剧组演员。


    “我没有第二个家。”他回答。


    自丧母后拜入元极宗门下,他的家就是师尊与师弟师妹。而自看清自己的心意起,于如今的他而言,她在的地方,谓之家。


    独属于两人的默契,他垂眸与她对视,让她清楚看到他所迈近的这一步。


    当不再掩饰占有欲,当卸去得体的枷锁,他的爱欲渴望被她察觉。


    周围所有人仿佛原地定住,纪怀光不确定,这停顿究竟因为子桑在思考,又或什么都没想。


    他祈求她能遵循本心,而本心的天平则向他倾斜。


    不知过去多久,子桑起身,“那就回吧。”


    她果然从始至终都知道他的意思。


    周围一切重新运转起来,纪怀光眼睫颤了颤。


    砝码,落在了他这头。


    那边年轻男演员被叫走,结果发现是乌龙。待回到片场,见子桑要走,露出失望可怜的神情。


    “姐姐要走了吗?”


    这声“姐姐”叫得黏腻又不舍,纪怀光不禁眉头收紧。


    子桑弯起眼睛,哄孩子般,“姐姐得回家啦,得空再教你。”


    “好的!姐姐一路顺风!”


    年轻人嘴甜会撒娇,阳光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小狗,演技到这份上,也是不错了,子桑不免多看了两眼。


    留意到她眼底的欣赏,纪怀光心情重新覆上冰霜。


    世上总有这么多人,摆出那么多她喜欢的姿态,偏偏他不擅长。


    回去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明明刚刚才共同明确了一个让人心动的词。


    子桑通过内后视镜瞥了他好几回,没有半点要开启话茬的意思,抵达别墅后也一句话没留,直接上了二楼。


    纪怀光坐在客厅沙发上沉思,没多会儿,起身去了浴室。


    天色暗下来,子桑洗过澡正打算给自己做护肤,房门被敲响。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门从里面打开,纪怀光身着睡衣,半垂着眼立在门口。


    V形领口半遮半掩,他刚洗了个够烫的澡,又用子桑的蒸汽眼罩给自己额头加了热,于是此刻“虚弱”地主动交待,嗓音低沉无力,“我好像发热了。”


    子桑闻言抬手探上他的额头,仔细感受了会儿,自言自语道,“好像是比较烫,我去拿温度计给你测一下。”


    纪怀光大半个身子挡住门口,没等她有所行动,语气失落,“我知道病因。”


    听他这么说,子桑忽然意识到什么般有些狐疑地瞧他,“什么病因?”


    纪怀光垂眸与她对视,未语先红了耳根。


    他还是第一次这般不加任何掩饰地假装。


    “因为喝醋太多,把自己喝病了……”声音越来越小,却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每吐出一个字,呼吸的热力便上升。


    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装病扮弱,可毫无疑问,柔软、脆弱的男子更容易在子桑这里获得注视。


    他会因为博得她的青睐而灵魂轻颤,哪怕变得不像他。


    子桑怔住,很快由低声失笑变成弯眸大笑。她笑得如此张扬,以至于眼泪都笑出来。


    纪怀光浑身发烫,在羞与窘的夹缝中难以动弹。可她看起来这样愉悦,他脑子里容不下别的,只静静注视着她此刻的璀璨。


    “纪怀光,你又上哪里进修了‘反差感’这种课程?装病不适合你,保持原来的调调就挺好。”她好不容易止了笑,眉眼弯弯地如是说。


    “可是你对那个男演员另眼相待。”


    “小汪吗?他是我师弟,请教表演问题。年纪轻,可能不想走弯路吧,想我给他介绍点资源。”子桑挑眸瞧他,“这就是你一路上生闷气的原因?”


    纪怀光直取要害,“他用什么换你的资源?”


    子桑转身回到梳妆台旁,给脖子拍上精华,“还能用什么?没资本没后台,不就剩年轻的身体与情绪价值了嘛?”


    “你接受吗?”纪怀光走近。


    “接受呀,他肯为我花心思,牵根线搭个桥的事,为什么不接受呢?”子桑给精华盖好盖子,刚站起来转身,就被一道高挺的身影困在梳妆台前。


    瓶瓶罐罐发出轻微碰撞声,纪怀光双臂撑上她腰侧桌面,目光凌厉又专注,“我不需要任何资源,想要什么,可以无偿从我身上取。”


    被人用身体禁锢在方寸之地,子桑笑眯眯地扬起下巴与他对视,将他眼底的情绪悉数看尽。


    她唇角上扬,“没见过这样打价格战的,要是我就是喜欢汪师弟那款呢?”


    “哪款?我可以学。”纪怀光凝视她的眼睛。


    气息交错,自他进入她的幻觉起,两人头一次这般暧昧亲近。


    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手机在梳妆台上嗡嗡。子桑摸过始作俑者,瞥见来电,眼底兴味更浓,拇指划向接听与外放。


    “姐姐!你到家了吗?”汪姓演员的声音自手机传来,带着明显的轻快。


    “到了,怎么忽然想到给姐姐打电话?”子桑笑着回复,目光给到的却是他。


    自她挑衅的眼神里,纪怀光自灵魂深处生出一种介于狠狠揉碎与极致温柔的情绪。


    “因为想姐姐啦,还有就是明天的戏,有个地方不知道怎么处理比较好,想听听姐姐的意见。”


    “哦?说来听听?”


    她统共没答几个字,然而每个字的语调组合在一起,便让人觉得仿佛有根心弦被若有若无牵引、撩拨。


    只可惜对话的人不是他。


    姓汪的演员开始滔滔不绝,描述他对角色的理解。


    纪怀光不给子桑专心听的机会,贴近她耳畔轻语,“喜欢他叫你‘姐姐’?”


    子桑侧眸望向他,两人如此之近,近到如耳鬓厮磨,近到只要任何一方前进微不足道的一点,便能汲取彼此的体温与呼吸。


    “要学吗?”她回避他的问题,笑着回答。


    温热的气息就在唇瓣,带来酥麻痒意。纪怀光压在桌上的十指下意识用力。


    他可以用别人的方法,却不会成为别人的替代品。


    “青出于蓝胜于蓝怎么样?”他轻啄上她的唇角,用心底的声音唤她,“师娘……”


    这声饱含了思念与渴望的称呼,彻底将他点燃。


    他阖眸吻上心爱的人,在这只属于两人的世界。


    不再满足于蜻蜓点水般的浅尝辄止,又或者说,他从来没被满足过。


    亲吻是肢体的注视,他沉溺又狂喜,贪婪又伤感。


    当腰际被对方一双手臂环上,一点点的回应便足以让他盛放。


    手机里男声还在分析着两种表演的优劣,梳妆台上,两道身影亲密相吻。


    “姐姐觉得哪种更好?”


    子桑从亲密中抽身,抬眸与他对视。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将彼此的模样倒映进眼睛里,等待未知的下一步。


    沉默与呼吸共振,男声进一步询问,“姐姐,你在听吗?”


    纪怀光拿过手机,没有多余解释,“她现在没空听。”随后干脆地挂断电话。


    子桑弯起眉眼瞧他,“赶走小奶狗,打算拿什么赔我?”


    纪怀光揽着她的腰,将人抱离梳妆台,贴着她的耳廓低语,“我,将我赔给你。”


    就让他赠予她一切,做她生生世世亲密无间的保镖,守护真实的她。


    柔软的被褥里,他如愿见到她剪水双瞳从一开始的波光流转、狡黠得意,到半睁着双眸情难自禁;见到她从初时的言语挑衅、调笑反击,到只能断断续续嘴硬。他的爱人啊,真切如掌心的纹路,又虚幻如晨曦的薄雾。


    拥抱她,感受她,在汹涌的爱意面前,他如此渺小,灵魂深处都震颤着回响。他怎会如此幸运。


    在子桑的幻觉中,时间延展又折叠,日月斗转,爱意不绝。


    从前没有过这般美好,往后也想象不出来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他如此心悦她,甚至自私地想到,假如时间能永远定格在此时该多好……


    注视着假寐的子桑,纪怀光内心有清风拂过。她就在他的眼前,与过去割离。未来无定,只有当下。而当下,心中有的是无尽的欢喜。


    他抚上她的脸颊,吻上她的眼睛,“知道你没睡。”


    装不下去的子桑睁开眼愤愤不平,“你是恶魔吗?怎么发现的?不累吗?”


    纪怀光当然知道,不是因为她演技不好,而是假如她真的睡着,此刻应该已经天亮。


    他微笑注视她,再次吻上她的额头,“这么快就不行了?看来赔你一个我还是多了。”


    或许因为刚经历过极致的亲密,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无师自通般,找到与她沟通时达到目的的技巧。


    不出所料,子桑眉梢一扬,“这么嚣张?”


    纪怀光眼底的笑意更浓,嗓音里浸着餍足后,冰雪消融的温和:“嗯,就是这么嚣张。”


    话音刚落,他翻身吻上她那张永不服输的嘴,自间隙中一遍遍轻声唤她的名字。


    庭院里,丁香花一夜之间悉数绽放。幽香顺着夜风飘出院墙,飘向大海,飘散至每一个想象能抵达的角落。


    第73章


    黑夜与白天的转换在几个呼吸间完成,纪怀光亲眼见到子桑睁开眼的瞬间,整个世界亮起来。


    晨曦透过玻璃窗,洒满凌乱的被褥。


    子桑视线聚焦,看清他,漂亮的双眸浮现出茫然,仿佛不理解眼下状况。


    纪怀光心头一跳,蛰伏的恐慌破土而出——她,后悔了吗?


    目光交汇,子桑静静注视他,笑意缓缓蔓延至唇角。她捧上他的双颊,“怎么是这样的表情?难道被我欺负坏了?”


    明明最后求饶的是她,偏偏要占这个嘴上便宜。


    天知道当见到她眼底浮现笑意时,他有多像被赦的罪囚,畅快欣喜。


    他侧头轻吻她的手心,“嗯,被欺负了,所以能不能讨个公道?”


    耳尖的热意无法退去,原来有些从前觉得难以模仿的情态,在对的人面前发乎于心,如呼吸般自然。


    他像一团沐浴阳光的云絮,而她的触摸就是温暖。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子桑卷起他一缕长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像在商量,也像引诱。


    纪怀光爱极了她的小动作,就好像他们已经属于彼此很久。


    他抬起手,指尖轻抚过她鬓边碎发,心软成一泓春水。


    “我想要你……”他低声呢喃,“如我心悦你一般,钟情于我。”


    人总是这样,没有时想要,有了便索求更多。


    他想要她的偏爱,想作为她独一无二的选择,就像她于他一样。


    子桑唇角的笑意更浓,“好贪心的保镖。”


    她捏住他小撮发尖,描摹他的眉眼,“不如先说说,为什么叫我‘师娘’吧,这可算不上什么大众的称呼。”


    纪怀光明白,除却不愿正面回应他的期许,她从来都不是会轻易忽略掉细枝末节的人。真相或许离奇,却最接近答案,也最有可能被接受。


    心头覆上一层晦涩,他亦想知道,当她获知真相时,会否怨他乘人之危。


    “其实,我从未忘记自己从哪里来。”纪怀光抬眸望向她,从她眼中看到自己。


    一个在此刻听起来有些遥远的“故事”娓娓展开,子桑一开始还能含笑倾听,直到“冥域”、“幻觉”等词出现,眉心渐蹙。


    待他讲完,她沉默着拉过他的手掌,拇指在他掌心捺过。


    印记天然,丝毫没有因她的揉搓而褪色。


    “一直以为这个图案有什么特殊寓意,明明见我发现了,你却没有讲述它的来历。”她抬起眼帘,“所以你的意思是,一旦这道印记消失,而你没能带师娘,也就是我,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的话,我们两个人都会没命?”


    纪怀光没答是或不是,这只是一个故事,相不相信都由她决定。


    她注视他的眼睛,没多会儿低笑出声,“这个剧本挺有意思,可惜啊,我不适合扮演你的师娘。”


    纪怀光清楚知晓说出真相的后果,子桑可能会把他当成疯子,可能因此远离他,可印记在持续变淡,他必须做点什么,好搅动这潭看起来过于合理的幻境。


    眼见子桑准备起身,他扣住她的手腕,下意识问出口,“为什么不适合?”


    假如她的理由是“说辞荒唐”,他尚可以理解,然而她却说不适合扮演他的师娘。是因为不愿意做回那个身份吗?


    是否意味着,她对他抱着同样的感情?


    子桑扭头注视他,“你不是说,你的师娘对师尊用情至深吗?”


    纪怀光双唇紧抿,难以肯定她的复述。


    占有欲令他面目扭曲,他多希望她从未心悦过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于他而言有教养之恩的师尊,哪怕那个人把她带他面前。


    子桑笑了笑,“既然深爱,为什么我的幻觉里没有这号人呢?”


    纪怀光眸光闪烁,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他想过各种可能,比如会不会是因为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师尊才没有出现在子桑幻觉中?又或者,他的到来阻止了子桑对故人的思念?


    他无法不这样想,如此,才能心安理得地向她索取每一个动情的瞬间;如此,更加证明换一个情境,他与她未尝不能倾心相守。


    “我很确定自己属于这里,而不是某个虚幻的修仙世界。而且我也很确定,自己心中不存在一个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爱人。所以纪怀光,要么你找错人,要么……你才是陷入幻觉的那个。”


    纪怀光仿佛坠落,子桑的话否定了幻觉外的一切,如此笃定。


    他垂下眼眸,心头漫过悲伤与自嘲。


    没有那样一个爱人么?假使她的心中当真一个深爱之人都没有,他究竟该感到庆幸,还是遗憾?


    过去的他,此刻的他,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许是见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松手,子桑戳戳他的手背,“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纪怀光望向她的眼睛,她亦大方与他对视。


    极致的甜蜜与苦涩,是他从她这里得到的最浓墨重彩的感受。手上用力,他将人扯进怀里,低声耳语,“刚才的故事不喜欢,那我们换一个。姐姐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子桑被迫跌回他的怀里,不服输地掐他一把,“美得你,还勉强上了!松手,我身上黏得难受。”


    “那去沐浴,”纪怀光含住她耳垂轻咬,惹得她如炸毛的猫儿般扭身躲闪,“我陪你……”


    “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子桑气息微乱,耳尖发烫,“属牛皮糖的吗?这么缠人……”


    “嗯,要不要尝尝味道?”纪怀光的唇顺着她的耳垂游移,最终落在唇角,那里还残留着不久前他的气息。


    窗外阳光正好,将室内照得通透明亮,连浮动的尘埃都镀上了一层金辉。子桑几次试图起身未果,被人半诱半迫地按回床。


    “不知死活!”她轻哼一声,忽地扭头迎上他的唇,回以一个足以燎原的深吻。


    纪怀光呼吸一滞,手臂不自觉地收拢,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


    即便讨不来想要的“公道”,至少让他再多汲取一点温存,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昼与夜数度交替,几天后的日落时分,车门打开,子桑一袭淡紫色长裙踏上红毯。


    贴合身体线条的丝质长裙在镁光灯下如流动的湖光,现场快门声此起彼伏,在她出现后气氛愈加热烈。


    子桑微笑招手,身旁纪怀光护送她进入会场。两人颜值相当,意外相配。


    金瞳奖的颁奖在装潢华丽的剧院举行,而子桑角逐的正是最佳女配角。


    当她的名字从主持人口中说出,子桑优雅起身,双眸覆上一层盈亮水光。


    掌声不绝于耳,追光灯跟随她前往颁奖台。


    纪怀光视线仿佛被耀眼灼烧,子桑提裙拾阶而上的数秒钟里,他的时间也变得缓慢而悠长。


    聚光灯在她长发投下阴影,裙摆旋开淡紫色的浪,明眸之下是银河璀璨。


    子桑获奖感言换来观众席热烈掌声,台下,纪怀光的心情是深海里的海啸,沉闷而宏大。


    各奖项逐一颁布完毕,子桑原本笑盈盈的,却在典礼接近尾声看过手机后,脸上没了血色。


    纪怀光迅速来到她身边,却听她说有些不舒服,想回去。


    推掉庆功宴,子桑在后座闭目养神,十分疲惫的样子。


    纪怀光留意她的反常,视线落在更远的后方。


    “有车跟踪。”他提醒。


    子桑睁开眼,扭头望向身后。


    夜色模糊了许多似是而非,包括那辆不远不近保持距离的车辆。


    她回过头解锁手机,拨通电话。


    “洪哥,那天是我年纪轻不懂事,随口说了句不自量力的话,您别往心里去。承蒙哥看得起,运作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上,不会让哥做赔本生意。”


    “是的,我还是想单纯靠自己,看看能走到哪里。”


    “洪哥……”


    子桑急促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上片刻,有些茫然地放下手机。


    “出什么事了?”纪怀光透过车后视镜望她。


    “没什么事。”子桑重新闭上眼睛。


    跟踪的车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踪影,纪怀光默默加快车速。


    回到别墅,子桑什么都没说,上楼进了房间。纪怀光检查过周围没有人跟踪和埋伏后,来到二楼。


    象征荣誉的奖杯被随意扔在床上,子桑显然刚洗了个快澡,不施粉黛的脸上不复往日生机。


    见他进来,她关掉手机屏幕。


    “刚才发生什么事?”


    “没事。我今天不舒服,想一个人睡。”子桑来到床边,将奖杯与手机一起放上床头柜,掀开被子背对他躺下。


    纪怀光来到她身旁,“我没瞎。”


    子桑:……


    直觉告诉纪怀光,事情绝对不简单,他必须问清楚。


    子桑一动不动,似乎想回避到底。长发遮去她大半张脸,阴影之下,捕捉不到任何神情。


    纪怀光等上许久,没有等来子桑回应,他在床沿坐下,伸手将她鬓边不服帖的发丝理顺。


    明明是这几日子来两人习惯的互动,子桑却忽然扬手挥开他的手臂。


    手腕传来痛感,纪怀光愣住。这种被抗拒、排斥的感觉打他个措手不及。


    子桑仍然背对着他,仿佛要躲进被子里将自己藏起来。沉默一阵,他伸手将人掰过来,转过身来的子桑紧闭双眼,用力抿着唇。


    泪水濡湿了眼尾与另一侧鬓发整片,她竟这样无声地在落泪。


    心脏仿佛被利刃穿透,纪怀光有一瞬间脑中空白,等反应过来,感觉自己快要随她一起碎掉。


    他手忙脚乱为她拭去眼泪,慎之又慎地问她究竟怎么了,声音轻得有些颤抖。


    他怕惊动她的痛楚,又怕自己无法介入。


    “你走开!我现在不想看到你!”子桑抬起手臂遮住眼睛,“走啊!听到没有!”


    纪怀光不走,他无法放她这样。


    心疼是一张细密且锋利的网,勒透满身血肉。他倾身将她揽入怀中,用这样的方式让两人牢不可分。


    “别赶我走,无论发生什么事,让我陪着你。”


    她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假如不能在她痛苦时陪在她身边,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怀里的人不由分说挣扎,先是不管不顾的,在他执着的不放松下,累了般逐渐放弃。


    他与她有过比这亲密得多的拥抱,可直到此刻,纪怀光才觉得他似乎头一次触碰到更加完整的她。不止是娇娆艳丽、笑语晏晏的,也是痛苦失控、歇斯底里的。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仿佛凝固。子桑低声开口,嗓音带着悲伤的潮湿,“不是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吗?把我的手机给我。”


    纪怀光抓住溺水稻草般拿过手机递到她手中,子桑解锁,点开软件,将手机屏幕转向他,“你想知道的答案,在热搜里。”


    纪怀光视线由她泪痕肆虐的脸庞落向屏幕,头两条热搜明晃晃挂着。


    “爆!新晋最佳女配子桑被曝‘特殊交易’内幕,夜敲导演投资人房门成常态。”


    “黑马奖杯背后的肮脏?子桑靠枕边风营业,业内爆料细节流出。”


    纪怀光不可置信,抬眸望向她。


    “别只看标题,也点开看看具体内容,里面还有照片呢。”子桑嘴角挂着讽意,将手机塞进他手中。


    纪怀光没有点开,将手机放至一旁。


    不是她亲口承认的,皆为虚妄。


    “有人陷害你?”他脱口而出。


    子桑似乎没想到他第一反应是这样,怔上一秒后,扯起一抹苦笑,看起来竟有几分哀莫大于心死的释然。


    “也不完全算空穴来风吧……”子桑挪开视线,“车上和我通话的人足够有权势,在某次饭局上,他说只要我愿意跟他,就保我星途一帆风顺。”


    纪怀光心脏漏跳一拍。


    “从前我觉得,自己不会为了事业拿两性关系做交易,然而那次不知道是一直以来太累,还是厌倦了不停出演相似的角色,所以我让对方‘先给点诚意,见到诚意再详谈’。”


    子桑似乎想笑,看起来却更像哭。


    “然后我就接到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戏,那时候的我还心存侥幸,觉得或许自己运气真的好起来了呢。”


    她瞥一眼床头柜上的奖杯,笑意不达眼底,“现在想来,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这部戏让我捧回了梦寐以求的金瞳奖,也换来了酒店房号与‘详谈’二字。”


    手机安静倒扣在身侧,她伸手拿过奖杯,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代价终有找上门的一天,我却后悔了……”


    “那人说他从来没被人这样耍过,既然我想干干净净拿奖,他偏不如我意。有钱人办事果然快,连我这种刚要翻身的糊咖都能这么快上热搜。”


    纪怀光悄无声息握紧五指,“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知道又怎么样?你能让他改变想法,还是扭转其他人的看法?”


    子桑垂眸端详奖杯,“规则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掌权者享有话语权。他们想要女性的身体,只要抛出诱饵就可以,碰上不地道的,不仅抽筋扒皮,甚至连诱饵都是假的。无论‘有能’还是‘无能’之人,在无法占有、掌控想要的东西时,最低成本的报复办法就是散播谣言,通过诋毁的方式达成羞辱、伤害的目的。热搜也没完全失真,我的确没抵抗住诱惑。”


    指尖抚过散发金铜色光芒的奖杯,她眼神变得迷茫,“我在说出那句‘见到诚意后详谈’时,真的不清楚后果吗?其实是清楚的,可我却放任它说出口。某种程度上我已经递上投名状,却临阵退缩,摇摆不定,既要又要。”


    纪怀光心中有太多呼之欲出的情绪,他的子桑本就该是耀眼的存在,不该被所谓规则折辱。


    “假如规则需要拿与演技无关的东西换,那这个奖不要也罢!凭你的实力,获奖实至名归。”


    子桑闭眼笑出声,余泪染湿双睫,“这叫什么?情人滤镜吗?”


    “告诉我那人是谁。”纪怀光追问。


    他清楚自己,生疏于安慰子桑,但习惯且擅长解决问题。只要威胁到那人最重要的利益,澄清热搜水到渠成。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不用你来逞英雄听到没有?”子桑沉下脸。


    “有关系。”纪怀光肯定。


    他见不得她受伤,见不得她难过,只要与她相关,在他这里便是有着千丝万缕、牵筋连骨的干系。


    子桑闻言眼中闪过焦怒,无声的对视中,谁都没有退缩。


    她忽的冷笑一声,“谁让你这么有责任感的?你不会以为,我之所以反悔,是因为和你睡过了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熟悉的嗓音,用的陌生语气。


    纪怀光呼吸一滞,心口传来说说不上来的钝痛与甜蜜。


    虽然他没这样想,但假如当真有他的原因,他将如饮醴酪。


    子桑直视他的眼睛,“不要误会,与你无关。我向来这样,犹豫不决、朝令夕改,没什么绝对不可以变更的原则,所以改主意很正常。热搜迟早会下来,一阵风的事而已。我累了,想一个人休息。”


    她确实是累了,眼底有挥散不去的疲惫。


    纪怀光想陪在她身边,想问出更多有关这件事的信息。然而他此刻的陪伴似乎并不能抚平她的痛楚,反而令她分心应付他的介入。


    “好。我不问了。”


    已知跟踪车辆的车牌尾号,姓洪,有权势,涉足娱乐圈,沿着这些线索看能不能查出来。


    他起身,“我就在楼下,你好好休息,有事唤我。”


    房门被纪怀光轻轻阖上,周遭安静下来。精神上的疲惫无法指向入眠,子桑拿过手机,点开热搜下的评论。


    [长得就是一副小三脸,这种人也能拿奖?]


    [演得好不如腿张得好啊]


    [子桑这种女人我见多了,表面光鲜,背地里不知道跟多少人睡过。她第一部戏不就是靠陪睡拿到的吗?业内都知道。呵呵]


    [建议封杀这种劣迹艺人,娱乐圈毒瘤]


    ……


    密密麻麻的言论,踩着她的道德义愤填膺。有些显然是带节奏的评论,点赞、转发数格外高,以“业内人”的身份公然对她进行指责。


    那些引人遐想的照片里,有些是用了巧思的合成,要不是她本人知道没有这回事,根本看不出P图痕迹;有些是交际时暧昧的错位,却被定格成特殊交易的罪证。


    子桑手指不受控地下滑,自虐般浏览。骨刺捅进心口,还在继续搅动血肉。


    多可笑,她还不如当真做了那些事,至少不冤。


    此刻的她“脏”得名不副实,又咎由自取。


    新的消息传来,汪姓师弟发来几条“关心”的消息。同一个圈子的大家心知肚明,她肯定是惹了什么惹不起的人,否则不会“塌房”得这么突然且毫无洗白之力。


    之前乖巧叫着“姐姐”的新人,话里话外透露着优越感,暗示她可以依靠他。


    傍不上,倒也可以换个身份勾搭。


    子桑看着这些陌生的文字,只觉得虚幻荒唐。不过是日常交往的“留条后路”而已,他竟以为她看上他。


    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大不了去给始作俑者服个软,她还没沦落到被个毛头小子挑拣的地步。


    情绪如毒雾侵蚀呼吸,此刻她正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几年的付出、从小到大的梦想,被谣言蚕食殆尽。


    很快,代言会撤掉,她得付上远超代言费的违约金;刚拍了没多久的剧会更换演员,已经上线的作品会下架;未来不会有她喜欢的剧本喜欢的舞台,她的名字将与□□画上等号。


    眼泪簌簌落下,子桑放下手机,狠狠蜷缩进被子里。


    她明白结果自找的,可是代价太大了,真的太大了。


    她的事业,她的梦想,毁了……


    乌云遮月,只灯光透过窗幽幽照亮,纪怀光又迅速探查了一圈别墅四周。


    人心难测,难保对方除了造谣,不会有更凶残恶毒的手段。


    庭院里,纪怀光视线落在丁香树的瞬间,再也挪不开。


    之前花瓣饱满的丁香花此刻像被无形的手碾碎,蜷曲、溃散着剥离枝头。风一吹,那些紫色便簌簌坠落,如一场沉默的泪雨,零落成泥。枝头残留的几簇丁香褪去了鲜亮,蔫垂着,潦草而凄凉。


    这个夜还没结束,意味着子桑一直没有入睡。人的无力之处在于,无法为挚爱之人分担心中痛苦。


    夜风中原本馥郁的香气,此刻混入了腐朽的甜腥,纪怀光望向二楼,那里有他最珍视的人。


    露台上,夜风撩动轻纱,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月光而来。他在床沿旁静默片刻,而后缓缓躺下,从背后将蜷成一团的子桑虚虚拢入怀中。


    怀里的人明显僵硬住,纪怀光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不怕。”嗓音混着夜风的微凉,“无论你要面对什么,我永远做你的武器。”


    他做她出鞘的剑,做她不熄灭的灯,做她一路同行的旅人。


    子桑脸颊下的枕头已经泅湿一片,身后的人胸膛温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微妙的分寸感,莫名压下了她方才想一脚将人踹下去的冲动。


    “我就要养不起你了,要换金主的话趁早。”她闷声回应,声音还带着未散的鼻音。


    “好不容易傍上的金主,不换。”纪怀光顿了顿,“或者我挣钱上交,你觉得怎么样?”


    说话的人声音低沉温和,下巴蹭到她头顶,存在感极强。


    子桑没好气,“牛皮糖,粘上了甩都甩不掉。”


    “嗯。”纪怀光轻声应下。


    他就是这样的,一旦认定某个道理、某个人,就一条路走到黑。


    所以就让他,一直守在她身边……


    第74章


    子桑没有坐以待毙,她迅速找了个擅长名誉权诉讼的律师团队,接手她被传谣的案子。


    哪怕明知道大概率会输给资本,也必须做出反抗的姿态。她不怕失败,她怕从来没为赢争取过。


    诉讼材料刚提交没多久,好消息传来。那些传谣的账号,约好了似的一个个出来公开澄清、道歉、约谈签订和解协议。虽然负面影响已经造成,且始终会有污点留在互联网及人们心中,但是以最小的代价平息了事件,子桑还是有种“打赢一仗”的小兴奋。


    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庭院里,正在给丁香树浇水的纪怀光时,这人日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不对劲,”她盯着他,“你好像早就料到这个结果。”


    纪怀光注视着她略带狐疑的眼睛,脑中飞快闪过对那位洪姓商人上的一些手段,点头道,“逢凶化吉,应该的。”


    子桑睁大眼睛,“是你做的对不对?我就说,那个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你什么时候做的?怎么做到的?”


    纪怀光原本要如实相告,却在看到她震撼、好奇的目光时,心中生出一丝丝说不清的意味。


    他抬手将她头顶一小撮翘起的头发整理好,从容不迫道,“秘密,需要拿东西来交换。”


    果然,他如愿见她气得像只耳朵都竖起来的猫,满眼的不可置信,“纪怀光!你变坏了!”


    不是他变坏了,他一直以来都这样。


    纪怀光仍旧气定神闲注视着她,等待独属于他的回应。


    子桑微眯起眼睛,“要不,给你涨薪?”


    纪怀光表现出无动于衷,他与她都知道,他要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的是一份横跨余生,永不撤销的相守契约。他要她的名字与他的永远纠缠,要她每一次回首,都能看见他在身旁注视。


    子桑挑眸打量他,“不感兴趣啊?那……”她忽然张开手臂,一跃跳过来。


    纪怀光眼疾手快,稳稳将她抱住。


    子桑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腰上,响亮地给了他一个亲吻,“这个呢?”


    眼前人笑得灿烂,如朗日下闪烁的星。纪怀光在她眼底看到细碎的金粼,那些光与影交织在一起的想法,席卷着他的爱欲。


    他仰头吻上她的下巴,虔诚且凶狠。


    等不了一点,他抱着人转身进了别墅,将人放倒在自己床上。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要的太多,想要她的一生;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要的太少,只一个眼神,就可以将他彻底燃烧。


    她的亲昵、她的温存、她喉咙里溢出的情动低吟……每一样都能令他灰飞烟灭。


    他太想要更多属于自己的回应,于是不遗余力地、疯狂攫取每一寸触碰。子桑乘他不备,翻身跨坐在他身上,中止了他的进程。


    慵懒的长卷发之下,子桑垂眸注视他,眼中有掌控,亦有势在必得。她唇角浮动着若隐若现的笑意,慢条斯理地,一颗,接一颗地解开身前纽扣。


    “今天我要,好,好,奖,励,你!”


    呼啸而来的情动摧枯拉朽,彻底将理智淹没。这一刻,纪怀光灵魂直上云霄,他无比希望死在她手里……


    庭院中,丁香花苏醒般萌芽、吐蕊、绽放,开得比从前更盛,仿佛从未凋谢过。


    *


    由于“黑料”的曝出,之前作为主角的戏到底是把子桑换下去。好在总有不怕黑,想趁机捡漏最佳女配角的小制作剧组朝她抛来橄榄枝。


    二楼房间里,子桑安静地读着剧本,只随风飘动的窗纱提醒着时间流动。


    一楼,纪怀光立在杂物间门口,视线落在掌心淡到快要消失的印记上。


    时间快到了。


    子桑身边有哪个地方是她明令禁止接近的话,那就是眼前的杂物间。整个别墅唯一上锁的房间,很难不让人怀疑里面有重要的东西。


    纪怀光收拢五指,拿出开锁工具。


    不大的房间里既没有窗也没有灯,挨墙放着两排置物架,上面随意摆放着拼图、玉石挂坠、首饰盒等各式物件。


    纪怀光拿起一个落了灰的水晶球,里面的城堡有几分像他此刻置身的别墅。水晶球白色底座镀着简单的一行字。


    祝桑桑生日快乐,健康成长!——爸爸。


    走到房间最里处,纪怀光停住,低头打量脚下。


    空心的地面踩上去脚感稍有不同,他打开这个隐藏的地下室入口,微弱的光于地底幽幽亮着。


    沿着旋转楼梯向下,明明感觉亮光就在下方不远处,却似乎走了许久。


    潮湿的味道越来越浓,看清光源处,纪怀光瞳孔微收。


    空旷的地下室,书桌前,台灯下,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看书。


    男人没有发现他一般,视线在书页上扫过,安静得像一幅画。直到他走近,挡住一片光,男人这才抬起头。


    中年男人脸上有时间抚过的明显痕迹,可即便如此,依然能够从其儒雅气度中窥见年轻时的风姿。


    纪怀光心有疑惑,他原本以为,这个人是师尊。


    桌上的书摊开着,上面空无一字。这里除了一套书桌、一盏灯、一本无字书外,没有别的东西。


    “你是谁?”男人问他,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这神情有几分熟悉,纪怀光忽然福至心灵。


    “您是子桑的父亲?”


    男人微笑点头。


    纪怀光骤然有种见到岳父的慌乱,虽然他从未有过类似经历,对面的人也不是他岳父。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男人摘下眼镜,眼尾笑出几条细纹。


    纪怀光有些脸热,“我是子桑的……”他顿上一息,“朋友。”


    关于身份,他与她从未给这段关系定义。所以究竟算什么?雇主与保镖?抑或是……恋人?


    对面男人微微蹙眉,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戒备。纪怀光不确定,他的回答是否触犯到什么。


    “子桑才十二岁,刚上初中,她怎么认识的你这种成年人朋友?”


    纪怀光心脏收紧一瞬,违和感愈发强烈。


    “我认识的子桑已经长大成人工作好些年,可能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原来是这样吗……”男人似乎陷入了茫然,许久过去,戴上眼镜重新翻看起书来。


    见男人不再言语,纪怀光试探到,“伯父,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对提问,男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听到。那空白的纸张上似乎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吸引着男人目不转睛。


    身后传来脚步声,纪怀光转身,很快,子桑自黑暗中现身。


    无论什么时候,她见到他时从来都是眼底有温度的。然而这次,他看到的是冷漠与失望。


    心底涌上莫名恐惧,直觉告诉他,他触碰到真正的禁忌。


    “我提前警告过,不要进这个房间,为什么不听?”子桑的声音冷得不像她自己。


    “我想了解有关你的全部。”


    “是嘛。”子桑声音如鬼魅,短短两个字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难以分清其中情绪。


    她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什么,转身向楼梯走去,“雇佣关系到此结束,纪怀光,你走吧。”


    全身如浇筑了冰,纪怀光心沉到谷底,被尖刺扎得鲜血直流。


    他与她之间,因为一次违背,便要结束?


    “是因为这个人伤害了你吗?”


    所以才要秘密关在这里?


    子桑脚步顿住,转过身来时眼底有了淡淡讽意。


    “你一直都是这样看人的吗?上热搜是因为被陷害,把人关起来是因为被伤害?”


    纪怀光没有回答,他并非看所有人都这样,可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她,不会信。


    子桑冷笑,“他没有伤害我,他只不过是把对第一个家庭的责任和爱,转移给了别的家庭而已。所以老天给了他惩罚,让他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失去和妈妈离婚、在外面另外组建家庭的所有记忆。”


    纪怀光双瞳放大,心中的震撼再度翻涌。


    “所以你这是在照顾他。”


    子桑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结论,仰头笑得眼底有了水光。


    笑够了,她摇摇头,掀起眼帘望向他,“你见过谁照顾病人,是这样照顾的?我这是把他关起来,让他永远停留在出轨之前,定格成我喜欢的样子。”


    纪怀光呼吸顿住,心中有些乱,然而所有乱围绕的主心骨,是对子桑的心疼。


    在她的幻想中,最不愿放诸于阳光下的渴求,是永不变心的亲情。于是她既希望自己成为父亲患病后的救赎,又无法控制地惩罚父亲对家庭的不忠。


    而他,却亲手撬开这扇隐秘的房门。


    他想上前道歉,然而刚迈出一步,子桑厉声警告,“不要再靠近了!这就是你想了解的全部!你该庆幸帮过我,否则这间地下室也会成为你的监狱!”


    “为什么不呢?”纪怀光脚下未停。


    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是因为不够喜欢,不够重要吗?假如只有她在意的人可以被要求从一而终,才可以被关进她内心最脆弱、阴暗的地方,那么他希望被她囚禁。


    他想告诉她,每个人都有隐秘、阴暗想法,比较起来,他的渴求更加见不得光。


    他无法抑制注视着她时,内心的骄傲,又私心地希望,她的美丽只属于他一人。是他的话,他不止想将她关起来,他还要在她脚上扣上锁链,要在她灵魂刻上永不磨损的印记,他要连同她的恐惧与渴望,一起嚼碎了融入血肉里。


    一步之遥,眼看着就要能触碰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将他掀开,整个人重重摔落在地。


    纪怀光抬头望向她,在她眼中只看到黯淡,一种失去了期待与希望的黯淡。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留下这句没有任何感情的话,子桑转身消失在黑暗中。纪怀光追上去,却怎么都望不见她的身影。


    脚下楼梯仿佛没有尽头,身后的光越来越微弱。


    别墅里没有子桑的身影,剧本被随意地放在书桌上,就好像它的主人很快会回来。


    庭院的丁香花明明才开过一茬新的,此刻悉数凋落,毫无生机地铺撒在草地上。


    纪怀光重新回到地下室,台灯早已熄灭,陈年的阴郁潮湿味弥漫整个房间,看书的男人不见了。


    他来到海滩,沿途一个人都没有,整个世界的人好像突然没有任何留恋地消失。


    纪怀光明白,这个由子桑构筑的幻想世界里,只要她不愿意,他便找不到她。


    乌云遮蔽天地,整片海幽远深邃,压抑着酝酿暴风雨同海啸一般,却迟迟不肯落下一滴雨。


    天地苍茫,黑潮与晦暗晕染,没有色彩,也没有立足之地。


    掌心传来刺痛,纪怀光垂眸看向手心。


    淡极的印记在闪烁,最后时限了。


    盯着游丝般越来越微弱、亮起间隔越来越长的印记,他保持同一个姿势许久。


    “我知道你听得到。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擅闯禁地。”


    海浪密集地朝岸边推来,如同沉默有了情绪。


    “印记即将消失,故事马上走向结局,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风止、浪息,万籁静止一瞬。


    下一刻,海风呼啸,掀起发丝用力上扬、纠缠。


    纪怀光转身朝别墅走去,步履沉稳。身后海面划过闪电,惊雷炸开。


    棕榈树疯狂摇晃,与风声共振。天边传来遥远、焦急的声音。“主人!听得到吗主人?没时间了!子流已经溜了!快出来啊主人!要命的啊主人!”


    妄生的声音倒豆子般响彻天际,纪怀光脚下未停,脸上是他素来的面无表情。


    惊雷声声炸开,天空传来的催促一刻不停,却也越来越模糊。


    树叶簌簌掉落,空气仿佛在互相撕扯。


    纪怀光终于停下脚步,十余步开外,子桑出现在林荫道与视野里。


    心脏提到嗓子眼,他定在原地。


    想立即靠近,又担心将眼前人气走。


    遥遥相望,谁都没有开口。


    子桑望着他,眼底没什么情绪,“你的确感到对不起,但再给一次机会,你还是会打开那扇门,对不对?”


    纪怀光定定注视着她,如实“嗯”了一声。


    她很了解他。


    子桑脸上没有对“还敢再犯”回应的气愤,陈述事实般继续道,“所以,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她问他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纪怀光收拢五指,将印记扣紧,深吸一口气,步步朝她走近。


    从来到这里起,他就没想过独自回去。最后的时刻,他想同她在一起。


    假如之前还有遗憾,没能与她牵手走到生命的尽头,此刻也没有遗憾了。


    赶在子桑因他的靠近而后退前,他将人拥入怀中。闻着熟悉的味道,手臂无声收紧。


    子桑被迫半仰着头,映入眼帘的,是天空撕开数道裂隙,露出背后深渊般的漆黑。


    虚假的天穹,已经开始分崩离析。


    眼睫剧烈震颤,她开口时语气没什么波澜,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要说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纪怀光闻言刚要松手,却在下一刻收得更紧。


    “杀死我吧。”他说。


    子桑呼吸顿住,“你说什么?”


    “杀死我吧,把我永远留在你身边。纪怀光永远不会背叛子桑,永远停留在倾心她之时——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


    海水汹涌着向下塌陷,仿佛松开指缝后漏走的沙。


    天与海先后陷落,目力所及之处,悉数崩塌。


    这个世界要结束了。


    天空轰然下起暴雨,草地上凋谢的丁香花如同被水浸透的墨,渗透进泥地里。


    雨声中,子桑仿佛轻声笑了。


    “真是个疯子。”她说。


    纪怀光没有反驳,只默默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紧到几乎要将两具身体、两个灵魂融为一体。


    他没疯,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她是他的归宿,与其被动失去生命,他更希望由她亲手结束。


    由她将他定格成时光永恒的模样,一如那间房屋里陈列的物品、一如地下室里困住记忆的人。


    他要她知晓,他会穿过她的明与暗,将完整看到她的他献祭;他会践行他说过的话,做她的武器,永远守在她身边。


    地面剧烈震动,沉默中,子桑手臂轻轻环上他的腰。


    无声的原谅,最要命。


    纪怀光眼睫震颤,怔上片刻,巨大的欣喜才如潮水般轰然漫过心脏。他闭了闭眼,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大地在震颤中崩裂,巨隙贯穿四野,天、海、地在嗡鸣中裂为碎片,连同怀中的子桑也化为流萤般的光点,凝成一团白色光球。


    四象漆黑,纪怀光眼疾手快抓住那团魂灵。


    脚下踏空不过一瞬,又重新站上支撑,妄生的哭腔炸开,“主人!您可算出来了!可算出来啦!再晚点出来也没用了啊啊啊啊!!!”


    速度极快,妄生没有片刻停顿,码足了劲朝法阵边界飞去,纪怀光低头看向手中魂灵,有片刻恍惚。


    最后一刻的倾心相拥,子桑信任、接纳了他,化为本源的灵魂形态。


    心跳剧烈,他凝神御剑,四肢百骸仿佛有千万支火箭在轰然发射,箭羽炽白的尾焰燃尽所有理智与冷静。


    他一意孤行的执着,换来她视线的真正停留。


    四面八方的黑暗如有自我意识的水,庞大到充斥天地。忽然,身后黑暗中生出一双巨大的猩红色眼睛,鬼王自虚无中凝聚出实体,鬼气翻涌,遮天蔽日,压得人几欲窒息。


    纪怀光回过头,目光变得严肃锐利。


    结界外,卫沧与卫溟给法阵充能,灵力几乎要耗尽。


    周围密密麻麻俱是大能修士,卫溟咬牙切齿,“纪怀光不顶用,我真该一起进去!那个叫子流的也不是什么靠谱玩意儿,带个路而已,出来得比谁都快!”


    卫沧压低声音,“至少我们知道子桑还在里面。留着点力气,想想万一纪怀光失败的话怎么办。”


    结界内,鬼王朝纪怀光伸出庞大的手,“纪,霄,炎……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天才?”


    正在维持结界的玄天宗弟子里,不少人听到动静后神情松动,惊疑不定地望向彼此。更有弟子收了手来到祁周衍身旁小声询问,“代掌门,纪霄炎是不是我们宗门之前那位?而且这声音听着,是不是也有点像咱们掌门?”


    祁周衍面色发沉,“秘密传下去,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与我们宗门无关。不惜一切代价,诛杀鬼王!”


    半请示半打听的弟子听罢,愣上一息,很快明白什么般有些慌张地领命退下。


    仔细一想,若鬼王真是他们玄天宗掌门,可担不起责难。之前祁代掌门就私下暗示过他们不要对纪怀光的长相大惊小怪,外貌相似而已,权当那位奇才已经隐没,没想到还能撞上更惊悚的事。


    再度听到“纪霄炎”这个名字,纪怀光冷静地在结界内反转腾挪,躲避庞大鬼体的袭击。


    身后山崩地裂,结界的边沿就在不远处。那些施展灵力的修士掌心发着光,遥遥望去,如暗夜星辰般若隐若现。


    屡屡被躲过,鬼王忽然伸出无数道手,如一面墙般朝纪怀光追去。


    密不透风的围剿下,再无腾挪空间,有实体的鬼手径直穿透纪怀光的身躯。妄生发出尖锐的爆鸣,“主人——!”


    嘴角溢出鲜血,纪怀光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内脏破损大半。他忍下五指下意识的用力,小心握着手中魂灵。


    只差最后一步了。


    卫沧与卫溟听到妄生的惊呼,停止输送灵力,双双朝声音的方向飞去。沙文瑞、陈敏儿、卓轩等人因为修为不够,被安排在层层叠叠的修士外围,此刻想打探情况却难以上前。


    “不想活了吗?快回来!”有修士出声制止。


    “鬼王已经现世,银霜长老,可以收网了吗?”祁周衍扬声让在场所有修士听到。


    卫沧无视祁周衍的疾呼,对身旁卫溟说到,“我去就好!你留下照顾母亲,接任族长之位!”


    卫溟目不转睛盯着漆黑结界,“怎么不是你留下?母亲更喜欢你!族长之位我更不稀罕!”


    “听话!我以兄长的身份命令你!”


    卫溟扭过头直视卫沧,高束的马尾迎风飞扬,“少拿身份说事,我以自己的想法答复你,不管你去不去,我都要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扎入结界,祁周衍追问,“银霜长老还在等什么?”


    所有修士的视线都集中到衣袂翩飞的银霜身上,一旁阎四压低声音,“还等呢?再等可就不好处理咯。”


    周围大把修士焦急催促,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银霜面无表情注视结界,既没有结印启动法阵诛杀,也没有开口回应,雕像般不为所动。


    庞然鬼王煞气滔天,整片结界都在其威压下震颤哀鸣。纪怀光冷汗涔涔,手中剑芒乍现,硬生生斩断身前袭来的鬼手。可那断裂的漆黑手臂竟在瞬间腐化再生,化作更多扭曲的手臂,疯狂地朝他涌来!


    “把你的力量……给我……”


    鬼王的声音如深渊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碾碎神魂的压迫。纪怀光横剑于前,周身灵力燃烧如焰,硬生生挡住那滔天鬼气。然而下一瞬,千万条漆黑手臂自黑暗中暴射而来,再次如利刃般贯穿他的身躯!


    心肺被洞穿,灵力被疯狂吞噬,纪怀光如断线风筝般悬吊于半空,鲜血顺着脚尖大股垂落,在漆黑结界中划出刺目猩红。


    卫沧与卫溟冲入结界时,所见便是这般炼狱景象:巍峨鬼王如山如渊,煞气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纪怀光的身影在其面前渺小如蝼蚁,几乎被淹没在无尽黑暗之中。那些刺入他身体的鬼手贪婪吮吸着灵力,泛着幽光的漆黑手臂,竟成了结界内唯一的“亮色”。


    “这……怎么可能……”卫溟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停跳。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虐杀!


    卫沧强压惊骇,抬臂拉弓,两箭破空而出,直取鬼王双目。


    箭矢裹挟着灵力,却在逼近鬼王三尺时骤然迟滞。


    巨大的身躯甚至未曾移动,仅仅一个瞥视,箭矢便在半空中崩散!


    卫溟趁机挥枪斩断鬼手,一把扶住纪怀光。触手之处尽是粘稠鲜血,尤其身体破了个触目惊心的洞。


    “活不成了……”这个念头灌入卫溟脑海。


    即便已经这样,纪怀光染血的手却用力扣住他的手腕,将小心护着的魂灵递过来。


    “带她……走……”明明嗓音沙哑破碎,眼神却依旧沉铁般冷硬。


    卫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一边嫉妒、憎恶着眼前这个男人,一边心中震撼。


    可能有一天,当他也如此慷慨为心中所爱拼尽全力时,他也希望有人能如自己这般,为他的无畏而动容。


    “不用你说我也会做!”他大吼着一把接过光球,带着人迅速朝结界边缘逃去。


    鬼王吞噬了纪怀光的灵力,身躯陡然膨胀,几乎要撑爆结界。


    负责殿后的卫沧祭出箭雨,漫天落下的箭矢刚挨着鬼王身体,便蒸发般消失。


    庞大的黑色身体裂开无数狰狞血口,每一道缝隙中都探出扭曲的鬼手。


    “咔、咔嚓——”


    结界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


    身后传来鬼王震耳欲聋的嘶吼,卫溟架着奄奄一息的纪怀光冲出结界。


    银霜瞥见先后出来的三人,双手结印,衣袍无风自动,周身灵力如银河倾泻,瞬间激活了早已布置好的诛杀大阵。


    众修士感到法阵开始主动吸收他们的灵力,不仅眼前裂开的结界迅速恢复、加固,更有无数金色符文自地面冲天而起,化为锁链缠绕鬼王身躯。


    “救人。”银霜低声一句,阎四立刻朝卫氏兄弟方向闪去。


    卫沧将纪怀光平放在子桑身旁,卫溟握着手中魂灵,只觉得心脏都快要不属于自己。


    他望向远处正在凝神引导法阵的银霜,似是问卫沧,又似乎在问自己,“接下来怎么办?”


    “交给我。”阎四从他手中拿过魂灵,翻手将光球覆上子桑额头。


    这边莹莹光芒没入子桑头顶,那边鬼王膨胀的躯体在炽烈符文的灼烧下冒出滚滚黑烟。


    纪怀光侧首注视子桑,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完全不加掩饰的温柔与专注。


    卫沧留意到他的神情,目光落在他毫无疑问,已经无法维持性命的躯体上,不忍地移开视线。


    意识与视野越来越模糊,纪怀光缓缓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子桑在丁香花雨中起舞,是他无法想象的美丽。


    抬眸四目交汇之际,她眼尾、唇角,勾起纯澈的笑意。这是他们心意互通的瞬间,也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可惜啊,他这柄武器折得太快,不能陪她走下去了……


    远处结界内天光骤亮,一道贯穿天地的金色光柱轰然落下,将鬼王彻底吞没。


    陈敏儿、卓轩等人跌跌撞撞朝这边赶过来,神情惶恐焦灼。


    阎四来到气绝的纪怀光面前站定,垂眸盯着其破败到无法修复的身体,“怎么搞得这么惨?”


    他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铜铃,“轮到你了。”


    第75章


    “叮——”


    清越的铜铃声响起,明明周围杂音甚多,铜铃声也不大,却仿佛能指引灵魂寻见平静。


    纪怀光额间浮出一缕幽白色亮光,阎四招了招手指,那缕亮光便径直钻入铜铃中。


    “大师兄!”


    看清纪怀光此刻的模样,卓轩扑过来想做点什么,却手指抖得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陈敏儿眼泪豆珠般滚落,黄秀明脚下一软,跪倒在地。马道成呆愣立在一旁,显得整个人更加枯长。


    “没事的,没事的大师兄,不会有事的……”卓轩不知道在安慰纪怀光,还是在安慰自己,然而行医多年,眼前空洞的躯体让他哪哪儿都拢补不回来。


    无计可施之后是绝望的无助,卓轩握紧双拳,红着眼睛垂下脑袋,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声。


    子桑这时候醒转,卫溟扶着她站起来。


    顺着动静,视线落向众弟子围着的纪怀光身上,她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卫沧与卫溟各立一侧,目光汇聚在她脸上,眸中情绪复杂。


    “师娘!大师兄他……呜呜呜呜……”陈敏儿再也忍不住,哭得像个与父母走散的孩子。


    子流来到子桑身旁站定。郑菀凝、沙文瑞、莫子期赶过来看到这一幕,垂首神情肃穆。


    远处喧嚷不绝,眼前恸然哀伤。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模糊了边界。


    子桑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有小时候牵着爸妈的手,双脚离地时的快乐;有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现在银幕,心跳加速的兴奋;有纪怀光朝她望过来时,藏了各种情绪的眼神……如同做了一场梦中梦,回忆交织在一起,艰难拼凑出前因后果,却依然有些不真实。


    所以她真的成为纪怀光的师娘,也真的碰到了未曾预料的危机。她没有违背刚入行那会儿的想法,也没有将爸爸关起来。


    大梦一场才看清,她其实畏惧许多事,更在心底恨过抛弃家庭的爸爸。然而当纪怀光看清楚她的软弱与阴暗后,竟然荒唐到向她双手奉上生命,她觉得他病了,病得厉害,疯得彻底。


    可一个人将最炙烈、最真挚的感情捧到眼前,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她贪婪到要亲眼看到用生死来证明,才肯离开那个虚假世界的惩罚吗?


    “师婶,节哀……”郑菀凝轻轻扶上她的肩。


    有什么东西从脸颊滑过,略带痒意,子桑茫然抬手,指腹掠过眼底,触到一片温凉,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沾染了湿意的指尖垂下,子桑盯着紧闭双眼的纪怀光,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此刻的模样有些陌生。


    从前觉得长得好看,怎么死了以后,人山人海的呢?就像,很容易被忘记一样。


    混蛋……自以为是地闯进她的世界,一厢情愿地发疯,然后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她不需要他做这些!也别指望她念他的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都没了……


    结局当真如了他的愿,又能得到什么?


    什么都得不到。


    傻子……


    “喂喂,你们别这样,他还有救。”


    阎四一语激起千层浪。


    “真的吗?”卓轩腾地站起来。


    “怎么救?”陈敏儿声音发颤。


    子桑抬眸朝人望过去。


    瞥一眼赶过来的银霜,阎四收了没甚所谓的表情,正色道,“他作为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作为鬼,不过开始而已。”


    “情况如何?”银霜来到近旁,设下结界将跟在身后修士隔绝在外。


    “三魂受损严重,好在尚存一缕灵魂。”阎四顿了顿,向银霜秘语传音,[奇怪的是,青涛夫人分明在冥域内停留得比纪怀光长,却三魂完好无损,按道理说不该这样。]


    银霜与子桑望过来的目光打了个照面,垂下雪色眼睫,视线落在纪怀光身上,淡淡开口,“让他自己选罢。”


    阎四有几分意外地扫银霜一眼,伸手摊开手掌,露出掌心铜铃。


    一缕白雾自铜铃飘出,于空中凝出人形。


    “纪怀光,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其一是投胎转世,再生为人。无需担心忘却前尘,我自有法子让你带着回忆转世,五岁后便能恢复九成记忆;其二是成为一名鬼修,只是你三魂受损严重,须以鬼灵珠弥补残缺,方有机会修炼出实体。不过一般的鬼灵珠对你而言起不到修补作用,太过霸道的鬼灵珠又容纳了太多阴灵怨气,这些怨灵会因为痛苦而不停惨叫、哀嚎,使你承受无休无止的神魂撕裂之痛,比之肉身凌迟更甚。两条路,如何选,想清楚便告诉我。”


    纪怀光没有回答阎四的问题,径直飘到子桑面前。


    卓轩、陈敏儿等人被绝望过后的狂喜击中,喉头滚动着“大师兄”的呼唤,却在看清眼前景象时生生卡住。


    那道白色身影抬起近乎透明的手,指尖探向师娘的脸庞。


    在即将触碰的刹那,指尖如烟雾般穿过了对方的肌肤。纪怀光的手在空中顿了顿,似乎很快适应了这种变化,改为虚虚地抚上她的面颊,动作小心轻柔,俨然在为师娘拭去眼底的泪痕。


    明明面目模糊,却难以避免地让人感受到那道目光里,化不开的温柔与疼惜。


    周遭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呼吸声,卓轩、陈敏儿几人噤若寒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这应该不是弟子对师娘该有的举动吧?


    陈敏儿眼前闪过师尊的面容,脑中骤然炸开嗡鸣。她是瞎子吗?!为什么一直以来没发现大师兄的心思?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大师兄跟师娘……不行!会被口诛笔伐,被唾沫星子淹死的!这个念头让陈敏儿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疼得不行。


    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更心疼大师兄,还是更心疼师娘。


    卫沧与卫溟瞳孔震颤,先前的同情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人怎么还没凉透?”


    沙文瑞怔怔注视纪怀光与子桑,整个人仿佛魂魄被抽离。


    眼中酸涩,子桑努力想从眼前这团白雾中分辨出纪怀光的模样,却只有一片温热的模糊。


    泪珠坠落,穿过半透明的指尖,无声无息,仿佛又是一场虚幻却深刻的梦。


    “你……”她刚要问出口,却又临时打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问他为什么不爱惜自己?问他究竟选择哪条路?疑问刚到嘴边,湮灭成无声的静默。


    此刻的她就像捧着一盏刚出窑的琉璃,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丝颤动便会让手中的物件产生裂隙。


    “选……后……者……”纪怀光语调缥缈,仿佛从遥远的冥府传来,隔着生与死的界限。


    子桑心脏漏跳一拍。


    带着记忆转世,不好吗?


    “大师兄为何不选转世?纯灵之体修炼艰难,且易入邪道,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不若直接转生为人!大师兄放心,哪怕身为孩童,你依然是我们的大师兄!”陈敏儿着急出声,“更何况神魂撕裂这种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虽然相信大师兄无惧痛楚,只是身为同门师妹,又怎忍心看到如兄如父的大师兄,承受那样非人的折磨。


    卓轩等人相继表示赞同,卫沧与卫溟也以一种不理解的眼神盯着纪怀光。


    子桑就知道她的直觉没错,原来当鬼修真的比不上转世为人。那纪怀光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


    是因为她吗?假如是这样的话,她不希望这样。她不愿意纪怀光放弃明显更有利的选择,在考虑中掺杂太多她的因素。


    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纪怀光的灵魂似乎失去支撑,出现逸散迹象。


    阎四当机立断将他收入锁魂铃,转头交给银霜,“他的选择,你知道了。”


    接过锁魂铃,银霜眸光微转,对上子桑担忧的目光。


    他安慰地朝她扯出一抹温和笑意,掠过她的视线,解除隔绝结界,向法阵御风而去。


    卓轩迅速敛好自家大师兄的尸身,同其余众人一起跟上。


    法阵边缘,修士们或交谈,或盯着那团被金色符文锁链禁锢的黑色雾气上,见到银霜去而复返,纷纷上前询问对策。


    银霜神色淡漠,双手结印,符文锁链骤然收缩,如活物般钻入地底。


    黑雾溃散,露出其中一颗表面暗芒流转,墨玉般的珠子。


    在场的修士呼吸一滞,眼睛都直了。这是鬼王吸收天地灵气转为阴煞的鬼灵珠,若能纳为己用……


    珠子如被无形之力牵引,径直飞入银霜手中。


    “长老打算如何处置此物?”祁周衍上前一步,语气恭敬。


    “带走。”银霜言简意赅。


    祁周衍笑容和煦,目光扫向在场众人,“鬼域之祸起于仙盟地界,此等物件理应交由仙盟处置,诸位掌门及道友以为如何?”


    阎四闻言嗤笑一声,“说得好听,不就是眼馋鬼灵珠?”他半扬起下巴,“实话告诉你们,这个东西,在场的诸位谁碰谁死,就别做梦了。”


    “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一名修士怒目而视,“此等鬼灵珠关乎修仙界安危,岂能任由你们带走?”


    “正是!”另一人附和,“仙盟该给全修仙界个交代,而这颗鬼灵珠,正是关键物证。”


    “既然这位道友说此物危险,不如指点一二,我们听道友的便是。”


    周围俱是人精修士,都想分一杯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阎四脸上浮现出不耐烦,传音银霜,[聒噪,真想全收地下去。]


    银霜神情未变,目光淡淡落在祁周衍身上,“此前诛杀鬼王时,诸位都有听到‘纪霄炎’这个名字。稍微有些资历的道友想必都知晓这个人,也能听出鬼王的声音与玄天宗现任掌门极其相似。炼制鬼王,须高阶修士心甘情愿献祭神魂,鬼域之祸,与玄天宗有脱不开的干系。”


    众人原本注意力都在鬼灵珠上,此刻听到银霜的话,当即对准玄天宗。


    “祁代掌门,银霜长老说的没错,那鬼王的声音听着确实像玄天宗掌门。敢问贵派掌门为何常年闭关?究竟是真的闭关,还是在弄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还能弄什么?”另一人冷笑,“嫉妒座下弟子天赋,夺人修为,难怪玄天宗自诩第一,原来从上到下想的都是怎么走捷径。”


    “我门下弟子惨死鬼域,今日玄天宗必须给个交代!”


    众修士七嘴八舌,声浪如潮,祁周衍脸色微变,却依旧气定神闲,“银霜长老好一招祸水东引,扯这些不相干的,莫不是想独吞?”


    “放你娘的狗屁!”红着眼的沙文瑞骤然暴喝,“祁周衍!你把天下人都当猴耍吗?要不是你个当仙盟头子的故意遮掩,能出鬼域的事?现在死了这么多人,你倒有脸来讨要珠子!在你眼中,真就人命没珠子值钱?!”


    他声音嘶哑,指节因攥紧而发白。众人怔然,竟从他的怒意中窥见一丝悲怆。


    忍不住,汹涌的情绪快要将沙文瑞撑爆,必须找个什么缘由吼出来!


    他清楚,能让子桑在众目睽睽之下纵容其抚上脸颊,让素来从容的她无声落泪的人……从前或许是青涛长老,如今却是纪怀光。


    无论青涛长老还是纪怀光,都已经为子桑死过一回,轮到他还能做什么?做什么都争不过。他甚至连修为都差着好几阶。


    真正让他感到失落的是,他喜欢子桑,却到不了为她送命的程度。假如当时知道进入结界必死,他应当会退缩。


    横亘在他眼前的,是努力攀登也爬不上去的悬崖峭壁,是长了翅膀也飞跃不过的险峻天堑。


    他的心悦,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孤独献技,是提前落幕后的无人喝彩。更何况,演得也不咋样。


    一直以来追逐的勇气,突然泄力,好像止步于此了。


    周围视线密集,有的愤慨,有的怜悯,约莫以为他有重要的人在这场大比中身殒。


    他扭过头去,不让子桑看到他此刻的情态。


    放在从前,他或许希望被她读懂,此刻却突然不想、不愿了。


    就让她以为他在为逝去的人发声,如此最好。


    身旁立着郑菀凝,他这一扭头,正对上她的视线。


    只是错愕的一瞬,他竟然有种被看穿的羞窘。


    看什么看?没见过离场这么狼狈的人吗?他瞪上一眼。


    郑菀凝收回目光里的了然,恍若没有看出他失态背后的真正缘由,点头道,“师兄说得对。”


    明明是父母双亡,背井离乡的孤女,却反过来照顾他的情绪。沙文瑞忽然感到委屈,既觉得自己的悲伤在滚滚洪流中不值一提,又觉得世人为何总求而不得,万般皆苦。


    他不过是确信了抵达不了彼岸,多少人却在刚刚丢了性命、失去亲友,可为什么,他还是这样悲伤绝望呢?


    趁着众人此刻对祁周衍观感糟糕,子桑决定给这根搅屎再加点料。


    妄加揣测这种事,谁不会的样子。


    “仙盟出现危机,玄天宗掌门于情于理都都应该现身解惑。祁代掌门这个时候遮遮掩掩,难道心中有鬼?”


    她移步来到银霜身前站定,将人护在身后,“鬼王由长老布下的法阵诛杀,没有他的话,必然酿出更大灾祸。这颗珠子不归他,难道归监管不力的祁代掌门?又或者说,祁代掌门要是拿不下这颗珠子,就对不起背后的筹谋?”


    子桑说完这些,卫沧、卫溟等人皆来到她身旁,元极宗参赛的三支队伍也挡在了银霜长老身前。


    短短几句话,将祁周衍行得不端,出师无名的事实摆上台面。


    都知道鬼灵珠是好东西,然而一颗分不来,跟卫氏、莫氏、元极宗交恶也捞不着好。与其强行将珠子留在仙盟,最后辗转落到祁周衍手中,不如交给银霜长老。


    众宗门苦玄天宗一家独大久矣,此番碰上这样的事,正好剑尖一致。能一举削弱玄天宗,是各宗门都能捞到的实在好处,远比鬼灵珠来得重要。


    想通这节,当即有门派掌门提出由银霜长老代为保管鬼灵珠,至于鬼域的事,则请玄天宗掌门出关说明。


    这项提议得到了绝大多数修士的赞同,祁周衍再说什么都已经无力改变。


    大比草草结束,仙盟几位领袖欲推举银霜主持冥域调查事宜,被他以“知晓的情况俱已告知,余下交给仙盟处理”为由婉拒。


    趁热打铁,仙盟当即安排飞舟送众修士返程,又从现场掌门、长老中挑选有声望、有意愿的人选,一同前往玄天宗面见掌门。


    郑莞凝与沙文瑞乘流明长老的飞舟回去。卫沧与卫溟原本想去趟玄天宗争取寒璃冰魄,被子桑告知问题已经解决,不用辛苦二人继续为她奔波。


    仙盟大比发生这么大的事,卫沧、卫溟、莫子期均须亲自回趟氏族,商量应对之法,余下子桑一行则与银霜长老同乘一艘飞舟返回宗门。


    九人组成的小队怀抱期待而来,如今却少了一人。


    飞舟之上,见卓轩、陈敏儿几人用既焦虑又期盼的眼神望着她,子桑开口询问,“长老,阎道友,纪怀光接下来会怎么样?”


    这也是她想问的问题。


    银霜抬起眼帘,与她视线交汇。“放心,不会有大碍。我会寻找合适时机为他与鬼灵珠设下聚魂之阵,若一切顺利,阵法成型后七日之内便可显迹化形。只是在修炼出实体前,他仍需避忌阳光,仅可入夜后现身。”


    “那么大约什么时候能够自由活动?选择了做鬼修,还有机会投胎吗?”


    子桑觉得此刻的她就像重症监护室病患的亲友,必须将各种诊疗方案的风险全部了解清楚才安心。


    察觉到银霜的视线,阎四不紧不慢回答,“鬼灵视执念区分强弱,修炼出实体短则三五年,长则数百年,没有定数。纪怀光三魂受损严重,修炼之路只会更加漫长。吸收鬼灵珠阴气的功法回头我会教他,若改变主意想要转世为人,也随时可以安排。”


    “原来是这样。”子桑放下心来。


    能回头,有得选,就还好。


    不止她松了一口气,竖着耳朵听的卓轩等人也舒展开眉头。


    流云自窗口钻进来,裹挟着高空稀薄的凉意,舟身穿过云雾,离仙盟越来越远。


    *


    元极宗,松语阁内,子桑直挺挺躺在白玉床上闭目养神。


    “怎么?给你挑的地方不满意吗?”子桑眼睛未睁,幽幽开口。


    一回到宗门,她就在松语阁旁边的山头为子流御木建了个落脚的地方,可这家伙显然待不住。


    子流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你的几个弟子似乎不喜欢我。”


    子桑确实有按照之前说好的,让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轮流照看子流,看来四小只没给人好脸色。不过她也大概能猜到原因。


    “估计是因为你提前出了冥域,没等纪怀光吧。他们会觉得,假如你等到最后一刻,或许纪怀光就不会有事。”


    “你会怪我吗?”


    “生物的本能是活下去,你选择离开冥域的举动符合常理,我不会怪你。不过理性是一回事,感性又是另外一回事,敏儿他们几个心中有怨气也无可厚非。你要实在无聊,就到处转转吧。”


    子流的思维模式与人类不一样,所以她不会把坏结果归结到他身上。只是她现在也没什么聊天的欲望,没心思应付他。


    沉默片刻,子流忽然道:“你不去银霜长老那看看纪怀光吗?”


    窗台上的小黑闻言转过头来。


    “一颗铃铛,没法交流,看了难受。”


    “你们在冥域发生了什么?”


    零碎画面掠过子桑脑海,每一帧都不算清晰,但她记得那种感觉。


    “隐私,懂吗?隐私。”子桑没好气地拉长音调。


    有些经历,她可能会一直烂在肚子里。


    “那你觉得,纪怀光变成魂魄后现身的第一件事是安慰你,究竟出于本能,还是故意在银霜长老、卫沧他们面前宣誓主权?”


    子桑缓缓睁开眼睛。


    子流远比她想象得敏锐,而纪怀光……


    “我不知道,”她顿了顿,“也永远不会去问他这个问题。”


    相处这么久,她一直都清楚,纪怀光远不止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但她不会去细想,冥域里纪怀光让她杀死他这件事,究竟发乎真心,还是赌她心软,又或者两者都有。


    他以命护她是真,她就不会去深究别的。


    她只希望他好好活着,其余的,都不重要。


    黑鸟的瞳孔中,倒映出白玉床上女子悲悯的眸光。头顶幔纱随风款款摆动,轻柔曼妙,像一场未醒的旧梦。


    子夜时分,月隐星稀,银霜立于元极宗外一块阴煞汇聚之地。


    夜风吹动雪色衣袂,他张开五指,锁魂铃与鬼王珠凌空浮起。


    银华流转间,两道光同阴阳鱼般交缠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合二为一之时,地面骤然浮现出血色阵法纹样。


    暗红色流光沿着繁复的符文蜿蜒游走,仿佛在呼吸。黑猫阎四慢条斯理地舔完爪子,抬头盯着银霜,“我手上有的是次等品,你当真要给纪怀光用这颗鬼王级的鬼灵珠?”


    银霜的目光始终未离开阵眼那点幽光,“这颗鬼灵珠吸收了他三魂本源,是最合适的选择。”


    阎四尾巴一甩,“话是这么说,不过鬼王珠岂是寻常鬼灵驾驭得了的?莫说神魂之痛难以承受,长期更会淡漠人性、六欲皆空,那时候,他还是他么?挑颗次些的,足够补全魂魄就好,何必冒险?”


    银霜淡淡开口,“我有直觉,纪怀光很重要。”


    “重要就更该惜命。你究竟要救他,还是想把他炼成无心无情的恶鬼?”


    “我自有分寸。”


    阎四忽地眯起眼睛,“你执意如此,是不是跟青涛夫人有关?”


    银霜收回视线,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阎四对上这道视线,骤然无法动弹,连魂魄都被抽空一样。


    那样的眼神,连他都受不住,可他不甘心退缩。


    “知道吗?你越来越像人了……”丢下这句,阎四转身准备离开,却听银霜漠然道:“接下来七日,由你护阵。”


    “我冥域的事还需收尾……”阎四炸毛回头,却不见银霜身影。


    “喂!这就走了?”黑猫尾巴束得笔直,龇牙咧嘴,“被说中心事的人也容易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