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肺炎
高烧39.6度,病来如山倒。
楚霜躺在沙发上不乐意动,感觉凉气从骨头缝往外冒,漱过口依旧满嘴铁锈味。
苏信昭则被他吓得很彻底:这怎么……一言不合就给我样看看?不高兴了你骂人啊,咱别咳血行不行……
他顶着脑袋上的大口子、站在沙发前酝酿,松肌剂的药劲过去了大半,他想把楚霜抱到卧室去。
楚霜恹恹地掀眼皮、“料敌先机”:“瘦得跟麻杆儿似的,再把我摔了,消停一会儿。”
苏信昭很无语。
楚霜的抗拒激起他心底一股拧巴。
而不等他正视拧巴,李谨仁来了。
楚霜烧得高,但没糊涂。
坚持让博士先给苏信昭验伤、包扎、留证据,再由专人把视象资料送去军务处和国查院。
“你怎么把自己整成这副模样了?”
李博士一头花白卷毛,戴着无框眼镜,收拾完苏信昭,开始检查楚霜:“喘气胸口疼吗?”
“有……那么点儿,左边肩胛也疼。”
楚帅阴阳怪气、怼天怼地怼空气,独在小老头面前,有不易察觉的怂。
“哼,上次去冰麟星就伤了肺,没好利索又出外差,我刚才遇见小包子了,听说您了救星联的小嘎巴豆子玩空中飞人来着?你怎么这么能耐呢……我看你……”
李谨仁的口吻像数落孩子,意识到屋里还有苏信昭,才把后半截话咽回去。
“咔嚓——”
他拿出手持透视机,对着楚霜按下快门。
不到半分钟,片子显像。
“肺伤出血反复,导致肺炎。肩骨没事,你体质敏感,是牵涉痛。正好往后几天是连续大假,老实在家待着吧你,”说到这,他招呼苏信昭,“小子过来,跟我把他扶楼上去,我看他现在头晕眼花,脑子控制不了四肢。”
苏信昭应声。
但他不等博士收拾好医疗设备,也没等楚霜站起来,直接在对方膝窝和后背一抄、把人抱起来,算是对楚霜那句“你再给我摔了”的无声反驳。
楚霜吓一跳。
他头晕,海拔骤然提升,让他心悸。他下意识想搂苏信昭,又在眨眼的功夫回神,绷着大将军临危不乱的气势只拿指尖沾了对方后腰一下,比蜻蜓点水还轻悄。
该死的。他在心里骂。
苏信昭几不可见地笑了:“真的摔不着你,别怕。”
他还完嘴,心情大好几秒钟,跟着,五味杂陈翻腾起来。依李博士简述的因果看,楚霜上次、这次的伤病全是因为他。
虽然阴差阳错,但他依旧不是滋味。
他垂眼睛看人。
楚霜彻底烧起来了,皮肤比平时更加惨白,只脸颊透出层病态的潮红。博士帮他听诊时解了他两颗衬衣扣子,现在他衣领散乱地歪在苏信昭怀里,锁骨的阴影若隐若现,延伸向下是如雕似琢的肌肉轮廓……
苏信昭咽了咽,赶快挪开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在脑海里狠狠扇自己一大嘴巴:你几次了?居然垂涎帝国将军!
他甚至觉得楚霜身子贴在他胸前烫得慌,不着痕迹地把人端远一丝。快步进卧室,把人稳稳放在床上。
二人同时松一口气——
苏信昭心乱如麻,心脏狂跳如擂鼓,生怕对方听见动静;
楚霜则确实是怕他把自己摔了,又担心对方看出他怂这种事。
大眼瞪小眼,片刻没话。
苏信昭看楚霜还穿着制服,机械外骨骼都没摘……
他扭脸进衣帽间、拿干净睡衣,回到床边在楚霜面前蹲跪下来,伸手就脱了对方一只鞋。
楚霜瞳孔惊大了两圈,赶快缩脚:“不用客气!还没到不能自理的地步。”
但他其实是逞强,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房角倏忽远离,跟着又贴近,这是高烧引发的空间幻视。他深吸一口气,见苏信昭不动地儿,支使说:“帮我弄杯柠檬盐水去。”
苏信昭仰头看他,眉心皱着、也扬着,僵持片刻终于无奈地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李谨仁在一边看热闹,倒腾着输液器逗楚霜:“我看这小助理对你挺好的,你干嘛轰人家,还板个臭脸?”
同一天、第二次被人说脸素,楚霜反省:我总板脸吗?我平时多随和!
“自己一个人惯了,”他苦笑着回答、往门口瞟一眼,确定苏信昭走远了。
而李博士太了解他,秒懂、说正事:“未知生物的检测前两天彻底完成了,它确实能突破海佛里克极限,晚些时候我把分析报告给你,只是可惜进一步研究需要更多样本。”
“这次返程我们又遭遇黑洞了,但是……”楚霜合着眼睛,说话气音居多,“中途登陆的小行星上没有这类生物,未知生物或许与流浪黑洞存在联系的推测缺失充分必要条件。”
“咔哒”一声,李博士把药液泵打开。
“这也正常,人类对宇宙的探究本来就存有大片空白。但福祸相依,于你个人而言起码是希望。国研院已经开始制定捕捉黑洞运行轨迹的方案了,你先消停消停,养好了自己再说,”他把一套设备安置在楚霜床头,“呼吸性消炎药和气滤装置,只要睡觉就给我老实戴着,好得快一点。”
楚霜老老实实听医嘱,主要也是无力反驳。
话说到这,门开了。
小苏和柠檬味一起飘进屋。
博士对年轻人和颜悦色:“他房子那么大,就他一个活物住着怪阴森的,你留下陪他住两天,甭跟他客气,”小老头瞪一眼楚霜,又凿吧,“惯爱强撑,他要是不好好歇着,你就告诉我,我一针让他睡一天!”
苏信昭眨巴着眼睛听着,在心里一拍巴掌:恶人自有恶人磨!
最后,“老恶人”一指楚霜,无声地警告病号:安生待着。
楚霜赶快让苏信昭把惹不起的老头子送走,自己象征性地喝几口水,躺下。
输液泵里有助眠药物,没过太久他困意上头。
苏信昭送人回来,先把楚霜换下的制服轻轻敛起来、拿去洗上,然后回来继续守着人。他坐得远远的,等楚霜彻底睡熟,才轻手轻脚到床边。
已经十点多了,温黄的地灯让卧室安谧。
楚霜平躺着,平时劲风吹不倒、松柏一样支棱的人其实很单薄。呼吸循环装置的罩子晶莹透亮,扣在口鼻处,上面的水雾聚了又散……
这让苏信昭错觉眼前人是冰做的,晶莹、坚硬、美丽,但一碰就会碎了。
所以,他用极轻的力度帮对方把被子往上拽了拽,然后收回手,小心翼翼退到沙发处,生怕弄出声响吵人安眠。
苏信昭发呆,他还是看着楚霜,翻来覆去地琢磨:我喜欢男的……?
他是个有猜测就会去验证的人。
于是,他勒令末那识彻底休眠,从终端找十八禁,准备独自面对一切。
演员们的身材好极了,情绪饱满到位,可小苏看着同性双人运动,没觉得美好,心里更没悸动和抓挠。
甚至连身体都平静如水。
所以……我不是喜欢男的?
他心思拐弯,不经意看向床上昏睡的那位——
如果是楚霜这样……
他头皮倏忽发麻!
他不受控制地设想:小电影里下面那位太矫揉造作,不好。他不会是这样的,他或许连吭都不吭一声;说实在的,他的风格根本不像会在下面……
如果他是上面那位,他会和谁一起?
……我吗?
只能是我。
但是吧……
……
emmmmm……
翻译成中文是“噩梦密密麻麻”!
不对不对不对!
这个风格也不对!
苏信昭脑袋彻底爆炸,心里疯狂喊“no”。
其实不止脑袋炸,别的地方也炸了:苏信昭啊,你怎么……啊?!还以为你喜欢男的,没想到你是单单喜欢他?
他脑子完全被“床上那位”刺激了,压根不受控制,偏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联想。他疯狂想知道楚霜在星联是不是被色情招待过。闹到最后脑容量不够用、燥气上头想挠墙。他恨恨地按停了小电影,把头发揉成乱鸡窝。
非常气急败坏。
他最后看一眼楚霜,确定对方安稳之后,飞速冲去卫生间,打开淋浴。
冷水像暴雨浇头,砸熄了年轻人的□□,同时也让他脑子降温,他任凭“雨滴子”恣意,回溯近来与楚霜发生的事、说过的话,觉察出自己的深层心理需求:其实从对方出差之前,他就已经希望人家撂挑子了。
如果他没有帝国军官的职务加身,二人就不会走到彻底决裂的地步吧?
第二天天快亮时,毁人道心而不自知的楚先生醒了。墙上的投影钟显示时间:05:35。
他状态好多了,摘掉呼吸器、坐起来,脑袋空空,屋里也空空。
洒么一圈,看见沙发上有条叠整齐的毯子,苏信昭该是在那躺过。
半夜的时候,输液泵自动停了。
楚霜把针头留在手臂上,空泵容器则投篮似的扔向垃圾桶。桶跟主人很有默契,感应到有东西飞来,张开盖子。
“咣当——”
“球”进了。
然后,楚霜捡起放在床头柜的智能终端看,果然看到一堆未读消息。
信息多是包子发来的,附带着需要他签署的文件。
别看包和平平时报文行文不咋地,却很会添油加醋地找痛点。他揪住林楷妄图伤害星联幸存者狠狠揪扯,直接把矛盾上升到外交高度,警务署当然不会把能烧穿底的黑锅抱在怀里。
移交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林楷、阿喜等人昨天就被关进军务处单间,风声被压得严实。
楚霜签完文件回传,随手拿起烟盒、想点烟,又忍住了。他思虑片刻,调出个号码、拨过去。
对方接语音很快:“小霜儿?你回来了么?”
刘微宇声音很清醒,不知是起床了,还是压根没睡。
“嗯,有个急事,”楚霜跳过寒暄直切主题,“竞卓之前接受过林氏的资助做外场课题,你查查他到底在研究什么……”
通讯结束,楚霜合上眼睛捋思绪。
刘微宇做事靠谱,如果顺利,很快会有结果;林氏的老大林砺知道儿子被关必然会有动作,需要知己知彼;再过几天星联的使团也会来了;更有那个在星系里瞎溜达的黑洞……
楚霜总觉得这些事件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又理不清。
他没能安静太久,房门轻响,苏信昭进来了。
小苏见他醒了,先一愣,跟着快步到床前,抬手要摸对方额头。
楚霜不习惯突如其来的触碰,偏头就躲开了。
“我看你还烧不烧。”苏信昭解释。
楚霜想说“发烧了终端会报警”,而后意识到那玩意他根本没戴。
这么一分心,苏信昭的手已经贴在他额头上了。
“对不起……”苏信昭声音轻轻的,“昨天的事对不起。我给你煮了点粥,一会儿就熟了。”
第24章 晚宴
楚霜愣了下,额头就贴着苏信昭、掀眼皮看人——
对方脑袋上裹着包扎带,左脸的红肿消退大半,满脸歉意和小心,看着可怜巴巴的。他这才反应过来小苏是在为昨儿晚上冒犯的话道歉。
但本质上那些话没有恶意,只是表述太直白,直白得出人预料。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楚霜摆手。
楚先生时常在嘴欠、高冷和阴阳怪气下自由切换,虽然他现在抬眼看人的表情异常温顺、更没躲避触碰,依旧闹得苏信昭摸不清他是平心静气地甩脸子,还是确实没往心里去,毕竟……
昨天他先“气得要跑”,后又“气得吐血”。
经过这番惊吓,小苏不敢冒进了,收回手、把对方额头的温度握在手心里:“还是有点热,那个……我赶快去看看粥好了没,然后你好吃药。”离开之前,他不忘给楚霜倒半杯温水放床头。
楚霜高烧之后浑身酸痛,每一块内置的纳米支架都不对劲。他咂两口水,僵尸复活似的从床上扭下地,溜达到窗边。
下雨了,这是一场自然降雨。
初秋的院子里落了满地黄树叶,湿漉漉的、温润好看。
玛尔斯星的自然降雨非常少,多数时候是气象部门安排的科技狠活。
人工降雨无论怎么逼真,楚霜都觉得像淋浴。
他骨子里自有细腻,喜欢自然降雨。
可自从接手星航军,他就把细腻收起来,刻意化身钢板很多年。
病一场还开始伤春悲秋了?
楚霜冷哼出声,让两只耳朵都听见嘲讽,离开窗边。
只站了不足五分钟,他关节的疼痛就在以进制量级加剧。他很无奈,回床边坐下,看见博士嘱咐他早晚要吃的药,倒出一粒,送到嘴边……
“诶诶诶——!一眼没看见!”
苏信昭正在这时进门,一个箭步窜到床边,“垫口东西再吃药,哪怕随餐呢!”
小苏身后跟着智能管家老刘,它两条短腿拔高了不少,之前像窝头踩轮滑,现在像窝头踩高跷。
“上楼累死个老刘了,兄弟你好些了吗?”老刘放下托盘,从小砂锅里把粥盛进空碗,又不知从哪变出个小风扇,边搅边吹,“苏助理太周到啦,这样下去我要失业了。”
它看向楚霜,像素脸变成“哭唧唧”。
“你是长工,没人高价替你赎身不会失业的。”楚霜随口一句,闻见了粥香。粥里有蔬菜碎和蛋花,红绿黄三色淡在油糥的白米粒里,惹人垂涎。
但楚霜只是拿着勺跟碗对视,看那模样像在天人交战。片刻,他把切得细碎的胡萝卜丁一粒一粒挑出来……跟择毒药似的。
“看来苏助理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兄弟,这么挑食身体怎么会好呢?”老刘扶额。
楚霜看它。
老刘立刻眨巴眼睛,变出个笑眯眯:你最厉害,我闭嘴。
一碗粥里的萝卜碎被择得一点不剩,楚霜才让粥入口,米粒恰到好处地弹牙、咸淡适中,非常不错。
“航空食品里也有胡萝卜,我不知道你不吃这个……”苏信昭见他好歹吃了,不算马屁拍在驴蹄子上,“而且我只会煮这种大杂烩。”
楚霜一口接一口,食欲还不错:“我这是臭毛病,但不打算改了。你吃饭了吗?老刘能照顾些简单早餐,营养搭配合适,味道就……嗯,都是一个味的,”他顿了顿,“你的粥比他的有人味儿。”
“啊……哦,我吃过了。”苏信昭回答。
“兄弟,你这行为叫做‘拉踩’,”老刘在一旁嘟囔,“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做饭一个味,有点挫败。考虑到我没有味觉,提高此项技能的方案可以是:先多次收集食谱,强加制作训练,然后请兄弟品尝,但介于兄弟的臭脾气,‘请兄弟品尝’环节可以替换为‘请苏助理品尝’,”它转向苏信昭,礼貌地问,“苏助理,这个方案你同意吗?”
楚霜不等苏信昭回答,就摇摇手:“别理它,戏越来越多了。”
在楚霜的熏陶下,老刘听话听音儿的技能已经炉火纯青,知道再啰嗦下去又要被勒令“睡觉”,遂自觉转入下一环节——
只要楚霜在家吃早餐,它就会选择性地念新闻。
现在帝国最大的事是议和,无论时政、民生,都围绕此道,可惜能在新闻里讲的多是老生常谈,没意思。
楚霜听老刘絮叨,脑子要开小差儿……
“昨日夜晚,闹市区某酒吧发生械斗,有军、警双方介入……”
老刘念到这,停顿片刻,“兄弟,你要不要看网友跟帖,可精彩呢。”
这条新闻本身没什么,但有条跟帖评论被转发了上万次,评论里附着照片,拍摄内容是楚霜半抱着苏信昭上车。
【喔!!!!!这超A的帅哥是谁,一天之内我要知道他的全部信息!】
【还全部信息?肩章看不清,但他显然是军方的人,露脸了,很快会被删掉。】
【不管!本霸道总裁夫人正在寻夫,就是他!他是我失散多年、素未谋面的老公~~】
【夫人您冷静,没看见尊夫怀里已经抱着小白脸了吗?】
【颜值即正义!只要顶着这张脸,他是楚霜我都不介意~~】
……
楚霜面无表情:写进小说的狗血桥段居然发生在我身上?
他默默把事当个素材记下,给信息处发消息,让他们即刻清除。发完信息,他看苏信昭盯着照片发呆,安慰说:“已经安排全网清删了,不会影响你。”
苏信昭一下回神:“我……我去趟卫生间。”他讪笑着,左边嘴角露出个酒窝。
楚霜被晃了眼:上个厕所你笑这么甜干嘛?
然后,他见苏信昭闹肚子似的跑了。
他当然不会知道那小子把自己锁进卫生间,迅速搜到原图,赶在它被毁尸灭迹前,抢存了下来。
之后的几天,楚霜一直在低烧。他遵医嘱在家“老实”待着。其实不过是换个地方办公。一整天下来,他有无数的请示要批、军务文件要签。
而苏信昭恪守职责,事无巨细。
小苏助理很快就确定了,楚霜确实是怵头李博士,但凡楚上将该休息、且不听话时,苏助理就搬出三步战略方针:
第一步:适时提醒;
第二步:苦口婆心,软磨硬泡;
要是还不管用,他必得把李博士搬出来、狐假虎威。
只要这样,必能成功哄楚霜老实躺下休息,不在书房生根发芽。
楚霜一个人住惯了,苏信昭每隔两小时就在他眼前晃、化身蝉精叨叨叨,他也是烦的,但同时,偌大的房子有了人气,感觉微妙且矛盾。
终归,他没舍得把小苏轰回自己家去住。
他甚至大发慈悲,收留了小苏的患难狗崽子。这人嘴上说着“回头带着你的狗子一起搬回自己家”,却吩咐老刘在一楼偏厅给小鼻嘎也收拾出一片天地。
第三天傍晚时,楚霜终于不发烧了。李博士来给他复查、调药,前脚刚走,他的个人终端就收到重要函件——
星联的大使团明早抵达帝国,女王将设接风晚宴,特别注释,让楚霜带上苏信昭一起。
星际级别的招待宴需要客人提前半小时到场。楚霜带着苏信昭一套进场流程走下来,发现场内已经很热闹了。
场内侍应都是真人。
科技越是发达,人工才越显可贵;依靠被设定命令的金属零件伺候局儿可太low了。
“楚上将!”
楚霜刚脱下大衣,就听见一声清亮的童音。几乎同时,他余光瞥见一小团黑影地出溜似的直奔他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几乎是要挂在他身上。
这地出溜是星联的小王孙。
楚霜前些天带着小孩儿空中飞人,死里逃生之后俩人还没见过。
他在小孩毛脑袋上揉一把,顺势将对方挪开些,蹲下端详:“那天伤到了吗?”
小王孙杂耍似的“噼里啪啦”在自己身上一通拍,挑起大拇哥:身体倍儿棒!
“你本事好大呀,我也想像你一样!”
星联和帝国再多的纠葛,楚霜也不会迁怒小孩,更何况现在讲和呢。他抬眼,见跟着小孩的只有一名年轻的女陪侍,五官很漂亮。
对方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向他恭敬行礼:“感谢楚上将救王孙性命。”
楚霜点头算是回礼,又笑着问小孩:“你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叫卢修斯,今年六岁,看来我需要在玛尔斯上学了,你来当我的老师吧!”小贵族大概认为能给他做老师是无上荣誉。
“你还是先学普通知识吧,小不点。”苏信昭抢话。
其实按血统算,小苏是卢修斯的叔叔,但眼下没人知道。
他居高临下看着小孩,有种不易于言表的轻视和压迫。
小不点仰着头,眉头皱起来似乎也在审视他,突然问:“你是他的学生吗,怕我抢你老师?”
苏信昭:……?
楚霜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觉得这小孩脑回路清奇,说不定是个可塑之才;
苏信昭则脚趾头不动声色地在鞋里抓几下蛤(fpb)蟆,开始反思:我很明显么?应该没有吧。
可他眼看楚霜对个小屁孩子都和颜悦色,这一会儿摆出的笑容比过去几个月都多,心里确实酸溜溜,更何况,这孩子还是他极其厌恶的那位的血亲。
想到这,他环视场内。
宾客还在陆续入场,而人能在混乱中一眼瞄中的,要么是爱人、要么是仇人。
正如此刻,苏信昭一眼看见穿着雍容的贵妇人。贵妇同样在找人,看见卢修斯,径直走过来。
贝尔蒂丝是接风宴的主角团成员,万众瞩目。
几步路的功夫,她身后已经坠了好几条想搭话的尾巴,国都会总务办的登泛主任是最大的那条。
登主任西装笔挺,领结上镶着三颗大钻石,喧宾夺主抢了他卤蛋式发型的风头。他从侍应手上端两杯香槟:“尊贵的女士,请容许我……”他把其中一杯递向贝尔蒂丝。
可人家从他面前匆匆路过,半眼没分给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看见。
登主任没面子。
他赶快环视周围,见众人纷纷忍笑别开目光,没好气地把香槟往罗立仁手里一塞,锲而不舍追过去。
罗立仁是好下属。他一看领导皱眉就知道对方要放响屁还是蔫儿屁,也赶快追过去——
贝尔蒂丝王妃正非常客气地跟楚霜行礼:“楚上将的救命恩情,我记在心里了,必然会报答。”
罗立仁抢话:“尊贵的王妃,您高贵美丽,请容许我耽误您少许时间,为您引荐总务办的登泛主任,往后您的生活琐事,都由登主任悉心打理。”
罗立仁是豁出让别人说他不懂规矩,也要给领导争取机会。按理说,事情做到这份上,王妃碍着交际礼仪会给他三分颜面。可她只是面带微笑,看罗立仁一眼,就不再理了。
笑容太敷衍,罗立仁心里翻个:这不完了么?领导第一次丢脸是自找的,第二次丢脸是我找的,这……万万使不得!
他赶快又说:“您往后就知道了,登主任为人只用四个字就能概括,”他现场措辞,“他……为人‘简单’……”
说到这,他冲楚霜挤眉弄眼,那意思是同一阵营你好歹帮衬一句。
楚霜只是看着罗立仁。
罗立仁心急,五官要在脸上跳伦巴:给说一句啊!
楚霜微笑:“嗯,简单……粗暴?”
他懒得虚情假意,更不想摆弄雅量风度。他跟登泛不合的事情瞒不住,只要王妃在帝国住上十天半月,肯定耳朵灌西北风似的听到闲话。
罗立仁没想到啊,领导的第三次摘面儿来得这么快。
登泛脸色发绿,脑袋上硕果仅存的几根头毛要起立,又碍着身份,强在王妃面前保持好涵养,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笑:“上将谬赞。”
贝尔蒂丝莞尔:“二位真幽默,帝国一团和气,才能开这样的玩笑,”她优雅极了,终于接过罗立仁递来的酒杯,跟登泛碰杯之后抿一口:“往后还请登主任费心,不过现在请稍等。”
她说着把酒杯交给身后侍应,两步越过卢修斯,对着小王孙的陪侍狠狠一耳光。
“啪——”一声脆响,所有人都愣了。
她无预兆地掉脸、不分场合地动手太失体统。
这一巴掌把陪侍扇得险些歪倒,捂着脸,眼眶不受控制地红,强忍着眼泪不敢掉。
“祖母!别打芳丝阿姨!”卢修斯冲过来、横在二人之间,护住叫“芳丝”的陪侍。
贝尔蒂丝扯住孙儿胳膊,把他拽到身前,柔声说:“她让你在会场里乱跑,是她不顾王族颜面、更没照顾好你,你如果不想她挨罚,就不该自己乱跑。”
她向左右两名侍卫打眼色,那二人即刻会意,一左一右把芳丝带下去。
卢修斯真的急了,声调拔高许多:“祖母,是我忘记你的嘱咐,你该罚我,不要罚她!”他眼泪要下来了,转向楚霜,“楚将军,你帮我跟祖母说说呀!”
楚霜这时隐约记起,危机时小孩说过“不要祖母,更想见芳丝阿姨”。
贝尔蒂丝笑得温和,即时跟楚霜轻轻摇头,又转向卢修斯:“可是现在你又忘了‘礼仪’,你公然吵闹、还把楚将军扯到咱们的家事里为难,成什么样子?再多说一句,我就加抽她十鞭子。”
卢修斯不敢再说话了,眼泪啪嗒嗒往下掉,不敢再出大声,可怜极了。
“带他下去,把情绪和仪容整理好。”贝尔蒂丝吩咐。
她重新拿起两杯香槟:“又让上将看笑话了,不好意思。”
正常社交距离下,王妃的皮肤状态非常好、小姑娘似的,她优雅地把杯子递在楚霜身前。
晶莹的酒液像液体宝石,楚霜肺炎不该沾。但也不知他是顾念外交,还是根本不在乎,摘下手套、扬手要接。
“你不能喝!”苏信昭抢先接过杯子。
楚霜和贝尔蒂丝同时看他。
苏信昭向贝尔蒂丝行礼,礼节非常繁复、足有七八个动作:“王妃别怪罪,我是楚上将的生活助理,他前几天救护王孙邸下肺伤发炎,刚刚才不发烧的,不能喝酒。”
贝尔蒂丝脸上一闪而过诧异与玩味。
她有所耳闻,知道楚霜身边养着个墨丘利捡回来的流浪小子,以示帝国对星联的诚意。她上下打量苏信昭,见他眉清目秀、面带微笑,看似对自己礼貌,可骨子里是没有几分恭敬的。她更从“你不能喝”几个字中,品出年轻人和楚霜之间别样的亲昵,不明显、却不可忽视。她心里生起股厌恶,突然想起墨丘利那个可恶的女人,她虽然不得名分,但却得王上把她藏得很好,她几次想查她的模样、下落,都不得手。
听说是死了,但她却觉得一定是王上给她换了身份、把她金屋藏娇。
这一刻,她觉得苏信昭正妄图攀上帝国高枝,草鸡变凤凰。和妄图攀附她家王上的贱男贱女一样讨厌!
贝尔蒂丝笑了,先向楚霜道歉:“不知道将军因我们受伤,实在是疏忽……”然后她转向苏信昭,盯着他的眼睛,“但这酒已经起了,终归是要有人喝。你想喝吗?如果是你喝,要依照星联平民敬酒的规矩来哦。”
星联的平民向贵族表达敬意,必要稽首于对方脚尖之前,才不算失礼。
第25章 屈伸
上个文明灭绝后,人类星际漂流,四散避难,在长达二百余年的时间中归于原始。
直到密涅瓦星的领袖解密了前文明的遗存芯片,科技才得以完全复兴,也因此,受益星球结成十二星联盟,尊密涅瓦星的领袖为联盟王。
稽首的规矩是当时定下的。
而后斗转星移,明显分化阶级的礼仪渐渐被人不耻,没被废除,但越发无人提及了。
今儿个,贝尔蒂丝明摆着是要给苏信昭难堪,敲打他别忘了不过是个“贱民”。
楚霜眯眼睛:王妃乍看端庄典雅,其实专横且睚眦必报。
“信昭,一丁点香槟不碍事,”他拦住小苏,转向贝尔蒂丝,“是我的助理对王妃无礼了,但看在他替我着想,请王妃别往心里去,我替他赔不是。”他要把酒从苏信昭手里拿回来。
一声“信昭”格外亲切,小苏心头荡莲漪,没喝酒就要醉了,好在他“醉拳”打得好,手往后让——楚霜抄了个空。
“我答应了李博士好好照顾你,就得做到。”
苏信昭说着,后撤一步、居然真的跪下了。
他用额头在王妃足尖沾了沾,才又直腰:“这杯酒我替楚上将喝,庆祝王妃平安抵达玛尔斯。”
然后,他把酒一口喝干。
“平安”二字被咬得很重,像块石头狠砸下来,正中王妃针鼻儿大小的心眼,提醒着她:你来者是客,回来路上已经作过祸,别再咄咄逼人。
贝尔蒂丝扯出干笑,拿香槟顺下窝火:“那你起来吧。”
会场内一直流淌着乐符。
此时乐声渐大,意在让诸位落座、安静。
主宴要开始了。
追光灯下,卡纳斯女王入场。她兴致高昂地抢了司仪的差事,登上讲话台,即兴慰问星联客人航程辛苦、表彰星航军护航有功。女士是性情中人,开会不拉晚、带头杜绝加班加点,大家都以为她要赶快把过场走完就开席,没想到,她话锋一转、郑重说:“帝国有另一件开心事要分享给在座贵宾!”
她的目光甩向宴会大厅侧门——
两扇华丽的雕花合金板被侍者拉开,另一束追光影出门口男人的身影。
那是个戴着极薄合金面罩的男人,穿着帝国军的制服,肩章是上将军衔。冷酷的金属面罩配制服,结合出别样、诡异的华丽,让他像个被精雕细琢过的机甲人。他制服的左胸口处,一条嵌满细碎宝石的银色流苏带恣意垂坠着,仿佛是被心跳牵动的散碎星河。
这是帝国元帅才能佩戴的星誓绶链。
眼下帝国二十四位上将军,但帅位从缺。
卡纳斯女士的暗示明确。
“在座的贵宾、尤其是玛尔斯的年轻血液们,你们没见过他,但一定听说过他。没有他,帝国不会有今天固若金汤的防御要塞,他为帝国的荣誉和安宁沉睡了二十几年,现在他终于醒来了!他是我的英雄、是玛尔斯的英雄,他是我亲爱的艾登王叔!”
话音落,台下一时安寂;片刻,几声零落的掌声引发雷鸣般的附和。
在帝国,艾登亲王已经存在如神话,传说当年,他死守枯砂要塞,弹尽粮绝后,利用仅存的百架小机甲与敌人鏖战,最终依靠精湛的军事部署与敌人同归于尽。
但于战略层面评判,这无疑是逆风翻盘的大胜。
救援到达时,他被从荒墟里挖出来、困在逃生舱里,半边脸像烤肉粘热锅一样连在破损的舱壁上。
他一睡不醒,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
之后的二十余年,帝国不遗余力地救他,而今他终于醒过来了。
英雄走到台前,向场下众人微微躬身,没有军礼、也没有话。
之后,他只是默然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安坐。
台上,女王还在讲述亲王的功绩;
而台下,楚霜觉出贝尔蒂丝有些许异样。
自从艾登亲王进入宴会厅,王妃的呼吸频率就变了,她注视着亲王,目不转睛,并没意识到自己越礼了。
星联的特命全权大使同样察觉了母亲的异样,轻轻拽贝尔蒂丝衣袖:“您怎么了?”
王妃激灵回神,不着痕迹地环视同桌的众人。
诸位即刻选择性失明,面带笑意地专注于卡纳斯女士的讲话。
之后,开餐了。
星际级别的招待宴上,上菜时间精准到秒。宾客们多把注意力集中于菜肴,以示尊重。
饭吃得很安宁。
只有楚霜盯着眼前的餐盘发呆,他在主菜里尝到一股熟悉的、不喜欢的甜味。
又是胡萝卜。
即便那玩意被毁尸灭迹、制成酱汁,还是难掩顽固的土喀拉味,单论“又甜又土”这类味道,楚霜私以为红菜头土得更坦荡。
他端茶漱口,不打算吃了。
个人终端在这时凑热闹似的、又短又急地连续震三下,停顿片刻,周而复始。
楚霜心思一翻——这是紧急军务报告的提示频率。
卡纳斯女士所在的宴会主桌上,有好几位上将,一时间一半人低头摆弄终端。
贝尔蒂丝眼睛闪了闪,轻声问:“陛下,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卡纳斯还以笑容:“家丑……倒也可以说来博王妃一笑。”
众人收到的是条十万火急的军务急报。
简单来讲,枯砂要塞出事了。
那地方是帝国星域边沿要命的防御塞口。
该地的驻防将军什么都好,独有一样——年轻时好色、婚后是个妻管严。
昨天他太太过生日,在小宴上多喝几杯,酒壮怂人胆:“看我对你多好,换别人做到我这地位,早要把你这种母老虎换掉喽!”
将军夫人愤然离场。没当众掀桌已经算非常文雅了。
她也喝多了,回家关门回忆二人初在一起时、对方偷过的腥,越想越钻牛角尖。
她是认定了“这么说等于这么想过,约等于要这么做了”,居然趁夜一枪把老公给崩了。
可怜这位将军兢兢业业守关十年,最后死在老婆手里。
而枯砂要塞现在没了主心骨,要塞之外,是流荒之地……
当务之急,是派新的将领前去□□。
卡纳斯女士环视在座数位上将,刚要说话,艾登亲王站起来了。
他摘下星誓绶链,放在卡纳斯面前:“女士,过往的功绩已经磨没了,这件事让我去吧。”
卡纳斯皱眉看他,不表态。
“那地方是我夺回来的,现在我恰好醒过来、它恰好需要我,都是因果……”艾登亲王拿酒杯,所有人以为他要敬女王、表决心,没想到他看向楚霜,“我不去,难道要楚上将去么?他已经被连累够了,”他对楚霜敬了敬,“你还有伤,不要喝酒。”
楚霜猝不及防,只能行万变不离其宗大法,不说话,端茶杯向亲王殿下回敬,干了杯65度往上的。
“王叔什么时候启程?”卡纳斯无奈。
亲王殿下一口喝干了酒:“现在。”
他站起来往外走,路过苏信昭身边像在自言自语,“希望你不要跟我一样。”
声音闷在面罩里,仿佛来自于另一时空。
苏信昭蓦地抬头看人,对方却毫无停留之意,已经行至大门处,拐个弯就不见了。
他不死不活躺了二十多年,帝国的先进辅助设备让他的筋骨依旧刚直,身型挺拔如初。
边塞出事、亲王出行,宴会草草散了。
楚霜不爱与人寒暄,恭送女王、王妃退场之后,他也麻利撤退。
人间游客载着他和苏信昭驶离王宫,在快速廊道上飞驰。
楚霜上车没话,一直低头摆弄终端——就在刚刚,刘微宇发了一条加密消息来:幸不辱命,查到点内容,改天请我喝酒。
附件中一拉列的报告书,“高竞卓”与“林氏”两个关键词频繁出现。
苏信昭也暂时没多话。参加了一次宴会,他看出女王和面罩亲王之间的微妙。他对艾登充满好奇,唤醒末那识深究那人背景。信息没有完全解读,楚霜突然坐直了伸个懒腰,机械外骨骼的腰扣硌得他后腰疼。
他开腔说:“时间还早,咱们溜达溜达吧。”
苏信昭的意识点被末那识占据大半,多线程处理信息让他反应略微迟钝,像是在走神。
楚霜“啧”一声:“嘿!跟你说话呢,左右脑互搏术练得走火入魔了?”
苏信昭无语。
仔细想想,其实挺贴切。
人间游客驶离快速通行廊道,缓和降速,在一条蜿蜒的林荫小路上停稳。
道旁种满了桦树,已经参天了。
夜很清透。
围绕着玛尔斯星的两颗自然近卫星折射着恒星的光芒。
上个文名纪元中,滋养人类的发光恒星被称为太阳,他们栖身星球的自然近卫星叫做月亮。为了纪念先祖,玛尔斯住民把星系内类似太阳的恒星命名为新日,两颗近卫星称重月。
月光被繁茂的白桦树叶遮挡,散在地上形成星光似的斑驳。
人间游客被设定好跟随模式,慢悠悠地跟在二人身后。车灯抚去“星光”,也把二人的影子拉得悠长。
“你跟贝尔蒂丝王妃是老相识?”楚霜揣着口袋溜达。
苏信昭能屈能伸让他高看一眼,一晚上他不着痕迹地关注对方,发现这小子并没把屈辱当回事,多数时候很乖巧,要么四下观望、要么是在看他。只有两次,他见苏信昭目光扫过贝尔蒂丝,眼睛里像能窜出两把刀子……
那不像是因为敬酒风波产生的恨。
他太敏锐了。
“不认识,”苏信昭半真半假地糊弄,“昨天包参谋员来看你的时候说,是她要半途绕路,你们才遇险,我觉得生气。”
楚霜眨了眨眼:因为我?
他仰着头,斜眼笑着瞥苏信昭,明摆着是不信。
“那你更不该说跪就跪……”
苏信昭愣了下,“哈哈”笑出声来。
他从来没敞亮大笑过,大男孩变声期的尴尬音色淡去,笑声挺清朗的。
“你不会是要感叹‘男儿膝下有黄金’吧?非要这么说的话,你的身体比‘黄金’重要。”
楚霜:……
这小嘴抹蜜了?
“而且我讨厌劝酒的人,”苏信昭继续加码,“我很小的时候,有人灌我妈喝酒,她在我面前吐,我以为她要死了……所以我讨厌劝酒的人。”
楚霜还是看他:估计当时年纪不大。
“嗯,童年阴影。你过生日那天,我倒是……不小心踩了你的雷。”
“那不一样,”苏信昭接话很快,声音很小,他微低下头,月影斑驳帮他藏起眼中流淌而过的柔情,“那是我乐意的。”
楚霜没再说话,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想接茬了。
他比苏信昭痴长多年,虽然没能在感情方面积累丰富经验,但不代表他是块实心木头。
苏信昭近两个月的微妙变化他察觉得到,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对方的小心翼翼转变为难以言说的细腻,甚至带着保护欲。
不着痕迹。
这么多年了,从来是楚霜护着别人,没人在他身上施展过“保护欲”。
他觉得微妙、自嘲地想:他总要生活下去,该是生活所迫的讨好。他……总不能是喜欢我吧?
空气中蔓延起一丝淡淡的、带着尴尬的浪漫。
自从小苏确定自己喜欢楚霜,就一直在自我剖析。他希望对方只活在他身边,穿衣吃饭由他打理、受伤生病由他照顾、他希望对方心里揣着的全是他,心无旁骛、不再忙碌……
他当然知道这种感情里藏着病态、与他多年的成长经历相关。
他在心理素材库中看到过,喜欢是自私的,爱才无私。
可他心里偏偏只装得下这种极端的自私。
苏信昭默默地想: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讨厌我?我该怎么做,才能不继续陷下去……
路走了大半。
小路尽头的星航军宿舍大院散出点点灯光,为清澈的夜点缀一丝暖色。
终归是苏信昭先受不了寂静蔓延,又问:“艾登亲王好像对你格外客气?”
楚霜笑了下,难得讲故事似的把亲王的英雄事迹告诉苏信昭,最后说:“当初为了救他,我帮过点小忙,可能是有人告诉他了吧。”
“你帮忙?二十多年前么……你才多大?”
楚霜反问:“帮忙跟年龄有绝对联系么?”
苏信昭一噎,舔了舔嘴唇。
也就在这时,楚霜脚步突然顿在,在苏信昭身前一拦,冷笑:“来了。”
话音落,前方路口倏然晃出数条红外瞄准线,钉在二人身上。
有埋伏?!
刹那间,大聪明苏信昭想通很多事:
比如楚霜这些天养病还在家忙叨些什么;
也比如对方哪儿来的闲情逸致跟他月下漫步……
原来人家一直在兢兢业业搞事业,只有他才是个被驴踢头的恋爱脑!
混账东西,你个没娶媳妇就忘了娘的逆子!
苏信昭来不及多骂自己,被楚霜一把按头、压低身子。
“咻咻——”数声轻响,粒子光束弹擦着他后背飞过去,打在人间游客上。
车体腾起几道白烟,没有破损。
楚霜猛推苏信昭。
“上车!”他大喝。
二人左右分开。
苏信昭一轱辘翻起来,往车门处抢。
可敌人动作更快,冷白色的光束点亮,充能音不断拔高。
“轰——”
是小型涡轮炮!
能量束直冲苏信昭来了!
电光石火间,楚霜进驾驶舱,甩上了车门。
第26章 收网
人间游客不是人形机甲,功能侧重于防御和行驶速度,变形后像台重型装甲车,但实际上,速度快到会瞬移。
它蓦地消失,再出现时已经挡住了苏信昭。
伞型护盾迎着能量束弹开。
涡轮炮致人暴盲的高亮没能发挥威力已然被挡住、迸溅四散,变成一朵炸开烟花。
绚烂而短暂。
“收网!”楚霜沉声下令。
半空中无数盏射灯依令点亮,幽静的小路上半点暗影都藏不住了。
扬声器中,包子的声音响起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缴械不杀。”
自宴会结束,星航军的突击中队就开启军用隐蔽网,一直跟着楚霜。
现在,网络关闭、飞行机甲完全显形,翱旋在头顶,助推器的燃料消耗音平稳且不间断,红外瞄准线无声地织出一道防护网,把楚霜二人与危险隔开。
突击队员们速降落地,端枪持盾、正面对敌,局面霎时压倒性逆转。
在星航军的训练有素面前,负隅顽抗没有意义。
楚霜解除人间游客的完全防御姿态,让机甲变回普通汽车模样。他下车,先看一眼苏信昭,又扭头看车、“咦”了一声,调出游客的状态单据:“该做保养了啊……”
他挠挠脑袋,像对这事比较怵头。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楚霜恣意溜达到一众不速客面前,目光横扫——
这些人着装不统一、高矮胖瘦也不匀称,甚至有人手臂、颈侧带着纹身。他们乍看像是混混堆里拔出来的“死士”,而细看站姿和手指状态,就能确定这些人是雇佣兵。
只不过军种和军籍太乱。
这几天楚霜一直在想,林砺会怎么给儿子收拾烂摊子,思来想去,灭口苏信昭是最直白简单的方法。
小苏是整个事件唯一的人证,只要他死、故事能编出太多版本。
事已至此林砺已经魔怔了,他面对楚霜这位“老冤家”摆出姿态——你知道我坏不要紧,只要法律拿我没辙就行。
而无疑,接风宴回程途中是这几天唯一的下手好机会。
果不其然,楚将军一念成真。
“上线给多少钱让你们杀他?”楚霜问。
雇佣兵首领掀眼皮甩他一眼,不说话。
楚霜料到对方负隅。
“带走。”他吩咐。
以现在的讯问手段,回到总部有得是方法让他们说实话。
突击队员即刻领命,分出押解小队、二押一,带人离开。
也就在这时,雇佣兵首领回头看苏信昭。
只这一眼,楚霜心底生寒,源于军人对杀气的敏感。
他还来不及做什么,对方左右上臂的战术带已经泛光,是粒子束特有的白蓝冷色——他臂带里藏了粒子发射轮盘!
比普通锯盘锋利千百倍。
毫秒不到,首领两条手臂齐齐被断!
押着他的两名战士来不及反应,被溅了满脸热血,各自脱力向后趔趄、手中还抓着断臂。
首领依靠这样的方式脱开束缚,怪叫一声、直愣愣扑向苏信昭。
自杀式攻击成了他完成任务的最终途径——他要自爆!
“卧倒!”楚霜断喝。
他脑海里飘过很多念头——
如果小苏死、或者受伤,事情必被推升至外交高度;
林氏注定不能善了;
星航军必受牵连;
还有……这孩子身上总隐约带着弟弟的影子……
危机当前,身体的反应先于理智判断。
楚霜转身向苏信昭扑过去,单手护人,另一只手拔枪,对准敌人心口两下点射。
雇佣兵的脚步骤停,剧痛和脱力能阻止他的脚步,却阻止不了炸弹引爆。
他胸前的伤口合着血、淬出橙红色的光线束——是小型微波弹。
电磁场将粒子加速到近于光速。
然后,它悄无声息地爆了,撕碎雇佣兵的身体、瞬间完成吞噬,连一滴血都留不下,好像这人压根没存在过。
光浪劈头盖脸。
楚霜叼枪腾手、甩出中子盾。可惜盾面的强度不足以完全抵抗爆炸的破坏力。
能量对冲产生飓能风,像无数双手直掀过来。
二人倒地的瞬间,苏信昭牟力。他从楚霜怀里翻起来、反裹住对方,用身体隔绝开让人窒息的能量潮。
他死死抱着人。
亮白光束仿佛也要将二人擦除。
楚霜有毫秒恍惚——当年他没能救下弟弟长大成人了。
念头忽闪而过,他甩出第二颗中子盾胶囊。
让人喘不过气的炽热风压终于被彻底断绝。
楚霜缓出气息、轻轻咳嗽两声,拍苏信昭肩膀,示意他起来。
但苏信昭还是抱他很紧,像块焊在他身上的盾牌。
楚霜任由地让他挂了一会儿,还枪入套,腾出手来在他背上捋几下:“好啦,牛劲没处使了?”
苏信昭:……
他一下回神,脑海中的空白被周围的嘈杂迅速填满。
他诧异于自己的下意识——他甚至没想过自己的安危,更没想过母亲的未来。
他咬着下嘴唇,觉得自己讨厌,心里有个声音阴恻恻地说:“美好都是留不住的,像流星一样,璀璨却短暂,别迷恋。”
声音不属于末那识,来自于他成长的深渊。他是站在狭路陡崖边的求生者,左手抱着孝顺、右手举着情义,非要放开一边才能攀住岩壁、稳固自身和另一个。
他站起来,放开楚霜,沉着脸。
楚霜在他肩头一捏,没多说话,转向包子吩咐:“都带回去审,只要问出丁点跟林氏相关的线索,就申请特急函跟林楷的案子并案,过给刘微宇。”
但首领自爆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线索。
包子领命,也看向苏信昭。
从前他觉得这小子骨子里邪性,不太讨喜;而今看到刚才那一幕,对他改观些许。但细品,邪性好像变成了拧巴,包子依旧看不懂。
于是,他只得完成眼前的活儿,押着人走了。
楚霜带苏信昭回家。
一路上俩人再没多话。
楚霜以为他吓坏了,放任他自行缓解,进家门才说:“一会儿我让老刘给你热杯牛奶……哎呀?”
话茬又顿住了。
户外光影混乱,楚霜看苏信昭行动如常,没多看顾,现在室内安静亮堂了,他见苏信昭左手背上好大一条口子搅合着原本的疤痕、血肉模糊。
“啧,”楚霜咧嘴,“手伤了怎么不吱声?”
小苏垂眼看,不当回事:“你休息吧,我可以自理,实在不行还有老刘。”
“老刘晕血,帮不了你。”
苏信昭:……?
从来没听过哪个智能机器人晕血的。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是楚霜时不常的无厘头。
“是需要我学习‘晕血’这项技能吗,兄弟?”老刘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
楚霜嫌弃地看它一眼,没理,拽着苏信昭进卫生间。
“自从苏助理进家门,老刘的家庭地位大不如前……”踩着轮滑的窝头知道不能自讨没趣,滑溜到一旁忙活其它琐碎去了。
楚霜轻车熟路,帮苏信昭把伤口洗净、拿消毒剂擦过——伤口的深度尴尬,缝不缝两可。他略有迟疑。
苏信昭从刚才开始就化身闷葫芦。
现在楚霜离他咫尺,是抬手就能触碰的距离,但他突然不敢设想触碰他了。之前的心猿意马被自己临危反应一棍抡出十万八千里。
他无地自容:猎人对猎物动了心,而今还要向猎物呼救吗?
“小口子没事的。”
他把手往回抽。
楚霜手一紧:“老实待着,过两天你要回学校,豁着伤口不方便,”他给缝合针上线,“疼两下。”
话说完,两下已经过去了。
他随意端详苏信昭,见这孩子被针扎毫无反应、俩眼发直、眉头不皱、只言片语都没有。
他忙活着上药包扎,心想:该不会是知道我拿他当饵……
“生气啦?”将军还亏上心了。
问完又觉得自己有病——我管他生不生气呢?
苏信昭一讷,随即明白了楚霜的逻辑。
“没有,是该向林氏讨公道,”他把搅成一锅粥的情义孝暂时抛开,问楚霜,“当年林楷案子后期,有水军在网上带节奏,说你……没人性,这只是林楷的报复吗?”
楚霜收拾好杂物,回客厅。他知道苏信昭聪明,已经想到了关键——如果舆论只是财团少爷带节奏的报复,帝国的外宣公关团队早就出手把水花按下去了。
“不好说。”楚霜靠在沙发里,觉得乏累,点烟抽一口,仰头把烟气吹得很高。他刚想放松,烟突然被苏信昭抽走了。
对方站在他头顶,别有深意的愠色倒影在他晶亮的眼眸里。
“你肺炎,还抽!”
苏信昭把烟熄灭在烟缸里,倒水拿药,递过去,没好气:“喝药。”
他默默叹气:没出息的东西,怎么就忍不住想管着他。
“我看到他们说,你跟林氏较劲是因为案子的被害人是你大哥旧部家的孩子?”
楚霜被抢了烟没发火,一撇嘴、接过药来一口吞了,示意苏信昭坐下:“不管是谁家的孩子,林楷当年只有十三岁,我亲眼所见他把同龄少年虐待致死,让一个幸福家庭的天塌了……”
话说到这,他眉心捏起道极浅的皱褶。
苏信昭很少从楚霜眼睛里看到伤心。
这人像套着层壳,永远喜怒不形于色。
他想继续听楚霜讲,好奇对方在事件中扮演何样的角色,楚霜却不说了,垂下眼睛,又把情绪藏起来了。
也就在这时,楚霜的终端设备弹出一条消息。
【楚上将,冒昧给您发信,想约您明日赏光见面。林砺。】
“明天有事吗?”楚霜问苏信昭。
还在假期里,苏信昭摇头。
“带你看热闹去,”楚霜笑得有点坏,“让你那颗八卦的心再膨胀一夜吧。”
苏信昭眨眨眼睛:“林氏的老大约你了?”
楚霜不屑:“没能弄死你,要来讲和了。”
“那……”苏信昭少有迟疑,“见他之前能先让我去看一眼林楷么?”
楚霜站起来了,慢悠悠地溜达上楼、往书房走:“那就先好好睡觉去。”
苏信昭看看时间、叹了口气,暂时没听话。他知道,今天乱子不少,书房又要化为司令部。
而两个小时之后,他总算依照三步战略方针,把楚霜“威胁”回卧室休息,才算完成了这一天的工作。
这是太精彩的一天,有人累得倒头就睡,也有人彻夜不眠。
比如林氏的诸位、比如雇佣兵们、还比如整装出行的艾登亲王。
亲王殿下婉拒了卡纳斯女王的践行,只带着几名旧部和军事任命状准备离航。
速行机甲小队离开帝都核心区,眼看要上助行廊道、直奔巡宇舰发射中心,辅路突然疾驰而来一架不速客,拦在路中央。
驾驶员第一时间戒备扫描对方的机甲信息。
他出乎预料——资料显示,小机甲的现阶段使用者是贝尔蒂丝王妃。
“艾登殿下……”他向亲王请示。
艾登的眼睛藏在面罩后面,像两颗深邃的远星,他往窗外看去——贝尔蒂丝缓步跨出座舱,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礼服。深沉的颜色把她的皮肤衬得雪一样晶莹,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亲王阖了阖眼睛,狠下心肠、想吩咐“照常行驶”,却看见王妃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的小腹上。
窗户是单面可视的,她的目光依旧直看过来,视点正落在亲王所在的位置。
她深知对方的就座习惯,笃信他没改变。
艾登的狠心终归是散了,示意全员稍等。
他只身走到曾经利用过、也爱过的女人面前,与她对视。
二人之间隔了一层合金面罩。
好像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我早知道你不会死的……”贝尔蒂丝努力保持语调平和,“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你着急离开,是为了躲我吗?”
“你可以恨我。”
贝尔蒂丝抬手,想抚摸面罩,但她意识到很多人在看,手顿在胸前:“那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现在我想告诉你,你该为儿子想想将来。”
她说完,对艾登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高跟鞋敲着地面“哒哒”地响,干脆利落。
第27章 条件
林砺和楚霜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介于苏信昭临时提要求,楚霜带他提早出门。
军方总归是没有执法权的,当初楚霜以事涉军事秘务和外交为借口,把林楷等人扣下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案件的问讯要交还国查院。
至少,监察员需要到场,来个“双堂会审”。
国查院问讯室中控,刘微宇的副手孟卿在。
他看楚霜来了,赶快起身:“楚上将。”
楚霜示意对方别客气,通过单向可视玻璃看,林楷正独自坐在问讯椅上,百无聊赖。
“怎么样?”他问。
孟卿苦笑着“咳”了一声:“那批袭击将军的雇佣兵只知道收钱办事,钱是虚拟币,查不到来路,接头人是自爆死了的那个,这条线断了。至于林楷……考虑到身份、暂时没上手段。他开始一句话不说,昨儿半夜他爸给请的律师来了,我以为好歹能教给几句人话,结果一张嘴,我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调出录像——
林楷半句不提事实,只是始终坚称自己没有杀人意图。
“我从来没有想过剥夺他人生命,但我确实性格冲动,偶尔会说重话、做出格的事情,录音中我亲口承认杀人,不过是吓唬苏皓,我看他不顺眼,我想教训他。我是该被审判,但更该被审判的其实是人性全无的人吧。这两天我一想到自己因为冲动就打了苏皓,焦虑得睡不着觉,我愿意给他补偿、因为我还有慈悲心……”
这番话明显有人教过。
他一句都没提“伤是苏皓自己撞的”,就很高明。这无形中淡化了路人对他的厌恶。
事到如今,背下欺负同学的小锅、甩掉曾经虐人丧命的大锅是上策,往后即便真闹到开庭,陪审团的观感会相对舒适。
事情已经被苏信昭闹得满城风雨,学校、国都会、就连林氏的商业对家都还压着事发音频没散布,无非都是想从中获利。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合适的时机,只看林氏觉得谁的“橄榄枝”合适。
而从林砺给楚霜发信来看,他是识时务的,商业大亨终归是抗衡不过帝国。
苏信昭厌恶地看林楷片刻,拽楚霜一把:“咱们走吧。”
楚霜觉得他有点意思,点点头没多问,跟孟卿告别。
林氏集团总部离帝国的政治核心区不远,掌权人八成是算过风水,旗下无论是办公楼,还是不起眼的小酒吧,通通是简约的黑白丧葬风。
办公楼层数不高,像别墅群落于大片山水园林中。单说园林,从修剪到造景都非常用心,精致得让人心怀期待——仿佛绕过树屏山障,能看见婀娜有韵的上一文明纪元。
但实际场景,一翻一瞪眼,穿越失败,眼前只有一排整装待发的“破机甲”……
林砺的秘书不到十点就等在集团大门接待处了。
他很干练,看不出年纪。科技发展到现在,年纪、容貌已经不是衡量人类成熟、智慧、能力的标准了,它只是一张可以被肆意篡改的面具,把有心人的自我解析诠释给看客。当然,纯天然的妈生美人也还是吃香的。
秘书引领楚霜二人进入半开放的办公空间。
集团老大林砺的气质很打眼,他穿着皱巴巴的棉麻料子中式套装、恣意坐着在整块金丝楠木的台桌后面。上一文名纪元灭绝,很多植物、动物灭绝了。眼前这整块的金丝楠木,只怕价值超越帝国批给星航军整年的机甲维护费。
这非常映衬着那句“有钱人一身褶子,牛马才西装革履”。
“楚上将来了,请坐,别客气。”
林砺没站起来,微微欠身跟楚霜示好,让人分不清他是亲切还是傲慢。他看见楚霜身后还跟着年轻人,分给对方几眼,“啊……你就是小苏么?也随便坐。”
“林总为了林楷的事情奔波,居然不确定我‘就是小苏’么?”
苏信昭面带微笑地讽刺对方假惺惺。
林砺眼角一抽,烧水烫杯:“上将喜欢喝茶吗,如果喝不惯,我让人换咖啡。”
“客随主便,”楚霜端着坐下,又补充,“林总贵人事忙,我也不闲,开门见山吧。”
林砺熟练、优雅地沏茶:“上将当年盯着林楷不放,因为案件的被害人是你兄长专用机甲师的孙子吗?你心里有执念、是楚麟上将。今天请将军过来,是想把误会说清楚。”
楚霜眼中淌过一缕厌烦。
“时隔五年多才解释‘误会’,林总的愿望投射太明显了。”苏信昭看他那副虚假的游刃面孔就厌烦。
林砺面色温和,给苏信昭倒茶:“林楷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是叔叔教子无方、溺爱无度,我替他给你道歉,你比小楷有出息,毕业之后来林氏帮我砍砍集团里歪掉的枝干?”
苏信昭挺懂茶礼,叩指谢他:“我上军校,是想跟着楚将军。林氏早就是参天大树了,我的微薄之力修剪枝叶多余,扶正已经倾斜的主干又自不量力,还是算了。”
“你真有意思。”林砺单边眉毛一掀。
他话刚说到这,楚霜轻咳一声、站起来:“十点半我还有会,不多陪了。”
他转身就走,苏信昭赶快窜起来跟着。
“等等!将军等等!我告诉你高竞卓的秘密,换林楷。”
林砺沉着声音。
一句话之后,偌大的办公空间陷于沉寂,直到楚霜回头居高临下地看他,他才又露出笑意:这回够直接了吧。
楚霜坐回林砺对面,抬手示意:请说。
林砺不再扯闲篇,从因果讲起。
林氏是世家财团,依靠量子科技起家之后,发觉单纯的物理研究投入与产出难成正比,渐渐把精力和重心放在科技多元化研究上。而后,这条路真的走通了、这让林氏越做越大,涉猎渐广。
而林砺与高竞卓是多年前在学术会议上认识的。
当时高竞卓和他闲聊,说上个文明纪元的科学家已经设想通过粒子对撞制造小型黑洞,但假说受技术水平限制,没能实现;现在如果能顺着这条思路尝试,至少是可以研发新型武器的。
高竞卓甚至断言,如果不是因为浩劫中大量数据丢失,人造暗物质洞或许在五百年前就问世了。
曾经,他口头向帝国高层提出过这个设想,只有让科技水平领先、帝国才能更好地与星联抗衡。
但高层被他估算的巨额研究费吓退了,暂时没批。
林砺看准这是个巨大的商机,最终以聘请名誉顾问的方式,私下为高竞卓提供了便利。
林砺说到这,在自己的终端上戳两下,一份协议书被投映在他与楚霜之间,上述称研究项目为“破碎星轨”,双方义务权利分别是:林氏为高竞卓提供硬件便利,而高竞卓在研究成功之后,将技术核心以专利权51/49的比重转让给林氏,林氏占大比。
“破碎星轨”项目虽然没有被标明是人造暗物质洞研究,但结合林砺刚刚的叙述,已经足够明确了。
“这是我的诚意,”林砺把楚霜面的冷茶倒掉,换上新的,“此外,我保证让林楷退学、不出去惹事,还可以再次赔偿当年受害者的损失,当然了,小苏也会得到赔偿。”
苏信昭冷眼旁观,从始至终楚霜清秀的脸上没表情,甚至整个人跟座冰雕似的,实在摸不清他怎么想。
而林砺当然知道,现在只有楚霜吐口,事情才能好好解决。
“或者将军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他说。
“冰雕”终于笑了下,也摆弄终端,调出刘微宇昨晚发来的加密邮件,投映给林砺。
邮件上所记事实与林砺所述一般无二,更甚这些年的研究经费明细都有记录。
“林总确实没有说谎,但终归是晚了,不珍贵了,”楚霜似笑非笑地一顿,“我要高研究员的研究数据。”
苏信昭忍不住看楚霜——早觉得他胸有成竹,原来是底牌在手。
林砺好半天没说话,最后深深一声叹息:“我就一个儿子,别说是研究数据,将军即便要林氏所有的商业机密,我都答应,但研究基地设立在喀迈尔星,那地方发生过重大事故,整个星球都没了,依着现在局面看,你我都能想到原因……我现在跟将军坦白,是想证明我的心在帝国。”
楚霜非常玩味地抬眼看林砺:“既然如此,今天就到这,林总的诚意我知道了,”他依旧没有喝茶,“我需要回去想想,再给你答复。啊,对了,J先生是谁,林总方便告知吗?”
林砺面色平静:“是我。”
楚霜点头,也不知道信了没信,在苏信昭肩膀一搭:“咱们走。”
苏信昭呆愣愣地看楚霜,下意识木讷地站起来跟着对方走。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碰触到了帝国与星联的矛盾核心。
相当炸裂。
最初,他被安排潜伏在楚霜身边,就是想查明帝国偷偷摸摸在喀迈尔星的勾当。眼下,居然踏破铁鞋无觅处……
楚霜不知苏信昭的底细,当然不会想到苏信昭会把两件事情的因果联系起来,推出结论——高竞卓的实验成功了,但不知发生了何种事故,黑洞失控,喀迈尔星坍缩,并且开始流浪……
天体异象居然是帝国私人研究事故导致的!
如果一切是真的,抓稳这个把柄,能不能换母亲自由?
苏信昭做奸细实在算是有天赋,走出林氏集团大门,就已经平衡了震惊,问楚霜:“你想考虑什么?”
楚霜变了个人似的,笑眯眯地伸个懒腰,阳光比集团办公楼里的灯光有温度,他身上的冰凉、冷硬、毫不退让都融化掉了。
“你才是这次事件的当事人,即便现在有‘庭外和解’的迹象,我也该先问问你想要什么。”
苏信昭今早一觉醒来,好不容易努力把对楚霜的私心收拾进心底,挖坑埋了。
对方一句话,私心诈尸,合金棺材板子也镇不住,冲顶而出没命地疯长。
十几年来,小苏活在计划、筹谋里,他看似自主、没人管,但事实上他不过是星联精心捏造的提线木偶,从来没有人在意木偶开不开心,想要什么……
“你不乘胜追击,反而缓兵问我想要什么,你没毛……没事吧?”
临时改词话茬子也算挺硬,楚霜一愣:倒霉孩子吃枪药了?
明明昨天还不这样的。
他没着急往回怼,揣着口袋、信步沿路溜达,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哈哈”笑两声:“小孩儿,是不是从小没人对你这么好,你不自在了?”
苏信昭:……
打死也不会承认“是”的。
他嘴硬说:“你总在细枝末节上……矫情。到底为了什么?”
没人说过楚霜“矫情”。
但楚霜扪心自问,骨子里确实有矫情。
“矫情……嗯,你说得对,”他大方认了,“我只在在乎的事上矫情。”
苏信昭的找茬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被棉花反裹回来暖了手。
这让他心更慌了。
“你特意去看林楷,不是心里自有打算么?你想看他恶劣到什么地步,然后呢?”楚霜问。
苏信昭完全被看透了,且被包容着,他挫败地一耸肩:“死于他而言太便宜了,我想看他作茧自缚,他不配痛痛快快地死。”
“确实,我也这么觉得。”
楚霜轻轻应声,露出笑来,那笑像是答应给小朋友买期盼已久的玩具一样,带这种任由的宠。
苏信昭简直一眼都看不得他了。
他太明媚。每句话、每个表情都牵动他的心。
他握紧了拳,指尖在掌心掐得略痛,几乎同时,脑袋里有根神经猛拽,像血管的拥堵被冲破的抽痛,有一瞬间,他要倒吸凉气。
紧跟着,鼻腔里有股熟悉的温热。
苏信昭立刻颇有经验地欠身。
“滴答——”
鼻血没弄脏衣裳,滴在地上。
“哎呦!”楚霜略惊,“怎么又流鼻血了?”
他摸口袋,掏出手帕押托在苏信昭鼻尖下面。
帝国高层非常讲究绅士风度,即便现在少有人用手帕,出于对习惯传承的尊重,智能管家也常在楚霜的制服口袋里放一块。
手帕上极淡的生烟草味混着熟悉的香,撞进苏信昭的鼻腔,玩儿命勾引他的心猿意马。
他本能想把帕子拿开,不忍心它被自己的血染脏。
但晚了,血沾在蓝白方格的男士手帕上,绽开一朵红艳艳的花。
“你怎么总流鼻血?”楚霜端详他,看看时间,“我还有事要做,这离博士的研究所不远,正好把你寄存半天,让他帮你检查检查。”
苏信昭忙摇手:“不用检查,我小时候打架伤过鼻子,气候不合适偶尔流两滴血,不碍事。”
“少废话,”楚霜不由分说在他肩膀一搭,推着他走,“你怼林砺句句带劲,现在怎么婆婆妈妈的?”
第28章 遭贼
李谨仁博士所在的研究所是国研院的下设机构,有独立小院,整天见不到几个活人、但有超完善、精尖的安保系统。从机械犬到智能警卫,配合各样门禁,堪称铜墙铁壁。
楚霜“押”苏信昭去做检查的路上,已经跟博士打过招呼,是以得了小老头远接高迎的殊荣。
“晚点来接你,”楚霜无视小苏老么大个儿的不乐意,不知从哪儿变出个酒坛子,把人和坛子一起塞给博士,笑眯眯地跟博士说,“一手托付、一手‘贿赂’。”
老头儿抱着酒坛子比媳妇儿还亲,就差“mua”一口了,虽然事实是他压根没媳妇:“走吧走吧,小孩交给我。”
楚霜爆土攘烟地跑了。
他从昨天起就想面见女王——枯砂要塞的变故让帝国境况危机暗生,塞口之外是大片的小行星带,其中盘踞海盗、暗藏黑市,势力交错复杂至极。海盗们现在不敢越界滋扰,全仗着那位花心上将的职业素养。眼下他被媳妇一枪崩了,楚霜担心星联明修栈道,暗与海盗渡陈仓。
“猜到你会来找我。”卡纳斯女士喜欢烘焙,桌上永远放着自己烤的点心,她让楚霜随便坐。
秘书很快端了红茶来。
“女士……亲王殿下刚醒过来,身体经得住塞口的恶劣环境吗?如果要塞反复更换指挥官……”楚霜跟卡纳斯说话是相对直白的。从昨晚到现在,不止一个人跟楚霜蛐蛐,觉得卡纳斯对星联王妃直言军务细节,不太妥当。很多时候,大家是不怕塌天大祸的,大不了一起死、挤在同一块棺材板下面还不怕闹鬼呢;怕就怕局部塌陷,把人砸得活不好、死不了,想自裁都无能为力。
女王把点心推到楚霜面前:“尝尝。”
楚霜看不懂她的深意,摘手套、拿起饼干放进嘴里。棋子饼干棕黄双色,一口下去,酥脆、恰到好处的软。黄油和巧克力很快混合出令人欲罢不能的味道。
“星联和咱们像这块饼干,”卡纳斯生就一副笑面孔,笑容总是让人舒服,“泾渭分明是阶段性的,如果有个机遇让二者融合,或许也不错。”
从前,楚霜只觉得女王知性、果决,是个很好的守业者;今时今日,他骤然品到了对方的野心。
说不出是从没看清过她,还是她变了。
“王叔身体状况尚可,要去就让他去吧,他要面子,是不肯被养起来当吉祥物的。机遇多是惊变的伴生品,”卡纳斯看着楚霜的眼睛,“你……想做帝国的元帅吗?”
楚霜略有迟疑。他想,又或者说他想过。但他不确定欲望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给大哥争气。
眼下,他从卡纳斯眼中看到了对方期待的答案。
“想。”他说。
“那就少为王叔担心,流浪黑洞才是最大的危机,”卡纳斯示意秘书打包些棋子饼干给将军,“竞卓的事情你处理得很好,让议会院的老家伙们抓不到把柄,帝国需要像你这样懂进退的将军,一味冒进,刚极必折的人走不了长路。”
她依旧是亲和的,楚霜却背后生寒。
女王在算计艾登亲王,也在敲打他,内里藏着他不知晓的因果。
“对了,你那个小助理怎么样?昨天见他跟你相处挺好的。”卡纳斯女士换话题。
楚霜淡淡地笑了。
小助理正在国研院研究流鼻血的原因呢……
李博士打量苏信昭,对方乍看文静、像是个很乖的小孩,但细看神色变化又带着有正邪不分的痞气,想想他的生长环境,这副模样倒也不违和。
“总流鼻血啊?还有哪儿不舒服,比如头晕眼花?”
苏信昭流鼻血是因为末那识。强意识冲击会使脑内微放电刺激芯片,而芯片又会反作用于颅内血管至使颅内压升高,为了不炸脑瓜子,遭殃的只能是鼻子。
“我小时候鼻子受过伤,是他小题大做。”苏信昭把糊弄楚霜的说辞重新念叨一遍。
“哦,”博士别有深意地笑,“我可没见他对旁的谁‘小题大做’过。”他在苏信昭背上一乖:查还是要查的。
末那识是星联的尖端技术产物,形态、材质极其贴附额叶梭状回,在宿主晕厥、或下令后会进入休眠状态,检测仪器查不到。是以,苏信昭不担心被发现秘密,反而他被博士的“小题大做”论,荡起心里无数浪里个浪。
“嗯……脑袋确实没问题,看来你流鼻血是因为楚霜长得太好看了。”博士正儿八经拿小年轻找乐。
苏信昭:……
虽然但是,无了个大语。
李谨仁端详扫描片,眼睛越来越亮:“你测过智商没有?”
他不等对方回答,已经觉得挖到宝了,做个“你等等”的手势,着急忙慌跑了。
苏信昭不知他发什么癫,被晾在检查室,只得四下乱看。多数仪器他不认识,这些玩意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几千年前没这些破烂儿、大伙儿还不是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他溜达到窗户边,抓住观察研究所防御布局的好机会——一个国家的核心防御底层逻辑,是能从国研院这种重要机构里看出端倪的。
也正因为这一看,他发现了不对劲。与刚才相比,机械犬和警卫的巡逻频率减慢了,虽然很细微,却已现了监控漏洞……
他心思一沉。
功能先进的个人终端是自带外拍旋飞镜头的,无奈小苏装备不行,只得打开终端的录像功能,把它架在窗台边,正对着院子拍。
然后,他小跑着去找李博士。
楼道里很静。
半个活人都没有。
“博士……”他试探着喊。
声音荡来荡去,很空洞。
没人应。
苏信昭正不知该去哪,三楼传来“咣当”一声。
那地方是样本、资料储存库,楼道入口处加装着合金门,需要虹膜、指纹双重识别,但现在大敞四开。
楼道深处“叮叮咚咚”的杂乱响声源源不绝。
苏信昭直冲声音源头去——
生物样本库的门开着,材料柜子倒了,文件撒一地,李博士正跟人对峙。
显然俩人的“Round1”已经结束了。
老李头年纪不小,虽胖但身手敏捷,不速贼见小苏打狼似的冲出来、被吓一跳,扭身想逃。博士飞鹰擒兔,蹦起来满把一抓,薅住了对方的后脖领子。
“你是谁!”老爷子质问,“样本还回来!”
那贼口罩、护目镜齐全,完全看不着长相。
他在被拽得失去重心的瞬间往怀里一掏,居然摸出把枪。眼看要反手盲狙。
老李头儿可没有小苏七步之内人比子弹快的本事,以为“老命休矣”,心里哇凉。
而苏信昭眼疾手快,抄起手边标本瓶就甩过去。
“哗啦——啪嚓——”
大瓶子正中目标,玻璃瓶盖顿时飞了,里面的福尔马林连带不知品种的变异生物全都泼在那贼身上。
瓶子里死透了的生物像条长腿的蛇,脱出容器就“诈尸”,挂在贼人手腕上滑腻、哆嗦、Q弹非常。而泡尸体的水液体清汤挂粘液,糊了他满脸,顺着脖子往领子里淌,感觉八成很刺激。
贼吓得“嗷”一声、把枪扔出好远,踩电门似的原地一窜好几尺,抖楞着手甩开长腿的蛇。
但他能到国研院来偷东西,总归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囊膪,惊变之后迅速冷静,回手虚假一甩,借苏信昭和博士的毫秒戒备,冲到窗口一跃而出。
苏信昭须臾意识到被虚晃一枪,跟李谨仁先后抢到窗边,正好看见贼稳当落地缓冲,又以超越人类奔跑极限的速度冲出大门。
“他穿了机械外骨骼。”李博士脸色阴沉、确定抓人无望,低头摆弄个人终端。
片刻,研究院中鸣响警报音,成功开启一级戒备模式:“他有备而来,带着信号屏蔽器,我的前两次警戒启动程序都被拦截了。”
“偷了什么?”苏信昭问。
“你们带回来的未知生物灭活细胞。我要不是正好来拿智力测试芯片,真就撞不见他!”
苏信昭暗惊,他没有收到通知,这不是星联动的手。而从调整机械犬巡查频率,到轻易进入资料库房看……这人不像是外人。
惊变一遭,李博士彻底相中小苏了。
研究院的一级戒备启动之后,国查院很快就会派人来。等人的当口,他问:“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苏信昭一愣:今天这么多人关心我的职业规划么。
“就……大概是给楚上将做警卫参谋吧。”
“他身边有包和平了,”李博士一搂他肩膀,“来跟我做研究吧?”
苏信昭看他:挖墙脚这么明目张胆?
二人对视片刻,老头笑了:“啧,舍不得?也对,他可没对谁这么上心,流个鼻血都要亲自送过来检查……”
他把“亲自”俩字咬得重,笑也没好笑。
苏信昭赶快摆手:“您知道我的身份,现在和谈的,他谨慎为上。”
“哦,是么……”
不管别人信不信,老李头不大相信。
他太了解楚霜了,自从楚霜的兄弟接连出事,他性情一百八十度大拐弯、一刀砍断七情六欲,只关心怎么让星航军更加无可替代。
可自从他在墨丘利捡了这小孩回来,曾经的楚霜好像“活”过来几分。不知不觉中,冰层下长出一片生机盎然,哪怕绿意只有星星点点,依旧无可忽视。
“对了,博士,”苏信昭眼珠一转换话题,“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李博士示意他说。
“他……身体怎么回事?我看见他用胶囊针剂给自己注射。”
李博士答得顺溜儿:“哦,他心脏不好。”
这是他跟楚霜统一好的口径。
“不是糖尿病么?”
李博士一愣,骂楚霜不着调:“他骗你玩的,他心脏里有合金织网、身上几处关节装着内置骨骼支架,都是之前受重伤落下的毛病,需要定期注射药物避免形成栓块、也避免炎症和止疼。”
小老头说完,在心里给自己鼓掌:天才,我是圆谎的天才,光冲这一条,楚霜那臭小子也得再给我两瓶好酒。
楚霜这人不禁想。
这之后不足十分钟,他就风驰电掣地开车进院,一个漂亮甩尾,稳当停在楼门口,看风格就是手动飙来的。
他下车,往楼里跑。
苏信昭则跟李博士往外迎。
仨人在二楼相遇,楚霜面带焦急地打量一老一少,显然已经知道这里触发了一级警备。没人有损伤,他明显松口气,跟着不等苏信昭说话,就劈头盖脸:“我给你打了七八个电话,为什么不接!”
楚霜冷淡,但很少“凶”。
苏信昭被他吼得一愣,敏感地品出担心,他先是开心动容,随即又想:是因为你身份特殊他才担心的,少自作多情。
“对不起……”苏信昭惯会在楚霜面前装无辜,“你先别生气,我刚刚察觉防御有疏漏,把终端放在二楼录像了,说不定有线索。”
他这么说着,回到检查室拿回终端设备,打开视频储存区。
刘微宇也已经亲自带人来了,正安排人分散取证——院内的监控果然被人调整过,什么都没拍到。他一听说苏信昭干了此等大好事,赶快招呼技术人员过来。
但小苏的终端设备太老了,拍摄大段视频,设备烧热、时不时卡顿。
他翻来翻去,翻出来的都是些云彩、街景、甚至学校里的照片。
楚霜的耐心简直要耗尽了,刚要说“你把设备给技术”,那不争气的玩意又卡了——卡在一张灯火阑珊的夜景照片上。华灯初上的纷乱人群中有个高挑男人特别显眼,他穿着军中制服,半抱半架着个年轻人、一脸焦急。
苏信昭脑瓜子“嗡”的一声,耳根瞬间发烧。
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照片正是酒吧乱子那回、网友的“街拍”。是他赶在照片被楚霜毁尸灭迹之前从网上抢救下来的。
楚霜皱了眉头,看精神病似的看向苏信昭。
第29章 失窃(倒v结束)
眨眼的功夫,苏信昭脑袋里闪过无数答案,比如:
嘿嘿,你看,把咱俩拍得挺好看的;
终端设备有自己的想法;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我怎么不知道?
……
当然也包括实话实说——就是想存下,舍不得删。
最终,他的策略是不解释,给楚霜一个眉眼弯弯的笑,甜得楚霜一激灵。
这无疑是上上策,他不扭捏倒让楚霜不好揪着鸡毛蒜皮不放。而楚霜不追问,同事们再想吃瓜,也没人敢僭越。
然后,苏信昭顺利翻出拍摄视频,交给刘微宇。
“监察长,”技术员调取所内信息记录有结果了,“闯入者没用虹膜和指纹识别,他用的是一级指令卡。”
一级指令卡的权限在寻常生物钥匙之上,多是虹膜、指纹识别失效时才会启用。
“卡片的归属者是谁?”刘微宇问。
这种权限不可能全所员工都有。
技术员回答:“卡片编码属于一名叫赵秉承的一级研究员,但从记录看,卡的识别度不灵敏,要刷三四次才能成功,应该是张复刻卡。”
刘微宇沉吟:“但闯入者会微调巡查间隔和摄像头,他依旧大概率是内部人,”他问李谨仁,“赵研究员人呢,最近有异常么?”
“现在是假期,不好说他在哪。至于异常……没有发觉。”李博士回答。
“那个……”苏信昭有话想说,楚霜示意他直说,“闯入者是在我做检查时调整监控的,如果不是提前定时,这期间他应该是在中控的。”
这是个重要线索,技术员眼睛一亮,即刻把监控往前倒,但他很快又泄气了:“那个人很谨慎,删除了今早到事发前时间段的监控。”
“备份呢?院里的本地监控会即时上传两个云端。”李博士追问。
“也删了。”
这更能说明潜入者对所内的日常运作熟悉,他甚至知道云设备的管理员密码。
“博士,人工智障不可靠吧?”楚霜似笑不笑。
未知生物样本于楚霜个人而言至关重要,李谨仁看他满不在乎,翻白他。老爷子有时候觉得楚霜皮囊里住了个老古董,他年纪轻轻看待智能设备的态度保守、陈旧极了。记得他刚做星航军统帅时,国研院的精新武器研究中心专门为他设计过一把枪,可到现在,那枪还被他贡品似的存着,压根没用过。
“程序出错是因为有设计漏洞,完善一下至少不会背叛。”李谨仁哼哼。
楚霜笑了:“人的背叛也是漏洞,有什么不一样吗?”
博士摆手,懒得跟他诡辩了:“他冲着未知生物来的,是不是有人针对你?这事你跟谁说过?”
“没说过。”楚霜摊手。
博士越想越来气,眼看化身液态气高压机,背着手在屋里来回溜达,脑瓜顶通个管子就能“呜呜”冒烟:“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啊!有点成果……”
“别气别气,下次看见活的我抓一筐带回来,”楚霜怕老头气性上头、口无遮拦赶快安慰,他又看刘微宇:“至于抓贼,是要仰仗刘监察长的。”
刘微宇一脑门子官司,没工夫扯皮,在安排工作之余抽嘴说楚霜:“没事快润吧,祖宗。别跟这破坏案发现场。”
楚霜没再接茬,等苏信昭做好笔录,带人离开了。
他其实不是多话的人,上车之后半个字都不再说了。
倒是苏信昭默默盘算:
听博士的言外之意,未知生物研究跟楚霜有关?
那这会不会是林氏的双线操作,一方面约楚霜讲和,一方面窃取他需要的东西获取新筹码?
……不对。
今天这出是需要较长时间谋划的,林砺来不及。
“你觉得幕后是谁?”苏信昭忍不住问。
楚霜眯着眼睛看他:“人嘛,确实需要独立思考的能力,否则意识形态会像块橡皮泥被捏成别人喜欢的模样,”说到这,他顿了顿,眼角晕开几不可见的笑,“但是呢,凡事有个度,想多了容易钻牛角尖。这事儿怎么都轮不到你操心、更不会影响你,放心吧小孩。”
苏信昭:……
他以为对方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满心期待。结果一翻一瞪眼,人家拿他当小屁孩。
大半天一晃过去了。
天暗下来,星光穿透私人会馆的窗、落在地面上。
“嗖”一声响,高尔夫球杆挂风,敲出真实、清脆的撞击音。
全息模拟器让球飞得很远,击碎了远空的星光。
“先生,人带来了。”侍应不得不打扰男人的雅兴。
片刻,蒙住眼睛的人被带到男人面前。
“你们是谁,抓我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他声音里透出紧张、虚张声势地嚎。
男人笑了下:“国研院一级研究员,赵秉承。好好的铁饭碗不端着,为什么监守自盗?”
赵秉承慌了。他明明做好了一切准备和善后:他的卡片“丢”了,被子虚乌有的嫌疑人复刻,然后“那个人”去研究所偷了生物样本,他“一无所知”。
帝国的法律太过人性化,对于“铁证”的规范严苛到变态。这让他能钻空子,他多半只会落个管理不善的罪名。
于是,他嘴硬:“你是谁?我下午已经把事实经过告诉国查院的人了,有人偷了我的指令卡……”
“你计划完美,但你还不知道吧,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你的行踪被人用个人终端录下来了,现在骨骼动线比对还没出结果而已。所以你该识相点,赶在国研院拿出铁证之前跟我说实话,”男人拍拍赵秉承的脸,“什么人指使你偷样本?”
赵秉承听对方声音很熟,下意识问:“你……你是谁,你的声音……”
然后,他马上闭嘴了,暗骂自己蠢。对方蒙着他的眼,意味着想给他留条活路,可他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男人皱了眉,冷“哼”一声,向身边两人示意。
二人一左一右把赵秉承放躺在高尔夫模拟场地上,看他不开窍地挣扎,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赵秉承闷哼一声,蜷成只虾米。
片刻,“虾米”又被拉直了,嘴里被塞上高尔夫球的全息成像器。
“叼住了,赵研究员。”一人嘱咐他。
“我看过一千多年前的□□老电影,那里都是这么玩的,早就想试试了,”男人的声音在赵秉承头顶传来,“你别动哦。”
“嗖——”一阵戾风从赵秉承脸前掠过,削得他脸疼、心脏砰砰跳。
“先生,一杆入洞,太厉害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
“咳,”男人抱怨,“模拟手感再真实也没意思,从那边拿个台球来,让赵研究员好好用嘴托住。”
赵秉承要吓尿了,视觉被剥夺加剧了恐慌——谁知道对方下一棍子要抡中哪里?
“你、你别这样……求你……”
“你要是起来,可就开瓢了。”男人笑着提醒。
“嗖——”他空挥一杆,没了球托,球杆离赵秉承更近了。
“哎呀!”赵秉承一嗓子鬼叫,音儿都破了,“你到底想问什么呀……”
这里跟他设想的不一样,没有尖端设备、药物,原始的拷完方法太没人性了。
“我刚才问过的话不想重复,”男人声音平和,“别动,第三杆要来喽。”
“别!别别别!我说!是……何、何天川!何议员。样本已经给他了!”
“他要样本做什么?”男人又问。
“我真不知道,只听他提过一嘴,要把东西送出枯砂要塞。”
男人嗤笑:前些天何天川还做和事佬平衡楚霜和登泛的关系,今天狐狸尾巴就露了。
他把杆一扔,往外走:“处理了。”
后半夜,赵秉承变成冰冷的尸体,随可释能垃圾被运往碳化再生空间站,化成机甲动能的源动力辅料。
第二天,刘微宇找他复核口供细节,发现赵秉承人间蒸发了。
同是这天,帝国正式向林砺提出:林氏如果将51%的股权无条件赠与帝国,那么帝国将不再追究林氏的私研失误,还可以暂时放过林楷。
林砺磕巴都没打就答应了,同时以个人名义赠与苏信昭一笔非常可观的赔偿费。
苏信昭得知消息并不高兴,他第一时间通过末那识呼叫沃伦克。
星联秘书长像一棵在办公室里生根发芽的草,什么时候都在看文件。
“你必定有重要的事吧,”政局变幻,沃伦克对苏信昭少了重视,“希望咱们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
“流浪黑洞或许是帝国人为事故造成的,如果我拿到切实证据,你就放我妈自由。”
老头金白色的眉毛往上挑,来了点兴致,掀眼皮看苏信昭:“可以。”
“先让我见见她。”苏信昭又说。
沃伦克看时间:“现在还早,你那里的凌晨,我帮你安排。”
然后他切断了通话,呼叫执行官:“让技术处紧急为末那识编写一段与苏岚相关的虚拟记忆,融入苏信昭今晚的睡眠训练里。”
末那识的研发者已经过世了,它被研发者加装过道德锁,恒定不变的铁律是不能侵害、欺骗宿主。
研发者还活着的时候,沃伦克曾试图游说、收买让他解除命令,但对方不同意。人没了以后,接手团队试图解锁,至今没成功。
只不过,沃伦克是个拧老头,惯爱一条道走到黑。他发现大门走不通,就会设计歪门邪道,比如跳窗、钻烟囱、挖地道。
终于,他手下的研发团队找到个bug——当信息融入睡眠训练时,末那识就会放宽“道德锁”阈值,仅仅保证宿主生命不受威胁。因为存在虚拟“凶险”的训练课程,更能让宿主进步。
执行官略有犹豫,还是提醒说:“先生,睡眠训练的部分意象是根据苏信昭的臆想而动,咱们总是这样给他植入虚拟记忆,容易引他怀疑,也容易引他臆想叛变……”
沃伦克扬手打断对方的话,他当然知道这些,但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苏信昭的新提议太诱人了。
云涌暗浮的夜。
马尔斯天上的重月被遮去一个。
天将亮未亮的时,楚霜被灯光闹铃“照”醒了。
他先循例摸过床头的终端看,总务办在夜里给他发来近十封催促函。
登泛总是在非工作时间发急函催鸡毛蒜皮的事,用以彰显他不是帝国最大的那只聋子耳朵。
楚霜看过、不打算理,刚把设备带在手腕上,那玩意就接连震响:
楚上将,信息中心的外宣通稿彻夜等着您的报告书呢,什么时候提交?
让同事加班加点地等,你却在家睡大觉,这对吗?
睡醒了是不是?
上将为什么已读不回?
楚霜忍无可忍,回复说:同是牛马,放养时间还要互通有无么?
然后他直接把登泛设为非工作时间消息不提示,抱怨一句“为什么许的”,打开文本输入界面,准备码他的小说。
他挠挠脑袋:上回书说到……说到哪儿来着?
往前面翻翻。
哦,上回书说到“男主为了掩藏身份,躲到情敌家床底下……”
楚霜捏眉心:这种烂俗狗血情节该怎么继续编下去?
就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叫喊。
很嘶哑,透出撕心裂肺的绝望。
大将军也是普通人,给吓得一激灵。
那不是幻听,智能管家老刘即便智障了,也不会天没亮就“嗷嗷嗷”叫唤,家里的活物只有他跟苏信昭。
哦,不对,现在还有小苏救回来的小狗,楚霜给取了个名叫苏旺财。
那小家伙在一楼守门,刚刚的声音也不会是它。
楚霜直奔苏信昭房间。
“小孩,刚才是你吗?”楚霜敲门。
屋里没反应,楚霜打算用终端开门。
他刚点亮界面,门“呼啦”一下开了。
苏信昭水鬼似的,从头到脚滴答水,睡衣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隐约透着身形轮廓和肉色。他整个人失魂落魄,脸色发惨,鼻子又流血了,被他抹得满手都是。
楚霜让他这鬼样子惊得抽凉气,但他没着急问,只是扶人进屋坐下,到卫生间拿来干毛巾和浴袍,先用毛巾揉揉对方的湿头发,跟着就要解他衣裳。
“我……”苏信昭被这动作招回半幅魂儿、往后缩,“我自己可以。”
他转过身迅速换衣服。
不过他动作再快,楚霜也看见了——年轻人身上有很多旧伤疤,交错盘布、深浅不一。
一段被扔进角落的记忆冒出头:二人在墨丘利初见时,给年轻人体检的医生提过,小苏身上有很多旧伤痕,多处骨骼有骨折后痊愈的增生痕,如果不是他三天两头打架,就是曾被虐待过。
楚霜当时听过没上心。
今天却是触目惊心了。
他想问、奈何时机不对,于是打算先叫老刘温一杯牛奶上来。
“别叫它、我没事……”苏信昭看出对方的意图,抬手按住楚霜手腕。
冰溜子一样的温度让楚霜皱眉,他看苏信昭,看到对方眼中的六神无主。
于楚霜而言,这类眼神不陌生,多见于军属得知亲人骤然离世、挣扎于信与不信之间。而最终,此类脑内博弈的结果总会是从拧巴自己到崩溃大哭的。
楚上将自以为知道苏信昭的个人经历,这孩子的爹是个星际游商,管生不管养的渣男一个,而他的母亲在他不到十岁时就病逝了。
“……做噩梦了?梦都是假的,”楚霜在苏信昭身边坐下,看到对方手背上的伤也有迸裂迹象、指骨关节隐约肿胀,“伤口我帮你重新处理一下。”
他说完,要去拿医药箱。
苏信昭恍恍惚惚看一眼手、毫不在意,他又蓦地抬眼看楚霜,眼神直勾勾的,藏着可怜。
“你……能抱我一下吗?”
这回不是耍心眼,他只是顺应本心这么问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没有,周五开v之后开始日更,有事作话请假[比心]
第30章 岁月
楚霜下意识想问“你说啥”,话到嘴边咽回去了。他早就发现苏信昭情真意切时,说话会带出不浓重的墨丘利口音,语调比星系标准话柔软,支支吾吾的话就像撒娇了。
他站起来,不太顺溜地把苏信昭搂进怀里。
苏信昭身子一僵,又放松下来,想搂他的腰,胳膊抬到一半记起手上沾着血、怕把他睡衣染脏,要抱不抱的。
楚霜叹了口气,捉住对方的手按在自己腰上:“你说要抱,怎么还扭捏上了?”
说话声透过胸腔传导,低沉混合着心跳钻进苏信昭耳朵,让他从恍惚里回神。
“怎么了?”楚霜问。
苏信昭紧了怀抱,与对方贴得严丝合缝,轻轻摇头,不肯说刚才“见到”母亲了。
沃伦克依约安排他通过末那识和苏岚精神桥联,画面会转换为脑刺激信号。
母亲依旧温柔美丽,告诉他自己一切安好。她说她挂念他,也暗示他不要再管她,脱离星联,去过自己的生活。
苏信昭当然不肯听,但他得知母亲安好,心情放松,很快就睡熟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天没大亮,窗边透出微白。
场景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就在这时,他心底有个声音说“人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否则意识形态就会变成别人手里的橡皮泥”。
这是楚霜说过的话,不经意在他心底扎根生芽,勾起他心里的阴谋论:末那识能帮我进行睡眠训练,能在梦中模拟乱真的场景,难道就不能混乱记忆么……
从前,他从没这样想过,而今——苏信昭害怕了。
是程序就会有漏洞,末那识的道德锁为什么不会有呢?
几个念头飘过去,苏信昭知道自己要钻牛角尖了,他应该立刻停止穷思竭虑,去理性验证。
可他有血有肉、有牵念,不是计算机,按下暂停就可以休息……
他想依靠嘶吼让自己停下:
停下来!别想了!
停下、停下、停下!苏信昭——!
但他发不出声音;
他只是蓦地睁眼。
窗帘被风吹得飘忽,白纱帘像两道招魂幡……
梦中梦?
从哪里开始才是虚幻的?
苏信昭诈尸一样坐起来,一窜下地,冲进卫生间。
每每需要冷静时,他都乐于置身大雨般的冷水中。他孤独、无助、只有冰冷浇头才让他觉得真实。其实他只要躲进屋檐下就可以不淋雨,可他偏被亲情和责任负重,坠得一步也走不动。
他心里像有头野兽觉醒失控了,让他整个人被暴戾填满。哀呼难以压抑,变成一声咆哮,他扬手给自己一耳光、跟着一拳狠狠砸在墙上。
脸火辣辣的疼;血从鼻腔里淌下,也从手背的旧伤口上洇出,落在湿漉的地面上,溅开盏盏殷红。
苏信昭木讷地看着血花绽放、从有形到无形,最终消散,他听水声、听自己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在哪里、要做什么……
直到他被敲门声拽回现实,然后,要来了一个拥抱。
楚霜的怀抱让他逐渐平和。
他双臂交叠在对方背后,掌心几乎能贴着将军的侧腰,他能轻易描摹到对方肌肉的轮廓,修长、坚韧……并没有预想中宽厚。
烟草、沐浴露、洗衣液的混合香气让他安心,但这不够,他想要更多安慰。
他知道不可以,于是勉励克制着,紧抓了对方腰侧的松散衣裳,藏起掌心被火烧燎、直要往心里窜的求索。
楚霜不知怀里这位的心猿意马。此情此景,越发让他难把现实与追忆割席,他被迫想起第一次上星际战场之后的夜。
强攻下星陨迸散的震撼和跟同类厮杀不一样。
浩渺宇宙间,人类太渺小了。
楚霜曾因此整夜整夜地失眠,最后崩溃大哭,是楚麟像这样抱着他,让他把深藏的恐惧、悲恸都掏干净。那年他十八岁,和怀里的小苏一般年纪。人心里的桎梏像埋在饭里的白沙子,乍看看不出、囫囵吞下也没大碍,只有细嚼慢咽的人才硌牙。
这个瞬间,他不自知地温柔,搂着苏信昭,保护了彼此缘由不同的孤单。
接二连三地折腾,楚霜觉出苏信昭心底有种别样的脆弱。这孩子像是用一簇簇尖刺隐藏最深的柔软,哪怕微风过,都会让尖刺爆炸、变得疯狂。
楚霜无厘头地想:怎么跟个海胆似的。
“差不多得啦,我都喘不过气了,”楚霜乖他两巴掌,又问,“到底怎么了?”
果然,问题让海胆压力倍增、一闪而过地紧绷之后,海胆放开了猎物:“说出来让人笑话的旧事,听了都嫌无聊。”
楚霜作罢,谁没点儿过去呢。
天色大亮,长假结束。
学生回学校,牛马上嚼子。
开工第一要务——国都会宣布对高密度流浪天体的处理办法。
这恐怖玩意的存在已经成了高层对老百姓缄口不提的秘密。国研院提案,在星系内设立大范围基站,对行星进行无差别监控拍摄,通过捕捉消失星球测绘出黑洞的流浪轨迹。
只要能确定几个定点,就可以利用波函数方程式把轨迹看作波动线计算,之后再与观测的真实数据印证……
如果方案成功,将拼凑出一副巨大的星图,璀璨如宝石散洒的天幕终会被黑洞划出幽深的割痕。
这个笨拙、无奈、又疯狂的观测计划被通过了,最终定名——星轨坏道。
面对全人类的毁灭危机,帝国与星联格外和谐,开始在各自的星域中按部就班。
而论及搭建远星域空间站与信号发射塔,不是寻常工程队可以承接的任务,是以楚霜开始频繁出外差。他走一趟少则几星期,长则几个月。临行前,李谨仁博士嘱咐过,未知生物或许是被黑洞射线影响产生的异变种,尤其要注意在预判轨迹附近的星球。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并非朝夕能成,那种能突破分裂极限的怪物再也没出现过。
事实上,相较于未知生物,楚霜更在意枯砂要塞的境况,好在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
艾登亲王在军中威望不减当年,到达塞口快速交接、整肃,善后前任将领被杀事宜,顺便收拾了几拨借机裹乱的塞外流盗。由于亲王一还魂就开蹽,帝国大小官员来不及送出的贺礼、慰问书,只得依靠定位传输或星际快递追过来。枯砂要塞的司令中心大厅一度无处落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亲王殿下去哪儿上货了。
货物被殿下勒令在大厅里公然拆开,价值超过一千星币的,全都亲笔感谢信一封、随礼退回。闹得枯砂要塞的星际专送业务格外忙碌。
“殿下,”好不容易第一波送礼潮渐平,亲王的亲卫官进司令部,“今天只有一封信,略有特殊,我直接帮您拿来了。”
艾登看到信函署名,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来信人是何天川,二十多年前,他曾经拥护艾登亲王做过特种军改进计划。
信封拆开,“礼物”是一块拇指大小的芯片,被钢印压着颗四芒星,和楚霜耳朵后面的银色星星一般无二。信封里还随了张纸、堪称寒酸,上面只几个字“原料问题已解决,只差您高抬贵手。”
亲卫官跟了艾登很多年,一看就明白因果,忍不住愤怒:“他怎么会知道您跟楚上将的事?他……这是在威胁您?他到底想干什么?”
艾登把芯片扔在控制台上。阴沉着脸:“他想从塞口‘走私原料’。”
星域内暗潮涌动,眼看就要搅浑一片晴空,帝国脚踏实地的地界也不见得多消停。
林楷退学之后,苏信昭的生活趋于表面平淡。
但实际上,他非常不认同帝国对林氏公转私的处理结果,他理解这是事件的最优解,但他难以宽恕林楷。
人渣不配好死,他该走向难以复还的绝望。
于是,苏信昭尝试给林楷发信息约见面。
在往大海里扔过三次大石头之后,终于溅起了浪花——林楷同意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见面。
曾经拽得二五八万的狂徒像一夜间从良,林楷在苏信昭对面坐下:“找我干什么?”
苏信昭非常和善直接:“咱俩没有世仇,我不想跟你把路走绝了。”
林楷皱眉看他。
“林总给了我一笔赔偿金,那是我的本钱,我来找你合作。或许数年之后,我能帮林少重新打造一个不属于帝国的林氏,还给林总。”苏信昭说。
林砺“割地赔款”救儿子,儿子心里有口闷气。苏信昭的话无疑正中这团憋闷,但林楷戒备:“为什么帮我?”
苏信昭不屑又诚恳:“谁帮你了?我想挣钱,你知道我的底,万一以后有个什么,我总要有资本保护自己。”
林楷毕竟在商圈耳濡目染,咂么咂么滋味,问苏信昭:“你想炒什么?”
他知道老爹给了苏信昭多少钱,对于一个学生而言那是笔巨款,但对于商业投资而言,那些钱不足以支撑完整的产销闭环,所以想要发家,当个骑驴的无疑是上上选。
“石玺矿。”苏信昭说。
林楷拿看精神病的眼神看他:“那东西虽然不太多,但没有用,你炒这个还不如炒些纯粹的美丽废物。”
苏信昭笑眯眯的:“是金子总有一天会发光的。”
他是在赌,他赌得有依据。
这些天,他查到林氏为高竞卓设立的私研基地有大量的石玺矿。研究基地是高竞卓指定的,他八成别有用意。
就这么着,小苏学业、商业两头忙。
时间一晃两年过去了。
星航军又一次完成远星域基站搭建。
返航时,包子屁颠颠跑过来:“老大,军校发来一封安校的亲笔函。”
包子一开口,楚霜就知道什么事。
登荣军校是四年制,前两年侧重基础技能和理论学习,后两年则分派学生至各军。大二暑假作为一个重要节点,学生们会被安排第一次远航外务实践,导师由帝国的二十四位上将轮流承担。
每每临近暑假,校长总会发亲笔函给各位将军,做动员邀请。
“给安校长回信吧,我有时间,嗯……袭击贝尔蒂丝王妃的海盗查实下落还没来及处理,正好带孩儿们出去打猎。”
海盗的下落早就查实了,就盘踞在枯砂要塞之外的小行星带中。听说他们知道要塞换指令长,还前去滋扰过,然后就领教了艾登亲王的雷霆手段,再不敢造次。只因为亲王是守军,没有外域调令、不便私动,这才暂时饶恕他们狗命。
而看楚霜这架势,显然是要把海盗连锅端。
包子倍感震撼。带孩子的闲事,老大不向来变着法儿回绝么?
楚帅全副心思铺在为帝国保驾护航上,论及工作他是星航军第一工作狂,可此人回归普通生活时一言以蔽之——懒。
他对教导接班人完全没兴趣,别说带学生实践,就连军校偶尔请他去讲话,他都三推四拖,曾拿出最离谱的拒绝理由居然是看见熊孩子又不能揍、怕高血压、爆血管……
可以说搪塞得相当没诚意。
“登陆之后各自休整,我去一趟军校,不用跟着我了。”楚霜一句交代,许诺包子落地就能下班。
哎呦?
包子刹那间想起苏信昭大二了,他顿悟——老大居然是为了他?
他甚至觉得楚霜早没对海盗下手,就是为了留给苏信昭玩的。
巡宇舰登陆玛尔斯的时间跟预计差不多,是周五下午。
苏信昭这个时间没课,但不想回家。
他去了篮球场,场上已经有一波同级同学在。学生们见是他来,默默让出半边场地,却没人乐意跟他一起。
苏信昭习以为常。
他活动胳膊腿,绕场跑几圈,从球篓里拿球,轻松投出个三分;跟着唤醒末那识,制造出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对手,打得精彩激烈。
可他太投入了,转身带球过人无意狠撞在另外一人身上。
那人“哎呀”一声,一个屁股墩砸在地板上。
苏信昭赶快关闭末那识。
“对不起!我没看见你!”他道歉,看清被撞的是同班同学。
军校生活两年,该学生一直在努力减肥和轻易增肥两个截点间鬼打墙。
“有没有摔伤,我陪你去医务室检查吧?”
苏信昭想把对方拉起来。
可小胖子一蹦而起,躲出两米开外:“不用你扶,我没事。”
见鬼了似的。
“还是让他陪你检查一下吧。”另一名同学看出胖子脚有点跛。
“不用,”胖子声音压得很低,“楷子说过,冰麟星上的病毒潜伏期长,别看他现在好好的,谁知道他干不干净。”
说话声音很低,苏信昭依旧听见了,无奈地笑。
几乎同时,“呼”的一声,有只篮球直冲他胸口砸来。
他下意识接球,看向发球方向。
楚霜站在球篓旁,单手揣着兜、看着他。
这Bking的出场pose。苏信昭忍不住吐槽。
“你怎么来了?”他高兴、不想过度展露。
“小脸儿这么素?”楚霜嘴角挂着笑,“来打半场么?”
阳光斜洒,又给他的黑发染上了暖金色。
苏信昭难以自已地随着对方笑了,但“我可不会让你的”的狂言还没说出口,楚霜的终端就弹出消息来。
“得,球打不成了,带你吃饭去吧。”楚霜看过信息,把手搭在球篓边缘轻轻一敲,像是技痒,随手抓球,看都不看地反向抛高。
球进篮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