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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交易


    因为《星际和平公约条例》,拉东星的福利院没被楚霜一锅端。但有被将军大扫荡的惨痛经历,善先生消停了很多。


    海盗东子因为“义气”被楚霜放一马。有一部分海盗被楚霜收编,东子则作为眼线监视福利院的一切。


    苏信昭此来别有目的,他在包子和傅磊的护送下前往拉东星。


    小型巡宇舰快降落时,小苏用食指指腹碰碰小楚霜的脸蛋:“祝我一切顺利。”


    “小楚霜”当然不是真人,是终端投出的全息影像。前阵子他常用的摄影app开发了新功能,程序能通过照片把人物生成影像“养”在终端里。他偷养人家有一阵子了,自己也知道这行为阴湿变态,但他乐在其中。


    小楚霜眨巴着眼睛看他,撇嘴露出一丝笑,傲娇里带着点宠,让小苏幻视远隔亿万航里的心上人。


    “晚点再来找你说话。”再不舍,他也让小霜安生“回家了”。


    航舰落地。


    舱门打开的瞬间,包子通过军务系统收到急报,他脸色凝重:“枯砂要塞开战了,老大告诉咱们如果返航,需要折返另外两个跃迁点。免得跟对方遭遇。”


    苏信昭心提到嗓子眼,他想追问,又忍下了,默默把楚霜曾共享给他的体征监控调到终端最显眼的位置。他看着红艳艳的心形图标有规律的跳动,将滚印坠子紧紧压在胸口上。


    众人脚踏实地,东子笑脸相迎。


    海盗头子没变化,上来一搂苏信昭肩膀,紧紧箍住,压低声音:“个仙人板板,你跟老子说实话,你是不是白洞?”


    苏信昭没理他,直切主题:“善先生呢?”


    东子“切”一声:“约好了,等着你呢。苏总!”


    福利院总是一副明天就要倒闭的死样子。大厅里,一头灰发的善先生在等,他眼神没了初见的锐利,一团和气地迎上来:“楚上将没来呀,他还好吗?”


    他跟苏信昭握手,身边跟着老熟人汉莫。


    这家伙曾经对楚霜吃里扒外,小苏眼角一抽。


    善先生会意地笑:“我替你和楚上将出过气了,”他偏头向汉莫示意,“来吧,介绍一下。”


    汉莫看苏信昭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曾经见过这人,微微躬身:“您好,苏先生,好久不见,请替我向楚上将问好。”


    他面无表情、语调没波澜,像个初级智能机器人。


    苏信昭瞬间明白了,平静地看向善先生。


    善先生对他的反应不满意,一扯汉莫。后者开始动作僵硬地解衬衣扣,衣裳一敞到头,他胸前自锁骨中线贯穿至深的缝合伤口展露:“先生已经惩罚过我了,对不起,苏先生,也请向楚上将转达我的歉意。”


    他表情像想哭,但没有眼泪。


    “他被掏空了,除了大脑,”善先生说得很轻巧,“他永远也不会死了,只能永远这么活。除非我厌了,或者……你希望他死。只要你一句话,你希望他死吗?”


    他再次期待苏信昭惊骇。


    可小苏依旧波澜不惊,看他的眼神像看个物件:“您的人,怎么处置随您喜欢。”


    善先生还不罢休,又找补:“其实……这于他而言是好事,否则他会变成更可怕的怪物。”


    “什么意思?”


    话终于勾起苏信昭丁点兴趣,善先生倒不继续了,他示意对方里面请。


    会客室里,众人落座,善先生开门见山:“前些天听东子说苏先生有笔买卖要跟我谈,是什么发财的生意?”


    苏信昭摸出个小瓶,里面是几颗晶亮的小石头:“您认识吗?”


    汉莫替主人接过瓶子。


    他眼睛也被改造过,乍看是人类眼球的模样,但细看,瞳仁里藏着微型摄像机,这让他的目光总是直勾勾的。


    “是石玺矿,先生。”


    苏信昭挑起大拇指:“实不相瞒,我在玛尔斯做些小生意,因为这些矿石价格被我炒高,所以会导致恶意争抢,我想把货物存在您这里。至于护送运输,是交给星航军的将军们。”


    善先生架起二郎腿,靠进沙发里:“既然如此,苏先生在玛尔斯找到仓库,花钱多请些人来看护,岂不是更好么?”


    何必耗时耗力耗路途,送到我这里来?


    苏信昭笑得像个奸商:“只有这样,矿石才能渡第二道金,我往后也好编个动听的故事卖更高的价,”然后,他调出协议,投在善先生面前,“明文条款,先生是生意人,不会有钱都不挣吧?”


    他给出的存贮佣金非常丰厚。


    而越是这样,善先生越觉得其中有大坑。


    苏信昭看他片刻,“咳”一声,摆出副“好吧好吧、我说实话”的表情:“这件事楚上将参与其中,但帝国近来的舆论风向不利好,长此以往会让纯生意人忌惮,所以我只能未雨绸缪、把它挪出风口浪尖,”他探身子压低声音,拿眼神晃跟在身后保镖一样的包子和傅磊,“我得罪不起星航军,跟他们老大签了卖身契,不敢毁约。”


    包子特配合,脸立刻拉老长,咳嗽一声。


    善先生“哈哈”大笑:“二位不用演戏了,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他站起来溜达,“楚上将看不惯我手上的生意,又碍着《公约》不好制裁我,所以他心里别扭,苏先生是替他变着法儿出气来的。现在如果我跟你签下这一纸协议,你们要么会借此驻扎在福利院,要么会监守自盗导致矿石丢失,让我把福利院赔给你们……”


    话没说完,苏信昭一脸鄙夷地摇摇手,站起来,没说话却用表情骂人:看你这鸡贼的格局……磕碜不磕碜?


    他环视屋里一圈,一指墙边的门:“那是内间吗,借一步说话,请汉莫一起。”


    善先生犹豫片刻,做个请的手势。


    休息间空间不大,乍看布置温馨。有床、有沙发、还有一张摇椅,只是房间采光不大好,新日的光芒从窗子吝啬地爬进来,够不到整张椅子,椅背恰好切在明暗的分界线上,总给人一种幻觉——暗影里坐着个人,阴恻恻地注视着一切。


    苏信昭随手带上门。


    他孤身一人进屋,善先生依旧心怀戒备:“想说什么?”


    “按从前的话讲,先生是道儿上的,自然有些规矩不能破,但上次你为了保命和楚上将咬耳朵说的秘密我需要知道,所以这挡好买卖是我给你的酬劳,你不用阴谋论。”


    一而再,再而三,这才是苏信昭的真正目的。近来他利用末那识刺激记忆,回忆起这一茬,当时他因为视角不好,没看见二人口型,也没听见二人说话。


    他确定这事很重要,但楚霜该是忘了。


    善先生抱怀审视小苏,从前他对楚霜忌惮,现在他发现这小孩也不好惹。他一时不敢应承。


    可就在这时候,苏信昭手环微震。楚霜的体征监控这会儿跟过山车似的。


    他心头发紧,没耐心了,晃眼看见汉莫木讷地站在一旁——这是未曾预判的变化。


    他挺恶劣地笑了,问汉莫:“你活着痛苦吗?”


    汉莫的大脑思维正常,但神经元链接点被替换成各种指令芯片的焊点,让他的行为不完全受意识控制。


    比如,当大脑下达指令“拿杯子”时,行为则被判断为可以执行;而当大脑下指令“拿杯子”、“敲自己的头”时,就不被允许了。


    这和智能助手的道德锁很像,核心命令中的一条是——不允许自杀,不许伤害主人。


    “痛苦。”汉莫答得平静。


    “想解脱吗?”苏信昭嘴角弯出笑,“做笔交易。”然后他不说话了,眼睛看向善先生。


    善先生在权衡,被突如其来的目光冻得脊背发冷,他眉头一收,抬腿要出屋去。


    几乎同时,汉莫浑身的机械关节都痉挛起来。他终于成功展露出痛苦,他连声怪嚎,持续不断,听得人头皮发炸。


    然后他直愣愣冲向善先生,一把把人甩到沙发上,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亲爱的……”他表情自然许多,有了活人气,有了怨和恨,“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善先生大惊失色。


    汉莫被改造之后,他就不允许对方这样称呼他了。


    它现在为什么……?


    那姓苏的小子怎么做到的?


    苏信昭能打开它指令芯片的枷锁!?


    苏信昭冷眼旁观。


    末那识则在他的意识点里回应:宿主,顺利突破对方权限,对方指令的写入习惯与我类似。


    送到嘴的肥肉不要,于是小苏赏善先生一杯罚酒。


    他剑走偏锋,确定福利院的真正金主是星联的某个人,大概率是沃伦克。之前善先生或许是为了保命,向楚霜吐露了部分真相,但从楚霜后来的表现看,善老滑头或许有所保留。


    另外一边,汉莫还在掐人:“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善先生满脸涨红,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一句:“别……别杀我……你忘了是我救你的……是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在先,你一心想往上爬……”


    汉莫眉心攀上忧伤,手上力道轻了些:“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因为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走不出这里……所以我要依靠你……我还无可救药,我爱……”


    “嘙、嘙”两声轻响,阻止了表白。


    善先生借着片刻的缓和摸出枪,抵在汉莫的下颌连开。


    能量束穿透大脑。


    血花无声地飞溅。


    汉莫的手没力气了,他眼睛里滑落的泪水合着殷红,滴在善先生脸上,最后整个人向前一扑,死在所谓的爱人身上。


    善先生向来优雅,经此一遭吓坏了,看他没了气息,惊慌失措地把死尸扔开好远,窜起来毫无章法地抹去脸上血点子。


    “他还是爱你。”苏信昭不咸不淡的。


    善先生满眼错愕,猛喘粗气:“可、可他要杀我……”


    “相爱相杀,也是种别样的浪漫,”苏信昭笑着看他,等他喘匀气,“交易吗?刚才的提议还作数,因为我已经得到答案了,你告诉过楚上将,你背后是沃伦克。”


    善先生不说话,但眼神出卖了他。


    他太惊骇了。


    “合则两利,互成心腹,这件事你知我知。别让我做你的心腹大患,”苏信昭纯良地对他眨眼睛,“你该不会希望沃伦克知道你卖过他吧?”


    事到如今,善先生被迫识时务。


    他接过协议细看,见行文规规矩矩,没有文字游戏。只一条“甲方代理人一旦发生意外,石玺矿业务细节转交楚霜先生全权负责”让他意外。


    他品出些已经淡忘的情愫,皱眉很惨地笑了下。


    “哦,对了,除了签协议、租地方,我还想跟你要样东西,”苏信昭不知道他在走神,“或者你开个价也可以。”


    “什么?”


    “我想要给汉莫用的快速愈合伤口的药。”


    善先生眯了眯眼睛,叫人拿几支药剂给苏信昭。


    他事不关己地想:你以为这是好东西?用吧……用了就会万劫不复。


    第82章 活着


    枯砂要塞。


    楚霜亮明身份,准备折返指挥中心,同时要求侦察机前去塞口探查情况。


    很快结果回传,与预判一致——右备防御彻底松塌。


    如果执行抢修,需要依靠强攻压制对方火力线。


    “工程中心,预估修复时间。”楚霜换制服、装戴机械外骨骼、通过内线询问。


    工程师很快回答:“要到现场看能量枢纽损毁情况,预估至少三小时。”


    陆行甲停稳在指令中心门前,楚霜跳下舰舱,健步如飞去中控:“启动右备防御应急网,工程队准备出发,”话到这,他故意顿了顿,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右备防御是哪一军负责?”


    他明知故问。


    “回指令长,右备防御由枯砂军睿翼大队苍火、银沙两营负责,战备工作已完成,请求出战!”陆丰的声音在战术耳机中传出来。


    “作战方案?”楚霜顺话继续。


    陆丰回答:“排除暗物质弹,对方的最强火力装备是对空粒子加农炮,从充能到引爆,有三次停顿,其中调试2分钟,充能约40秒,引爆10秒,我方可以利用对空干扰进行阻碍,同时利用防御瞬移装置迁移小型突击甲到敌舰后方,配合攻击。”


    所谓防御瞬移装置是要塞的重要防御工事之一,在工事辐射范围内,设有固定的航舰传送点,能实现航舰瞬间移动。


    “预备方案有吗?”楚霜又问。


    陆丰倍儿坦率:“随机应变!”


    跟没有没啥区别。


    但这不怪陆丰。因为对方太神秘了,如果不是楚霜提前抵达要塞,靠韩隆消极怠工的废物点心保守防御,只怕很快会沦陷。


    而那之后帝国军将会面临怎样的苦战之境?


    一旦折手,无论境内调兵,还是对外求援都是被动。


    “执行,”楚霜定声下令,单就为将帅的脾性而言,陆丰比韩隆强多了,“全员随时准备接应补位!”


    片刻后,数十架巡宇舰在塞口起飞,每个大家伙身边簇拥着近百架小型突击甲,群星逐月一样、自成星空运行轨迹。


    陆丰少将依靠阵型更迭攻守得当,看得出他日常训练刻苦勤勉。两支队伍形同一双配合无误的铁手,迅速把战线推远近百航里。


    维修的安全空间被腾出来了,工程中心的人形机甲队驶离港口,开始抢修任务。


    “统帅,”韩隆眼见战事趋于平稳问楚霜,“您放任陆少将离港,不怕他之后一去不返么?”


    陆丰带大批自己人出战。如果他借机反水,无论是叛逃还是二次威逼,境况确实会变得棘手。


    “疑人不用,”楚霜回答淡然,他把视线短暂地挪开监控屏,冷扫韩隆一眼,“外敌当前,韩将军这么问是想上军事法庭复习‘军心’俩字怎么写吗?”


    韩隆一缩脖子。


    而楚霜当然不是没有预备方案,只是非必要时刻他不会说。


    帝国的防御塞口设施非常完善,有上将军和边塞正职指令长才知道的秘密指令,比如遥控巡宇飞船自毁。一旦塞口突发叛逃、或对敌无可挽回的境况发生,指令长即可启动自毁程序,让飞船化身巨大的瞬爆弹,不分敌我,统统毁灭。


    这是身为代指令长的韩隆是不知道的。


    前方攻防还在继续。


    “呼叫控制中心,”工程师在前线回传信息,“确定初级修复工作需要五小时。”


    楚霜回一句“收到、注意安全”没再多说。


    他在想更深层的问题。对方一击得手,后续攻击却疲软,难不成是暗物质弹出发条件严苛,他们在诱敌深入?


    “连入公共频道,问对方是谁。”他向指令员吩咐。


    片刻,指令员回复说:“频道接入成功,但对方拒绝沟通。”


    “统帅,你看,那不对劲!”


    杜佳指在监控屏幕一角,那地方隐约闪着高亮,持续不断、像在充能。有作战经验的将军,可以依靠充能光的光晕颜色分辨充能武器类型,比如粒子炮是蓝白光,涡轮炮是纯白,反重力质弹是黄色,而现在这玩意闪红光。


    “这是什么,从没见过!”韩隆皱眉头。


    楚霜嗅见了阴谋,向陆丰喊话:“陆少将!你两点钟方向有能量炮充能,类型未知,开盾!”


    而他话音刚落,那东西充能已经完成,甩着一道猩红的长尾巴,直冲防御塞口来。


    流星似的弹头直愣愣撞在舰群的盾网上,四散崩飞,像打散的烟火,非常好看,没看出攻击力。


    而不等众人转过弯,本该消散火花陡然高亮。


    分成无数密密麻麻的星点,钻进舰群的防御护盾!


    玛尔斯的航舰防御盾在星系中称绝。


    护盾有网孔,可以吸纳攻击释能,延长巡航时间。所以曾经为了逃离流浪黑洞的潮汐力,楚霜干过自己打自己的事儿。


    而现在……


    片片燃烧殆尽的尘碎,闪着明暗如呼吸的节奏,轻飘飘地贴附在舰群的外壳上。


    所有人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显然,对方针对玛尔斯帝国军的航空护盾!


    一秒、两秒……


    时间流淌而过。


    “介嘛四儿寐有啊……”指令员紧张,连家乡话都出来了。


    可打脸来得飞快——


    中军舰前方的几架小护卫舰外壳开始生烟。


    余烬在烧,死灰复燃。烫透机甲外壳,往里渗!


    更糟糕的是,星舰悬停时会产生气流柱,机身周围存在着小型的弱风洞,新烧出的灰烬随波逐流,散到相邻航舰上……


    简直是星际版的火烧连营!


    传染病在舰群内迅速漫延……


    “是热载弹!”楚霜定声说。


    今天之前,热载弹是理论上存在的攻击性武器,它能源特殊,可以低温负氧燃烧不熄,但因为本身需要巨大的载体弹发射,一直很鸡肋。


    现在未知的敌人居然把它改良到这种地步!


    楚霜拍开通讯,语速很快:“陆少将,你们中了热载弹,全员弃舰、进逃生舱,我去接应!”


    能防御热载弹的只有外域作战的特定人形机甲,名叫莫斯收割者。这种机甲的能源储备与巡宇舰不同,不需要半途充能且体型相对微小,是以它的护盾严丝合缝。


    信号台显示陆丰收到了指令,但他没有回答。


    “陆少将,收到回答!”楚霜凛声。他即刻猜得到陆丰想做什么。


    “然后呢?这不是最优解,统帅!”陆丰的声音传回来,“我听说你铁石心肠,怎么今天接二连三,这么的……妇人之仁?”


    此举是否最优解暂不能定论,但这无疑是个保人命、暂时舍掉部分防御的决策。楚霜初来要塞,指挥的不是嫡系作战部队,指令相对保守。


    “苍火、银沙的兄弟们,感谢统帅体恤!但今天咱们将在外……”陆丰深吸一口气,“我要开护盾直冲敌军阵线!对面兔崽子不让咱们好过,咱们死也要咬他们一口!是好汉的跟老子冲锋,收到指令确认即签军令状!为了身后的玛尔斯,为了你们的老婆孩子!”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是在喊了。


    抛开这场战斗,陆丰带头哗变、威胁上将,即便活下来也将面对军事法庭的制裁,现在他带人一搏到底的初衷不好判定,但行为于战局有利。


    有过星际战斗经验的士兵心知肚明,即便允许“冲入敌阵弃舰逃生”,迎接他们的也将是九死一生。此去凶险,敢死队允许有人在报名时退却。


    可刹那间,指令面板上的确认按钮悉数亮起,在暗沉里点亮连片生机绿意。


    舰队调整出冲锋阵型。


    楚霜眼看定局已成,站直身子:“莫斯收割者,准备出战。我也一起去,我要现场观摩枯砂要塞勇士们与死神抗衡的力量!”


    “统帅你不能去!”韩隆拦他,“如果对方还有暗物质弹,此去羊入虎口!”


    “大概率没有。他们刚刚炸毁防御工事是为了把咱们骗出瞬移点辐射范围,否则何必脱裤子放屁?”临阵指挥,楚霜没空跟韩隆掰扯,他不喜欢对方黏糊的脾性,更指望不上这货,“好了,作战期间,指令随行,如果我有意外,指挥权转交……”说到这,他目光落在负责左备防御的少将身上,“转交彭谦少将。此后保守防御,坚持到星航军支援抵达。”


    然后,他快步出中控,往传送通道去。星航军还没到,枯砂军团吃了个大瘪,楚霜必要迅速稳住士气,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身先士卒。


    此外,他还有个目的,看看对方到底是谁,这是他前来枯砂要塞的初衷。


    指令随行——战斗实况被转接在楚霜的个人终端上。他调整画面,让视像精准地投在眼前。


    陆丰已经开始向敌军冲锋。连片烧着的星舰排布出只攻不守的阵型,如身披火焰红缨的战矛,划破苍穹,刺入敌人心脏。


    楚霜准备登机甲,把机械外骨骼的指扣固定好。


    这于他而言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动作,偏在晃眼间,他看见自己左手虎口处有道伤痕,疤还很新,带着浅淡的红。


    一瞬,他耳边虚幻出个温柔的声线,“这是我的祝福,祝你健康平安……”


    感觉很熟悉,好像在他心尖上撩拨了一把。


    是谁?


    伤痕是祝福……?


    是真的,还是某天的梦?


    无奈这要命的档口,将军没空矫情。


    他收起一缕柔肠,脚步不停歇。


    这时候,战术耳机里有声音拉回楚霜的思绪,有人在公共作战频道里唱歌:


    “前进!玛尔斯的勇士!前进!为了星辰的秩序与和平!”


    这是玛尔斯帝国军的军歌,唱歌人的声音技巧都不咋样,说实话,前几句没在调上,唱得人尿急。


    “草!小万,五音不全别瞎唱!魂都要让你叫出来了!”另一人跟他打趣,“你听我的!”


    “炮火是捍卫自由的雷霆,誓言在星河间永远传颂!”


    这人唱得就很好了,他像个领唱者,一句之后渐而有人附和——


    “肩并肩,心连心,穿过陨星风暴,你是英雄,你是光辉,在星图中永恒闪耀!我是英雄,我成为光辉,在你心中永恒闪耀!”


    在后科技时代,战争、灾祸、生灵涂炭已经离平民百姓太遥远了,而将糟心事阻隔开的非是科技感爆棚的防御工事。


    是有人还心怀热忱,没被名为“躺平”、“淡死感”的病毒感染。


    他们活着,他们每人心中都有个英雄。


    那个“英雄”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自己。


    楚霜在歌声中抵达莫斯收割者的停机舱。


    数千架人形机甲已经准备就绪,正在等他。他踏入安全门的刹那,钢铁巨人们整齐划一抬起右臂,拳心在心脏位置敲下去。


    这是帝国人形机甲的军礼——我的铁石心肠处,深埋永恒的守护。


    守护驾驶员、守护玛尔斯、守护身后的清风绿树,风景如画的家。


    楚霜立正,庄严还一军礼,按下指令键。


    最前方的巨人附身蹲跪,将手掌平展在楚霜脚边,请他进入自己心脏位置的驾驶舱。


    下一刻,巨人的眼睛点亮幽白的光,它抬臂指向焦灼的战线——出发。


    接弟兄们回来。


    活着回来!


    第83章 没完


    莫斯是远古神话中的死神。


    人形机甲取名“莫斯收割者”,意在狂言对手是死神也会被斩杀。


    数千架机甲脱离停机舱,向战线急飞。


    杜佳紧跟着楚霜——统帅跟敌军干仗的时候和平常不一样。小杜曾经听包子念叨,第一次跟楚霜上星际战场简直要被吓死。这位将军一点架子都没有,光杆儿一个利用瞬移系统跳到敌军中军阵、把人家统帅砍了。细想,这不是莽,更像“富贵险中求”,有种豁出去的不在乎。早先包和平还劝两句,后来发现劝也没用,索性闭嘴。


    从前杜佳想不通楚霜为什么有这种反差;近两年,他军衔提高,风言风语也听得多些,比如统帅年幼重病,也比如统帅被父亲嫌弃。


    杜佳偶尔会想,大伙儿想到楚霜,第一个标签是帝国最大军团的统帅,但私下,统帅时而清雅温和,时而有点小坏心思,不也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么?有谁当他是寻常人纵容、溺爱过呢……


    或许曾经他有大哥、父亲,可现在他除了指指点点和位高权重,一无所有。


    他无所顾忌,是没人教他怎么珍重自己,还是世上已经没了留恋。


    公共频道里的军歌还在继续。


    人形机甲在飞速前进的过程中看到战斗实况。


    陆丰的军团浴火、开护盾横冲直撞进敌军阵,战线非但没有回弹,反而又有后压趋势。


    绝境下,陆少将带头“杀一个算不亏、杀两个算赚到”的狠绝助长了士气。


    反观对方,像是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他们张着护盾与陆丰对轰,灭瘟疫一样想把他灭了。


    “左备防御口,发远程定位导弹,帮陆将军一把!”楚霜下令。


    左备防御口虽远,定位弹片刻也至。道道白虹划过黑暗,直奔敌军舰船队。


    敌军护盾不能吸纳攻击能量,要防备热载弹,又要抵御狂轰滥炸,能量即将告罄。


    果不其然,多架小型巡宇舰的盾像蛋壳一样陆续出现裂痕。


    银沙军顿时集火裂缝、甚至有莽撞舰船生生向破口撞过去,病毒似的余烬有了新目标,燃片被风压带得到处都是,不分敌我地蔓延灼烧,侵蚀渐深。


    很快,敌军主舰也要顶不住了。


    敌帅下令——全员撤退。


    巨型战列舰调转炮口,接连轰烂了数架被热载弹感染的己方舰船。


    爆炸的光辉合着热载弹的飞红余烬在闹,如美丽的烟花炸裂、妆点暗沉深邃的宇宙,吞噬一切。


    楚霜关闭内线自由发言模式,下令:“陆少将,开启智能巡航攻击,全员弃舰!收割者以航天站坐标系原点为中心,东向五分队支援陆将军,打捞逃生舱,中路及西路军跟我截住敌方中军舰!”


    ——倒要看看你是谁!


    令出,莫斯收割者们即刻兵分两路。


    楚霜往前冲,他驾驶技巧高超。在浩瀚宇宙中,像领航的头雁,带自己人芊翩躲过流弹。


    敌军主帅看出楚霜的意图,但现阶段,他的航舰能量越发不足,只能让舰船结集成式护盾,勉强防御攻击。而这样一来,笨拙、庞大的航舰群难以自如调头,只得倒行急退。


    楚霜眼观六路:“对方中军舰是查理斯3型改造舰,舰底防御薄弱,收割者第6小队开光学盾跟我压低飞行高度潜过去,其余人分散混淆视听!”


    事实证明,楚霜的战术非常精准。


    塞口的重火力压制下,敌军的集成式防御盾还在缩微。楚霜突然出现在敌方后路时,对方压根没反应过来。


    他的收割者抽/出粒子刀,刀锋充能一晃暴长三丈,对舰群的后备防御网斜斩而下——寒冰敲裂了冰层,蛛网纹迅速漫延,盾界崩碎如冰晶,消散在深邃的夜空中。


    大将军是来搞破坏的。


    得手收刀,干净利落。又一声令下,数十架人形机甲吸附在敌军主舰外壳上。


    形势逆转,楚霜再次喊话敌军主帅:“帝国军诚心邀请将军回塞口做客,将军不去,我可踹门了。”


    说得俏皮,事实上,航舰舱体一旦被破坏,舱内人员死路一条。


    敌军主帅终于不装高冷了:“楚上将,久仰大名,后生可畏。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他的声音陌生又苍老,语速不急不慢,文绉绉的。


    楚霜即刻在信息库内检索此人声纹,没有契合结果。


    他疑心有诈,呼叫技术中心:“定位到对方指令信号的发射源了吗?”


    前线技术员给力,秒回说:“就在您栖附的战列舰里。”


    所以判断无误,这确实是中军舰。


    楚霜沉静片刻,突然笑出声,笑声清朗、跟战局形成巨大反差,好听但挺渗人的。


    他打开内线的公共频道:“兄弟们,比赛了,拆了这大家伙。第一名我私掏腰包给奖金,KPI半年内系数翻倍!”


    跟在他身边的多是枯砂要塞守军,追随萧峦上将多年。老萧这人私下随和又好色,但打起仗来一板一眼,半句轻松玩笑都没有;后来他嘎了,统帅换成艾登亲王,亲王身份给人天然的疏离感,加上他合金面罩的buff加成,不好接触的标签简直像僵尸的贴脸封条一样明显。


    只有楚霜,不仅身先士卒,还要给他们加绩效。


    守军年轻人居多,一听都来劲了,不知是谁叫唤一声“楚帅说话算话啊”,跟着所有人开始动作。


    人形机甲配备的大范围杀伤武器不多,但一对一作战能力很强。数柄粒子刀眨眼功夫出鞘,直直对敌军战舰舱门戳下去。


    合金硬件立刻被灼伤,门边的密封条焦糊发烫。


    这画面乍看可笑,狂拽炫酷的莫斯收割者们被庞然大物衬托,像一帮不足为惧的喽啰,集合在舰身上,干农活似的拆人家大门……


    楚霜暂没凑热闹,安静观战。


    事至此时,胜利仿佛是黑暗中划亮的火柴,初见幽光。


    但很快,楚霜察觉不对——


    敌军战列舰周围的护卫舰开始远离。


    速度极快,逃命似的!


    他心底猛然翻起寒意:不会遇到疯子了吧!


    “全员后撤!即刻执行!”楚霜凛声。


    他开启收割者的助力喷射器,迅速倒飞。


    “楚上将,跑什么?”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他说话时背景音夹杂着“滴滴”的倒计时,“送你份大礼,没有流血不得宽恕(※),嘘……你听见有人的头骨被啃噬吗?声音很动听,你会听到的,亲爱的!”


    楚霜:……


    “……开护盾!”他陡然大吼。


    外空中,时间似乎慢些,近百架收割者张开护盾,仿佛瞬间点亮无数明星,也像夏日夜空里出现的萤火虫;而敌军主舰舱体紧跟着冒贼光,亮黄的颜色闪得人睁不开眼,机体肉眼可见地逐步扭曲,然后“轰——”一声,战舰自暴。


    庞然大物在宇宙中太渺小,于人形机甲而言却太大了。


    包括楚霜在内,机甲队被爆破风掀得转着圈翻飞出去。爆炸破片化成道道风刃进行无差别攻击,报复着收割者刚刚的造次,眨眼功夫,数架逃得慢的机甲被强光吞噬,撕成碎片。


    甚至,有敌军航舰被震伤能源核心舱,接二连三跟着炸了。


    楚霜顺应爆风的力道,在骰盅似的机甲舱内操作闪避。他的收割者倒如有神助,脚踩飞云,甩出一趟白烟,冲出混乱。


    但经验不足的驾驶员只得开护盾硬抗,扛得住几下就不知道了。


    楚霜在安全处悬停,沉静看着乱局,握紧了拳。今天事事生变数……


    他下令己方巡宇舰即刻离港接应救护,同时调配收割者擒获敌军受损舰船,找回中军舰的黑匣子。


    对方主帅的自暴太蹊跷。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即便自暴,黑匣子也会被找到,他的身份一定会暴露。


    所以他要么是立了军令状,要么是自身还有秘密,也或者只是想拉他一起死。


    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骚乱,星域变成了抽象画家的泼墨,这一片焦烟、那一片残骸。一块块沉静在深邃中的荒枯让人看着难受。又有多少老人没了儿子、孩童没了父亲,妻子没了丈夫……


    微淼的悲伤在宏瀚的星系内不值一提。


    楚霜眼看善后工作有条不紊,驾驶机甲返航。


    他登陆跳出驾驶舱,落地的瞬间,胸口给震得闷痛。


    刚才生死攸关,肾上腺素飙升,他丝毫没觉得不妥。而事实上,他胸口的贯穿伤没彻底愈合,只勉强能做巡宇航行,伤口因压差变化导致胸闷、他上不来气;而供氧不足,让他的眼睛也隐约酸胀,扯得太阳穴跳着疼,纳米关节适时起哄,胳膊腿像新装的义肢。


    李谨仁预估过,再有三年五载,内置关节就不能承载他的损伤了……


    但他现在没闲心顾这些,摸出止疼药囫囵吞了,下令说:“二十分钟后,少将及以上军衔的将军会议室开会。这事没完!”


    杜佳跟着他,跳下机甲“收到”还没说出来,余光瞥见一道影子越过身边,直奔楚霜去了。


    下一刻,影子一把搂住将军裹进怀里。


    楚霜还在适应伤口和关节变化,猝不及防被抱个着实,下意识绷直身子,想退开。


    而紧跟着,他觉出似曾相识——拥抱的动作、力度都熟悉,甚至呼吸的频率都如故。


    熟悉感像一团柔软的绒毛,在他心口搽搓着。


    “你……你一军统帅、怎么这么冒险!吓死我了……”


    苏信昭不自觉在抖,他分不清这是想念、牵挂还是怕,他鼻尖蹭在楚霜冰冷的肩章上,闻到熟悉的淡香混合着生烟草味,“没受伤就好,但你难受了吗?”


    楚霜不自在。


    众目睽睽不自在+∞。


    于是,他心头柔软掸空,手在苏信昭腰侧一拂,退出对方怀抱:“放开,没事。”


    他心思全没在对方身上,当熟悉散去,眼神里仅剩被冒犯的怪罪,持着好涵养没当场发火,转向杜佳:“伤亡清点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往中控走,再没回头看苏信昭一眼。


    包子当然也回来了,跟在小苏后面,来不及报到,先从头到尾看了满眼八卦。当然,他还看见了小苏全程的焦急。


    楚霜说过,要塞开战,需要绕行跃迁点。结果苏信昭全程手动驾驶,带众人周转了一条从没走过的航道,抵达时间比预计提早一天多。


    包子知道这俩人暧昧,但他不知道楚霜把苏信昭忘了,这会儿他看苏信昭那张俊脸上满是落寞,皱眉想:老大怎么像个渣男似的……


    随即他又辩证:八成是小苏做什么事惹我们老大不高兴了,对!渣男也是我老大,只要不叛国,你永远是我老大!


    楚霜一脑门子官司直奔会议室,战况统计很快传来。


    黑匣子找到了,解码还需要时间。


    枯砂军团损失巡宇舰3架,突击甲65架,人形机甲128架。参战人员死亡56,重伤72,轻伤不计。


    这在楚霜的预估范围内。


    “楚帅,”楚霜关闭战况报表,参与抢修塞口的技术要员先来了,拎着个大箱子放在楚霜面前,里面是一堆碎片,“这是被对方的暗物质弹炸毁能量枢纽,您看……”他指着能量疏导管,隐约可见有亮粉在上面。


    这段事情楚霜还有印象,机甲人的脑袋里被装了暗物质弹,起初国研院一直分析现成“作业”,想打开装置看成分配比。


    无奈天下大聪明并非只在国研院生根发芽,何天川手下的秘密研究员早料到这出,炸弹有安全锁,打开就爆炸,所以两枚暗物质弹现在还安安稳稳被供在国研院。即便后来楚霜发现了高竞卓的笔记,想制造成品依旧不顺利。


    “能量枢纽吸附了部分爆/炸/物,我进行了简单分析,这是引爆的物理原理图和化学成分表,”研究员把一拉列清单投在楚霜眼前,“暂时还不知道具体配比。”


    那也算重大发现了!


    楚霜仔细看,正想把列表抄送国研院,见上面写着“某矿石衍生物(待验)”心头一震。他心脏发紧,似要想起什么,又似看见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对他笑……


    好恍惚。


    研究员看出他不对劲,试探着叫:“楚帅……”


    楚霜脑袋猛一抽筋,神经仿佛被生生剥离开大脑,那滋味比生疼难捱,他皱眉,眼睫的阴影落在皮肤上,黑白分明。


    “叮咚”一声轻响,电子音提示与会人员悉数签到,人来齐了。


    楚霜还是垂着眼,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沉默片刻,再抬眼时,眼底的情绪悉数被隐忍冻结。


    “先开会。”他声音不大,平稳清和——


    作者有话说:※出自《希伯来书》


    第84章 非酋


    技术员离楚霜很近,看出他额头上一层细密的虚汗,低声问:“我帮您联系军医?”


    楚霜摇头,示意他回座位,然后开始安排后续工作,几句话已经分工明确。


    韩隆坐在头一排,他也看出楚霜身体不对劲,愁眉苦脸地想:这叫什么事,好不容易把人等来,万一他撑不过两天倒了,敌军再打过来怎么抗……


    “韩中将。”


    楚霜突然叫人,韩隆心虚一激灵。


    “到!”后者窜起来立正,声音洪亮,带出种新兵蛋子的生涩,太违和。惹得旁人想笑不敢笑。


    “战场善后还需要时间,借这机会咱们去查萧上将死因。”


    楚霜说完一摆手,示意“各回各家、老韩跟我走”。


    防御边塞情况特殊,管理垂直,所有职能部门都由军方内务办公室统筹,所以,这片区域最大的头儿是军方统帅。


    楚霜任命函在手,一声令下,以尚牧为切入点,调查旧案进展非常快。


    他前脚到问讯室,后脚尚牧中校夫妻的日常背调、资金往来明细就到——


    “嚯,”楚霜扒拉单子,扬着眉,“枯砂要塞水产养殖成本不低,太太顿顿生鱼片,真有钱,诶?对了韩将军,您说把鱼千刀万剐叫‘鱼生’,把人千刀万剐叫什么?”


    韩隆:……


    杜佳:……好冷。


    楚霜继续撇嘴翻账:“滋润啊,净化器内置滤芯要玉石,是不是马桶扒开、下水管道都是鎏金边呢?”


    这说法显然夸张。但尚太太花钱大手大脚是事实,她井喷式的饱口腹之欲、给家翻新、买珠宝首饰、狂做美容是从萧上将出事前个把月开始的。那个月,尚牧收到巨款,资金很快被转入虚拟币账户,暂时难查后续分配,但汇款人信息栏里填写的名字已经足够炸裂——“何天川”三字刺得楚霜眼睛疼。


    太过明显,惹人生疑。


    无奈何议长早被烧成灰儿扬了,死无对证。


    “尚太太还知道什么,刚才情况紧急,您没来及展开说说。”楚霜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手中的银烟盒上,盖子被他玩得“咔哒咔哒”。


    尚太太没了在家门口发飙的气势,但眼下她脱险,又有些后悔:“知道的我刚才都说了,我老公养我,他给我钱我就花……”


    楚霜把单据投在她眼前,转向杜佳问,“我现在有理由怀疑这位女士明知丈夫钱款来路不明实行包庇,并滥用赃款满足个人物质需求,这大概得怎么判来着……”


    杜佳跟楚霜几天就看出来了,统帅看似冷肃,其实心里小剧本一桩接一件。


    他赶快接招配合:“指令长,其行为影响导致军务治安混乱,是以可判极刑、也可以判远星域流放。”


    “哎哟,挺惨的,”楚霜还在装模作样,“怎么会有人明知故犯呢?小杜,何天川的事情你也知道,你说她会不会是谁安插的卧底?”


    杜佳眨巴眼睛:“这……”


    “啧”,楚霜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不开窍,我看你仕途也就到这了。”


    杜佳一拍巴掌:“是是是,我没转过弯,恭喜指令长查出了何天川的过往阴谋!”


    “家有恶妻,精神控制。这锅不能军方背,原来尚牧中校也是受害者呀。”楚霜挠了挠眉头。


    尚夫人被二人一搭一唱吓傻了,她觉得楚霜唬她,又生怕对方下一刻逼她签字画押,赶快抢话:“将、将军!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听见尚牧在语音通话里和别人吵架,质问对方为什么要把钱转到他的实名账户上!他原话是‘这可是萧峦的买命钱’,后、后来姐夫……啊萧上将出事的夜里,尚牧彻夜没回家。开始我以为他是帮着他姐姐……可后来,他姐也自杀了,我知道事不简单,我问过他,他让我少管,有钱花钱,问多了没命!而且……”她目色诡异地看向韩隆,“我后来……想来想去还是很害怕,偷偷把事情告诉过韩中将!我有录音为证!录音芯片藏在我卧室梳妆台的抽屉上贴面!当时,韩中将只说让我不要管,该干嘛干嘛,他会处理……”


    好家伙,还有这一茬!


    韩隆大怒:“别诬陷好人!”


    他两步蹿到尚太太面前,抡圆了胳膊要给她一个耳光。眼看巴掌掴脸,被楚霜一把擒住。


    韩隆腕子疼,猛抽一口气。他腕子要被楚霜捏断了。


    “打女人太失风度。韩中将有膀子力气不如省省,想好怎么向军务中心解释前因后果吧。”楚霜笑眯眯的,说完话就松开了韩隆。


    韩隆撞头的怒气被对方的冷冽笑意搅碎了。


    他又长又重地叹一口气。仕途到头了,他中庸,反心魄力都是没有的,只想捧好这些年阴差阳错得来的军功不站队、不裹进权斗里,最后还是闹成这样……


    事至此时,因果再清楚不过。


    有人收买尚牧,让他找机会杀姐夫,结果八成当时戏过了,只能连姐姐一起杀。而韩隆作为代指令长,收到告密敷衍塞则、冷眼旁观事态发展。家属院被挟持他冷心冷肺,豁出去军属全死,除了明哲保身,还想顺便杀人灭口。


    案件证据足够,正式转交国查院。


    萧峦上将的死像是一场荒唐的政治谋杀,但受益人是谁呢,艾登亲王么……?


    “统帅,技术处来人找您。”有个执勤小将士在问讯室门口扒头。


    楚霜的事一档接一档,技术处的人堵到门口来了。


    楚霜示意对方稍等,让杜佳整理案件转回帝都,往门外走路过尚太太身边,见她失魂落魄歪斜在椅子上,不咸不淡嘟囔了句:“有些人呐,就欠吓唬。”


    话太耳熟,尚太太脸色更难看了。


    杜佳听得一愣。统帅大事敢切敢放,小事怎么……落井下石、睚眦必报的,不够稳重,但挺可爱。


    楚霜出问讯室,技术工程师迎上来。后者一脸凝重行个礼,把一块零件碎片递在楚霜手上:“您看,这是打捞敌军舰船残片时发现的。”


    那是块黑黢黢的、已经烧糊的金属片。不像飞船结构,倒像是……


    “机械骨骼?”楚霜脸色立刻变了。


    而且是内骨骼!


    工程师看他识货,点头应承:“是的,来攻击咱们的可能是机甲人军团。现在不知道他们是否属于非法改造。”


    所以敌军的主帅眼看跑不脱,就把自己炸个稀烂?


    他是怕活着被捕,流露更多信息……


    无论他们是否来自某个星球的军方,事件都越发棘手了。


    “黑匣子解码完成没有,不是捕获了几架完整的敌军航舰吗,有什么线索?”楚霜问。


    工程师回答:“暂时没有结果,航舰型号非常没有代表性,有结果即刻通知您。”


    事情发展到这份儿上,除了等和催,没有其他办法。


    楚霜跟工程师客气一句“辛苦”,想摸根烟抽,终端又震。


    震动频率催命似的,是提醒他注射凝血因子的deadline到了。


    于是,将军摸烟改成掏针剂胶囊,结果啥也没掏着——前两天他把随身携带的最后一个针剂用了,当时想着即刻补充新的,手边恰好来个急事,他撂爪就忘干净了。


    记性到底还是不如从前呢。楚霜闷叹,摸前额眉心痣似的芯片。


    他独自回宿舍拿药,把东西翻个遍,只在药不该出现的地方找到一只。更要命的是,他不确定药是用完了,还是忘记放哪了……回想李博士给他脑门子贴芯片时,信誓旦旦说“保证你忘不了大事”。


    ……


    大事确实没忘,忘了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能要命!


    万般无奈,他只能联系李谨仁定位传送、发新药过来。然后他坐回床边,给自己扎针。


    战事慌乱,整个塞口在高速运转,楚霜的脑子也一样。


    现在他好不容孤身清净片刻,偏回忆起刚刚走在交叠的助行廊道上,军官、技术员个个行色匆匆与他擦肩,心里油然生出种置身事外的旁观感。


    有个声音问他:你忙活这些为了什么呢?星航军?还是楚家?星航军没了你就会迸散?楚家不是也只剩你这个克隆货了吗……


    所有事情都过眼云烟,万事跟他没关系。


    这是种飘零感,让人心慌。


    楚霜发愣片刻,药物副作用渐而躯体化,浑身的皱巴反倒在失神中拽了他一把,让他警醒地自问:我怎么会这么想?


    他恨不能脑袋上装个按钮,按下去就停止穷思竭虑。


    看来还是不够忙,不能一个人待着。


    他一拳锤在床上,愤愤地隔空“打死”胡思乱想,站起来打算回中控。


    就这时候,门口一阵窸窸窣窣响,吵得楚霜暴躁。他“哗啦”一下开门,动作太快把门外那位吓一跳。


    “老、老大,包和平归队!手续报备都办好了。有什么任务,请指示!”


    包子风尘仆仆,手还悬停在可视门铃按钮上,身后跟着苏信昭。


    楚霜:……


    他看见苏信昭讷了一下,对方那张好看的脸晃得他眼晕。


    “还在备战,你们借机修整。”


    包子觉得楚霜怪怪的,端详对方片刻没看出所以然,但他确定这人心情不大美丽,一般这种时候招眼,会遭雷劈。于是他顺坡下驴,撂下“有事您叫我”扭脸就走,一拽苏信昭、跟他挤眉弄眼:别留下碍眼。


    结果对方选择性失明,腕子游鱼似的在他手边滑过,跟着,闪身进门,“飒——咣当”然后是一串轻巧的电子上锁音。


    苏信昭不仅不跟他走,还进屋把门锁了?


    岂有此……好像也有理。


    包子幡然醒悟:老大不高兴是因为这臭小子吧!刚才他俩就别别扭扭的。你看看……俗话说得好,智者不入爱河,大将军跳下去也要变智障。


    他有心听门缝,耳朵刚贴在门上,被门里“咚”的一声敲出轻微脑震荡。


    苏信昭的声音隔门传出来:“我跟……统帅说两句话,包子哥先回吧。”


    包子一掏耳朵回头看:你在我背后装摄像头了?行,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哥们仁至义尽了。


    苏信昭看似游刃,其实心跳都打出架子鼓点了。


    “刚才是我不分场合,对不起。但你……”他看楚霜脸色不好,“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楚霜没说话。


    他记得父亲没了的时候苏信昭一直陪着他。


    可他只是想远离开他。


    “伤口怎么了?你亲自下场到底伤到没有?”


    苏信昭看出他不对,往前迎。


    楚霜下意识后退:“没有伤,不用挂心。”


    毫秒间,苏信昭的心脏像被对方使劲掐住、狠狠地拧,比被捅刀子还痛。


    他想:你是在怕我么……


    他阖了阖眼,想冲上去抱住楚霜,求他原谅,但那只会徒增对方厌恶。


    “别紧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脸色不好,你……”他舔舔嘴唇,试探着问,“是刚注射过凝血药吗?”


    楚霜定神:……我紧张了吗?


    “都正常,你……去休息一会儿吧。”他不想多说。


    对方没有情绪,恢复了平和客气,苏信昭更难受了,却只能暗骂自己活该。


    他揣摩楚霜现在脑回路,确定将军脑壳里95%是公事。


    于是投其所好:“我是想跟你交代拉东星的事,还记得汉莫吗,他被改造成机甲人了。”


    这话信息量很大,成功吸引楚霜注意力。


    楚霜脑袋里有个小人劝他:别不忙找忙了,只要敌军舰船没消息,你听他说说也行。


    可是,念头还没飘过去,外面“轰——”一声震天彻地的响。


    下一秒,楚霜终端疯狂报警:敌军机甲未知原因失控!请指令长就位!


    猩红的警报灯跳霹雳舞似的在他手腕上晃。


    楚霜捏眉心:……我成功链接宇宙非酋信号源了吗?达成成就“脑子开光,专克自己”。


    第85章 抽薪


    枯砂要塞作为玛尔斯帝国的星域边塞,有专门收禁战俘和敌军机甲的场地,是一片防御严密的空间站。


    楚霜冲出宿舍大门,看到空间站方向的天边冒着红黄蓝色交叠的射线,炮仗扔进铁桶似的炸响恰好冒充架子鼓点,把云彩都震碎了,活像哪位大咖跑到鸟不拉屎的砂子堆来开演唱会。


    而事实上,这是敌军航舰在自动模式下跟空间站的防御网火爆干架。


    楚霜急往控制中心赶,脑仁嗡嗡的,随着射线忽闪的频率狂跳。


    “指令长!”他进门就万众瞩目,指令员眼冒鬼火扑过来叙述,“工程队在破解敌舰程序逻辑时,触发了防备指令,其中一架航舰爆炸,七名工程师罹难,联动指令让另三架敌舰开启无差别攻击,现在咱们的人已经撤到安全区域,量子屏障已经开启了。是否行毁灭指令?”


    毁灭命令下达,能量网会结成激光压,把机甲彻底碾碎。


    场面失控了,及时止损是上策。


    楚霜正要下令……


    “等等,”苏信昭叫他,“给我准备一架小机甲,我要去空间站。”


    楚霜没说话。


    包子窜过来咋呼:“小苏你玩命么?”


    从前,包子对苏信昭无感,后来隐约窥见楚霜对他不一样,觉得他借色上位。小警卫员能理解对方孤身一个,依附“强权”的心态,但不太认同。


    而随着相处渐多,他看见了小苏对楚霜的心。


    至于现在……


    八成是苏信昭惹老大生了天大的气,要拿自己裹挟对方心疼。虽然但是,老大怎么可能吃你这套呢?


    苏信昭不知道他已经被包子偷盘出一层又茶又病娇的包浆,苦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我能帮上忙,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楚霜,妄图从那张清癯的俊脸上寻到丁点不属于一军统帅的情绪。


    但失败了。


    “给他准备,”楚霜命令干脆,不问缘由,“预计时间?”


    苏信昭回答:“二十分钟。”


    楚霜看时间:“从你离港开始计,二十分钟,无论你回不回来,我都会让它们‘冷静’。”


    苏信昭眼角困难地捏出丝笑:我会回来的。


    他不再婆妈,转脸离开中控,登上小型突击甲、直奔空间站。


    有瞬行传送装置,他眨眼功夫抵达目的地。


    这地方的状况比监控中看到的混乱,量子牢笼仿佛飞禽观赏馆的笼罩、困着几只巨大发疯的铁鸟。铁鸟感染了“疯鸟病”,正横冲直撞,让鸟笼能量消耗极快。


    鸟笼外空无一人,只有苏信昭驾驶的小机甲,悬停看困兽发疯。


    小苏不知道敌军统帅是机甲人,但他稍微深想,就能察觉微妙——如果对方是星际海盗,根本不必闹成这样。舰船本身一定隐藏着揭发对方身份的关键证据。


    他唤醒末那识:侵入对方巡宇系统,任何一架都可以。


    一旦成功,他可以通过对方的核心系统判断其归属,甚至可以让攻击停下。


    末那识是块聪明芯片,懂得不该开玩笑的时候就说正经的:宿主,我不会穿墙术,你先念个咒,打开量子盾的信号屏障;然后再离对方近一点,我的神功才好施展。


    苏信昭:……你最近又学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推进飞行器,接通对讲频道:“α-1093驾驶员苏信昭,请求进入量子牢笼区域。”


    空间站中控指令员瞪着显示屏:疯了吧?


    不等他们向上请示,楚霜的声音传来:“给他开门。”


    指令员:……都疯了。


    通路打开,羊肠小道一般。


    苏信昭的小突击甲轻盈飞进禁锢区。


    量子网内部,警示灯爆闪、警报持续不断,狂轰滥炸的爆破音被锅盖似的防御网拢音,交织出一场疯狂无比的交响乐,好像在天灵盖敲锣,不仅不好听,更炸得人躁狂。


    但这根本不算什么。


    小突击甲立刻被三架巡宇舰扫描到,它像被投喂给巨禽的鸡仔,三只疯鸟用粒子弹和涡轮炮欢迎弱小加入,开启一场名为毁灭杀戮的狂欢。


    场地内硕果仅存三处摄像机位,摄像头把“想下班先丧命”执行到最后一刻,画面被回传到中控大屏上。


    由于机位不全,画面刺激得不行。每当小苏翻飞着荡出监控区域,众人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不知刚刚的画面会否成为遗像。


    楚霜站在大屏前,单手揣兜,面无表情地点了支烟,烟气阻隔在眼前,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是否也存有担忧。


    包子看不得这个Bking了,两步到对方身边压低声音:“老大,小苏到底怎么惹你不高兴了?虽然他要挟你心软非常的……可恨!但你怎么就容他这样闹?”


    楚霜莫名其妙看他一眼。


    包子痛心疾首:活该你母胎solo到现在!


    他在自己脑袋上狂抓一把:“他要是真死了,你不后悔么?情侣吵架要有个限度!”


    楚霜收回目光看监控,偏头吐一口烟,答得也凉:“军务当前,不论私情。”


    包子脸上捏出包子褶:好啊,跟我打官腔。


    说不通情,他开始讲理:“敌军机甲野性被激发了,量子网能量消耗加剧,这样根本撑不到20分钟,最多还有三分钟,都玩儿完,彻底毁灭!”


    话音落,“啪啦”一声响——现场一处摄像头殉职,回传画面又少了好大一片。


    “α-1093驾驶员,收到请回复。”楚霜喊话。


    称谓扎得小苏别扭:“α-1093收到,指令长请示下。”


    “现在同步数据,量子盾能量剩余19%,余能10%将执行毁灭命令,收到回复。”楚霜说得清清楚楚。


    “α-1093收到。”


    没有人再说话,楚霜开始预设执行命令。


    大屏上猩红的数字倒行,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量子网能量从19掉到17。


    数据同步成功,苏信昭清楚看到执行指令在闪动,他确定楚霜不会因为他多等一秒。


    他急问末那识:怎么样?


    末那识不遗余力:宿主,牛马在干活呢,你要是没本事让时间停止,就少招人家攻击你,消耗还能慢一点。顺便问你,万一真死了有什么遗言?你家小霜要是能把我从你脑袋里挖出来,我帮你给他带话。


    苏信昭:……告诉他把你碾碎扬了,给我解气!


    控制中心里没人开这样的地狱玩笑,甚至没有人说话。


    能量还剩余13.47%。


    包子一直在看楚霜,突然觉得这人陌生。放从前,小苏有这提议,老大要么会说“胡闹,一边凉快去”,要么会跟他一起去作祸。


    可现在……


    “老大,你到底怎么了?你受伤之后,你们……”


    话没说完,楚霜一个眼神把“包子”削成“蒸饼”——瘪嘴了。


    “他有自信,我为什么要拦?”楚霜问,“在座的诸位都是战友,枪林弹雨洗礼得诸位,偏要对他宽待吗?他能站在军中,就证明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包子搓脑门子,他听出种别样的、冷酷的信任,小苏知道了兴许还会高兴,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暗骂自己皇上不急太监急。


    事实上,“陛下”心里也是急的。记忆的空白让他比平时更加没人性,但也让他害怕。于是他妄想以毒攻毒,通过某种刺激想起什么。但如果要以苏信昭丧命为代价,承受得了吗?


    这一刻、刚刚冠冕堂皇的“信任”像踩钢索,赌错了就会一脚蹬空,坠入深渊,不见其底。


    楚霜不敢再想了,稍微深思,他脑袋和胸口就跟针扎一样疼。他吃过止疼药,所以疼痛不是器质性的,于是楚霜只得把情悉数抛开,彻底没心没肺。


    盾界之中,巡宇舰紧追苏信昭,激光射线满场飞,“噼啪”两声响,硕果仅存的隐藏机位也歇菜了。


    量子网外围的摄像头追踪拍摄,跟不上苏信昭的闪转腾挪。只能退而求其次,拉远焦距拍全景,拍出塑料罩子里斗鸡、一团混乱。


    量子盾剩余能量10.51%。


    “苏信昭!苏信昭没时间了!α-1093驾驶员,收到回复!”


    包子越级了。他懒得管楚霜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也无论前因后果。哪怕往后被罚,他也不想见老大追悔莫及。


    他还记得楚螭没了的时候,楚霜人前也是这副冷冽模样;但事了之后,老大带着浑身的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多,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坐在墙角像鬼一样惨兮兮地笑:“放心吧,我还有事要做,不想死……”


    “马上就好了,包子哥!”苏信昭回话。


    “没能量了,”包子看不清现场画面,大吼,“你现在出来,老大真的会执行毁灭命令!”


    苏信昭没再说话。


    监控大屏上投射的高糊画面和猩红的能量倒数无情地交织出催命符——


    10.32%——


    10.20%——


    10%——


    总控、空间站控制台和苏信昭的机甲操作台上同时弹出警报。


    量子网的毁灭命令启动,开始倒计时。


    “苏信昭!”包子扑在中控操作台上吼,“护网通路马上要关了!快出来啊——”


    依旧没人回答他,画面里只有三架巡宇舰狂轰烂炸的影儿,暗示小苏还健在。


    冰冷的人工语音声倒数:“10——9——8——”


    “老大!你暂停命令,先让小苏出来!哪怕等他几秒!”包子扭头,冲在楚霜身上,手指碰到了将军胸前的四芒星徽章,冰冷像他的心。


    可十秒太短,楚霜只来得及垂眸瞄包子一眼。


    监控屏幕就仿佛照见了类星体,高亮让屏幕发花,辐射红光很快被场内的尘埃折射屏蔽、产生射电宁静,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只有量子网左摇右摆的能量柱昭示着区域内毁天灭地的恐怖。


    包子怔怔回望屏幕——完了。


    小苏没出来。


    到底为什么!


    他又看楚霜,对方还是那副样子,只在眉心染上一抹困惑的悲伤。


    包和平难以置信,他在这一刻想把楚霜搡开,质问他“你怎么变得人机一样”。


    而话到嘴边,他见楚霜眼仁闪过道光亮,眼角带笑。微渺,却柔和、欣慰。


    包子赶快回身看屏幕,小型突击甲腾云驾雾似冲出光尘,滑行过场外监控,报平安似的打旋,快速驶向传送点。


    “指令长,你想要的东西到手了。”苏信昭声音传来,带着疲惫。


    楚霜扭脸往停机坪迎去。


    他心怀迫切,分不清迫切于证据,还是某人的平安。他在混沌不清的记忆中,寻着本心这么做了。


    苏信昭把小机甲停稳,打开舱门,跳在地上。


    他抬眼看,目光所致,熟悉的身影落在眼中。楚霜就站在那,背后有道来自廊道的灯光。


    苏信昭小跑过去,想叫声“小霜”,但看到楚霜没表情的脸,这一声又给噎回去了。


    刚才到现在,对方绝对冷静、是行令禁止的大将军,对他没有半点特殊对待。


    所谓往事不可追,体会过任由宠溺,才知道趋于平常也能把人刀得体无完肤。


    苏信昭匀一口气:“我知道他们背后是谁了,你想知道吗,答应我个要求。”他还是笑了,笑出嘴角左边的小酒窝。


    楚霜眼中划过诧异,他乍没想到对方还敢讲条件,紧跟着觉得这种相处模式熟悉。


    他暂没说话,因为苏信昭鼻子流血了——滴答、滴答。


    楚霜定定看对方。


    不知道眼前的画面刺激他哪根神经,抽离感突然来袭。


    他脑袋剧痛,像有无数根针穿过头盖骨,勾住他的魂魄狠命往外扯——除了疼,还扯出让他窒息的孤独和害怕。


    怕什么呢?


    怕失去?


    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么……


    他难忍地露了相,在苏信昭的大惊失色中,意识崩塌、往后仰。


    天旋地转,他隐约看到年轻人扑过来,一把接他在怀里。


    然后,他的世界暂时落幕了。


    第86章 要求


    楚霜眼前的世界暗淡下去,但他知道被对方抱起来了、快步往某处走。


    他心里有根弦绷着——刚到塞口就发昏,成什么样子?


    然后,弦幻化成挣扎,转变为躯体化的僵硬。


    “别怕,摔不着你。”


    苏信昭声音温和,为了让对方安心,他把他抱得更紧了。


    话似曾相识,适得其反。楚霜仿佛被掐脖子灌了一脑袋薄荷油,清凉提神。他蓦然睁眼,怔怔看苏信昭片刻,然后往下跳。


    一会儿的功夫,苏信昭已经快到中控了,包子和几名将军往外迎,把楚帅在小苏怀里诈尸看个满眼。


    众人群脸懵登:什么情况?


    数位将军看他撒癔症其实是不放心的。可碍着他太过冷冽的行事风格,没人敢冒然问。


    苏信昭则是左面不要脸、右面二皮脸大法已成,毫不在乎众目睽睽,也不在意有人说他热脸贴冷屁股,他护着楚霜:“别逞强。”


    楚霜身子一偏,轻巧躲开。


    刚才意识闪回,他思绪清晰不少,看眼前一个两个站桩不动弹,心里起火:“都没事做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顺利把几名不太熟的将领吓跑了。


    周围清净很多,楚霜问苏信昭:“你知道敌军归属了?”


    小苏惆怅啊:进化成事业脑完全体了。


    “对,但我有两个条件。”他叹气。


    “不是一个么?”楚霜眉毛起立。


    苏信昭没脸没皮地笑:“我爱耍无赖,怎么办呢?”枯砂要塞每年两次风,一次刮半年,他看楚霜正站在风口里,虽然机械外骨骼让他腰杆比松柏还直挺,但小苏就是觉得他单薄,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第一个,让军医给你检查,你……”


    楚霜接受了衣裳,却不等对方说完话,一摆手:“检查不用了,你换个条件。”


    枯砂军不是嫡系,苏信昭明白他信不过这里的军医,眼下他们站在中控大门口,四面八个摄像头没死角:“那咱们单独说两句话。”


    楚霜揣兜想了想:“包和平,去空间站善后。”然后他拐进隔壁休息室,给苏信昭留着门。


    苏信昭进门落锁,先去卫生间洗去已经干掉的鼻血,出来上三眼、下三眼,把楚霜看个够,考虑到对方不稳定的身体状况,决定暂不继续逗闷子:“巡宇舰的系统归属是密涅瓦星。”


    楚霜大惊:“怎么知道的?推测,还是有证据?”


    密涅瓦是十二星联的从属国、贝尔蒂丝王妃的家乡。也就是说,星联在议和期间袭击玛尔斯。


    苏信昭露出丝笑意,他坐下,也示意楚霜坐下说话:“不是推测,有证据。”


    楚霜没坐,站在小苏面前居高临下:“说你的条件,然后把证据给我。”


    口吻强硬似土匪。


    苏信昭懂轻重缓急,点开个人终端,把存在云端的证据拷给楚霜——那是敌舰整套巡宇系统的备份,清晰证明其对枯砂要塞的攻击有完整战略逻辑。就连最后触发“发疯”指令的条件都是“核心系统遭到试探性破解”。


    “你看。”苏信昭熟练地调出第一指令人信息,照片上是个眉目严肃的老头,带着军帽也看出头发稀疏,面皮流失胶原蛋白严重,唯独一双眼睛冒着猎鹰似的光芒,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画面里扑出来薅谁一把。


    “他叫安亨瑞,你知道他是谁吗?”


    楚霜知道,这人是密涅瓦星数得上名头的将军。只不过,密涅瓦从来不以军事著称,所以该星球的将军们也向来低调。


    “但更有意思的人物关系,我猜你不知道。”


    苏信昭说着,从不知是什么资料库里调出这人的档案传给楚霜,附录着复杂的人员社会关系图,其中一条线非常亮眼——安亨瑞有个女儿,名叫安茉莉,从小跟贝尔蒂丝王妃一起长大,甚至当年星联王上在密涅瓦“选妃”,安茉莉也在其中,只是最后贝尔蒂丝的基因胜出,她才躲过渣男老色鬼的魔爪。


    不管这里面有什么更深层的恩怨纠葛,现有证据足够分量被端上谈判桌、坐实星联的两面三刀。玛尔斯帝国即刻出兵炸宇宙,都名正言顺。


    “你可能不记得了,”苏信昭在楚霜一目十行看资料时,轻幽幽地说,“我让你和星航军陷入危机,现在这项证据,可以暂时弥补我的过错,不让你被帝国或别的什么人拿捏。”


    可不知道是他说话声音太小,还是楚霜脑子根本没在这,将军压根没搭茬,转身出门回中控。


    苏信昭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撇嘴苦笑,泄了口气。


    楚霜一脑门子官司。他坐回控制屏前,调出枯砂要塞惯用的防御工事逻辑进行修改,他担心对方一击不成,还有后手,显然己方管用的防御模式已经被对方摸清了。


    忙乱之中有万幸,星航军的大部队在这关键时刻抵达塞口。楚霜心中大石头落地一半,即刻召开军务会,安排人员防控,一忙到深夜。事毕他依旧不能休息,苏信昭提供的资料极密,需要他亲自检查、简述事情因果,发加急文件给卡纳斯女士。


    如果卡纳斯反应迅速、手段强硬,三天内就会有所行动。最好的结果是星联王上出面调停,给帝国一个说法。一旦那老头子被架到台面上,事情会由刀来枪往转为政治操作,起码大范围的攻击作战会停止,边塞就平安了。


    一切忙完,楚霜靠在中控的办公椅上,看实时监控,复盘密涅瓦攻击枯砂要塞的逻辑,他一时理不清安亨瑞不留后路的攻击动机。事情牵涉元素太多,机甲人、暗物质弹、甚至当年星联王上选妃都与之逻辑暗藏么……


    将军想不清就不纠结去猜,他在公事上从不内耗,敲开终端与一个代号为“M”的目标联系:查“安茉莉”的底,她最近在做什么,和贝尔蒂丝是否有联系。


    对方回复很快:收到。


    这事也了了,还有什么要做来着?好像还有事情被忘了。


    这脑子……


    楚霜捏了捏额头的芯片。


    就在这时,中控舰桥的自动门轻响。


    楚霜心思没在,以为是包子。


    “已经凌晨三点了,小霜。”


    口吻、音色让楚霜一下坐直,他回头见来人是苏信昭,冒出个闪念——忘了的事好像跟他有关。


    他难得冲对方笑了下:“今天还没谢你,冒险拿回来的证据很有用……”


    苏信昭径直到楚霜面前,把他堵在座椅上,垂眼看他,眼神里埋着楚霜看不懂的情绪。


    楚霜不喜欢被俯视,站起来,欲盖弥彰地点烟,溜达到一旁。可烟刚抽一口,就让苏信昭轻飘飘地拿走了:“少抽两口吧,将军。虽然你的烟好。”


    说着,他把烟续在自己嘴边,然后呛得轻轻咳嗽。


    行为莫名其妙且好笑。


    楚霜难得莞尔皱眉:“不会抽就别学,又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还知道不好呢?”苏信昭耸肩,随手把烟熄灭在烟缸里,“你抽烟要么是累,要么是烦,所以你现在该去休息,如果还有烦心事不如跟我说说,我帮你想办法。事实证明我很厉害的。”


    苏信昭今天冒险取证据的行为无疑取得了楚霜的信任和好感;而抄手就抱人、随手抢烟、“小霜”的称呼和不怎么敬重的口吻,也都佐证二人之前关系不简单。


    楚霜没说话。


    受伤之后他在苏信昭面前多是沉默寡言。


    “你听话,”苏信昭走近两步,他发现一个扎心的事实,从前他在楚霜面前撒娇卖萌很管用,但现在收效为零,楚霜的恋爱脑随着当胸一枪灰飞烟灭,这人现在满脑子帝国、星航军、防御要务、政治阴谋,半点情意都没有,想让他听话,首选从他理解且关注的角度出发,可苏信昭又实在忍不住想亲近他,于是,他把关心揉进“谈判”里,“我是来要你兑现承诺的,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楚霜抬手示意他说。


    “我要求你休息。你至少没忘记自己刚受过伤吧,还是说你想当众晕倒,再让我抱一次?”


    楚霜一噎,对方分明可以要天要地,但所谓的天地在他心里大不过一个“你休息”。这感觉很不好形容。


    苏信昭深知楚霜吃软不吃硬,雄起三秒、赶快又说软话:“你不好奇我怎么拿到敌舰核心系统的吗,那是个秘密,你回去休息,我讲给你听。”


    楚霜在这一刻恍然,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情给忘了,就是这个!这思虑之前在他脑海中一晃,就被繁杂的军务挤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遂调整中控警报系统,跟苏信昭去隔壁休息室。


    休息室布置得非常简单,像个四白落地的毛坯样板间,只摆着一张沙发、一张床,进屋除了上床挺尸没有其他娱乐休闲项目可选,还不如巡宇舰上的闲七杂八多。


    楚霜对这些布置无所谓,他意识到自己还披着苏信昭的外套,遂把人家的衣服连同制服外衣一起脱了,领带扯松,往沙发一靠,闭目养神:“你说吧,我听着。”


    苏信昭看他合着眼睛、全无防备,衬衣开了一颗扣,机械外骨骼贴附着身形轮廓,禁忌又让人莫名心疼。


    他想起对方到星联出差,二人第一次视频通话的场景,忍不住问:“你在我面前放松、又紧张,有没有猜到我是你的谁?”


    “我是你的谁……”这说法太亲密,每个字都包含着占有。


    不是说秘密么?


    楚霜睁眼,被苏信昭目光里的温和扑面,好像他无论怎么回答,小苏都不会生气失望、离他而去。


    须臾间的对视让将军心里腾起股悸动,又没来由地想逃。


    这一点情绪波澜立刻被苏信昭捕捉到。


    他凑近,双手撑在楚霜左右两侧,定定地看对方:“脑子不记得了,或许身体还记得。”


    然后,他吻上去,做好了被一巴掌扇开的准备。预料之外,楚霜只是有点紧绷,身子极小幅度地往后缩,很快停止了退让。


    因为楚霜也从亲吻中觉察出熟悉。


    他没有被冒犯的不适——证明他们曾经这样吻过。


    苏信昭依着楚霜喝醉吻他的温柔套路,把人缠了一遍。


    守着分寸,没得寸进尺,手轻轻捧在楚霜颈侧,感受对方脉搏在他掌心活色生香。


    “熟悉吗?是你先这么亲我的,将军,”他抵着楚霜的额头轻声问,牵起楚霜一只手,撑开指缝交握住,“忘了没关系,我等你想起来,等你重新爱上我。你没有过女朋友,但你曾经有我……”


    楚霜在咫尺间低垂眼睫,挡去眼中的情绪,片刻他往后仰,逃出缱绻:“所以呢,这跟你拿到对方系统有什么关系?”


    苏信昭:……满脑子工作。


    已经不想吐槽了。


    “我跟你坦白过,我是星联王上的私生子,我的母亲曾经在沃伦克手上,我脑袋里有块高尖端芯片,密涅瓦的巡宇系统也属于十二星联,所以我能相对轻松地入侵、拷贝。是我阴差阳错让你受伤失忆,你恨我,怪我,对我有任何脾气我都接受,”他鼓足勇气,彻底坦白,虽然逻辑有些乱,“我发过誓,再也不骗你了。”


    楚霜抬起眼睛,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清泉一样的眼瞳里,像要化了。


    他相信对方没骗他,但是……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他轻推开苏信昭想站起来。


    苏信昭却一把推他坐回沙发里:“可是你身体很诚实,你不抗拒我。”


    第87章 真假


    楚霜身体不抗拒,但心里皱吧,不是厌恶,细想像是害怕。


    可堂堂星航军统帅,怎么能“怕”呢?大将军自我接纳的功课做得不到位,自己拧巴自己,纠结不出个所以然,直接怒了。


    “滚!”他一把掀开苏信昭。


    小苏料他有此一怒,非常灵活地撤步闪开,嘴角扯出笑意,无声挑衅:诶嘿!没打着!


    “怎么总是这句?就、不、滚。但我知道你心烦,所以咱俩各让一步,我在外面守着你,”苏信昭往外走,到门口笑眯眯地回头、贱嗖嗖地威胁,“不想我碍眼就好好休息,不然我进来烦死你。”


    然后,他飘似的把自己在将军眼前清理干净。


    被骂能保持这种风度,楚霜无语。


    而自从到枯砂要塞,楚霜确实是神经线要崩断了。


    他不再去招惹那个欠儿登,倒头就睡。


    累得狠了会做梦。楚霜一觉像做过很多梦,从小时候到未来、现实到幻想,全是碎片,一个都不清晰。他灵魂出窍似的飘摇,跨过星河万里,回到了玛尔斯。


    这夜玛尔斯月朗星稀。


    清透的天空像被净水擦洗过,灯火阑珊为人世间增色到极致,分不清是梦是真。


    议和使团里,王妃贝尔蒂丝闹得凶,但真正的大使是她儿子桑迪。王子殿下到玛尔斯之后把帝都大小的酒吧夜场逛个遍,荤素不忌。


    最近,他觉得全都没意思,索性买下栋小别墅,白天到使馆做和平雕像,晚上化身灯红酒绿中浪荡的公子哥。


    但角色反差太大,切换不好容易翻车。


    比如前几天,他在议和会上念稿,不知怎么公共投屏的文字被替换成头天夜里发给小情人的情书。言语露骨,只适合缩进被窝偷偷看。让在座众议员用表情无声控诉他“有碍观瞻”、心里直呼却“还要看”。丢不丢脸放一边,至少他对帝国不尊重。


    事情一下被当成个大瓜传上网。


    卡纳斯女王放任其野蛮传播——她为星轨坏道计划的经费头疼,对方在议和会上捅下篓子,正中她下怀。


    而捅篓子的桑迪王子是全没把事放在心上的,他照样纸醉金迷。


    私人别墅中。


    王子衬衣扣大敞到快露肚脐眼,胸口肌肉轮廓妄图张扬、又被松散的领带半遮。他靠在桌边,重心放在左腿上,右脚闲搭在左脚面。他听舞曲悠扬、品灯光暗昧,摇晃着红酒杯,双色的眼仁带有几分醉意。


    目光停留处是个长发姑娘,那女孩二十出头,身型高挑玲珑,长着清纯的娃娃脸,却画着妖媚、成熟的妆,无奈化妆水平有限,她有种玉女扮媒婆的违和。


    姑娘是桑迪在帝国军校联谊会上认识的,叫高梓巧,父亲是高竞卓,名字已经被刻在功勋碑上快三年了。


    论及高梓巧,她实在不像英雄后代。


    听说她入学成绩很好,可大一挂五科,大二拼搏努力、取得挂四科的微小进步,这样下去怕是毕业都难。


    于是,姑娘债多了不愁,破罐子破摔,反正帝国给的抚恤金够她安稳一辈子。


    她或许是察觉到注视,寻着第六感看过去。


    目光交汇,二人会意微笑隔空举杯,优兴雅致却被王子的终端设备打扰了,他终端弹出一条消息,内容不合时宜,将他嘴角的余韵压下去,让他快步出门,上了一架等他的陆行甲。


    小机甲向大使官邸狂飙而去。


    官邸是专供外使居住的地方。


    贝尔蒂丝当然也住在这,她正坐在梳妆台前,看容颜发呆。妆镜自带美颜功能,保证“魔镜告诉你,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之余,又留有一丝真实,比如细纹、比如白发。


    镜面把大部分女人都厌恶的元素修饰得优雅,让美人迟暮于善意的谎言中。


    贝尔蒂丝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刚到玛尔斯时,她皮肤还如小姑娘般紧致,现在眼角已经有岁月的割痕。


    闹心啊,想得多、老得快,不是岁月败美人,是美人不放过自己。


    她的终端摆在手边亮着通讯界面,发信人叫“安茉莉”,信息写着:公主,我父亲失败了。下一步计划什么时间启动?


    贝尔蒂丝没回复,似乎是没有想好。


    也正在这时,房间门“哗啦——”被刷开。


    隔音效果被打破,吵闹声紧随而至。


    “殿下,殿下这样擅闯不合适……”


    贝尔蒂丝被吓一跳,回头见儿子来势汹汹,后面跟着一脸无奈的侍应。她关闭终端,摆手让侍应出去。


    “你到底在做什么?”桑迪劈头盖脸地质问。


    贝尔蒂丝王妃有一丝不悦,但很快让情绪从脸颊溜走:“亲爱的,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又喝了这么多酒?你没必要每天演浪荡。”她想去扶儿子坐下。


    桑迪一把甩开她:“我早跟你说不要妄动!我有自己的步骤,你为什么不听也不信?安亨瑞那个机器人袭击枯砂要塞,是你指使对吧?巡宇舰核心系统落在楚霜手里,你很快就要暴露了!你这个……”


    他想说“蠢货”,对面好歹亲妈,没骂出口。


    贝尔蒂丝眼中闪过诧异:“系统不可能被拷贝,你听谁说的?这是不是诈你的圈套……”


    桑迪双手狠在头发上撸一把:“你跟何天川那个疯子合作,我以为你是为了我。没想到兜一圈是为了给你姘头争军权?要死自己死,别拉着我一起啊,贱人!”


    贝尔蒂丝震惊不已。


    她和艾登亲王的旧事没几个人知道,更甚,她看似为艾登争军权,事情绕一圈,还是为了桑迪。


    可儿子的话让她心寒——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误解了什么?


    眼下桑迪不冷静,贝尔蒂丝不想多做辩解了。


    “出去,别在我这撒泼,亲爱的。”她冷着脸说话,“管好你的嘴,什么都别做,妈妈给你演一出大戏。记住,别跳进来当演员,否则我保不住你。”


    桑迪要气笑了——你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保我?


    要不是从刘微宇那里知道许多信息,他还被蒙在鼓里。


    “你大费周折帮姘头为什么不承认呢?如果你是为了我,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你……”他话说到这索性把想说的都说了,“你不让我娶芳丝,不是因为她身份平常,而是她知道你的秘密对不对!你让她以侍者的身份留在卢修斯身边,看似仁慈,其实让她看着儿子不能相认,这是最恶毒的威胁,同样是母亲,你脏心烂肺……”


    贝尔蒂丝忍无可忍,两步上前一耳光打在儿子脸上,怒骂:“当年要不是你管不住自己,根本不会有卢修斯!也就没这些乱子!”


    桑迪从没挨过亲妈牌爱的大耳光,先反应不过来似的定住几秒,然后又站直身子恨恨看着母亲:“是啊,□□会被遗传的,我情难自已,和当年的你一样!要是你能管住自己,连我这个乱子都不会有!”


    他扭头就走,甩上门,气得在走廊里转圈,回到自己房间,从冰箱里拿出凉水猛灌下去。冰凉顺着喉咙一路延伸到胃里,帮他冷静。


    他叉腰站在房间当中运气,下定决心似的拨通一个号码:“联系沃伦克新做出来的大玩具,让她去枯砂要塞,验证芯片适配度,如果适配成功,就准备动手!”


    桑迪恶狠狠地想:不能坐以待毙!从前念着丁点手足情不动他,现在……前程更重要。


    东家半途离场跟亲妈发飙去了,私人别墅的狂欢持续不过个把小时就散了。


    高梓巧婉拒几名玩伴的邀约,独自往家的方向走。


    重月两轮,打出她如双生子般的两道身影。


    她把披散的发扎起来,从包里摸出卸妆巾,在脸上随意擦过,乌眼鸡似的烟熏妆卸掉,她变回清纯模样。


    她做些事的时候能听到身后有陆行机甲的动能声,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高梓巧不想理,八成是哪里来的普信男,看她一人走夜路,要来约炮的。


    可她等了半天,对方不来搭讪,也不走,惹她烦躁,扭头大骂:“老娘没工夫跟你们玩,不想挨揍快滚……”


    骂到最后泄了劲,因为陆行甲半摇下的窗里漾出声笑,很熟悉:“上来,我送你回家。”


    车里的人是刘微宇。


    高梓巧心思动了动,叫一声“叔儿”,乖巧地拉门上车:“你怎么在这?”


    刘微宇别有深意笑看她:“刚才去水库炸鱼了,现在顺道来当护花使者。”


    高梓巧回头往机甲舱里看:……鱼呢?


    目光飘闪,她没看见鱼,倒看见刘微宇左手腕的佛珠,吊在他扶着操作盘的手腕上,衬得这男人刚硬中生出些许文儒气,她心生好奇:“这珠子你戴很多年了,可你好像……不信佛。”


    刘微宇垂眼扫过手腕:“只是习惯了,有些东西惯了就不想摘掉了。”


    这夜谁都不消停。


    星辰月落,楚霜一觉醒过来,天微微亮了。


    他看时间,睡了两个多小时,没有人打扰。


    苏信昭说话算话,在外间当门神,见他出来凑到近前递过包裹:“李博士定位传输发来的凝血药。”


    楚霜接过药袋子,看对方那双带有讨好意味的眼睛,选择性失明——暂时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他不理人,回宿舍把药放好,特别在终端做了备注,记清放置点,最后敲着自己额头的芯片:给我记住,别再忘了。


    天大亮时,卡纳斯女士回函到了,说已经与星联交涉,对方近几天会派巡查团前去取证,请楚霜主意戒备同时做好证据交付。


    一天两天过,塞口按部就班,没人滋扰也没出新乱子。


    第三天,新日的余晖给无尽黄砂涂上温柔时,楚霜在中控生根发芽。


    毁灭指令的善后工作大体完成,琐碎事情还不少,一直是包子在盯。


    这会儿包和平该是完活了,和星航军一位中将回中控。这两位跟楚霜很熟,私下没太多讲究。包子从冰柜里掏出功能饮料扔给中将,自己也狂灌半瓶,缓一口气:“真邪性!我看那地方就该再炸一次。老穆你是不是施法了?”


    中将叫穆蚺,五十多岁,喝两口水,腾出嘴来回骂:“老子名字里有个蚺字,就得是蛇精吗?”


    楚霜在过日常文件,从他受伤短暂失明之后,眼睛稍有疲劳就视物模糊,现在他听二位话里有因果,捏着眉心让眼睛休息,好奇插嘴:“怎么了?”


    包子“咳”一声,凑过来调出终端录像:“不是大事,就是怪膈应的。”


    录像画面是被执行过毁灭指令的量子盾网,内里狼藉一片,按理说,这地方近几个月都不会有活物了,可能量柱上麻麻赢赢,居然攀满了砂蛇……


    粗略一看,没有上千也要数百。


    包子幽怨地念叨:“蛇盘梁,鬼上房,不是什么好……哎呀——”


    他挨穆蚺一巴掌。


    “别念怂,你就该拖出去枪毙十分钟!”穆蚺骂完包子给楚霜宽心,“统帅甭上心,说不定是地下有蛇窝,给震翻了。已经在清理了。”


    “清理多可惜,应该联系炊事中心,抓起来给大伙儿改善伙食,”苏信昭说着就要往外走,“顺便把蛇胆留下。”


    穆蚺听风就是雨,眼冒贼光,一拍巴掌:“对啊!我跟你一块儿去,”他把饮料瓶扔垃圾桶,转悠眼珠特别坏地一笑,“不过你要蛇胆干什么,交女朋友了,补肾啊?”


    苏信昭对老兵痞的玩笑习以为常,偏特别正经、幽怨地说:“哪儿有谁看得上我,蛇胆清热明目,统帅前阵受伤,给他温补挺合适。”说话时,他不错眼珠儿地看楚霜。


    穆蚺一愣,无地自容,自省跟苏信昭相比,他太没心没肺,赶快找补:“哦哦哦,还是小苏会心疼人,我们这些老粗,就会打诨……”


    “太年轻了,老穆!”包子挤到穆蚺身边,在他肩膀一拍,悄悄说。


    穆蚺皱眉看他,又看看苏信昭,刚想问“什么意思”,就看见楚霜隔空飞来一记眼刀,他心里有个窍被统帅刀通透了,又没太捋清:小苏和楚帅……?不能吧?是什么CP……?


    他可太想问了,不敢当楚霜的面八卦,薅着小苏往外走:“走走,抓蛇去,有肉吃也行。”


    可就这时,中控大屏弹出条请示消息,“哗啦”一盆凉水浇灭老穆八卦的心——星联的小型巡宇舰在塞口请求降落,舰船的官方识别码和外交函齐全,是巡查团来了。


    来者诚恳,主动提供团员信息。


    巡查团人员结构简单,从团长到宇航员,加一起不足十人。


    不可能揭竿起义。


    而人员资料投送过来时,苏信昭一下僵直了身子,他紧几步上前,险些冲进屏幕里。


    楚霜极少见他不从容。


    细看人员信息,很快发现了关键——“团长苏岚”和苏信昭长得太像了,说二人是姐弟或母子都可以。


    “你们先去塞口。”楚霜支开穆蚺和包子,小苏跟他自暴身份,但这事该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这不对……她不是真的!”苏信昭在中控大门关闭的刹那说话,像自言自语,也像是对楚霜说,“她只是长着她的脸,她一定有问题,我妈已经死了!”他声音在发抖。


    几乎同时,对方请求视频信号连接。


    楚霜按下接通键。


    双方身处的环境即刻投映在彼此中控屏上。


    苏岚笑意温和,看见苏信昭的瞬间笑容僵滞,很快又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楚上将,您好,我是苏岚。请允许我登陆空间站拍摄事发现场状况,并将一系列证物带回星联。如果情况属实,星联必给玛尔斯满意的说法。”


    楚霜没说话,苏信昭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冒充我妈妈?!”


    苏岚眼角微收:“这位年轻的先生,我不认识你。”


    “楚上将知道我的身份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冒充她?”苏信昭凛冽。


    苏岚突然笑得如释重负:“既然如此倒真的不用瞒了……信昭,妈妈很想你。现在双方在和谈,你不用紧张,”她观察苏信昭的表情,试探着问,“是谁告诉你我死了?”


    苏信昭眉心一收,没出卖女王,也没说话。


    苏岚极有耐心地等片刻,又像哄小孩似的问:“你希望妈妈‘死’,因为我活着妨碍你的决定了吗?孩子,妈妈不是你的绊脚石,永远站在你这边。”


    因果逻辑颠覆,却非绝无可能。


    苏信昭说不出话。


    楚霜一直看着他,见他已经慌了,在他肩头稳稳按住,对塞口下令:“放行。”


    第88章 风洞


    双方相见,楚霜把备份的证物交给苏岚,过程很顺利,半点幺蛾子没出,平静得让苏信昭觉得在做梦。


    小苏近距离看“妈妈”,莫名生出生理性戒备,就连末那识都像被他不稳定的情绪刺激,在他脑袋里过了趟电。


    他想从细节中揪出对方不是母亲的证据。很快,他发现了不对,母亲脖子左边该有道伤痕,很久前,苏岚为了接住从树上摔下来的他,被毒虫蜇伤,伤口化脓,留下道疤。


    后来,妈妈总是指着伤疤对他开玩笑似的说:“信昭要记得哦,这是妈妈为了救你留下的勋章。”


    ……


    但眼前女人的颈侧干干净净!


    果然是个冒牌货。


    苏信昭这么想,却突然有个声音在意识里无限闪回:还记得吗,章廷说末那识会制造虚假记忆。你有没有想过,一切都是假的,或许压根没有苏岚这个人……


    所以……该相信什么?


    念头萌生,像石子扔进平静的湖面,荡碎无数涟漪,记忆中母亲对他的关心、温和的笑也碎了……


    苏信昭想大喊,须臾间,看见楚霜站在身边,烦躁的嘶吼竟又生生咽回去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楚霜曾经说“我这人厌蠢”。于是小苏握紧拳,强忍下暴躁,不忍心给楚霜添烦,更不想在他面前当个累赘。他突然能够共情楚霜的“逞强”:原来他的软弱从没被接纳过,所以他习惯性强撑;他好不容易相信我,却被我背叛……


    苏信昭脑袋里一团乱麻,心要爆炸了。熟悉的酸涩感充盈鼻腔,他火速摸出绅士巾挡住鼻血,退到墙边谁也没惊动。


    他不离开,他要守着,做楚霜的守护神。


    苏岚把一切看在眼里,客气对楚霜说:“沃伦克先生及康德王上都很重视这次事变,必然会给诸位满意的答复。”


    然后,她对苏信昭似笑非笑地眨眨眼,居然告辞走了,连修整一夜都没提。


    这之后,星联动作非常迅速,核查证据属实,勒令密涅瓦星领主限期给玛尔斯帝国说法。


    隔天上午,楚霜收到召回令,回帝都述职。


    于是,穆蚺作为军衔仅次于楚霜的将领,被留在塞口做代指令长。


    将军的专属巡宇舰走星域内航道返航。


    楚霜强撑的毛病遇强则强,寻常时候他没有当拧种的瘾。他知道自己毛病多多,赶着返航无事,接受理疗。可喜可贺,郝大夫检查之后确定他顺行性失忆基本痊愈,那毛病本来是凝血剂过量使用的并发症,随着药物代谢、细胞修复,新的长期记忆得以顺利形成。至于他在塞口忘事纯是忙的、累的——电脑还有过载的时候,更何况是人呢。


    只不过他的器质性损伤还没彻底痊愈,因为心脏受损,他躯体稳定供血不佳,最明显的症状是眼睛总会又酸又涨。


    虽然现在瞎了可以换义眼,但楚霜还是喜欢原装零件。


    “想快点好您得注意休息……”


    郝布瞭劝半句、叹气摇头:说了也是白说。


    或许郝大夫名字太衰,往病患身边一站就是个无情的诅咒幡,他话音刚落,飞船猛地一震。


    舱内警报声开始叽歪:“飞船陷入不明宇航空间态,请相关人员做好防护准备。”


    楚霜“蹭”一下从治疗椅上弹起来,表演原地诈尸。


    嘚瑟大了掉毛,眼前一黑。


    他捱过类似低血糖的视觉不适,撂下句“郝大夫注意安全”,径直往舰桥中控去。


    毫无规律的摇晃越发剧烈,惊了整架飞船的人。


    此时,苏信昭正趁楚霜做治疗、躲在安静地方处理虚拟币交易所的业务,他要开始执行后续计划,偷偷在远星注册了同类型公司。


    变故突然,他跑出门,正看见郝布瞭神色匆忙。


    “你、你快去,我追不上统帅,”郝布瞭跑得呼哧带喘,霸气一指,“舰桥!”


    小苏腿长步子大,进门正好听见楚霜急问:“怎么回事?”


    驾驶员是叫卢尔的少将,多年的老宇航员。


    他还算沉着冷静,全神贯注看着大屏,宇宙中平静无奇,但航舰四周雷达响个不停。


    “有未知风洞!这种宇宙现象很少见,雷达没有扫到!”


    所谓未知风洞是由宇宙中大量中性能量物质变性、集形成的第四形态物质场,变化多样。


    单听这种歇斯底里的属性就知道危险系数爆炸。其增强或衰弱的趋势难以预估,甚至持续时间和最大动能点都难勘测。


    楚霜调出星图,骤然点亮的画面让他眼睛刺痛,他没顾忌——附近没有跃迁点。


    “可以到这去,F623小行星!”卢尔指着一方小行星带,“那里曾是星际矿脉,相对安全,咱们可以让过风洞的中心旋涡。”


    楚霜点头。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船到桥头、摸石头过河。


    宇航广播开始预警:“航舰将在五秒后开启全速急行,请全体成员就近落座,系好安全带,倒计时开始……”


    五秒的时间,不足让呱呱唱两声“孤寡”,航舰已经开盾疾冲,与无数未知物质硬碰硬。


    但怪异紧接着来了,所有人感觉不到航舰前行,本该存在的超空间失衡感并没出现。


    宇航星图上,航舰坐标行驶缓慢、温柔如蜗牛爬,只有飞船周身的撞击感剧烈。


    “咱们陷在风沼里了!”卢尔惊呼。


    他要把动力开到最大,被楚霜一把按住手:“反向推进。”


    卢尔眼睛一亮:对啊,风沼不是真正的沼泽,只要能穿透中心,前进后退都是活路。


    就在这时,“轰——”一声震响。


    像有人抡圆了大摆锤,狠敲飞船。航空座椅立刻偏转,舱内稳定性骤降,飞船一个屁股蹲往后坐,重力稳定仪瞬间功率增大。


    “操他妈的,重力仪神仙大老爷,你掐指一算知道它们多大劲嘿,我爱你全家!”包子扯着安全扶手,看着仪表盘,口灿莲花、胡言乱语。


    苏信昭无情提醒:“……相信科学包子哥,这世上有个词叫‘爆表’,因为它只能显示到这。”


    应景儿似的,重力仪红灯爆闪,彻底爆表。刺激感紧随其后,全员挑战四维空间跳楼机。


    众人训练有素,没人鬼哭狼嚎。


    系统警报音同时稳定播报,给人种要死不活的衰感:“左翼护盾破损50%——请驾驶员注意——破损65%——请驾驶员注意——破损70%……”


    “情绪!生死攸关的情绪……活着回帝都我一定给工程处提建议,让这倒霉ai有点人味!”包子扯着嗓子发表见解。


    楚霜不知脑袋搭错了哪根弦,幽幽接茬:“所以每天都是想娶ai的一天呢。”


    “……你说什么!”苏信昭一下激动了。


    楚霜回答:“会学习、能提供情绪价值,还听话……”


    “我也可以!”小苏话茬子跟得紧,九死一生,大伙儿脑袋瓜子都不太正常,没人理他是真情流露还是胡说八道。


    因为很快,第二下撞击又来了。


    撞感非常近,能听到舰船合金外壳碎裂的声音——有东西穿透了护盾!


    诡异的、空洞的气流音被放大,忽高忽低。舰船似被无数怨鬼包围,它们在对活人唱哀歌。


    “巡宇舰左翼护盾破碎,左舱门受损,内舱压异常。”警报音继续无情冷漠。


    没人胡扯了。


    楚霜解开安全带窜起来:“移交驾驶权,全员去逃生舱,准备弃舰!到F623号小行星汇合,等待救援!”


    卢尔愣了:“统帅你……”


    楚霜是要留下驾驶飞船冲出去,让大伙儿第一时间脱离危险。


    “军令,执行!”楚霜没废话,又对包子吩咐,“郝大夫没有应急经验,你去护着他!”


    包子一讷,飞快地跟苏信昭对眼神,领命往外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小苏在楚霜身边,包和平就很放心。


    包子跑出门,楚霜恰在自动门的反光中看到影子一闪,他条件反射似的躲开。


    苏信昭的手在他颈侧掠过——目标是他的颈动脉窦。


    楚霜蓦地回身看对方,这家伙是想趁乱把他按晕?!


    他看着苏信昭,没发火,也没有过多情绪,淡淡说了句:“全舰人的安危,容不得招来斗去。别再试探。”


    然后,他坐在驾驶位上扣好安全带:“快走!”


    卢尔见事已至此,在苏信昭衣袖上一拽。


    苏信昭无动于衷:“我留下。”


    楚霜第二次看向小苏,只神色凝重地一眼就又看回操作台,只目光流转的毫秒间,流露片点温柔,藏在眼帘间,恍如错觉。


    苏信昭在他身侧坐下,默默想:要是万一逃不过,是不是也算he了?


    同时,这小子又从楚霜的默许里,摘出点开心,偷偷藏好。


    飞行器逆飞进风压漩涡。


    将军打开全舰攻击装置,开启智能盲狙。风洞抽拽着无数暗物质和飞船碰撞,只要大物化小,就能降低损害。


    逃命期间的颠簸用摇煤球、滚元宵来形容太过柔和。航舰摇摆于没有规律的推搡中,刚被自左向右猛推,右边又来一道反力、让舰船如同撞墙。而仔细感受,混乱中,飞船似乎和风洞的中心旋流拧成一股劲,像攀着看不见的绳子速降。


    是楚霜一直在顺应风动,这种极限操作军校不可能教,连实战都百年不遇。


    这是天赋!


    苏信昭看楚霜聚精会神的侧脸,心中油然扑过去抱他的冲动。


    剧烈的倒飞大约持续十分钟,舰船不知多少次即将驶入地狱,又被楚霜的神来操作拽回人间。


    终于,吸力减轻——无常收回了勾魂索。


    “快走!”楚霜解开安全带,按下允许撤离指令键。


    他起得猛,眼前蓦地一花,被苏信昭抄腰捞住。


    生死攸关,小苏禁锢的力道很大,架起他往脱出通道跑。


    楚霜没挣扎,因为他眼前忽明忽暗,脑袋里像有盏灯,灭掉又亮起来,反复如是,视线和意识都恍惚。


    二人跑到通道口,最后一波人员正在撤离,包子、卢尔和郝布瞭都在。


    “统帅怎么样!”所有人看出楚霜不对劲。


    楚霜退出苏信昭的搀扶:“不碍事,快走,风压不稳定,随时可能被吸回去!”


    卢尔往舱外看,宇航玻璃伤痕累累,像被恶龙的利爪挠过:“小苏带楚帅走,我跟郝大夫尽量追你们的坠落点!”郝大夫不会驾驶逃生舱,这显然是最妥当的分组方式。


    楚霜倒无所谓,表情挺淡地说了句:“见证欧非的时刻到了。”


    逃生舱如叶叶扁舟,承载着宇航队员们前往目的地。


    路线可以智能巡航,楚霜坐进逃生舱就合眼不说话了,刚刚他肾上腺素狂飙,所有躯体不适都能忍;现在没鬼催命,他眼睛疼,头也疼,五脏六腑都不对,心慌气短,几秒内炸开满身冷汗。


    “很难受?”苏信昭担心。


    楚霜没说话。


    但他不稳定的体征即刻被同步到苏信昭的终端——猩红闪烁的警示灯提醒将军血管内压、血氧、甚至心率呼吸都异常。


    苏信昭惊骇,他同样感受到轻微不适,该是源于内舱压差骤然改变,可怎么就止于这样了?


    他霎时心生恶寒,点开逃生舱控制面板,发现舱内压不知为何被设定成人类接受的上阈值,恰到好处不至于触发警报。


    这于楚霜而言非常不妙。


    他的伤口没彻底好,一旦内出血非常危险!


    苏信昭不敢把数值瞬间调低,只能慢慢下调舱内压,同时调整楚霜内舱宇航服的压力表。


    眨眼的功夫,楚霜难受到极致了,他想做些什么,但呼吸困难几近窒息,他张嘴喘气,隐约看到气雾凝结在航空头盔上、又散掉。缺氧让他意识涣散,五脏六腑像被放在液压机上,可恨机器偏不给他痛快,卡着他承受的极限,给他折磨。


    他甚至幻觉有魔鬼笑着问他——想活,还是想要个痛快?


    楚霜于生死从不执着,他只是不想死得轻飘飘,绝境激发暴怒,他甩头、恨恨地想着:死也不能是这种死法!


    或许真有魔鬼。


    它听到了叫嚣。


    楚霜心口突然像被贯穿,有股腥热往嗓子眼顶,头一偏,血从嘴里呛出来。这是压差变化下心肺负荷过重,引起的肺淤血倒呛。


    而越是这样,楚霜耗氧量越大,他每喘一口气,胸间就像有无数尖刺爆炸。脑子终成空白了,他怔怔,视线范围内苏信昭正单手紧搂着他、满脸焦急地调整内舱参数。


    小屁孩好像要哭了。


    楚霜下意识想安慰他一句,可说什么呢?


    他张了张嘴,话没出口就被血腥气呛得猛烈咳嗽,咳得狠了,天都暗了。


    ……


    他身子在沉坠,依附于苏信昭的臂弯中,前所未有觉得安全;灵魂没入无尽的夜,舒远、宁静,痛苦飘远了。


    如果死亡是这个样子,好像也不错……


    意识流走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小苏在他耳边咋呼:“别睡!小霜别睡!马上就到目的地了。”


    第89章 手术


    被一再称呼“小霜”,楚霜要炸毛,他心里想着“小屁孩没大没小”,身体却实在支撑不住,彻底垮在苏信昭臂弯里,晕过去了。


    这惊得苏信昭手足无措。


    小苏课程门门拔尖,末那识更是早教过他各类急救,可那些技能在这一刻落荒而逃,剩他独自麻爪。


    原来沉着冷静敌不过心之所系。


    苏信昭一口咬在嘴唇内侧,血立刻涌出来了,疼痛和血腥味让他还魂,他狠狠地想:没出息的东西!你慌,他还指望谁?!


    F623行星已近得目力可及,眨眼就到的航程,漫长得像永生不死的煎熬。


    逃生舱着陆的刹那,苏信昭释放了勘探仪:周边没有生物痕迹,温度5℃,压强336帕。


    这是玛尔斯星海拔7000米左右的环境数值,对楚霜的身体状态非常不友好。


    小苏开启逃生舱的临时驻扎模式,打开滤氧设备和安全防护网。逃生舱变为稳定、安全的二十来平小屋子。


    他火速完成一切,把楚霜抱到医疗座椅上,帮人脱下航空服,摘掉头盔,注射凝血药剂,并开启舱内智能医疗系统。


    医疗助手是连接在医疗座椅后方的一块电子屏、和几根金属棍子,棍子前端连接不同的医用仪器,让它乍看上去像个方脸蜘蛛怪。必要时它需要在场的活人帮忙更换医疗设备。它快速、专业地对楚霜进行一系列检查,表示将军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可苏信昭一口气还没松出来,那货又冷冰冰地大喘气补充:“检测到患者凝血功能障碍,在注射凝血因子后依然存在内脏出血点,需要医师执行止血及清淤手术。现阶段体征最长安全时间约为1小时。”


    苏信昭脑袋“嗡”的一声,急问医疗助手:“你不行吗?!”


    助手在电子屏幕上幻化出一个大大的像素风微笑:“我只是个护士。”


    ……


    小苏冲到操作台前看郝布瞭逃生舱的降落点,不远、如果能“双向奔赴”预计汇合时间不到两小时。逃生舱降落未知行星的变数多,卢尔的操作算非常精准了,偏偏现在放屁砸了脚后跟。


    苏信昭与那二位联系,确定俩人都平安。郝大夫听说楚霜状况不大好,急得直拍巴掌,一个劲儿地催卢尔:“快快快!”


    无奈远水救不了近火。


    小苏挂断通讯,闪念间觉得好像有人刻意做局,要楚霜死于意外。但如果连风洞都是算计……这将是一场多么巨大的阴谋?


    他暂时没心力多想因果动机。


    如果不做些什么,结局必是二人在这砍号重练。


    刚才还想着这样也是he,事到临头依旧不甘心。


    怎么办!


    苏信昭像只困兽在小空间里转悠,急得抓耳挠腮:学哪门子军事指挥?就该去学医!


    蓦地,他想起从福利院要回来的怪药——他亲眼所见汉莫用药后,身体痊愈能力吓人,他本打算把那玩意拿给李谨仁、看是否能作用在楚霜的毛病上。


    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唤醒末那识:你能操纵我做止血清淤手术吗?


    末那识对于宿主各种脑袋被驴踢过的要求习以为常:可以,但需要电流刺激大小脑、脑干及脊髓来完成精密动作,对您的身体伤害极大,不建议尝试。


    苏信昭从战术包里拿出善先生给的药剂,先打开闻闻,见末那识没有反应;又点了丁点在舌尖:什么药,能止血吗,风险有多高?


    末那识沉默,精算好一会儿才回答:主成分是细胞促进剂,理论上有止血功能,但有5种成分不存在我的数据库里,难以预估实际风险。


    苏信昭拍板:那执行止血手术吧。


    他没工夫耽误了,说干就干。


    手术是微创的。


    术前检查很快完成,楚霜被医疗助手固定在治疗椅上。纳米幻肤关闭,他肤色白得泛青,像电影里缺血沉睡的血族,精致、冰冷、没活人气。


    医疗助手完成麻醉、松肌,让楚霜的头向后仰,他颈部高抬,喉结突兀极了,双腔气管从他口腔置入、胸廓的起伏随着呼吸节奏尚算稳定;助手确定无误,在他惨白的皮肤上标好几处“戳卡孔”,示意主刀医师接手。


    苏信昭深吸一口气,弯腰贴近,在楚霜额头上重重烙下个吻,他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末那识,无情又饱含情意、先在楚霜腋中线的标记处置入胸腔镜,手术画面旋即被投在监视器上。


    这之后,其余的操作孔被陆续打开,二人身边摆满了抓钳、超声刀、电钩、氩气刀……


    楚霜安静地被他摆布于各种医疗器械间,血从伤口往外涌,流过胸口尚未彻底痊愈的贯穿枪伤,让苏信昭的心一块块碎成渣子。


    手术进行到后半程,末那识操纵苏信昭从楚霜心脏里摘出一截合金网,又换上新的。


    旧撑网在血液的染色下依旧溢彩流光,苏信昭问末那识:他心脏里怎么还会有这个?


    末那识回答:或许有陈旧伤,合金网似乎很旧了,顺便换一个。


    苏信昭:……你还怪好的。


    他眼看手要不受控制地把织网扔进医疗废物盘……


    慢慢慢!苏信昭在意识里叫唤:我想留下!


    末那识秒懂,阴阳怪气叹息一声:痴情和变态一线之隔。


    苏信昭仔细洗去楚霜身上的血污时,也开始流鼻血。他让医疗助手帮忙把鼻子塞住,拒绝机器人接手善后,亲力亲为把手术进行到底。


    直到听到医疗助手宣布患者体征暂时正常,苏信昭长出一口气,遥望内舱控制台见户外安全网没问题,终于在手术椅边一跤栽倒。


    他料到如此。


    身体被芯片操控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好像有无数只多脚虫爬行于他的血管和神经中、又酸又痛,让他止不住痉挛。


    此时此刻,小苏心里生出种“死也要死在他身边”的消极悲凉;他盼着他赶快醒过来;又希望他多睡一会儿,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丑样子。


    末那识检测到他的状态太过危险,给他强制关机,脑袋里一声高频音轻响过后,苏信昭昏睡过去了。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体征监控仪器平稳的嘀嗒声在苏信昭耳畔轻响,那是楚霜稳定的心跳节奏,跳进苏信昭心里。


    小苏被唤醒了,躺在地上睁开眼,正好看到楚霜放松于医疗椅边缘的手,肤色好歹能蒙混说是活人了。苏信昭缓片刻,慢慢坐起来。这一动,他全身的酸麻转变为疼。


    他看时间,失去意识不到一小时。


    他不打算继续躺在地上做梦了,僵尸还魂似的站起来,看过楚霜的体征指标,捡起被单独放置的合金网,半身不遂地游荡进卫生间,把自己吓一跳——鼻血都流到后脖子了,后领好大一片红。


    于是,他先不吝地洗干净脸,然后仔细清洗织网。相较待遇,脸得扔。


    织网浸在水中,现出非金非银的金属光泽,内敛又挺好看的,苏信昭把它擦干,收进贴着胸口的口袋里。


    他倒腾完这些,回医疗椅旁守着人。


    楚霜面无表情,看不出痛苦——


    将军此刻毫无凌厉威严,面貌轮廓甚至是柔和的。


    小苏细想,好像这人的冷冽都源于那双好看的眼睛,只要掩盖目光,他就温和无比。


    他忍不住用指腹触碰他,对方睫毛的浓长、嘴唇的柔软、鼻梁的□□都被他用手指刻印进心里。就连楚霜每根发丝掠过指间的轻灵,都像飞羽扫过心尖。


    苏信昭痴迷,没多少情色意味。如果可以拥抱,他更想把对方揉进怀里,他想贴着他、希望他能好。


    现在他不敢抱他,只能以亲吻替代,他在他嘴唇吻下,童话故事里饱含深爱的吻能唤醒相爱的灵魂。


    想来可笑,人们喜欢童话,因为确定主人公们经历磨难、会迎来美好;


    而现实中,即便耳鬓厮磨、相守于二人世界,未来也充满不确定。


    但或许是纠葛至深的灵魂真能激发联结,楚霜好看的眉头轻轻颤了下,看不出是痛苦还是悲伤。


    苏信昭即刻直起身子。


    “小霜。”他轻轻叫他,抬手按摩他的眉弓。


    轻柔没几下,楚霜挣扎着睁开眼,视点不聚拢,涣散映在眼瞳里。


    “做梦了吗?”苏信昭没问太多,先把“安全”的信号传达给对方。


    楚霜转向小苏,视点却滞后——他眼睛又出问题了。


    “小屁孩,叫谁小霜……”


    他却没提看不见,先来这么一句。后又问:“咱们在F623行星上吗?”


    随着说话,他想抬手摸自己的状况,被苏信昭轻轻按住、不让动。


    “是的。咱们现在安全,你刚做完手术,是微创,但……不要动。”苏信昭柔声回答。


    楚霜眉毛往上扬,他“如愿达成非酋成就”倒也没多慌。


    “郝大夫在?他说我眼睛要多久恢复?”


    而他越是镇定,苏信昭就越心疼,握紧他的手,让他心有个着落:“郝大夫没在,手术是我给你做的。”


    楚霜难以置信:“你……”他以为自己脑子出新问题,“你学医的?”


    印象里不是啊。


    苏信昭一愣,旋即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可爱。他心里生出邪恶的念头:如果能一直和他困在这,永远照顾他,也是挺好的事。


    荒唐一晃而过,他笑出声:“不是,我脑袋里那块芯片帮我的。”


    “可你的手怎么一直在抖……使用芯片的后遗症?”楚霜虽然不知道芯片细节,但他起码想得通执行逻辑。


    苏信昭非常有自知之明,确定眼前这位是糊弄人王者选手,他不是个儿,于是干脆不拾茬,他想去操作台前看四散于行星各处的队员,所以放开了楚霜。


    楚霜猝不及防,下意识一怔。


    苏信昭的心霎时被他一晃而过的无措狠揉了下,于是在他脸颊贴贴:“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不离开。”


    楚霜回神,被这么哄他不习惯:“谁怕了!”他摆手:走走走。


    结果换来小苏更任由宠溺的笑:“好,你没怕,我家将军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不会怕的。”


    楚霜:……


    脸红是不会的,但他耳朵根有点烫。


    他也不吱声大法好,开始习惯成自然地复盘事件。


    “空难很蹊跷。”片刻,他说得平静。


    苏信昭只“嗯”了一声,让对方知道他在,没顺话让人继续费脑子,他点开地图,见郝布瞭的逃生舱信号还在飞速移动。


    郝大夫当然也急,他和卢尔急行两个多小时,眼看目的地越来越近,突然隐约察觉卢尔气息不大对劲。


    “怎么了,少将?”他问。


    “我的脚卡在安全踏板侧面了……”卢尔很痛苦,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登陆冲力太大了。”


    “你怎么不早说!”郝布瞭哈腰去看,他有点胖、飞行状态下挤到对方脚边挺吃力。


    “楚帅状况不对劲,我想着先汇合……”


    郝布瞭叹息一声,黑咕隆咚他看不清,要摸照明设备,背后毫无预兆地剧痛,跟着粒子刀透胸而出。


    这还没完,刀紧在他胸腔里毫秒不停、横向一搅。郝布瞭惨呼着翻倒过去。


    卢尔冷哼,把飞行器降落在荒野上,踹开郝布瞭、换上外空助行服,启动逃生舱的定时自爆。


    “轰——”


    一刻钟之后,逃生舱在他身后炸了。


    像是用血肉之躯和着破铜烂铁点燃的礼炮。


    卢尔回头看,见天红了好大一片,嘴角弯出丝冷笑,直向楚霜的坐标位置赶去。


    第90章 反派


    包子等人在冲破小行星气层时遇到了雷暴,只得临时调整着陆点,导致落点很远。


    苏信昭与他们取得联系,再次向玛尔斯发送求援信号。


    刚刚他恨不得自己学医,现在又觉得学军事指挥没错。免得像郝大夫似的,控制面板摆在眼前都不知从哪里下手——果然学海无涯苦,只要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正这时候,逃生舱的安全网雷达报警,示警有动体逼近。苏信昭看舱外监控,果然有人利用助行服快速靠过来。他还没分辨出是谁,通讯设备已经传来了通话请求。


    “是苏助理吗,我是卢尔,请打开防护网让我进去。”


    “郝大夫呢?”苏信昭问,“怎么就你自己?”


    卢尔疲于奔命,上气不接下气:“这地方不对劲,有东西突袭,但我们看不见它,先让我进去再说!这里可能也不安全,咱们得走!”他一边说一边惊惶地往后看,好像身后随时蹦出怪物一口咬掉他的头。


    苏信昭心思一动。虽然……但他听说“看不见它”几个字,还是被牵扯了注意——会不会是对小霜有用的变异生物?


    “不对劲,”楚霜突然说话了,“刚才我昏倒之后发生过什么?”


    基本情况很好总结:


    其一,卢尔说的都是真的;


    其二,他在骗人,不对劲因他而起。


    小苏沉静毫秒,没有仔细交代情况,而是快步到楚霜身边:“我也怀疑有问题,但现在兵来将挡是上策,一会儿你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管,”他趁人之危,偷袭大将军,在人家嘴上亲了下,“信我!”


    楚霜有自知之明,没反驳。


    但他不放心,他惯于掌控全局,现在被动、被保护他浑身皱吧。


    苏信昭则跟他肚里的虫似的,看他的表情,又找补一句:“尝试习惯一下,将军。”


    楚霜一愣,反应过来对方全句大约是“尝试习惯依靠、信任我”时,苏信昭已经把治疗椅周围的挂帘落下,让他所在之处形成小片隐秘区域,再打开护盾,让卢尔进来了。


    “什么东西追你?”苏信昭瞥舱外监控。


    天空灰蒙蒙的,地平线被描出一抹炫彩,新日的光芒经气层折射、散出绮丽的光晕。此外,一切静悄悄的。


    卢尔释放助行服的充压,把装备脱掉:“我和郝大夫在离你们三百航里左右的位置被袭击,逃生舱受损,只能依靠助行服逃命,中途跑散了。我不确定是什么袭击我们,从头到尾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卢尔狂灌半瓶水,一抹嘴,“你快联系一下郝大夫,还有,统帅呢?咱们得转移!”他满脸关切,四下洒么。


    小空间一眼望到头,卢尔瞬间看到隔离区,要过去看。


    苏信昭抢两步拦他,跑得猛了却似脱力,在对方肩头抓得一滑,脚下也趔趄:“别、别去……统帅在……休息。”


    说到这,他额角冒虚汗。


    不全是装的,末那识的反噬还没有结束。


    “你怎么了?统帅怎么了?”卢尔审视小苏,借扶人的动作贴他腕脉,不着痕迹。而后,他发现对方在小幅度痉挛。


    “我……我没事。”苏信昭局促地把手往回收。


    卢尔则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人。


    他眉骨很高,眼窝凹陷,平时总是副乐呵呵的模样,在军中给人的印象乍看不好接触,熟起来挺能打闹扯皮的。


    而现在,正好有盏射灯从他头顶打光,把他的眼睛影成了深渊。


    “我去看统帅一眼,不打扰他休息。”他眼神里带着威胁,仿佛怀疑小苏正在加害楚霜、掩藏罪证。


    这很高明。


    来去几回合,小苏没能断出对方是人是鬼,他干脆换戏路,反抓卢尔手腕:“是你杀了郝大夫,根本就没有怪物!”


    “你说什么?”卢尔眼中爆出纯粹的杀气,依旧让人分辨不出是恼羞、还是急怒。


    苏信昭继续以攻为守:“突然遇袭你却有机会穿上舱外助行服?你阻止郝大夫来汇合,真正的目标是楚霜!逃生舱内压异常也是你的手笔,你想害死他!现在是来确定他死了没有!”


    卢尔戒备地环视一周,内舱没第四个人;


    他又看回操作台上,医疗用具正在持续供氧。


    他阴冷地皱眉:“楚帅伤了?本来我不想动你,你怎么不知好歹……”


    话说到“歹”字已经咬牙切齿,他欺到苏信昭近前,挥拳抡过去。


    小苏心有防备,他能躲开,但没躲。


    刹那间他咬紧牙关,被对方打中,啐出一口血沫子——卢尔的速度、力道都比预想强。


    卢尔不停歇,薅住小苏一脚踹在他胸口。


    苏信昭双脚离地飞出去,后腰磕在操作台边沿,疼得蜷缩起身体。


    “为什么杀楚霜……”苏信昭胸口闷痛,吸气就想咳嗽,他掀眼皮瞪着卢尔,“事到如今,你是连我也要杀了?”


    “为什么……嗯,我不告诉你,”卢尔到苏信昭面前,居高临下看他,“反派死于话多的梗不好玩了。”说话间,他粒子刀已经在手,揪住苏信昭,对他心口捅下去——先解决了你这个能走的,我再去看那个需要吸氧的。


    千钧一发。


    粒子刀刺破血肉的爽感没来,他手腕却被挡住了。


    卢尔垂眼看,苏信昭居然单手推住他的手,他震惊:刚刚那副随风倒的模样是装的?!


    “承认自己是反派就够了。”苏信昭笑眯眯的,声音依旧很轻,风一吹就散了似的。


    也就这时候。


    “卢尔少将!”有道凛肃声音响起来。


    卢尔在军中多年,有刻进骨子里的条件反射。尤其楚霜是他顶头上司,他下意识回答:“到!”同时想转身立正。


    紧跟着他大骂自己:到他妈的鬼啊!


    果然到个鬼,只毫秒游移,粒子束已至,给他脑袋穿了个周正的孔——左进右出,路路通。


    他立刻站不住了,摔倒前天旋地转,看见楚霜单手持枪、人却很虚弱,止不住地喘气。


    “不是让你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动吗!”苏信昭预料之外,他谨慎,先确定卢尔确实没气了,才冲过去扶人。


    楚霜看不见,盲狙爆头又准又狠,曾经一定无数次地练过、为了应对绝境。小苏心疼之余,有些气苦:我还是不能让你全心信任么。


    “……我听见他打你。”楚霜气息不稳。


    一句话,在小屁孩的苦闷里塞了颗糖。


    苏信昭动容,从前、现在……对方总能在一句话、一个动作让他沉沦。他扶着人,后来干脆一把抱起对方挪回医疗椅上,检查过伤口,万幸没破裂。他想数落楚霜不顾身体,却没出息地眼窝发酸,于是就事论事:“可惜不知道他背后是谁指使,我是想诈他说实话的。”


    楚霜听到这笑了下:“原来是我破坏了你的计划,但我大概明白逻辑了。何天川死了,有人继承他的‘遗志’,”他缓一口气,摸摸索索攀到苏信昭,“他打哪了,好像很重?”


    但他的手在将要碰到苏信昭脸颊时,被捉住了。


    小苏脸颊肿了,正隐隐发热,他不想对方摸到他的窘迫。


    楚霜没明白怎么回事,茫然在眼眸间掠过,然后他低垂眼帘,睫毛在眼睑下扫出小片阴影。刚刚检查伤口时解开的衣裳还没扣好,让楚霜上身完美的肌肉轮廓暴露。他靠得舒展,整个人像一尊被缝补过的精致雕塑……


    美与残破交织,惹人生怜,勾得小苏心窝子里电火花乱窜,他咽了咽:“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卢尔身上有什么线索。”


    还得找郝大夫,虽然怕是凶多吉少了。


    楚霜精力耗尽了,轻轻“嗯”一声。


    苏信昭实在是痴迷他这副模样,在他眉弓上摩挲着,帮他放松合上眼睛:“这样多可爱,原来总是强撑着死倔,”然后,他把对方衣裳扣好,小心翼翼不沾他半点皮肤,赶快逃了,“随时叫我。”


    苏信昭回到操作台前收拾心思,尝试联系郝布瞭,信号只有空忙音。


    再着急,他也不能撇下楚霜跑出去找人,只得又去看卢尔。


    少校死得不能再死了。苏信昭为彻底搜身,把人拔了个精光,他一边当悍匪,一边想:幸亏小霜没看见。


    但什么都没发现。


    俗话说死沉死沉,死了才沉。折腾死人需要有膀子力气,小苏忙活到后半程觉得不对劲,胸口被卢尔踹过的地方一直闷痛,越来越剧烈。


    他唤醒末那识:我胸口怎么了?


    末那识扫描一圈:宿主,不是我的锅,您轻微骨裂,但不严重,直接固定静养就可以。


    苏信昭撇嘴——静养是不可能的了。


    他想去处理伤处,惦记着可能随时有新信息传来,安排末那识:我给你开后门,你以游客身份帮我看着系统,有消息及时通知我。


    片刻,楚霜听见小苏在他身边窸窸窣窣:“找什么?你是不是伤了?”


    苏信昭在医疗箱里翻固定带,他乍想逞强说“没事”,随即顿悟反思:


    小霜爱逞强的臭毛病我怎么学得这么快?


    可以搞纯爱,但不能装清高啊,你这个呆瓜!


    “啊,我肋骨裂了,不太严重,但……位置不太好,医疗助手在充能,你能帮帮我吗?”他说着话就瞥见智能助手被唤醒了,怕是下一刻就要说“我没有充能、可以帮您”,遂赶在对方开口之前,一把薅了电源。


    楚霜被蒙得彻底,支撑着坐起来:“当然可以。”


    苏信昭得偿所愿地坏笑,脱下内舱宇航服,只留一件打底衫,找到固定带过肩勒好,剩下腰侧一排扣子。然后,他拉过楚霜的手,放在自己身上:“伤在这。”


    楚霜手贴过去,摸到年轻人的胸膛。肌肤之间隔着一层衣料,已然温热。


    他顺着对方的肋骨摸,确实有个地方不大对。


    呼应他似的,苏信昭轻抽一口气。


    “疼了?”楚霜问,“我轻一点,但我得摸摸你骨头有没有歪掉,你忍忍。”


    处理伤筋动骨,楚霜看不见也轻车熟路,他一门心思给对方检查得仔细些;


    他是不知道,小苏心里早开了猴山和跑马场。


    苏信昭自知骨头没错位,本来想对方帮他系上固定扣就算了,现在天降惊喜,于是不做声地任对方摸。


    他眼角泛起笑,含着开心。


    虽然有磨难,但二人的关系悄无声息地缓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