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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善终


    吉甘特斯虽然有整个拉东星为质,也担心把卡纳斯逼急——不管不顾把密涅瓦和拉东都轰平,她绝对干得出来。


    军事强国打交道,深知必须张弛有度,他手里还有王牌,是冯路拒绝脑部改造的交换条件。他要以此为切入点,撼动楚霜、诱使他倒戈。


    为了表示友好,他没彻底限制楚霜自由,只派机甲人士兵给他当跟屁虫,暗中开启动态扫描,锁死楚霜的身体动线,但凡他有丝毫异动,就立刻出手,以多欺少。


    而出乎预料,楚霜格外老实,要求带人去老旧福利院里安扎,之后真的哪儿都没去。他在空旷无人的古旧建筑中信步闲逛,诚心诚意等待吉甘特斯回信。


    入夜后,气温骤降。


    楚霜稍遇湿冷就发作的“老寒腿”症状大缓,各处关节酸胀,但不至于疼到站都站不稳。是靶向药生效了!


    他欣喜地回房间,刻意选择与汉莫初见的那间——这里玄机暗藏,是他搞定善先生那次,派人彻查时发现的。


    他进屋关门,习惯性地往窗外观望,正跟蹲窗根的士兵对上眼神,对方挺有礼貌,冲他咧嘴笑着点头。可那家伙是被改造过的机甲人,一想到他皮肤下是齿轮杠杆,这笑容就怎么看都惊悚了。


    楚霜嘴角一扯,关闭遮光帘,半眼不想看他,离开窗边,从战术包里摸出作战胶囊吞了,这玩意能在一定时间内增强饱腹感,为身体提供足够的营养、热量,如果不是人还有口腹之欲,它足能当饭吃。吉甘特斯好吃好喝都提供,但楚霜必要小人之心。他和衣上床,躺了两小时,夜更深时,一骨碌翻起来。


    包子一直跟着他,在外间站岗,听见他有动静,扒头来看,“老大”二字没叫出口,楚霜已经打出手语——嘘!你压阵,我出去转一圈。


    包子瞪着俩眼反应不过来:干嘛去?跟机甲人赏月去啊?


    楚霜翻白他一眼不再理,径直向着全是情趣用品的陈列墙去了。


    苏信昭定时定点的问候消息也是这时传来的。


    楚霜启动语音播报听小苏说什么,把手伸进柜子与墙壁的夹缝,摸到凹槽,用力一抠——


    “咔哒”一声轻响,墙壁翻转,纯机械化、毫无高科技含量的暗门显露。在电子科技密度超高的现代,纯机械闩削控制的古老壁门反而有别样的安全。


    楚霜两头兼顾,拆门不妨碍给苏信昭回消息,几个来回之后,小苏猜他不是太忙,向他发送语音请求。


    楚霜略有犹豫,允许接入。


    “你在福利院?”苏信昭假公济私,他太想听楚霜的声音了。


    【现在说话不方便,稍等。】楚霜依旧用文字回复。


    “不急。”苏信昭说。


    其实他已经听见了很多,包括“窸窸窣窣”的衣料轻响、来回的军靴声、还有极轻的呼吸声。


    楚霜没启用外接话筒,他在用耳廓的内嵌设备收音。这东西方便至极,唯一缺点是骨传导会放大佩戴者的呼吸、心跳。可这于苏信昭而言简直是别样的慰藉。


    小苏把背景音调得更大些,合上眼睛,恍如贴在爱人的胸口听心跳。


    楚霜不知有个小变态正在意淫自己,小心拉开暗道的门。


    从汉莫死后,门就没再开启过。瞬间扑面一股霉湿气,混杂着腐败的血腥味。


    楚霜打开战术手电,往隧道深处探。


    “打语音什么事,”他走得深了,随意跟苏信昭说话,“你刚才说也要故地重游,去哪里?”


    通讯的另一端,苏信昭正拿着玻璃樽研究:“冯路离开玛尔斯之后,给高梓巧停用了记忆抑制药。现在高梓巧想起些事,我怀疑冯路别有深意,要去验证,”他顿住片刻,“而且……我想你了,想听你的声音。”最后这句话腔调柔和,难得又露出丁点墨丘利口音。


    耳机埋在楚霜耳廓里,像小苏贴着他耳朵说话、亲昵异常。这害得他心思一柔,极轻地笑出声:“嗯,那现在你听到啦。”


    他分心二用、算计时间,步速不减反增。


    通道废弃很久了,照明线路损毁、只有战术手电冷白的光芒作指引,更容易惹人回忆、联想到此地曾经进行过缝合活人、贩卖尸体的勾当。瘆人的死气悄然升腾。好在将军杀伐气重,不怕诡异。只是无奈,地下难辨方向,他驻足于五岔路口。判断不出道路了。


    “能联系到东子吗?”楚霜问。


    东子也是通过加密线路与苏信昭联系,但如果让末那识作为“中转基站”联通东子与楚霜,于小苏而言负荷过大,枢纽只能由他人肉充当。


    “刚刚把你的坐标发给他了,他让你在路口等一等。”苏信昭说。


    “真贴心。”楚霜刚嘴甜一句,就听见有道岔口里“嗦嗦”两声轻响。


    他立刻噤声戒备,扬手电光照过去。


    黑洞洞的空廊被照亮,像怪兽的眼睛陡然睁开一只。


    ——地上有人。


    但那人靠墙一动不动。他的衣服被血糊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刚刚的声响说明他暂时还活着,但这幅羸弱模样,怕是离咽气成功只剩“咽”一个动作了。


    苏信昭听出楚霜骤然压低呼吸,猜到他这边有变化,帮不上忙,只能闷声不添乱。


    楚霜没有冒动,仔细观察对方衣着,那人右腿上绑着战术包、但不专业,他或许是东子的手下,躲避过机甲人扫荡,重伤藏在这里面对厄运。


    “你还好吗?”楚霜沉声问,戒备走过去。


    手电光先行探路,越过那人的身体,照到他身后——有东西在动,不是人!


    定睛细看,楚霜轻抽一口气。那是个四肢很长,头歪耷拉在一边的玩意。


    是携带双相神经病毒的异生物!


    生物蓦地抬眼,楚霜瞬间把视点从对方脸上挪开、汇聚在它躯干上、防备它暴起攻击。可他还是瞄到了,那家伙尚没有如蜥蜴般转动的眼仁,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是正常人类的模样。


    更甚,他还穿着衣裳,袖子和裤腿像烂绦子却能看出垂坠非常,衣料很不错。


    “你……”异生物发出咯痰似的诡异杂音,含糊说话,“楚上将……”


    楚霜粒子枪的准线落于对方膝关节上。


    而显然,那家伙认识楚霜、更懂得他在回避什么,扯下破烂衣服边,蒙住自己的眼睛:“是我……楚上将,是我……”


    楚霜视线上移。对方有一头标志性的银灰头发,脸颊轮廓隐约看出些俊朗,皮肤状态彻底变了,像风干、褶皱的肠衣。


    “善先生……”楚霜认出他了,“你怎么在这?”


    善先生艰难地点头,扶墙壁站起来时,衣服上展露大片血迹,好几处落在要害位置。


    因果很好猜,他在战乱中命悬一线,用再生剂续命,但用量太大,正在被同化。


    “其他人呢?”楚霜问,“东子和你在一起吗?”


    “都打散了,有的死了,有的联络不上。东子去探外面的情况,还没回来……”他靠着墙缓气,沉默片刻,“将军,杀了我吧。”


    楚霜一讷:“想死何必用药?”


    善先生笑了,一出声嗓子就“咯咯”地响,像塑料纸被捅出个窟窿、在吹噪音:“我不想死,用了药……可是……可是啊……从前汉莫跟我说,用再生剂很难受,我以为那是他博取同情的手段。现在我信了,这种难受不疼不痒,时刻让我害怕,我能感觉身体在迅速瓦解,我在被吞噬,直到我不再是我……我求过东子杀我,他说我活该受着。”


    楚霜的战术手电光直打过去,把善先生不人不鬼的模样影在石壁上,像个巨大的皮影,没人味。


    这种药苏信昭和郝布瞭都用过,那二位没有异变,想来是药量不重。


    善先生不知楚霜在开小差:“将军,我求求你了……”


    “你可以自己动手。”楚霜眯着眼睛看他。


    “……我,我不敢。”他哭了。


    回想当初,他带着雇佣兵围困楚霜、把汉莫改造成机甲人,最后对其痛下杀手,哪件事手软过?怎么事关自己,就不敢了?


    楚霜不爱看人暴露脆弱,厌恶地别开目光,还是不说话。


    阴暗的地道内一时寂寂,反倒听出有脚步声,隐隐约约由远而近。


    “是东子回来了将军。”善先生挣扎着站直,用长到打卷的指甲在石壁上刮,“滋啦滋啦”牙碜得人寒毛起炸。


    但这声音极富穿透力,他是在给东子报平安。


    果然,影子察觉岔口有光,先是站定了,听到刺耳的声音才更快迎过来。


    海盗头子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只是更臭了。


    他对楚霜龇出大牙乐呵:“个仙人板板,好久不见啊将军,老子刚要去探路,就听白洞说你下来了。我又赶快往回返,腿脚不利索,你久等了,”他冲楚霜张开手,“来一根。”


    楚霜身上有半盒没来及倒进银烟盒里的烟,索性和打火机一起扔过去。


    “大方!”东子接住,摸出两根烟一起放进嘴里点上。他脚确实伤了,右边小腿肚子像被什么咬去一大块豁口。细胞再生剂的药量不够,他痊愈很慢,腿骨还隐约可见。


    “怎么不用善先生的药?你这点伤不至于产生异变。”楚霜问他。


    “这玩意用了怕是要上瘾,上瘾的东西老子只接受这个,”东子幽长地抽烟,找回一部分魂:“大将军的口粮……啧,什么时候反击,什么计划?”


    他相信苏信昭把底牌告诉楚霜了,小苏这些年给了东子不少钱,让他私下搜罗些弹药火器。


    东子骨子里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只是无奈,一辈子的起点、路径不能尽如人意。


    楚霜对残兵散将向来不抱希望,简略交换必要信息,确定应该继续坚持“向来”,他安排过简单计划,转身要走。


    “将军……!”善先生颤巍巍紧追两步。他还蒙着眼睛,险些被绊倒,趔趄出好几步才站定。


    “想好了么?”楚霜知道对方什么意思。


    他尊重意愿,没有做圣父的瘾,早已杀人如麻,不在乎多送一位去圆满。


    “想好了。”善先生答得干脆。


    楚霜再没半句废话,抬枪正中善先生眉心。对方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身子一震,向后仰躺下去。


    “干嘛成全他,不觉得他黑心活该么?”东子开始抽第三根烟,“他的业该他自己还,你替他了结,倒霉就背你身上了。”


    “什么时代了,还挺迷信,”楚霜哂笑一声,冷了语气,“他听到了咱们的计划,留着是变数。”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好一大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念一晃意识到把苏信昭忘了!


    “怎么半天不吱声?”他温声问。


    但没人回答。


    楚霜点亮终端,看到通讯在四分钟前终止了。


    嘶……


    这不对劲——小苏从不会毫无交代地终止通话。


    第162章 幌子


    苏信昭抹了一把鼻血——


    不是过度幻想大将军的“美色”,原因要从刚刚开始说。


    他合眼听楚霜的呼吸声片刻,就感觉自己要变成刚吸完猫薄荷的猫,再继续就得发疯了。


    于是,他把心思放回玻璃樽上,用缩微镜一片片看竹叶,终于发现叶子上的激光微雕字符——从起始指令动作看就很奇怪,整体语言逻辑像是系统的触发指令型后门(※)。


    原来高竞卓把执念藏进最容易忽略,也最会被保护起来的地方。


    所以,苏信昭也故地重游。


    冯路极密研究基地的门口满是腐枝烂叶,这里像被彻底遗忘了。轻触门禁,身份验证界面点亮,苏信昭依照指令触发系统后端界面——他轻易绕过了身份验证,进入繁琐系统的后花园。


    “咔哒”一声,门锁打开。


    黑洞洞的地下通道点亮联排地灯,蜿蜒向下,光一直亮到幽深处。


    苏信昭向下走。


    万籁俱寂被脚步声打破,声响在四壁乱撞,形成空洞的回响。


    基地底层。


    两年前这里摆满供养克隆实验体的培养罐,而今空空荡荡,像那些骇人景象不过是一场噩梦;只有房间边角处,系统“J先生”居住的核心精算机黯淡着屏幕,证明一切真切存在过。


    苏信昭按下精算机落着薄灰的启动键,极轻的能源注入音鸣响,启动画面点亮、悬投在苏信昭眼前。系统运行至身份认证界面不动了。


    苏信昭再次走后门。


    切进系统后台的瞬间,终端屏幕黯淡下去。J的所有生物态识别功能被禁用;几秒后,超精算智能机恢复成只保留着原始记录、运算、存储功能的计算机。


    一行蓝白色字体缓缓浮现:验证通过。管理员G,1973天没见,你好吗。


    苏信昭呼吸一滞,G是指高竞卓吧。


    他没有时间细究,唤醒末那识与J的核心数据库连接。海量数据泄洪一般涌入,末那识几乎承载不住。


    也正是这时,他和楚霜的通话被“挤掉了线”。


    他毫无觉察,鼻腔发热……有血滴在J的操作台面上——他抹了一把鼻血,感觉脑袋发蒙,环视四下没有座位,索性到墙边靠着坐下。


    片刻,苏信昭的颅顶开始疼,他能感觉自己每条神经、血管都发胀,但他忍着没下任何指令,任凭末那识链接意识点,把数据灌入脑海。文字、视像信号被快速解读、转化,他“看”到了楚霜最在意的信息——


    星轨坏道计划中,促使拉东星坍缩的暗物质弹精算数据。但很遗憾,数据不完整,冯路没有算出最精准结果就离开了。


    苏信昭不甘心,大海捞针似的,继续速读。


    然后,他预料之外、看到了机甲人军团和暗物质爆破的研发历程。从早期艾登建立机甲军团的初衷,到实验数据、失败记录、又到伦理争议,再到艾登希望将机甲人的杀伤性最大化、提出借助利用从康德手中盗取的基因改写技术实现“载体可复制化”设想;而后,研究人员们担心“杀伤武器”集体失控,兼顾“最大化利用率”,提出了在机甲人脑内增设暗物质爆破区,所以暗物质弹的研究开始了;再然后,各方阻力激增,导致实验进度放缓,直至艾登重伤昏迷,实验进度停滞……


    而事实上,研究从没停下,只是转入了更深层的地下。


    苏信昭的鼻血不停地流,他毫不在意,因为“载体实现无限复制”几个字在他脑袋里炸了。


    他在相关文件中看到让他无比熟悉、缠绕心间的名字,还看到“家人授权、本人同意但目的极密”的生冷字眼。


    他更在记录录像里看到幼时的楚霜,他那么小小的一个人,独自住进病房、接受实验,双无辜看向记录镜头的黑亮眼睛穿透画面与时光,直冲到苏信昭心里。


    “女王授权”、“克隆备用”、“缺陷未修复”、“基因保全”等词汇往苏信昭脑袋里挤,一切的一切与楚霜相关、与机甲军团相关,但没有任何一句与“救治艾登亲王”相关。


    ……什么意思?


    为什么那么重要的事在J的核心数据库里完全没被提及?


    苏信昭脊背发凉,超高速的数据解读让他双眼失焦,他失神地盯着房间一角,心底冒出个颠覆因果的猜测——救治艾登亲王的实验从始至终都是个幌子!


    卡纳斯用美丽的谎言编织出楚浊想要的、楚太太想要的诱饵,骗过了所有人。


    或许她连艾登都骗了。


    数十年天花乱坠的爱恨情仇、家国大义背后居然是一场无限复制人类的计划。


    苏信昭不敢想了。


    不敢设想如果楚霜知道这件事该有多崩溃。


    末那识在这时插话:宿主,数据收集完毕;检测到您情绪波动剧烈,是否进行镇定辅助?


    不用。


    苏信昭扶着墙站起来:扫除登入痕迹。


    他摇摇晃晃往外走,想尽快离开这空无一人却让人窒息的实验基地。


    他不要镇定、要疯狂地在数据库中找反证,妄想推翻自己这个站不住脚的胡猜!


    小霜怎么可能是被精心挑选的“杀器”?


    他是活生生的人!


    可是,他越看越心惊,手脚冰凉地坐回陆行甲舱内时,整个人止不住地打颤。他下意识抱住自己、拼命按住自己。


    他发现了一份文本记录。是个不知指代的ID列出的医疗记录:


    3865.11.8K-A本体死亡,克隆体苏醒;


    3872.8.7K-A重伤,发现严重基因缺陷,大量复制计划延后;


    3874.5.15K-A缺陷升级,启用药物辅助与内置支架,暂时无需重启;


    3876.3.2K-A压力后测试,意识与忠诚度清晰,无需重启;


    3885.6.7K-A重伤,基因缺陷凸显,意识及生命力顽强,无需重启;


    3886.1.23K-A陷入深度昏迷,2天后恢复意识,渡过危险期,无需重启;


    3888.4.13K-A基因缺陷导致关节严重疼痛,用药后缓解,但需尽快更换关节内支架,无需重启……


    这后面还有连串的记录,原来楚霜经历的每次事故都有人在暗中记录、评估;无情地衡量他的价值,随时准备替代品,以备“重启”。在这一刻,苏信昭心疼地庆幸他的小霜有基因缺陷,否则他或许早被无限复制,用作机甲人载体。


    苏信昭不知不觉紧紧握住贴身的滚印坠子,摩挲着上面K-A-1023-1108的刻痕……那是小霜亲手刻下的、“重生”的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刻痕上,溅碎成无数小水晶。


    真相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心脏。


    楚霜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都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充满谎言和操纵。而此刻,他还在拉东星与吉甘特斯周旋,为了什么呀?!


    为了保护对他从头算计到尾的星国吗?还是为了所谓楚家的荣誉?


    这个英雄……不做也罢。


    残酷的真相滋养恨意,如流沙陷坑将苏信昭淹没,他强撑着理智告诫自己,必须挣扎着爬出来……


    如果他泥足深陷,还有谁保护他亲爱的小霜呢?


    他瘫坐在椅子上缓神,眼神空濛地盯着操作台上的四芒星摆件。从前他爱屋及乌,感觉那颗星星明亮、耀眼,而现在,它的每道光辉都能化作利刃,让他看一眼就被扎一刀。


    他不想看;他不得不看。


    不知过去多久,他恍惚感觉终端在震。


    把他拽回现实的,是通讯请求弹出的楚霜的头像,下面写着:【亲爱的小霜请求与您建立语音通讯】


    苏信昭俩眼发直盯着头像和“亲爱的小霜”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反应过来——原来加密通讯断了。


    他坐直身子,猛在脸上拍两下,抽出清洁巾随便把鼻子下面干涸的血痕擦掉,按下接听键。


    “小霜。”苏信昭尽量让声音平稳,但还是暗哑,鼻子甚至有点囔。


    “……”


    楚霜沉默两秒,“刚刚怎么断了?你声音怎么这样?”


    他说话声音很小,周围很安静,还在地下通道里。


    苏信昭片刻无语,他想对他笑一声,但失败了,他不能瞒他,他在组织语言。


    “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了?”楚霜声音里夹杂着忧虑。


    “我在想该怎么说,刚刚看到了一些事,小霜。很残酷,或许是冯路希望咱们看到的,不论他的动机,我必须告诉你,”苏信昭语速不快,这是他能给楚霜和自己营造的不长的缓冲时间。接着,他化身复读机,把在系统“J”里看到的事件核心脉络告诉楚霜,摒弃了所有情绪。


    通讯另一边,楚霜在听,呼吸声越发沉重悠长。


    打火机的轻响之后,他轻轻吹烟气的声音传过来。苏信昭疯狂地希望能抱紧他,可光年的距离阻隔相爱,他够不到他……


    “之后要怎么做,”苏信昭声音很轻,语气斩钉截铁,“我听你的。”


    楚霜没立刻说话,突然开始咳嗽,刻意控制音量、又很难控制。咳嗽间夹杂着喘息,像啜泣。


    “你……你怎么样?小霜……”苏信昭恨不能立刻到他身边。


    而片刻,咳声以发颤的鼻息声收尾,再就有笑声传过来。


    声音依旧很轻、但很清朗:“老烟枪被烟呛了一口,没事的。吓着你了?”烟让楚霜的嗓音松弛,透过设备听,像阵酥松的风吹进骨头里,“我的小联络员,真厉害。但这些可以暂且不论,最重要的事情有结果吗?数据库里有暗物质爆破相关的计划吗?卡纳斯女士的安排有没有深意?”


    苏信昭震惊且折服。他不知用“正事”转移注意是不是楚霜常年以来建立的防御机制;也不太明白楚霜坚守的根基是什么,为什么要效忠一个把他当棋子、满心算计的女人。


    但他深知不能问。现在任何一句矫情都是对楚霜定力的瓦解和折辱。


    “精算算式没有结果,冯路的工作没有做完,”苏信昭藏起心疼,只给他坚定,“所以我有个猜测,拉东星上也有一个J。”


    “很好,我会想办法确认。”楚霜的声音恢复如常。


    “冯路的立场很迷,你要小心。或许在特定的情况下,他是个突破口。刚刚我用末那识快速分析了系统中现有的机甲人数据信息,发现他们有一个行动漏洞没有修复……”


    二人的交流变成高效的信息交换,苏信昭彻底收拾情绪,言出必践地执行“我听你的”。此刻,“我只听你的”是他能给予对方穿透光年、最坚定的支持。


    稳定,有力,毫无乱序——如日升月落,不会被动摇。


    新日的光芒如约而至。


    吉甘特斯的航舰踏破朝雾,在机甲军团的簇拥中降落。他深思熟路,决定持着礼节,亲自与楚霜见一面。


    他邀请楚霜共进午餐。


    依照约定,楚霜赴约时卸下了所有武装装备,连机械外骨骼也不例外。他只带着包子。


    “这是密涅瓦非常传统的美食,”临时指挥中心的宴会厅里,吉甘特斯垫好餐巾,亲手切肉排,肉只有表面一层熟色,刀子划下去、血水往外流,“非常新鲜的食材才可以这样简单烹饪,否则肉质、口感都很下祟。将军,我为了招待你,带来最好的厨师,半小时前新宰的羔羊。在密涅瓦,主人分餐是对客人最真诚的敬意。”


    肉被他切成一口一块的大小,放在公盘里。或许是害怕楚霜暗算,他只给楚霜一只圆头勺子,连酒杯都是银质的厚重高脚杯,抡圆了捶下去,也敲不死人。


    楚霜一耸肩,毫不给面子:“领主抬爱了,我吃不惯生食。”


    吉甘特斯朗声笑:“将军杀人可不手软,”他向福斯特摆手,对方拿来小炉子,把切好的肉放在上面煎烤,片刻肉香弥漫,“其实我早想跟将军再见一面,有些心里话没有对你说过。”吉甘特斯自顾自吃肉,唇缝被染上轻微的血腥。他身边一排机甲人侍卫端枪对着楚霜。


    楚霜抬眼看黑洞洞的枪口,无所谓地一笑:“洗耳恭听。”


    “将军有个弟弟叫楚螭,死于……3872年3月,将军的平乱中。”吉甘特斯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观察楚霜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系统后门,绕过正常安全检测机制,隐蔽访问程序的路径-


    周五到下周二(也就是十一前这几天)我会出差,非常忙,更新随缘(尽量隔日更),其实正文就差一两章存稿就写完了(发出来的进度离完结还有十来章吧),但我这回真的是来不及修……


    鞠躬!90度不够,脑袋杵地那种,学名立位体前屈[求求你了]对!不!起!


    第163章 主控


    这件事是楚霜心底难以痊愈的伤。


    他能控制表情,却控制不了心绪,心脏倏然绞痛。


    “听说当年有一份丢失的人质名单,将军想看么?”吉甘特斯没在楚霜脸上看到想要的表情,继续加码,他向冯路示意。


    教授是唯一的“陪客”,一直闷头吃东西,察觉领主智慧的目光聚焦在身上,抹抹嘴,捻出定位传输用的银扣子,抛向楚霜。


    “嘙——”


    扣子在楚霜眼前爆开,爆出一封手写信函的扫描件,上面写着:


    楚霜,你哥不是这样的,他会为我们着想。你接替他的位置,做不到向着自家兄弟就不配领导我们。现在要么为我们向女王争取权益;要么,我们就带着人质一起去见你大哥!


    署名是谢扬。


    正文之后,附着十来个人质名。


    楚霜一眼看到“楚螭”二字。


    矛盾爆发于楚霜刚刚接手星航军时。谢扬将军算是楚麟的亲信,楚麟没了之后,女王下令重新调配各军职责,要禄水营集体出远航任务,这是典型的换将洗牌行为,引发谢扬不满,据营哗变,最后被楚霜依军规全营正法。


    而当时,楚霜按下机密处决命令的瞬间才知道谢扬手中有人质,弟弟楚螭也在其中。


    事发后证实,楚螭被诱拐罹难,但所谓早就发出的谈判信和人质名单,从头到尾只存在于传说中。


    现在,它出现了……


    楚霜不动声色靠回椅背,把目光放远到窗外的天边,可天空也不好看,气层反射新日的光芒,让天际笼罩着一层血雾,很像那天被他炸红的营地上空。


    他合上眼睛不去看。


    “将军想到了,”吉甘特斯适时絮叨,“有人扣下了人质名单,能做到这事的人,将军认为是谁呢?”


    答案不言而喻。


    “将军不妨再往更深层想,楚麟上将,是否过于向着‘自己人’,让上位者介意忌惮了呢?所以,她要除掉原来的、换上更易拿捏的,顺便用他的手下对你进行忠诚度测试……”


    楚霜蓦地睁眼,把吉甘特斯后半截话生生盯没音儿了。他眼睛里要扑出火来,又在强行克制着,情绪两相僵持,让他扶着酒杯的手止不住抖。


    酒泼出来,染红了雪白的餐桌巾。


    “没有实证的事,领主不要妄加揣测。”话音艰难地从楚霜喉咙里挤出来,他似乎再难保持冷如霜雪,呼吸声变得很重,突然扬手捂住胸口,指尖像能抠进皮肉里,把制服外套和衬衣揉皱一团。冷寒瞬间在鬓角渗出来。


    吉甘特斯先被他的杀气震惊,后看他突然“犯病”又不厚道地笑了:“……躯体化症状?说明将军已经相信我说的话了吧,”他把声音温和下来,“好了,你的忠诚珍贵,我和教授看不惯有人把它踩在脚下,想邀请你建立新的秩序……”


    楚霜缓两口气,摸出烟来,用动作询问:可以吗?


    吉甘特斯示意他请便。


    烟被点燃,楚霜深吸一口,火星猛进好大一截,他仰靠在椅背上,扯松领带、解开一颗领扣、憋着气好半天:“要是我不同意呢,领主就要杀了我么?”这时缭绕的白烟才从口鼻处散出来。


    吉甘特斯咂着酒:“怎么会?你和教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舍不得杀。”


    楚霜脸色铁青看着对方,他还想说什么,刚张嘴,眉头就一抽,嘴角淌下一行鲜血。


    “老大!”包子大惊失色,抢过来扶住他。


    吉甘特斯和冯路对视一眼,脸色也变了。


    “楚将军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吉甘特斯眼睛里藏着得意,“但长痛不如短痛。将军该体谅我的好意。”


    说着,他站起来了,以胜利者怜悯弱者的姿态,哈腰向楚霜递去绅士巾,示意他擦嘴角的血迹。


    楚霜在咳嗽,像个得了痨病的烟鬼,右手夹烟颤巍巍地掩嘴,左手去接方巾。


    而二者将触之际,楚霜眼神骤寒,手倏然一长,翻腕子攥住吉甘特斯往怀里拽——二人之间隔着餐桌,后者合身拍在桌面上,当众给大伙上了一盘菜。


    下一刻,楚霜右手一弹,火光直冲离星领主最近的福斯特。对方歪头躲掉半截烟,被拉慢动作,楚霜则已经长腿一迈、上了桌子,孱弱之姿尽褪。


    电光石火间,机甲武士们开枪了。


    楚霜接连晃身,毫无松开星领主的意思,能量束擦着他制服掠过,他一脚踢飞吉甘特斯拔出来的枪,抄起对方分肉的餐刀,反剪对方的手臂把人薅起来,跃下桌子退至墙壁死角处。


    “住手,还是同归于尽?”刀尖架在吉甘特斯脖子上,戳破了颈动脉。


    僵持。


    楚霜所以敢在枪口下冒险,是因为知道机甲人的弊端。是昨儿小苏在J的数据库里发现、告诉他的,还热乎着呢。


    包括林楷在内,所有装配机械脑的机甲人存有共性。他们会分析战斗实况选取有利策略,但没有预设命令,绝不会对目标下杀手。尤其,楚霜刻意引吉甘特斯说不想杀他,导致没人敢瞄准他的要害。连福斯特也不例。


    这是星领主第二次被楚霜挟持了。


    上次他在家门口被对方挟持后,情报员分析说,楚霜有机械外骨骼的黑科技助力,动作才比寻常人利落;只要机甲人实验成功,这种速度将不再被放在眼里。


    ——可现在,他明明没戴那玩意!明明机甲人实验成功了!这些废物点心怎么还演上人体描边大师了?


    吉甘特斯恶狠狠地看向冯路,向他咆哮:“你共享的核心技术是不是还有保留?!”他唾沫星子飞溅,体面全无。


    冯路高骑墙头,作壁上观,无辜地眨眨眼。


    吉甘特斯冲他努嘴:那个不是特别厉害吗,救我!


    他指林楷。


    可没得到指令,林楷也瞪大眼看戏。


    “好了,领主大人,”楚霜还有点咳嗽,他把自己藏在吉甘特斯背后,“让他们放下枪,论用眼睛鼻子嘴跳广场舞,您跟我认识的另一位比,实在差远了。”


    话音落,他用力三分,尖刀刺进吉甘特斯颈侧寸长。


    星领主没体会过被生切硬剌的痛,顿时鬼叫着、坠着身子往地上瘫。


    “再叫就送你砍号重来了。”楚霜提搂着他,凛声威胁。


    吉甘特斯一点招都没有了。


    也就在这时候,远方一声爆响。


    不出片刻,有机甲人士兵冲进来:“大人!军备库被炸了!爆破点在地下,不知道是什么人……”他冒冒失失,人没出现话先传来,进门看见自家主子被挟持,机械脑袋瓜立刻开始分析利弊及后果,卡住了。


    东子配合的时机刚刚好。


    楚霜冷笑:“领主大人想科技兴兵,看来火候还不够,”他对已经看傻了的包子打眼色,后者立刻收敛心神,抄起被楚霜踢飞的枪,戒备在他身前。


    少时,穆蚺在海盗头子东子的带领下冲进会客厅,成功接走所有关键人物。


    星航军的临时基地火速搭建,与机甲军团的军阵遥相对望。


    楚霜回中控,机械骨骼穿回身上,骨架直愣愣地给他腰椎支撑。他笑看被戴上电子镣铐的吉甘特斯——郝布瞭正在帮那老头处理伤口。


    “统帅,您这刀扎得有点重,”郝布瞭嘟囔,“再晚个二十分钟,领主大人要有生命危险的。”


    楚霜一脸不在乎,又点一支烟:“我挺想一刀扎死他的。”


    吉甘特斯不甘心,咬牙切齿地声质问:“你这是愚忠,楚霜!你对得起你弟弟吗!”


    楚霜吹出一缕长烟:“我辜负过很多人,对不起的已经对不起了,现在只求对得起良心和眼前人。”


    “眼前人”三个字让他不经意柔和了目光,他阖眼藏起温柔,心想:幸亏有昨夜小苏的预防针,否则今天这关难过……


    他不敢想,如果今天才骤然得知楚螭受难的真相,心能不能依旧坚定。提早大半天得知,于他而言是能救命的缓和了。


    这时,包子和穆蚺一前一后进门。


    小警卫员见楚霜一脸疲惫,着急对郝布瞭说:“郝大夫,刚才老大吐血了,您赶快给他看看。”


    不等郝布瞭说话,楚霜一摆手:“自己咬的,不碍事,”他舔了下伤口,还有血腥味,咧嘴笑着说,“把你也骗了,看来我演技不错。”


    话说得轻松,血也确实是自己咬出来的,但刚刚他咳嗽是真的、难受了也是真的。靶向药急功近利地缓和掉部分基因缺陷,他的身体却总能不间断地给他找麻烦。这两天他除了感觉疲累,胸肺间总隐约炸痛,昨天苏信昭把操控的巨网狠心地展示给他看,他咳一下胸口就像被锤一下,后来强逼自己不想扎心的事实,身体和心里依旧没好受多少。


    他不确定这是否是躯体化反应,只是债多了不愁,没工夫管不会立刻丧命的矫情毛病。


    中控人多,穆蚺、东子都在,他更不会声张了。


    包子听他自吹自擂一句,依旧担心地看着他:血能咬出来,但满头的冷汗也是能控制的么?


    他跟了楚霜太多年,明白他的意图。


    果然,楚霜再没提这事,环视一周,从座椅上站起来直直腰,向穆蚺交代“盯着这”,转身到隔壁去——冯路被关在那里。


    步态识别系统精准认出楚霜,瞬间开门。


    冯路见他来势汹汹,吓得往后缩,无奈被问讯椅禁锢着,只得缩成后背紧贴椅背的王八样。


    “为什么?立场是什么?”楚霜停下脚步,问话直接且含蓄。


    冯路眼睛滴溜溜转一圈,把在场人都扫一遍,没说话。


    楚霜摆手:“去外面戒备。”


    舱内几名星航军士兵利索地撤出去。


    “我,我身不由己,但我对高梓巧手下留情了,将军也对我手下留情吧……”冯路压低着声音,语速很快地哀求,“在其位谋其政,当初竞卓参与暗物质弹研发,知道了一些事,他一直在煎熬,抽身不能,最后……落得这个下场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卡纳斯女王根本就不是人!她是个机器!心里只有目的,没感情!她表面优雅平和,其实想壮大帝国,但咱们的星国势单力薄,所以她一直在蛰伏、积蓄力量、等待机会……哦哦哦,我跑题了!我尽力保护高梓巧了,这丫头一直在暗中调查,被发现后,陛下的密令除了让我消除她的记忆,还让我给她用慢性躯体僵直药物,我没有照做。我只用了记忆抑制药物!甚至出发来这里之前,我连那药都给她停下了,我不想叛国,但我也要给自己留后路,将军。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现在联系高梓巧,她应该已经想起些什么了,所以,你绕我一命吧。”


    楚霜垂下眼睛,从冯路混乱的表达里摘事实。他把殷红的指环拿在指间转动……


    所以说,冯路给高梓巧停药的初衷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保命的筹码?是他和苏信昭把这货想得太高深了么?


    他嘴角弯出一丝笑,是造化弄人,还是阴差阳错?


    “系统J在哪里?”楚霜问,“星轨坏道的计划有什么隐情?是你把机甲人的核心技术共享给吉甘特斯的,还不是叛国么?”


    冯路听见“J”,眼神登时变了,他沉吟片刻:“亲王当年也这么做过。只不过后来他受伤了……女王让我暗中延续了各样实验。这是她的测试,让一个军事弱国拥有机甲军团,并留有漏洞,比自己测试、被万众瞩目群起而攻安全太多了。她从头到尾都知道,整个事件于她而言是一盘棋……”


    代价却是星系内所有生灵的安危。


    冯路不继续讲了,搓着自己的双手让自己冷静下来:“是我吓糊涂了,你不敢杀我……对,你更不能杀我,计划需要咱们两个人共同执行……”他难以自控地“哈哈”笑出声,“将军,只要你不想星系毁灭就不能杀我,打开我的镣铐吧,咱们都是卡纳斯的棋子,没必要互相攻击。我给你看证据……”


    成功夺回拉东星控制权的消息很快传回卡纳斯座前。女王松出一口气。她机关算尽,唯一的变数是高竞卓,现在事情被她扭回正轨,平缓推进。


    她大肆褒奖楚霜。


    她已经接受康德的邀约,抵达枯砂要塞了。用康德的话说“拉东星对流浪黑洞的阻击是星系内的首要大事,该由双方共同见证伟大的时刻”。


    是的,这是重要、伟大的时刻。


    卡纳斯登陆枯砂星不足两小时,康德王上就发出了通关请示,声称只带随身护卫入关。


    他没有食言,杨阿尔杰的大批航舰被留在枯砂要塞之外,但每艘舰船的炮口都对准关塞,一副谈不拢就开干的架势。


    康德中毒导致腿脚不便,经过两年多的修养,脚还是跛的。他拄着银色拐杖平添从容优雅,听说现在依旧有很多迷妹,年龄跨度很大。


    老绅士一瘸一拐步入要塞的核心功能厅。离得很远,他就向卡纳斯微微颔首。而后,他看到了艾登,笑着上下打量他:“好久不见,我亲爱的仪仗官先生。”


    话音缓和,像老友叙旧。


    艾登摘下合金面罩:“王上,一向可好么?”他行了个玛尔斯的宫廷礼仪,表明立场。


    “我很好,”康德双手拄拐站定,“但你似乎不太好。”


    一句之后,他转向刻意被卡纳斯带在身边的苏信昭:“听说你做了议员,我要感谢卡纳斯女士对你的不吝栽培。”言罢,他向女王示意,请女士优先。


    卡纳斯没多说其他,请康德喝过迎客茶,让仪宾部门安排王上好好休息。


    万事安排就绪,顾甜回到她身边汇报工作。


    卡纳斯问:“小苏呢,去和他的父亲叙旧了吗?”


    顾甜回答:“苏议员回房间待命了,特别和我交代说哪也不去,有事随时叫他。”


    卡纳斯笑出声来:“他倒是聪明,你告诉他想看父亲就去,我不会怪他立场不正确。”


    顾甜即刻执行,片刻忍不住问:“女士,康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卡纳斯笑着看她,片刻轻声嘟囔了一句“傻丫头”,然后她温声说:“吉甘特斯偷袭拉东时,训练有素的星联军内乱、导致局面翻转不蹊跷么?吉甘特斯被康德当个工具使用,那些悉数殉职的星联士兵也是祭品,你没看出来?现在他把我引到这里已经是继续出招了,咱们不用上赶着。”


    顾甜想了想,低眉笑了:“也是啊,我的脑子总是转不过来,容易被事牵着鼻子走。”


    第164章 诉求


    枯砂星际大厦奇特且美丽,它是荒砂粝粝的星球上唯一一片绿洲的中心。它比国都会大厦高两倍,尖顶入云,像古老童话里居住恶龙的魔法城堡,用极速光梯登至建筑物腰际,就能看到白云在脚下飘。


    这天夜里没有云雾,苏信昭站在落地窗前和举手可触的星星对视,他没去见康德,那个人没教养过他,他对他则万象皆空。


    想到这些,苏信昭苦笑,爹给他最大的好处是让他的精神境界感悟颇多。


    但有个屁用。


    而且,他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末那识重新梳理从“J”处攫取的资料。可数据太多了,填鸭式的速读让末那识过载。眼下,苏信昭第三次鼻血如泉涌,他冲进卫生间,撑着洗手盆边缘止血缓神,让意识点把视像信号停留在楚霜年幼的录像画面上,那是小楚霜在视像资料里少有的笑容,深棕近黑的头发把他脸色衬得干净,眼睛晶亮亮的,如深夜中的星斗璀璨。


    苏信昭又从卫生间晃出来。他每条脑神经都跳痛,破天荒地给自己倒一杯酒,想利用酒精麻痹神经。他站回窗边,向天上最亮的星星举杯:“跟你许个愿,我要带小霜离开这里。”


    那颗星星叫厄琉忒里亚,代表自由,它近得扬手可得,却又远得需要经过上千光年的距离才能抵达。


    酒没能缓和神经痛。


    小苏在楚霜面前自诩是傻小子、有使不完的牛劲,也终归是血肉之躯。神经疲劳、失血、又被酒精刺激,让他趴在沙发上,攥着楚霜的滚印坠子渐要睡过去。但他心里绷的弦拽着他,将睡未睡时他唤醒末那识,执行睡眠训练——没做完的事情,在梦里也要续集。


    星星对执着的年轻人眨眨眼,仿佛听懂他的许愿,把美好化作一缕微光,投射去拉东星域,化散在新日的光芒里。


    而此时的拉东星上,楚霜结束对冯路的威逼利诱。因为对方拿出了“证据”,证明一切都是女王授意。那是卡纳斯的手写信函,带有生物痕迹验证码,伪造难度极低。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时机到了,将军会知道因果,别为难冯教授。”


    楚霜效率至上,放弃跟冯路干耗。越是这样,他越感觉猜测要成真,卡纳斯大量囤积石玺矿是要在关键时刻将星联一军。想到石玺矿,他灵光一现——该去暗物质衰变场去看看,如果卡纳斯想用爆炸威胁康德,那么原料该是备得差不多了。楚霜太久没好好休息,暗骂自己光忙着跟人较劲,血压、心率骤然升高。


    体征监控监测到数值变化过快,开始报警,楚霜迅速将其按停。


    依旧是晚了,苏信昭的通讯请求比光速还快:“你又多久没休息了?”他一上来就来这么一句。


    楚霜脑子转一圈,想不出怎么糊弄他,听他嗓音带着哑依,干脆换路数、扔直球:“我吵醒你了吗?走路急了,我慢点。要不要哥哥再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苏信昭:……


    片刻,他凶不起来、气急败坏:“这是重点吗?!”


    楚霜对别人多是爱答不理,只对于逗小苏一事有种难言的瘾,他轻笑出声:“你那边天没亮,再睡一觉,乖。待会儿我也抓紧歇会儿。”


    苏信昭知道楚霜跟他和稀泥。当下的局面,所谓“抓紧休息”不过是宽心话。


    他无声地叹一声,言归正传:“不是你吵醒我的。咱们忽略了一件事。人可以骗人,但物质不会。我算出了让喀迈尔黑洞停止“流浪”所需要石玺矿的量,咱们确定准备参加反应的原料量,就可以反推卡纳斯的目的了。”


    楚霜一拍巴掌:“心有灵犀啊,小屁孩。”


    可到反应堆现场,一翻一瞪眼。经工作人员核实,石玺矿的所需量与苏信昭算出的反应量大略一致。


    这一通折腾,因由没太理清,拉东日暮,枯砂星黎明。


    响晴薄日。


    卡纳斯与康德的会晤在大厦露天会议平台进行。


    双方外务专员官话说完,康德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到观景台边,银拐杖在地面上敲出铿锵的节奏。


    “好高,上次我站这里还是三十年前,当时枯砂要塞还在星联手里。”


    而后没几年,它就被艾登收复了。


    康德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艾登,落在卡纳斯脸上:“咱们说几句实诚的,好不好?”


    卡纳斯笑而不语看他片刻,向顾甜示意,观景台眨眼功夫清场。


    “按血统算,你我是同宗。”康德说。


    “只要倒推时间够久,整个星系都同宗。”卡纳斯说话一向有分寸,这样是很无理了。


    康德涵养非凡,一笑置之:“星际浩劫爆发后,我一直思考该如何平息灾劫,最后想到的不过是共历磨难。所以,星联该向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星碎小国做出表率。五百年了,玛尔斯该重回星联归属,你看,你连星球的名字都没改过。星联盟国的名字取自十二位上古神明,战与火之神怎么能长久在外漂泊?”


    卡纳斯戴着黑丝绒手套,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熠熠生辉,她摩挲它,笑着问:“王上能给玛尔斯什么优渥条件呢?”


    “星联秘书长的位子空出来了,我诚意请玛尔斯的高官担任此职,算把半个星联的控制权交在女士手上。”


    卡纳斯笑眯眯的,她用手盖住蓝宝石、又打开,操控着它光鲜或暗淡:“咱们的统治理念不同,苟安不能长久。”


    “玛尔斯可以实现自治。”康德让出最大的诚意。


    卡纳斯慢悠悠地倒两杯葡萄酒,其一递给康德:“事情不到最佳火候,我不该提。但……”她点亮终端,拨出呼叫指令。


    视像画面被悬投在众人眼前。画面里,冯路坐在航舰中控,四周宁静。


    “教授,看来咱们的计划可以照旧,对吗?”卡纳斯问。


    冯路十分恭敬:“是的女士。理论上。”


    “把后三个字去掉,亲爱的教授。康德王上在我身边呢,你这么说会给他希望的,”话说到这,卡纳斯在视像背景里看到楚霜,朗声说,“楚上将,想来你看到我的亲笔函了,记住军人的职责。”


    她确认拉东星境况可控后,迅速结束通讯,不容楚霜询问、也不给康德喘息之机:“王上,咱们言归正传。石玺矿能淬炼暗物质爆破的催化剂,而暗物质爆破是终结流浪黑洞的核心逻辑。现在,我手上的石玺矿能让拉东星坍缩为流浪黑洞六千万倍质量的新一代黑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康德脸色阴沉,不说话。


    卡纳斯看向湛蓝的天边:“我不仅可以让黑洞停下,还可以改变它的运行轨迹,我们私下实践过无数次了,”她调出实验室的暗物质爆破实验,把它当背景画面播放,“这虽然是实验数据,但操控权在我、恶毒如我,王上认为我会让它偏向哪里?你敢试吗?”


    她把“敢”字咬得很重,阴森森的。


    自从康德腿脚不好,就不再用基因药物维持年轻外貌了。这两年间,他皮肤松垮得厉害,眼皮把眼睛夹成三角状。


    此时,一缕意味悠长的暗光在他眼底划过:“女士拿星系所有生灵的未来做赌注?”


    卡纳斯大笑不止:“看来王上没弄明白什么叫‘操控’,当我们能通过暗物质爆破无限修正黑洞的流浪轨迹,就意味着它将成为我强大的伙伴,而伙伴只会对我的敌人下手。”


    “诉求是什么?”康德叹息一声。


    “我要朱庇特让出星联首领国的位置,也请王上别再装作心系苍生!”卡纳斯话锋陡然锐利,“你操控吉甘特斯剑指拉东;为了骗过我,让自家军团同样被机甲军屠戮,有什么脸面站在道德制高点控诉我?咱俩半斤八两!”


    康德脸色阴沉,没人猜得透他此时的心思。他点亮终端,联系吉甘特斯。


    可视像接通后,画面里的人是楚霜。


    “王上,密涅瓦领主的终端暂时由我接管,”将军有礼貌地行过军礼,“刚刚没来及打招呼,您安好吗?”


    现在康德和卡纳斯算撕破脸,于是拆台拆得彻底。


    他戏谑地看着楚霜问:“吉甘特斯没告诉你关于楚螭的旧事吗,你尊敬的女王算到了一切,却算没算到冯教授为了不被加装机械脑,用格外好听的往事做交换,”他把目光移向卡纳斯,“女士,合作伙伴怎么能选贪生怕死的人呢?”


    康德故意把悬浮镜头拉远,让楚霜看到卡纳斯。


    女士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被拍得清晰,她生硬地回答:“教授的决定是对的,只有保留人类大脑才能更好地执行计划。”


    康德“哈哈”大笑:“女士,我问题的重点是,你凭什么要一颗随时被你抛弃的‘棋子’对你永远忠诚?!”


    他不留情面地挑破了女王的避重就轻。


    在场所有人都看楚霜。


    苏信昭眼看事态发展,一直压着脾气不轻举妄动。楚霜那句“星系安危之上再无优先级”比卡纳斯填在他心口的瞬爆弹更具杀伤力。在苏信昭的世界里,该是“小霜安危之上再无优先级”才对,可谁让他偏答应过人家“我听你的”呢?


    他忍耐再三,眼看也要爆炸,张嘴吸气,刚要说话,就见楚霜笑着指他,摇了摇头——预判他行为的笑容太宠溺,那宠里又带着他熟悉的、属于楚霜的威严,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避忌。


    苏信昭被对方一个表情扯慢了节奏,将军也就借着这档口,云淡风轻转向康德:“听说了,但我首先是星航军统帅,然后才是楚霜。”


    康德面部线条紧绷,持着涵养也在笑:“好。好极了!”


    话就说得咬牙切齿了。


    通话猝不及防地开始、莫名其妙地结束。


    只有谈判的崩盘是冥冥之中写好的结果,星联和帝国的鬼胎暗怀悉数暴于阳光下。虚假的和平维持不下去,康德当着卡纳斯的面拨通与杨阿尔杰的视像通讯:“这场赌注你输了,杰!事情的走向和我预想差不多,按照剧本走下去!”


    杨阿尔杰大将压低眉心,和王上对视片刻,无言地对他行一军礼,切断通讯。


    半个字都没说。


    替代话语的,是攻击的炮火。


    康德留在玛尔斯,直接撕开了星联与玛尔斯虚伪和平。


    “不怕我杀了你吗?!”卡纳斯不明白康德以身犯险的初衷,“为了报复密涅瓦上我逼你签署和平条约?所以你要留下来、拿命看戏?”


    康德放声大笑,悲喜交织。


    卡纳斯看精神病似的等他笑完。


    “我没多久好活了。”康德坐下,扔开银拐杖,卷起裤腿。两年前,他被王妃毒坏、保守治疗的右腿不知何时被截掉了,装着最寻常的可拆卸义肢。


    随着义肢被拿掉,一股极淡的腐败气味散在空间里。他伤口黑紫,缝合处根本不痊愈。浓水溃烂隐约可见。


    “我感染了从没见过的微孢子虫,它们在吃掉我的身体……”康德说到这,看向苏信昭,“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可惜注定来不及……”


    他由侍卫扶着,把义肢装好,落下裤腿恢复王者姿态。他从观景窗眺望出去,看天空的尽头爆闪出点点星辉——那是杨阿尔杰攻击塞口的炮火。


    “亲爱的女士,你是个优秀的棋手,”康德拄拐站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卡纳斯说话,“前文明中有种棋,其中一条规矩是‘两将相对,动方判负’,真是充满智慧又有意思的设定。你猜这次,咱们的胜负会遵循这条规矩吗?你的塞口还能抵御多久?”


    第165章 配合


    枯砂要塞外,防御工事扛住一波接一波如流星陨落的能量弹。艾登亲王在第一时间抵达塞口指挥中心。


    “殿下,”中控指令员火急火燎,“杨阿尔杰大将拒绝接通战斗频道。”


    合金面罩挡去艾登的表情,只露出他幽光暗藏的眼睛:“接通通讯会遭受威胁,他和康德商量好了。”


    ——康德竟然豁出命去了么?


    局势于玛尔斯帝国而言急转直下,但除了康德的病况,一切尚在艾登预料之中。这是他和康德定下的计划,在乱战中寻找机会,为星联打开玛尔斯的塞口通路。


    可是,时至此时他心存犹疑。他能在众人面前毫不犹豫地杀子表忠心,却不能决然为打开玛尔斯的大门。哪怕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这么做;哪怕卡纳斯逼他、贝尔蒂丝逼他、桑迪逼他、而后冒出个暗中搅局的刘微宇,也在逼他。


    艾登目不转睛地盯视攻击实况。


    突然,杨阿尔杰所在的巨型战列舰释放出无数护卫舰,强攻击型小舰船上的指示灯闪着幽蓝,如深邃大海中伶仃的鱼群荧光,队形流畅地涌向目标。


    数十秒之后,中控大屏上代表要塞右备防御安危的警示灯开始爆闪。


    “鱼群”围困目标,一浪接一浪扑过去;


    目标不甘被动,簇簇能量束向“鱼群”切割而去,强大的释能波贴近散碎的攻击者,产生类光弧效应,让它们像是自行贴撞上去的,爆开小烟火就消亡了。


    这看似是蜉蝣撼树的攻击,实则不然。


    右备防御工事曾被损毁,能量经不住剧烈的消耗。


    防御主将深知如此,即刻亲自率领人形机甲队迎敌,妄图分担右备防御塞口的压力。可谁也没想到,星联的攻击不计后果,小型强攻击舰船驾驶员的命不值钱。


    “朱兴中将!”艾登通过指令台呼叫右备防御主将,“保守防御,小心有诈!”他在监控中看到己方将领率领整队莫斯收割者,看准对方阵型变换缺口,直冲过去。


    这太激进了。


    “殿下,敌军护卫舰上似乎没人!”朱兴回答,他语速很快,动作也很快,乌黑的人形机甲队化作长矛直刺进敌军舰队,像掀起无形的风潮,搅散对方直逼塞口的攻势。


    战线紧向后压。


    “杨阿尔杰在用空机甲消耗咱们……殿下!他们在让咱们烧铁皮!”


    艾登眉心起皱:“回撤!你离开防御塞口太……”


    “远”字还没说出来,星联的小型护卫舰群陡成“凹”字型左右分开,包抄合围住朱兴的人形机甲战队。


    惊变发生于眨眼间,这样的作战应变不可能是预先制定的战斗程序。护卫舰群里有驾驶员,说不定又是被切断了情绪反应的机甲人!


    下一刻,杨阿尔杰所在的巨型战列舰爆出高亮,巨大的、能使人暴盲的光球直撞过来,敌我不分。


    是瞬爆弹!


    “开盾——!”艾登和朱兴吼得异口同声。


    也几乎同时,右备防御工事的智能系统观测到危险,向己方弹射出防御盾,妄图在机甲舰队自行生成的盾界外围再生保护。


    但是,朱兴带人离开防御工事太远了。


    幽暗的宇宙中白色亮闪刺芒似的炸开,悄无声息,却烧得所有观战者眼睛疼;右备防御的盾界像只无力的手掌,想捞住同伴,却只在爆燃中抓了一把空……


    片刻之后,星联的小型护卫舰群、帝国的莫斯收割者,都消散如一粒粒宇宙尘埃。


    交锋好像从没存在过。


    ——如果不是那声“开盾”还犹在耳。


    朱兴大意了,临阵指挥容错率极低,轻则重伤、丧命;重则把己方门户拱手相让。


    “殿下,朱兴中将率莫斯收割者迎战,不幸战死……”中控指令员强压住声音的颤抖。


    战斗还在继续!


    右备防御曾被安亨瑞用丁点暗物质弹爆破炸毁,能量通路本就不如左卫强硬。陨将之后,士气也被杨阿尔杰一炮轰没了大半。


    艾登撑在指挥台上,十指骨节泛白,像要深深抠进台面:因果循环,恶事的开端是我对贝尔蒂丝那点不合时宜的歉意。


    他苦笑着,分不清内心的情绪,如果当年没有看在她的面子上,把机甲人技术共享给安亨瑞,那么往后所有的乱事是否都不会有;如果他对她足够决绝,不要总是妄图弥补,是否就能避免尴尬局面?


    可懊悔、自责换不来时光倒流。


    杨阿尔杰的第二轮攻击又来了。


    集火之下,要塞渐而难以招架,右备防御被迅速消耗能量,砂蝎关节似的联通枢路上,越来越多的警示灯变色:由蓝转橙、继而变红……


    艾登目光阴沉,对中控指令员下令:“通知塞口内剩余莫斯收割者,三分钟后出发。随我去顶上朱将军的位置!”


    与此同时,右备防御要塞中将殉职、能量告急的消息火速转至卡纳斯座前。


    “女士,先回玛尔斯吧……”顾甜忍不住劝说,话没说完,卡纳斯冷脸扬手,止住她的话茬,站起来就往外走。


    不到一小时前——


    她面对不要命的康德一时技穷,她算到了所有事件性变故,唯一没算到康德病入膏肓,跑来跟她豁命。


    当时,她的思虑极短停留在苏信昭身上,但很快,她又冷静下来……用小苏威胁康德不是上策,苏信昭不仅是康德的私生子、还是楚霜微妙的稳定剂。她无可奈何。


    谁能想到当初星联的小奸细,成为连帝国女王都不敢轻易撼动的角色呢?


    于是,她对苏信昭交代:“替我陪着王上,如果他出问题,你心脏里的瞬爆弹也会炸掉。”


    苏信昭颔首称“是”,他在卡纳斯的语调中品出了气急败坏,不明显,但让他心里爽。


    于小苏而言,什么星系和平、星国大家园都不重要,他自持目光短浅,只要欺负过楚霜的人吃瘪,他就高兴。


    这一瞬间,他对康德的好感度有所提升。


    警备森严的套房中,老王上坐在窗边,看关塞方向不甚明显、接连不断的爆破光束:“不用怕,微孢子虫不传染。”


    苏信昭在他身边的空椅子坐下,也看着窗外,也不说话。


    “你觉得卡纳斯会用你来威胁我退兵么?”


    “不会。”苏信昭分心二用,唤醒末那识,利用加密频道把状况简略转达给楚霜。


    “为什么?”康德饶有兴致地跟儿子对话,目光转落在他身上。


    王上印象中的儿子高瘦高瘦的,略长的头发把面部轮廓修饰得挺温和;而如今,小苏剃了个圆寸头,脸部线条尽显,不笑时,是棱角分明地刚冷,他身形健壮不少,神色间多了沉稳。


    苏信昭答得心不在焉:“她不讲情面,但从始至终都很会制衡。”


    说完这句,他不想顺话继续,对亲爹假笑一下,心想:比起杀我,她拿我当个谈判不成的退身步更明智。


    “别怕,孩子,很快就会结束的,卡纳斯会付出代价。她看似在制衡,其实只是满足自己的精神私欲,强横与专治终会灭亡……”康德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天边点灿如星辰的火光。


    ——艾登会为我打开枯砂要塞的关口,这是我们计划的一环。


    “咱们打个赌,”他闲来无事,偏想逗苏信昭,“你猜,我的大将多久能攻破要塞?”


    “我不允许他有这样的机会!”房间门自动开启,卡纳斯没进屋,声音先飘进来。


    在前来的路上,她向楚霜下达了最关键的密令——配合冯路,执行真正的星轨坏道计划。


    私领系统中,消息被点开,“未读”显示为“已读”。


    光年距离的拉东星上,楚霜面无表情地看过每个字,关闭终端,看向冯路。


    说实话,冯教授模样挺狼狈。他对卡纳斯、甚至帝国毫无忠诚可言,他的处事逻辑只遵从于把机甲人实验进行到底。


    实验是他的孩子,他为了孩子可以六亲不认。


    “陛下要我配合教授执行真正的星轨坏道计划。”楚霜慢悠悠地点烟。


    冯路双手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将军随我来吧,”他还带着电子镣铐,讪笑着举了举,“最终计划执行成功后,咱们必须立刻撤离拉东。”


    楚霜解开他的镣铐,跟着他:“黑洞不会被停下来,真正的计划会让黑洞改道,目标是朱庇特,对么?”


    冯路脚步放缓、诧异地回头看楚霜,表情明明是对猜测无声的肯定,却偏不正面回答:“女士说,完成这次任务,会把帝国从缺多年的帅位给你,提前恭喜将军。”


    “系统J也在咱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吗?”楚霜一边走,一边吹出道悠长的白烟——小苏说拉东星上还有一个“J”。他仓促找过,没有收效。


    冯路再次面露诧异:“将军知道拉东星的历史吗?玛尔斯脱出星联之前,这里曾是咱们的殖民星。当时的国君蓬安客李是个暴君,这里建立过地下王宫,做的事情太羞耻,所以事情被他的继任君王从史册上抹去了。如果不是执行星轨坏道计划,我也不会知道这里。”


    二人聊得驴唇不对马嘴,又微妙地能把因果贯通。


    楚霜确实不知道这些,他在冯路的指引下,重回圣光福利院。冯路居然知道福利院所有的暗道,是在用行动佐证,如果我想出卖你,早就在之前把这些告诉吉甘特斯了。


    众人穿过苏信昭大战缝合怪的地下通路,没人说话。只有军靴敲击地面沉稳干脆的声响。


    然后,眼前的路被一面古旧的水泥墙横断。


    出乎预料的事情再次发生,冯路生生对着墙体截面撞上去——


    这一瞬间,他的身体逐渐与墙融合,像光在水中折散,最后淡得消失不见。


    “将军们慢慢走过来。”冯路的声音传回来。


    楚霜往前走,也穿墙而过。


    墙体很厚,更确切地说,它像一道短通道,经过它时,体感很像穿透雾幕,被无数细小的、几乎感受不到、又无可忽视的颗粒环绕着。


    “这是仄米墙,”冯路的声音很近,在前方为众人做指引,“其间距离的体感会被缩短,万物可以缓慢穿刺通过,但高速运动物体会被阻隔,比如能量束。是不是很神奇?”


    楚霜感觉自己走了六七米,依照冯路的表述,实际距离或许更长。他走出墙体,看见冯路站在灯火通明的走廊里。


    这里不再破旧,明显翻修过,但还保留有古旧的建筑风格。看来他们已经抵达了蓬安客修建的地下宫殿,拱顶走廊尽头是一扇风格“出戏”的合金大门,与帝都郊外机密研究所大门的制式一样。


    冯路行至大门前,输入身份验证:“计划启动命令就在里面,需要多重认证,包括你的生物识别信息。”


    话音落,合金大门打开了。


    与极密研究所类似的操作台展现。


    “欢迎你教授。哦,楚上将也来了,我是管理员J,你还记得我吗?”


    熟悉的音色让楚霜心思一番,苏信昭猜得没错。


    想到这,他有片刻分心,“苏信昭”三个字总能在不经意间柔软他的心肝。可也就片刻分心光景,他余光瞥见身侧暗影一晃,心说“不好”——


    暗影直冲冯路去了,一把薅住冯路脖领子,双指直直戳进他眼睛里——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出门忙乱啊,下午终于干了个蠢事,把还没修的初稿发上来了……


    现在好歹修过换上,感觉感情细节差点意思,如果后面有比较大的改动或增加,会在章节标题后标“修”。


    刚回家,估计后天恢复日更=。=


    立位体前屈.jpg[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化了][化了][化了]


    第166章 甘愿


    冯路的哀嚎被旧宫殿的拱顶拢住、灌满空间,冲得所有人耳膜“嗡嗡”响。


    楚霜和突击小队成员立刻拔枪,又不好妄动——偷袭者双指还戳在冯路眼眶里,人顺势滑溜到他身后,把教授当掩体。


    这人是林楷。


    他那双被改造成摄像头的双眼看谁都僵硬,被死气填满:“放下枪,否则我打死他。”


    他的指尖有枪口,可以在冯路眼眶里开枪。


    冯路双眼血泪往下淌,在哀嚎间缓气:“你……林楷?你怎么会……”


    楚霜打手势示意突击队成员收枪。


    “吉甘特斯还在押吗?”他反应比冯路快,向包子低声问。密涅瓦星领主一直与冯路暗通款曲,能“复活”福斯特,想来手里的机甲人技术可圈可点。解开林楷机械脑的道德锁或篡改程序非常有可能的。


    消息很快回传。


    包子低声说:“星领主还在押,老大。”


    所以不是他。


    最难以置信的是冯路,低声喃喃:“怎么会、为什么……我的技术怎么会被解锁?”


    林楷放声大笑,笑声不似正常人,他每个“哈”字的间隔都精准,尾音一刀切似的生硬:“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可以把技术给吉甘特斯,他也可以给别人。你精心研究数十年的技术不是秘密了,往后,诸多星国都有机甲军团……你骗我!你先诓我害吴仕,又拿我做实验……哈哈、哈哈哈……我要你付出代价,”说到这,他提高音量,“你出来,出来吧,我控制住他们了!”


    但无事发生。


    林楷纳闷,四下看去……


    显然,他背后还有某个人,从立场看,这人不是站在帝国一方的。


    变故让众人陷入短暂的僵持。


    冯路最不淡定,他又怕又疼,二者结合转化为愤怒。


    “J!打开全照明,启动生物扫描!”他爆喝。


    霎时,古旧的地下宫殿灯火通明,犄角旮旯都亮堂,但哪里有人呢?


    连只耗子都没有。


    “你说的人是谁?他好像背叛你了。哦,我该自信一点,把‘好像’去掉。”楚霜在观察林楷,发现他慌了,眼动频率和普通人紧张时很相似。苏信昭说过,林楷的情绪被冯路阻断,而就现状看,情绪感知区域被修复了。


    林楷蓦地看向他,微张着嘴,双眼圆睁,像反应不过来楚霜说什么。跟着,他协助思维梳理似的嘟囔:“他是谁……是谁……什么他是谁?他就是他!他答应帮我制造新的记忆,让我不再痛苦……他是谁……你在问什么!我没有杀我爸,你!冯路,你骗我杀我爸,我要杀了你!”


    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大,林楷是在嘶喊、几近崩溃,脑神经被残破让他难以处理突发变故。人体这架运行数百万年、不停迭代升级的精密仪器也会崩坏。


    林楷想不通,抠着冯路的眼眶晃着他质问:“他在哪?你们又有什么阴谋,你为什么让我杀我爸!”他更乱了,每晃一下冯路就忍不住哀嚎。


    “我只是个执行者……你去找卡纳斯报仇!我也没骗你害吴仕!楚上将……嗷——你在哪?你在干什么……你救我嗷……救我啊——”冯路涕泪横流,脸上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液体,已经被糊满了。他嗓子叫破了音,音调九曲十八弯。


    楚霜冷眼旁观,呲牙挠挠鼻梁,眼眶也恍惚跟着疼:“你们之间的恩怨,军方不好参与,”他冷淡着声音对林楷说,“要动手就快一点。”


    冯路先疯了:“楚霜!你果然没人性!乌龟王八蛋、蛋安安安……你嗷!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啊?!计划怎么办,你、你、你……”他情急词穷,不知道该继续骂楚霜,还是向林楷求饶;


    林楷感觉自己该幸灾乐祸,但大脑持续被强情绪刺激,他神经更不稳定了,他大笑,“哈哈哈”听起来像是哭。


    这俩人一起咋呼,旧殿堂被扰得像精神病患者集体躁狂发作。


    冯路听楚霜骂不还口,以为自己要交代了。他不甘心,趁着林楷瞬间的手松,豁出脑袋爆炸的疼,猛拿脑勺往后撞——一脑袋撞空,眼眶倒是脱开对方的戳刺。


    几乎同时,楚霜抬枪。


    “嘙——嘙——”两声,两道粒子束精准贯穿林楷的大脑,劫匪瞬间死了。


    死尸直到向后倒,手无意识地甩起来、碰到冯路的脸,他指尖黏腻湿滑,预料之外的触碰把冯路吓得“哇哇”大叫。


    包子和另一名警卫员立刻上前,抄住冯路拽过来:“没事了,教授别怕。”


    冯路知道暂时不用死,努力恢复理智,他强忍着疼,不敢碰伤口,想质问楚霜,也不敢:“将、将军我死了怎么办?”


    楚霜顿时感觉这人格外讨厌:“可能和绝对之间,我选择可能。”


    J在一边搭腔:“‘可能’的概率极低,教授。林楷的手指抽出你眼眶时,指尖枪是休眠状态,且楚上将精准击毁了他的额叶中央前回,所以即便触发微小的神经反射,他也无法完成开枪的系列复杂动作。”


    冯路一时无语,被扶去一旁由郝布瞭检查伤口。


    “眼球彻底破损,回基地换义眼吧。性命没有忧虑。”郝大夫言简意赅,给对方止血、止疼、包扎伤口。


    这期间,楚霜派人彻查宫殿内,没发现有藏匿的活人。


    冯路在强效止疼药发作后又缓了十来分钟,还是不甘心:“J,做安全扫描。”


    J回答:“做过了,教授。基地内确实没有外人闯入痕迹。林楷是尾随各位而来,他之前就跟在您身边,所以系统没有报警。”


    但林楷背后的人是谁呢,怎么帮他逃脱星航军控制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猜,对方知道启动星轨坏道爆破需要我和将军的虹膜识别,所以才来毁了我的眼睛。”冯路说。


    “据教授分析,这人可能是谁?”楚霜问。


    “这个计划女士连你都瞒着,每次我与她都是密谈,但是……”冯路迟疑,他为了向楚霜示好,还是打算把话说完,“显然这人知道皮毛,女士也总和刘总长密谈,我猜他或许……”


    楚霜脸色霎时冷了,冯路看不见,浮皮潦草带一句换话题:“咳,这都是猜测和后话,咱们执行计划后,立刻撤离拉东星。现在最要紧的是重启系统,在验证识别栏中启用脑纹识别替代虹膜识别。”


    楚霜想了想,向包子传令戒备,开始配合冯路重启J的核心程序。很快,星轨坏道计划的系统界面点亮,操作栏格外简单。


    触控面板上所有调适按钮都是灰色的,只有两个选项能够操作:


    第一行:PlanA(拉东);


    第二行:PlanB(朱庇特)。


    “女士要执行PlanB么?”楚霜问,把手揣进口袋里,指尖触及刚刚被他摘下放好的殷红指环,忍不住把它握在掌心。


    冯路腆着脸向他笑了一下:“康德王上说过,想和女士共同见证这一时刻,咱们如他所愿吧,”他向J吩咐,“联系卡纳斯女士。”


    信号飘向外空,几经周转,抵达枯砂要塞。


    塞外炮火连闪。


    艾登亲王用数架无人驾驶航舰做掩护,声东击西攻破了星联的防御网。他以攻为守,率领莫斯收割者从破口涌入,直逼杨阿尔杰所在的巨型战列舰。


    暗色的人形机甲像成群结队的鲳鱼,眨眼功夫包围猎物,誓要把它撕烂咬碎。


    杨阿尔杰不肯待毙,释放出无数架护卫舰,闪烁着红光的攻击弹接连而至,天降火雨似的冲向人形机甲群——


    艾登下令开盾,攻击弹被盾壁挡开,沾染在战列舰的耐高温材料上,开始沿着舰脊迅速蔓延。眨眼的功夫,幽暗的宇宙红了半边。


    火烧连营——是热载弹!它可以无氧燃烧,一旦沾染很难熄灭,但莫斯收割者的盾界能够阻挡燃烧,杨阿尔杰不会不知道。


    艾登只思考片刻,明白了对方的路数。


    果然,巨型战列舰动了!它化身巨大的烧火盆,风驰电掣向枯砂要塞直冲过去!


    小型护卫舰在巨舰周围环飞,红热的能源弹不断加码,燃烧像病毒一样蔓延。杨阿尔杰要用巨舰撞破防御工事,一旦热载弹沾到塞口的能量枢纽,将会消耗巨大的能量。


    右备防卫的能量灌输本就不畅,根本禁不住这个!


    “全力以赴,破门!”莫斯收割者是外空作战的拆舰利器,艾登开启人形机甲的动能助力,机甲右臂加配的燃剂立刻烧起来,在夜空中撕裂出火光,像一条随气流飞扬的红绸缎,格外耀眼。


    如果在战列舰接触防御工事前夺得航舰控制权,尚有扭转局面的可能。


    他一拳下去如有千钧,拳面接触舰门缝隙的瞬间,手臂上的流霞烧成了湛蓝色,巨舰外舱门的助力轴立刻折出夹角。但还不够。


    枯砂要塞内,数十架无人巡宇舰冲出来,放弃防御,全速向战列舰撞击。无奈杨阿尔杰的战列舰太大了,这一撞只如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向航舰开炮!”艾登在战略频道吼。


    这是破釜沉舟的对决。如果能化解危机,他带领将士们殉国也在所不惜——政坛泥浆染得他一身晦气,他早爬腻了,少年意气的亲王被一点点破碎,不知何时彻底死了。


    军令下,无人质疑。


    能够炸散小星球的粒子炮霎时充能,能量束破天而出。


    但眼看炮火至,列舰调整水平仪,毫无预兆地把机身拔高——高亮贴着航舰腹部擦过。


    打空了。


    攻击接二连三,打空也接二连三。


    艾登眼看巨舰离塞口越来越近,眉心紧收:这样高频的躲避一定是人为操作,航舰内还有技术超高的驾驶员。


    是杨阿尔杰吗?


    或许不是。


    对方在等他里应外合,不会留在战列舰里。所以那家伙大概率混迹在某架小型护卫舰上。


    艾登与巨舰保持相对静止,翻身闪过两道冷弹,在空中打个漂亮的旋,重新吸附在舰舱外壁。他看控制屏,己方驾驶员生命体征的指示灯正在逐渐熄灭,越来越少。


    英雄们有勇气赴死,可幸运之神依旧不眷顾。


    “殿下!”基地内中控指令员呼叫艾登,“如果再不增强防御,塞口工事将在十分钟后彻底丧失能量!”


    十分钟……


    艾登看一眼战列舰残破的外壳和纹丝不损的内舱装甲层——十分钟不够。


    “全员……回撤!”


    宇宙中的黑甲武士们霎时集结,放弃啃噬,离开巨鲸的身体。


    如艾登所料,杨阿尔杰确实在某架小护卫舰中盯视一切:“压过去。”他脸上少有地浮现出得意。


    执行官一时迟疑:“大将……穷寇莫追吧?”


    “卡纳斯逼人太甚,艾登早有反心了。刚才到现在,他在演戏。”


    执行官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巴不得大将军吐露更多消息,让他往后有喝酒吹牛的谈资。


    可是,杨阿尔杰恢复阴沉,紧追着莫斯收割者们:“更改队形,准备挤进去!”


    星图上,无数人形机甲返航。


    砂蝎受伤的大鳌在停止攻击,放自己人进关,之后,能量束逐一点燃,它虽然残破,依然在全力护卫。可狂轰烂炸下,供给越来越弱。


    “殿下,对方的战列舰要撞过来了!”指令员几乎在吼。


    “防御能量调至最低。”艾登平静地说。


    ——让它撞。


    而后,他操纵莫斯收割者毅然转身,一夫当关,在砂蝎的巨鳌之内悬航不动。


    指令员在战斗监控中看他,又点亮自己的终端,调出操作屏上一颗什么都没标记的按钮,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视线范围内,巨型战列舰已如披火,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


    百行里——


    五十行里——


    三十行里——


    庞然大物直愣愣地撞上要塞护盾,盾面像美丽的玻璃球,霎时被冲得四散飞溅。热载弹的火星迸发,沾染塞口枢纽,开始蔓延。


    撞击风如扑面,不少莫斯收割者被掀飞、向塞内翻滚,只有艾登一动不动,半分不退。人形机甲的释能音轰鸣、超能源护盾给暗黑镀上金光,让他在这一刻如神明临世。


    下一刻,卡在塞口的巨型战列舰也开启护盾,把周身燃烧的热载弹罩进透明的“玻璃灯罩”。


    防御工事和战列舰的护盾交锋不相容,能量排斥形成无数破口。


    “冲进去!”


    杨阿尔杰一声令下,无数小型护卫舰涌入,他也一往无前——亲眼见证帝国的终结。威胁王上的人,没有好下场!


    他迫不及待想看卡纳斯的懊悔,虽然女人大约死到临头依旧桀骜。


    他驾驶小舰船停在艾登面前,与其对视,终于主动申请战略通讯。


    “亲王殿下,认输吧。”他面带微笑尽量和善。


    不知何时,艾登已经摘下了战术头盔,他连合金面罩都摘了。他半边英俊的脸也笑得好看,另外半边肌肉牵动却像魔鬼。


    “还是要继续的,现在才刚开始。”


    杨阿尔杰眼角一收:“你说什么?”


    艾登还是笑着看他:“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了。”


    话音落,他按下最高指令长才能执行的系统命令——那是系统里一颗没有任何功能标记的按钮。


    “枯砂要塞右备防御塞口自毁程序将在十秒后启动,请无关人员尽快撤离,倒计时即将开始……”


    这话杨阿尔杰听不见,但战区内所有枯砂军都听见了。


    没有人说话。


    只有无情的电子计时在倒数。


    事实上,艾登努力减低伤亡了,但大戏总要有群演陪他,才好骗敌军入席。


    他这辈子背叛了太多,朋友、爱人、战友、儿子,唯一没背叛的是……玛尔斯。


    十秒钟太短,来不及回顾一生。右备防御塞口炸成一团巨大火球,燃放星系内两位知名将领的生命,也葬送了无数追随者。


    大多数人来不及留下遗言就变成星系内的尘埃微不足道。


    基地中控指令员透过监控看久不熄灭的火光,他怔怔良久,终端的轻震把他拉回现实。那是一条亲王发来的延时消息:告诉女王,尽快补充防御,把牺牲将士的名字刻上功勋碑,再把我的抠下来。


    指令员阖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


    三分钟后,卡纳斯女士原封不动地收到了消息,消息后追加着指令员的说明:毁灭指令不是我执行的,女士。是亲王殿下甘愿殉国。


    ——他不想做英雄,只想做个心藏玛尔斯名字的普通人。


    第167章 返航


    要塞外围各样的能量束暗淡下来,爱恨情仇随着射线消弭成灰。


    卡纳斯看向玛尔斯星的方向,屹立不倒的功勋碑浮现于脑海。艾登终于被她成功抹杀了,同时他还带走了星联的大将。眼下康德被扣押,即便要爆发二次战争,也需要缓和期。事至此时,一切皆在卡纳斯算计中。


    但女王高兴不起来。


    她的表情向来温和,极少能看出强烈的情绪,这一刻悲悯坠低了眉心:亲爱的王叔,如你所愿,你的名字会被从功勋碑抹除,但会印在我心里。


    这场用生命写下的忠诚宣誓画上句号,终点既定,不问来路。


    女王向枯砂要塞的方向端行帝国军礼,转身往禁锢康德的房间去。冯路刚刚发来过通讯申请,但时机不对,二人简单沟通就结束了会话。


    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被手工羊绒毯中和,低调且发闷。还离得很远,步态识别精准地判断来人是陛下,套房门无声地打开。


    房间内。


    天光闯进落地窗,铺了大半个屋子,康德拄着他的拐杖,站在窗口怔怔看天边。苏信昭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刚刚和楚霜结束私密频道通讯,女王进门时,他默声站起来。


    “尊敬的王上,您的军团覆灭了,有帝国亲王和上万莫斯收割者陪葬。”卡纳斯目光掠过苏信昭,也看向天边。


    康德没回头:“亲王殿下……是个人物,以身为饵,引我入局。半小时前,杰发消息来,说艾登正面迎敌、骗过枯砂军、正在为我们打开要塞入口……”他苍老的声音颤抖,抖出几声干咳,“我当时还在想,他做事缜密,往后坐上你的位置也会是祸害,我该背信弃义,除之后快,没想到……”


    “即便他打开塞口,也会有人执行塞口的自毁程序,结果是一样的。”卡纳斯以胜者的姿态、毫不客气地补他一刀。


    康德肩膀微绷,然后他笑了。


    笑声干吧、枯燥,像乌鸦在叫。


    卡纳斯向前几步与他在窗边并肩,侧目看他,康德面无表情,静静闭上眼,良久,两行泪划落,淌过皱纹堆垒的脸颊。


    这一刻他风华散尽,只是个垂暮老人,哭自己机关算尽一场空,哭麾下大将葬身关塞,哭生命倒数再没有未来可言。


    卡纳斯设想与他换位而立作何反应,也会哭吗?


    不知道。


    没有人能对旁人完全感同身受。


    她放弃继续落井下石,点亮终端呼叫冯路。


    通讯接通很快,冯路一直在地宫基地的控制台前等。J的分屏摄像把镜头分别推给教授和楚霜。


    “将军,现在你知道全部计划了。教授眼睛不方便,请你把控制界面给王上看一眼。”


    艾登和杨阿尔杰同归于尽的消息楚霜第一时间就收到了。他想得到卡纳斯要做什么,也有自己的打算。


    眼下没到临门一脚,他不露声色地切换画面,镜头落在两个选项上。


    其一是拉东,其二是朱庇特。


    “王上,请允许我进行简单说明。如果选择‘拉东’,那么暗物质反应堆会让拉东坍缩、与喀迈尔黑洞相撞,让它永远沉寂;而如果我选择‘朱庇特’,那么拉东会成为喀迈尔流浪的动力,我们精算过无数次,算出它指向朱庇特的曲率参数和波率跃迁指向……”为了让人信服,卡纳斯在终端调出视像文件播放,是实验室建模的星域模拟试验场景,拉东星坍缩变为巨大的暗物质洞,与另一黑洞对撞、融合、扭曲拐向,“王上,你可以不信,但你敢赌吗?你的军团在短时间内无法反击,你别无选择。”


    康德看着模拟反应堆发呆,伸手捞一把全息黑洞,把它打碎、又看它重新聚合。


    他苦笑:“是啊,我别无选择,只能同意你的要求。我会宣布玛尔斯重回星联,并由女王陛下接任我的位置,但公函必须等流浪黑洞停止步伐才生效。”


    “可以,王上的担忧非常有道理,请颁布公文,我即刻执行指令,”卡纳斯踱至酒柜前,指尖掠过香槟、红酒,最后落在装进醒酒樽的全麦烈酒上,她没唤醒智能酒保,亲手拿两只洋酒杯倒酒,“和平达成共识,是多美好的事情。干杯。”她把一只酒杯递给康德。


    康德没接话,脸拉得好长,把杯中流动似琥珀宝石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他点亮终端拟写公函,下发至星联盟各国。为表诚意,他甚至录下视频发在公共网络上,不到三分钟,视频被疯狂播放、转发。


    恐怕,星联隶属的系统很快要开始学习卡纳斯的办公模式,为后续的公务流程做准备了。


    “非常好,我会遵守承诺,”卡纳斯转向楚霜,“将军,由你亲手执行操作吧,让黑洞终结。”


    “遵命,女士。”楚霜把镜头对准操作界面,按下第一个选项。


    指令触发过程与寻常交互系统没区别,经过多轮对楚霜和冯路脑纹、声纹、耳纹验证后,正式生效。


    “太好了,”卡纳斯难得按捺不住眉飞色舞,“将军,我宣布由你出任玛尔斯帝国元帅一职,任命函会立刻在私领系统中下发,你将永远被铭记。”


    楚霜端行军礼、不说话,他想:回去就辞职。


    现在不能提。


    卡纳斯切断通讯,转向康德:“好了,合作愉快,王上。接下来咱们静待佳音。哦对了,吉甘特斯那家伙怎么处置呢?他其实是你算计的一环吧?”


    康德看着卡纳斯,眼睛里有妖火在燃烧,烧着心里的算计生生不息,跳出眼眶,变成一抹微笑夹在眼角,鱼尾纹皱成褶,掩盖着狰狞,恰到好处帮他藏起心思:“说得对,女士,但他是败笔。他就由您来处置吧,但拉东星上的机甲军团该随闹剧一起消陨。那些家伙没有指令,就是一批活死人,让他们结束痛苦吧,”他说到这,看向过分安静的苏信昭,“你不认我,但我一直在关注你,你提倡的机甲人规范法案很好,往后该在整个星系推广。”


    闹剧看似落幕。


    双方迎来星系内的和平。


    拉东星将被彻底放弃,楚霜向来谨慎,在勒令东子等非军属人员撤离后,让军队执行最后筛查。


    ——林楷提到的人从始至终没出现。楚霜着人犁地似的把各处建筑搜遍,也没发现生物性痕迹。


    除此之外,他还有忙不完的琐事,身体越发感觉疲劳。李谨仁说过,这是靶向药的特异性反应,之前危机没解除,他全靠一口气撑着,现在稍微松心,折腾几天下来居然发烧了。


    他把这事对苏信昭瞒得严丝合缝,悄悄把终端的体温监控校准值下调两度,拿忙当借口,没多和小苏交流。


    终于,星航军迎来全员离航的一天。


    航舰平稳行使后,苏信昭的通讯请求立刻弹出来。楚霜深知小苏“盯”他的行踪很久了,不好继续拿忙当借口,接通通讯。


    因为玛尔斯要重回星联,苏信昭也琐事不断,且整场事件他冷眼旁观,总感觉康德的反应怪,又说不出哪里怪。一来他对康德不甚了解;二来对方生命进入倒计时,脾性是会有变化,他不能用臆断扰乱事情走向。


    他现在坐在办公室,身后环绕着270°的公务悬投屏,屏幕上尽是文件。


    楚霜一直在低烧,眼皮发酸,太阳穴很紧,偶尔还有咳嗽,他不确定自己乍看上去还有什么不妥,遂在视像接通的瞬间倒打一耙:“苏议员百忙之中跟我叙旧,好荣幸啊,”他特没形象地把脚斜架在中控台面上、靠进座椅里枕着左手,“很快就能见到你了。”


    苏信昭被他几个动作扰得心乱,惦记着好些天没见,还是得要脸:“你都忙得没空理我。”


    “你事业风生水起,舍得跟我走吗?”航舰中控没别人,楚霜突然轻声问这么一句,语调带着少有的亲昵。


    苏信昭下意识扶耳机,抬眼看向某个方向,那边该是有别人,但他忍不住笑意,嘴角的小酒窝都是甜的:“那你呢,楚帅?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元帅,你猜卡纳斯女士会放你吗?”


    楚霜定看他两秒,倏忽凑近镜头:“她不放,我就带你私奔,”他嘴角也弯着,“本来就有这个打算,如果她执意执行PlanB,我就悄悄抗命,然后把你从她眼皮子底下偷走……带你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刺不刺激?”


    将军的五官在镜头间放大,画面和话语的双重刺激下,苏信昭蓦地想起二人的初吻,呼吸一滞,目光落在楚霜制服衣领上。风纪扣严丝合缝,偏勾引他想从领子缝隙看到深处去。


    楚霜的皮肤光泽在高清的摄像头下一览无余,苍白但肤质真实,苏信昭旋即又想到和他极致亲密的时刻,隔着屏幕就想去触碰。


    “你没带纳米幻肤吗?”他嗓子干,下意识咽了咽。


    “嗯,用过靶向药之后,没有那么容易磕出淤青了,”将军读懂小苏的色眯眯,一挑眉,“小色鬼,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皮相?”


    苏信昭郑重且坦诚:“从皮相开始,然后就泥足深陷,一发不可收拾。”


    楚霜笑着想:倒也是,外表看不顺眼,连吵架都面目可憎。万事还是第一印象重要……


    想到这,他突然眉心一收。


    苏信昭顿觉异常:“怎么了?”


    楚霜站起来,点一支烟,开始在中控溜达。他没隐瞒,把林楷被他击毙,以及对方背后还有个神秘人“X”都告诉苏信昭了:“我第一反应是刘微宇做的,但细想又感觉不对。”


    话题被引到公务上,苏信昭沉吟片刻,按下办公室的私密隔断:“这些天我除了分析J中的资料,也在注意刘微宇的动向,他一直挺正常的,所以我没跟你提,”现阶段,小苏道德三观只跟着楚霜跑,因为他的小霜和刘微宇“闹掰”了,所以他一直暗中关注那家伙,“他在针对艾登,我还没查到他的动机,会继续查的。但不难看出……伤害冯路对他的目的没有辅助,所以你的感觉该是对的,这个单一事件跟他没关系。”


    逻辑和事实摆在眼前,二人的信息互通,在这一刻给了彼此提示——“X”的动机很明确,是为了阻碍星轨坏道的计划,所以,他是站在康德那一方的;也所以,他对计划本身有猜测、甚至知道得更深!


    无论是康德,还是“X”带给二人微妙的不对劲就在这里。


    从康德的反应看,他是棋差一着,被卡纳斯一军将死。


    但一切太顺利了!


    他有X助力,怎么会是卡纳斯的俎上之鱼?他……会不会是在演戏?


    巨大的矛盾和阴谋在二人的对视间爆开。


    楚霜心思全在正事上,本来就紧绷绷的太阳穴突然像有针在扎,他随意张手去按。


    “小霜你不舒服?”苏信昭在这事上太敏感,楚霜的基因缺陷快变成他的PTSD了,“靶向药……”


    “稍后联系。”楚霜冷酷地打断他,结束通讯,蹿起来往外走,直奔医疗舱。


    冯教授眼睛坏了,人工义眼植入顺利。他正在做眼底肌恢复训练,被强盗一样闯进来的楚霜吓一跳。


    “教授,星轨坏道计划的执行参数可以远程监控吗?”楚霜直接问。


    冯路控制眼睛尚不自如,看楚霜时有点斗眼,没反应过来似的答:“可以啊。”


    “看看参数是否正常。”楚霜不容置疑。


    冯路不明白,但执行:“系统命令执行之后会把各项参数锁死,将军在担心什么?”


    “如果是执行前就被篡改了呢?”楚霜说出心中忧虑,“咱们在执行命令时没有复核参数,你看不见,我看不懂!”


    ——或许这也是X损毁冯路眼睛的初衷之一!


    大意了。


    冯路脑子“嗡”一声,自我安慰:“之前我检查过很多遍,不会有错的,J的系统很完善……”


    “没有毫无漏洞的系统。”楚霜打断对方,嘴下留情没酸他,看他用不怎么利索的眼睛盯着屏幕数据复核。


    肉眼可见,冯路脸色越来越冷,脑门子冒汗:


    “能量级数不对……”


    “曲率参数也被修改过!依照力向分析,爆破后会呈现出反向运动角度……”


    “是谁……谁修改过管理员权限?有更高级的权限覆盖了我的最终确认!”


    好的不灵坏的灵,楚霜心思猛翻:“停下!让程序停下来!”


    他大喝。


    “……停,停不下,考虑到系统安全,终极指令触发就会被锁死……”冯路声音发抖,都要哭了。


    楚霜深吸一口气,呼叫中控指令员:“准备巡宇舰,我要返航!”


    第168章 内核


    冯路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还有一丝理智在,颤抖着声音问:“将、将军你说什么……”


    现在离反应堆激发只余不到三天,刨除往返跃迁点的消耗,能在拉东解决问题的时间不足12小时。


    楚霜不理他,继续对中控下令:“战列舰正常返航、指挥权转交穆蚺将军,突击三大队、冯路教授及必要技术员,跟我回去。”


    冯路俩眼发直看“疯子”,“哎呀”怪嚎一嗓子、窜起来:“将军!星球上全是被遗弃的机甲人,那地方现在是地狱!活着的地狱!”


    楚霜强压心头火,一字一顿问他:“否则呢?你猜曲率指向哪里?眼看黑洞反向运转,吞掉玛尔斯吗!”


    这是把伤亡、消耗缩减至最低的方案。


    话音落,他不等冯路回答,确定对方难以直立行走状态老实回去,薅人脖领子往外走。


    冯路几乎双脚离地:“可以远程!我远程指导你!看在我暗中放过高梓巧的份上,别折腾我了……”


    楚霜本来就头疼,冯路在他耳朵边嚷嚷,成功让他忍耐度爆缸。他一把按在对方颈动脉窦上,冯路立刻安生。将军拎死狗一样把人过到肩上扛起来,往转机舱去。


    包子带着几名警卫员等在医疗舱外,隐约听见门里呕哇乱叫,知道出事了,现在看楚霜冷脸扛人出来,吓一大跳。


    他刚把人接过来,中控的分级指令就到了。


    “老大,要回拉东么……”包子追着楚霜。


    楚霜大步往前量。


    战列舰有助行廊道,从医疗舱转去脱出舱不到一分钟路程,楚霜看包子把冯路安置好,对常跟他左右的几名警卫员摆手:“走吧,你们正常返航,咱们玛尔斯见。”


    包子看向哥儿几个,目光交错,众人同时会心一笑。


    包和平:“立正!”令下,小列警卫员们端站,“报告指令长,包和平带头抗命,任务结束后,自觉扣绩效领罚!”


    楚霜眉心下压,清俊的脸上扯出笑容,几不可见。


    现在他没空上演矫情大戏,立正还一军礼,转向巡宇舰指挥舱。


    这么大的事,他必须即刻向卡纳斯汇报。


    女王远在光年之外,如遭雷劈,呆站在镜头前十好几秒,甩下一句“知道了”关闭通讯。她扔掉优雅,直奔康德暂住的外务招待院。


    几天前,女王带人返回玛尔斯,把康德名为作客、实为软禁地带回帝国。


    现在,她冲进对方房间,把人从座椅上薅起来。


    咫尺间,怒火要从卡纳斯眼中喷发,烧死这老不死的!可一路都平息不下的火气,在她与康德的对视的毫秒间被理智克制——她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得意。她不能让他得意!


    更何况,现在把老头子千刀万剐也无济于事。


    她把人搡推回座椅:“条件?”


    正这时,苏信昭也到了。


    小苏和楚霜通话一番,心情如坐过山车,欣喜直接俯冲成惊吓。他进门正看见卡纳斯像要杀人,跟在女王身边的顾甜轻轻向他摇摇头,他遂站在门口,只向女王闷声行礼。


    瞬间,卡纳斯好不容易压住的邪火被小苏的温和彻底点炸。


    “你父亲!”她暴怒之下口不择言,“不知道和谁串谋,更改星轨坏道计划的指令参数,黑洞不会停下来!它会流向玛尔斯!我该执行B计划,炸了朱庇特,跟对立阵营讲仁义道德,我愚蠢!?”


    她是气疯了。


    苏信昭赶来只是怀疑父亲演戏,尚不知道更改指令的事,听过也愣了。他的心情过山车一脑袋扎进结冰的湖水里,恐惧化为彻骨寒凉,锥得他心脏要被冻住了。他第一时间想到楚霜——刚才小霜急急火火,是为了印证这件事?依着他的性子他一定会阻止。


    ……所以,他返航了?!


    疯了吧!!


    康德似笑不笑看卡纳斯机关算尽一场疯,开始报复她前几天的落井下石:“我能改一个指令,就能改两个,B计划的参数也改过,无论你选哪个,结果都是一样的。”


    卡纳斯的面部线条紧绷,天光从窗外打进来,把她半边脸照得融化在光里,另外半边则隐藏在黑暗里。她气到极致想咬人,咬不下嘴开始在屋里转圈,片刻,她鼻息嗤出一声笑:“好啊,那就让黑洞吞噬整个星系,咱们要么选择进行星际迁移!要么就死!都死!一起死!”


    “何必呢,亲爱的,我从始至终不想毁灭,”康德的平静要死不活,语调温和好像在讨论晚上吃什么,“我把玛尔斯看作离家出走的孩子,它不肯回家,我才用些手段哄它回来。”


    “你的手段是毁了它!”卡纳斯反驳。


    康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是更换环境生存。在我心里,玛尔斯不是星球名,它是一个民族。玛尔斯的人民、科技才是宝藏。听听我的建议吧,或许还不错呢?”


    卡纳斯冷冰冰地看他不说话。


    “我为玛尔斯找好了新驻地,离朱庇特不远,山清水秀,适合居住。你带大伙儿移居过去,自制自建,咱们不再有争端,这不是很好吗?只是你没能让黑洞停下来,所以星联盟王的约定不能作数。”


    绝境之下,条件看似不错。


    但事实上,这无异于损毁玛尔斯的建设根基。星民抵达新星想飞速发展,少不了被拿捏。康德的计划从不是鲸吞,他在蚕食。


    这样的心思,卡纳斯瞬间就懂了。


    她冷笑:“然后呢?黑洞会继续流浪,它毁灭星系要用多久?或许你活着看不到了,所以就可以不想往后么?”


    她把目光转向苏信昭——


    苏信昭在强逼自己迅速冷静,他把手放在胸口,滚印坠子仿佛在他掌心烧着。


    他想笑,也很愤怒,眼前这二位操控事态发展,当目利己时,能把话语说得冠冕堂皇。可那些因此丧命、失去家园的普通人呢?不过是两个老家伙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还有他的小霜……从始至终被算计利用,心心念念只为了让黑洞停下来,让星系恢复安宁……


    这是傻吗?楚霜不傻,他只是甘为棋子、落子无悔,算计之下有他坚守的星汉长明。


    苏信昭在卡纳斯看他的瞬间,猜到对方的想法。局面如他曾经的断言,他成为柔和双方关系的承重轴。可他心里没大义,一点也不想做平衡的支点。


    他不等卡纳斯提出关键:“我现在去拉东星找楚霜,如果他回不来,我也不会回来了。到时候大家一起死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扔下星系内举足轻重的两位王者,眨眼功夫没影儿。


    他要去找李谨仁,得说动博士同行!


    与此同时,苏信昭心心念念的人返回拉东星。


    之前,楚霜依令只押送吉甘特斯和几个高级机甲人返航,把寻常机甲士兵聚集关押滞留,与拉东一起毁灭。是以大批机甲战俘被关在激光牢笼里。


    星航军离航时,他们不闹、没感情,只静静呆坐、等待生命的终结;可这会儿,暗物质反应堆的引爆准备启动,微弱的场混乱影响机甲人的脑芯片,他们开始陷入无序的混乱。


    行尸走肉们不知死期将近,直愣愣地走出激光笼罩区,有的当场就被切割成尸块,也有的侥幸只缺胳膊断腿、开始漫无目的在荒墟上游荡。


    随着干扰增强,机甲人出现了攻击意图。


    如冯路断言,拉东星变为满地残肢断臂的地狱,不出几步就能看见缺少半个脑袋、失去大半身子却还“活着”的人。


    但好在,它们没有团队作战意识,楚霜一路带人打热身赛似的返回旧地宫。


    “欢迎回来,各位,有什么可以帮忙吗?”系统J还在运行,第一时间扫描到老朋友。


    进入基地,冯路被智能医疗助手摇晃醒了。他由两名助理扶着,斗眼洒么一圈,看见J在眼前,心底哇凉。


    “在那里,那是搭建基地时预设的紧急制动阀。”他指着嵌在墙壁里的老旧置物格。如果他不说破,谁都以为那是地宫原装的旧物。


    楚霜两步上前,不急开门,拿出超敏探测仪……


    “将军真谨慎。”暗处响起道声音,同时,探测仪暴鸣——置物格里有易爆装置。


    楚霜立刻戒备,单手扣枪柄、循声看,见J的核心主机旁站着个男人,对方皮肤很白,双瞳异色,面容格外英俊。竟然是已经死于艾登之手的桑迪。


    “不用紧张,将军,哦不,帝国最年轻的元帅,”桑迪笑着看楚霜,“我猜你会回来,但这事本质跟你没关系,我不过是想跟我的……父亲,还有卡纳斯女士谈个条件。”


    楚霜心思飞转:桑迪为什么死而复生;神秘人“X”是他?


    破碎的逻辑在脑海中汇聚成因果链:“你克隆了自己?是谁给你的技术支持,刘微宇么?他针对艾登,你想要什么?权利?”


    桑迪眼中掠过欣赏:“卡纳斯让你做元帅真有眼光,”他举起手里的微型遥控器晃悠,“我达成目标之后,会让你成功打开柜子,制动程序;现在强行开锁就会——Boom!”


    楚霜面无表情,盘算一举制服对方的概率。


    可还没出手,斜向里突然射来光亮,楚霜向后急跳,能量束在他袖子上擦出焦灼。他蓦地回头——攻击他的居然是系统J!


    楚霜眯了眯眼,调整眼中晶体焦距看向桑迪,他在对方眼中看到种很复杂的情绪,多见于星际战场上,重伤对手的死前一搏。这样的眼睛里往往有诡异的闪光,像流星暴雨间岿然耀眼的恒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个警告,楚帅,”桑迪漫不经心,笑得像个反派,他闭口不提楚霜猜对了,只透露能震慑对方的消息,“我现在是J的最高指令人,我的父母什么都没能留给我,但让我得到了机甲人和系统J的源码,贝尔蒂丝死后,我整理她的遗物发现的。艾登要是还活着,我真想问问这算不算他给我母亲的聘礼。反正……因果循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不是?”


    楚霜对高尖端系统不精通,但他知道机械脑和J的研究同出于艾登设想,逻辑体系共通,桑迪得到源码,能解开林楷的道德锁,就能篡改系统J的最高指令权。


    或许从他被派往玛尔斯做和平大使起,康德就有此预判。


    从前楚霜和苏信昭以为康德对桑迪容忍异常是出于愧疚,是看在卢修斯的份儿上,才不挑破一切。


    现在看来,他俩还是纯良天真了……


    那个老政客眼里没有亲情、爱情,一切以利益出发——桑迪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苏信昭?被利用着,周旋于星国政权之间。


    但老话说得好,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康德静观事态,没算到桑迪身边没有类似楚霜的角色。他的生命里缺少稳定剂,所以,能稳定他内核的,只有对未来的把控。


    “我对你没有恶意,楚帅。说实话,我甚至不希望你回来。你还是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毕竟你救过卢修斯,对苏信昭那么好,在我妈死前给了她尊严,奋力救梓巧,又是刘微宇唯一在乎的人……”说到这,他苦笑,“挺可笑的,他们算是我在意的人,好像都跟我有关,但又无关。”


    楚霜懒得听他惯口,一扬手:“少废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咳,真是不解风情啊将军,小苏到底喜欢你什么呢?”桑迪吐槽一句一憋嘴,言归正传,“整个星系是盘巨大的吃豆人,”他给康德拨出实况通讯,在对方接通的瞬间寒暄,“王上,你还好吗?咱们的计划进行顺利,但如果想继续顺利,就把王位传给我,现在。”


    第169章 风骨


    这一刻,没人说话。


    康德也一时无语。


    他以为……


    以为桑迪只是想在身世败露后求一线生机;以为怂恿艾登合谋反叛是他全部的本事了;以为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想杀死对方向各自所属的政权表忠心;还以为自己和卡纳斯才是这场星际博弈的执棋人。


    没想到,棋子有更恢弘的愿景。


    “这不可能。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吧?我养你活这么多年,是对你最大的仁慈。如果没有你母亲临终求我,我早就让你去陪她了。现在你非但不感恩……”


    “闭嘴吧,”桑迪笑着打断对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也替你养了十几年儿子,咱俩互不相欠。星联盟王室是个巨大的笑话!不忠、不伦,却故作尊贵、妄想星系稳定,恶心!现在那个向你摇尾乞怜的桑迪死了!我是他的新生,你知道我为了延续他的生命和记忆受了多少罪吗?接下来我要做王者,制定新秩序……”


    康德浑黄的眼珠转动,掩藏起意味不明的算计,像在笑,也像发狠。他不再理桑迪,提高声音问:“楚帅,你在吧?告诉你个好消息,苏信昭去找你了,为了他的安危,你最好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最后,祝你们见面开心!”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挂断通讯。


    不得不说,这是解决危机的最准确的方法。


    整个星系的平衡是一场博弈,制约要素不一致。每人身在局中,难免算计、被算计、反算计……康德和卡纳斯的交涉卡死在固不可动的定点上,他不容许在僵持之外再生危机。


    桑迪有所预料,盯着熄灭的视像画面“切”一声。


    空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一时没人说话,只有系统极地分贝的能量音持续不断,如有风吹向遥远的地方。


    片刻,桑迪转向楚霜:“将军,咱们是同样的人,不该为敌,”他音调缓和,甚至是温柔的,“你所有的痛苦我都知道,我经历过,所以我懂得……咱们应该共同找寻缺陷的破解方案。”


    他留着情面,始终没在众人面前叫破“克隆”二字,算是对楚霜的示好。


    楚霜叹气,漫不经心拿烟点燃,吹出一口白蒙蒙,闲聊似的:“刘微宇那个混账是什么时候把技术给你的,令堂亡故之后吗?你实现这些总该有技术支持吧?”


    桑迪目光停在楚霜脸上,想通过表情分析对方的初衷,但将军面瘫似的,只有眼波随着芊翩的烟气流动,居然有种看云卷云舒的惬意。


    他看不透他,继续说:“刘总长是个人才,在帝都的地下拍卖场有很多资源,想找私人实验室太容易了。他总是私下提起你,说‘我和小霜儿的关系骨折了,不知道能不能养好,长出更坚固的骨痂’,这个说法还挺有意思的。其实我一直好奇,你们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等到新秩序开创之后,一切都会冰释的,我也会好好对待苏信昭,他一样有才华。”


    楚霜不拾岔,把一口烟吹得很远,嗤笑着反问:“基因缺陷可以修复,刘微宇没告诉你么,你猜他安得什么心?”


    这句话抛出来,桑迪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和分神。


    楚霜倏然拔枪,粒子束迸发,电光石火间击中桑迪的手腕。后者“嘶”一声抽气,引爆控制器划出完美的弧线,落在地上,滚出很远。


    楚霜分毫不停,向队员打出配合攻击手势的同时冲到桑迪近前,这一刻,他膝关节毫无预兆地传来刺痛,让他的动作微不可查地滞涩。他一拳向他脸上招呼过去:“教授,修正J的系统认知!”


    桑迪大骇,不顾形象地一个屁股蹲往后坐,堪堪躲过楚霜攻击。


    “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原来殿下还会失传的武林绝学?”楚霜冷笑。


    桑迪不知深意,但明白不是好话,面露羞愤不理楚霜,因为他更知道楚霜又在引他分神,他在执行克隆时调整过运动神经反应系数,刚刚更一直注视着楚霜的重心动线……


    依旧中招了!


    “J!启用未授权侵入防备!”他大喝——不能被捉住!


    此时,冯路已经唤醒J的任务级程序,准备改写认知,但桑迪一声吼,系统界面倏忽暗淡,指令按钮悉数消失。紧跟着,终端弹出消息,冯路的管理员身份被强踢下线。


    冯路立刻麻爪了,他从不知道J被增加了什么鬼防备。


    桑迪不仅屁股向后平沙落雁,还收颈缩头王八翻盖,就地滚出好远才爬起来,手腕伤口出血量惊人,在地上画出一道鲜红的色带。


    “将军!看来你是想看全星系的蠢货开启星际流浪咯。多么浪漫……”他猛一甩手,血点子“噼里啪啦”砸了满地。


    “老大!”包子已经抢起爆破干扰器,“这破玩意是假的!”


    桑迪狂笑不止:“我打不过你,但我有备而来……想知道真的在哪吗?J!动手!”


    J的防御性攻击启动,无数道激光束在室内扫过,眼花缭乱恍如三流酒吧的中央舞池。


    楚霜带来的突击队员有大部分被留在室外戒备机甲人“攻打地宫”,随他进来的十几位立时奋起,护着几名技术员退到攻击死角。


    “妈的!”楚霜低骂,游鱼似的晃过激光束、直奔操作台,抬手拍在台面角落不起眼的按钮上。那是系统能源输送制动键。


    将军骨子里不屑各类高尖端程序,这些玩意太容易因能源中断而宕机。果然,按钮拍下的刹那,系统光咽气似的熄灭;四下乱扫的激光束全部消散。


    人生铁律“重启试试”大法给力!


    楚霜相信J有备用能源,但复杂的超算机断能启动,需要多步认证才能恢复如初。


    “教授,现在!”楚霜提示冯路。


    可是,高兴快,打脸也快。


    不等冯路吱声,J的充能音就在机体内响起,能量光如流动的血液淌过它的枢纽,汇聚于核心,让它心脏复苏:“真是富有生活经验的操作,将军。桑迪先生在改写指令时,已经预判到这种状况了。”随着系统诈尸,被卡顿的激光射枪开始自检转动。


    眼看新一轮场内“蹦迪”开始,楚霜冷喝:“你的《安全协定》也被改写了吗?在任何情况下优先保障人类管理员的生命需求也被改了吗?冯教授和我是输入过生物信息的管理员,身份掉线意味着管理员身份被抹除?!”


    他把“人类”二字咬得很重。


    “不是的,将军。”J回答。


    “现在,你认定的第一指令者不是普通人类,他是克隆品。所以,你该遵从冯路教授的指令!”楚霜继续加码,语速很快。


    J沉默不语,指示灯眨眼似的闪烁着,显然运算逻辑遇到了难以自洽的bug。


    冯路只是怂,却不傻,看准机会,重新以管理员身份登入系统。


    “检测到不可调和的权限冲突。即将启动紧急协议:冻结所有非核心指令,进入安全锁定状态。倒计时开始,”J的机械语音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5——4——”


    “否决!根据最高指令,解决核心冲突!”桑迪大吼,他很聪明,没有废除《安全协议》,却要扭转协议重点。


    倒计时停了,J的指示灯也停了,仿佛在消化命令。


    它在人类无法反应的刹那,算出解决核心冲突的诡异方法:先清除让系统混乱的威胁!


    霎时,无数道激光射线点亮。


    操!


    楚霜愤怒至极,翻身躲开把地面烫糊的射线,好几次险被击中。闪转间,他冷眼看躲在射线丛中看戏的桑迪——J的方案没错,解决不了麻烦,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生擒失败,死的也行。


    将军起手两枪分别瞄准桑迪的额头和心脏。


    J瞬间阻击攻击,桑迪立刻就地十八滚。二者的配合让桑迪躲过要害,肩头却被擦伤,又一次血流不止。


    他确实也有凝血问题,不到一会儿功夫,整条手臂像在血水里浸染过一样,眼看楚霜起杀心,转身就跑。


    楚霜直冲着追过去,但愈乱越乱。


    “统帅!”包子大喊,“勘察员报告,这里的信号紊乱吸引机甲人的脑芯片,他们聚拢过来了!”


    一句话给桑迪制造了喘息,J倾尽所能给他保护,激光射线悉数扫向楚霜,严密得要交织成网。


    楚霜急向后翻,每步都堪堪躲过攻击。


    几秒的功夫,桑迪没影儿了。


    J的攻击停止,它用防护罩把核心机保护妥当,再次把冯路踢下线,用摄像头戒备地对准楚霜:“不存在特级危险的前提下,我不再执行威慑指令。我为无礼感到抱歉,将军。”


    靶向药让楚霜体力大不如前。从前,这样的运动强度他脸不红、气不喘;现在却心跳加速。他急喘两口缓气,迅速推演事件发展,向包子下令:“让突击队保护好航舰,”又转向冯路,“教授,用其他终端可以计算出石玺矿的消耗量吗?”


    他指真正A计划的石玺矿用量。


    “可以,但需要时间。”冯路明白楚霜的意思。


    现在时间太紧了,在不确定桑迪加装的炸药种类前提下排爆变数太多,所以,楚霜打算直接调整原料供给。


    “撤出去,回航舰算结果,”楚霜转身往外走,离开J的监控范围后,补充命令,“航舰升空,炸了这里!”


    他想过联系苏信昭要系统的后门指令,但J的主控权在桑迪手上,进行系统战无疑也会带来无限变数。到时候,苏信昭一定会启用末那识,末那识或许鞭长莫及,变数也不定。更何况,每次芯片过载都让苏信昭身体难以负荷,现在他还年轻,过度消耗资本,往后……


    物理攻击权在手时,销毁一切不确定性才是上策。


    冯路小跑着跟上楚霜的步速——跟得紧才安全。


    他用义眼看楚霜,总感觉换了新眼之后,楚霜模样更不近人情了,可此刻他又在对方眉眼间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温和……


    他揉揉眼,斗胆插嘴:“将军,您……一点后路也不留了吗?系统J……”


    楚霜翻白他:“执行!”


    冯路一咧嘴:果然是我眼有毛病。


    三分钟后,航舰群升空,圣光福利院远得像个模型,机甲人太小了,可以忽略不计,恍如这片星球又恢复了宁静。


    一千多航里外的空域,楚霜下令执行定位弹发射。楚上将是人型天灾指令源,出任务就炸星球的名头又一次被坐实。


    高亮的光芒给圣光福利院染上光轮,让它毁灭于名副其实;前任帝国君王的地宫化作飞灰,给J陪葬,多么强大可怕的智能系统都敌不过人类的物理性的毁坏。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拉东星射线、火光冲天,彻底化为炼狱。


    神志不清的僵尸化机甲人被通通杀光,爆炸一轮接一轮,闪碎的石屑粉被机甲人的血肉染成殷红。


    原有的气层之下,爆尘和血腥气交织出一层灰中带红的雾。气尘折射着新日的光芒,在星球上绽放开朵朵梦幻花朵。


    楚霜杀神附体,站在领航舰控制台前看发生的一切,没人和他说话时,他神志偶有恍惚,分不清是烧得糊涂,还是长时间盯监控带来的视觉模糊,亦或是万千湮灭的机甲人正将集体死亡的葬礼,蛮横塞进他的脑海。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站姿,把重心悄悄偏移到冰冷的操作台边缘,让金属的冷硬中和骨头缝里渗出的酸软无力。


    而从背后看去,制服紧贴着他的脊梁,他依旧如出鞘军刀般笔直。


    正这时,极密频道突然弹出消息,让他激灵一下。他垂眼看,眉头一扬,顺溜地允许通讯接入:“任务很快就会结束,咱们在跃迁点空间站汇合。”他不想让苏信昭来涉险,尽量让自己如常,只是声音有难掩沙哑。


    刚刚,苏信昭在持续跃迁,没办法和楚霜联系。他在航行平稳的第一时间收到了楚霜的心率警报,猜到他是跟人动手。现在,他如愿看到对方,眼周肌肉蓦然一紧。楚霜平安,但疲态难掩,他的脸被中控灯映得发惨,只有睫毛被映如墨描,像白宣纸上的一抹重色,冲得苏信昭眼疼,心也疼。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到他身边,没表露出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他送上门,楚霜不再客气:“冯教授正在精算A计划消耗的石玺矿数值,你帮着算算?”


    “你忙糊涂了小霜,前些天我不是算过吗,”苏信昭温声回答,带着丁点责怪,怪他非要自己问了才开口、怪他总是想把他保护在危险之外、怪他不知道心疼身体,而事实上,这些他一句都怨不出来,他的小霜背负苦难,却不折风骨,此刻多问一句都像对他的折辱,“保险起见,我再算一遍,尽快跟教授复核。”——


    作者有话说:※出自《笑傲江湖》,致敬金大侠~


    第170章 军令


    楚霜结束与苏信昭的通讯,转而问指令员:“地面清扫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郑培回答的同时把航拍画面转给楚霜。


    时至此时,清扫机甲出动了。它们是战后清道夫,会确认死伤者身份,俘虏、补刀、收敛尸身,统一安排关押或销毁。


    曾经,拉东星最繁华的街市路口尸山堆垒,随着高温喷枪扫过,躯壳瞬间碳化。气尘冲天,分不清是飞灰还是烟,通通被巨大的净化装置吸附,螺旋升腾——是看不见的死神在冥冥半空吸食魂魄。


    消除区周围温度很高,偶有待销毁品的神经组织被激活,形成躯体收缩。透过热浪看抽搐,他们恐似活了,要扑出来报仇,狰狞可怖。


    “发现桑迪了么?”楚霜问。


    “没有的,指令长,面部及动线扫描都没结果,他应该还在地下。但刚刚声纳确认,地下通道全方位坍塌,他生还的概率不大。”郑培答。


    楚霜没说话。桑迪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可他能藏去哪里呢?


    ——反应堆基地!


    那是唯一会被保护的地方!


    “突击三队清扫任务继续,除了自用航舰,销毁一切飞行器和生物体,冯教授留下复核数值,警卫队跟我去反应堆基地。”


    大将军一声令下,数架小型飞行器像游隼离巢,俯冲至爆破核心区,圣光福利院很快被甩在航线后,焦烟笼罩的基址化作拉东星地表一道狰狞的疤。


    拉东星是符合人类生存条件的,可楚霜自反应堆基地出飞行甲,立刻被热浪掀个跟头。基地内空寂一片,原驻守人员早撤了,只剩盘龙似的联动爆破装置发出“隆隆”低吼,操作塔矗立着,倒计时数值跳动,猩红穿透薄雾,仿佛雾霭阴沉里的巨龙昂首睁眼,盯视愚蠢的人类。


    楚霜勒令做场内彻查,没发现桑迪的踪影。他直奔控制中心,安排同行技术员调试设备。


    或许是心理作用,从落地起,楚霜的心脏被无形的力量挤压,能清晰地感觉到跳动和慌,他再次透过监控看反应堆塔上猩红的数字,东西由兽眼幻化成鲜活的心脏,也在执着地跳动,直到拉东坍缩。


    他甩甩头,甩开毫无意义的联想,调试控制台信号和冯路联系:“教授,精算结果核实了么?”


    数千航里外,冯路正盯着屏幕聚精会神,一双义眼快瞪成凸眼金鱼。过于集中的注意力让他忘记自己不用戴眼镜了,下意识空推鼻梁:“苏议员传来了精算结果,声称算过两次,但与我的结果有少许出入。我暂时联系不上他,正在查是哪出问题了。”


    普通算机的核心处理器和J相差太多,他还需要时间。


    楚霜非常主观地想:肯定是你算错了。


    他把目光移至星图上,苏信昭驾驶的小航舰坐标最后出现的位置已经离拉东很近了。小苏正在利用密涅瓦偷修的跃迁点连续跃迁,冯路联系不上他很正常。


    还有大约半天,苏信昭就会进入拉东星的引力圈。


    “解锁钴弹,准备破坏石玺矿稳定性,预留计算出入值!”楚霜下令。


    “将军!”冯路惊声喊,“稍微等等吧,销毁命令只进行过实验模拟,如果实际操作出现未预估状况,导致反应链崩塌就不能补救了,等我算出结果,预设宏指令后,你们先行撤离……”


    楚霜一撇嘴:让拉东坍缩不是也只进行过模拟实验么?


    “出问题就炸了这里返航!一切从头再来!”楚霜打断他。


    ——不能等了。


    桑迪不知去向,需要给突发状况预留时间,更需要有人盯视着这里直至最后、保障指令执行正确!不能让黑洞飞向玛尔斯!


    楚霜阖眼,藏起几不可见的悲伤,把手揣进口袋,握紧了殷红的指环。


    能够破坏石玺的钴弹是早就备好的,贮存舱很近、销毁的过程也简单。在辐射屏蔽状态下,将定量矿石和钴弹一起引入销毁舱,后者很快会在一系列反应下破坏石玺矿的稳定。整个过程称为拗变,是第五类核反应。


    这时,楚霜的内置耳机一阵鸣响。是脉冲干扰对电子信号的影响。果然,通讯请求紧随声音而至,备注是“女士”。


    楚霜按键接通,卡纳斯的身影投在他眼睛的内置晶体上,电离辐射干扰终端,让画面时而恍惚。


    女王仿佛在几天的功夫老了几十岁,从前她的眼睛里藏着星辰光芒,现在却如尘暴遮挡了璀璨:“楚帅,销毁拉东星上全部石玺矿返航,咱们从长计议。”


    楚霜眉心一收。


    这道指令这意味着女王要放弃之前所有的博弈与牺牲;也意味着往后,星联和帝国将进入争斗的怪圈,迎来更残忍、阴狠的撕咬,不死不休。


    然后呢?


    楚霜想:我该怎么自处……能守住大哥的嘱托吗;对得起牺牲在闹剧中无辜的人吗;能否守得住对苏信昭的承诺。


    他想抛开私情,又难抛开私情。


    苏信昭说过“你在哪,我就在哪”,但二人的阵营终归无可改变,楚霜不想让小苏变成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叛徒”,他无所谓别人泼他脏水,泼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可想想将有人对小苏指指点点,他就不大乐意。


    他苦笑,到头来居然被最看不上的名声圈束。


    “女士,还有时间,”楚霜简略把现状向卡纳斯汇报,“如果不能快刀斩乱麻,往后的麻烦更多。”从进入反应堆基地,楚帅惜字如金,这会儿汇报话多,胸腹间忽而有血气翻涌,心慌更明显了。


    这破身子又要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愤恨地想,但表情没有变化。


    卡纳斯一直在听他说,最后眉心微压,张了张嘴……


    “女士,”楚霜少有地截她话茬,“如果不能找到桑迪,我发誓,会眼睁睁看指令执行到底。只有一个请求,如果这次任务完成,请还苏信昭自由,解除他心脏里的瞬爆弹。”


    楚霜的话说得含糊且明白。他要留下。


    卡纳斯无话可说,深深看他一眼,郑重点头就切断了通讯。她那一眼的情绪复杂难辨,有震惊、有愤怒、有敬意、或许还有悲悯和丁点羡慕。


    楚霜认识卡纳斯二十余年,罕有地感觉女王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有情感牵挂才活得像个人。


    他下令技术员开始执行销毁操作。


    预设任务书写完毕,储存舱内传出嗡鸣声,类核反应很快开始执行,控制屏上一片绿灯,昭示着一切顺利。


    但巨量的反应释放无穷能量。即便中控有场隔离屏障,屏幕依旧渐渐出现交扰坏道。


    “楚帅,”技术员看着反应参数监控,“这是无实验经验的操作,建议放缓速度,否则一旦发生硬件损坏,教授算出结果也不好更改了。”


    某种程度上,楚霜盲目相信苏信昭不会算错,但之前他和冯路吃过一次亏,理智告诫他该谨慎些。他示意把反应舱的功率降低。


    他想问销毁完成的预计时间,可刚张嘴,胸腹间的压感转为剧痛,类似接受靶向药治疗时灵魂的抽扯撕拽。


    强烈且猝不及防。


    楚霜猛捂住胸口,“唔”地低吟一声。


    “老大!”包子冲过来扶他,小警卫员早觉得他不对劲,见他额头上迅速渗汗,“都这时候了,您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说句实话!”


    这话放平时包子不敢问。


    “没事。”楚霜拂开他。


    无奈逞强太过终归是打脸,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嗓子里很快漾出血腥味。


    四下皆静,所有人不敢再问,看楚霜哆嗦着摸出不知是什么药,囫囵塞进嘴里,和着血腥一起咽下:“进行第二轮彻查,桑迪大概率躲在这,他或许是另有目的,或许是想借机混上航舰……”他站直身子,走向控制台,走步间能听见自己关节的搓响,经骨肉传导,敲着耳膜。


    包子迟疑分毫,拗不过他,负气似的颔首大声答:“是!”


    他安排人调试生物探测仪的精度。


    “别找了……”有道虚弱的声音带着笑腔,从通风管道口传来。


    霎时间,所有枪口瞄向舱顶。


    桑迪在“万众瞩目”中探头、跳下来,载歪之后稳定身形,他脸色发青,眼下两块乌黑,像被女鬼吸了精血的死鬼,“我本来想等你们撑不住再出来谈谈。但将军……你的身体真是给我惊喜……哈哈哈……我猜你因为某些治疗对拗变反应更敏感,你很快就撑不住了,而和你本性相同的我却没事,你说这是不是……福祸相依?”桑迪努力笑眯眯,手臂伤口被他好歹包扎,还在渗血。


    包子不知全貌,但蓦然反应过什么,扑到储藏舱去拿防护服——舱门打开,空空如也。


    桑迪笑得更欢了:“包参谋员真聪明,但防护服被我‘战术转移’了,想要么?那是救命的玩意,你们很快都会需要它的!咱们好好谈谈,我就告诉你它们在哪里。”


    楚霜听他说话头痛欲裂,鼻腔酸胀发热,鼻血流出来了。他不大在意地抹掉,抬眼看对方。


    “王子殿下的脑子被格式化了?咱不是谈崩了么,你是来送死的吧?”话音落,他眼神骤冷,拔枪就开。


    楚霜枪法准度极高,但现在状态太差,本该命中桑迪心脏的一枪打在对方侧腹上。


    桑迪没反应过来就应声倒地,他孱弱至极,好几次想爬起来,又重重摔回去,勉强从怀中摸出凝血剂,扎进静脉:“楚霜,你不想知道刘微宇怎么回事吗,还有……你要下属陪你死在这?防护网被我用J打开了孔道……哈哈哈……没有防护服咱们都得死,你死、我死、大家一起死,你……”


    他伤得太重,穷途末路、语无伦次。


    楚霜在他喋喋不休间向他走过去。


    将军每步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人呐,一旦豁出命去,很多就都不重要了,”他在桑迪头顶站定,居高冷笑看他:“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让你捣乱。你来送死,或许是我的一线生机。”


    “等等!等等等!”桑迪隐约明白了他的逻辑,震惊无比,迅速调整谈判策略,“我知道精算数据,A计划的正确数据。你不想要么?这样你活下去的概率更高,你能活着见到苏信昭……”


    楚霜枪口向下:“条件。”


    “康德死后,让苏信昭把星联王上的位子让给我,你能做他的主!他对你言听计从!我只想要这个……”桑迪说话很吃力,但还是要说,可他从楚霜眼睛里看到了不屑。


    那是种看傻子的蔑视。


    他赶快把话题拽回威胁的核心,夹出丝讪笑:“你总不能让所有人陪你在这等死,只要有精算数值,咱们可以立刻离开。哪怕这次失败,往后也有大把机会,失败不是成功之母嘛……”


    “就怕失败六亲不认,”楚霜笑了,“而且我不信你,苏信昭早算出数值了,我信他。”


    然后……精准爆头。


    楚霜扬手,警卫员迅速上前确认桑迪的生命体征。


    血在地上流了一大滩,他确实死了。死也不明白,楚霜的决绝缘自哪里。


    这之后,操作室内是长久的沉寂,机械轰鸣在持续,像恶魔低声倒数,来索人命。


    渐而,有人开始轻声咳嗽。


    “统帅,”技术员尽忠职守,“反应舱的隔离罩确实有破损,桑迪王子没说谎,他用J覆盖了系统自检数据,检测系统没有报警。”


    “把引/爆/系/统的调节方法教给我。”楚霜定声说。


    操作员愣了:“统帅……”


    楚霜看着他笑:“没必要都耗在这里。”


    “老大!老大你想干什么!”包子扑过来,他话说得急也开始咳嗽,但依旧要说,“你想独自留下做英雄?你不是说苏议员算出结果了吗!那就相信他啊……”他话说到这居然带出哭腔,撞上楚霜冷静又温和的目光,他鼻子彻底酸了,“你不走我也不走,至少你走不动了,我能把你背回去……小苏议员嘱咐我照顾你,我要把你好好还给他……”


    楚霜眉心往下压,嘴角却弯了:“什么时候的事?学会吃里扒外了?”一句玩笑过后,他收起笑意,正色说,“军令,执行!没有必要都留下,而且我是克隆体,是可消耗品,跟你们不一样,”他满不在乎地亲口说出了秘密,目光掠过眼前每张年轻的脸,看到坚毅,也看到深藏心底的恐惧,“妻儿父母等着你们,我不能让他们只等回你们刻在功勋碑上的名字。”


    他向包子走近两步,摸出口袋里深红似血、被金镶住裂纹的指环:“包和平!帮我把它带回玛尔斯,咱们总部见。还有……这里的状况一个字不许告诉苏信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