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圆滑
楚霜蓦然睁眼。
眼前是玛尔斯帝国的散碎旗帜,它们翻倒在脚下,原本如天空般湛蓝的旗面已经染血撕破,再被踩进污泥里。阳光刺眼,远处帝国军务中心大厦颓然,星航军总部外沿的四芒星军徽缺角,摇摇欲坠。
下一刻,不知谁用远射枪打中了星星,它坠落、反射着冰冷的太阳光线,带出残影恍如哭了。
楚霜大惊,想冲过去接住星星,但腰身被禁锢的力道更剧烈了。
——他被捆绑在古老的绞刑架上,因为他的“好骗”,玛尔斯变成了殖民国。
“你醒了,我亲爱的元帅。”
楚霜偏头看,看到卡纳斯女士与他处境相同。绝境中尊贵的王还是优雅的,哪怕人们都在看他们的热闹。
“咱们没路了。”
刑架高悬,脚边没路了,只有无数熟悉面孔浮现,包子、魏嘉、穆蚺、爸爸妈妈、大哥……
有的人活着,有的人是死的,化身一缕游魂看最年轻的帝国元帅的终章。
活人在笑,笑他登高跌重,断气时代表帝国军权统治的终结;死人也在笑,看他纠结挣扎一场空忙。
楚霜不想这样死,身为军事最高统帅,这太憋屈。他抬头看执行官——太远了,看不清。
而对方与他心有灵犀,站起来、用悬浮甲飘到他面前,居高让他看。
是苏信昭。他已经成了星联的王,曾经在楚霜面前的可爱、古灵精怪被王气沁染,变成令人窒息的优雅,举手投足皆有纬度,太精准,所以太疏离。他垂眼俯瞰楚霜,甚至蹲下离他近一些:“亲爱的,跟我回星联去,我让你平安富足一辈子。独裁帝国本来就不该存在,它的失事与你无关。”
楚霜冷笑着看他,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给个痛快吧,我飞惯了,住不进金丝笼。”
苏信昭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飞惯了?从前我不好意思戳破你的象牙塔,宝贝。你飞得出王权吗?是卡纳斯给你规划的牢笼太宽宏,才让你认为占领了整片天空,醒醒吧,”凛寒划过苏信昭灰紫色的眼瞳,他瞬间举枪打断束缚、也打断了楚霜的手脚:“我来请你搬个家,住进我为你织就的地方,我舍不得你死,你早晚会习惯,小霜。”
楚霜应声倒地——还不如被绞死。
他看血在身子底下流淌成海,红艳艳的。然后,有人自他头顶的方向靠进,把他扶起来。
刘微宇带着星联秘书长的徽章,温声劝:“你无路可退了,明明可以死个痛快却不肯认命,为什么呀?”
楚霜恨恨瞪他,刘微宇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卡纳斯。后科技时代,她将以老旧的方式被裁决。
刽子手拉下了执行锁,卡纳斯脚下陡空,她的白裙子像天边一朵云,随着风挣扎、变幻莫测。然后风小了,云终于不动了。
从始至终,女王睁着眼睛,视点落在楚霜身上到死都没挪开。那眼神恶狠狠的,穿透楚霜的魂魄,让他的灵魂听到无声的质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下地狱,去功勋碑连排的名字前认错!我等着你,我的元帅。我等着你……”
几乎同时,“轰——”一声爆响,遥远处功勋碑炸了,像被砍成好几截的巨人,轰然倒塌。
可它不认命摔在地上,一片片向楚霜砸过来,劈头盖脸,要把他活埋。
这一刹那,他看见了很多英雄的名字,“楚麟”、“高竞卓”、“艾登”,还有……“楚霜”。
楚霜吓得猛然激灵,再次睁眼——
没有血、没有硬石头,眼前是个抱枕,他还趴在休息舱的沙发上,沙发套的暗纹上写着“paeceandlove”。
他好半天没动,舒缓僵硬的肌肉,努力分清现实与心魔。当他挣扎着缓缓坐起来,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盖上的薄毯滑落。
是梦。是那该死病毒又让他做噩梦。
他环视四周,一眼就看到尽头的舱内安谧平和。
工作台前有新点亮的文本。
楚霜调整眼中晶体焦距,看清那是小苏帮他完善的报告框架,详略得当,因果逻辑完整。可搭框架的人不知跑哪去了。
他左手五指戳进发丝,按摩着头皮,想起夜里的话:滚回玛尔斯。
现在是凌晨四点多,矿运航舰六点准时离港。
小苏是准备滚呢吧?
走就走吧……
楚霜启动智能助手冲冰咖啡,到工作台边坐下,把报告完成。
其间叫醒闹钟响了一次,楚霜苦笑着把它关掉——噩梦可比你好使多了,瞬间醒盹儿,透心凉。
T8843天快亮的时候,楚霜完成报告,通读几遍确定没有问题,给女王发送过去。
现在玛尔斯时间是下午,女王很快回复说“会好好看”,楚霜刚要熄灭终端,对方追发过来一条消息:外务队伍的召回函已经让军务中心准备了,手续还需要一点时间,我先私下通知你,方便你运筹调配。你返航把身体治治,好好修养一段时间,近来发生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楚霜闹不清女王态度怎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到“把身体治治”想起李谨仁前些天说基因修复方案快完成了。
是成功了?
片刻,楚霜又觉得蹊跷。如果成功了,博士指定第一之间联系他海吹。他脑海里冒出个猜测,点开终端联系控制中心:让矿运航舰暂停离航。
——等一半天,到召回函来了一起走,更安全,还能多运些零七八碎的物件。
于是,航舰在起航前二十分钟被叫停。
苏信昭装模作样从航舰上下来,嘴角带着笑。航舰长追出舱门招呼他:“苏议员——”
小苏回头。
“苏议员可太神了,你怎么知道就算起航也可能被召回?是不是有内部消息藏着不说?什么时候能回去歇一段时间,给透露透露呗?”航舰长是常年外务飞行的老宇航员,对官场上溜须捧臭脚那套不以为意,他刚才跟小苏闲聊,感觉对方没什么架子,像个小老弟,也就没拿他当“高官”,夸他是真心实意的。
苏信昭乐呵呵的:“真没有内幕。我家乡有个说法,起航前左眼皮跳是家里有人舍不得,一般都走不远。”
说完他有点惆怅地想:小霜后悔了没,会不会舍不得我?反正我不走……
航舰长当然没这么容易被糊弄,知道对方不想说,没再追问:“统帅发来消息,问……你是不是在航舰上,在的话……”他有点支吾,讪笑了下,“原话是‘在就让他滚来见我’。”
苏信昭眨眨眼,对舰长笑出一片星汉灿烂,扭头圆润地溜了。
航舰长看他眼泛桃花、滚得脚下生风,把那条信息带入楚霜骂人的神色重新咂么一遍,心说:哦,原来苏议员喜欢这一口。
苏信昭滚去见人,顺路在食堂带了好消化的早餐。
重回舰舱时,楚霜正看着星图做标记,是在以战略眼光推测可能存在的隐藏跃迁点。
“先吃点东西吧,一会儿还要吃药、换药,”苏信昭把营养粉加在粥里搅匀,没提半夜吵架的茬儿。
看星图非常费眼,楚霜关掉悬空投屏,摘下护目镜,捏捏眉心,接过苏信昭递来的粥:“你跟博士一唱一和的,给卡纳斯女士上眼药,让她召我回去?”
苏信昭笑了。他知道瞒不住楚霜,于是和盘托出:“上眼药是没有的,实验确实快成功了,等咱们返航降落时就差不多。我不过是跟他商量提早几天汇报。”
楚霜是聪明人,架吵得再别扭、噩梦做得再扎心,冷静下来也能分辨那是毒素在他潜意识里滋养的恶藤,是藏在他心底的怕。
而现实情况是苏信昭不声不响,帮他和女王缓和了一把。这比道歉实际多了。
苏信昭知道他想要什么。只要能回玛尔斯,回到军务中心,他就方便关注星域动向;他现在将在外自由自在,但将在外耳目不灵便。
“那个……”楚霜想缓和两句,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开头。
“不用说,”苏信昭温和看他,“咱俩要是思维方式跟一个人似的,岂不是要搞水仙了?”
楚霜一噎,低眉莞尔——这么小众的网络文学用语你都知道,看来没少下功夫。
得见他一笑,苏信昭心情大好。知道楚霜现在没心情谈情说爱,于是找对方在意的话题:“你觉得卡纳斯是故意不想你回玛尔斯?”
楚霜沉吟:“感觉她有什么计划瞒着所有人。”
这约等于独裁,对于统治政权而言比较可怕。
“如果卡纳斯是帝国的大脑,那么她想做事必要有胳膊腿,她不可能瞒着所有人。她该是把命令拆分了,让手和脚暂时意识不到最终目的。”苏信昭安慰他。
比喻非常形象,比如某人的终极目标是出门,那么大脑会让手拿衣服、会让脚迈到合适的位置,一系列单一指令组成最终的结果。
楚霜也这样认为,苏信昭的比喻再次让他确定第六感没有错,卡纳斯让他疯狂囤积矿石是终极目标的其中一步。
……她想干什么呢?
“好了,你别想了,激进派觉得保守派太激进了,要注意身体,”苏信昭恢复如往常,开始管他,拿起扎成刺猬的烟缸倒掉、整理工作台,嘟嘟囔囔,“智能清洁看见了都得骂街。”
“敢骂街我就让它下岗。”
楚霜笑着看他收拾,低头吃早餐。
他从没体会过这样的讲和。两年多的聚少离多,小苏真的变成了“苏议员”,依旧万事初衷都是为他,但处理与卡纳斯的关系、处理感情,都成熟圆滑太多,不再是那个只会撒泼耍赖,哭喊“就不滚”的小屁孩。
一天半以后,星航军收到了召回函,修整收拾耽误一天,定于第三天早上启航。
近几天,老天爷终于给楚霜为数不多的心疼。没有外敌来扰、没有异生物侵袭,他伤养得顺利,航舰出发后,他噩梦不再做,体温也正常,万事顺心之余,楚霜只有一点不适应。苏信昭今时不同往日,议会院有很多需要远程处理的事务,导致他若即若离,虽然生活琐事还总抢包和平的差事,但楚霜和他说话时,他偶尔心不在焉。
楚霜回想前几次,小苏来看他时还在上学,几乎时刻黏糊在他身边。他自叹一句,感情也是由奢入俭难,习惯了谁在身边,一时不在不适应。
航道清净,楚霜开始依照玛尔斯时间调整时差,深夜23点多,他回休息舱,冲澡上床,很快入眠。正睡得安稳,忽而感觉有人悄咪咪摸到身边,轻轻贴着他,温和地把他往怀里收,鼻息喷在他耳朵后面,痒痒的。
神经毒素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楚霜没那么多负面的敏感,他犯困、叹气似的说:“别闹。”
“你醒了呀?”苏信昭轻声问。
“没醒,说梦话呢……”
“可是我好想你,几个月不见,来了就看你出生入死,”苏信昭的声音贴着楚霜的耳朵:“神经毒素会让你做噩梦,可你一次都不给我讲,前些天我惹你生气还没给你赔不是……”他说话时,用牙尖轻轻蹭楚霜的耳根,舌尖掠过他的耳廓。
“我来还你一场好梦。”
第152章 好梦
楚霜没睡醒,本来是不想跟苏信昭折腾的。而当吻不轻不重地压下来时,他心里有片禁区被松开枷锁,跑出平息不去的燥意。
苏信昭给他的是种温柔的、让他不忍推却的引诱,带着安抚,无声地告诉他“放松,你最熟悉的人在吻你、想爱你”。楚霜撑着丁点起床气,反手推人:“你老实睡觉,大半夜的……”
结果手被苏信昭一把抄住,轻吮一口。
指根的轻痒微痛,害楚霜呼吸加重,他蹙起眉头,表情中的不耐烦淡掉,换成了意犹未尽。
下一刻,他的手被苏信昭按在床上,小苏用鼻尖蹭过他掌心。愈合得差不多的伤口被刺激到,滋味一言难尽。继而,吻坠落在额头、眉眼间,迫使楚霜合上眼睛。
“不要醒过来,”苏信昭的声音渗在吻里,“保证你喜欢。这是梦里,小霜,是美好的梦里……”
楚霜受伤的手被苏信昭按住不让动,所以他只能用左手搂对方,摩挲他的腰,又触到脊梁,摸索到颈后,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能抚摸着苏信昭的后脑,把手穿在对方的发丝间。
休息舱很黑,宇宙也很黑。
躺在“床”上,能自外窥窗望出去,看到巡宇舰忽明忽暗的信号灯。它给舱体染上片点红晕,像在舰身种下含苞待放的花,以释能频率为养分,偷偷绽放进谁的星河长梦里,共享他稳定、略重的呼吸节奏,再幻化成流星,承载着爱和记挂,滑落至家的方向。
楚霜仰起头,舒出一口悠长的叹息。
恍惚间,他的五感随着航舰飘摇,如坠云端,这是只在梦里才会出现的酥软缠。他分不清现实、梦境,只有苏信昭发根微微的暖意让他确定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忍心打破旖旎,更不忍心在好梦成真中撒野了。
然后,他迎来一场久未享有的酣睡,醒来时身心焕然,苏信昭在他心里点了一把火,把近来积累的脏污、紧绷通通烧干、净化。
苏信昭还在抱着他,用宇航毯裹着他,半倚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看多久都不够。
楚霜立刻被对方深情、堪称腻歪的眼神看醒了盹,回想昨夜——好像只有他自己爽到了。
“你……”他少有地局促。
苏信昭凑过来,捧着他的脸,理顺他的碎发,在他嘴角亲亲:“就是想让你睡个好觉。”
“那你也不用……”
小苏的手辗转去摩挲他的嘴唇,还是不让他继续说:“是你自己写的‘惹心上人生气了就在床上好好爱ta,能上床足证明没有生理厌恶,伺候好了就和好了’。”
楚霜无语,大为震撼。这是他狗血小说里某位海王的台词,苏信昭居然记得一字不差。
他坐起来,发一会儿呆、点亮终端,看航道进程一切正常,随手拎衣服披上,进卫生间冲洗已经干在身上的痕迹。
出乎预料,苏信昭没追着他黏糊,只欣赏着他映在微晶玻璃上的影儿,等他把起床的整套流程走完。
“小霜,你的轮廓跟画似的,真好看。”苏信昭笑眯眯。
楚霜:……开发新套路,升级2.0版本了?
他无可奈何,任由地笑,想起自己还在书里写过“两个人在一起哪儿有那么多是非对错,无非是今天你让让我,明天我让让你”。
航程又持续了四天,楚霜也又相对轻松了四天。
而当航舰落地,他和苏信昭就迅速转换身份、暂时各自忙碌。
楚霜先例行公事,回军务中心报道,星航军统帅归航的消息刚放上私领系统,他就收到顾甜的消息——女王请他两小时后在国都会见面。
时间不整不零的。
楚霜想了想,先去回总部打一晃,偷偷把自己关在更衣室整理仪容,仔细对镜照过好几遍,确定裸露在制服外的皮肤上没有小苏扣的戳儿。
他整理好衬衣袖,袖口内、苏信昭颇具内涵的签名贴着手腕,让他错觉那片皮肤格外温热。
眼见时间差不多,楚霜启程去国都会,在一楼咖啡厅安坐片刻耗时间。
现在是下午三点,咖啡厅里人不太多,零零散散坐着没来及吃午饭的牛马。这地方永远有股要死不活的班味,细看很有意思。
楚霜斜前方坐着个中年男人,当然只是看上去“中年”,且看不出职务。这人餐食过于绿色,右手边摆着盘蔬菜沙拉,面前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悬空投影。他额头上贴着输入芯片,正在吃写两不误。他每吃一口沙拉,都用餐巾沾净嘴角,面色温和地嚼三十六下,咀嚼过程中,他十指翻飞,修改脑输入文本的措辞。
虽然楚霜也是个工作狂,但对于这种磨刀耽误砍柴工之举嗤之以鼻。无奈国都会的公共区域内皆是类似的人,会摆出自认为适合的形象包装自己,效率和解决饥饿等核心问题反被弱化了。
该让苏信昭提一条“吃饭时间不许装办公”的提案,违反就扣KPI。楚霜胡思录乱想。
他看腻了一个准备换第二个腹诽,眼神飘晃,看到门边有道身影。那人不太一样,随性自如,看着舒服多了。
从前,楚霜看到他会开心,现在却只觉得窒息。
刘微宇很敏锐,进门的瞬间觉察到生物电,立刻溯源,看到了楚霜,笑着走过来坐在他对面:“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跟我说?一天天开不完的会,我来垫一口。”刘总长点开菜单随手划拉。
楚霜面目僵硬,一丝笑也挤不出来。M的名字顶到嗓子眼,被公共环境压制着说不出口。他本打算见过卡纳斯再论此事,可现在见到对方,他一秒都忍不了。
但凡刘微宇不是刘微宇,他就可以冷静下来,无奈老天偏要给他磨砺。
“跟我来。”楚霜倏然站起来,路过刘微宇身边在他肩头一拍,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气场陡降至冰点,刘微宇懵噔两三秒,心有猜测肩膀一沉,站起来跟上去。
楚霜走得很快,一路兜转,直奔国都会二楼露天花园。现在户外风很大,天阴沉沉的,没人在这挨吹。
“M的事是你做的?”楚霜弯到背风处,单刀直入。
……果然是这茬。
楚霜既然直言询问,就意味着有证据。
刘微宇没否认,反问:“你怎么知道?”
“有人把你录清楚了。”楚霜没想到他不辩解,直勾勾盯着他。
刘微宇没说话。
相当于二次默认。
“为什么?”楚霜问。
“内政的乱事,涉及艾登亲王我不便多说。你别淌这浑水,我也是为了你。”刘微宇答。
楚霜眉眼线条更冷了。
按理说,他胸口的撞伤好了,偏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胀痛。不知哪儿蹿出股闷气,堵在伤处,爆不出来、压不下去。
“为我?”他握着拳,声音干涩、沙哑,“所以没有我,M就不会死?你就不会杀他吗?”
依着刘微宇的理论,M所以会死,因为他对楚霜绝对忠诚。他发现了关于艾登的秘密,刘微宇不想楚霜掺进来,所以M死掉是最稳妥的。
某种程度而言,刘微宇说得没错。可这答案让楚霜怒气撞头,像笼子里的困兽。
“小霜儿……”刘微宇意识话戳中楚霜的沉疾,星航军的现任统帅身上有太多不该他背负的恶名。而同时,刘微宇也松一口气——起码对方不知道他怂恿楚浊自杀。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霜儿,你大哥没了以后,我……”
话没说完,刘总长眼前光影突变,楚霜一拳向他脸上招呼过来。
他暗惊“不好”,脑子反应过来要挨揍,身体跟不上,只得在闪念间咬紧牙关。
没想到,拳风突然转向。
电光石火,刘微宇听见耳边“咚”一声。
拳头擦着他的鬓角,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别提我大哥!关我大哥什么事……M是帝国的特职人员,为了我,你杀他?”楚霜强压着音量不吼出来,心口一抽一抽的,他想把眼前万物都捻爆撕碎,却无从下手。
拳面离开墙壁,留下血痕。
“小霜儿……”刘微宇不敢多说了,他被楚霜的暴怒震惊。而且,他不能把卡纳斯抖出来。虽然女王或许不在意暴露。
在卡纳斯女士眼里,谁都是棋子,她自己也是。但帝国除她之外,再没人这么冰冷无情了。
刘微宇不敢激化楚霜与女王之间微妙的平衡。他太了解楚霜,这人不像外面描述得那般痴迷权势,小霜儿只是太重情义和托付,所以一诺千金地守着星航军、守着职责、守着帝国。可这份心意到底能承受多重的非议,禁得住几次伤害辜负呢?
谁也不知道,大概楚霜自己也不知道。
刘微宇背后的墙是立体造景,用无数小石头砌出来的,正常人一拳狠锤上去也会割破皮肉,更别提楚霜了。刚刚如果楚霜没有中途改道,他鼻梁骨就断了——楚霜怒到极致,也只有一瞬间失控,克制又让人心疼。
这孩子终归是做不出太出格的事。
“于公,我、你哥、你、还有M都是帝国的基石,必要时发挥作用就够了,咱们都曾宣誓‘为了守护玛尔斯的星河长明,甘愿付出生命’,”刘微宇在楚霜肩膀重重一按,“但于私,我不希望你继续走这条路。我对不起M,早晚会还他。”
楚霜无动于衷。
他的情绪向外无处发泄,变成了反噬自身的攻击。
沁凉的风灌进鼻腔,刺激气道,他咳嗽不止。毛细血管又破了,嘴里全是血腥味。自从在T8843胸口被撞之后,他时不时咳嗽,现在有所准备,摸出舒缓剂扔进嘴里。
他不再理会刘微宇,转头走了。对方很识相地没跟上来。
好兄弟突然无话可说,暂时不要见面了吧。
闹别扭不觉时间快。楚霜赶去特别招待室,发现卡纳斯已经在等他了。
女王穿着白衣裙,和楚霜噩梦里的模样很像,在他毫秒即过的呆愣中,她向他微笑,示意他坐,看见他右手裹着绅士巾,血印透了蓝灰色的方格。
卡纳斯没问缘由,示意顾甜拿应急药箱。
然后,她站起来,到楚霜身边亲自拆开后者手上的方巾。
这举动让楚霜坐立难安,谈不上受宠若惊,只是觉得不合适。
卡纳斯在他手腕轻轻按住,让他坐着别动,她亲手把蹭在楚霜伤口里的石渣碎屑摘出来。但说实话,女王陛下处理伤口的技术不怎么样,弄得楚霜挺疼的。他更想念智能医疗助手。
“将军,”卡纳斯声音缓和,“星轨坏道计划即将大功告成,冯路已经带领技术队抵达拉东很久了。眼下,星联有人私修跃迁点、吉甘特斯制造机甲人都要往后站一站。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质疑,也知道你查到艾登事涉其中,甚至怀疑我在冷眼旁观,别有所图。但你更该知道一个原则,恶毒的技能咱们可以不用,但不能不会用。”
楚霜听出卡纳斯避重就轻,也不否认她此番理论。他只是感觉卡纳斯没有必要偷偷摸摸。他忠于帝国,想换一个将心比心。
可政治场上没有将心比心。刘微宇杀M就是最好的例子,显然刘总长在密涅瓦有自己的情报渠道,非但不会共享,还截了他的胡。
楚霜抛开个人情感:“您的理论我深以为意,女士,正是基于这套理论,我才认为咱们可以不追责,但至少要知道私建的跃迁点位。”
卡纳斯帮他处理好了伤口,在他手背上拍几下:“也可以,你私下查一查。但你的脸色比手还糟糕,将军。去找博士吧,给自己放个短假,拉东星还有你要费心的事。很快你会恢复忙碌的。”
第153章 连环
天色晚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雨滴又冷又重,钉在皮肤上炸凉。
楚霜出国都会大厦,坐进人间游客的驾驶舱,设李谨仁的研究所为目的地。
前天宇航队还在天上飘呢,老李就开始信息轰炸,恨不能楚霜登陆第一时间去找他——改写基因信息的靶向药成功通过临床实验了。
陆行甲前行,冻雨打在合金外壳上、淅淅沙沙地响。天太黑了,路面照明提前点亮,氛围地灯对着天空打上去,一道道光柱中,冰晶像碎星辰洒下,晶莹剔透的棱镜冰面散射斑斓的光,没有温度。
楚霜胸闷、脑袋疼,暂不去深想冯路与李谨仁之间的关联,只不辜负座驾的好名字,看窗外的落雨奇景。
研究所的机甲停放区入口,苏信昭撑着伞在等,见游客停稳,迎上去接楚霜。
机甲舱门打开,楚霜刚跳下来就被宽大的伞顶遮住。同时,满院子的高位摄像头也被遮住了。
“半天不见,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苏信昭摸楚霜的脸,他手掌暖呼呼的,衬得楚霜脸颊冰凉;纳米幻肤让将军的皮肤有气色,却藏不住温度。苏信昭猜楚霜或许碰到刘微宇了,不敢提这壶没开的水。
楚霜笑得温和:“天儿变得太突然,没穿恒温制服,有点冷,”他右手揣着兜,把左手递给苏信昭,“给我捂捂。”
苏信昭把他冰凉的爪子合在掌心里,感觉他的手和机械外骨骼一个温度:“又用制冷剂?”
小苏把他的手揣进自己衣服,另一只手斜撑着伞,自己有大半边身子淋在外面。
楚霜没答。这几年苏信昭不常在他身边,不知道他已经到“药不能停”的地步了。
机甲充能区距研究所主楼有三四分钟的路。还离老远,楚霜就见李谨仁嘴角挂笑,看他俩腻歪。他扯着嗓子埋怨:“就不能修个助行廊道么,硬件设施这么拉胯,给国研院形象拖后腿!”
李谨仁不吃埋汰:“那你们还怎么亲亲我我?”
楚霜在博士面前彻底放飞自我:“我们放眼一看,遍地是机会。”他说到这,对小苏侧眸一笑。笑容不经意,被罕见的温柔眼波润色,衬出种说不清的意味。哪怕二人熟到烂了,苏信昭依旧被他恰到好处的“媚”眼看得心跳崴脚,耳根烫了一下。
放电的这位浑然不觉,随着博士进检查室。
楚霜猜到正式检查后,博士多半会念叨他的身体状况,不希望苏信昭在场,可他看小苏木桩子似的杵着不动,哄他说:“你出去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苏信昭演定海神针。
楚霜遂冲李谨仁使眼色:帮我说说话啊。
李谨仁视而不见,眼里全是设备参数。
“行了,你那些毛病我烂熟于心,”苏信昭走到楚霜跟前,开始解他制服扣子,“还有什么可瞒我的?”
楚霜:……是还有。
比如他揣在口袋里的右手。
眼看伤口暴露,他做好被小苏质问的准备。
预料之外,苏信昭没问。
他只皱了眉,捧起楚霜的手,确认伤口处理得当,就把心疼化作眼中一缕笑:“你看,还是要我帮你吧?免得碰到了。”
说完,他小心翼翼帮人撑开袖口,不让伤处再被碰到。他满眼的柔情把楚霜看化了,体贴得楚霜浑身不自在。小苏在细枝末节处,展露了太多的成熟变化。
楚霜难以置信地想:这是学会当着外人给我留面子了?……八成是想一会儿私下反攻倒算。
小苏眼神太黏糊,李谨仁也看不下去了,轻咳两声:“要不我先回避?”
苏信昭正常多了。
“前天一早,克隆体的基因改写成功率达到了85%,”李谨仁言归正传,示意楚霜去体征扫描舱里躺好,按下启动键,开始一行一行看对方的肌体监测数值,“你的身体……勉强可以承受靶向改善,或许不用全部打碎重建。”
苏信昭眼睛立刻冒贼光。
“先别高兴,”李谨仁泼给他一盆冷水,“靶向基因转换的疗程漫长,其间可能出现特异反应。所以咱们需要慢慢来,把变数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
“特异反应是什么?”苏信昭话茬跟得紧,比楚霜紧张。
李谨仁关闭扫描设备,示意楚霜可以起来了:“这很难用一句话概括。该反应会因个体差异产生差异。这几年的大量实验数据表明,有些个体的反应轻微、甚至不可察觉,直到基因改写成功也没有不适;而有些个体在实验初期就会危险频发,比如巨幼细胞性贫血、骨破坏或肾功能障碍、浆细胞恶性增殖,或者……”
“这根本不可控,太危险了!”苏信昭打断他。
楚霜跳下检查舱,到苏信昭身边在他背上略重地摩挲两下:“博士说了慢慢来。我答应过你,要陪你长长久久呢,嗯?”
苏信昭的神经被“我答应过你”狠狠砸中。楚霜应了一个不能完全自主的承诺。寻常恋人许诺相伴时,能守住心就够了,他却要重塑基因,鬼知道要经历什么。
想到这,苏信昭嗓子发干,说不出话。
“如果失败了呢,”楚霜冷静得事不关己似的,“我是砍号重来,还是……”
“可以重复克隆,但会连带缺陷一起。”这节骨眼,博士答得很干脆。
“试吧,万一好了呢,我总不能倒霉三十多年,一次好运都遇不上吧?”楚霜冲苏信昭笑,“要是真这样,咱俩就去外域赌场疯玩一把,我给你点灯(※)。”
这时候他还有心思胡说,苏信昭的心被扎了一样,可又能怎么样呢,抱头痛哭吗?
靶向药是注射剂。博士轻描淡写的“勉强能承受”其实已经说明问题——楚霜的身体快烂透了。
所以,他注射药物后,被要求暂住在研究所,以防万一。
密集观察期时,苏信昭趁博士守着人,离开片刻,让同事把他的办公资料汇总、送过来,他要留在这照顾人。
楚霜也因此捡着跟李谨仁独处的机会,赶快问:“末那识的源码怎么样?”
李谨仁抱怀看他,突然笑了:“你跟小苏真有意思啊,明明互相关心,好多话又不直接问?今天下午他比你早到了一个多钟头,追在我屁股后面像个飞蜂似的嗡嗡,问的全是关于你的问题。”
而关于末那识,李谨仁私下给了苏信昭方案,堪称忤逆女王。博士仔细看过末那识的源码及指令,发现可以通过末那识的微电流刺激让小苏心脏中的瞬爆弹短路。他建议他先解决瞬爆弹,再考虑作废末那识。
“结果没想到啊,那小子居然拒绝了。他指着自己心口说‘说不定这玩意是我和他,还有帝国和星联的保命符,暂时不能动’,”李谨仁的脑回路里填满了实验研究数据,对政治博弈不精通,“他什么意思啊?你跟他天下第一最最好,你劝劝他,我看现在女王陛下不在意这茬,不如让他趁机先解决一个危机……”
楚霜是真心感激郝布瞭,老头儿把他当半个儿子,对小苏也爱屋及乌。他垂下眼睛,嘴角弯起一丝笑:“他在平安险中求。”
李谨仁更不明白了。
只不过,话说到这门一响,小苏回来了。李谨仁不得不向楚霜使眼色:你看着办啊。
时间一晃一个小时过去,楚霜注射药物之后,只是出汗、无力,李谨仁也就不继续当电灯泡。
他又把楚霜检查一遍,临走扔下一句:“你胸口的磕伤引发肺炎了,自己不知道?这几天老实在这待着吧,把伤养了。”
楚霜一掀眉毛,债多了不愁;倒是苏信昭惊骇不已,从凳子上蹿起来看他的透视影像——他一直咳嗽就是因为这个?从前就伤过肺,我早该想到的!
小苏自责之余,收起近来“你逃不出我五指山”的架势,变回狗皮膏药。楚霜走到哪、他要跟到哪;更确切地说,他是想扮演某人的代步工具,是要把楚霜当成走路会缺胳膊断腿的火柴人了。
楚霜当天晚上就忍不了了,手一挥:“再黏糊你就滚回家里住!”
这才算把人吓唬住了。
而事实上,楚霜自我感觉还好,他晚饭之后注射抗生素,心肺负重感骤减,冲过澡缩在被子里,一边盘算该了解拉东星的现状,一边看小苏的背影。
房间里,只有工作台前亮着灯,苏信昭的淡黄色衬衣被染上一层柔光,楚霜回想起第一次见小苏时,对方的落魄模样与现在大不相同……
他不再想工作了,在温馨的暖光下想象和小苏的往后余生:如果不再有争端,我能和他去远星域逍遥,可太好了。这小子经商头脑拔群,我除了会打仗,还会做啥……好像没有了。难道要靠写小说过日子?总不能靠人家养活吧……
将军还甜蜜地焦虑上了。
而苏信昭正埋身于雪花片似的悬投文件中,处理一大堆没屁点轻重的琐事。他为了楚霜,还没毕业就进议会院,至今两年多,切实体会到头部打工人也是打工人。
他想尽量与楚霜有共性,同样“忙碌”也是一种共性,但他又总想看人,遂在启动末那识高效处理工作之余,偷偷打开终端的自拍功能,把画面调到最小,放在屏幕一角。他忙活片刻,就抬眼看楚霜一眼,好几次见对方视线在他身上,悄悄美滋滋;终于不知他第几次偷看时,楚霜侧卧在床上睡着了。
苏信昭站起来,到床边看对方的眉目柔和。
他在他脸颊轻轻亲了亲,重回工作台边,高效忙完手上琐事,开始暗中查探拉东星的近况。
楚霜该是手头事情太乱,还没顾着往这茬想,苏信昭决定帮他把事情做了。
他想帮楚霜做所有累心的事,盼着他能好好休息,天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治疗成功,星系太平。到那时,他要和楚霜去他早就备好的世外桃源,长久安稳一辈子。
年轻人的期盼化作美妙的梦,穿越星河。
心存觊欲之人的妄念化作炮火,一击正中苏信昭压满星河的愿望航舰,炸了个粉碎。
这天夜里,康德座下的杨阿尔杰大将率军攻击密涅瓦。
攻打函随着炮火被投至星领主面前的。
康德大骂吉甘特斯教导女儿做间谍,联合艾登亲王窃取联盟机密,毁坏盟约;更在阴谋败露时,借女儿之手刺杀联盟王,要他给予说法。
事发两年多,现在终于开始算旧账,时机不可谓不绝妙。
密涅瓦被打得措手不及。
往后不足一周时间,它的九重塞口被杨阿尔杰攻破四重,照这样的攻击速度,密涅瓦大概要在拉东星坍缩之前灭国。
终于,星领主吉甘特斯坐不住了,一面准备出逃,一面向玛尔斯求救。求援函发给卡纳斯的同时,也发给了无数帝国高层。
这事的最显著结果是楚霜假期又将宣告结束,他被揪起来开会。虽然女王体恤他在修养,准许他以全息影像出席,但他还是打算亲自去。
太多人知道他回了帝都,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想引人非议,多生事端。
会议时间定在上午十点,因为星系内爆发战争,苏信昭更忙了,夜里根本没回来。
楚霜在天擦亮时起床,自觉身体状态不错,打算先接小苏吃个早餐,再回总部报到。
可打脸来到猝不及防,走了三十多年霉运的将军似乎还在此道绝尘。
他驾驶游客前行不出二百米,眼前一花——舱外景色劈头盖脸砸过来。
这一瞬间,天旋地转,他平衡失调,万难控制陆行甲直线行驶;双手抖如筛糠,提不起力气,接连两次启动智能驾驶未遂。
楚霜心知危险无比,索性放开控制杆,任陆行甲向院墙撞过去。
游客须臾间预判到危险,切换自动驾驶模式。
“砰——”,还是撞上了。
楚霜视线中雪崩了似的,活性纳米云防护罩弹开,紧紧簇拥着他——
作者有话说:※赌场的黑话,盯着手气不好的赌客跟他反向下注。
第154章 曙光(修)
纳米云防护罩温和坚定地保护着楚霜,没让他受到伤害。
而后,楚霜把自己扒出来、看向舱外——撞击惊动了研究院监控系统的异常动态捕捉,值班员即刻通知李谨仁的助理,二人已经冲出大门,向他跑过来了。
可楚霜只看一眼,又感觉天地、机甲舱门都转圈,胃里翻腾,有东西顶到嗓子眼。
耳石症?
他第一反应是这个,赶快把眼睛合上,挺尸等捞。
“老刘起床,”他唤醒智能管家,“打开舱门。”
门开了。
“楚上将!大早晨五点多起来您要去哪儿呀……”小助理咋咋呼呼,李谨仁很喜欢说话“冲”的年轻人,身边时常没几个人跟着,却像随行一个戏班子,“怎么撞墙了!伤到没有,哪里不舒服?”
楚霜合着眼不敢睁:“晕,其他不舒服没有。”
“我通知博士了,他在赶来的路上,”小助理说话间向值班员示意,对楚霜交代,“我们先扶您回屋,您慢点。”
楚霜被扶着站起来,下陆行甲连续踉跄。他还能走,但走不出直线,扭秧歌似的进二退二,磨蹭半天原地踏步,扶他那二位一个上岁数,一个太瘦弱,被他折腾得要冒汗。
这不行啊。
小助理点开终端,想呼叫智能担架床来接人。倒霉催的现在赶上每周系统例行维护,需要等十五分钟才好。
助理心一横:“将军,我背你吧!”
楚霜眼睛眯开条缝,看见那小孩在他面前扎好马步了。他自己不胖,但肌肉密度高,站直了比人家孩子高一头。
……这还不把小孩压得腿肚子转筋?
他只看一眼,想吐,赶快闭眼了。
正僵持犹豫,有陆行甲的释能音自院门处逼近。听得出机甲风驰电掣,平稳降速,最后停在不远处。
“苏议员!”小助理一下蹦起来,话音里藏不住的高兴,“太好了,您快帮我把将军扶上去……”
他还要叽喳,被小苏微笑抬手止住话茬。
苏信昭先看楚霜没大损伤,心放下大半;又巡视周围环境,见院墙被撞个窟窿,游客的前半截鼻子还嵌在墙壁里,默叹了口气,快步到楚霜近前一把抱他起来,往研究所里走。
小助理眼睛都瞪圆了,看看自己,再看苏信昭:我除了比苏议员矮点,平时也有好好锻炼的……
他又看值班员,对方立刻戒备地往后退两步,让小助理打消了拿对方练手的念头。
“他怎么了?”电梯也在日常维护,苏信昭拐弯走楼梯。
他人高、腿长、步子大,小助理一步没跟紧、追他呼哧带喘:“怀疑是前庭系统失调,之前有实验体出现类似反应,具体情况要等博士检查过再做定论。”
楚霜不敢睁眼,闻见小苏身上有很淡的、和他同样的香氛味道,好像从挺久前这小子就在跟他用同款。
视觉暂失,熟悉的怀抱和味道舒缓了无所适从,他把紧搂着苏信昭的手臂放松些。
苏信昭垂眼,见他眉心起皱,睫毛一直在颤,柔声说:“别怕,摔不着你。”
话恍如隔世。
楚霜呼吸一滞,嘴角弯出几不可见的笑,用只有小苏听见的音量“嗯”一声:“你怎么来这么快……”
他大约想得到因果,明知故问地分散注意力。
“一打起来星域内很多策略调整,夜里收工都三点多了,我就在办公室又耗了会儿,想着你快起床了,打算来接你吃点东西,再送你去开会,半路收到你体征示警,就加快速度赶来了。”苏信昭回答完,也把楚霜抱回房间,放在床上了。
楚霜始终没敢睁眼,听得到苏信昭声音温和,看不见对方满眼焦急。
好在,不等小苏给李谨仁夺命连环call,博士就呼哧带喘地出现了。
老李进门到楚霜身边启动扫描设备:“现在还晕吗?”
“不敢睁眼,否则在yue出来的边缘挣扎。”楚霜答得直白。
“前庭系统失调,供血不足导致的,某种程度而言这是好现象。”李谨仁看悬投在眼前的体征参数。
苏信昭冷眼看博士,目色不善。
李谨仁懂他关心则乱,没跟他一般见识:“这说明靶向药物效果显著。他之前用的凝血剂效力很强,近期没有减量,所以会引发供血失调。我会加用舒缓剂,再降低凝血剂的浓度,”李谨仁对苏信昭露出一丝笑,定定地说,“还不明白么,傻小子?他能好。”
“他能好……”苏信昭跟着喃喃。
这三个字像破开阴霾的阳光,直冲进小苏心里。
他喜不自胜,冲到老头面前一把抱起他转好几个圈,把对方吓得要犯心脏病。
“撒开撒开,”李谨仁紧个劲儿扇他,“该抱谁抱谁去!”
苏信昭这才把老李戳回地上,回头看楚霜。
看不同的人,心境是不一样的。他见楚霜眼都不敢睁,狂喜很快被心疼替代,不知怎么觉得小霜刚才一定吓坏了,遂到人家身边拉起对方的手,摩挲着以示安慰。
李谨仁翻了个白眼,给楚霜用过药,让小助理去食堂打来两人份早餐:“舒缓剂起效很快,但对胃粘膜不友好,好歹吃点东西,喝口粥也行。”
于是,想接对方吃早餐的一对儿倒霉蛋只能这样完成觅食大计。
早餐是智能厨师做的,营养比例标准,但什么都是一个味。李谨仁的研究所早被楚霜埋汰成筛子了,在将军看来,这里除了人和技术好,没其他好东西。
苏信昭端起八宝粥,揭盖闻见股隐约的焦香,用勺子搅了搅,确定杯底没有锅巴。
他又端详楚霜,见他眉头舒展,不适似乎有所缓解。
“人呢,怎么没音儿了?”楚霜问。
“在呢,帮你把粥晾晾。”答案给足对方安全,小苏心里却有小坏心思冒了芽——
小霜现在一副无助、乖巧的模样,太纯良,让他想好好欺负。
不对,是好好照顾。
他拉椅子往前凑,用拇指轻轻刷过楚霜睫毛。
楚霜下意识偏头躲开,想睁眼又忍住了:“胡闹什么?”
“我太高兴了小霜,你听见博士说了吧,你能好!这简直做梦似的!我好想抱你,好好亲亲你,还想……还想做很多很多,但现在舍不得,”苏信昭调整病床角度,让楚霜半坐起来,盛一勺粥,凑在他嘴边,“凑合垫一口,免得伤胃。”
楚霜的嘴唇被勺子连沾两下,有点痒。他早明白苏信昭此类癖好,虽不太能get到其中奥妙,但此刻高兴,他乐得随对方心意。于是,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一勺粥。
他不逞强,苏信昭稀罕得不行,不错眼珠儿地看人。目光太炽烈,楚霜看不见也像浑身有蚂蚁在爬,不自在。
小苏明爽加暗爽,担心乐极生悲把对方闹烦了,照顾人之余,开始说正事:“其实,你觉得康德攻打密涅瓦奇怪吗?”
果然,一句话把楚霜的注意力挪开了——
奇怪。
人类行为需要动机触发,而康德王上如果记恨密涅瓦,战争早该爆发了。这场仗一直拖到现在,像在等一个契机、在演一场戏。
他听苏信昭还在对生物学父亲直呼其名,稍微措辞:“你觉得康德王上在和吉甘特斯演戏么?”
“有这个可能,”苏信昭沉声说,“或许出了迫在眉睫的事情,康德才等不及了。”
他这个爹非常有城府,单说他手握大权,能容忍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在身边,并假意宠爱多年,就是个奇才。
“与流浪黑洞有关吗?”楚霜沉吟。
苏信昭摇头:“我没想明白,黑洞流浪是偶发事件,在星系政权的对弈中有影响,又……”说到这,他顿住了。
楚霜知道他在理思绪,没打扰。
好半天,苏信昭自言自语似的:“对啊,偶发事件也可以利用,我早该想到的!但没有证据,我得证实!”
楚霜顺着苏信昭的思路想到他的猜测——是个非常疯狂的猜测。如果成真,那么卡纳斯无脑开采石玺矿的动机就完整了。
可现在星轨坏道计划的准备工作已近白热,除了帝国军,拉东星还驻扎着联合执行计划的星联军团。
“我不要紧,想做什么你就先去……”
“不在这片刻功夫。”苏信昭收回心思,打断楚霜,继续喂他喝粥。
楚霜无言片刻:“如果真有和星联开战的一天……”
话说一半,他又后悔了,能让小苏说什么呢?其实,该让他远离是非。
“没事,粥呢?”他摇头笑着转移话题。
“你想问我的立场?”苏信昭温声说。
楚霜:……
“你在哪,我就在哪。或许我是根和稀泥的棒槌呢?”
话赶话说到这里,楚霜索性继续:“你早猜到有这一天,所以不想短路瞬爆弹么?”
“也不算,”苏信昭没隐瞒,“只是觉得,让卡纳斯认为靠我能拿捏我亲爱的父亲,咱们的处境才更有优势。唔,对了,我联络了东子,拉东的实际情况我会整理好、转发给你……”
还能说什么呢?
楚霜无话可说,他把苏信昭一揽入怀。
小苏手上端着粥,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把粥碗举远,撞进对方怀里。他先诧异于楚霜撒癔症,反应毫秒,把粥放下,双手交叠在楚霜背后紧搂了他,合上眼睛,深呼吸感受怀里的温度。
他用了五年时间,终于与对方交心。
眼下不靠撒娇耍赖换来的拥抱格外珍贵。
这之后,二人心照不宣没再多说。
舒缓剂起效,楚霜迷糊二十分钟,醒来不晕了。
军务会议,苏信昭不需要参加,他把楚霜送到地方,自己改道去外交部。
楚霜则是不想多和旁人过话,掐点进会议中心,闷不吭声坐在自己位置上。
悬投大屏上公示着吉甘特斯的求援函,最后一句“星系内战,没有任何一个星国可以置身事外”格外扎眼。
“密涅瓦的函件诸位早都过目了,我个人倾向袖手旁观。这是星联的内乱,咱们出手会授人以柄。”会议没有主持人,卡纳斯一上来就给事件定性了。
她很少这样。
会场内雅雀无声。与会人只有二十四位上将军和艾登。
楚霜同意女王的观点,只担心拉东星的军务防御。
“王叔觉得呢?”卡纳斯的目光投向艾登。
艾登亲王起身:“女士的决定是对的。现阶段咱们应该防备星联声东击西,一是做好枯砂要塞防务;二是密切关注拉东星上的星联军。请女士准许我前往枯砂要塞驻守。”
他说完,注视着卡纳斯。
能坐在这间会议室开会各个精明,大伙儿都看得出来,卡纳斯是在试探。
这是她和艾登的彼此试探。
女王定看艾登,片刻笑了,点头应允:“有王叔护卫枯砂要塞,玛尔斯的防务必会固若金汤。”
然后居然散会了。
楚霜溜溜达达往外走。
来时他怕卡纳斯一时冲动,裹进星联的糟乱里;现在又转头担心她对艾登信任过度。这位尊贵的女士每一步棋都有理可循,也都出人预料。她在该信任的时候试探、在该防备的时候信任,但眼看她走钢丝至今,从没翻车,实在神奇。
游客拆了李谨仁的院墙,虽然无损,依旧要例行检修。包子已经办好了差事,把游客停在国都会后门。
楚霜进机甲舱,开启自动驾驶模式,在路上闲逛。他适应片刻没有再晕,放下心来。回帝都至今,他被圈在研究所十来天,快长毛了。现在好不容易得片刻没人管的自由时光,不想回军务中心,也不想回研究所。
他心里存着惦记——楚浊的祭日快到了。
因为外务任务,他连续两年没去看他一眼,择日不如撞日,是不是该去看看他?
楚霜这么想着,调转方向,往墓园的方向去了。
碎雪敲打着机甲外壳,敲打着路旁带有绿意的植被,也敲打着千家万户的窗。
这样的天气,很多人躲在家里。
高梓巧关闭终端的作业,趴伏在写字台上,看窗外的雪白稀稀落落,她总感觉桌面上少了什么,好像从前有个东西摆在电子记事簿旁边,但她想不起来。
——母亲告诉她,前些日子她遇到事故,发生心因性间歇失忆。但记忆被掰去一块的感觉很怪。
她看着落雪发呆,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经告诉她,每年的第一场雪会带来祝福和好运。
唉,这是骗小孩子的。她这么想着,起身去窗边。
窗外很暗,远处的树冠披白,看着就冷。高梓巧心里打个哆嗦,目光掠过之处皆静,静腻如画的静景中,树下有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对着她的窗,隐约看到他穿着件淡紫色的衬衣,衬衣的领扣开了三颗,外面披着大衣。
大冷的天,装逼。高梓巧不屑地翻个白眼。
眼皮还没来及放下,她的终端震动,弹出一条消息:看见我这么不屑,不记得我了?
消息的来源号码加密过的。
高梓巧心思一翻,点开终端的远视功能重新看那人,对方很英俊,也很年轻,一双眼仁是双色的,像波斯猫。
他知道她在看,对她招招手。
有股猛烈地熟悉感冲进高梓巧脑海,她在终端输入文字:你是谁,来找我有什么事?
装逼犯垂眼看消息,之后对她飞吻,转身走了。
然后,他的回复消息又弹出来:我来跟你告个别,下次见面时,你或许就记起我了。祝你一切都好,要开心哟。
第155章 初心
天气阴霾适合上坟。
温度还不足够低,晶莹的冰针打在墓碑上片刻就化了。
后科技时代,很多事迭代。
听说前一文明纪元一度摒除刻碑立传,提倡环保葬。人们会把故去亲人的骨灰洒向山川大海,希望他们往后能豁得新的自由。
但文明大后期,川葬、海葬要交“保护费”,且价格昂贵。越来越多的前人渐悟皮囊一副是至理,烧完随便埋在家里花盆底下最实在。再之后,纪元灭绝,人口骤减、在星系内分散,人类“希望被铭记”的情怀复苏,墓园跟着复兴了。
楚浊和妻子葬在一起。
冻雨清洗照片,冲刷过时光不再催老的容颜,三年不见,让楚霜觉得他们陌生。
他们好像向来陌生,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明知是再熟悉不过的人,却像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
仔细看,没有雨水洗礼楚浊夫妻的墓碑也很干净。边角、缝隙里没有积尘。近两年,苏信昭会在这几天替楚霜来送一束花,今年他也来过了吗?
没有听他提起。
楚霜不经意间环视周围,墓园静悄悄的,放眼望去,有道预料之外的身影闯入视线。一捧明黄是灰蒙蒙景色中的唯一明艳,艾登亲王单手撑伞,护着花束,孤身行至近前。
楚霜站定行礼。
亲王殿下微微颔首算还礼,把花束放在墓碑前:“将军在父母面前淋雨,他们会心疼的。”
会吗?
楚霜没说话,也不想顺着对方的思路矫情。
他看艾登恭敬地在父母墓碑前祭拜。亲王殿下礼节郑重,用世俗眼光来形容,堪称折煞。
艾登礼毕,侧眸看楚霜一眼,又收回视线注视着楚太太的照片:“当年的事情,我该谢你,还该重谢你母亲。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你参与实验,这为你带来很多痛苦,我会记得,会还的。”
不知何时,冻雨变成片片的雪。气温低了,地上积攒出一层白色的薄绒。
“身为玛尔斯族民,她做了觉得应该的事,殿下不用时刻记在心上;我虽然参与实验,但没帮上忙,殿下就更不用挂念了。”楚霜说话很客气,冷漠地回应老生常谈。
艾登的合金面罩上起了薄霜,越聚越多、被他的呼吸融化,一列列往下淌,像汗也像泪:“将军心目中,楚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平凡人。我们都是平凡人。”楚霜看出艾登是专门来找他的。
而后者见他眼睛里有寒光掠过、渗出戒备,笑了一下:“我没有恶意,想帮你看清一些事情,”说着,他点开终端,调出文本,投给楚霜,“你父母墓碑前,我句句属实,没有编造。”
楚霜更加莫名,目光落在文字上,见那是一份手术前协议。内容是母亲同意他参加临床实验。可这事他早知道了,遂不解地看向艾登。
艾登颇有绅士风度地抬手,示意他细看。
终于,楚霜看到“实验体监护人特别附加”一行写道“实验后期,监护人要求对实验个体进行性别基因改造。”
楚霜翻来覆去把话看了三遍。
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倒像不明白。句子在他脑袋里转好几圈,他想笑。也就是说,当年母亲所以同意他参加临床试验,是想通过基因改造和克隆技术,把他改成“她”。
“所以……”他忍不住笑出声,苦笑很快被冷风撞回嗓子,呛得他咳嗽,“殿下想说什么呢?我妈不爱我?我早就知道了。”
艾登摘下合金面罩,似乎以丑陋示人显得更真诚:“我想告诉你,人们都有私利。你母亲为了私欲用你和帝国做交换,你父亲为了虚名灌输给你家国荣耀;甚至李谨仁、卡纳斯作为旁观者,从头到尾都知情,但他们各怀目的、对你隐瞒;当然,我也有目的,我告诉你这些、想让你看清不值得,你和苏信昭一起离开不好吗?”
这些逻辑让楚霜难受,他依旧会疼,但疼和伤是分开的。他的心已经千锤百炼,没有那么脆弱:“殿下的私利是什么?总不会只为了看我自由自在过后半辈子吧?”
艾登和刘微宇有相似,他们都希望他离开,动机很复杂,有对他的善意,也带着自我保护的底色。这二人都不希望有与他兵戎相向的一天。很多人喜欢这样——保护自己,控制环境,然后以爱之名美化。
想到刘微宇,楚霜又想起M,心口给扯了一下。但他不动声色,歪头看着艾登。
他的冷静出乎艾登预料。
雪越下越大,在二人之间形成屏障,模糊了亲王眼中的欣赏:“为什么不肯离开呢,是理由还不够充分吗?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还记得吗,当初卡纳斯女士看在你的面子上宽恕你父亲了,可他后来还是自杀了,为什么?”
他想透过楚霜的表情看透他的心,但楚霜没表情,目光流转,平静地落楚浊的老脸上。
为了保护大哥的心血吧。
楚霜这么想着。
“因为有人告诉他,如果他还活着,一定有人拿这件事重掀波澜,所以……他选择死亡。为了保护你,也或者是保护别的,但重点是,”艾登缓缓阐述,“你感觉是谁这样告诉他的呢?”
楚霜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名字。
“刘微宇,刘总长。”
艾登冷冰冰地、不给楚霜喘息的机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在保护你吗?”
面对接连被揭破的残酷事实,楚霜平淡得不像个活人。他揣在口袋里的手摩挲着银烟盒,他想点一支烟,但忍住了。
“一定要深究别人的初衷吗,殿下?”他在墓碑前蹲下,“太在乎别人的初衷,自己的初心就会反复更改航道。这么多年我悟出个道理,只在乎自己想做的就够了。”
他摸出绅士巾,擦掉父母照片上的雪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跟他们单独待一会儿。殿下出发在即,楚霜不能分忧效力,也不该耽误您太久时间。”
他逐客意味明显,甚至不问艾登要证据,因为并不重要了。
艾登把合金面罩扣回脸上,藏起嘴角笑意——帝国最大军团的统帅比他预想中还要坚强,让他放心。
他在楚霜肩头稳重捏了一下:知道真相依旧冷静,帝国的元帅位早晚是你的。
艾登撑伞离开,一步一阶走远,点亮终端,接入一个无法溯源的通讯频道,给某个信号发消息:我要回枯砂要塞了,会帮你打开大门。
片刻,对方回消息问:楚霜呢?不会横插一杠么?
艾登眼角被冰雪冻出一抹厌恶,很快碎在冰天雪地间。他关闭终端,没再回复,背向楚霜走得很远,又回望墓碑的方向,隐约可见星航军年轻的统帅依旧只身蹲在墓碑前,动都没动过。
楚霜确实没回头。
他能把通透甩给艾登,证明他是这么想的。但他是个活人,一点不别扭是不可能的。
雪越下越大。在他肩头和微微弓起的背上积攒,他看向艾登带来的花朵,它们也被雪盖住。他替花儿觉得冷。
“冷不冷?”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无声地站在楚霜背后,轻轻掸掉他身上的落雪,给他披了件大衣——苏信昭撑着伞、拿着花,心疼地看他。
艾登离开时踩下的脚印隐约可见,小苏虽然不知道脚印属于谁,但心里存有几个怀疑对象。无论是哪个货来过,都不是好东西。
他没有问,把花放在楚家二老的墓碑前。
楚霜蹲着出神太久,关节又冷又僵,站起来打个晃,被苏信昭扶住。
他稳住身形,定定站直:“老爷子,在天有灵,给力点,好让我不辜负你的在乎。”
说完这话,他见苏信昭满眼担心地看他,笑着在对方脸上捏一把,“走了走了,干什么这表情。我在博士那闷得难受,出来逛一圈,嗯……一会儿你还有事吗?有个地方我想去,你陪我去吧。”
苏信昭被他冰凉的手冻了脸,毫不在意楚老头是否在天有灵,当着那二位的面把楚霜的手合拢在自己掌心。他觉出楚霜有微妙的不对劲,倒不是强颜欢笑,但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
他对将军有求必应,指哪打哪地陪人家去“想去的地方”。
——居然是个甜品店。
还是家新开的网红店。
楚霜穿着制服,肩膀上一拉列星星太耀眼,不好招摇过市,遂指使苏信昭扎到一群小姑娘之间,排队买蛋糕。
苏信昭二十多岁,人高模样帅,经过几年的政坛磨砺,青涩褪尽,乍看比同龄人温和太多,而细品温和里包裹的不是随波逐流,而是种懂得藏锋的坚硬内核。
他实在不像会亲自来这种店门口排长队的人,很快被以欣赏的目光品评、偷拍。
苏信昭不介意,规规矩矩站着,时不时回望一眼停在街对面的陆行甲。他当然不可能透视过防窥玻璃看到楚霜。但他忍不住想回头。
小苏对甜食不喜欢,也没研究,在他看来柜台里的玩意花里胡哨,是哄内心柔软的小朋友的。就连这些跟风尝鲜的小姐姐们,都不一定是真的对食物本身感兴趣。
至于小霜嘛……
苏信昭早发现了,小霜平时不吃甜食,但特殊情况下,他会主动找甜的来吃。将军此种行径该类比于猫咪啃猫草,需求大于喜欢,又或者是在特定前提下的喜欢。可这个大前提好像也不是心烦,发生次数太少,苏信昭尚不得要领。
队排了半小时,苏信昭终于买到蛋糕。他美滋滋的,感受到一种“哄到爱人”的居家男人的幸福。
前所未有。
游客的外壳积了满层的雪。
苏信昭按开舱门时,雪扑簌簌地落下来,舱内扑出温暖如春的气息。
楚霜早把内舱调成聚会模式,舱座椅变成沙发,工作台变成温馨的矮茶几。他正架着二郎腿喝热茶,见小苏回来,给对方倒茶暖手,跟着迫不及待、离开准备开吃。
果然,下一刻将军撸胳膊、挽袖子,刀法卓绝地把蛋糕“分尸”。
苏信昭遂对“小霜吃甜品”一课题有更深层感悟——他更喜欢味道,不太在乎这玩意的模样。
“真那么好吃吗,”苏信昭小口陪吃,咂摸滋味,看楚霜一脸心满意足,依是不甚理解,“我怎么觉得味道都差不多?”
楚霜把目光从蛋糕上分一眼给他,突然笑得挺坏:“牛之所以嚼牡丹,是因为牛没意识到牡丹稀罕,那是打开方式不对,”他沾起丁点奶油,抹在苏信昭唇缝上,“你看,这就不一样了。”
然后,他撑着茶几探身过去,捻起小苏下巴,用舌尖把奶油舔进嘴里、又吻回去。
第156章 戏台
透过人间游客的单向可视窗,能看到街上的雪和行人,游客为亲密的二人阻隔出安宁温暖的空间。
苏信昭对楚霜座驾的性能门儿清,按下功能变换键,工学沙发舒展成单人床。
小苏的□□被对面的坏家伙一个亲吻勾搭起来。他一步跨过茶几扑倒楚霜,看着对方过分清俊的脸,学坏一出溜儿——回手沾奶油抹在爱人嘴唇上:“那你好好躺着,让我尝尝。”
不觉间,衣裳散了。
奶油被抹得到处都是,又被吃掉。
苏信昭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甜食如果能这样吃,他必须增加运动强度,才能保证不变成胖子。
而他很快又从开心里抠出一片不放心,楚霜在他怀里安静得出奇,对方毫无抗拒地接受着被珍惜到骨子里的小心翼翼。乖顺、任由,太蹊跷。
今天他一直蹊跷。
苏信昭在刚结束的温存里难以自拔,保持把人抱在怀里的姿势、贴着他发鬓温声问:“心里有不痛快和我说好吗?”
楚霜别过头、合眼,藏起疲惫:“没有不痛快,你来之前艾登亲王来过,他希望我和你离开帝国。”
“你觉得他不对劲?”苏信昭问。
“感觉上不对;事实上他即便去枯砂要塞也是代行帅权,没有铁血亲信他闹不出水花,我想不明白他的用意,”楚霜捏着眉心,不想破坏片刻的宁静,“咳,捕风捉影都按小事论,有你陪着就更不叫大事了。”
他还是不惯于倾诉,能安静接受苏信昭的疼惜已经算天大进步了。他躺着缓神,还来不及复盘缠绵,终端就弹出一条消息,是指令员郑培中校发来工作总结报告。
几天前,楚霜曾在公共星域中标记楚很多战略要点,派人去查探这些地方附近有没有新增跃迁点。
不出所料,果然查到了。
楚霜一个仰卧起坐直了腰,在报告后附加说明公函紧急发给卡纳斯。
女王的回复内容与楚霜预想差不多:不声张、暗中监视。
楚霜追问:是否至少通知在拉东星执行外务的曾将军?
卡纳斯回复说:自有安排。
楚霜没话了。
越来越多即将爆发战争的信号浮现,现在只需一个引爆点,星系诸国的乱战就会发生。这事凭一人之力没办法阻止,只得兵来将挡、尽量护卫玛尔斯一方土地安全。
他发星航军内部函令要求加强训练,进入初级备战状态。
从楚霜忙正事开始,苏信昭就没打扰。
而刘微宇的面具被揭开后,智能管家老刘也“失宠”了,非到必要时刻不被唤醒。
于是小苏亲力亲为,把被折腾得狼藉的空间整理干净,让游客自驾前往新目的地,一切收拾得差不多,楚霜也忙得差不多了,又重新半躺下,枕着左手看悬投的星图。
“你这样伤眼睛。”苏信昭贴过来抱人,不想让对方继续看,遂按摩似的摩挲楚霜的眉弓,看他在自己指尖慢慢放松、渐而昏昏欲睡,就很满足。
然后,两个人挤在一起、都睡着了。没有梦、没有紧张,墓园里与亲王的对谈被楚霜暂时扔去旮旯里,直到后来楚霜回想,依旧不大明白是他是早已不在乎旁人的初衷,还是苏信昭于他而言是强效舒缓剂。
及时雨一样,温润又恰到好处。
这次小憩是楚霜先醒过来的。苏信昭还睡得熟,从背后抱着他,一条手臂给他当枕头,另一只手攥了他的手腕、收在他胸口处不肯放开。小苏抱他的姿势多是带有保护意味,细品藏有轻微的禁锢,即便经历太多次,楚霜依旧需要适应。
他难得先醒一次,轻轻翻身想看一眼臭小子的睡颜。无奈床于两个大男人而言太挤了,将军又不精于偷看之道,刚一动,苏信昭就醒了。
他不想“偷窥心思”被发现,坐起来——盖毯滑落,展露他身上无数伤痕,和爱人给予的印记。
结果苏信昭略带朦胧的目光就直勾勾落在他身上了。
他笑骂:“看什么,哪只小狗的杰作?”
“我,汪汪,就看,”小苏也坐起来,揉着眼睛凑近,在楚霜额头亲了下,意犹未尽,手很快开始不老实,“我看我心爱的人,怎么就不行了?”
楚霜被他黏糊起一身鸡皮疙瘩,拎过制服,开始穿,随意瞟向车外——窗外黑漆漆的,看不出是在哪里,只有雪更大了,染出周围白皑皑的一片。
“这什么地方?”楚霜问。
苏信昭火速跟风,穿好衣服,拎过自己的围巾,把楚霜衣领处挡严实,按开机甲舱门:“私宅,产权证上写的咱俩名字。”
楚霜一愣,跟着笑了。玛尔斯帝国没有议政不从商的禁令红线,反而很多议政员是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苏信昭仗着林氏的第一桶金起家,这些年挣了不少钱,早在他面前展示过实力。
小屁孩现在才在玛尔斯安置一方私有天地,算是相当低调了。
楚霜饶有兴致,出舱门。雪积得很厚,军靴踩下去,没到脚踝。
他瞟苏信昭,见对方也穿着高腰靴,放下心。
私宅落在帝都郊外,陆行甲全速行驶的话,返回政治核心区需要二十分钟。
周围偏僻且安静,别家的灯火阑珊离得远;院内自家灯光暖黄,院门口栽着不知名的树。冻雨成冰、落雪凝霜,树上淡粉色的花朵被冰晶封印,剔透好似水晶雕。
偶有冰花承受不住冰雪压坠,从枝头跳下来摔在石板小路上,挣脱束缚,化作来年春泥更护花。
苏信昭非常绅士地请楚霜往里走:“我刚替你给博士请假啦,今天咱们就在这过夜吧。”
楚霜本来想回总部的,见苏信昭满脸期待,又妥协了,都是未雨绸缪的工作,在这里做完也一样。
“欢迎回家,亲爱的小霜。”苏信昭在院中停下脚步。
他话音落,院子一角几声轻响。紧跟着,湛蓝、耀银的双色火光交叠、直冲上天。漆黑画布般的天空里爆开大片花火,又如落雨瀑布一样流淌回来。声势太过浩大,恍如天神碎裂苍穹星辰,让银河倾注人间,绽放给相爱的人看。
“你曾经说梦里有好看的烟火,像银河倒灌,它和你梦里像吗?”苏信昭声音很轻,怕打扰了美景似的。
自从墨丘利被黑洞吞噬,小苏偶尔会蹦出来的家乡口音也一起被吞掉了。他已经太久没说“家乡话”,即便是在楚霜面前极度放松时。而他刚刚这句问话却隐约带着楚霜久没听过的柔软尾音,甜腻腻、软糊糊地悄悄渗进楚霜心里。
楚霜恍惚记起好像是有做梦这一茬,当初小苏笑得别有深意,原来那时他就打定主意了么?
“比梦里好看,”他在风雪奇景里搂过苏信昭,“我能记一辈子。”
爱人的誓言被宇宙悄然接纳。
祝福似的,远空有流星划过,为烟火增色。
而能类比流星的,还有拉东星的对空弹阻击战。
流浪黑洞与拉东星的对决进入倒计时,星球上大部分驻民被转移,还剩下以东子为首的海盗、星联和帝国双方的协作军。海盗东子被楚霜别有目的地“放养”在拉东,手下很多兄弟被楚霜收编,是以他和帝国军方的关系很微妙。
这一夜,双方防务雷达同时鸣响,自动防御系统突然开始工作,击落无处向星球进发的粒子弹。
在拉东星执行任务的帝国军是琉霄军团,统帅曾烁将军也居上将位,他联合星联作战军反击,同时向帝国军务中心发送遇袭信号。
可预想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信号塔毫无故障,消息发不出去……
曾烁将军一面令技术员查询信号问题原因,一面与星联军配合得宜。信号故障未排除,未知袭击军倒要被揍得落荒而逃。
眼看胜利在即,“轰——”一声爆响,半个拉东在打颤,星联的后备防御基地发生未知爆炸。
这一炸,炸翻了作战形式。
外攻之下,守军内乱。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楚霜远在光年之外也似被爆破声惊扰,一个激灵醒过来。
入眼,却是他的新家。
这地方无论装修风格还是日常用品,都依照他的喜好安排,小苏很用心了。
昨晚二人没再折腾,吃过晚饭,苏信昭也有事做,他和楚霜共处一室难守清静,遂把卧室让给楚霜,自己跑去隔壁房间不知道忙什么。
卡纳斯让楚霜按兵不动,将军为保证军事调配尽量合理、便捷,同样忙到很晚。
他和苏信昭猜测着卡纳斯的用心,与她保持着微妙的信任与嫌隙。
暗夜中,院里的地灯向天上推举出光柱,无数落雪跳进光线里。直到楚霜这工作狂收摊,半倚在床头看着窗景睡着,苏信昭也没来黏糊他。
现在楚霜身边的位置依旧空着,但苏信昭该是来帮他调整过睡姿、盖好被子,顺便在他背后用枕头搭了个“窝”,让他恍惚间有所依靠。
他被莫名的激灵惊得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洗漱。曾经他是个有起床气的人,后来多年军旅,突然睁眼全是急茬,连起床气都给磨没了。
窗外暗沉沉的,院子里的氛围灯在三点时自动熄灭,只余一片静谧。
楚霜出卧室门,感应灯点亮。隔壁房门半敞,还没见人,楚霜就听见屋里微弱的踱步声。
苏信昭一夜没睡,正单手摩挲着颈间的滚印坠子,来回溜达。
“出什么事了?”楚霜问。
小苏做事很冲,精打细算、豁得出去,但很少纠结。
“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睡不惯么?”
“嗯,没你在身边不惯,”楚霜自行去弄半杯热咖啡,“废寝忘食的到底怎么了?”
苏信昭的疲惫被他一句甜言蜜语哄散大半,但现在确实不是继续温存的好时机:“我怀疑拉东出事了,每天东子会定时和我联系,他回传的实况监控你看过。今天夜里突然联系不上他了,”小苏从茶台抽屉里拿出一袋小饼干,撕开包装,把楚霜手里的咖啡杯换掉,“想喝咖啡你得先垫一口。”
楚霜扔饼干入口,登入军务机要系统——拉东星没有异常;
他同时联系东子和曾烁,都没有回复。
现在拉东星是傍晚,确实不对劲。所以如果不是有事耽误,就是军务频道被干扰了。前者无伤大雅,后者非常恐怖。
“我和东子之间有一个加密波段,跟常用的通讯波不一致,我在尝试用特殊波段联系,你稍安勿躁。”苏信昭说。
楚霜纳闷:“你怎么跟他这么熟?”
苏信昭笑了下:“在下‘白洞’,曾经联合东子想绑架你,忘啦?”
楚霜:……不提确实忘了。
这一次,苏信昭发出的消息很快显示为“已读”,二人悬着的心稍微放下。而还不等有进一步动作,二人终端同时震响——私领系统紧急通知,七点钟在国都会综合会议室开会。
现在五点。
谁家好人凌晨通知开会啊?
十分钟后,东子依旧没有回复、拉东星的通讯还在卡顿。楚霜联系军务中心,要求相关技术人员紧急排查处理。
二人抵达国都会的综合会议室时,厅内灯火通明。总务办、议会院、军务中心都有要员到场,甚至出发在即的艾登亲王也来了。众人交头接耳,没人知道女王陛下是何用意。
当然,楚霜也看见了刘微宇,对视间刘微宇向他展露一丝温和,那是几不可见的笑意。楚霜只当没看见,目色平和地掠过去了。
卡纳斯按时入场,居高坐上王座,如女神俯瞰人世间,环视众人一周,目光落在艾登身上。
“王叔,人齐了。您提到的暗号讨论现在可以说了。”
但预料之外,隔着合金面罩都能看出亲王莫名:“什么暗号?”
卡纳斯目光登时冷了。
昨天深夜,卡纳斯收到一封内网函件,署名是艾登,内容说他今日出发,临时想起要向各部门负责官员汇总各领域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再拟定暗语分别下发,以确保阻击流浪黑洞的计划顺利、不出纰漏。时间紧张,才要女王临时通知众人开短会。
现在一翻一瞪眼。
聪明如卡纳斯,立刻暗呼大意,反应过来有人要搭台唱戏,正在聚拢观众。
“散会。”她站起来就走,不顾群脸懵逼。
步态识别系统为她打开大门。
而本该空荡的走廊上有人只身在等。
桑迪一身西装,没了平时的纨绔模样,笑眯眯对卡纳斯说:“劳烦女士请诸位前来,是我要送给各位一片真诚,我有话要说。”
第157章 忠心
桑迪被警卫拦着,笑容始终温和地挂在脸上:“美丽的女士,我选择将舆论控制在最小范围,您不给机会吗?”
卡纳斯和他对视,眼角忽然闪过一丝笑,然后她竟侧身让开大门,示意桑迪“请进”。
桑迪王子一讷。
他预想卡纳斯会找他私下对话,甚至让警卫把他押下去。结果她就这样放他进去了……
这一刻他心生错觉——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不想精打细算掉进了猎物的陷阱?
但不要紧,他还有后手,星系间的博弈开始了,不到最后一刻,难断高低。
桑迪进会议厅,环视一周,见该在的都在,径直走向会议记录员。
他从随身公文袋里摸出黑皮笔记本,放在对方面前:“亲爱的先生,请把内容投影出来给诸位看。”
记录员隶属总务办,规规矩矩打工,不敢做主。他借着推眼镜的动作瞄女王,正对上女王笑里藏着冰霜,他立刻起一后背白毛汗,缩手缩脚,恨不能缩进桌子底下。
桑迪早料到他这副怂样,莞尔把笔记本拿回手里:“这也没关系,我还有准备,就是效果差一点。”他点亮终端,超清悬投画面被打在会议室的空旷处。
投影内容是笔记本的内页影像。
页面上字迹娟秀,像出自女性手笔,原文是用密涅瓦当地语言写的,已经被桑迪翻译成星系内的通用语——
“贝尔蒂丝和艾登的秘密不能被发现”;
“我该怎么保护我的公主呢,该毁掉对她不利的证据,包括桑迪,但她那么袒护她的儿子”;
“领主大人和艾登的合作是双刃剑,我只希望公主能够平安”;
“苏岚和康德果然有个孩子,追查那么久,原来他被藏在那么明显的位置”……
楚霜一直坐着没动,眼看笔记本眼熟,记起这是安茉莉的东西。
刘微宇为拿到它,杀了M,曾说事关政治博弈,原来指这些。所以后来笔记本在他手上,是他交给桑迪的?
他在跟桑迪合作?卡纳斯知不知道?
——女王已经坐回王座,正看着刘微宇,目色里带有责问的意味;而后者选择性失明,视而不见大法炉火纯情。
楚霜立刻明白了。开会攒局这事女王是被蒙在鼓里的,但她是知道东西在刘微宇手上的,或许桑迪王子出现的瞬间她就想通了所有。现在,她任事态发展,看桑迪把尖刀刺向艾登。
苏信昭曾经研究过卡纳斯。在小苏看来,女王有某种情感洁癖,不能容忍任何背叛家庭的人身居高位。艾登和贝尔蒂丝有了桑迪,又把他们抛弃,这算是对家庭的背叛;可这背叛是为了玛尔斯,逻辑让女王难以自洽。
……所以她在试探,又在试探!
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显然,不仅楚霜,顾甜也认为战乱在即,稳定为上。她上前一步:“桑迪殿下!”
不等她进一步动作,桑迪笑嘻嘻地张开左手,掌心皮肤翻开,血肉被钢筋铁骨替代,筋骨间有个胶囊大小的金属壳子:“我也勉强算个机甲人了,但还没有进行脑部改造。敢赌吗?这个小胶囊里是暗物质弹哦,它不能让黑洞停下来,但足够让咱们一起上天看风景。”
顾甜真不敢动了。
桑迪如愿以偿合上手,仰头看稳坐高位的卡纳斯:“女士,您努力维护的虚假平和太容易被打破了,您看,”他指向窗外遥遥的功勋碑,“那上面很多名字该抠下来,承认捧错了英雄,很难吗?”
女王王座的搭手是只收翅俯冲的鹰,鹰眼上嵌着红宝石,深邃、神秘。卡纳斯单手摩挲鹰头不回答。
“女士,为什么总在针对我?”艾登站起来、走下座位。他从来都不傻,深知没有女王暗推波澜,事情不会发展到今日地步,他心里有无名火——如果不信,可以不用;为什么偏偏把我立为英雄标榜,又在关键时刻背刺?
他是有功勋的亲王,面见女王依旧腰悬佩剑,冷兵器是王室权利与尊重的象征,这一刻化为威胁。
顾甜上前一步,会议室内的警卫员随之戒备。
“卡纳斯女士没有针对殿下,是我在针对。”有道声音自艾登身后响起。
亲王停下脚步,恰好站在离桑迪王子不远的地方。
他回头看,见说话人是国查院的刘总长,可他不记得和这个年轻人有交集,面露困惑:“刘总长……?从前我对你有过得罪?”
刘微宇站起来,低垂眼睛,目光掠过左手腕老气十足的长串佛珠,并不正面回答:“您不明白我的动机是吧?反正不是为了爱,”他摩挲着珠串,一步一蹬下台阶,走到桑迪面前,突然拔枪顶在桑迪脑门上,“殿下,想按引爆器就按吧,顺便猜猜我一枪如果打下去,艾登殿下和康德王上,谁更心疼你?”
没人知道刘微宇怎么躲过安检把枪带进来的,那玩意外观是一支射线记号笔,眼下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只有楚霜等少数几人明白亲王和康德的纠葛。在场的大部分高官、将军都不确定笔记上那句“我该毁掉对她不利的证据,包括桑迪”的深意。众人脑回路烧干已经编排出无限因果。
刘微宇此话一出,哗声一片,狗血成真。
有人低声提醒:“刘总长,话不能乱说。”
“乱说吗?”刘微宇玩味地看桑迪,“眼前这么大个活人就是证据。桑迪殿下和亲王的关系,验验就都清楚了,”他转向卡纳斯,“陛下,请您示下。”
事已至此,卡纳斯戏演到底,沉吟片刻,故作迷惑地看向刘微宇:“刘总长,事情可大可小,单凭一本笔记就要验证亲缘是折辱亲王了。”
“女士,请允许我简单说明,”刘微宇一直看着艾登,天光破开乌云投进窗子,让他的眼镜片反着高光,藏住眼神,“这本笔记属于贝尔蒂丝王妃的密友、密涅瓦安亨瑞大将军的女儿安茉莉。艾登殿下在星联做暗线期间,对贝尔蒂丝女士生情利用,生下桑迪王子。后来,他死遁脱离,为了维护光辉形象杀光知情近卫团,安茉莉知道桑迪王子是影响王妃安全的证据,才在笔记上写下心声。”
卡纳斯皱眉摇头:“这些说到底是王叔的……个人问题,不值得深究。”
刘微宇苦笑:“如果仅仅是这样,当然不值得。但亲王殿下曾经多次把包括机甲人核心技术、暗物质弹制造方法等国之机密与密涅瓦共享,”他看向楚霜,“楚上将在枯砂要塞亲眼所见安亨瑞是机甲人、对方用暗物质弹炸毁右备防御工事、甚至……前些日子,咱们在密涅瓦的特职工作者惨遭改造,被换上机械脑惨死,桩桩件件都在私领系统的极密文件库里,在座的诸位有权限的,可以看看是否属实!如今事态紧急,我既知真相逻辑,实在不放心他坚守枯砂要塞,没有更好的方法阻止事态,才当着大家的面挑破旧事,”他收回目光,看着艾登,一字一顿,“你无忠诚可言,不配统帅帝国防务!”
事情终于被半真半假,只说重点地挑破了。
在座诸位全看向被揭开面纱的帝国英雄,而英雄的目光跃出窗口,落在远方的功勋碑上。
雪后初晴,新日的光芒打在石碑上,化作一道狭长的影子,像柄巨剑,锋芒毕露指向艾登。
艾登的表情藏在面具后,眼尾掠过狠戾也被藏住了,他收回目光,在万众瞩目下踱步,在刘微宇与桑迪之间来回游荡。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拔剑。
与他距离最近的是刘微宇。
刘总长眉心微收,没有动。
而桑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生父一剑斩断疑似藏有□□的左手,断手落地的瞬间,第二剑至、刺穿了他的胸膛,剑尖在他背后透出来,血滴滴答答。
“我赌你手里的暗物质弹是假的,”艾登冷冰冰地说,“你这个只敢暗中作祟的孬种。”
惊变太快,在场好几名文职惊呼出声,生怕断手依旧会引爆炸弹、送他们上天看风景;楚霜则依旧冷眼旁观,他也不信桑迪有暗物质弹,否则他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接下来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桑迪面露痛苦,嘴角抽搐,分不清是想哭还是想冷笑;他还很疼,也分不出是伤口疼,还是心疼。
他撑着精神眯眼睛,想透过艾登的铁面罩看清对方,但视线模糊暗淡了,于是他把手伸过去,似要摘掉他的面具。无奈父亲不懂他的意图,给了他另一种慈悲——长剑翻转,在他胸口横向搅动。心脏烂掉了,窒息感立刻冲得他说不出话。
桑迪要站不住,他牟着力气,单手紧握住艾登的剑借力,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任凭金属割裂身体,割裂手掌。
他成功了,距离足够近。
他抬手抠住父亲的合金面罩:“让我在死前看一看你吧,我丑陋的父亲……”
浓重的血腥气包裹着父子二人。
艾登摘下面罩,半脸烧伤暴露于众。
桑迪的意识已经混沌了,他把血抹在生父半边俊朗的脸颊上——真难看。
好在,我长得半点都不像你。
“祝你下地狱,玛尔斯的英雄!祝你……身败名裂,一切、一切……都不如愿,我和贝尔蒂丝看着你……”他气若游丝说完这句,向后退。
长剑脱出创口。血扑散出来,洒了满地。
桑迪倒下。
视角反转间,他看见刘微宇冷眼看他,也不知为什么,他想对他笑。二人接触各怀目的,但他厌不起他。
他咽气前宁可再看这男人一眼,也不想看艾登,他给他一个笑:咱们的计划成功了大半,另一个我会续写到篇章结尾。
最后,他如愿以偿看到了刘微宇表情的微妙,没有怜悯,只有一丁点的悲伤。
足够了。
桑迪的心脏停跳,他的体征监控信号冲破云霄,让远在光年之外的“父亲”的终端上弹出个窗。
康德从王座上站起来,厌烦地掸开立刻过来搀扶的近侍,拎过纯银拐杖,一瘸一拐挪到窗边:“杰。”
几乎同时,杨阿尔杰大将的全息影像点亮在他身边。看其身处环境是在战列舰的中控舱室内:“尊敬的王上。”
“玛尔斯的桑迪死了,另一个跟你联系了吗?这孩子当真说做就做,倒是很像贝尔蒂丝。”
“没有,王上。”杨阿尔杰忽略王上的牢骚,只回答问题。
“拉东有何进展?”
杨阿尔杰继续扮演没温度的机器:“一切在您的计算中,吉甘特斯依约攻击了星球,咱们的人自爆物资库之后,帝国军乱了。吉甘特斯会占领、控制拉东,为您提供一个与卡纳斯接触的机会。但是……”
康德笑着看他支吾,看他难得露出些人味:“有话直说吧。”
“这对您来说太危险了,您真的相信艾登吗?他真的会背叛卡纳斯吗,冯路也不可信,他是个骑墙派,还有那个刘微宇,到底想干什么……”
“冯路太好懂了,他和那个叫高竞卓的研究员一样,想做创世神,区别在于高竞卓的梦做到一半就醒了,而他还在梦的妄想里。其实我们都有妄想,艾登有,我也有,可惜神不存在,”康德低垂眼睛,看自己的脚,“我以为我还能走很长的路,但腿脚毁在女人手上,我走不动了。不用管艾登、冯路和刘微宇的目的,只要利用有用的,星系统一的梦想就能在我的有生之年实现,玛尔斯这个闹了五百年脾气的孩子,该回家了……”他略有顿挫,“为此我写了个剧本,咱俩打个赌吧。”
杨阿尔杰安静地听着,他不想跟王上走剧本,也不想跟他打赌。因为太疯狂了。
康德看他不说话,目光柔和些:“信昭,最近在忙什么?看得出立场或者野心吗?”
杨阿尔杰难得皱眉头苦笑:“小殿下……忙倒是挺忙吧,只围着楚霜一个人忙。他手上该是有些钱,买了很多私产,前阵子还像自掏腰包,宁可把好名声给了帝国的什么商会,也要跑去M8843看楚霜。”
康德笑出了声。
倒也……不算没出息,能拿下帝国第一大军团的统帅,他挺有本事。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看见桑迪这个“兄弟”死在眼了吗?他心里怎么想的……
第158章 激进
桑迪的尸体很快被收敛下去,智能清洁助手的动作比人类快多了,不到一分钟会场地面洁净如初,空气中弥漫着香氛的好闻。
但香气底子里总似有掩盖不去的血腥味。
“亲爱的王叔,”卡纳斯淡看闹剧收场,“您在做什么呢?杀了他,该验证的事情还是可以验证的。”
艾登眼角掠过蔑笑:“陛下,我没有毁尸灭迹的意思,”他环视众人,“在座诸位能体会孤身一人在敌营的压力吗?如果我存有过高的道德感,就不可能选择背叛那种状态下信任我的人,即便他们是敌人!”话说到这,他目光恰好定在苏信昭身上,“苏议员,我说得对吗?”
苏信昭不说话。
他的肌体、表情控制精准,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破绽让人看出态度立场。楚霜却无所谓似的,在万众瞩目下把手盖在小苏手上握紧,看向艾登。
三人无声剧似的对视,足够诸位吃瓜讨论好一阵。
片刻后,艾登收回目光、不再纠结苏信昭,他长剑戳地,跨立面对卡纳斯:“女士。我不否认我的错误,所以我杀我血肉,证明忠诚,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外敌当前,内务先乱是大忌。”
他半边脸颊糊着血,像个恶鬼。
球被反踢回来。
卡纳斯平静敛眸,像神明俯看艾登。她心有震撼,没想到对方以这类激进的手段展露忠诚。他是为了自己,还是帝国?
女王深知当人陷入深究人性的深渊,会被无形的引力牵扯、偏离原点。她该只看事实,放它过去。
可她还来不及说话,她的终端、在场所有人的终端齐刷刷暴鸣。私领系统弹出猩红的提示消息——
“拉东星被夺、星联军和琉霄军覆灭、曾烁殉职!”
短短十八个字,爆炸似的闯入众人眼睛。
军务中心主任闯进会议室:“陛下!一小时前楚上将联系不到曾烁上将,要求信息中心彻查,技术处几经周转,通过国研院同事提供的加密波段入侵冯路教授的终端,发现拉东星的战斗中心已经失去控制权,实况消息被有目的拦截,回传给军务中心的正常信号在昨天深夜被替换过。”
场内寂静,中央排风极轻的工作声“唰唰”。
“是谁攻击拉东星?联系星联军方了吗?”卡纳斯问。
军务中心主任回答:“尚不确定攻击者。星联一方也是懵的,不知道这件事。”
“会不会是密涅瓦?”在座一位将军说话,他远在边塞,全息影像时隐时现。
他的猜测有道理,密涅瓦被星联攻击后向帝国求援未果,狗急跳墙不奇怪。
“可这样一来,吉甘特斯不是把星联和帝国都得罪了吗?不怕二者联合反扑,把拉东星给他陪葬么?”
“他是在赌他和流浪黑洞的重要性。”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货……”
“否则他是没有活路了。”
讨论声不断。
权衡利弊,事关流浪黑洞楚霜从头到尾参与其中,他知道事情会落在星航军头上。
“女士,”楚霜起立,行一军礼,“星航军统帅楚霜,自请带军夺回拉东主控权。”
艾登在这时插嘴:“对方占据星球尚没提出要求,是不是再稍等一等。”
也就在这时,末那识向苏信昭请求意识点链接,刚才小苏启用“白洞”曾经联系海盗的线路与东子联络,数次尝试,终于连上了!
苏信昭允许信号连接,让末那识将脑内信号转换为正常视像信号投在终端上。
画面在眼前浮现,东子的大脸险些从屏幕里扑出来,他看见苏信昭愣了毫秒,跟着破口大骂:“CNMD,苏信昭!你果然是白洞!”给他暴躁配乐的是炮火宣天,和一直循环播放的引导词——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少废话,你那什么情况?”苏信昭问。
“个仙人板板,”东子藏身在古旧的巷子里,背靠斑驳墙壁,脸上汗水糊炮灰,他□□了一把,“打来的都是怪物,一个个不知疼似的,刚才兄弟们设伏给他们包饺子,结果那些家伙被炸得膀子掉半边,还僵尸似的站起来砍人!这他妈还是人吗……”
“是像彭飞一样被改造脑部的机甲人!是吉甘特斯,”楚霜语速很快,前半句说给所有人听,后半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苏信昭听得见,“让他别恋战,躲去善先生福利院的地下室。”
“操他妈太乱了,将军你说什么?!”东子在镜头另一边扯着脖子嚷嚷,还把耳朵贴过来听,几乎同时,有人对他喊:“东哥快撤,咱们被发现了……”
话没说完,镜头的混乱伴随着远处的惨叫,视像信号中断了。
撕心裂肺的一声呐喊湮灭会议厅里的所有声音,全员看向卡纳斯。
帝国二十四上将在各个空域驻守,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最大的星航军人数众多,闲时去挖矿,忙时当砖头搬。
刚刚卡纳斯静观事态发酵,是对艾登的不信任,她有楚霜做后手,艾登的反应不如她意时,她大可扣留艾登,让楚霜前去枯砂要塞;
现在,她的后手断了,楚霜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人劈开两半,左右兼顾。
再者,亲王殿下大庭广众剑斩骨肉,卡纳斯身为上位者必须摆出信任姿态,否则往后还有多少人肯为帝国“肝脑涂地”呢?
“天助”艾登,卡纳斯被连番事件架起来了;
事态紧急,亲王和楚霜必要准备各赴航程。
星航军定于第二天中午出发。
散会后楚霜一脑袋扎去总部,他没有卡纳斯的臭毛病,向来用人不疑,把任务分派妥当,让包子留在军务中心盯着,独自去李谨仁的研究所,谁也没告诉。
“不行,”博士敲着办公桌,掀眼皮看楚霜,“你疯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楚霜回看大门口,确定李谨仁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没把外人嚎进来:“您小点声,不是已经计算出靶向药的痊愈药量了么?这毛病一治好几年,拉线儿屎一样,我等不了了……”
李谨仁打断他的话:“你怎么想的?从前你不这样,今天为什么这么激进?”
楚霜从军多年第六感向来很准,那是他抛开逻辑、基于经验的判断。突如其来的系列事件让他心里有种失控的慌。他低垂眼睑,目光落在拇指殷红的指环上:“我想在出行前修复毛病,还想卡一个bug,在您这留下被修复的基因。”
楚霜话语含糊,但李谨仁瞬间明白了两层意思:
其一,他想把危险和不适在“家里”解决,现在如果能扛过大量使用靶向药的痛苦,就能避免在前线因基因缺陷带来的危险;
而其二,他想到了万一……
万一回不来,他可以被克隆成健康的自己,哪怕过程痛苦万分。
“你……”李谨仁于某些事迟钝、过于后知后觉,“你都知道了?”
楚霜惨笑着一撇嘴:“早知道了,我哥死前告诉我的,他说要我知道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如果心有不甘,干脆不要开始。”
而一旦开始,就必须背好责任。
楚麟已经死了太多年,李谨仁甚至一时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只朦胧记得那是个什么时候都带有几分笑意的年轻人,五官跟楚霜有相似、气场比楚霜亲和。兄弟二人并肩站在面前的画面恍惚浮现于博士脑海中,他难以自持地释然笑了:原来这臭小子坚韧这么多年,不是我们瞒得好,也不是楚浊的鞭策生效,而是他有个好哥哥,基石打得扎实……
这一刻,连算无遗策的女王都显得可笑至极。
“行,但要在确保你安全的前提下,”李谨仁示意楚霜跟他进高精尖治疗室,“叫小苏来陪你吧,能给你撑一把力气。”
“可千万别,”楚霜乐呵着拒绝,“别叫他。专业的事,我更相信您这样专业的人。”
——苏信昭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他被楚霜派了活儿:去战前统备中心协助确定拉东星的状况。这是个重要无比又耗功夫的差事,东子和他联系的信号时断时续,等到拉东星的战况清晰,天都黑了。
小苏完事第一时间给楚霜发消息:交差!哪儿呢,我去找你?
隔一小会儿,楚霜才回:你回家等我。
这也行吧。
小苏想回去帮他收拾东西,等电梯下楼的功夫他摩挲着滚印坠子在电梯间溜达,越想越不对。楚霜是个逻辑很清晰的人,正事、闲事,对话间极少答非所问,除非……
优点在这节骨眼上化为巨大的不对劲,让小苏的心也如电梯急坠——他有事瞒我。
苏信昭立刻联系包子,得到的回复是楚霜中午前一个人离开了;他再点亮终端,看楚霜共享的体征监控,各项数值显示为“null”。终端被摘掉了!
答案不言而喻,苏信昭浑身汗毛起炸,直奔李谨仁的研究所。
下班时间已过。
外观老旧的研究所仅剩几间房亮灯。苏信昭从帮博士“抓贼”那次就门儿清了研究所布局,一眼看出不常用的高尖端治疗室亮着灯。
他等不及电梯,手脚并用地窜上三楼,直冲到治疗室门口,缓一口气,尽量温柔地按下进入申请。
门顺利开了,治疗室外间只李谨仁一个。俩人照面对眼神,博士被对方的焦急糊了满脸,他叹息一声:“我让他叫你来陪着,他不肯。”说话间,他的目光流向内间,苏信昭紧两步冲过去——
内空间被微晶玻璃窗分为控制室和操作室,楚霜半躺在操作室的治疗椅上,手脚、腰间都被安全扣固定着。他还醒着,觉察到光影变换,视线转向可视窗。看到苏信昭的瞬间,他目光一滞,皱眉挤出一丝笑,强压住慌乱摇头轰人:“出去等,别看着我。”
传音设备原封不动地传递着他音色的暗哑,和有气无力。
而话音刚落,治疗仪检测到他体征指数恢复正常,悬在一侧的药物泵开始执行新一轮药液注入。药剂推进一小格,慌乱在楚霜眼底狭促而过,他深吸一口气。气息难以维持平稳。
“苏信昭……你他妈的!滚!滚出去,不要看我!”他猛然撑起身子、暴躁大吼,一嗓子像费尽了力气,话音落,整个人摔回椅子里。
苏信昭瞳孔紧缩。
他当然知道这是在做什么,楚霜骂不走他,反而让他想冲进去,保持原地不动是他最冷静的克制了。
治疗室恢复了死样的平静,有人挪不动脚,有人吼不出声。
只有体征监控规律地“滴答”着。
苏信昭的注视下,楚霜全身开始打颤,他忍不住眼睛上翻,索性紧紧合眼。肌体防御让他想逃离治疗椅,可意念和安全扣都禁锢着他,他只得握紧拳、绷紧身体,化作石雕不动。
药物生效时,不只是疼,如果是单纯的疼,楚霜甚至可以胡侃两句。
前所未有的感受在折磨楚霜。是疼到极致间,身体里有某种物质被抠出来的恐慌。
躯体与心理不适的叠加让人陷入深层的痛和怕。恍惚间,楚霜错觉有一部分“他”正在离他而去,灵魂被更高阶的改造者抽离躯体,捻在手里当成玩具、撕开又缝合。
他紧咬牙关不肯出声,太用力,嘴角渗出血痕;被冷汗打透的衬衫一块块贴在身上,透出胸口的起伏。
克制却难以克制的喘息声被设备灌进苏信昭耳朵里,每声都像拙钝的锉刀在心口抽拉。
“靶向药正在修复缺陷,他的RTP-3项基因需要突破海夫利克极限,滋味不怎么好受。”李谨仁说着,紧盯监控显示的各项数值——这是第八次推进药物了,是原本治疗计划里近一年的药量。他以为楚霜的身体状况顶多能承受四五次。
而下一刻,体征警报终于无法沉默了。
楚霜的交感神经在被抑制的前提下依旧兴奋,血压和心跳飙升到猝死临界值。
急促的警报声交织着苏信昭嘶吼:“停下!停下——快点停下——”
李谨仁也不敢再继续,按下控制键。治疗椅的呼吸面罩移出,罩住楚霜的口鼻,少量精神松弛药物瞬间释放,帮他要断掉的神经缓一口气。
苏信昭强盗一样破门而入,止步在治疗椅旁,他想抱起他,却连触碰都不敢。
楚霜太狼狈了,全身痉挛,在面罩的帮助下熬过靶向药的峰值,稍微缓上气,别头甩开面罩:“小、小混账……不是让你滚出去,别碍事么?”
苏信昭看着他,心疼、生气、伤心和无能为力卷成龙卷风,直掀到脑袋顶,可偏偏楚霜此举的逻辑又如宏大的穹顶下压,扣住龙卷风,让情绪难以冲破:“……你才是混账!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明知故问,已经哽咽了。
楚霜疲惫地阖了阖眼,努力恢复药物带来的视线模糊,他看到苏信昭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无奈地想:所以才不想让你看我啊,小屁孩。
他想答“我答应陪你长长久久,就会做到”,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怎么能冤枉他做我痛苦的根源呢?
于是千言万语化作一个疲惫的笑:“怎么又哭了,你是水做的?”
话没说完,苏信昭已经一巴掌拍开治疗椅的安全扣,又急又稳地捞起他,紧紧抱在怀里。
第159章 装睡
苏信昭手臂紧绷。
他不敢松手,想把楚霜嵌进自己的血肉中,恐怕稍有松懈怀中的人就如星辰迸散,抓都抓不住。
楚霜还在靶向药峰值的余威下恍惚,他自灵魂被抽干的无措地狱中,被苏信昭一把拽回人间,稳稳接住。即便对方勒得他上不来气,他依旧没挣扎,把下巴垫在小苏肩膀上,闻着对方衣领间熟悉的气息,合上眼。
李谨仁悄无声息地转去数据分析室,把静谧留给二人。
苏信昭持着圈禁的姿势,力道稍缓,低头看楚霜。他想质问,问对方为什么瞒着他、不让他陪,可答案无需赘述。
“……疼吗?”他愣生生把无能为力和恐惧咽下,嗓子干剌得厉害,只挤出两个字。
楚霜嘴角扯出丁点不屑的笑,摇摇头。
笑意却在苏信昭紧绷的神经上死拽了一下——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为了安慰我吗?就不能……不能对我说一句不舒服吗……?
苏信昭深呼吸,打横将人抱起。
楚霜身子一僵,立刻想到他要做什么:“不用……”
“你闭嘴!”
苏信昭专横无理,他从没对他这样过。
他快步进清洁室,把人稳当放在躺椅上,转身戳开控制键。他放人有多温柔,对按键就有多粗暴。
这地方是给病患、伤员做治疗后清洁的,智能助手可以执行任何高难度沐洗。可苏信昭偏要亲力亲为,他禁用了助手,亲手扯开楚霜被汗水浸透的衬衫,用毛巾擦过心上人每一寸皮肤。
他一言不发,每个动作都带有无处发泄的狠戾,可毛巾触碰对方时,力道又轻得近乎虔诚。
楚霜坐得笔直,也不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
温水冲过他过度紧张的肌肉,引发抽痛。
体面都丢没了啊……他这么想。
可再如何不想被看狼狈,也暴露了。他遂妥协了,仰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擦拭动作陡然停滞。
悠长的叹息浇灌进苏信昭心里,那翻腾的怒火、后怕和自责被这一声无奈吹上了天,只剩心疼和委屈残存不去。
他为楚霜心疼,为楚霜委屈。到底经历了什么,才造就他强撑到死的坚韧呢从?从前小苏幼稚地认为他能懂,可事实看在眼里,他才切实明白,他那么爱他,依旧不能对他完全通感。
没有任何人,能对另外的个体彻底感同身受。
苏信昭把额头重重抵住楚霜劲直脊梁上,自己的肩胛难以抑制地微微发抖。
楚霜被吸引了注意,觉察背后的震颤,极缓慢地回手拢到小苏的耳根和发顶的毛茸茸,很轻地揉了一下。
“没事的,我死不了。”他想说得温和,音色却干巴巴的没生气儿。
苏信昭在这一刹那抄住他的手,在楚霜回头时与他对视。
楚霜看过太多双眼睛,星际战场上迫切的、绝望的、不甘的……但他少被震撼。第一次,他透过苏信昭血丝满布的双眼看到爱意,不死不休。
“没有下次了。”楚霜微微侧头,避开那双眼睛,任水珠沿下颌滑落——
身体的承受力到极限了,这条路走不通。我想为咱们留一个完好的“我”,看来是太急进了。
苏信昭眯起眼睛,看到对方手腕殷红的印子,闷不吭声起身拿药给他擦。
即便安全扣柔软,剧烈挣扎下,楚霜照样皮下出血。他缩手,刚要顺口说“没事”,拒绝就被小苏一个眼神看成了蔫儿屁:……擦吧擦吧,怕了你了。
他放任地想,任对方擦药,任对方拽过宽大的浴巾把他从头裹到脚,抱出去。
苏信昭一句“你闭嘴”把自己也吓到了。他自知现在不冷静,生怕稍不留神说出更无礼的话——小霜已经够苦了,难道还要他反过来哄我吗?
于是,平时能说会道的苏议员化身瘪嘴葫芦,安置好楚霜,回家帮人收拾行装去了。
楚霜留在研究所,配合博士做后续基因分析,把往后的用药全部调整、复检关节纳米支架,全折腾完快十二点了。
他随手扒拉各部门出发报告,复盘卡纳斯等人的纠葛博弈,关注点最终落在刘微宇身上。从前老刘想离开国查院,为了铺平仕途,请他帮忙接近卢修斯;可后来,进议会院的意愿变成毛毛雨,他还暗和桑迪起了纠葛。
现在楚霜静下心来,惊觉刘微宇似乎是在针对艾登……
为什么?
他苦笑,今天才发现,原来从不了解刘微宇的过去。
正这时候,病房门响,苏信昭回来了,身后跟着外务随行箱。箱子进门识别到楚霜,要过来“套近乎”,楚霜一挥手,箱子眨巴两下“红眼灯”,自行找墙边站定,熄灭能源,“睡觉了”。
“东西是按照你外务出行习惯收拾的,清单发在你终端上了,如果想起还要带什么,我去给你拿。”苏信昭交代完,进洗手间,片刻淋浴声传出来。
水声让楚霜无心公务,更确切地说,苏信昭进门那一刻,他心里就装满了小苏。他捏眉心:怪我瞒他,咳。这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
啧……娘的,倒霉孩子还学会冷暴力了?反了他了!
他无名火起,愤恨地往床头一靠,片刻,多维度思考问题的优点发挥作用——交换立场,倒是窝火。但不瞒他能怎么办……?当着他的面修复基因,他还不分分钟在外面撒泼?
浴室水声停了。
将军左右脑互搏无果、对策未定,决定临阵脱逃,来不及躺下索性头一歪,闭眼装睡。
然后他听见小苏出来,动作有短暂滞涩,脚步放得更轻了。
床介于双人与单人之间,支撑感不错。
苏信昭“窸窸窣窣”凑过来时,床体塌感不明显。楚霜只当在做梦,忍住了没睁眼,任对方把他抱起来,轻轻放平躺好,盖好被子。
大将军在情关暂做逃兵,以为对方顶多当他是战利品、抱着睡一夜。没想到,苏信昭用指尖掠开他额前松散的头发,还端详上了……
人对生物电是敏感的,情绪浓烈,敏感加倍。楚霜被小苏目光烫得浑身不自在,无奈已然骑虎难下,只得继续闭眼挺尸。
“我该拿你怎么办……该怎么疼你、保护你,该求谁让你不经历这些折磨呢?你告诉我啊……”苏信昭叹息似的喃喃,手指轻触在楚霜嘴角——是被他自己咬破的地方。
话语和触碰间满是心疼,楚霜被他扰得又痒又疼,嘴角是,心里也是:只有熬过去、才能好好跟你在一起啊。
想到这,他心间有一方倔强塌方,墟烟飞扬让他皱眉,苏信昭的碰触立刻停了。
而跟着,对方轻轻揉他眉心:“梦里也苦吗,你梦见什么了……”
他捧起他半边脸,吻上他的伤口,情不自禁且克制,像小野兽温顺地为爱侣舔伤,也像品尝喂到嘴边的珍馐,不舍得一口吞下。
楚霜装不下去了,微张开嘴,衔住苏信昭嘴唇撕扯一下。
苏信昭动作顿挫、呼吸陡然加重,撑开分毫距离,借着台灯的柔光看人。
光给楚霜的头发染上虚幻的晕,又落在皮肤上,温暖着透白发惨的颜色。
楚霜睁开眼,睫毛滤着灯光,藏起他眼瞳中素来的冷冽,让眼底打出一小圈影。他微抬起头,去索要亲吻,手扬起来想抱人,扬到一半、又被擒住按回床上。
“别动,我就在这,不用你仰头抬手,我就在这……”苏信昭呢喃着,重新把吻压下,不疯狂,很厚重。
深沉的爱意悉数传达——也许只有这样,顺从地任他掌控,才能让他觉得安全。
楚霜重新合上眼睛,接纳给予、也反馈给对方安全。
这是一次没有言语交流的彼此安抚。
楚霜在熟悉的怀抱里睡去,又在黎明破晓前警醒。
天光隐透的朦胧房间里,苏信昭已经把楚霜的制服、机械骨骼悉数备好,正蹲跪在床边、就着楚霜的手、摆弄他的终端。
“夜里,我用末那识在你的终端设立出一条独立线路,不受常规通讯阻碍,我会留下做你的专属情报员、确认咱们的猜测,”一夜过去,不痛快被缠绵封存,永远禁锢在深沉的暗夜里,“东子还平安,他手里有好东西,是这些年我利用运送矿石的机会运作的。”
正午时分,航舰群冲破新日的光芒。
苏信昭纵使有千万般细腻心思、恨不能释放灵魂随楚霜同去,也没提及半句。他望着推进器的蓝白烟雾怔怔出神,有种深刻而神奇的感受充斥脑海:战列舰中控里坐着的人,熟悉也陌生,是捍卫星国安全的英雄,也是他的爱人;好像从与楚霜相遇开始,上天就在为今天的一切铺路。
而很快,苏信昭自嘲地甩开宿命论:我偏要踏出一条与他殊途同归的路。
再说楚霜,他坐进舰舱就化身冷冽的统帅,摒弃私情、恢复高作战强度工作。每天借助睡眠辅助仪休息二十分钟,算很好了。但他身体状态大不如前,激进的治疗没有成功,减缓凝血困难,却让他总是疲惫,怎么都缓不过来。李谨仁说这是后遗症,类似状态会持续很久。
军临拉东的前一天,军务中心发来消息:吉甘特斯摊牌不装了。
他占据拉东、喊话康德,要求对方停止一切秋后算账行为,否则他就破坏星轨坏道计划,让整个星系消亡。
第二天,楚霜的舰队接近拉东星卡门线时,康德王上向卡纳斯发函,请女王前往枯砂要塞,共商对策。
楚霜没形象地把脚架在控制台上,复盘三方罗圈架的诉求。
卡纳斯只想稳定黑洞,但这仅限于从表面看;
康德王上看似有解决问题的态度,实则私下招惹密涅瓦,是引发矛盾的人;
而吉甘特斯突然拥有了机甲人技术,本着不让我活就谁也别活的疯子逻辑,一举攻破拉东,密涅瓦的战役实力超乎想象地增强了。
正这时,中控接到未知信号通讯请求。
指令员郑培回头,透过玻璃看楚霜。
将军遂好歹把脚从桌上拿下来,允许信号接入。
“楚上将,好久不见。”吉甘特斯出现在画面中,与在密涅瓦相见相比,他老了,但眼睛里多出些不明意味的光芒,有精神,也有神经。
楚霜单边眉毛一掀,随意点烟:“吉甘特斯大人,好久不见。”
大人皮笑肉不笑:“楚上将听说我的诉求了吗?康德不吭声,他连老丈人都不认了。所以我得让他知道我的灵魂还住在皮囊里,人活着总要证明些什么……你说是吗?”
楚霜用看精神病的包容眼神看他,心想:证明皮囊的功能不止是给屎保温么?
“将军,”吉甘特斯玩味地笑,“我知道你的目的,你带一队警卫员登陆拉东,咱们好好谈谈。”
包子在一边低声拦楚霜:“老大,这不妥……”
楚霜摇头——外空悬停什么都做不了,登陆是个好机会。
他欣然同意,离航前下令指挥权转交穆蚺,七天之后如果他没有消息回传,就炸了拉东。
第160章 苦海
小型护卫舰像落叶,芊翩也锋利,自天际划破云层,降落在拉东星。
天是灰蒙蒙的,即便是正午,新日的光芒依旧黯淡。刚平息的激战让星球满目疮痍,炮火啃噬过的大地死气连片,爆坑里满是没人清理的尸身——这里很快要与流浪黑洞同归于尽,不值得机器人消耗能量、打扫战场。
大部分驻民迁移走了。
留下的是无人可依、不想适应新环境的人。他们打定主意给这片土地殉葬。
前来迎接楚霜的是位密涅瓦官员,从制服看不出职务,面貌不过二十来岁,眉清目秀、有几分小帅,自我介绍说叫福斯特。
楚霜听到名字心思一番。
闪瞬即逝的表情被对方精准捕捉:“将军,您猜得没错,您杀了我,我又活了,更改躯体、相貌,但内核没变化。托您的福,我不再是谁的执行官,我自由了。”
他当着楚霜的面摘下自己的脸,这一幕似曾相识、在帝都的地下拍卖行中见过。对方脸颊上的机械齿轮勾扯着眼珠转动,两腮肌肉被拉力传感器替代、精控着每个表情——他变成了比之前更“完善”的机甲人。
“将军,”福斯特把脸扣回去,躬身行礼,“炮火无眼,我代表领主向曾烁将军及其部众的殉职表示哀悼,为了会谈安全进行,请您和您的队员卸下武装。”
楚霜身上挂着日常装备,腰间看得见的枪就配了三把。他单手揣兜、提起眉心看福斯特:“临行前女王陛下向我交代,曾将军的事往后再论,所以我只是来谈判的,但我同样要确定我的人可以自保。如果要我卸下武装,就请你通知吉甘特斯把那些戳在地上棒槌都拆了,否则谁也别说谁。”他掀眼皮环视四周临时搭建的防御塔,安全网全部开启了,激光射线织成个王八壳子、笼罩着临时控制中心。
福斯特表情微妙地与他对视,不知机械脑瓜壳里精算什么,片刻撤步躬身做个“请”的手势,真的妥协了。
楚霜随对方前往临时控制中心,一路少言,进入会客厅第一眼就看见了冯路教授。教授是星轨坏道计划的技术总领,身为阶下囚却没丢命,身边站着位头戴绅士帽的年轻人,微低着头,面容藏在帽影里。
冯路像是等待很久了,目光直勾勾的,显得疲惫:“楚上将,J对你从来没有恶意,维度不同以至于它的某些做法过激,我身为管理员向你道歉。你的身体好了吗?”
对话的切入点很怪。楚霜没回答。冯路也不再说话,瞪着俩眼看楚霜。
片刻,福斯特打断二人尴尬的沉寂:“哦,好了将军,无论二位之前有什么误会,暂且不再提吧。我来为您介绍冯路教授,他身为机甲人技术的原发人之一,也接受了改造,现在他也是我们的自己人了。”说完,他转向冯路,向对方伸手。
二人手掌交握的瞬间,楚霜看到冯路右手戴着手套,没有要摘下来的意思。那手套下有东西突兀地支棱着,稍微分辨,就能确认是没有筋肉包裹的机械骨骼。
冯路接受福斯特的示好后,转向楚霜,“楚上将,其实从始至终咱们都不是对立的,后科技时代,各类人种应该和平共处,就像曾经不同肤色的人由征战到和平,这是人类文名伟大的进步。你说对吗?”
楚霜被冠冕堂皇激起无名火,想冲上去给冯路一个大耳光。
但厌恶影响判断,他深呼吸,脑海里魔性地冒出句台词“生活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碍着大将军的威仪,楚霜没夸张地吐纳,只是向冯路走过去。
他挂着武装带,一步三摇,冯路立刻紧张起来,向后错开两步。
“教授怕我?”楚霜微笑着歪头看人,“您游刃在多方势力之间,是为了人类进步?那怎么不身体力行,给自己消除不良情绪呢?比如……怕。”他站定在冯路两步开外。
冯路一时哑口无言,深谙菜市口吵架精髓,大着嗓门、只敢把脖子往前送:“……我,还不是时候。我要保有人类的逻辑来校准芯片运算,现在没到人机大同的时代,将军不会明白的。这些只有竞卓能理解……”
楚霜听见“竞卓”二字,有根神经抽痛,从心口窜到脑袋顶,他鼻子哼出音:“高竞卓那混账好歹还有人性,知道在乎家人,你呢?为了研究让多少人丧命?”他没再继续指责。
心执为念,一念成魔。走得太远的人,回只能看到无尽苦海,目力所及不见岸,心里也就没有岸了。
冯路却很不服:“将军看问题该更广一些,你我不过是宇宙中的蜉蝣,朝生暮死……”
楚霜懒得掰扯,打断对方:“教授的初衷我懂了,但我来不是跟阁下论道的,”他转而问福斯特,“吉甘特斯大人要我来有什么话要说?”
福斯特回答得优雅、没情绪:“他已经向康德王上提出条件了,此外,他还想跟卡纳斯女士提一个要求,不便发函只能请将军面谈。他想要艾登的命,给贝尔蒂丝偿命。”
“放屁,”楚霜将在外口不择言,环视一周,见休息室内能茶饮、开小会,但不像还有秘密隔间让大人物躲藏,“现在想起疼闺女,早干嘛去了?他人呢?”
福斯特还没说话,冯路先和开稀泥了:“先生,楚上将一路奔波,难免火气旺,还是先请他休息……”
这一刻,楚霜表情微妙,他单手摸着左手拇指套的红指环,于不经意间把它摘下、顺进战术包。
然后,他突然就出手了——手臂一展,薅向冯路的脖领子。
冯路大惊失色。
他到底是被改造过躯体,动作先于意识,抬臂格挡楚霜的手。
楚霜一抄是虚招,看对方被假动作吸引主意,蔑笑:“不过如此。”
他脚步一措,转到冯路背后,手从个刁钻的角度去卡冯路颈侧,瞬间得手了。
冯路不肯就范,还有应变。他扬手,手套“嚓”地被割碎,腕间翻出锯盘,直向楚霜手臂锯,他要用断手的危难让楚霜回防。
可楚霜就不松手,“滋啦——”一声刺耳长鸣,衣袖给划出个大口子,锯盘磨在机械外骨骼的合金支架上,僵持不下;与此同时,楚霜另一只手拔枪,顶住冯路的太阳穴:“收手!”
话音未落,他余光看到身边暗影一闪,抬脚就踹。
一脚正中来人胸口,这人是冯路身边戴礼帽的人,被楚霜踹得双脚离地飞出去,又被冲上来的机甲武士架住。
剧烈的震颤让他的大礼帽边沿扬起,真面目藏不住了,是林楷。
惊变突发,机甲军团和星航军士兵在毫秒内拔枪,相互戒备,双方身上落满准线标记的猩红亮点。
楚霜是刻意制造混乱,拨云初见日,现在又摆出无辜的表情,云淡风轻地问:“福斯特先生,我身为帝国将军,不过是想替女王查清冯教授的立场,咱们要鱼死网破吗?”
福斯特捋了一把头发,仿佛碰上了难题。这表情让他很有人味,而后他扬手示意己方士兵放下武器。
冯路的锯盘还在和楚霜的机械骨骼自相矛盾,火星子乱崩,崩得冯路直闭眼。他遂也闷不吭声停止攻击。
“教授在这是什么身份,人质?顾问?执行官?”楚霜问。
福斯特回答:“是顾问,将军。咱们共同的敌人是流浪黑洞,只有冯教授才能让它停下。不过在那之前,人类之间有些许渺小问题需要谈妥。”
楚霜把掐冯路脖子的手松开些,容对方猛喘两口气。
“哦,原来这儿一个能主事的都没有,还是请吉甘特斯大人来面谈吧,”然后,他压低声音对冯路说,“教授,你知道我的故事,或许更大的危机当前,我对帝国的忠诚没有那么坚定呢?”
闹这一出,福斯特赞同“一个能做主的都没有”理论,联系吉甘特斯,但星领主谨慎堪称“从心”,拉东在他机甲军团的控制下,他依旧没有立刻给楚霜答复,只说即便赶过来也要一天多航程,让楚霜休息等待。
这回不等也得等了,将军决定见缝插针地联系东子。
他想:小苏和海盗暗度陈仓倒是有先见之明,也不知那臭小孩在做什么……
思念飘回玛尔斯。
这天是个周五,苏信昭那臭小孩刚下班,让陆行甲自动巡航前往目的地。他的机甲内舱内摆着一颗磁悬浮四芒星,是从人间游客里顺过来的。这起码能证明他是军属吧?
军属看着摇摆不定的银色星星出神,想到楚霜耳朵后面、代表对帝国忠心的同款印记,心口被揪了一把。
陆行甲进入闹中取静的住宅区,在充能坪停好,苏信昭出舱径直往一户人家门前溜达,拎着伴手礼。
还在门口,就能听见屋里传来清朗的笑声。
按下门铃,门很快开了。
“哎呦,小苏议员来了,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迎接苏信昭的是位漂亮妇人,笑得眼睛变月牙,把苏信昭往屋里让的同时,回望客厅,“梓巧你赢啦,小苏果然来了。”
说着,她又跟苏信昭解释:“刚才我俩打赌来着,她说今天你跟微宇都会来,微宇前脚刚走,你俩照面没?”
苏信昭笑着摇头。
妇人是高太太,这两年她很高兴。
两年前,高梓巧失踪被找到之后丧失了一部分记忆,却因祸得福,重新回归学校、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身为母亲,高太太当然知道女儿的执念,但她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高竞卓已经死了,她不能再失去女儿,所以真相、正义都不重要,只要活着的人还平安,就比什么都强。
苏信昭换鞋进屋,偏头跟高梓巧打招呼:“最近好吗?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他笑得露出小酒窝。
记忆抑制剂封印了高梓巧的短期记忆,却掩不去她骨子里的精灵劲儿。她一双乌亮的大眼睛里闪过狡黠,笑得很坏:“楚霜不是刚走吗?前些天包子哥来看我了,听说他好不容易回来、身体不太好,所以我猜你得围着他打转,”她从冰箱里拿果汁扔给苏信昭,“我还猜你要用它冰一冰发烫的脸。”
苏信昭和楚霜的事简直天下皆知了。小苏因此欢天喜地,也有点不好意思,接住果汁,故作镇定地莞尔低头,挠了挠鼻子。
“这么腼腆,你俩谁追谁呀?我不信楚霜会追你……”
苏信昭:……那当然是我死缠烂打,差点把命搭上才追到他的。但我也不能跟谁都不要脸啊。
高梓巧逗他两句之后,向厨房方向看,见母亲和智能管家在张罗晚饭:“我……”她站起来,示意苏信昭跟她去露台,“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苏信昭不动声色地看她,带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扮演好听众。
“你们说我是被高空坠物寸劲砸到的,我觉得不对……冯路教授出差前,让我停用了记忆促进剂,可这之后,我反而感觉心里有东西要生芽。同时,我越来越有种很强烈的下意识——认为你是很可信的。楚霜为什么托付你照应我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到底……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我之前的常用药真的是促进记忆恢复的么?”
苏信昭听出问题了,他故作思索的模样:“能说得具体些吗?”
“我停药之后,总在做梦,梦里有个声音对我说,‘J在竹林里,可以找他帮忙’。可我不知道谁是J,也不知道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梦里的声音亲切,像是我爸爸的……”
苏信昭下意识摩挲滚印坠子,思虑片刻,压低声音对高梓巧说:“你别声张,一切如旧,我会给你个交代,”然后,他往门口去,对高太太扬声说,“阿姨,议会院有点急事,我不吃饭,先走啦!”
高梓巧被蒙在鼓里、不记得了,但苏信昭记得——高竞卓留下的玻璃樽封印着竹林的造景,那里除了有星星石的方程式,难道还有与“J”相关的信息吗?
如果冯路是刻意给高梓巧“停药”,那么他一定是预判到了什么!
有什么事让他要说、又不敢,偏以这样的方式留后手呢?
苏信昭坐回陆行甲,点亮终端,引导页悬在眼前,背景他刚刚换过,是楚霜一身制服、站在航舰中控不经意低头点烟的瞬间。
——虽然吸烟有害健康,但怎么看都帅。
小苏不自知地柔和了神色,指尖极轻地掠过屏幕中如画的眉眼,仿佛这样能把思念传递给对方。
他切入用末那识搭建的专用通讯频道:“今天好吗?”
每天,苏信昭会在相对固定时间给楚霜发消息,消息的优先级不高,楚霜忙时不回,闲下来多晚都会“嗯”一声。小苏终端上有楚霜的体征监控,配合对方看到就会回复的好习惯,暂时比较安心。
今儿个,楚霜居然秒回:“好,要故地重游了。”
苏信昭与他心有灵犀,即刻想到他要去善先生的疗养院——东子藏在那里。
“注意安全,”他又发消息,“我也要去故地重游,说不定很快能给你点劲爆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武林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