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舒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走进客厅。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却让那张素来沉静的脸庞添了几分暖意。
她将碗轻轻搁在餐桌上,随即抬手朝沙发那边招呼了声道:“向晚,过来垫垫肚子吧,再不吃面该坨了。”
沙发上,宁向晚正仰头躺着,双臂搭在额前,连动一动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听见声音,她掀开手臂露出半张脸,眼尾泛红,显然是累到了极致。
这两天连轴转着办案,三餐不定是常事。
顾云舒最清楚她那老毛病,胃里一空,就容易泛酸绞痛。
此刻看着那碗飘着葱花、卧着溏心蛋的汤面,胃里的空虚感便顺着喉咙往上涌。
她撑着沙发扶手坐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
宁向晚拿起筷子,鼻尖就萦绕开一股清淡的骨汤香。
宁向晚低头吹了吹热气,挑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温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去,熨帖得胃里舒服了不少。
顾云舒就坐在对面,手肘撑着桌面,视线落在她吃面的侧脸上。
灯光勾勒出宁向晚紧抿的唇线,还有眉宇间未散的倦意,让人心头莫名一软。
这些年,她总是这样,把所有压力都自己扛着,连吃饭都透着股急匆匆的劲儿,仿佛下一秒就要奔赴新的战场。
“你不吃吗?”宁向晚抬眸时,正好撞进她温柔的视线里,不由得停下筷子问了句。
顾云舒摇摇头,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我不太饿,看着你吃就好。等你吃完了,我再去洗碗。”
宁向晚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她放下筷子,声音有些低说道:“云舒,我有时候总在想,你这么优秀,我又何德何能,能配得上你。”
顾云舒十六岁就能凭毒理分析破获奇案,年纪轻轻就成了法医界的翘楚,那是她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及的高度。
她还记得顾云舒说起父亲顾怀远时的模样,说他从小就用近乎严苛的标准要求她,那些解剖图、毒理公式,是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可自己呢?
论专业,她不及顾云舒那般耀眼。
论状态,她如今还被ptsd缠上,时不时就陷入失控的边缘。
这样的自己,真的能站在顾云舒身边吗?
顾云舒没听出她话里藏着的自卑,只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开口道:“现在怎么反倒成了你对我们的感情不坚定了?”
宁向晚喉间发紧,说道:“不是不坚定,是怕我这副样子,早晚要拖累你。”
她抬眸望进宁向晚眼底,眸光清亮道:“几年前你从我身边走,我没拦住你,但现在,我不可能再让你走了。”
那年因为养母赵晚吟的案子,她们之间生出那么深的误会,彼此折磨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重新走到一起。
她甚至为了宁向晚,跟一向敬重的父母闹到几乎决裂的地步,怎么可能再放手?
宁向晚的笑容僵了僵,嘴角努力往上扬着,却怎么也掩不住眼底的涩意。
她摇摇头:“没有,你当我胡说的。”
她反手握紧顾云舒的手,开口:“我们和好了,你为了我跟叔叔阿姨闹成那样,我又怎么忍心再离开你。”
顾云舒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眼底的紧张散去些。
她松开宁向晚的手,起身往厨房走:“我再去给你热杯牛奶,睡前喝了好睡些。”
宁向晚温顺地应着,看着顾云舒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
她端起碗,继续低头吃面,只是那碗原本温热的汤面,吃到嘴里却渐渐没了滋味。
顾云舒很快端着热牛奶出来,她递过去道:“温的,刚好能喝。”
宁向晚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的醇厚暖意漫过喉咙,却没让心里的沉郁散去半分。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让顾云舒安心,可那笑意连自己都觉得牵强。
顾云舒却没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接过她吃完的空碗,转身就要往厨房去。
宁向晚突然开口拦住她,站起身道:“我来洗吧。你先去洗漱,今天我们都累坏了。”
她的语气带着种突如其来的客气,让顾云舒微微一怔。
她们之间从来都是随性自在的,很少这样见外。
是自己多心了吗?
顾云舒看着宁向晚眼底的疲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那你小心点。”
她转身去了洗手间,简单的洗漱声很快传来。
客厅里只剩下宁向晚,还有厨房哗哗的水流声。
水声掩盖了她翻涌的心事,也掩盖了她难以言说的挣扎。
她站在水槽前,机械地搓洗着碗碟,脑子里却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朱蓉儿疯魔的样子,一会儿是梦里江水冰冷的触感,一会儿又是顾云舒那双眼睛。
失神间,手里的白瓷碗突然打滑。
“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宁向晚猛地回神,看着地上的碎片,心头一紧,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捡。
指尖刚碰到一片锋利的瓷片,一阵刺痛就猛地传来,血珠瞬间从指腹冒了出来。
“向晚?怎么了!”几乎是同时,洗手间的门被拉开,顾云舒快步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水珠,显然是听到了声响。
她看到地上的碎片和宁向晚指间的血迹,脸色微变,立刻快步走过来蹲下,轻轻握住宁向晚的手腕,不让她再碰那些碎片。
“别动,小心再扎到。”顾云舒的动作又快又稳,按住道。
她起身从客厅的医药箱里翻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重新蹲下身,先用干净的棉签擦掉宁向晚指腹的血迹,再蘸了碘伏细细消毒。
刺痛感让宁向晚瑟缩了一下,顾云舒的动作立刻放得更轻了些。
宁向晚看着她的侧脸,伸手理了理她额前被水汽濡湿的发丝,说道:“对不起,云舒。我又让你担心了。”
顾云舒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她用创可贴仔细地将伤口包好,才开口道:“我知道你最近精神压力大,办案累,心里肯定攒了不少事。”
宁向晚垂下眼睫,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时候看着那些案子里的人,总忍不住想起些以前的事。”
她顿了顿,语气软下来道:“向晚,有事就跟我说,好吗?我不想看你一个人硬撑着,什么都往肚子里咽。”
她太了解宁向晚了,看似坚韧果敢,实则固执得很,总是习惯把脆弱藏起来,独自扛下所有风雨。
可她忘了,她们现在是要一起走下去的人,她的肩膀,也可以给她依靠啊。
宁向晚看着顾云舒认真的眼睛,心里一酸。
那句我怕自己配不上你的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嗯,我知道了。”
宁向晚的手指裹着创可贴,碰水时总隐隐作痛。
顾云舒拉着她往洗手间走,拧开温水浸湿毛巾,动作轻柔地替她擦了擦脸颊和脖颈。
她又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向晚,你漱漱口吧。简单弄弄就好,别累着。”
宁向晚顺从地张了嘴,温热的水流过喉咙,心头一颤。
她看着镜中两人交叠的影子。
顾云舒正低头替她整理额前的碎发,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心头那点酸涩又悄悄漫了上来。
洗漱完后,两人一起躺到了床上。
顾云舒侧躺着,视线落在宁向晚脸上,指尖偶尔轻轻拂过她眼下的青黑,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安睡。
宁向晚闭着眼,睫毛却微微颤抖。
她没睡着,脑子里还在翻涌着白日里的血腥、梦里的江水。
夜渐渐深了,身边的呼吸声变得均匀,顾云舒大约是累极了,已经沉沉睡去。
宁向晚悄悄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她抬手想碰碰顾云舒的脸颊,指尖悬在半空,终究还是收了回来,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将所有情绪都藏进了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的被子动了动。
顾云舒似乎是渴了,轻手轻脚地起身,想往客厅去倒水。
就在顾云舒经过梳妆台,她没留神踢到了脚边的小凳子。
凳子腿“哐当”一声撞到了梳妆台,她手忙脚乱去扶,却带倒了台上那瓶香水。
“啪嚓!”
香水玻璃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宁向晚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多年办案的警觉让她猛地坐起身,伸手按亮了床头柜的台灯。
暖黄的光晕里,她看见顾云舒正蹲在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流淌开的香水。
“云舒,怎么了?”宁向晚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顾云舒连忙摆手,抬头看她时眼里带着点懊恼道:“没事。我不小心把香水碰掉了,你躺着别动,我来收拾就好。”
宁向晚却已经赤着脚下了床。
她走到梳妆台旁,视线落在那些碎片上时,心头猛地一缩。
那瓶香水的牌子,是她几年前淘到送给顾云舒,她现在还在用。
那时她们还没闹僵,她跑遍了大半个城市才找到这个小众牌子,只因顾云舒说过喜欢它清淡的香味。
这几年兜兜转转,顾云舒还在用。
香水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清冽中带着点茉莉的尾调,像极了她们这些年的光景。
宁向晚蹲下身,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安顺着脊椎爬上来。
好好的东西碎了,是不是什么预兆?
“云舒,我来吧。”她伸手想去捡碎片,却被顾云舒按住了手。
顾云舒转身准备去阳台拿扫把,她声音放得很柔道:“你手不方便。乖乖回床上等着,很快就好。”
宁向晚没再坚持。
她紧接着站在原地看着顾云舒小心翼翼地扫起碎片,将它们倒进垃圾桶,又拿湿巾一点点擦干净桌面上的香水渍。
灯光下映照着顾云舒的侧脸,可宁向晚心里那点不安却没散去,反而像被这香水的气息泡得愈发浓重。
香水像是一点小插曲,接着两人重新躺回了床上。
顾云舒替她掖好被角,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肩窝。
她声音里带着点困倦的黏意道:“向晚,你今晚怎么不碰我,也不抱我了?”
宁向晚背脊僵了僵,声音闷闷的道:“我手上有伤,怕蹭到你。”
顾云舒的气息拂过宁向晚的颈侧,开口:“你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宁向晚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心跳。
她怎么也放松不下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太累了。睡吧。”
顾云舒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过了一会儿,她才收紧了手臂,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晚安。”
宁向晚没应声。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身后的体温,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香水碎裂的瞬间。
黑暗中,她悄悄攥紧了手指,创可贴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像在提醒着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