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顾鉴一时间竟然控制不住的汗毛倒竖,他勉力爬起身来,转头看去, ——石台之上风烈如刀, 顾鉴的头发乱舞,遮蔽了视线,可不远处那道模糊的,高瘦的身影,却是他不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顾鉴喑哑着嗓子开口喊道:“师尊……”
奚未央的步伐看起来不疾不徐,身法却是快得惊人, 顾鉴只觉眼前人影模糊一晃,再回神时, 自己的手臂便已被奚未央扶住, 这知觉真真切切,甚至还可以在识海幻境中隐约感受到对方的体温,顾鉴忽然眼眶一酸,不知怎的便用力的一把抱紧了奚未央, 埋头在他的怀里号啕痛哭。
没有人知道, 就在顾鉴“醒来”之前, 他的记忆, 定格在了奚未央的死亡。
那是一具以骨剑作为支撑, 屹立不跪的白骨。
“你来了, 你来找我了……奚未央,你没有不要我,你来找我了,呜……”
顾鉴哭得不能自已,整个身体都在剧烈的颤抖, 他本就脱力,此刻更是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整个人就要软绵绵的往下倒,奚未央心中默叹一声,也屈膝随着顾鉴半跪下去,他抱着顾鉴,一如顾鉴年幼时一般,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后哄他:“别怕,……别怕,阿镜。我找到你了。”
要在他人的心魔幻境中找出破绽,就如同在他人的主场作战,实非易事。幸而奚未央从来都有着足够的耐心,——即便他不知道,先前与他在一起的“心魔顾鉴”,究竟为何会突然心绪大乱;也不清楚在“心魔顾鉴”沉溺于幻境,将他单独锁在属于玄冥山顾鉴的幻境中时,“顾鉴”心魔中的心魔究竟是什么……这些都无妨,对于奚未央而言,那些东西他不知道,反而要比知道了来得强。
因为一旦他“知道”了,就一定会无法控制的分神,唯有什么都“不知道”,才可以真正的沉心静气,——从来能够攻破一个人最深处心防的,只会是那个人本身。奚未央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绝对的冷静与敏感,去静候那重重幻境之中,唯一一缕真实的涟漪显现。
当真实的顾鉴不再沉溺于幻象,而是对幻象感到痛苦,开始挣扎的时刻,便是奚未央捉住顾鉴心魔的最佳时机。
“别怕。”
奚未央抬手,幻境中的神念掏不出手帕这样的实物来,于是他便一点儿也不嫌弃的用指腹去抹顾鉴哭花了的脸,奚未央对顾鉴说:“从此以后,阿镜再也不用害怕了。因为你赢了。”
“你看——”
他抬起手臂,遥遥向着前方一指,引顾鉴看去,奚未央道:“阿镜,你战胜它了。你做到了,所以我找到了你。”
石台之上若有似无的黑紫色气息逐渐凝聚,隐隐化作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这人形看不清具体面目,身形体态却是与成年的顾鉴极为相似,顾鉴看得大惊,他下意识握紧了奚未央的手臂,“师尊,那是何物?!”
所谓的“原主顾鉴”,说白了其实只是一些破碎的记忆残片,就连残魂都不知道能否算得上,他本质与现在的顾鉴,应是一体的,所以顾鉴才会时不时的看见原属于对方的记忆。这也就意味着,不论那原主的情绪是爱也好、恨也罢,他都只是“顾鉴”,怎样也不可能会变成这种模糊的人形黑气,——那么,现在出现在顾鉴识海之中的这人形黑气,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不怪你不认得,亦对其一无所觉。”奚未央安抚的温柔握了下顾鉴的手,而后,他平静的吐出了惊雷之语,奚未央道:“此乃上古魔灵,绝迹世间已近万年,非古籍难觅其踪。我虽不知,你的体内究竟为何会被魔灵寄生,但所幸现在,它尚未与你开始融合,——阿镜,别怕,一切都还来得及。”
顾鉴:“!”
顾鉴的一颗心,随着奚未央所说的话直直往下坠,忽然又是猛地一个“急刹车”,他喃喃自语道:“上古魔灵……寄生……”
——难道,这便是他体内魔脉的真相?
想到那令“原著”中奚未央生挖他丹田的魔脉,顾鉴只觉头皮发麻,遍体生寒,他就好像拽着根颤巍巍并不牢靠的救命稻草一般,心提到了嗓子眼,说话嘶哑难听得可怕。顾鉴艰涩的吞咽着,他紧张得反复舔舐着自己干裂的嘴唇,迟疑几番,方才终于有勇气横下心来开口,顾鉴语无伦次的颤声问奚未央道:“那……来得及的话,我……师尊我,还有救吗?”
奚未央点头,他主动地抱紧了顾鉴,侧首轻声的告诉他:“别怕。”
顾鉴:“……”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奚未央挖他丹田的时候,好像……也曾经和他说过“别怕”。
巨大的恐慌一瞬席卷而来,本来力竭的顾鉴,此刻却好像突然又来了劲儿,他冷不防猛地一把推开了奚未央,顾鉴气喘吁吁,而那立在远处,本不敢靠近的魔灵,它察觉到了时机,再度蠢蠢欲动起来,黑紫色的魔气弥散蔓延,眼看着就要沾染上顾鉴的皮肤——
“小心!”
奚未央反应极快,他一把扯住顾鉴的衣领,再反手一推,顾鉴尚且浑浑噩噩没有反应过来,身躯便已被奚未央轻飘飘的推开了十数步,顾鉴赶忙定住脚步,他用力的甩了甩自己沉重的脑袋,定睛向着奚未央与魔灵的方向看去,“师尊?!”
“分明已经现了原形的东西,竟然还敢放肆!”
“吼——”
石台之上的风愈发狂躁了起来,听在耳中仿佛可怖怪物的嘶吼,奚未央的衣袍被狂风鼓满,原本束着的发髻也被吹散,及腰的黑发在怪风下张牙舞爪的纠缠,奚未央缓缓的抬起手来,将挡在自己面前的长发捋开。
顾鉴险些以为自己是被风沙迷了眼。
——他记忆之中,原本属于奚未央的,那双多数时间安静深沉,温柔不显喜怒的眼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冰冷妖异的红瞳。
“找死。”
奚未央的袍袖被风刃割裂,他苍白修长的十指翻飞,瞬息已变幻了数道法印,倏地双臂一展,绯红色的长剑应召现身,被奚未央稳稳握在掌中,那剑剑身偏窄,瞧着却又好像要比寻常的剑更长一些,非刚非铁,似骨削成,魂与异香只消片刻,便迅速地由淡转浓,顾鉴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奚未央,不觉心神大震,——奚未央召了红妆,真正的……红妆剑。
神剑虽有灵,却终究是实形,无法应召于虚幻的精神识海,更不必说是他人的识海,唯独杀剑红妆,有别于其他所有神器。
红妆以其剑主身躯为鞘,血肉为养,乃是真真正正的“人剑合一”。
因此反而识海之中,奚未央所召唤出的红妆,方才是其最真实的模样。
不再苍白冰冷,而是被千年万年以来,剑下层层叠叠的鲜血浸染至绯红,哪怕相隔半座石台,顾鉴也能隐隐感受到属于红妆的灼烫,如人心头处的那一捧热血。
魔灵虽不具备真正的意识,但却也能够感知到危险,它不自觉的后退,原本凝聚的身形试图逸散逃遁,奚未央自然不会给它这样的机会,他的身形快如影魅,那魔灵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奚未央当头一剑劈作了两半,魔气沾染红妆,竟然发出了清晰的烧灼之声,那魔灵不会言语,只能痛苦的嘶吼,它两半再分两半,四个一道将奚未央团团围住,奚未央冷笑了一声,握剑的手腕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顾鉴便远远的看着他手起剑落,斩杀那四道张牙舞爪的魔灵,竟然比砍瓜切菜更加游刃有余。
此时此刻,顾鉴空白的脑海里,只能想得到两句话——
第一,是奚未央他真的生气了。
第二,乃是一句俗语。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非闯进来。实在是太贴合那魔灵的所作所为了。
魔气烧灼之声,魔灵嘶吼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反倒是原本凶猛如刀的狂风此刻安静了许多,天顶上的黑云越压越低,被奚未央斩碎的魔灵向上逃入云中,借天象风云之势,最后凝聚力量,化作了一条扭曲的巨龙,张开了血盆大口,向着石台直直俯冲而来!
奚未央就静静立在原处,仰头望着,身形动也未动。
红芒跃起,绯色长剑破空向上,正中那巨龙腥风阵阵的巨口,魔灵所化的巨龙攻势,便就于那一瞬间定格。
随后,在迸发的耀目血光间,它四分五裂。
……
云散风止,经年不见天日的可怖石台,此刻竟然意外地显出来了些神圣肃穆之感。红妆消失重归于奚未央的掌心,适才那双布满杀意的妖异红瞳也已恢复如常,顾鉴定下心神,他重新爬起身来,唤奚未央道:“师尊。”
奚未央却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兀自立在原处,——一段距离顾鉴不近的距离。
顾鉴心头,忽然体悟到了一点敏感的情绪。
他赶忙飞奔至奚未央的面前,按着奚未央的肩让他面对自己,顾鉴来不及喘息,便已急切的大声道:“我不怕!”
“……”
奚未央安静垂下的眼眸中,忽然有光闪过。
顾鉴庆幸的暗中舒了一口气,——真好,他的那点直觉是对的。
顾鉴的胆子于是又大了起来,心中的魔障暂时清除了,他的思绪性子,便又清明活泛了起来。顾鉴上前一扑,直接熊抱住了奚未央,他的鼻尖仍旧萦绕着浅淡的魂与香气,顾鉴认真且确定的告诉奚未央:“师尊,别担心。我不怕你。”
不论再怎样杀意满身都无妨。
奚未央或许不知道,握着红妆的他,究竟有多么的鲜亮明艳,若方才死在他手中的是“人”,那么顾鉴想,临死前的那一刻,一定会是那魔灵生命之中,所见过的最美景象——
作者有话说:镜子:卧槽我师尊好帅!!!!
师尊:拿着红妆的我就像是个只会杀戮的怪物QAQ
镜子:不!明明就是超美超强超可靠!!!
作者:打戏好难写,应该写的不尴尬吧……?
第82章
魔灵暂且已经构不成威胁, 这石台周围的环境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压抑可怖。顾鉴终于有精力打量起了四周——
这石台似乎是一座建立在山谷深处的祭台,整个呈圆形,分阴阳黑白两色, 侧刻八卦, 应当是按照太极图案所修建的。石台的正对面,便是山谷的尽头,那是一面高耸入云的石崖,它并不平整,而是正中凿出了一尊巨大的人像,这人像雕工极尽华美精致, 就连每一道衣褶都清晰分明。
间隔着千年万年的岁月,立于祭台之上, 顾鉴似乎仍旧能够感受到遥远的最初, 世人于此叩拜神灵的虔诚。他不禁仰首,沿着这石像的身躯向上望去,想要望一眼神明光耀的面容,却惊见那神明早已不见了头颅, 甚至就连一侧肩膀都有所破碎, ——“原主”记忆之中那撕裂残缺的天幕再次浮现在顾鉴的眼前, 原来……他之前所看见的那混乱的末日, 并非全是幻象, 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么?
顾鉴不由心惊肉跳, 他慌忙抱紧了奚未央的手臂,确定了对方的的确确就在自己的身边,这才安心。顾鉴的精神依旧趋于紧绷,他问奚未央:“师尊,这儿究竟是哪里?”
“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识海之中?”
顾鉴不情愿的猜测道:“难道,是因为那魔灵?”
“是。”
奚未央点头,他轻轻地拍了拍顾鉴的手背,缓声道:“阿镜,你不必紧张,也无需探知此处究竟是何处,因为这本就是一个永远都不该再重现于天地的所在。至于那魔灵……于它而言,这里,大约应该算是‘故乡’吧。”
“故乡?!”
顾鉴大惊,他忍不住再度环顾四周,诧异道:“这里?是魔灵滋生的地方?”
奚未央沉默思索了片刻,他道:“或许,不应该用‘滋生’这个词。”
“现今所存,谓之以‘魔’的,不论是魔修、魔器、魔兽,若按照上古典籍来算,其实都不值一提。真正的当‘魔’生于人心,简单拆开来说,无外乎是些贪、嗔、痴、怨、怒,忧、思、悲、恐、惊……人心中所有的恶念、痛念、欲念,汇聚于一处,便可成魔。”
奚未央对顾鉴道:“其实,你大可以不必如此恐惧于魔灵,因为魔灵本身,并不具备太大的危害,它们只是一颗种子,一条寄生虫,潜藏寄居于人的体内,一旦被激活,便会潜移默化的滋养催化人心中原本微小的恶念,那些于人而言负面的东西,却恰恰是魔灵所需要汲取的养份,它们不似人魂那样存在自我意识,所以即便魔灵长成,也不会夺舍宿主,而是会最终与宿主共生。”
“共生?”
若是只将魔灵视作为“寄生虫”,那么与宿主共存,顾鉴倒是可以理解,只是……
顾鉴问奚未央道:“弟子愚钝,敢问师尊所说的共生,究竟是怎样的共生?——譬如魔灵将宿主催生成一个十恶不赦之徒,然后自给自足?”
奚未央摇头,说道:“未必。宿主被魔灵寄生,不代表他本身个是大奸大恶之徒。魔灵只是将人心中原有的恶念催生放大而已,可若那宿主本就是个良善之人,即便有魔灵作祟,他也很难彻底的变成一个‘大恶人’,充其量不过是性情有所改变,比如变得比以前偏执、敏感,不似原先那样好相处……这些都算不上什么,魔灵真正为世人所不容的,是因为在它长成之后,会在宿主的体内,开辟出一条与灵脉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魔脉来。”
顾鉴:“魔脉?!”
奚未央:“是。这魔脉一旦长成,便会蚕食取代修士体内原本的灵脉,它不似灵脉,以天地间的灵气息泽为滋养,而是与魔灵一般,需要汲取人心中的恶念浊吸来修炼,——身具魔脉的宿主,为了自身的修炼,体质会逐渐变得与魔灵一样,他们将如同疫病般,四处激发世人心中的恶念,再吸取对方的修为转化为己用。
——据古籍记载,在上古之时,有许多修士为了获取更加强大的力量,会主动让自己被魔灵寄生,以蕴养魔脉。此行致使世间纷争四起,尸骸遍地血流成河,令四境如堕炼狱。酿成大错之后,那一代的修行者们终于幡然顿悟,他们于是禁绝了魔灵,并将之列为世间第一大邪物,从此讳莫如深。”
顾鉴:“……”
顾鉴听罢,忍不住道:“这样的行为,倒的确是很符合‘名门正道’。”
奚未央:“……”
顾鉴的这一句吐槽,原本只是他自己心中的碎碎念,不想一时嘴快,竟然就这样说出了口。不过奚未央既没有反驳,那么就代表着他大抵也有此意,顾鉴便不“反省”自己的失言了。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上古之时就禁掉的邪物,为什么如今现世……会寄生在我的身体里呢?”
奚未央:“不知道。”
这个问题,乃是顾鉴所看的“原著”之中最大的秘密,顾鉴不知道,现在的奚未央,同样也无法给予他答案。思来想去,奚未央只能暂且如此推测:“虽然根据典籍的记载,魔灵的确是在上古之时就已经被禁绝了,但真正对魔灵严防死守、遇之即杀,其实也不过只有那几百年的时间。在那之后,被魔灵寄生的人,便几乎不存于世了,即便有,也极少。如果他们惜命,小心的隐藏自己,想来世人,大抵也只当他们是普通魔修,不会轻易往魔灵处想。”
“至于再后来——”
再后来,千年万年的时光过去,曾经所发生的一切,早已经被岁月遗忘。魔灵此物,甚至都不会出现在寻常书册上,唯有那些封存于各大宗派的上古典籍之中,方才会有所记载。世人早已经记不得、也认不得寄生魔灵了。若非是有奚未央探入顾鉴的识海,恐怕别人也只会当顾鉴是自己岔了神念,走火入魔,根本就找不到真正的症结所在。
当真是好险,好险。
如果不是奚未央及时的发现和认出了魔灵,并且帮助顾鉴将它从神念之中剥离开来,恐怕这一世的顾鉴,在无知无觉之下,最终同样难逃魔脉长成的命运,——要么成为动弹不得的植物人,要么再度叛逃,从此与玄冥山决裂。这两条道路,不论哪一种,顾鉴都绝不想要再体会了。
想到这里,顾鉴不禁心潮澎湃,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就好像是脑子突然热血沸腾的短路了一下,然后……等顾鉴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给奚未央跪下了。
奚未央:“……”
刚才还在好好地说着话,冷不防顾鉴突然行此“大礼”,奚未央全无准备,赶紧弯身要去扶他起来,却不想顾鉴就是犟着不肯,奚未央无奈,只能好笑一声问他:“阿镜,你这是做什么?”
顾鉴回过神来理了理思绪,确实也没准备要起身,——顾鉴仔仔细细的想了一想,奚未央当年,对他有救命之恩不假,可那时候,他才刚刚穿越,对于这个世界,顾鉴还像做梦似的,并没有太多的真情实感。是以,那一回的救命之恩,顾鉴总觉得,奚未央好像是救了他,又好像救的并不是他,这其中微妙的差别很难明辨,思量多了伤神,久而久之,顾鉴也就不去想了。直至这一回探查出魔灵来,顾鉴方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奚未央是真的“救”了他。
自此,那从顾鉴穿越之初,至今困扰了他十年的“噩梦”,将对他再也构不成威胁。
顾鉴认真的对奚未央说:“师尊又救了我一次。”
奚未央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难得再同小时候那样揉了揉顾鉴的头发,奚未央笑着同顾鉴说:“傻孩子,你是我的徒弟呀。我救你帮你,不都是师尊所应该做的吗?——快起来吧,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顾鉴:“不。”
“虽然弟子并不敢说,别人的师尊都是怎样做的。但至少在我看来,您所为我做的一切,都不是‘应该’的。”
顾鉴仰头,他直看向奚未央的眼睛,半点儿也不多绕的问他:“进到我的识海,为我做这些事,你会怎样?”
奚未央:“……”
奚未央说:“不管怎样,你先起来再说话。”
顾鉴仍旧是不动,他坚持道:“你先告诉我。”
奚未央:“……”
奚未央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素来最讨厌有人和他犟,既然顾鉴执意要跪,那奚未央也不想再和他多废话了。奚未央收了扶着顾鉴手臂的手,直起身来淡淡道:“我就算不说,你又真能如何?爱在自己识海里跪着就跪着吧。总归我是要走了。”
顾鉴:“诶……?”
奚未央好像说走就要走,顾鉴哪里真的肯?当即便果断的往前一扑,用力抱住了奚未央的腿,不假思索张口便是一句:“皎皎不许走。”——
作者有话说:我有一颗日更的心,但……又要开始立flag了
第83章
“……皎皎?”
顾鉴的身体半跪歪倒在地上, 双臂还牢牢地抱着奚未央的腿,奚未央身体不动,只是低头幽幽的与顾鉴对视, 他缓缓地开口又重复了一遍:“皎皎?”
“你唤我, 皎皎?”
最初幻境中那些大逆不道的“记忆”画面,此刻很难不再度浮现于奚未央的脑海,他神色难辨的静默了一会儿,就在顾鉴焦灼的在心底里编好了谎话,正准备开口胡言乱语时,奚未央一耳光扇在了顾鉴的脸上。
顾鉴:“……”
顾鉴:“?”
顾鉴虽然也知道自己该打, 但是突然被奚未央打一巴掌,他还是有些茫然, 顾鉴懵道:“师尊?”
“闭嘴。”奚未央抬腿一脚踹开顾鉴, 沉声道:“你先不要叫我师尊。”
魔灵会放大宿主心中的各种欲念,这一点奚未央是知晓的,而他在最初所经历的幻境之中,所遇见的“顾鉴”, 其实是由顾鉴种种欲念放大而凝聚成的心魔, 这心魔会为自己构建出一个最舒适、最理想化的‘安乐乡’, 这一点, 奚未央也是清楚的。
他那时自我劝慰, 人心中有情/欲嘛, 这很正常。
虽然顾鉴的幻想对象是他,这一点显得有些不大正常,但是……但是后来,那心魔不是也给他展示了顾鉴和其他姑娘吗?
即便奚未央心里明白,他后面所看到的一切, 其实都是那心魔故意为之,可那又怎么样呢?人总会有逃避心理,奚未央也不例外。很多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为了放过别人,而是为了放过自己。
所以,不管顾鉴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只要他不把那某一层窗户纸捅破,奚未央不介意永远当做不知道的。——只要他不知道,那么他就可以不用“面对”。顾鉴爱和他撒娇也好,动不动就想粘着他也罢,这些都可以理解作他们没有隔阂的师徒关系,虽然仍旧有些逾距,但两权其害取其轻,没大没小总比师徒乱搞来得强,不是吗?
奚未央定了定神,他背过手在身后,不自觉的握拳。奚未央垂眸望向顾鉴,冷冷的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你答,不要多说废话。能做到吗?”
顾鉴:“……”
顾鉴试图解释:“师尊,你听我……”
奚未央:“闭嘴。”
“我说了,不要和我说废话。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能还是不能!”
“哦,对了。”奚未央想起来,“我不是才和你说过,你现在先不要叫我师尊么?”
顾鉴:“……那我叫你什么?”
奚未央冷漠的答:“你不要叫我。我不想听。”
顾鉴:“……好的。”
这态度倒是还算“诚恳”,奚未央终于稍许满意的微微点了点头,他问顾鉴:“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身份?”
顾鉴:“?”
这问题该怎么答?
顾鉴理所当然的道:“我是顾鉴啊。”
奚未央:“那我是谁?”
顾鉴:“……奚未央?”
奚未央:“……”
很好,顾鉴不说还好,一提又叫奚未央想起来,“你似乎,很喜欢对我直呼其名?”
顾鉴:“……”
顾鉴迷惑了。他有苦难言,实在是想不明白奚未央究竟想要听些什么。顾鉴困难道:“你又不让我叫你师尊,我又不能唤你皎皎,那你问我你是谁……我除了说名字,还能答什么?”
奚未央:“……”
奚未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后他突然一挥袖,顾鉴的另一边脸颊,也结结实实的隔空挨了一巴掌。
“没有规矩,不敬师长。”奚未央重又背回了手,他严肃的对顾鉴道:“下不为例。”
“顾鉴,相比于旁人,许多时候我都很纵容你。只要你能开心,品性不坏、不出大岔,我也不愿意过多的约束你,但是你要清楚——”
奚未央并不会清楚明白的点明什么,他只会告诉顾鉴:“有一些界限,是绝对不可以跨过的。”
奚未央想,这事其实也该怪他,明知道顾鉴现在这样的年纪,刚好是似懂非懂、一知半解又最好奇的时候,他就不该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去刺激顾鉴,就算是要“刺激”,只寻常男女之情的拿一两本叫顾鉴有所“认知”也就罢了,怎么就跟鬼迷了心窍似的,上来就给顾鉴下“猛药”呢?
这下可好,孩子本来就青春期,充满了探知欲,这不,可别连“正常”的喜欢是什么,都还没弄明白呢,就开始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奚未央道:“我知道,你对识海幻境中所经历的一切,大抵都是有印象的。这些没有关系,你也不必刻意的去遗忘。顾鉴,你只需要记住,识海幻境,尤其是心魔所创造的幻境,它是假的。就像是一场被虚构的梦,而人永远也不可能停留在虚幻之中。所以,阿镜,‘梦’醒过来,梦中的一切,不论你是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不要再去想了。”
“就到此为止罢。”
从此以后,顾鉴幻境中对他做的那些事,奚未央不会再提,同样,他也不希望顾鉴再提。
梦醒之后,他们仍旧是一对情感无比正常的师徒,不会再有其他。
上前两步,奚未央弯腰向顾鉴伸出手,同他说:“起来吧。——我的本意是只要替你剥离神念中的魔灵便好,却没想到它当着我的面竟还敢造次。在你的识海中动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如此必定对你神魂有伤,这确实是为师的过失。”
况且,他还召了红妆。
不召红妆,奚未央便须与那魔灵做更多的缠斗,这识海是顾鉴的主场,本便对那魔灵有利,若是不能一开始便绝对的压制,后续难保叫那魔灵又钻什么空子。可他一旦召了红妆……
这样杀气四溢的凶剑,在顾鉴的识海中一番恣意,虽然如今瞧着还好,但等顾鉴出了识海,他便能够感受到自身神魂的动荡,为了保险起见,恐怕此后五年,顾鉴最好都不要再开识海。
顾鉴:“……”
骤然闻此“噩耗”,顾鉴难免有些懵,他尚且抱有侥幸,不大敢置信的问奚未央道:“这,这么严重吗?”
奚未央点头,他道:“你的识海现在不宜久留,一来损你精神,二来我这道神念,也快要支持不住了,在它消散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须要交代你。——至于你的神魂动荡究竟有多严重……等你‘醒来’,你自然就知晓了。”
顾鉴:“……”
顾鉴一下便抓住了重点,他不觉握紧了奚未央的手,急道:“你会消散?”
奚未央:“不是‘我’,只是我附在这傀儡身上的神念而已。”
顾鉴却很执着:“那也是你!”
奚未央:“……”
奚未央觉得,他果然还是尽快离开顾鉴的识海,和他说正事为妙,否则顾鉴这般纠纠缠缠的,当真是比那魔灵还恼人,——烦心得很。
…………
出了识海意识回归,顾鉴这才知道,奚未央所说的话何止是不假,他分明就已经是很委婉了!——顾鉴此刻只觉头疼欲裂,脑子里好像被钢刀乱绞过一般,身体也沉重的很,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就连想要抬一抬手都无比费力。
顾鉴头疼的都睁不开眼,他天旋地转的适应了一阵,这才能开口问奚未央:“师尊,我这样……要多久才能好?”
顾鉴疼成这样,奚未央作为半个罪魁祸首,心中自然愧疚。他轻柔的帮顾鉴按揉着太阳穴,安慰他道:“你从没在识海里呆过这样久,又是重重叠叠的幻境,又是与那魔灵打斗,此时神魂虚弱,难以适应和控制身躯也是正常。阿镜不怕,很快就不疼了。”
顾鉴闻言,就像是得了圣旨似的赶忙点头:“师尊你再按得用力一点……我疼。”
都说牙疼要命,顾鉴两辈子都没牙疼过,这会儿头晕目涨的,却是忍不住苦中作乐般的胡乱想,也不知道头疼和牙疼,究竟是哪个更要命。
“现在好些了吗?”
“好像是比方才要舒缓些了。”顾鉴皱着眉道:“但还是疼。”
奚未央低低“嗯”了一声,又问:“手脚能动了吗?你试试抬抬手呢?”
“好。”
顾鉴听奚未央的,动了动手脚,果然不再像刚才那样沉重了,只是手指似乎仍旧有些麻木无力,不大能做动作,也握不住东西。
顾鉴这会儿头疼缓解了许多,眼睛也不怎么疼了,他睁开眼,委屈又无助的望向奚未央,一双眸子里水润润的,看得奚未央忍不住的心软。
顾鉴抬手,没什么力气的手指握不住奚未央的手腕,只能软软的搭着他的手背,顾鉴好像很没安全感的道:“师尊,你要是‘走’了,那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要等到你出关才能见到你?——那要等多久,三年,五年?”
“还有我体内的魔灵,虽然现在已经和我的神魂分离开来了,也暂且被师尊您打散了,但它仍旧还在我的体内,这可该怎么办才好?”
奚未央附在傀儡身上的神念强留不住,这一点顾鉴清楚,他只是仍旧觉得愤恨,觉得不甘。
他不想和奚未央分开,哪怕是必须恪守着师徒的界限,他也想要和奚未央能呆在一处,只要每天看着对方,顾鉴便觉心满意足,可偏偏他们很快又要分离,而分离的缘由,是因为奚未央入他的识海救他。
虽说奚未央这一趟识海闯的很值,几乎可以说是彻底解决了顾鉴身上最大的难题,但顾鉴却并没有感受到多少一身轻松的畅快,相反,此刻他只觉仿佛有一块名为“无能”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堵得他心里发闷发慌。
“师尊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说过,我想要保护你。”
顾鉴颓丧的轻握着奚未央的手,说:“可是好像,我总在拖你的后腿。”——
作者有话说:争取做一个隔日更选手~下次不出意外是周三?
师尊:我们保持界限!
镜子:QAQ
师尊:阿镜哪里疼,我给你揉揉?
镜子:……这是PUA吗?欲罢不能的感觉……
第84章
“没关系的。”
想到此番一别, 再见又已经年,奚未央就总想要在这最后的片刻对顾鉴更好一些,“我从不觉得你有哪里拖累我。阿镜, 我现在是你的师尊, 从前是你的叔父,我是你的长辈,保护你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更何况,你体内被魔灵寄生,并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而已。所以阿镜, 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会好起来的。”
奚未央细算着顾鉴方才那慌慌张张一连串的问题, 他温柔的逐一答道:“我在这傀儡体内留一道神念, 本来也只是为了能够让这傀儡更‘逼真’一些而已,如今神念消散,虽然不再自己能跑能跳,但仍旧可以通过你来操纵它。我这一道神念消散之时, 会将你的情况大致传与你大师伯, 他会来此处帮你, 教导你之后应当如何彻底的驱散剥离体内被打散的魔灵。至于出关之日……”
奚未央尽可能往好的方向猜测:“应当不会太久。”
修行重在修心, 既然他的心境已经成功突破到了天仙境, 那么身躯境界的稳定, 就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三年、五年之于这种程度的闭关而言,完全可以看做是弹指刹那,可不知为何,奚未央就是不大想要顾鉴再这样年复一年的苦等空待。
识海心魔幻境之中,顾鉴成年之后的模样, 忽然又浮现在了奚未央的眼前。
——即便他再想要尽快,他们再相见时,顾鉴也应该已经是那般模样了吧?
修行之人岁月久长,可是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一生之中却唯有一次,奚未央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但总归极不好受。他莫名恼恨起来,竟然无端说了一句:“若是你真能有个心上人共度时光,那该有多好?”
——如果顾鉴当真有心悦之人,那么不论是暗恋也好,明着交往也罢,至少能叫奚未央知道,顾鉴有好好地、快乐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悬心着他是在等自己,一年又一年,从十二三岁的孩子,等到十五六岁的少年,再等到弱冠的青年人……这样的沉重的情谊寄托,奚未央此前从没遇见过,更确切一点的说,绝大部分人一生之中,都不大会有机会遇见。谁能够想得到,奚未央不遇见则已,偏偏就碰上了顾鉴这样一个无赖。
是的,顾鉴就是个无赖。
除了这个词,奚未央实在暂且想不到别的形容了。要说脾气倔,他自己也很倔,但奚未央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倔强但好哄,可顾鉴不一样。
顾鉴这个人啊……你不论是打他、骂他,还是苦口婆心的和他讲道理,他不认同的就是不认同,不肯改的永远也不会改。别打量奚未央看不清顾鉴的真面目,不论你同他说什么,总归顾鉴就是“无动于衷”,哪怕面上好端端的答应了,其实他的心里仍旧是“无动于衷”,反正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明摆着就是这样儿了,奚未央又能真拿他怎么办呢?
顾鉴讶异的看着奚未央。
奚未央说话时脱口而出,说完了回悟过来失言,那也没有办法,只能愤愤的甩开顾鉴的手,又被顾鉴重新给拉回来。
顾鉴盯着奚未央的脸道:“师尊,你方才说,幻境之中的东西,就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了就该忘掉,可怎么我的‘梦’,却原来是您心有明镜似的呢?”
“我——”
奚未央张口欲言,却被顾鉴又一次放肆的捂住了唇,顾鉴道:“那幻境的确是假的,学堂里根本就没有那个姑娘。原本弟子不敢多说,可既然师尊您心里其实都清楚,那我也就没什么是不敢说的了。”
“弟子的确有心仪之人,近在眼前又远隔天涯。我原本以为他不知道,却原来他竟比我更清醒。——幻境之中你见到的那个人,诚然有心魔的催化,可他仍旧是我,他的所作所为,便是我的所思所想。”
“若这世上,当真有那样的世外桃源,便好了。”
顾鉴掩在奚未央唇上的手松开,转而轻抚上奚未央的脸颊,顾鉴不知为何,忽然心头一阵酸楚,他不敢再看奚未央,垂眸艰难的吞咽了下,方才继续道:“在哪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被任何的世俗伦理所拘束,也不会有闲言碎语……只有我和你。”
“奚未央,我其实很没有出息的,真的。”
顾鉴的声音带着隐忍的颤意,他道:“你有护佑苍生的志愿,可我没有。我唯独想要的,只是同你在一道,——你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原本只是屈膝半蹲在顾鉴面前的奚未央,此刻好像被顾鉴的话语抽走了全部的力气,他颓然的缓慢跌坐在了顾鉴的身前,沉默良久,方才勉强找回了些自己的声音。奚未央哑声问顾鉴道:“你这样的想法……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分明,分明……”
奚未央想不明白,且不说顾鉴年纪还那么小,单说见面,这么多年以来,他们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加不存在什么培养感情的途径,顾鉴怎么就会爱上他呢?
奚未央懊恼又茫然:“为什么,……会是我?”
就算是顾鉴说他爱上了沈不念,也要比爱上了他更加符合逻辑吧?
“我不知道。”
如果一定要顾鉴说,那么其实他从看见奚未央的第一眼开始,他就喜欢他。奈何那时的顾鉴身体年龄还是个小孩子,他之后与奚未央相处,也仍旧是个“小孩子”,作为大人灵魂的顾鉴即便对奚未央动了一万次心,他也无法将这些对奚未央诉之于口,“也许……这就是‘孽缘’吧。”
奚未央:“……”
“孽缘”这两个字一出口,宛如一柄重锤,砸的奚未央又是一阵恍惚。——亏他之前还对自己未来的情缘有所期待,哪里想得到,无需等候相遇,兴许属于他的那段“孽缘”,自始至终都在他的身边静候。
奚未央想,这世上,果真没有人能够逃得脱冥冥之中的天意。良缘孽缘都是情债,一旦遇上了,便无人能够妄想从容。——亏他先前竟然胆敢如此自信。
奚未央心绪沉沉。撇开了身份的问题不谈,——顾鉴既然都把话明白说到了这样的地步,想来师徒、伦理这样的寻常理由,必定都是压不住他的。奚未央思来想去,脑中片刻转过了无数念头,最后,他索性也不劝顾鉴什么了,奚未央只咬牙道:“顾鉴,你有没有想过,你说你喜欢我,想要同我在一起,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自己‘想’?”
“只有你自己想的事情,能做的了什么数呢?”
既然今日这一场,注定了是要将所有的话都剖开来讲,那么奚未央也不会再在顾鉴面前顾左右而言他的隐藏什么,奚未央缓慢而清晰的对顾鉴说道:“我不知道别人如果遇见这样的事情,会怎样想,但大抵都会考虑些譬如师徒伦常,世人眼光,或是你其实还很年轻,性情未定这样的问题。诚然,这些事情我也很难全无顾虑,但总的来说,如果我真的决定要做某一件事,那么所有一切外在的影响,都不可能改变我的选择,——假如我也爱你的话。”
奚未央从来都相信,这个世上方法总比困难要多,若是因为身份的问题,他和顾鉴注定见不得光,那就见不得光好了。只要他们自己开心,是偷偷摸摸还是光明正大,又有什么妨碍?反正他奚未央骨子里本也是一个叛逆狂傲的人,但前提是,他也爱顾鉴。
“可是顾鉴,我不爱你啊。”
话不敢说的太绝,于是奚未央又低声的补充了一句:“至少现在,我不喜欢你呀。”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总归就现在而言,奚未央根本就没办法给顾鉴任何的回应。
存在的东西才能够有所回应,可要奚未央回馈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爱不爱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从来真话都叫人心酸,偏偏感情这种东西,的确不是付出就能收获回报的,奚未央肯和他说心里话,而非找借口,顾鉴心中已经十分满足了,他全然没有被奚未央的话打击到,反而眸光明亮,满是欢喜与期待。顾鉴和奚未央说:“没有关系的,皎皎,我有自知之明。现在的我喜欢你,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而我的确还没有什么地方,是能够值得你喜欢的。”
“所以我会努力。”
顾鉴说:“在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希望我可以让你觉得,我变得比现在优秀很多。”
“就是,等到了那个时候……”
顾鉴的心中突然忐忑起来,他紧张的望着奚未央,双手掌心凉冰冰、汗津津的,“奚未央……,等到了再见面的时候,你可以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吗?”——
作者有话说:陆离师兄,又有人想要偷家了~
第85章
傀儡眼瞳中的神采消散, 宛如一盏骤灭的灯烛,“奚未央”的身体在一瞬间脱力,这变化来的太突然、太不是时候, 顾鉴完全来不及反应,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人四肢绵软的卧倒于地,——它仍旧睁着双眼,表情凝固在了神念抽离时,那一刻复杂的情绪。
顾鉴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他仿佛被什么法术定住了身形一般,沉默的注视着身前奚未央的傀儡躯体, 他良久不能动弹,喉中也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顾鉴感觉自己大概差一点就要疯了。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情绪。
上一秒还如此活生生在他面前的人, 转眼便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以一种无力扭曲的姿态,摔倒在了他的身前。这一切发生的是如此的突然,又是如此的利落, 简直完美的符合了奚未央一贯的性格做派, 而顾鉴呢?——顾鉴一如先前的每一次那样, 他无法阻止, 甚至无法预判下一瞬会发生的事, 他永远都被奚未央甩在身后, 对奚未央的一切所作所为无能为力。
“砰”的一声闷响,顾鉴狠狠一拳砸在了木厅的地面上,防御结界几乎瞬间便将他造成的破损修复如初,顾鉴双掌撑着地面,他低垂着头, 死死的盯着那块方才被他砸坏了的地方,不知想了些什么,总归最后,顾鉴重新坐直了身体,他双手掩面,闭目静思了一会儿,神情终于恢复如常,如同那块被修复的地板一样,看不出任何破碎过的痕迹。
“奚未央,”顾鉴小心翼翼的托着那傀儡的颈项,将它温柔的抱起,顾鉴和“他”说:“没关系,我总会等到你的。”
一个问题最重要的是答案,而非什么时候的答案。奚未央现在立刻就回答,和几年之后再回答,并没有任何差别,何况他不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本质上都不可能改变顾鉴的想法。顾鉴唯一恼恨的,只有自己的无能。
不管是残魂中的记忆碎片,还是小说中半真半假,不知可否作为参考的剧情,再到顾鉴这些年来的亲身体验,他越来越清晰感受到的,唯有巨大的无力之感。
譬如从前的沈不念为他而死,现在沈不念同样因他而伤。毫无疑问,顾鉴这些年来很努力的在修炼,他是真的想要让自己变强,“原著”中的男主同样如此,他总是在不断地“升级”,可这所有一切的努力,却好像并没有改变男主的“厄运”体质,不知为何,他在面对所有的事件时,好像总就是差了那么一步,于是他永远痛苦,永远无能为力。
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纯粹的小说剧情,那么理解为情节需要,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然而当那些事全部都变成真实,恍然回顾时,顾鉴只觉得不可思议——人生在世,难免有所不称意,可是当那个人,所做的、想做的每一件事,尽皆一波三折,坎坷万分,甚至是得不偿失……这真的可能吗?
怀疑的思绪一旦打开,便无法停止,顾鉴只觉得背脊发寒。——一个人要纯粹倒霉到这样的地步,自然是不大可能,但若是他所有的倒霉,全部都是被人安排好的呢?
顾鉴的眼前,恍惚一瞬又闪过了他在识海记忆中,见到的那双眼睛。
那双与奚未央很像很像,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
奚未央总是镇定与平和的,即便是在再艰难的境地下,他也总是能够让人下意识的信任与依靠。奚未央活得实在太清醒,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想要做什么又需要做什么,纵临死境亦不会有所犹疑退却,因此,在他的眼睛里,永远也不会出现顾鉴所看到的,那样近乎于病态的偏执与疯狂。
这也是顾鉴为何能够确定,他所见到的那双眼睛的主人,绝不是奚未央的原因。
可若那个人不是奚未央,那么一个与奚未央如此相像的人,他又会是谁呢?
是谁,躲在幕后策划了这一切,顾鉴为何会被魔灵寄生,对方又是从何得知顾砚夫妇的隐居之所?还有沈不念,虽则沈不念是阴差阳错之下,代顾鉴遭了难,然而放眼四境,胆敢对奚未央的弟子下手的人或组织,难道就当真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吗?
那些人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倘若顾鉴在记忆之中所看到的,那样天幕撕裂、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就是那些“反派”们最终期望得到的话……顾鉴无比确定,这绝不可能。
厌世想死的人哪里都有,但这些人一定是少数,绝不可能在引起修真界巨大动荡之后,只为让所有人一起去死。——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导致最后那样难以控制的可怕结果。而这近乎灭世的结局,也直接证明了,奚未央的观点才是正确的。
动不如静,当需要面对无法预计与掌控的剧变时,倒不如维持原状。
***
在有关奚未央的事情上,陆离的行动效率一向是极高的,顾鉴才将那傀儡抱到软榻上,守着坐了还没半刻,陆离便已经急匆匆的赶到了。
这倒是在顾鉴的预料之中,且以他现在的状况,的确是很需要一个“长辈”赶紧来给他一些提点。然而事分两面,此刻见到陆离的顾鉴,心情只觉愈发沉重,——因为除却奚未央以外,他已经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从追杀隐居的顾砚夫妇开始,再到前不久设计残害“奚未央的弟子”,乃至于顾鉴在记忆残片中所见到的,无法挽回的可怕结局,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表明了,他与奚未央所需要面对的敌人,它绝对不会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单纯的组织,而是它极有可能无处不在。
这样的事情乍听起来或许显得离谱,实则却极有可能。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朋友和敌人,兜兜转转熙熙攘攘,不过都只为一个“利”字。只要想得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再恰好遇上一两个擅于游说之人,……谁又能够保证,自己的门派之中,绝对没有几个“卧底”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顾鉴在法治社会都要害怕被身边的同事们背刺,何况现在他是身处于真正要命的修真世界呢?
……
陆离对待顾鉴,总是明晃晃的一脸怨气。
所幸他还不至于真不管顾鉴的死活,陆离抬手一指木厅中的蒲团,对顾鉴道:“去坐下,我要探一探你的丹田与经脉。”
顾鉴恭敬道:“是。”
他盘膝在蒲团上坐好,陆离便就立于顾鉴的身后,他一掌按于顾鉴头顶处灌入灵息,这缕灵息游走于顾鉴周身,最后竟消失于顾鉴的丹田处,——居然被吞噬的干干净净。
陆离收掌,面色是显而易见的凝重。
“起来吧。”
这是顾鉴第一次见到陆离竟然会在他的面前显露出自责的情绪:“我记得当初你来找过我,说你总觉得身体有异,并且还能够闻见红妆剑的气息。……我当时应该更加重视一些的。”
魔灵寄生于人,其人的魂魄元神,便会比寻常修士更加敏感,毕竟严格来说,魔灵此物非人非兽非物,一旦寄生便是感知的恶性放大,像红妆这样杀意滔天的神剑之于魔灵而言,向往与敬惧皆是极致,而这样的情感,同样也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到顾鉴对于奚未央的认知,陆离想,这大约就是顾鉴为何会格外“依恋”奚未央的原因。
陆离道:“顾鉴,你实在应该感恩戴德,竟然能够遇见这样好的一个师尊。如果没有他救你,此事一旦为外人所知,你将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顾鉴起身,他双手垂于身侧紧握成拳,忍不住向着那具奚未央静卧沉睡的傀儡看去,顾鉴道:“师尊对我的好,为我做的事,我时时刻刻都记着。”
陆离颔首,他淡淡的道:“的确,你首先需要记得的,就是他是你的师尊。”
顾鉴:“……”
顾鉴一时心下无言,他礼貌性的笑了笑,顺着陆离道:“师伯说的是。”
魔灵寄生之事非同小可,陆离也不敢轻视怠慢,他叮嘱顾鉴道:“虽然你师尊已经将你丹田识海之中凝聚的魔灵暂时击散,但却也仅止于此,它仍旧潜藏于你的体内,等待着时机重新凝聚,——未央帮了你这第一步,也只能帮你到这一步。接下来我会带你前往二层藏书阁,那里有一部名叫《心照神海》的功法,虽只是辅佐之物,于修为精进无益,但却可用来观照己身,正心祛祟。待你修得了《心照神海》的法门,你便可以前往这北辰阁第五层的须弥芥子幻境练心,如果你的能力足够,那么当你突破合一境的关口,你将借助破境之机,再一次的洗脉涤髓……”
陆离双臂交叠于身前,目光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着顾鉴,陆离道:“这是你为数不多,能够彻底取出体内魔灵的机会之一。”
“之一?”
顾鉴将陆离所说的话一一在心中记下,他问道:“若是一次不成,难道还能有机会么?”
“自然。”陆离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说道:“洗脉涤髓的关键在于借助破境的时机。若是突破合一境的机会不行,后面自然还有天一境不是么?——顾鉴,清思大概已经与你说过,沈不念,你的师兄,前些日子所遭遇的一切了吧?”
顾鉴胸中一滞,好像有一只手突然的攥紧了他的心脏,令他难以呼吸。
陆离道:“沈不念出事的时候,我就直觉这事恐怕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还不够格。只是我仍旧想不明白,那些人找你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答案。”
顾鉴猛然抬头,看向了陆离:“你知道什么?”
陆离冷淡的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也同样。”
“顾鉴,不要去过于关心远超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即便你可能充满了好奇心。”
陆离靠近了顾鉴两步,抬手轻轻地捏了捏顾鉴的肩膀。他贴近顾鉴,在他的耳畔低声提醒道:“或许你心底并不认同我说的话,但是孩子,惜命些吧。”
“你现在还能够拥有的‘破境’的机会,是用你师兄换来的。”
“顾鉴,别辜负他的牺牲。……哪怕他对此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说:镜子:这是什么剧本杀,除了师尊外看谁都很可疑啊!
沈不念:我自证……我是好人……
沈清思:我也能自证。
张衍辰:我不用自证,我有剧本咳咳咳……
镜子:话说回来,当年有谁知道我全家在哪隐居来着?
奚未央:我。我知道。
镜子:?!!!!!
第86章
按照最初的约定, 在兽潮来临之前,顾鉴本该一直呆在北辰阁,一是为了增加与傀儡的相处磨合, 二来也是生怕走漏消息, ……但显然,这已经是最初的“计划”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人算终究不如天算。顾鉴现在不大清楚:“以我现在的情况,还适合参加北境兽潮吗?”
既然那些丧心病狂的“反派”们,能够对沈不念出手,那么也就意味着, 现在沈不念这个选项,已经被他们“排除”了, 奚未央一共只有三个徒弟, 沈清思不可能,沈不念也不可能,想也知道,顾鉴已经成为了最后一个选项。
如果顾鉴已经成功彻底将魔灵驱离体外, 那么他自然是无所畏惧, 难就难在顾鉴现在出不得任何的差池, 一旦有事便是万劫不复。——奚未央闭关, 没个三年五年必定不出来, 假若顾鉴又为人所害, 那么有谁又能确保救他呢?
人固然各有所长,陆离虽精于医药,但寄生魔灵并非病症,何况是进入顾鉴识海相助这样稍不留神,便是两相俱损的事情。他终究不是奚未央, 哪怕是陆离想要效仿奚未央这样做,顾鉴的识海也未必肯接纳他。
如果有的选,陆离自然也知道,顾鉴留在玄冥山,寸步不离北辰阁是最好的,可偏偏——“蕴养心血的人是你,这具傀儡,只有你能够操纵。”
想到这件事,陆离顿时又觉心中愤愤,他忍不住骂奚未央道:“哼!他倒是任性,什么都要按着自己的心意来,我当时就和他说,蕴养心血这事,最好是交给师兄弟们办更妥帖,他非不听,说自有打算,我那时就猜是你,想着给你就给你吧,随他去,总归闹不出什么大事,现在可好?敢情骑虎难下的人不是他!我上辈子该是欠了他多少债,这辈子要来替他操这些心?!”
若是奚未央本人在此,顾鉴都怕陆离要冲上去揍他两拳,所幸奚未央不在。顾鉴也不想再触陆离的眉头,却又不得不问:“所以师伯,弟子该当如何呢?”
陆离暴躁道:“什么‘该当’如何?你自然是该如何就如何!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别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担心!”
顾鉴:“是。”
顾鉴道:“只是师伯,弟子还有一桩事——”
顾鉴看着陆离,终于还是道:“我想要去探望师兄,哪怕一面也好。”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沈不念不会毁了余生的修行之路,而顾鉴也势必会重蹈前次的覆辙。在沈不念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将一个无解的环打出了一个缺口,他是顾鉴的大恩人,顾鉴对他满心愧疚。
“恕我直言,”陆离难得的对顾鉴放软了语气,他道:“你觉得过意不去,想要去看他,这是人之常情。但是顾鉴,没有必要。”
“沈不念并没有那么脆弱,况且还有他的亲姐姐陪在他的身边。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与你有关,也不必让他知道。所以顾鉴,你去探望他,有什么意义?”
陆离问顾鉴:“还是说,准备你们兄弟两个,一道抱头痛哭吗?”
顾鉴:“……”
顾鉴被陆离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陆离道:“我还是那句话,顾鉴,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比什么都强。——走吧,我带你去取《心照神海》。”
…………
北辰阁二层藏书阁中,收藏的古籍功法浩如烟海,几乎每一个走进北辰阁的弟子,都能够在此处寻到自己想要的秘籍,而有被人所需要的,自然也就有鲜少问津的,这部《心照神海》,便是冷门中的冷门。
顾鉴看见陆离在玉碟中录入借离记录时,这部《心照神海》的借阅记录实在寥寥,几百年前方有一次,且时间极为短暂,难保不是借阅者出于好奇,所以匆匆拿起看了几页,便又将之放回了。
按理北辰阁的藏书不能外借,但身为长老,陆离还是为顾鉴借了一个月的时间,且顾鉴不离开北辰阁,严格来说,倒也算不上是“外借”,陆离对顾鉴道:“典籍不能誊抄,一个月的时间,你最好是能记下其中法门,若是记不下来,便就天天自己爬天阶上上下下的来借阅吧!”
顾鉴:“……”
顾鉴捧着《心照神海》道:“弟子定当竭尽所能。”
回到木厅,天色已然黯淡,傀儡失了神识,若没有顾鉴的唤醒,它便只会继续浑浑噩噩的昏睡。顾鉴在它身畔坐下,忍不住轻轻的拉过它的手握住,傀儡手腕处的脉搏明晰有力,而这,是顾鉴现在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真正属于奚未央的东西。
顾鉴对它说:“你放心。”
“你相信我。”
“我可以做到。”他顿了顿,又补充:“我必须做到。”
在真正打开《心照神海》之前,顾鉴只知道这典籍冷门,却不知道它究竟为何冷门,直到将它翻看了几页,顾鉴方才发觉,这部《心照神海》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的确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即,好像不论你主修的是哪一类,都能用得上它,但要问对修炼有多少帮助,那基本是没有的。因为修士修行的一切根基,本质都是精神力的掌控,只是侧重方向不一样,而《心照神海》的作用,并非是指导你如何训练掌控向外的精神力,它注重的是本身的巩固,说的直白一些,就是这《心照神海》,更加像是一本“保健品”功法,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吃它固然不会有坏处,只是也的确没有太大价值。
顾鉴的情况则不同,且不讲他的识海现在被奚未央大战寄生魔灵,用红妆剑搅得七零八落,宛如废墟,单说那被打散后附着在他丹田经脉之中的魔灵碎片,若是寻常要一点一点的全找到剔除,绝非易事,也就唯有《心照神海》这样观照休养灵识的功法,方才最最对症了。
只是要想要修习《心照神海》,花一个月的时间去抓住要领,其实很足够了,问题在于它的效力,真的就同“保健品”一样——不论是修复识海,还是捕捉炼化魔灵碎片,这都将会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需要日积月累且不辍耕耘,至于这个“缓慢”的过程究竟需要多久,没有人知道。
顾鉴不得不丧气的意识到,他才满腔热血向奚未央保证的“可以做到”,大抵在奚未央出关时,都未必能够完成。因为这个剔除魔灵的过程,不见得就比三五年要短。
这样的清晰的自我认识,虽然并不算出师未捷,但顾鉴的士气锐减了不少却是真的。他太想要变强了,在这个谁也不可以轻信,处处都暗藏陷阱杀机的世界里,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够让顾鉴勉强获得些许安全感。再则,如果他自己不能“争气”的话,又有什么资格,叫将来出关后已至天仙境的奚未央青眼相待呢?
幻境中的记忆多少也算是给顾鉴上了一课,——靠睡出来的感情终究不大靠谱,即便身体再是契合,他与奚未央也从未相互信任过。至亲至疏、同床异梦,说的大抵就是他们那样。顾鉴不否认,一定有人能从这样糟糕的开始下收获美好的结局,只是绝不包括他与奚未央。
奚未央不论是外在实力,还是内在精神,都太过于强大,若要与这样的人相爱,注定了幸福与痛苦会相互纠缠。幸福是因为奚未央真的很好很好,痛苦则是顾鉴会不断地产生怀疑,奚未央究竟是否真的“需要”他。这样的怀疑,令顾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想方设法去试探对方,于是他们之间本就存在的裂痕越来越深,最终化作了无尽的不甘与怨恨。
谁说“怨妇”一定就是女人呢?
可惜曾经的顾鉴一叶障目,在偏执中越陷越深,以至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奚未央不喜欢他,又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纠缠不清那么多年呢?
正如奚未央自己所说,他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他绝不会因为别人的爱意而改变自己的想法,他若要和一个人在一起,一定是因为,他也喜欢他。
顾鉴忍不住的露出了笑容。
——奚未央喜欢他。
虽然这一点情感,目前好像并不存在于“现世”,但顾鉴仍旧感到心头悸动,喜悦又悲伤,为何偏要等失去一切无法挽回之时,方才能够确信早该确信的东西呢?
又或者这样的前车之鉴,便是为了好生警醒他,此世一定不要再胡思乱想,疑神疑鬼,……因为在他顾鉴的世界里,永远也不会有人,比奚未央更加值得信任了。
奚未央是他在这个步步杀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放心依靠,并且期盼着能与对方并肩而行的人。
顾鉴俯身,他控制着力道,伏在傀儡的心口处,却依旧舍不得压到它,顾鉴安静的听了一会儿那傀儡胸膛中有力的心跳,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的自言自语说:“我还是很想要能早些见到你。”
哪怕再见之时,顾鉴可能未必是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他想,自己的内心深处,大抵是会觉得惭愧的,可惭愧不代表逃避,因为见到奚未央,陪在奚未央的身边,这件事本身已经是最重最重的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问题的答案呢。”
顾鉴目光好像遥远了起来,他无奈的叹息道:“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吧?”
“想要追求你。”
顾鉴顿时又有些害羞,他飞快地低声补充了一句:“只是没什么经验,希望你将来不要嫌弃。”——
作者有话说:惊讶的发现,晋江的网页版后台又变了?
第87章
闭起门来独自一人修炼, 日升月落总好像就在眨眼之间,陆离一个月后重新来到木厅:“我来取《心照神海》。”
顾鉴算算日子,前几天就已经将《心照神海》重新整理封藏好, 他将书交还给陆离, 顾鉴道:“多谢师伯了。”
陆离无所谓也并不需要顾鉴的感谢,他只是问道:“你这一个月,修炼的怎么样了?”
顾鉴坦诚道:“《心照神海》的修炼法门,弟子都已经记住了。只是……”
顾鉴想了想,还是决定直白道:“这部《心照神海》,进程是否太过缓慢?”
顾鉴和沈不念一样, 现在的修为都处于化一境后期,如果沈不念不出意外, 最迟再过两三年, 他便该到了突破的时机,而顾鉴只会更快,或许都不需要两年。如果说,破境时的洗脉涤髓, 是彻底清除魔灵的关键的话, 顾鉴很难保证, 在自己将来面临突破的关口时, 他已经凭借《心照神海》做好了准备。
陆离:“的确, 仅凭修炼《心照神海》, 一两年的时间的确成效甚微,所以,你才需要去那须弥芥子幻境。——如果我的记性还不差的话,顾鉴,我似乎有和你说过这件事?”
顾鉴:“……”
顾鉴点头道:“是。弟子记得。”
只是陆离当初就只提了一提, 具体细节并未详说,而后便只让他安心修炼《心照神海》,以至于顾鉴对自己将来几年的规划十分茫然,甚至开始准备做功课,应当如何适当的压制境界,以防过早破境。
陆离:“……”
陆离听后无言道:“我不与你详说,就是因为你心思重。修习《心照神海》,须得全神贯注,最忌一心多用。且不说我,就连你师尊,他最后神念传信与我时,也全都替你安排好了。顾鉴,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叫你不要胡思乱想,做好你自己眼下的事情,就比什么都强。——你当我是在同你开玩笑么?”
“行,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陆离负手冷声道:“好好在这里修你的《心照神海》,两个月后兽潮便会开始,北境的首座‘奚未央’必须到场,你五师叔、七师叔将会随行,所以安全方面,你大可以不必担心。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在兽潮开始的那几天里,让到场的所有人,都能看见你的师尊。”
虽然兽潮一事,奚未央必须到场,但按照规律,每次兽潮将会持续半年左右的时间,作为玄冥山的尊主,奚未央自然是不可能一直留在那里的。说白了,他的出现只是走一个必须的过场,在这个“过场”结束之后,自有他人各司其职,倒是轮不到“奚未央”太操心。
顾鉴问道:“而后,我便随‘师尊’回玄冥山么?”
陆离:“不,你要继续留下,参与这一次兽潮。”
“什么?!”
顾鉴大惊:“我留下?以我现在的情况,留在那里半年!”
最初短暂的震惊过后,顾鉴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对陆离道:“你们是想要引蛇出洞。”
“这是最合适的时机,不是么?”
陆离道:“只要未央在场,他们会动手的可能性便很小。你若是一直躲在你师尊的身边,永远也捉不到那些人。你师兄如今重伤尚需休养,清思一来有玄冥山的公务需要处理,二来还有弟弟需要照顾,况且以她现在的年龄修为,也不大适合参与兽潮,你本来就是你师尊唯一一个能够参加兽潮的弟子了。”
“兽潮人多眼杂,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他们一定蠢蠢欲动。”
顾鉴:“……”
顾鉴道:“或许是这样,然而之前师兄受伤,玄冥山怎么可能没有警觉?这样明晃晃圈套,你又怎知他们一定会上钩?”
“不上钩不是正好?”陆离瞥了顾鉴一眼,冷淡的说,“他们不来,你能得到一次很好的试炼。他们若不愿意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那么结果也无外乎两种。”
“第一,我们成功了。第二,他们试图激发你体内的魔灵。”
陆离竟心平气和的问顾鉴:“你体内的魔灵如今已被打散,又有《心照神海》来压制,只要你心志坚定,又有什么可怕的?”
陆离的语气忽而又转刻薄:“顾鉴,你是怕死吗?”
顾鉴:“……不。他们不会杀我。”
这一点自知之明,顾鉴还是有的。魔灵乃上古之物,既然如今所知者都已甚少,那么想来对于那些反派,必定也是极为珍贵之物,换言之,顾鉴极有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因为无法替代,所以只能穷追不舍,直到目的达成。
陆离看似漫不经心的问:“既然如此,那你还担心什么?”
顾鉴摇了摇头,最终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他的恐惧无人能知,亦无人能诉。
不论是他所看过的升级流小说剧情,还是识海中灵魂碎片的记忆,那一切对于现在的顾鉴来说都太残酷,比恐怖故事更恐怖。没有人知道,在奚未央告诉顾鉴,他再也不用害怕的时候,顾鉴有多惊喜,那时他天真的以为,自己心头压抑多年的巨石,真的可以就此消失,然而事实却是,这极有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顾鉴绝大多数时间,并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毕竟问题如果不解决,就始终都会存在,逃避不过是让它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而已。顾鉴愿意去面对困难,但前提是,他必须与奚未央站在同一条阵线。
原著与灵魂碎片的记忆,则是顾鉴最大的噩梦。
他绝不愿意让着噩梦成真,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也不行。
……如果他能有实力,做那个先下手的人,该有多好?
曾经张衍辰也好,孟澧泽也罢,他们都曾说过顾鉴的杀心重。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顾鉴无法反驳,他只能说,就原著和记忆碎片来说,男主的确不是个“圣父”,一定程度上他甚至因为戒心过重而人情冷漠……这那一切,又与此世在玄冥山根正苗红长大的顾鉴有什么关系呢?
他分明鲜少有想要谁去死的心思。
直到现在,顾鉴恍惚间,好像忽然就明白了那样的一种“冲动”。
——挡路的人只要还存在,他的路就永远都被挡着。就好像是足下的石子如果不踢开,就总有崴到脚的风险。
那么该怎么做呢?
当然是把障碍清除。
……
真是奇怪。
想通透了这一点后,顾鉴瞬间就不觉得,有什么是值得他恐惧的了。
如果说,奚未央大开杀戒时,想的是杀死一部分人来守护更多的人,那么顾鉴毫无疑问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可那又怎么样呢?这本就是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弱肉强食生死难料的世界。
***
顾鉴接下来两个月的生活,几乎达到了他前所未有的自觉与规律。
每日卯初起身,先吐息半个时辰,用过早饭后,顾鉴上午的时间用来练剑,午时用过了午饭稍事休息,下午便开始辅以《心照神海》进行打坐修炼。
至于晚饭后到入睡,便是他陪伴那具懵懵懂懂的傀儡的时间了。
原先的傀儡起初虽然“傻”,但终究是有着奚未央的本性与记忆,可现在,奚未央留在傀儡中的神识已经消散,这具傀儡便就真成了个“提线木偶”,顾鉴若唤它,它便照着做事,顾鉴不想着它,它就一个人坐着,坐下时是什么模样,顾鉴想起它时,它还是什么模样,哪怕顾鉴很清楚的知道,这傀儡根本没有意识,自然也不会存在情感,可他仍旧有一种,自己是否疏忽了对方的心虚感。
“我之前从没尝试过做饭。”
晚饭的时候,顾鉴咬了一口自己才做的清汤面,他和傀儡聊天,实际上是在自说自话:“毕竟有饭堂么……不过总是要学起来的,那个心魔幻境,可能也给我造成了一点阴影。”
“那鱼汤的确是挺惊人的,是吧?我想到也觉得害怕。真要是给人吃了的话,会中毒的吧?”
“师尊,你为什么会做饭啊?”
顾鉴只要一想到奚未央,就忍不住的想笑:“你的每一点爱好,在世人眼中,恐怕都与你的人设不相符。”
“小心人设崩塌啊,皎皎~”
顾鉴又说:“虽然我现在的做饭水平,依旧仅止于煮粥煮面,不提口味的话,至少我流程已经很娴熟了。”
“等忙过了这阵,”顾鉴说,“我也去买几本菜谱看看。”
他对自己很有自信:“琢磨着三年五年的,我就不信我能烧不出个四菜一汤来。”
“你应该会尝一尝的吧?”
顾鉴一只手托着腮,他歪头看着身旁坐着的“奚未央”,突然就脱口而出了一句经典又狗血的台词:“吃腻了山珍海味,你好歹也试一试清粥小菜嘛。”
“……”
傀儡面无表情的与顾鉴面面相觑。
顾鉴仿佛从它的眼中看见了嘲笑。
这一定是错觉——
作者有话说:原本以为放假了就能歇歇了,结果没想到各种各样的小麻烦不断,真是……
不过我是有节操的人,一定要坚持日更呜呜呜QAQ
第88章
顾鉴想,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发生偏差的话,他记得,当初陆离告诉他的, 好像是他的五师叔和七师叔会随行?
为了防止发生乌龙, 顾鉴甚至又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遍他诸位师叔们的排行次序,最终确定,他的五师叔,的确是孟澧泽没错。
那么所以,现在出现在他面前,准备接他和“奚未央”一起出发的人, 为什么会是苏昀朗和李寻墨呢?
顾鉴与苏昀朗对上了眼神,苏昀朗冲着顾鉴堪称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他走到“奚未央”的身边, 伸手搭上了“奚未央”的肩, 苏昀朗骄傲的告诉顾鉴:“这具傀儡,你师叔我炼的。逼真吧?”
顾鉴:“……”
顾鉴当然知道这是苏昀朗的作品。于是他猜测:“师叔是担心,我一人操控傀儡,万一发生意外……?”
苏昀朗:“那倒不是。”
“能操纵这具傀儡的人只有你。”苏昀朗摊手道:“虽然它的确是我炼制的, 但是你知道的, 你师尊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他怎么可能会乖乖听别人的话?哪怕只是一具炼制的傀儡也不行。……难搞哦。”
李寻墨笑眯眯的, 他着看了苏昀朗一眼, 提醒他道:“你说的话, 我都会一字不差的报给二师兄的,所以老六,建议你还是慎言为妙。”
苏昀朗:“?”
苏昀朗震惊道:“什么?报给他?报给他什么?我又没有在他背后胡说八道,有什么可告诉他的?!”
李寻墨:“你只要不‘口出狂言’,自然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话锋一转, 又看向了顾鉴,李寻墨看着顾鉴笑道:“再者说,我也不是单单只报你。相比于你,二师兄肯定还是更关心他的爱徒,你说是不是?”
顾鉴:“……”
顾鉴突然被李寻墨点名,且是以一种玩味的语气,他难免懵了一瞬,而后便以不变应万变道:“弟子多谢师叔关照。”
“啧啧,”苏昀朗的目光忍不住在顾鉴与李寻墨之间转了一圈,他夸张的抱着双臂,做出一副瑟瑟发抖的姿态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吧?你们两个是不是也太虚伪了点?”
李寻墨对此笑而不语,顾鉴却是满面诚恳的道:“弟子句句肺腑。”
“看吧,”李寻墨悠然道:“人家小朋友乐意着呢,轮得着你来提什么意见?”
苏昀朗:“……”
苏昀朗赶紧举手投降,他连声道:“我没意见,我没意见。哈哈。”
毕竟,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送货员”,兽潮一事并非由他负责,主要都在李寻墨的手里,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首座“奚未央”,安安全全的护送过去,再安安全全的护送回来,其余不该他知道的,苏昀朗一个字也不会多问。
……
从玄冥山出发到兽潮结界的集合点,乘坐大型玄舟的话,最快只需要两天的时间。苏昀朗其实是不想要显摆的,奈何实在是忍不住,他告诉顾鉴道:“莫说是北境,就是放眼整个四境,像这样大的玄舟,想要在保持安全性能的同时,达到这样快的速度,只有我苏昀朗的石头山,才能够做得出来!”
“石头山”乃是苏昀朗在玄冥山的居所,那整座山峰寸草不生,金火二气犹为丰沛,镇山之宝乃是上古神器融岳鼎。
这融岳鼎沉寂于石头山多年,甚至有传闻说,早在玄冥山于此立宗前,融岳鼎便一直封藏于此,玄冥山只是捡了个大便宜罢了。不过,鉴于这样的“大便宜”,实在是太过于高阶,即便是捡到了,也根本没有人能去使用它,所以在当年,竟然难得的并没有引起多少觊觎。等到了苏昀朗这一代,四境的炼器师本来式微,上百个修士之中,也未必能挑的出一个适合炼器的,哪里想的到,玄冥山偏偏能在这样的时运下,出了一个能够被融岳鼎认可的天才呢?
“可惜。” 不知为何,苏昀朗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低落,这样的低落出现在他的身上,实在是少见,顾鉴听见他极低的叹息了一声,苏昀朗感叹道:“可惜啊!竟只有我。”
不比其他师兄弟们,所修专长都能够算是有“师父领进门”。苏昀朗最初,是被当做一个剑修来培养的,他的天赋很好,也并不排斥练剑,只是相比于练剑,苏昀朗似乎更加热衷于“搞破坏”。
在苏昀朗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尝试拆奚未央的法器,原因是苏昀朗自己拥有的那几件小法器,已经被他玩腻了,而其他的师兄弟们的法器,等级大多和苏昀朗的差不多,他看一眼就能知道构造,已经无法再激起苏昀朗的挑战欲,也就只有陆离和奚未央那里的好东西多。陆离不用说,苏昀朗是肯定不敢去惹的,奚未央这个二师兄倒是还算厚道,并且那时候奚未央也才不到十岁,在看见了师弟将他的法器一一拆开,再原封不动的装回去之后,奚未央也心动了。
于是苏昀朗拆装法器,奚未央也有样学样,跟着一道玩的不亦乐乎,可问题是,苏昀朗拆装完的法器能够完好无损,奚未央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每次总会不知不觉多出来点零件装不回去,小孩子又脸皮薄怕闯祸,奚云逸问起他来,奚未央就说坏了,短时间内莫名其妙坏掉的法器一多,真相自然也就瞒不住了,奚云逸将两个孩子叫来一“审问”,最后的结果便是发现了苏昀朗这个炼器天才。
“那我师尊呢?”
说到最后,苏昀朗只夸奖了自己的厉害之处,却又不提奚未央了,顾鉴被勾的心痒,他实在是太想知道了:“六师叔,我师尊他那时怎样了?”
苏昀朗不答,他只是摆摆手,说:“我是他的师弟,你是他的徒弟,我可不敢背着他同你乱说。”
李寻墨听闻此言,不由得大笑出了声,他看着苏昀朗道:“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不是都已经和他讲的差不多了吗?哪里还差这最后一点?不就是首座打了他几下手板,再叫他面壁了一夜么。丢人不丢人的,反正也已经说到这里了,你要是现在才觉得怕,那到底是该怪二师兄太有威慑力,还是说,他根本就降不住你呢?”
苏昀朗:“……”
苏昀朗被李寻墨怼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才撇了撇嘴,他看了眼顾鉴,对李寻墨道:“我们开开玩笑自然不打紧,这不是还有孩子在。”
李寻墨依旧是笑嘻嘻的,打发起人来却是半点也不拐弯抹角,他同顾鉴道:“这里船头风大,顾师侄,你去里间陪陪你‘师尊’吧。”
顾鉴:“……”
顾鉴会意,他点头行礼道:“是。弟子告退。”
待得顾鉴的脚步声彻底远离,李寻墨背着手,对身旁的苏昀朗悠哉道:“好了。现在你有什么感想,可以畅所欲言了。”
苏昀朗斜李寻墨一眼,开玩笑道:“对着你这个二师兄的‘眼线’?”
“啧。”李寻墨说,“你看看你,讲的这是什么话?二师兄他什么不知道,哪里还差我这么一个眼线?真要问我有什么用,大抵也就是好好地照看他的宝贝小徒弟了。”
苏昀朗:“唉……”
苏昀朗不无忧愁的道:“你们一个一个,都能有徒弟,就连大师兄那么个难相与的人,也能收两个门人培养。可怜我这样一个好人,也不知何时,才能遇着个还算不错的孩子,好传承衣钵。”
毫无疑问,苏昀朗是个了不起的炼器大师,然而越是“大师”,他就越清楚的知道,炼器这一门的发展艰难。苏昀朗是个炼器天才,炼器一道的窍门绝学,在他的眼中都是非常简单自然的东西,然而,这仅仅只是在苏昀朗的眼中。
有炼器天赋的修士虽然少,但却并非没有,苏昀朗也曾试着挑选培养过几个还算有天赋的孩子,可结果无一不是学的艰难。苏昀朗何尝不想收几个弟子倾囊相授?实在是他觉得简单的东西,在别人看来晦涩艰难如登天,而偏偏炼器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要“自己会”,光靠教,便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教不会,即便“教会”了,对方得到的也不是自己的东西,仅仅只能算是仿制而已。
可仿制,又是不入流的东西。若是苏昀朗穷极一生,最后教出来的徒弟只会模仿他,那么恐怕将会是他最大的耻辱。
李寻墨见苏昀朗神色郁郁,忍不住安慰他道:“老六,我知道你着急,但你先别急。你还年轻,不至于就后继无人,兴许对方就近在眼前,也未可知。”
苏昀朗:“……”
苏昀朗顿时就不忧愁了。他面无表情的瞪着李寻墨,问他:“你说这话,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损我?”
李寻墨不满道:“我当然是在安慰你!——这么多年以来,你不是一直因为小时候拆装法器一事而颇为自豪么?若要按这一点来找,前日里我倒是瞧见了个小孩儿,他也同你一样的‘无聊’。”
“你说什么?!”
苏昀朗一听见李寻墨说,这玄冥山里竟然还有和他幼时一样的“奇才”,瞬间便激动起来了,他看着李寻墨的眼神都闪闪发亮,苏昀朗问:“那孩子是谁?嗨呀,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
李寻墨对此颇感冤枉。他道:“前几日我都没遇见你,怎么告诉你?再者说,我又不是没事做,哪里来的闲心天天惦记你?况且……”
李寻墨顿了一顿 ,方才继续道:“我即便告诉了你,这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因为那个孩子,他已经是二师兄的徒弟了。”
“虽说五指分长短,凡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奚未央偏谁,但偏爱归偏爱,徒弟总归都是他的徒弟。”李寻墨试想一下自己,“若换成我,将个小家伙从几岁时便养在膝下,如今十年过去,好容易长得那么大,却又突遭横祸,本就心疼的很呢,自家师弟又想要来要人,定然是不大愿意的。”
苏昀朗:“……”
苏昀朗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论换成是谁,自己养了十年的徒弟,别人要来抢,恐怕都不能心甘情愿。只是……
苏昀朗终究还是想要试一试。
他说:“等这趟回去,我先去看一看沈不念吧。”——
作者有话说:奚未央:你们可真是我的好师弟,居然想要撬墙角==
第89章
玄冥山。
一处草木丰茂的林间。
陆离指间变幻结出复杂的法印, 忽然,他身前平静的空间显出了些许轻微的扭曲,就好像是湖面上稍纵即逝的涟漪。
陆离径直走向了那繁复结界后的另一重空间。
……
奚未央在两棵树之间缠了一张藤床, 他将一卷书遮盖在自己的脸上, 躺在藤床里慢悠悠的晃荡。
陆离悄无声息的走近,然后用力的推了他一把。
“醒醒。”
奚未央直挺挺的一下坐起了身,他手里握着适才盖在脸上的书,语气明显带着不满:“我没睡着。”
陆离面无表情的道:“那也给我醒醒。”
奚未央于是只好从他的藤床上跳下来,他穿着一身舒适的棉麻素衣,衣领被躺得松松垮垮歪向了一侧, 右侧漂亮的肩颈与锁骨上,还落了几缕散落的长发。陆离看得忍不住皱眉, 他说奚未央道:“在这里没人管你, 你就这样成天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还不快去换身衣服!”
奚未央:“……”
奚未央不愿意,他只是低头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襟,说道:“总归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还不能让自己舒服一点吗?”
陆离听他这话, 禁不住气笑了, 他道:“我难道不是人?”
奚未央却是很随意:“也就只有你一个。”
两人一路上不时说上两句话, 慢悠悠的踱回了一处林间的竹屋, 奚未央在窗前重新煮上茶, 与陆离相对而坐。
“找到那些人了吗?”
“追踪到了一个,”陆离低叹了一声,“但是立刻就死了。是傀儡虫。——可怜啊!听玄柯说,当时那人一面大喊着救命,一面被傀儡虫操纵着自爆了丹田。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且无法阻止,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的活人就成了些许残碎,自然也就无法再追查他的来路了。”
“哦。”奚未央听见了这些,情绪却是表现得很平静,他淡淡的道:“古来要做成改天换地的大事,无不是拿血肉枯骨堆砌而成。他们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死亡难道不是可以预料的吗?”
陆离:“敌暗我明,现在还要再继续这样追查下去吗?如果他们的身上都有傀儡虫,其实这样的追杀并没有意义。倒不如回归原本的状态,继续在暗中监控各方动态即可。”
“可以。”
茶水滚沸,奚未央为陆离斟了一盏茶,他缓缓地说道:“我现在留在这里寸步难行,一切自然是动不如静。但那一天夜里,还有一个人逃走了。——对于我来说,追踪他们不需要什么‘意义’,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够供出什么信息。我只要他们死。”
“师兄,我已经很克制自己了。”
奚未央静默了片刻,最终道:“但血债血偿,难道不该是天经地义吗?”
陆离:“……是啊。天经地义。”
可他终究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陆离对奚未央说:“你知道做这一切的人是谁,也知道他做这一切的目的。……皎皎,他想要做成的事情,本身便是很多人的心愿,我们无法想象会有多少人愿意并且已经或明或暗的追随他了。……说实话,皎皎,我很担心你。可衍辰却只和我说,顺其自然。”
“嗯。”奚未央捧起了面前的茶盏,他平静地说:“顺其自然,我也是这样想的。总归这桩事情,只有两样结局,我死,或者他死。所以,尽人事即可,剩下的,交给天意。”
陆离抬眸,他隔着浅淡的雾气,长久的注视着奚未央,陆离说:“我很想像小时候一样,告诉你不用怕,因为师兄永远会保护你。可是一眨眼,几十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你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只要你历完八十一道紫雷,你将成为现下整个四境的最强者。……可我竟还是期盼着,你能够像小时候一样,就躲在我的身后,最好永远也不要长大。”
奚未央:“……”
奚未央静了片刻,他对陆离说:“我懂。”
“曾经,我也希望我的徒弟们,他们只需要永远呆在我的身后就好,因为我并不觉得,我需要靠他们去挣得什么,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已经很圆满了。”
奚未央说:“可惜。”
“这一次不念的事,实在给了我一个教训。——没有人可以看顾谁一辈子,也没有人能够永永远远的躲在谁的背后,人终究还是需要靠自己。”
“他们总得长大。”
“我们也是一样。”
奚未央认真的看着陆离:“人总是很难做到不去怀念从前,但是师兄,我们终究还是要为将来做打算的。”
“——只要将‘人事’做到极致,便不再需要畏惧天意。”
***
玄舟上的两天时间,顾鉴几乎就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傀儡有苏昀朗看护,而苏昀朗与李寻墨同顾鉴并不相熟,再加上差了一辈,他们属实也没什么可聊的,于是除却第一天外,之后的两日顾鉴便处于无人看管状态,他其实大可以在玄舟上四处逛逛,但顾鉴本身也没有什么社交的心思,倒还不如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修炼来的清净。
越是靠近兽潮边境,天色便越是昏暗混沌,等到玄舟真正降落时,玄舟之上的防护结界打开,众人这才惊讶的发现,此地的天空竟然不分昼夜,始终呈现出一片浑浊的暗红色,像极了永远都洗不干净的,粘稠腥臭的腐血。
顾鉴一路上都紧跟在“奚未央”的身后,他的身边是苏昀朗与李寻墨。在这样的场合,“奚未央”并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就是令人看见他的到来。
供玄冥山弟子们驻扎休整的营地早已建好,李寻墨带着几名弟子重新去巡视了一遍营地的防护结界,主帐之中,一时只剩下了顾鉴与苏昀朗两人,以及一具乖乖坐着的傀儡。
顾鉴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他问苏昀朗:“你什么时候带它回去?”
苏昀朗毫不在意的在顾鉴的面前抓出了一把瓜子,他边磕边道:“大概过个两三天,三四天?只要开戒的仪式结束,剩下的事情就归老七来管了。——你知道的,毕竟是傀儡,假的永远真不了,只有尽快把它带回去,大家才都能安心。”
有句话叫做夜长梦多。北境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宗门与家族,都派人来了兽潮,那些领队之人虽不至于人人都成了精,但却绝没有谁是傻子。若非奚未央这么多年来生人物近的人设唬人,叫别人对他都只敢“远观”,仅凭顾鉴和一具傀儡,恐怕还真不一定能招架住。往好的方向想,若能不露馅,早些带着傀儡离开,那自然是最好的,怕只怕万一不巧,叫人生了疑虑……
苏昀朗学着凡间吃斋念佛老太太的样儿,一脸惋惜的叹了声:“阿弥陀佛。”
顾鉴;“……”
顾鉴道:“师叔还信禅理?”
苏昀朗不禁嗤笑一声,“什么狗屁,装模作样罢了 ,我只信我自己。”
“在小辈面前,你讲话还是注意一点的好。”李寻墨一挑门帘走进来,他挑眉看了眼苏昀朗,说,“在外面就能听见你的声音了。”
苏昀朗抓起一把瓜子去丢李寻墨,他笑道:“我信你才有鬼!”
李寻墨不置可否,只是递给了顾鉴一本小册子,李寻墨道:“这是明天开戒仪式的流程,后面还附了会参与的各门派家族代表人的画像,你大概认一认,背背台词……”
李寻墨说着,忽然想起来,他问顾鉴:“你应该不是个脸盲吧?”
顾鉴:“……”
顾鉴一下竟被李寻墨给问懵了。
沈不念之前常常会吐槽顾鉴怕不是个脸盲,同窗好几年的师兄弟姐妹,他脸与名字都不一定对得上,但其实顾鉴只是不怎么花心思去记而已,至少顾鉴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可现在,顾鉴看着李寻墨给他的那些画像,以及画像旁边的身份备注,他来来回回认真的翻了好几遍,竟还是觉得脑子里恍恍惚惚一片空白。
顾鉴愣住了。
他抬起头来,不确定的同李寻墨对视了一眼,李寻墨吃惊道:“你真的是个脸盲?!”
顾鉴:“……”
顾鉴也说不准,他思索道:“兴许是因为……看的是画像的缘故。若是能见到真人,我应该就能记得住了。”
李寻墨:“你确定?”
顾鉴:“……”
顾鉴硬着头皮点头,说:“我确定。”
“行。”李寻墨赶时间,拉着顾鉴就要往外走,他也没办法,只能出去碰碰运气,李寻墨道:“好师侄,你别紧张,师叔带你出去逛逛,别的人暂且不管,那几个有名有姓的门派家族,你总是要认一认他们的领队的。——明日他们若与你师尊搭话,你只要能叫的上对方的名字,然后不冷不热的敷衍着便好,……如果有要谈正事敷衍不了的,你就想办法,把人推给我。我和苏昀朗会一直在的。”——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你们有尝试做过延长甲吗?我第一次做,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穿上鞋子的狗,两天了还是干什么都小心翼翼,而且本来打字又慢……我估计我最多坚持一周,但是也不一定,万一我渐渐地就习惯了呢QAQ
第90章
李寻墨心怀忐忑的领着顾鉴出去, 大半日过后,方才神情凝重的同顾鉴一道回来。
苏昀朗正在修正目前监测到的兽潮结界后的时事动态,他一抬头, 看见走进主帐的两个人都是一副严肃表情, 心下便知不大妙。苏昀朗道:“顾师侄……莫非真的是个脸盲?”
顾鉴:“……”
顾鉴尴尬得很,真是说“是”也不成,“不是”也不成,李寻墨叹息一声,替他回答道:“也真不愧是他师尊的徒弟,跟二师兄年轻时候一个毛病, 见了人不往脑子里面去。身份信息倒是背得快,可惜就是对不上脸。”
要说顾鉴的记性, 那是真的不错, 不论李寻墨同他说什么,他听一遍就能记住。可问题是,顾鉴把“张三”的信息背的再熟,“张三”站在他的面前他不认识, 那也不顶用啊!
苏昀朗:“……”
苏昀朗听完, 第一反应是想要说, 记不住脸, 那这不就是脸盲吗?可是眼下顾鉴明显是大受打击的状态, 苏昀朗的话都到了嘴边, 硬是给改成了安慰。苏昀朗道:“顾师侄,你也不用太过于焦虑。你看,你师尊同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他也有这样的毛病,现在不是自然而然就好了——”
李寻墨忍无可忍。他打断苏昀朗, 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废话?难道谁有时间等上几十年不成?赶紧想想办法,先把明天应付过去要紧!”
若是奚未央还能有余力,分一缕神识到这傀儡上来,其实眼下的所有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可惜与顾鉴一样,顾鉴被红妆剑与魔灵伤了识海,必须要休养数年方可,奚未央同样。
他第一次分神,便耗得那缕神识消散,这对于他现在的状态而言,是极其危险的,——只要那八十一道紫雷劫未过,奚未央的生死便难料。不夸张的说,如今他们就是把奚未央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还要担心千万别有任何闪失。若将这一切视作赌局,那么所有的筹码便都压在了奚未央的身上,他只能够成功,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李寻墨着急得来回踱步,苏昀朗这会儿倒是淡定了。他对李寻墨道:“这有什么难办的?大不了我给他传音入密,你们只把我当做个木头,别喊我就好了。”
顾鉴可以操纵傀儡说他想要说的话,苏昀朗同样可以在顾鉴身边传音入密提醒他,只是这世上除却天仙境的修士外,再没人能够做到一心二用。苏昀朗既然要给顾鉴传音提醒,就不可能再时时自如的开口言谈说笑了。
顾鉴也是如此。他既要操纵傀儡,便就做不了其他的事情,只是顾鉴本就是小辈,在长辈都在的情况下,原也没有什么话是需要他开口的,倒是不需要担心,反而苏昀朗一个长老,若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怎么看都叫人觉得有点奇怪。
李寻墨想了想,对苏昀朗说:“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那要不然,你明天演一演吧?”
“不管是吊儿郎当还是目中无人,反正别搭理人就行了。”
苏昀朗闻言,一口就答应了下来,速度之快,很难不让才觉得这办法不错的李寻墨警惕起来,他一脸怀疑的警告苏昀朗:“同意叫你演,可没叫你乱演。明天那么多双眼睛盯看呢,你可别胡来!”
“当然。这我哪能不知道?”苏昀朗笑道:“我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吗?不过话说回来,老七,你这样正经又紧张的样子,可实在是有趣的很,难得一见、难得一见啊!”
李寻墨:“……滚。”
故意在人焦虑上火的时候优哉游哉,苏昀朗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
在开戒仪式之前,大抵是真的很怕出现意外,李寻墨反反复复的叮嘱顾鉴不要紧张。但其实,在有了苏昀朗的传音提醒之后,顾鉴所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将奚未央所需要发表的讲话背熟而已。背书这种事情,顾鉴很擅长,所以完全不需要担心,时长近半日的开戒仪式,其实远比李寻墨所预期的要顺利很多。
反倒是还是下午回到主帐之后,需要应付那些陆续前来拜访的家主长老们,更加令顾鉴和苏昀朗觉得费神。
既不能都见,也不能都不见,见面了各个都是人精,就没有哪个是无所求的,拐弯抹角和你聊上半天,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求着玄冥山帮忙办事。顾鉴自己不需要说话,奚未央的人设又是偏严肃冷淡,再加上还有苏昀朗再旁帮忙提醒,因此应对起那些人来,对于顾鉴要说有多难,倒还不至于,只是听着他们一个个都绕着圈子讲话,且几乎每一句都有弦外之音,着实是叫顾鉴头大如斗。他忍不住的想,倘若奚未央每天过的就是这样心累的日子,那倒当真是不如闭关,至少闭关还清净些。
……
兽潮结界一带不辨日夜,只能够依靠计数时辰来判断,在开戒仪式之后,各宗门与家族便已经可以组织安排弟子们前往抵御第一批兽潮,而作为引蛇出洞的诱饵,顾鉴很难真正的保持心情平静,只是不同于先前的紧张忧虑,现在的顾鉴,内心深处竟是有所期待的。
人如果一直逃避,那么也就意味着问题永远都得不到解决。就像是身上长了一块烂疮,非得忍着痛,将腐肉彻底挖干净了,才能有机会长出新的血肉来。从前顾鉴总是害怕,如果他试着向前迈步了,那么之后的结果会否令他难以承受,……但顾鉴现在已经不再害怕了。
他跟在李寻墨的身后,立在一处早已风化的山崖之上,遥望着恢弘结界之后汹涌的兽潮。
李寻墨许久未发一言,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浸的思绪之中,他这样的状态,令打破沉默的顾鉴都显得有些突兀。顾鉴说:“其实,他都是知道的吧?”
李寻墨平静的道:“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顾鉴对李寻墨的否认毫不意外,他猜测,按照玄冥山之前的做法,此次所有关于奚未央的事情,他的这些师伯师叔们,应当也都发过心魔誓,除却彼此之外,他们绝不会多提奚未央哪怕一个字。只是顾鉴还是说:“我知道,他知道。”
顾鉴这话说得拗口,但他确信李寻墨能听得懂,因此也就不再多言,——只要李寻墨不否认,便意味着顾鉴的猜测,是正确的。
奚未央作为北境的尊主,倘若当真一闭关就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他便一定有途径能够大致的了解和监测北境与四境的局势变化。否则等到他来日出关之时,焉知四境是否早已改天换地,他这个首座,还怎么能够继续做的下去?
顾鉴唯一只问李寻墨:“他会为师兄报仇的,对吗?”
李寻墨默然片刻,就在顾鉴准备转身离开时,他忽然听见李寻墨很快的说了一句:“他已经这样做了。”
顾鉴迈开的脚步顿了一顿,转瞬便恢复了正常,他一步一步,缓缓的向着山崖下去了。
顾鉴原本,只是大概能够猜到,奚未央绝不会允许自己在闭关过程中“耳聋眼瞎”,却仍不知他究竟有多大的能力去干涉与操纵,直到刚才,李寻墨给了他答案。
顾鉴想,自己真是太傻、太天真了。他竟然对奚未央的能力产生了质疑,这实在是可笑,——那可是奚未央啊。
在他患得患失的过程中,奚未央或许早就已经预见了更多、更大的人与事,只是那一切皆是不可说。顾鉴不知道那些东西,现在的他似乎也没有资格去知晓与参与,他只需要遵从奚未央的安排。——就像是这一次,作为“诱饵”来参与兽潮一样。
顾鉴原本以为,这是陆离的安排,如今想一想,若奚未央果真不知情,陆离必然是做不出越过他来安排顾鉴这样的事情,毕竟陆离就算与奚未央再亲密,分寸感却始终是有的。所以,事到如今唯一的可能,就是幕后真正策划一切的人,从来都是奚未央。
顾鉴一时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一时又觉得心中沉沉的,闷得难受。
松一口气是因为,顾鉴无条件的信任奚未央,包括奚未央对他的一切安排,可他觉得心中不愉,又同样正因为此。
顾鉴不介意自己被奚未央“安排”,他只是不痛快,奚未央什么也不告诉他,就已经将他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灵魂碎片的记忆中是这样,到了现世里,奚未央仍旧是这样。
常言道本性难移,想要去改变奚未央是很难的一件事,记忆中的顾鉴尚且做不到,何况是现在仅仅只有“徒弟”身份的顾鉴呢?
他有什么资格,竟敢去妄图去改变自己的师尊?
顾鉴一路郁郁的回了主帐,他本也不是个热络的性子,如今身边没有熟人,面上的表情就更少了,正巧苏昀朗绕过屏风准备出去,定睛看一眼顾鉴都愣了。苏昀朗惊讶的问:“我的好师侄,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顾鉴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多谢师叔关怀。”
苏昀朗:“……”
苏昀朗想了想,主动找了一个台阶,他说:“也对,你这一点,还是同你师尊一样,都不爱搭理生人。……它在里面坐着,我有事出去片刻,你看好它。”
顾鉴点头,微微躬身向着苏昀朗行了个礼:“师叔慢走。”
他转过了屏风,看见奚未央的傀儡果真正安静的坐在沙盘后,坐姿端正得甚至叫顾鉴生出了些奚未央也可以很乖巧的错觉来,于是他忍不住的伸手,屈指轻轻地刮了一下奚未央的鼻梁。
顾鉴知道奚未央听不见,所以他可以很放肆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顾鉴道:“师尊,我同你说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叫做匹诺曹的小孩,只要他说了谎话,鼻子就会变长。”
“你也总是骗我。”
顾鉴在“奚未央”的身畔坐下,他缓缓地侧身,靠倒在了傀儡的肩头。顾鉴:“你知道吗?在那些记忆里,你到死都在‘骗’他,他被你哄着骗了一辈子,呆子似的每一次都掉进你的圈套里,可他也是个人啊,他只盼着你能真诚待他,将他放在心里的第一位……哪怕一次也好。”
却是一次也没有。
“你每次都会想尽办法的救他,好让他能活下去,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他,可是每当需要再次做选择的时候,你又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他。”
“顾鉴”对于“奚未央”而言,似乎从来也不是需要犹疑的选项。
顾鉴靠在“奚未央”的肩头,紧紧的拥抱住了那具傀儡。
“别这样,”他对奚未央说,“皎皎,千万别对我这样。”——
作者有话说:赶在最后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