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奚未央陷入了一场梦境。
或者更确切的说, 那是他多年以来,刻意想要去忽略与遗忘,深埋至腐烂, 却始终未曾化作尘土的……恐惧。
紫极殿下冰冷的暗宫之中, 纂刻满压制符文的青砖砌成了不见天日的牢狱,身量尚且单薄的少年被四条粗重的锁链扣住了手足,锋利的铁钩穿透了他两侧的锁骨,也不知是否已经力竭,他始终都深深的垂着头,黑发凌乱的垂落, 遮掩住了面容。
沉重的石门打开,一身玄衣的男人步履艰难的走近, 他的面容英俊, 剑眉星目,鼻梁挺直,面色却是苍白难看的要命。男人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了少年的身前, 嗓音沙哑的开口:“你还不知罪么?”
“我没有错。”
跪地垂首的少年好像在一瞬间忽然来了力道, 他猛地抬起头来, 原本一双漂亮含情的桃花眼中, 如今满布血红, 少年坚持道:“我杀的那些人, 他们没一个不该死——”
“混账!”
奚云逸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脑海里一片空白,等到他气得回过神来时,奚未央已经被他重重一耳光打得嘴角都破裂渗出了血。奚云逸的手抖得厉害,声音也同样:“这十几年来, 我叫你读了那样多的书,同你说过那样多的道理……不成想,到头来,竟教出你这样一个妄自尊大的畜生来!”
“奚未央,你凭什么,觉得你杀的那些人,他们就该死呢?”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去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你怎敢如此放肆!”
在奚未央的记忆中,他的舅舅永远都是强大且喜怒不形于色的,正如每一个孩子心目中对于父辈的最初印象,奚云逸同样是奚未央心中的高山,他从未曾见过对方如此的失态,好像地动山摇,——他的舅舅即将快要崩溃塌陷了。
奚未央感到内疚,觉得心痛,却仍旧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的口中满是浓重的铁锈腥气,干涸得每发一个音,喉中都觉剧痛,可奚未央还是坚持缓慢且清晰的,想要同他的舅舅“讲道理”,奚未央说:“那些人,或是地皮流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或是死性不改的赌徒,败空家产,气死父母,还想要卖儿卖女……还有人贩子,不知坑害了多少人家……是了,我记起来了,还有一个是喝醉了就发酒疯殴打妻儿的酒鬼……所有那些人,因为他们活着,便会有更多的人,被逼得没有办法活……人间律法管不了这些事,可他们只配去死!”
“杀掉几个人,还几十、几百个人的平安喜乐,……我何错之有?”
奚云逸:“……!”
奚云逸听罢了奚未央的狡辩,他只觉手脚冰凉麻木,看着面前仍旧杀意滔天的外甥,竟然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发黑。
奚云逸哑声道:“按照你这样的想法,世间善恶生死,皆可由你一力评判,奚未央,你又怎知,你不该死?”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拯救苦难的神明么?你愚蠢至极!”
奚云逸一字一字道:“你分明就是,杀人如麻,怙恶不悛——”
他神志崩溃,恍惚间竟从石门后取下的刑杖,那刑杖中灌注了铁水,便是有修为在身,全无防护时重重挨上一杖,只怕也要受伤,更不必说是奚未央现在的情况了。奚云逸心中满是失望与愤怒,甚至还有着对自己的怨恨,他怨恨自己怎么竟然将奚未央养成了现在这副魔障的样子,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刑杖落在奚未央皮肉骨骼上时,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响声。
若非是守在门外的陆离察觉到屋中太过安静,许久不见半句言语,发现不对冲进去及时拦住了奚云逸,只怕奚未央那日,当真就要被他打死在地牢之中了。
奚未央的身体软绵绵的快要伏倒在地,却又因为锁骨上穿得铁钩而被强行吊起了躯干,就好像是一截残破的木偶,陆离抱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他跪在奚云逸的面前求他:“师尊,你饶过皎皎这一次吧……再打下去,他就真的没命了!”
陆离不敢随意的挪动奚未央,只能颤着手,解开奚未央的衣结,他小心至极的一点一点掀开奚未央的衣领,只见他身躯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杖痕,甚至皮肤下渗出血水来,竟然将衣物都濡湿了。陆离分明是一个擅长炼丹制毒的半医修,各种惨不忍睹的伤势他本已见惯,此刻却是不知为何,竟连多看奚未央一眼都做不到。
陆离抱着奚未央,侧身将他护在怀中,说话已然语无伦次,陆离说:“师尊,你放过他吧,你要打就打我。师弟他年纪还小,他还不懂事,脾气又倔……他说的话,都是胡话……你看他现在这个模样,自己都不清醒,您怎么能当真呢……”
“况且……”
陆离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说道:“他是您唯一的血亲了啊!”
奚云逸方才诸般恨怒攻心,如今渐渐的缓过神来,再想到自己刚才对奚未央下的狠手,其实心底也觉后悔与后怕,——此时在场的三个人,大抵都心知肚明,刚才如果不是陆离冲进来阻止,奚云逸是真的恨不得打死奚未央。
在这个世上,只有奚云逸,他既是奚未央的师尊,又是他的亲舅舅,那么他就算是真的打死这个祸害,也不过是在礼法之中,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只是,终究还是舍不得。
“你说他年纪还小,说他不懂事……”
奚云逸精疲力尽的丢开了手中的刑杖,他问陆离:“可他现在这样的年纪,就已经如此杀气腾腾,这是他的本性,他一日如此,便一世都难改!——陆离,我问你,等到放他长大成人,谁都奈何不了他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你又能怎么办!”
“奚未央,”奚云逸抬手,指向了面前那奄奄一息的少年,“我问你,你认不认错?”
“你究竟,认不认错!”
奚未央紧紧的咬着牙,他宁可将掌心攥得血肉模糊,也始终不发一声。奚云逸失望至极,一时间竟然反而笑了出声,他抚掌道:“好,好!——奚未央,我教不了你,也救不了你了!血海无涯,你要一条路走到黑,不肯回头,那么这世间便容不下你!我好歹养你一场……你若是宁死也不改,那你就永远呆在这暗宫里面,你这一生,我都不会放你出去!”
…………
奚未央静静的立在一旁,看着十五岁时经历的一切,再次在自己的面前重演,他原以为,如今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他再回顾这一些,会有恍如隔世之感,实则却截然相反。奚未央至今都能够无比清楚的记得,自己在暗宫中度过的每一天,因为他生不如死,——那样极度的痛苦,并非来自于身体的疼痛,而是他必须要学会,完全的“否定”他自己。
不论奚未央的性格再怎样执拗,那时他终究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甚至可以说,他还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没有人可以接受,自己的余生都将在一间冰冷的牢房里,陪伴着沉重的锁链度过,奚未央也不例外,在偏执于永生囚禁的恐惧之间,他只能够选择去一点一点的否定和伪装自己。
奚云逸终究还是疼爱奚未央的。
在这个世界上,也唯有“父母”,才会永远的原谅于等候自己的孩子“回头是岸”。
于是奚未央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他竭尽所能的压抑自己的本性,反反复复的告诉自己,滥杀是罪孽的行为,守护北境的苍生,是他未来的使命,而作为北境的尊主,是绝不可以放纵自己的欲望的。
尤其是,举世所不容的,杀欲。
三年后,奚未央终于再一次走出了紫极殿,当久违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的时候,奚未央竟然克制不住的战栗。
奚云逸欢喜于奚未央的改变,却仍旧担忧这是否是他的伪装,于是奚云逸叫奚未央离开玄冥山,前往红尘俗世中游历,就是想要看看他,再一次面对人间百态之时,会是何种心境。
奚未央对奚云逸的想法再清楚不过,只是没有人会轻易的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当一种欲望无法发泄时,自然就只能寻找其他的途径,……就这样,奚未央结识了顾砚与司空晏,他们三人那时都年轻气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家族与宗门,他们都需要依靠放纵来麻痹自己,以逃避某些不愿意去面对的难题。顾砚沉溺于情欲;司空晏整日里一掷千金,在赌场里输钱远比赢钱来的欢喜;奚未央则醉死在酒中,解忧难解,亦不知前路如何。
如此颠倒梦幻的荒唐日子,相比起暗宫中的三年囚禁,倒是更加的如同隔世。
奚未央赤着双足,潦草的披上件朦胧的绸衫,他斜倚在门前,仰首望月,忽然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何自己迟迟等不来真正属于天仙境的雷劫。
原来,他早已经迷失了自己真正的“道”。
否定自己否定的久了,他竟果真不再认识自己了。
一晃眼三十年匆匆而过,世事变化无常,奚未央早已经是北境的首座,再没有人能够逼着他“悔改”,只要他的目的始终是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与事,那么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来,就是一个“疯子”啊。
若是奚未央真的“改过”了,他又怎么可能,能够召得出红妆剑?
“我有时,总会做同一场梦。”
苍白色的骨剑忽然化形在了奚未央的掌中,他的指腹缓慢的摩挲过剑身,奚未央忽然轻声的笑了。他说:“在梦里,我好像真的与‘天下人’为敌,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都说我错了,可不知为何,我很确信,错的人是他们。”
“他们不愿意听我说话,我就只能杀了他们。”
“梦里的我,很清楚那一战,我大抵有去无回,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中,是有多么的兴奋。”
“红妆,你也是知道的,对吗?”
“握着你坐在尸山上的时候,我看着你一点一点的化作绯红,……真是好美的颜色。”
奚未央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年不曾如此发自内心的欢喜过了,他将自己的面颊,贴上红妆的剑身,轻声的说:“那一刻,我真的好尽兴。”——
作者有话说:我又卡点出现了!
第92章
傀儡奚未央在主帐呆着的每一天, 李寻墨都感到很焦虑。
苏昀朗好心的提醒他:“其实今天也才第三天。”
李寻墨:“……”
李寻墨没好气的道:“用不着你去应付几回,你当然不觉得麻烦。”
苏昀朗:“那我去……?”
李寻墨:“……你算了吧。”
应付人也是很需要情商的,尤其是应付一群爱演聊斋的老狐狸。李寻墨叹气道:“这样耗人精神的事情, 还是老四更加合适, 脸上带着笑就能把人玩死。或者直接跟二师兄一样,管他心里怎么想呢,面无表情的往位上一坐,叫人看他一眼,就不敢吭声了。”
苏昀朗对此深表赞同,只是有一点不能理解, 他围绕着奚未央的傀儡转了两圈,看了又看, 疑惑道:“你说, 这傀儡和二师兄,不是一模一样么?怎么同样是面无表情的坐着,别人就是不怕它呢?莫不是我的手艺还不到家。也不晓得将来,能不能再炼一个更像的。”
李寻墨无语道:“你还想要有下次?省省吧!再是形似, 死物也终究是死物。奚未央要是真生气起来, 十个顾鉴也模仿不像。不过话又说回来, 顾鉴他才多大年纪, 要我去学奚未央, 都未必能有几分神似, 更不用说是他了。总归安稳过去这几日,我也算是能松口气了。”
“哦?”
苏昀朗看着李寻墨笑道:“难道不是才开始?”
李寻墨活动了一下手腕,他悠悠的道:“可是布局绘阵,不正是我的老本行么?”
说到这里,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苏昀朗做出一个碰杯的动作来,对李寻墨道:“一切顺利。”
“当然。”
***
苏昀朗是在第四天的造成,带着奚未央的傀儡一道离开的。
他们一行不过五人,“奚未央”、李寻墨,外加三名护卫弟子,离开的并不声势浩大,却也并没有避谁的耳目。
顾鉴还是没有忍住,去送了他们很长一段路。他是奚未央的徒弟,师尊要走,做徒弟的送一送,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对着一具傀儡……苏昀朗不禁稀奇道:“好师侄,你的孝心我知道了,等将来你师尊出关,师叔我一定替你转告。”
顾鉴:“……”
顾鉴知道苏昀朗这是误会了,他道:“我不是为了这个。”
苏昀朗:“那你是为什么?”
顾鉴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伸出双手,掌心合拢住了那具傀儡的手。
傀儡的皮肤温热,它是真正属于奚未央的体温。
顾鉴舍不得的注视着奚未央,他说:“我很想他。”
苏昀朗愣住:“你说什么?”
顾鉴神色如常,他轻柔的将“奚未央”的手放回至膝头,再自然不过的又重复了一遍:“师叔,我很想念师尊。”
“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能同他在一处,后来渐渐地,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想见的时候,总还是能见到的。”顾鉴的着重方向,逐渐向着亲情靠去:“上一次真正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他闭关之前,如今一晃眼,又是好几年过去,等到师尊出关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出我。”
顾鉴说话的语气恳切,字字句句都好像是掏心窝子的话,苏昀朗原本那点无法形容的、异样的不适感逐渐退去,他反过来安慰顾鉴道:“怎么会呢?你该要相信你师尊才是。况且有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顾师侄,你与其在意外表容貌的变化,倒不如好生勤奋修习,给你师尊一个惊喜才好。”
顾鉴听罢苏昀朗的话,自然是乖巧的点头,他依依不舍的同苏昀朗和“奚未央”道别:“六师叔一路安好,我们来日玄冥山再见了。”
“嗯。”苏昀朗摆了摆手,对顾鉴道:“来日再见。你也要小心谨慎,听你七师叔的安排。——你还年轻,少年人总是爱逞一时的能耐,但要我说,没什么事比安全更重要了。顾鉴,你师兄的事情,已经让你师尊很是难过了。”
所以,哪怕是为奚未央好,苏昀朗也希望,顾鉴能够保护好他自己。
顾鉴点头答应,他躬身,认真的向着苏昀朗拜别:“多谢师叔。”
……
苏昀朗和“奚未央”是上午走的,中午顾鉴就被李寻墨给编进了某一支小队,将他打包送去了兽潮结界。
“这是你们队伍的身份牌,按理一组是四个人,你原本前几日就该随他们一道走,但是你师尊在这里,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寻墨将身份牌与刻有结界边境的地图玉简交给顾鉴,他突然想起来:“你之前杀过生吗?”
顾鉴:“……”
顾鉴诚恳的道:“这辈子还没有。”
至于所谓的原著与记忆碎片里面杀过的人,总归都带着些虚幻的感觉,顾鉴似乎不能否认,但他也不愿意完全承认。
李寻墨点了点头,他轻轻地拍了拍顾鉴的肩,告诉他说:“那你马上就会有了。不过你得小心点,别太兴奋,毕竟按照你三师叔的说法,你应该是会觉得挺喜欢的。”
顾鉴:“……”
顾鉴并不觉得自己会“很喜欢”。他只是讨厌“挡路”的人而已。
***
顾鉴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灵剑,他们这样年纪的弟子,除却少数家中长辈宠爱赠与的,其他都是佩戴玄冥山统一配发的刀剑,顾鉴的背后背着一把长剑,腰上还别了一把短刀,他跟着小组身份令牌的指引,在结界边境处的一片沼泽附近,找到了他的那三名队友。
十年一次的兽潮结界,对于其他宗门家族而言,他们或许想要弟子们能够幸运的从凶兽或妖兽的身上,拿到些有用的东西,但玄冥山家大业大,相比之下,玄冥山更加看重于年轻一辈弟子们的锻炼,因此除却需要回营地补给之外,其他时间都是交给各小组自由发挥,即便是真的缴获了什么好东西,也不必上缴,可以由各小组自己商量着分配。顾鉴找到他们的时候,按照时间来看,其实已经是半夜里了。
队伍中的两个女孩子在火堆旁相互依偎着睡着了,只剩下一名男弟子在值夜守着篝火。
顾鉴打量了那名男弟子几眼,发现是一张他完全不认识的,皮肤略黑,勉强可以称之为憨厚的脸。
总而言之,与对方那肩宽腰窄,高大笔挺的身材,怎么看怎么不搭配。
无需言语,顾鉴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情,他放轻脚步,在那名男弟子的身边坐下,压低声音唤道:“五师叔?”
男弟子淡淡道:“我只是半阙峰一名普通的弟子罢了。”
顾鉴会意,他立刻改口道:“师兄好。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男弟子:“你叫我李陌就好。”
顾鉴便唤道:“李师兄好。”
“李陌”微微点了一点头,没有再说话,顾鉴在他的身边打了一会儿坐,一名女弟子便醒了过来,她揉着眼睛,才睡醒还有一些迷糊。女弟子道:“李师兄,你去休息吧,我来换你……这是谁?!”
小组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女弟子大惊,嗓音下意识便高了些,于是另一名女弟子便也惊醒了,她坐起身,先是呆了一呆,而后转头看见了顾鉴,惊讶道:“顾师兄?”
“如玉,你们认识?”
“是啊,”许如玉点头,她看向顾鉴,不无疑惑的道:“顾师兄,你……不记得我吗?我们是一间学堂的啊!”
顾鉴:“……”
顾鉴借着火光,仔细的辨认了一会儿,确定眼前的少女的确是有些眼熟,他对许如玉道:“抱歉,许师妹,这结界边境本就终日昏暗,昼夜不分,此地又是密林,我一时没能认出你。”
顾鉴的这个理由其实很拙劣,但解释总比不解释来得好。许如玉同另一名女弟子介绍道:“其音,这位是顾鉴顾师兄,他特别厉害,每一门课都是甲上,还是奚首座的亲传弟子——”
许如玉忽然反应过来:“顾师兄,我们队伍缺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顾鉴道:“确实是我。前几日因师尊在此,我不敢自专,今日他启程回玄冥山,这才拿了身份牌,前来寻你们。”
其实按照常理来说,既然前来参加兽潮,就应该是跟随自己的队伍一起,守在自家师尊跟前侍奉这种事少有,但奚未央的身份毕竟与众不同,他的决定容不得他们这些小弟子来质疑。况且换一种想法,顾鉴作为奚未央的徒弟,万一奚未央是打算将他带在身边,好多结识一些北境的门派家族,这也未可知,说到底,他们这些人与顾鉴,虽有“同窗”之名,但到底还是差距巨大,——谁又能说得准,也许他们今日叫着“顾师兄”,明日就也该改口尊称“首座”了呢?
柳其音迅速地打量了顾鉴两眼,她也自我介绍道:“顾师兄好,我是内门弟子柳其音。此次队中只有三人,原本我与如玉还有些担心,如今既然顾师兄来了,那么我们两的心,自然也就可以安稳放下了。”
许如玉应道:“是啊。顾师兄天资又高,修炼还勤奋,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好的事情呢!”
顾鉴:“……”
许如玉对顾鉴的夸奖绝对是出于真心实意,但顾鉴却是不敢领受,因为他出现在他们的队伍里,对于许如玉和柳其音来说,绝对不是能把心放下的“好事”,恰恰相反,作为“诱饵”,顾鉴正是来为他们招至麻烦的。
在这一组四个人中,也就唯有沉默寡言又伪装的其貌不扬的孟澧泽,其实是最最可靠的人了。
顾鉴说:“现在时辰才刚过子时,两位师妹再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前几日不在,也没出什么力,正巧今日,就由我来守夜吧。”
许如玉与柳其音自然不是那种爱沾人便宜的人,但顾鉴的说法也算是在理,既然他自己主动,那么两个女孩也就不再推辞,道过谢之后,便都再去睡了,只有李陌面无表情的道:“我打坐。顾师弟不必在意我。”
顾鉴点头,他捡起手旁的树枝来拨弄了几下篝火,此刻重新安静下来,顾鉴方才想到,“柳其音”这个名字,他怎么听起来觉得那么的熟悉呢?——
作者有话说:今天没有很晚!
但是明天要出门,可能没有QAQ
当然明天也可能会有比较短小的一章~
哈哈哈感觉别人的想法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镜子的想法是,士别三日我在师尊心里还有地位吗???
第93章
作为一个“男主角”, 不论你是专注于谈情说爱,还是热衷于升级打怪,身边或多或少都会出现那么几个或推动剧情, 或增添主角魅力, 或者直接就是工具人的女性角色。反之,女主角的设置往往也是一样。
女主本人可以专注于事业,一个都不爱,或者只爱男主,但这些都不会影响有倾慕女主的男性角色存在……所以,哪怕小说中的“顾鉴”, 在经历了被沈清思告状给奚未央一事之后,本就孤僻的他愈加表现得对女子敬而远之, 也并不影响“顾鉴”的身边, 存在着两个很重要的女性角色。
鉴于同门同姓且恰好也是出身于玄冥山,会认错的可能性太低,顾鉴姑且决定,将他现在遇见的这个柳其音, 与小说中追随男主的柳其音, 先视作同一个人。
原小说中, 柳其音的身世很苦, 她的父母在她才几岁时, 就将她卖给别人家当童养媳, 后来没几年,又遭逢洪灾瘟疫,她所谓的“婆家”全都病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想要回原本的家, 她的父母也不肯接受她,一来是真的没有办法再养活一个孩子了,二来也觉得晦气,以至于那时的柳其音才七八岁,却只能流落街头,幸而之后被玄冥山派去救治瘟疫的弟子们发现她有修炼的天资,这才将她带回了玄冥山,进入内门之后,柳其音特意改去了原本的俗名,以示彻底与从前斩断,从此以后,只求潜心修行。
柳其音无父无母,开蒙又晚,玄冥山的学习模式本来就卷,轮到了柳其音这里,就只能更卷。可以说,柳其音所有取得的成果,完全都是靠她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得来的,——毕竟玄冥山就算再财大气粗,分配给普通弟子们的资源终究也是有限,柳其音既不是几位长老的弟子门人,背后又没有家族长辈支持,光靠她自己做任务的报酬和平均分配的月例,在突破合一境后她再想要往上修行,可谓是举步维艰。终于,在柳其音很需要的药丹又一次被人捷足先登之后,她彻底下定了决心,要离开玄冥山。
虽说一个门派将她培养成了合一境的修士,她尚未如何回报就头也不回的离开,多少叫人觉得有点没良心,但冰冻三尺,终非一日之寒,柳其音的困境也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顾鉴不过只是一个“读者”,太过于深究一篇升级文中的女角色没有意义,至于现在,将来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就更加没有资格妄加置评了。
总之,如果按照原本小说的发展的话,柳其音离开玄冥宗后,在一次赏金任务中恰好遇见了顾鉴,在此之前,柳其音对顾鉴仅仅只是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毕竟顾鉴都被玄冥山四境通缉了,她想要不知道也难,却也正是因为这一回恰好遇见了真人,柳其音方才更加不平,——她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像顾鉴这样既有实力又有脑子,从长相到为人样样不差的人,怎么就能被玄冥山,逼到如此落魄的地步呢?!
一个人一旦有过些不好的体验,就很难不对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抱有成见,柳其音也不例外。她在玄冥山多少经历过排挤,就很难不去揣测,顾鉴是否也同样,而顾鉴本人寡言少语,从不会主动说自己的经历,于是柳其音就只能靠自己猜,恰好沈清思和沈不念又是亲姐弟,这就更加增添了她猜想的可信度。
在柳其音的想法里,顾鉴和她虽然经历不同,但却应当是同样的人。因此,在被顾鉴救过几次之后,柳其音对顾鉴产生了一种很难形容的感情——她毫无疑问是对男主存在着爱慕的情绪的,可爱慕的同时,她又好像对男主很是怒其不争……总之,柳其音一面追随着男主,一面又总会与男主争吵。不过,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柳其音在单方面的吵架,因为作为男主的顾鉴,往往选择以沉默和无视来应对。他这样的行为,无疑会让支持柳其音的读者觉得很讨厌,但实际上,柳其音的追随本来就不是顾鉴情愿的,他甚至曾软硬兼施的试图让对方离开,只是柳其音自己不愿意。
既不愿意放弃跟在喜欢的人身边,又不能够保持安静,还总期望着男主能听进去她的忠言逆耳,只怕是个人都很难接受。顾鉴光是代入想一下,就已经觉得窒息了。他现在只能够安慰自己,小说剧情只是小说剧情而已,反正现在也已经崩的不像样了,且就目前来看,柳其音给他的感觉,还是挺正常的,顾鉴很难将眼前的小姑娘,与小说里那样疯狂的状态真情实感的联系到一起去,所以他只能够多留一些心,尽可能的对柳其音敬而远之。
……
北境以北的一大片地域,在被结界隔绝之后,彻底沦为了凶兽与妖物的生存之所,结界每十年加固一次,而那些妖物们,自然也就每隔十年,希望能够趁着兽潮的机会,离开荒蛮的极北。毕竟寻常凡人对于妖类而言,毫无疑问是柔弱且美味的餐点,可在结界后就不一样了,凶兽无脑又蛮横,而妖族信奉弱肉强食,且并不甘心永世被困于环境恶劣的极北,这也就是会形成兽潮的缘由。
妖族想要离开,就势必要摧毁结界,可是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于是他们便一次又一次的驱使凶兽、差遣低阶妖物去冲撞消耗结界,与之相对的则是北境修士对结界的时时修补,以及十年一次的抵御。就目前而言,结界尚且维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然而这样的平衡究竟可以维持多少年,没有人可以保证。
带着两个尚未入世历练过,才算第一次出山门的小姑娘,孟澧泽自然要保证她们的安全,因此这几日,都只是在结界边境巡视,遇见有闯到此处的凶兽便顺手解决掉,只是如此一来,安全固然是安全了,真正得到的锻炼却很难说,——柳其音寻不到任何能有助于她修炼的妖丹之类,自然是急在心里,而许如玉只是觉得无聊,她忍不住同顾鉴“抱怨”说:“师兄,我还从没见过妖呢!这几天,光杀了些长得又丑,还又凶又笨的凶兽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想要顾鉴能带着他们,往更远离结界的地方去。先前他们三个不敢,一是因为少一个人,终归要谨慎些;二是他们三个的确都没什么经验,相互问下来,一个赛一个的穷,都不是那种手上能有法宝防身救命的“有钱人”,所以的确不敢妄动。——但现在不一样了啊!
现在,他们有顾鉴了!这可是首座的亲传弟子啊!
顾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也挺穷的?
且话说回来,没准顾鉴要比孟澧泽还关注安全问题,想要让他为了一时刺激去寻找挑战,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顾鉴装作听不懂许如玉话的意思,只附和道:“是啊,我也从未见过。只是这能不能遇上,也讲究个缘道,有只是有,没有只是没有……许师妹,不瞒你说,我到现在,莫说是妖物,就连凶兽,我也未曾遇见过呢!”
许如玉:“……”
许如玉被顾鉴说的都有一些发懵,她愣愣的转头看了一眼柳其音,柳其音倒是直接:“那顾师兄,你就不想要见一见吗?”
顾鉴:“我想啊!”
柳其音与许如玉眼睛一亮,却不想,顾鉴的下一句话出口,却变成了:“既然已经到了结界边境,就总会遇见凶兽的,我顺其自然就好。”
柳其音:“……”
许如玉:“……”
如果不是玄冥山的每次考试都公开透明,柳其音的确每回都能在考核的前几名看见顾鉴,她都快要怀疑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个怎样混吃等死的废物了。——柳其音百思不得其解,不应该啊!一个平日里如此刻苦勤奋的人,怎么到了这会儿该出力的时候,他反而就摆烂了呢?
兽潮十年一次,机会难得,在跟着李陌又在结界边境空耗了半日,什么收获也没有之后,两个女孩又有一些忍不住了,好几次明显欲言又止,顾鉴估计,她们最多还能再忍耐一天,正当他发愁该怎么样才能打消她们冒险的想法时,天不遂人愿,顾鉴四人的令牌上,接收到了附近其他队伍的求救信息。
“西北面五里,西北面……”
许如玉顺着罗盘指引的方向看去,却发现那西北面指着的,正是他们昨日才离开的密林,只是李陌仅仅只带着她们在密林周边活动,并不深入,那时她们的胆子也小,并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哪里想得到,今日就接收到了求救信息呢!
虽然各门派家族不同,但本着友谊第一的原则,所有的令牌都由玄冥山统一制作分发,为的就是让那些参加兽潮的弟子们可以不分派别,随时相互救援,且为了防止有人故意见死不救,一旦出了事,附近有哪些队伍收到了求救信息,以及当时的定位,苏昀朗都可以直接调出来信息,实在是逼也要逼着人互相帮助。
顾鉴不禁看向了孟澧泽。
孟澧泽道:“走吧,大家小心。”
“嗯!”
许如玉是显而易见的激动,她双手抱紧了怀里的剑,小声的问柳其音:“师姐,你说,会发出求救信息,是不是遇见了妖物啊?”
柳其音点头,神情却要慎重很多,她说:“很有可能。如玉,我们这里你的修为最浅,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许如玉道;“师姐,你就放心吧,我省得的。安全第一嘛!我要是打不过,就躲在你们身后。”
五里地的距离,对于修士而言,其实并不算远,但放在沼泽遍布,藤蔓横生的密林里,就不可谓不艰难了。顾鉴四人顺着罗盘的指引,一路向着西北面深入密林,他们一面要小心脚下的泥沼,一面又要提防对抗不时出现的各种怪异凶兽,快两个时辰走下来,居然才前进了不到一半的距离,反而求救信号距离他们越来越遥远,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柳其音道:“他们也在一路向更深处去!”
许如玉早已经气喘吁吁,衣服上又是泥又是沾上的凶兽血,她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水,问:“那我们该怎么办?这周围,还有其他人能帮忙吗?”
“他们一直在移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未必。”也不知是否因为易容的缘故,孟澧泽总是很难做出表情,顾鉴只能靠听他说话的语气来判断他的情绪,孟澧泽道:“如果危机真的解除,求救信息也会解除,并且在遭遇危险之后,一般不会选择继续往未知的地方深入,——他们应当是被遇见的东西,一点一点驱赶过去的。”
“啊?!”许如玉被孟澧泽的话吓到了,她忍不住挽紧了柳其音的手臂,问:“那,那该怎么办?我们,我们还去吗?……顾师兄”
顾鉴:“……”
身边跟着位师叔,顾鉴才是那个最最不敢擅自做主的人。他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孟澧泽,见孟澧泽微微点头,顾鉴方道:“我们行到此处,也不曾收到其他队伍的任何信息,想来周边不再有人能来相助,若我们再不去,就是真的见死不救了。”
话说到这里,便是准备继续前往了,却不想柳其音反而成为了反对的那个人。柳其音道:“顾师兄,若不顾情谊,见死不救,自然为人所不齿,可现在的情况,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可以自行处理的范围,依我看,还是传讯回营地,请长辈们前来吧。”
至于传讯回去再等人来救还来不来得及,这显然就与他们四人无关了,毕竟对于柳其音而言,他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其他队伍若是不幸遭遇不测,那也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顾鉴听完,忽然觉得,柳其音说的不无道理,倒是也未必不能如此。
顾鉴于是问孟澧泽道:“不如折中一下,两位师妹先行回去求援,我与李师兄则顺着罗盘继续追踪,这样一来,即便那些人真的不幸身死,介时追查起来,也可说我们确实已经竭尽所能。——诸位以为如何呢?”
许如玉全听柳其音的,只要柳其音同意,她就也没有意见,而孟澧泽思索片刻,也觉得这两个女孩儿修为虽说一般,但应对目前结界边境零散的凶兽显然是不成问题的,且离开了顾鉴,对于她们本就会更加安全,于是孟澧泽也点头道;“就这样吧。”
难得四人达成一致,柳其音带着许如玉转头就走,孟澧泽也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彻底的伪装自己,虽然他仍旧维持着易容,但却已经不用再隐藏自己的身份了。孟澧泽对顾鉴道:“你要小心跟紧我。妖族狡诈,最擅蛊惑人心,你们这样的年龄修为,应对低阶的妖兽尚且可以,再高阶些的妖物便不行了。——之所以你们会觉得兽潮‘简单’,那是因为早在每次修补结界之时,便会有长老带修士们进入猎妖,至于那些未开化的凶兽,也早已被屠过了几番,轮到你们时,便就只是一场实践罢了。”
是的,实践。在孟澧泽的眼中,兽潮对于那些安分守己的弟子们来说,真真就是一场练手的实践,甚至连试炼都算不上。因为只要守规矩,他们就不会有危险。
只是可惜,大抵总有人坚信着“富贵险中求”。
两人又向着西北面走了有近一个时辰,这一次速度明显要比先前快上很多。顾鉴解决掉了两头突然窜出来的,好像巨型蝙蝠的凶兽,正甩掉剑身上黏腻的兽血,忽听身后静静注视着他的孟澧泽问:“顾鉴,在你杀凶兽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吗?”
顾鉴:“……???”——
作者有话说:嚯嚯,我是绝对不会进小黑屋的!
第94章
孟澧泽的问话, 很难不给顾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如果顾鉴的直觉没有错的话,孟澧泽问他杀凶兽的时候有什么感觉,他想要表达的, 应该是和先前李寻墨叮嘱他, 让他第一次杀生时小心克制一点,别太兴奋,是同一个意思。
对此,顾鉴真的不能理解。
这些个凶兽长得一个赛一个的凶恶丑陋,且只知遵循本能,属于四肢格外发达, 头脑却尤其简单的类型。顾鉴动手杀凶兽的原因,就和其他每个人一样, 只是为了在兽潮中自保而已, 哪里可能会生出其他的想法?——总不能就因为张衍辰说过顾鉴杀心也重,就怀疑他会变态到靠杀凶兽来追求刺激吧?
孟澧泽:“……”
顾鉴说的诚恳,孟澧泽却反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顾鉴听见他小声的嘟哝了一句:“怎么会呢?”
孟澧泽疑惑地问顾鉴道:“你真的不喜欢吗?”
顾鉴:“……”
顾鉴很确定:“我真的不喜欢。”
“就像是屠夫杀猪宰羊,只是为了生意而已, 又有几人, 是真心就爱杀猪宰羊的呢?”
孟澧泽:“……”
孟澧泽点了一点头, 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继续向前, 密林之中的瘴气越发浓郁, 孟澧泽的修为倒是不惧,顾鉴却已经到了需要靠吃解毒丹和用洒了药水的湿布来掩住口鼻的地步。他低头仔细看了一看令牌与罗盘,对孟澧泽道:“师叔,就在前面不远了。”
瘴气弥漫林间,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顾鉴与孟澧泽用绳子将两人手腕绑在一处, 以免走丢,而他们越是向前周遭就越是安静,渐渐地,耳畔却又能听见像是野兽啃食骨肉的窃绰声。
“孽畜!”
孟澧泽结印挥袖,一道剑气向着那声音发出的地方直射而去,旋即顾鉴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嘶叫,他于虚空飞快画出数张破障符,霎时间浓雾破开,顾鉴定睛向前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长着一棵参天巨树,那古树树冠遮天蔽日,树干之上藤蔓缠绕,而那树枝上绕着的藤蔓,则捆绑吊着三四个人,尽皆已经没了性命,他们被开膛破肚,有几只妖兽正攀着那些尸体,大口大口的吞食着死人的脏腑,甚至还有一人,肠子坠下来了一大截,而那人的尸体下,正是方才被孟澧泽剑气所杀的妖兽!
顾鉴禁不住被眼见所见的景象骇得呆立住,他手脚冰凉,好一阵都回不过神来。
若只凭顾鉴自己的经历,他从前生活在法治社会,如今在玄冥山的十年又只是学习清修,哪里见识过这样血腥的场面?直到孟澧泽将那几只剩下的妖兽尽数斩杀,又用剑气劈断藤蔓,将那几人的尸身放下,顾鉴方才堪堪回过神来,随着孟澧泽一道上前查看。
这几具尸体中,有一人的穿着尤为华贵,乃是用锦缎精心织就的一件防御法器,此刻虽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但却仍旧不难辨认。顾鉴从他的腰带上抽出块玉佩,只见上面刻着一个“沈”字。
“这是你师姐与师兄的本家。”孟澧泽顿了一顿,又淡淡道:“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关系了。”
孟澧泽:“仅凭那几只妖兽,不可能将他们四人引至此处杀害,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说罢,话音未落,孟澧泽便已经抽出腰间短剑,一剑刺入了那古树躯干,只听那古树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低沉吼声,孟澧泽拔出短剑,树身上竟涓涓的流出来鲜血,孟澧泽斥道:“果真是妖孽!”
短剑回鞘,孟澧泽反手拔出身后长剑,那剑鞘古朴破旧,看起来再普通不过,谁知出鞘之剑却是寒芒熠熠,周遭郁郁葱葱的草木一息枯萎,不论碧绿与焦黄,此刻尽皆为白霜所覆盖,顾鉴退后数步,他紧盯着孟澧泽手中之剑,那正是神剑之一的露降。
树妖巨大的躯干抖动起来,缠绕的藤蔓转眼像是有了生命,化作蟒蛇一样铺天盖地的攻击缠绕,又被露降瞬息斩断,孟澧泽一剑向着树妖劈去,哪知古树虽被竖劈做两半,林间瘴气却更浓重了,眨眼的功夫又已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顾鉴连发几道破障符,全没半点效果,想要喊孟澧泽,却只能够听见自己喊出去的回声,他心知不妙,恐怕是着了道,只是不知这是妖族的圈套,还是那些对他心怀不轨的“反派”们的圈套。
顾鉴在白雾中又是劈砍,又是结印画符,却仍旧是茫茫然什么都不见,他又急又怒,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个方法,咬破了舌尖取心血再画破障符,眼前的浓雾才终于消散开些,可出现在顾鉴眼前的景象,虽仍是一处林间,但却绝非是他原先身处的密林,顾鉴满心警惕,他沿着林间小径向前走去,等一瞬眼前豁然开朗,他方才意识到,自己为何会对这里感到熟悉。
——幻象,他现在所见到的一切,绝对是幻象!
因为顾鉴来到了一个他此世绝不可能到过的地方,——这是在灵魂碎片的记忆之中,顾鉴与奚未央生活过的草屋!
顾鉴转身欲走,可他的身后早就没了原本的雾障,回头无路,顾鉴只能继续向前。
他一步一步的走近那草屋,放轻脚步缓缓地进入院中,顾鉴也不知自己的心脏为何会突然激烈的跳动,推开木门时,他的手甚至控制不住的微微发着颤。
顾鉴唯恐惊扰到奚未央,哪怕他根本就不确定奚未央是否存在,——可奚未央的的确确,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只是显而易见的颓丧。
顾鉴下意识的唤道:“师尊……?”
奚未央身上的颓丧,又因为见到顾鉴,而瞬间化作了愤怒。
“你回来干什么!”
顾鉴尚不明所以:“……什么?”
奚未央于是走到他的面前,顾鉴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此刻的他,显然是要比奚未央更高一些的。顾鉴怔怔的听着奚未央痛骂自己:“我不是让你滚吗?你辛辛苦苦的强迫自己演了几个月的戏,不就是为了逃命去吗?怎么又回来了?——顾鉴,你做什么要回来!”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再见面时,你我定然是敌非友,最好是永远也不见……你回来找死吗!”
顾鉴:“……”
顾鉴听得一时头晕目眩,他的胸口处好似压了块巨石,压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顾鉴只能本能一般,低声的喊了一声:“皎皎。”
“皎皎……”
顾鉴说:“是我错了,是我不相信你,是我自作聪明……我不该什么也不和你商量,就自己琢磨着乱来……皎皎,对不起,你不知道,我好后悔。”
记忆碎片中的顾鉴,但只一念执着在求生,想着不能对不住自己,要说后悔,他怎么可能不后悔,但许多抉择,本就是没有办法解释,亦没有办法回头的。他与奚未央本就相互不信任,既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之后又怎么可能真的破镜重圆?
原本的裂痕都尚未消弭,往后的一次又一次相逢与别离,也不过是将碎镜,摔得更加的四分五裂罢了。
顾鉴的记忆再一次混乱,他现在只庆幸于他终于得到了可以挽救自己一世执念的机会。
世间的纷纷扰扰终归都是空幻,权势也好、力量也罢,甚至是无数人虚无缥缈的飞升执念……,在顾鉴此刻的心中,全都比不过能与奚未央安安静静的厮守,——只要可以同奚未央在一起,他可以永永远远的被奚未央藏起来,一生一世都不再见外人,哪怕是当做顾鉴这个人,已经在世上死了也无妨。
“我回来了,皎皎,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奚未央就连发丝与衣襟上都沾染着浓郁的酒气,可这样借酒消愁的酒鬼模样,顾鉴不仅半点不觉得嫌弃,反而说不出的珍惜,他将眼前的人抱紧,恨不得能就这样紧贴着直到永远,……或者,他们还可以更近一些。
譬如在那三个月里,他们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肌肤相亲,骨骼相缠,仿佛永远也不会分离。
…………
顾鉴半点也没有对木屋中的生活感到不适应,因为他现在的一切,不过是在重复着之前的几个月,唯一的区别仅仅是,从前他想要逃跑,而现在的顾鉴,却只想要留下来。
有奚未央在身边的日子,是顾鉴无法形容的美好,他从来不是“英雄”,所以无所谓如何埋骨。如果真的要死,顾鉴唯一期望的,只是能与奚未央埋在一处。
这样过于安逸的日子过的久了,顾鉴还不觉得怎样,反倒是奚未央忍不住问他:“阿镜,你不会觉得厌么?”
“为什么会厌?”
顾鉴真心实意的道:“我只要一看见你,就觉得心满意足。”
奚未央听得忍不住笑道:“我有这么讨人喜欢吗?”
顾鉴认真的点头,却听奚未央又道:“可是你就不怕,我突然杀了你吗?”
顾鉴:“……”
顾鉴怔了怔,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我没有想过。”
奚未央听完,笑得愈加欢喜了起来,他的指尖缓慢的在顾鉴的胸膛上游动,奚未央轻声喊顾鉴的名字:“阿镜——”
“如果我要你的命,你就真的会去死吗?”
“一个身具魔脉的人,我怎么可能,当真令你久留于世?”
锋利的匕首从奚未央的手中,被递到了顾鉴的手中,奚未央握住顾鉴的手,一点一点的攥紧了那把匕首,“阿镜,这世上容不下你了,我也无能为力——你去死吧!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我。”
锋利的刀剑就快要刺破顾鉴的胸膛,可顾鉴眼前笑意盈盈的奚未央,却转眼化作了飞灰。手中的匕首被顾鉴一下掷出,就连顾鉴自己都惊讶,原来他竟然可以那么快的沉溺于虚幻,又可以那样快的清醒,……他想,这大抵是因为,在他的心中,最最深信不疑的,便是奚未央绝不可能伤害他。
奚未央不论做什么事,他的最终目的,都是保全顾鉴的性命,即便是半死不活的活着,那也是活着。这样的奚未央,又怎么会做得出,诱导顾鉴自戕这样的事情来呢?
顾鉴眼前的景象再一次变得扭曲,重新一点一点被浓雾填满,而他在雾中兜兜转转,不知过了多少的时间,当眼前再一次清明时,顾鉴竟然又看见了熟悉的画面——他重新站在了他与奚未央的草屋之外,甚至更确切一些,只要顾鉴抬手去推开门,他的奚未央、他所有的执念具象与期望填补的缺憾,都在这扇门后等待着他。
顾鉴永远也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
于是他控制不住的又一次的推开了门,就像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只要看这间屋中被独留下来的奚未央一眼,那么外界所有的世俗纷扰,真实虚幻,便都好像不再重要了起来,他只是可耻的想要弥补自己的遗憾,哪怕再清楚不过,此间的一切都是幻象,顾鉴也仍旧还会想着,他要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皎皎,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顾鉴紧紧的拥住奚未央,他将额头埋入奚未央的颈间,低声的自语:“我为什么要骗你?为什么要离开……如果我没有走,那该多好?之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我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我们会很幸福,很幸福。”——
作者有话说:可能镜子的执念就是,人有时候会一步错,步步错,所以就总想要回到最初去弥补错误,觉得这样就不会导致后续悲剧的发生~可怜的崽崽~不过只有知道遗憾,才会更加珍惜当下吧~
第95章
妖族, 石牢。
顾鉴被重重符咒化作的锁链紧束住身躯,他的双目紧闭,眉头时而痛苦的拧紧, 时而又缓缓地舒展开来, 也不知是在幻境中见到了些什么,顾鉴的唇角竟渐渐显出了些许虚幻却满足的浅笑。此情此景,着实诡异。
披着玄色潜息斗篷的男人疾步入内,皮靴在潮湿的石牢内踏出沉重的响声,他直走到顾鉴的身前,向着那静立于顾鉴身旁的青衣男子躬身施礼:“秦先生——”
男人问:“是他么?”
秦先生的半张脸上, 覆盖着一张古老的青铜面具,只能得见他两片浅淡的唇, 以及过于白皙秀气的下颌线。秦先生道:“确实是他。可惜, 晚了一步。”
“什么意思?”男人不知对方何出此言,他不免有些焦急:“什么叫晚了一步?这魔灵到底有用没用?”
秦先生淡淡道:“魔灵寄生于他体内十五载,原本只需以怨龙笛稍加引导,便可以使他将魔念根植于心, 假以时日, 便成魔脉。可惜, 上一次你们找错了人, 打草惊蛇。如今, 这孩子体内的魔灵已然四散, 又不知辅修了什么玄功秘术,将那些散逸于经脉之中的碎片封固,实是动弹不得。——为今之计,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幻妖血可令其沉沦幻境。——人心要脱得五毒七情,难, 可要重堕其中,不过一念之差而已。当渴望的人与事,在圆满过后一次又一次的破碎失去,你说,这可怜的孩子,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秦先生的语气分明透露出悲悯,可他说出的话语却又着实阴毒,奇妙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竟又可以在他的身上融洽的共存。秦先生轻轻的抚了抚广袖,他对玄袍人道:“幻境经历一两次,能够叫人沉溺其中,可是来来往往的多了,未免也太虚假。叫那些妖族们将他换个地方关押吧,——他也到了该醒来的时候了。”
“现在么?”玄袍人似乎有些不能赞同,他道:“您方才不是也说过,他体内的魔灵被打散,一时半刻重聚不得,唯有沉沦于幻境之中,才能有希望。现在就让他醒来,岂非前功尽弃?”
秦先生笑道:“非也。本便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叫他在这里多做几场‘梦’,少做几场‘梦’,并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人心难测呐!我们所需要做的,只是在他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至于这棵种子如何长成参天大树,我等只能去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否则,不就成了揠苗助长了?”
“别担心。”秦先生抬手,轻轻地拍了拍那玄袍人的肩,“只要我们确定了是这个孩子,他留在哪里都不重要。把他送回到奚未央的身边,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未央这个人啊……”
秦先生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秦先生感叹道:“他看似平和,喜怒不形于色,实则心藏烈火,杀伐成性;装得温柔、善解人意,其实冷心薄情,傲慢桀骜。”
玄袍人似张口欲言,却又被秦先生按回。秦先生道:“我知道,你想要为他辩驳,说他也吃了很多苦,绝非一帆风顺。的确,可我问你,奚未央直至今日,他当真尝过什么败北么?”
玄袍人哑然,竟然反驳不出半个字来。
——毫无疑问,奚未央的很多经历,换个人都可能被打倒,甚至是一蹶不振,但是奚未央不可能。因为奚未央好像永远也不会低头,倘若他肯妥协,那么一定只是他暂时的权宜之策。
这样子的一个人,他可以被杀死,但很难去承认他是否“失败”。
秦先生并指,他的指腹不轻不重的按上了顾鉴的皱起的眉心。秦先生放轻了语调,柔声询问顾鉴:“再告诉我一遍,红尘万相之中,你所渴望的一切,它们是什么?”
玄袍人略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秦先生,又转而抬眼看向顾鉴。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在幻境之中,最渴望得到的,以及一次又一次失去的,会是什么呢?
权位、力量,还是……美色?
正在玄袍人思索之时,顾鉴于迷离梦幻中吐露的,却是一个令他不敢置信,又震怒非常的答案。
“皎皎。”
玄袍人的心跳变得快速起来,他一瞬间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于是他忍不住倾身去贴近顾鉴,直到他再一次从顾鉴的口中,听见了那个名字——
顾鉴说:“皎皎,你别不要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玄袍人:“!!!”
玄袍人怒不可遏,几乎恨不得直接捏断顾鉴的脖子,他又惊又怒:“怎会有如此狂徒,竟敢动这等悖逆人伦,欺师灭祖的念头!——畜生!畜生!”
不同于玄袍人的怒恨,秦先生拢过衣袖,情绪始终都很平静。他语速缓慢且语调淡漠的到:“动情,本便是作茧自缚。对一个不该动情的人动情,更是自寻苦难,愚不可及。”
他从袖中,悠悠取出了一支骨笛,放至唇边吹奏,其声幽怨,竟似有满腹愁绪难解,玄袍人微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是……解忧?”
秦先生暂息笛音,他轻声的说:“长乐先生当年的那些曲子里,我只喜欢解忧,却也最不喜欢解忧。”
即便不愿意承认,但的的确确,奚未央和他,是一样的人。正因为太过相似,所以他们之间,注定了没有人会妥协。——死局,便是注定了一旦开始,便只能以一方死亡来作为结局的无解之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秦先生将骨笛亲昵的贴上自己覆在面孔上的青铜面具,“孰为螳螂,孰为黄雀……未央,未央。”
…………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弄丢了我的阿镜,是吗?”
奚未央的语调听起来还算平静,但即便是隔着水镜,李寻墨也觉得压力颇大,且毕竟是他理亏……李寻墨道:“也不能叫弄丢,十之八九是在妖族的石牢里面。血树结界跳转的太快,当时还有妖物和那些黑袍修士缠住了孟澧泽,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虽然五师兄解决完那些人后,立刻也跳进了血树结界,但极北荒原毕竟是妖族的地盘——”
奚未央:“妖族的地盘?”
李寻墨额角都出细汗了。他道:“你放心,我和孟澧泽没有断过联系,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顾鉴的确是在妖族的石牢。那些人勾结妖族,早在预料之中,只是他们现在究竟想要做什么,还不甚分明,我已画好了颠倒阵法,即刻可以缩地成寸,去与五师兄会合。”
“嗯。”奚未央微微点了一点头,“然后呢?”
李寻墨被他给问住了;“……然后?”
“你的意思是……?”
奚未央淡淡道:“常言道,无利不起早。妖族会与那些人勾结,必然是他们允诺了妖族什么,我猜,妖族最想要的,大抵是离开极北,闯过结界。”
李寻墨沉默了片刻,他道:“你说的有道理,但……离开极北,闯过结界,哪里有那么容易?”
奚未央:“是啊。哪里有那么容易。但你不了解那个人,他最是巧言善辩,即便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也能骗的人相信他有八成把握。说到底,他许诺了妖族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承诺可以换来妖族实际的利用价值……不过,既然他敢有此承诺,我们便就不得不防。”
“七师弟,你现在不宜离开营地。”
奚未央叮嘱李寻墨:“倘若一切安然无事,你当巩固结界,照看各个门派家族的弟子门人,倘若当真出事,你就是整个边境的主心骨。”
“至于极北、妖族,还有那些人——”
奚未央站起身来,李寻墨这才惊讶的发现,奚未央竟然罕见的穿了一身全白的衣衫,仅仅只余下了长发尚未束起,李寻墨心头一跳,吓得声音都抬高了:“师兄!你现在不该离开衍辰为你准备的结界!”
“是吗?”
奚未央却是轻快的笑了起来,他重新在窗边的铜镜前坐定,竟然侧首唤道:“三师弟,来为我束冠吧。”
李寻墨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张衍辰一边低声的咳嗽,一边走到了奚未央的身后,接过了奚未央递给他的檀木梳,一点一点的将奚未央的乌发梳顺挽起。
奚未央捧起一只白玉冠,递给了张衍辰。
张衍辰接过,动作轻柔的将它扣住了奚未央束起的发髻,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张衍辰,却在这时真心实意的对奚未央道:“恭喜你,师兄。”
李寻墨隔着水镜看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奚未央轻笑道:“多谢。”
张衍辰问:“你不向我问卜吉凶吗?”
奚未央明显是不大在意的。他淡淡道:“福祸生死由天定,劫缘皆无可避,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有凭心而动。——衍辰,你心里很清楚,我留在你这结界之中,或可得年年岁岁的平安,却大抵永远也等不来我要等的劫雷。”
“我当初选择闭关,是为破境,而非将自己的余生软禁。”
水镜消散,李寻墨脱力的跌坐在了地上,他的脑中尚且嗡嗡作响,完全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的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
——别的人穿一身白衣,或许是因为喜欢这样穿,奚未央却绝不再此列之中。
纯白的衣服,对于奚未央,只有一种意义。
那就是送葬。
——他要开杀戒了——
作者有话说:未央有未过半的意思,所以秦先生最后念得两声未央,一声是喊奚未央的名字,一声是指他们两个才开始。
李寻墨:谁能告诉我,事情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是我错过了什么吗?
奚未央:乖,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突然想通了,想要放飞自我。就算是阿镜没被抓走,我也会找理由溜出来的~
至于镜子——
镜子:社死中,有事烧纸,谢谢。
【论乱说‘梦话’会有多尴尬】【噫】【狗头】
第96章
奚未央推开屋门, 张衍辰就隔着两步跟在他的身后,奚未央毫不意外会看见陆离,他只是笑着问:“哥哥, 你怎么只站在院子里?”
陆离并没有动, 他只是神情复杂的注视着奚未央,沉默了片刻,方才近乎恳求的问他:“你一定要去吗?”
奚未央说:“是啊。”
如此毫不迟疑的肯定答案,叫陆离无端的踉跄了一下,他几乎要站不稳,奚未央快步上前, 他既像是拥扶住了陆离,又像是小时候那样, 依恋的靠近了兄长的怀中。
陆离本能地回抱住了奚未央, 他只觉自己的喉咙发紧,努力的平复了好几回,方才终于能勉强开口道:“师尊临去前,我和他发过誓的。”
“我和他发誓, 我会一辈子护着你, 然后看住你, 不让你胡来……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疼你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要害怕你出事。”
陆离近乎哽咽的和奚未央说:“如果你受到了什么伤害, 我会觉得, 是我的责任。——我辜负了师尊,也没能照看好你……”
“哥,”奚未央告诉陆离:“不是你的责任。”
“你和舅舅为我费的心,我全都知道。”
奚未央说:“哥哥,没有人有错, 也没有人需要负责,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我仍旧会竭尽所能的当好北境的尊主,”奚未央静默了片刻,“我只是不可能,永远强迫自己,活成舅舅的模样。”
有一种说法,讲的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最难逃离的存在,既是“母亲”。不论孩子在小的时候,对于父母师长的管束,感到多么的痛苦与不屑,在他长大之后,都会潜移默化的与长辈越来越像,最终猛然间惊觉,原来自己竟然已经变成了小时候讨厌恐惧的模样。而这样结局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则是那个孩子因为心中对于父母的仰慕之情,一言一行皆有意无意的去模仿,长大后,便也就成为了第二个“父母”……奚未央私以为,自己两者兼具。
奚云逸曾经对他做的事情,毫无疑问令他感到痛苦,但他仍旧仰慕自己的舅舅,奚未央从小,便期盼着自己长大以后,能够成为像奚云逸一样的人……他现在做到了。年复一年,他似乎已经不再会觉得这样的伪装有什么难熬,他所戴起的虚假的面具,仿佛就快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了,可是曾经的那个奚未央,他又在哪里呢?
如果从前的那个奚未央,他索性彻底消失了,那么便也不过如此,偏偏他始终存活着,——他将他自己囚禁在了深处,然后攥紧了牢笼的钥匙。
……
“师兄,咳,咳咳……”
张衍辰拢紧了披风,他关紧了房门,走近里间,看着正伏在案前沉默剪着灯花的陆离道:“你留在这里,又是何苦?——咳咳,我真是没有想到,原来这结界里的夜晚,竟然如此寒凉。”
陆离没有抬头,他只是问:“我给你的丹药,你吃了吗?”
张衍辰点头,说:“最近有用。”
陆离淡淡道:“按照药性,应当是每日一丸,你这样今日用,明日不用,倒还不如索性不要用。”
张衍辰也知道这个道理,他不敢辩,只好连连称是。陆离道:“你这样的身体,我本不该劳烦你的。”
张衍辰会意,却是说:“师兄此言差矣。天数虽则瞬息万变,然首座之事,乃我北境之事、天下苍生之事,非你一人牵挂。”
陆离:“……”
烛焰明明灭灭。陆离说:“既如此,他会平安回来的,是吗?”
张衍辰并不明言,只是笑道:“雷劫雷劫,终也是劫。师兄想尽办法,不过是希望首座能够安然无恙,却忘记了,倘若一切真能那样轻松,又叫什么劫难呢?”
“心性不坚,破境之机不至。师兄,说一句不该我说的话,这么多年以来,未央他‘安分守己’,你该比谁都清楚,他究竟是真的变了,还是只是因为,他爱重于你,所以愿意听你的话呢?”
陆离沉默不言,张衍辰叹道:“在这世上,是没有人能强迫得了奚未央的,只有他自己愿意,或是不愿意——”
张衍辰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他看向陆离,而后又小心翼翼的接了半句:“情之一字亦然。”
陆离闭目,他两指按摩着眉心,只觉身心俱疲,“情?你是说,你当年为他预言的情劫?”
张衍辰的双手十指绞在一处,他低声答应道:“是。”
“再说吧。”陆离现在没有精力,去想太远的事,“将来的事情,等将来再说,何况他现在又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待他度过雷劫,这四境的局势都少不得要重新洗牌……就像是你说的,难道还能有人强迫他吗?”
“至于辜负……”
陆离不在意的道:“若是对方敢变心,就算是把人关在玄冥山又如何?权当做个男宠,又不是养不起——”
待得话说出了口,陆离才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睁开眼,与张衍辰面面相觑,张衍辰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他讷讷的道:“师兄不必在意,这些……我本来也都能算得到 。”
陆离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对张衍辰道:“皎皎并无意于叫这些事为人所知。”
张衍辰赶忙点头,说:“我自然不会胡言乱语。”
张衍辰的口风有多紧,陆离是相信的,只是他听见张衍辰说能算得到……陆离忽然又有些提心吊胆起来了。
他忍不住问道:“该不会真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敢辜负皎皎吧?”
张衍辰:“……”
张衍辰也不能多说,他只是安抚陆离道:“二师兄岂是那等会被人随意蒙蔽戏弄的人?”
陆离一想,说:“也是。罢了,随他去吧。总归是冷暖自知的事情,到底和我没什么关系。”
——若是能与他有关系,早几十年前便该有关系了。他们两个人一路上磕磕碰碰,又相互扶持着走到现在,他对于奚未央而言,唯一的身份,只可能是兄长。
再无其他。
***
顾鉴已经无法计数,自己究竟推开了那扇门多少次。
每一回的初始,他都能够与奚未央一道,弥补尽所有的遗憾。他们或于小屋之中厮守,或携手游历红尘,或于人世间隐居,共看万家灯火……然而最终的结局,无一例外,是奚未央叫他去死。
一次又一次。
每当幻境中的奚未央想要杀死顾鉴的时候,顾鉴便会瞬间清醒,从而开始推开下一扇门,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他从期待变作厌倦。
顾鉴不想要再经历这样持续的循环了。
什么垃圾幻境,连人设都模仿不像,还想要来蛊惑人心?
或者说,这幻境以为,让他多经历几次奚未央要他死,他就会真的为此去怀疑和猜忌奚未央吗?
太荒谬了!
能化出这样的“剧情”来,由此可见,这幻境,亦或是幻境的操纵者,实在是不甚了解奚未央。
奚未央的确会动辄翻脸,叫人捉摸不透,但他却绝不是个伪君子。
伪君子会为自己表里不一的行为,寻找无数理由来试图掩盖,奚未央则不然。
奚未央自有一套思维逻辑,且绝对逻辑自洽,他也许有时会为一些事感到后悔,但他却绝不会认为是自己做错了,——奚未央只会怪罪自己,为什么当时没能做到更好。
所以,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他真的想要顾鉴死,也绝不可能假惺惺的劝他自戕,且说些什么“为我而死”、“为天下人而死”的话。如果真的要说,奚未央只会说一句话,那就是:你不能活。
浓雾重新将顾鉴包裹,天地静默。
顾鉴尝试过很多种方法,破障符也不知画了多少,可即便是他取舌尖血作符,也只能短暂的使那些浓雾变得淡薄一些而已,他始终还是离不开这里,顾鉴实在无奈之下,索性也不折腾了,不如盘膝打坐,多运转两遍心照神海要紧。
白雾之中无有时间,甚至就连一切的感知,都会逐渐变得模糊不清。顾鉴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是神识被困,其实沉溺于梦幻之中,他只是忽然有了严重的溺水窒息之感,待得一口气终于呼吸上来,顾鉴方才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迷梦初醒。
身体的知觉渐渐回笼,痛感迟钝而强烈的攻击着顾鉴的神经,很快便铺天盖地。顾鉴已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哪里最疼,因为他实在全身都痛得厉害。顾鉴的双臂被锁链吊起,足下本该悬空,却又坠了沉重的石块,他感觉到额角好像有汗水划过,待得集中精神仔细看时,方才发现,那竟是血水。
“殿下,他好像醒了……”
“醒了?”
眼前恍惚的重影,终于逐渐变得清晰,顾鉴努力辨认出,他面前立着的应当是几个妖女,以及周围身材体格明显不是人族的守卫,那为首被称作“殿下”的女妖身材高挑曼妙,浓郁的紫衣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衬托的愈加如玉如雪。女妖缓步走近,她抬起玉藕一样的手臂,用被鲜血濡湿的皮鞭,轻轻地挑起顾鉴的下巴,顾鉴听见她很轻,却近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说出来的话:“你就是,那个北境首座的徒弟?”
顾鉴想要答话,然而此时,他方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痛如同火灼,几乎是哑了,根本就发不出半个音来。
妖女仿佛泄愤一般,又接连用力抽了顾鉴好几鞭子,那皮鞭上有倒刺,似乎还是件法器,顾鉴被她打伤的地方剧痛难忍,血流不止且很快便会腐烂流脓,若是无人救治,恐怕要不了多长时间,顾鉴的整个身体,都会活生生的烂掉。
“如果不是叔父要留着你有用,我一定,要食尽你的心肝,再用你的眼睛和舌头来泡酒!”
妖女满腔恨意:“我听说,你们人族有一句话,叫做父债子偿。可是不够,你的师尊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堂兄弟,杀了我妖族无数族人……即便是将他分食殆尽,也不够平他欠下的血债!”——
作者有话说:镜子:……人才醒,可不可以选择重新睡着?
第97章
顾鉴那因为疼痛而混沌的大脑, 在空茫一阵后,终于逐渐理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此刻,恐怕早已经不在结界边境, 而是被妖族抓到了极北, 只是这样遥远的距离,他究竟是怎么到的极北,又昏迷了多久,孟澧泽到底身在何处……这些事情,顾鉴便一概不知了。
根据孟澧泽和李寻墨曾经透露出来的意思,为了保证在兽潮时, 试炼弟子们的安全,一则弟子们的活动范围有限, 并不会遇到太高阶的妖族;二来高阶修士们, 其实在普通弟子们所经历的“兽潮”之前,就已经将大量的凶兽与妖兽屠过几轮,——可即便不是为了试炼,只为北境安危, 人妖两族也注定了相互之间绝无可能和平共处, 又何谈血债呢?
顾鉴喉中又腥又痛, 他本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 竟还能嘶哑着开口:“尔等吃人肉, 喝人血的妖类,居然也知血债么?”
伴随着一声闷响,顾鉴的额头又被鞭尾重重一击,他头晕目眩,血留下来糊住了左眼, 顾鉴只能听得见那妖女的怒骂:“是你们人族,将我族驱赶至这不见天日的恶土,又设结界囚困我们!凭什么!——这世上最无耻,最贪婪,最奸险的,就是你们人族!”
这女妖对人族,对奚未央都有着很深的仇恨,而顾鉴早已经无力说话,只能耳中嗡鸣的听着她不断的怒骂。忽然,吊着顾鉴手臂的锁链一松,他艰难的抬起眼皮,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见有两名侍奉的女妖,一人捧来一只石臼,一人手中握着一把石杵,而那紫衣女妖则在痛快的大笑:“你是北境首座的徒弟,你是不是也修剑?我这就刴烂你的双手,看你今后,还能不能再拿剑伤我的族人!”
顾鉴:“……”
顾鉴:“!!!”
原本被用刑至意识模糊的顾鉴,如今被这石臼石杵一吓,瞬间便惊醒了过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即使全身皮肉溃烂,骨断经折,也仍旧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力气,居然还能剧烈的挣扎:“放开我!滚开!滚开!不要碰我!!!”
顾鉴的力道爆发的太突然,原本压着他的女妖一时不慎,竟真的叫他挣脱开来,她原本还要再去按住顾鉴,那紫衣女妖却是点了点一旁侍立的两名兽人一般的侍卫:“你们两个来,别再叫他一会儿挣开。”
“是。”
两名兽人领命,一人一边死死的扣住了顾鉴的肩背,他们的体型高壮的就像是座小山,力道之大,说是能将人活活撕碎也不夸张,顾鉴被他们压得动弹不得,心中不由得涌起绝望之感,而就在这转眼一瞬,局势再度变化——压着顾鉴左肩的兽人突然拔刀,一刀便斩下了另一名兽人的头颅!
“都别动!”
那兽人仿佛“脱皮”一般,一旋身甩去了身上厚重的伪装,等到他再度站定时,已是右手架着顾鉴,左手握一柄如霜长剑,剑刃正抵在了那紫衣妖女的咽喉。
顾鉴张了张口,哑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声的喊了一声:“师叔……”
“别怕,”孟澧泽低声安抚顾鉴道:“我带你出去。”
虽然孟澧泽的确是为了带走顾鉴而来,但其实此刻并非是最好的时机,若只是寻常用刑,让顾鉴暂且吃些苦,倒也不算很说不过去,然而筋骨断了可以重续,手若是真的剁了……孟澧泽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到时候会面对怎样的一个奚未央。
“歹毒的孽畜!”
孟澧泽挟持着那紫衣妖女,一步一步的向着石牢外去:“不想她死,就不要妄动!”
听到孟澧泽的话,紫衣妖女反而大笑,她毫不在意道:“你们不必顾惜我!杀了这人族修士!”
她虽这样说,但那些妖修怎么可能真的不管她?到底是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生怕孟澧泽真的被激怒,伤了她的性命。下属们这般没用,那妖女也着恼,她倏地指甲暴涨,化作尖锐的利爪,反手便向着孟澧泽的面门攻去,孟澧泽早早提防着她,只见几道剑光闪过,那紫衣女妖的利爪被悉数斩断,只余下了她两手鲜血淋漓。
孟澧泽冷冷道:“安分守己的不要妄动,不是顾惜你自己,而是顾惜你口中的族人们!”
“如果你不想这样安安静静的出去,本座也可以选择,一路杀出去。”
孟澧泽用力扼住那妖女的咽喉,他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妖修,怒喝一声:“还不退开!”
闻讯而来的妖修们越聚越多,几乎要将石牢甬道前后堵死,可是面对孟澧泽与被挟持的紫衣妖女,他们又踟躇着不敢上前,只能孟澧泽向前走,他们便也一路跟着走,待得孟澧泽带着顾鉴退到石牢门口时,短短一段路,他们竟然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
顾鉴听见孟澧泽问自己:“你害怕吗?”
顾鉴摇了摇头。
在狭窄的石牢甬道里,都能前后围堵这样多的人,石牢外会是什么模样,顾鉴几乎已经可以想见了,大抵离开这石牢唯一的好处,便是外面会更加方便孟澧泽施展,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又成了累赘。
顾鉴极其艰难的开口道:“师叔不必管我,到了外面,我可以自己趁乱跑——”
突然,顾鉴的话音停住,他满是血污的面孔上看不清楚神情,但孟澧泽依然能够感受到顾鉴的惊愕,孟澧泽整个人宛如一张绷紧的弓弦,他低声问顾鉴道:“你还好么?”
顾鉴没有回答,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深吸了几口气,却仍觉不敢置信——
“是……魂与香的味道……”
“魂与香?”
孟澧泽想起了前两日李寻墨支支吾吾同他说的话,顿时头皮都发麻了。如果说,有什么情况,是玄冥山与妖族都不想要见到的,那么一定是……奚未央他亲自过来了。
孟澧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恼还是怕,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疯了。”
话音未落,孟澧泽突然发力,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他竟就这样生生拧断了那紫衣女妖的脖颈,然而高阶妖族化作人形,至少也要数百年修为,那女妖脖颈扭曲,却仍旧还活着,张牙舞爪的想要攻击,孟澧泽一把将她甩开,众妖修忙将她接住,紧接着便蜂拥而上,露降寒芒熠熠,石牢甬道之内瞬息冰封,伴随着一阵强大的灵息,所有被露降封在甬道内的妖修身躯尽数僵化皲裂,孟澧泽抓着顾鉴的肩膀,说:“走!”
石牢之外,终年无有昼夜的极北荒原,此时竟然高悬一轮弯钩般的血月。
绯雾涌动,好似场异常迷幻的梦。天与地的距离,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极近,浊红的苍穹近乎覆压而下,沉默之中,不知是那个一个妖修,忽然叫了一声:“他怎么踏空立着?!”
众人恍然,竟不约而同有一种置身梦幻,晃晃悠悠如梦初醒的感觉。他们顺着叫喊,纷纷仰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玉冠的青年男人,正负手悬空立于血月之下,不曾御剑,更不曾御灵兽,只一人凌空而立,——可以做到如此地步的人族修士,他们尚且从未见过。
奚未央垂下眼眸,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才闯出地牢的孟澧泽与顾鉴二人身上,待看清顾鉴那一身的血污,原本便浑浊的天穹好像一瞬涌动起来,似有紫雷在其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天幕都撕裂。奚未央轻飘飘飞身落在了两人的身边,他想要从孟澧泽的手中接过顾鉴,顾鉴却已站立不住,——他的四肢实有多处骨裂骨折,能够坚持到石牢外,已经是拼尽了全力。
奚未央往顾鉴口中喂了数枚灵丹,他问孟澧泽:“是谁把他伤成这样?”
孟澧泽如实道:“先妖王的女儿,——已经被我杀了。”
奚未央点头,说:“好。你现在就带着他离开,这里交给我。我叮嘱过七师弟,叫他加固结界,防备边境,你回去助他一臂之力。至于此处……”
“衍辰与玄柯已在玄冥山为我开了虚极法阵,用以遮掩雷劫天象,也为了……让我能放手去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
奚未央此话,说的实在委婉,但孟澧泽还是立刻就听懂了——能够引发天地异象的,从来都不止有雷劫。
杀伐太过,积骨如山,怨灵直冲苍穹之时,自有天地震动,最严重时,甚至还会另有天罚。
孟澧泽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死死的攥住奚未央的手腕,几乎是恳求道:“不要,你别这样……”
相比于孟澧泽的慌张,奚未央此刻的神情,却是无比的安然。他温柔的拉开了孟澧泽的手,而后微笑着安慰他道:“别担心,师弟。我还没有一人尽灭一族的本事。”
“我只是,需要给他们一点教训。”
奚未央叹息道:“可惜,你知道的,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从前总念及妖族也是生灵,对他们常怀恻隐之心,如今看来,正是这落在身上的教训不够疼,才姑息得他们,竟然敢去与那个人合作,妄图破坏结界,逃出极北,危害人间。”
若不能索性杀得妖族百年内一蹶不振,他们就永远也学不会,究竟何为安分守己。
“倒不如今日,就用妖族的血,来做我破境之时,剑下的第一重血祭!”——
作者有话说:奚未央,一个绝对不算好人,但也不算是坏人的……杀星?
师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微笑】
第98章
顾鉴原本神志浑噩, 全身脱力,被奚未央几颗灵丹喂下去,这才终于能勉强集中一点精力, 却不想才缓过神来, 就听见奚未央叫孟澧泽带着他离开。顾鉴猛地一激灵,伸手便死死地扯住了奚未央的衣袖,说:“我不走!”
顾鉴的声音就像是呼呼漏风的窗纸,一时发得出音节,一时又忽的会哑上一哑,奚未央温柔的回握住顾鉴的手, 和他说:“阿镜,你伤的很重, 如果留在这里, 我会分心。”
“跟着你师叔回去吧,营地有医修可以为你治伤。听话。”
顾鉴:“……”
奚未央说的话,句句直白,真实到让顾鉴无法反驳。顾鉴也知道, 以自己现在的情况, 根本就不可能留下, 可是、可是……
顾鉴难过的和奚未央说:“我很想你。”
“师尊, 我……我才刚刚见到你。”
奚未央微微点头:“嗯。”
他和顾鉴说:“我也很想你。”
“阿镜, 你很快就能够再见到我, 但不是现在。”
“如果真的觉得很担心,很难熬的话……”
奚未央的指尖,忽然又拈出了一枚灵丹,他将丹药喂到顾鉴的唇边,微笑着和他说:“没关系的, 阿镜。相信我,等你睡醒的时候,我会在你的身边。”
顾鉴怔怔的望着奚未央,尚来不及反应,那枚丹药便已经被奚未央推进了他的口中。灵丹入口即化,变作清凉的灵液滑入喉中,顾鉴灼痛的嗓子瞬间舒适了许多,可意识却不受他控制了起来,顾鉴只觉得自己的身躯变得很沉重,视觉与听觉很快遥远了起来,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便已沉入了平静黑暗的梦乡。
奚未央脸上的微笑瞬间隐去,他轻轻拍了拍孟澧泽的手臂,对他说:“带他走。”
“这丹药有七天的效力,他受的大多是皮肉筋骨的伤,有医修为他疗愈,恐怕七天后醒来,他已无碍了。——记得看住他。”
孟澧泽点头:“此处极北,距离结界边境千里之遥,他尚没有那等御剑千里的本事。至于血树处的跳转法阵,我一旦回去,便立刻摧毁。”
奚未央道:“只怕这样的空间法阵并不止一处,你与寻墨好生查探,能毁几处是几处。——苏昀朗不消几日,大抵也能带着人到了。”
孟澧泽说:“好。”
带着顾鉴临走之时,他却又忍不住对奚未央道:“你这做师尊的,可不能骗你的徒弟啊!”
奚未央:“……”
奚未央纳闷道:“谁定的这样的规矩?况且,我也不叫骗。——你替这臭小子抱什么不平呢?他可比我会骗人多了!你赶紧带着他从我的眼前消失!”
孟澧泽:“……”
孟澧泽张了张嘴,感觉自己有话要辩,可是时间紧迫,他再转念想想,奚未央本性好像也不是多么讲道理的人,且这会儿他的压力这么大,变得更加喜怒无常一点,似乎也是……可以理解?
………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总有一些东西,是不愿或不可被触及的。——人们爱将这些东西,称之为底线,或是逆鳞。
奚未央一贯认为,自己的脾气其实并不算坏,因为他从来都不会主动挑事,且在奚云逸的教导下,奚未央往往连还击都很克制。
——不过,这都是在他没有真正动怒的情况下。
“我知道,你们恨人族。”
奚未央靠坐在一块山岩之上,把玩着手中苍白的骨剑,“人妖两族之间的争斗自古便存在,吃人、吞食人族修士的血肉来加速修炼,这是你们的天性,而我族猎妖,取妖丹炼药炼器,这也确是实情,无法改变。”
奚未央怀抱着红妆,他仰靠在山岩上,扫视了一圈眼前聚拢的群妖,——山谷中,山崖上,还有空中飞动着的,或成人形,或半人半兽,还有被召唤驱使的低阶妖兽与凶兽……密密麻麻,难以遍数,就连空气都变得腥臭难闻了起来,仿佛炼狱之地。奚未央问它们:“安安分分的留在结界之后,两族都相安无事,不好吗?”
“何必非要自取灾殃呢。”
“一派胡言!”
妖王乘着翼兽,飞在空中,他怒斥道:“这世上谁定的人妖贵贱?还不都是你们人族!千年之前,人族修士将我族驱赶至这极寒蛮荒之地,还要说的好听,叫互不相扰?——虚伪至极!”
“哈?”
奚未央听见妖王这话,实在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他淡淡道:“原来,您也知道,你们妖族,早在千年之前,就是我人族的手下败将啊?”
妖王:“你——!”
奚未央道:“千年之前四境天灾,凡人本便生存艰难,四境修士皆出山以共度劫难,你们妖族却偏偏趁此机会,大肆食人,多少城池被你们吃得只余白骨?如此恶行,触目惊心,逼得四境再难容下妖族——怎么,莫不是妖王以为,时间过去了上千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都可以不作数了?”
“是。我也清楚,妖族吃人,对于你们来说,是天经地义,因为这是你们的本能,就像人族也需要吃肉一样,揪着这一点,是辩不出个是非对错来的。”
红妆的剑锋割破奚未央的指腹,殷红的血珠滚在苍白的骨剑之上,转眼便被吸食了个干净,奚未央不疾不徐,很好脾气的对妖王道:“尊驾方才说,我人族虚伪,那么我今日,便就不讲什么大道理,只谈‘天性’。——既然妖族吃人是天性,那么我人族诛妖,怎么就不算是自保的本能了呢?”
奚未央缓缓地从靠坐的山岩上站起身来,他的白衣被腥风鼓满,奚未央诚恳的对眼前众妖道:“我很尊重诸位,所以也希望诸位,可以好好的尊重我。”
“以及,尊重我手中,封藏日久,饥/渴难耐的……红妆。”
***
七日后。
顾鉴在帐篷中醒来时,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奚未央,也不是孟澧泽,——而是柳其音。
顾鉴身上的皮外伤,经过医修的治愈与七天的休息,早已恢复了九成,他这一“觉”睡得极好,补足了顾鉴所有的精力,以至于他在见到柳其音时霍然坐起,顾鉴警惕的盯着柳其音,脱口便道:“怎么是你?!”
柳其音:“……”
“什么叫‘怎么是我’?”柳其音替顾鉴拧了块毛巾递给他,“不然你以为会是谁?”
“在你昏睡的这七天里,外面早已经天翻地覆。”柳其音的神情严肃,她告诉顾鉴道:“原本参加兽潮试炼的弟子,现在大多都已经被平安的送回各自的宗门与家族了。当然,还剩了一些,譬如像我这样的人。”
“天资修为不错,年纪辈分却小,不可能叫我们上前线,却正巧适合留在营地里帮忙打下手。虽说是志愿,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于情于理,宗门总会给我们一些奖赏。”说到这里,柳其音想了一想,而后又严谨的补充道:“其他门派我不清楚,不过玄冥山,应当是不会吝惜这么一点的。”
而这么“一点”,便是柳其音目前,能够为自己抓到的最好的机会。
“你应该感觉很不可思议吧。”顾鉴起身换衣衫,柳其音自觉地去了屏风后,她幽幽的说:“你受伤了,几位长老都围着你,最初的几天忙乱成那样,但他们总有人会守着你,只生怕你再有什么意外……都说修行是与天争命,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怎么可能呢?这世上就是有人,从来和别人不一样。”
顾鉴系着衣结的动作一顿,他本想要说些什么,但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穿齐整了衣衫,顾鉴挑开门帘走出帐篷,他仰头首先看见的是近乎血红色的,覆压而下的极低的可怖天空,而后方才意识到,原来整个营地上方,都覆盖着厚厚的防御结界,一层叠一层,完全可以说,这是顾鉴到目前为止,所见过的规格最高的防御结界,可饶是如此,他仍旧可以听见遥远却不绝于耳的兽吼声,这些吼叫声无不怪异,光是听,也能听的人汗毛倒竖,就更不必想见结界前方的交战了。
顾鉴问柳其音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柳其音摇了摇头,说:“具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这样的小弟子并不能知晓,只是那日我和如玉回到营地报信,李长老便叫我二人呆在自己的帐篷里,哪里都不要乱走,虽说是为了保护我们,但我们的确好几日都寸步难行。”
“后来,过了三四日,苏长老又回来了,他带了很多的前辈弟子们一起过来,……在这一日之内,北境其他宗门与家族,只要有余力的,都派了人过来,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很紧凑,长老们一直在开会商议,直到了晚间,开始传令要所有试炼弟子返回营地,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我们这些小辈送回宗门。”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因为营地人手不够而招募志愿者,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要说是真心实意留在营地的人,自然也有,但绝大部分人,还是与柳其音差不多的心思,他们平时的修炼资源很有限,与其两手空空的回门派,倒不如选择继续留在这里。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最后得不到什么很好的奖赏,至少还能得到名声,以及一段可以被提及的经历。
顾鉴一觉昏睡了七天,且七天前他伤势沉重,意识本就不大清楚,他依稀记得,奚未央有同孟澧泽交代,接下来应该怎样做,只是具体细节,他是一样也记不清了。顾鉴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奚未央答应他,说等他醒来,他便会在他的身边。
可是现在,他已经醒了,已经好了,奚未央却食言了。
顾鉴的心脏被一点一点的揪紧,他的后背心里阵阵发冷,竟然来不及思索,脱口便道:“奚未央呢?”
“……什么?”
虽然奚未央的名讳并不是什么禁忌,但是在玄冥山,胆敢对着首座直呼其名的人,还真是两只手都数得清,以至于柳其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懵了懵才想明白顾鉴说的人是谁。她道:“首座?——尊主大抵要留守宗门,此地只有三位长老在。尊主并未亲至。”——
作者有话说:助力镜子下章就见到师尊~~~
师尊的别扭日常就是,别人说镜子好,他会说这臭小子可贼了,别人说镜子不好,他会想你凭什么说他不好,反正就是好话坏话只能他自己说哈哈哈~
第99章
于情于理, 顾鉴都不想要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但人一旦焦虑起来,思维就会控制不住的往最坏的地方发散, ——奚未央除却自己的师兄弟外, 没有告诉任何人便孤身直至极北,那么倘若他失算了呢?倘若他重伤了呢?倘若他死掉了呢!
这又有谁能第一时间知道?!
顾鉴自然晓得,现在的局势已经够严峻混乱的了,他不能再自己吓自己,可顾鉴就是被自己给吓到了,他魂不守舍, 两只手控制不住的发抖,等到赶到主帐时, 顾鉴竟然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主帐中此时只有李寻墨和其他几名修士在, 这些人若单看外貌,从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到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都有,顾鉴一个都不认识, 他愣愣的站边上, 与李寻墨对视了一眼, 李寻墨赶紧给顾鉴找台阶, 热情的同他打招呼道:“顾师侄, 你可算是醒了!”
顾鉴也回过了神, 向李寻墨行礼道:“七师叔。”
李寻墨点点头,他亲自走近将顾鉴扶起,同周围那几人说道:“这是我二师兄的小徒弟,前些日子因为发现了妖族的异常,被那群孽畜掳走, 受了重伤,如今可算是痊愈的差不多了。不然,你可叫我怎么回去见你的师尊?”
顾鉴垂着眼,站在李寻墨的身边乖巧称“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修士在旁笑道:“小孩子年轻气盛些,也是常有的事,只是终究是安全最重要。”
其余几人听他这样讲,自然是纷纷附和,不一会儿,又很识眼色的各自找理由离开了。李寻墨往帐外画了好几道隔绝结界,这才转头去问顾鉴:“你出来做什么?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那个守着你的女弟子,没有告诉你,不要到处乱走吗?”
顾鉴道:“所以,柳其音其实是你们派来看守我的?”
“什么叫‘看守’……”李寻墨道:“要不是你前几日不宜挪动,我们早就把你送回玄冥山去了。现在你醒了,本来也该和你谈这件事,不过我们大约也有数,按照你的脾气,你不会同意回去的。”
“是。”顾鉴也不多绕,他直接道:“我师尊还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回去?”
李寻墨点了点头,却是说:“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所以我们才不会强迫你回玄冥山。但是恕我直言,顾师侄,你坚持留在这里,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你师尊特意叮嘱过我们,要看紧你。”
顾鉴:“……”
顾鉴还想要狡辩,他对李寻墨说:“我有分寸,我不会胡来的……”
“哦?”李寻墨才不信他这一套,直接便问:“你的分寸是什么?跑去找奚未央?清醒一点吧顾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知道此处距离你先前被掳去的极北有多远?或者我这样问吧,你知道你自己之前是被绑去了哪里吗?”
李寻墨:“极北荒原有多大?如今七天过去,奚未央现在人在何处,这些你都能够确定的了吗?”
顾鉴:“……”
顾鉴被李寻墨问得哑口无言。
李寻墨叹了一口气,对顾鉴道:“你担心你师尊,这是人之常情,确实也当如此,正如我们作为他的师弟,对师兄的担心并不会比你要少。可是担心是一回事,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不可能因为担心奚未央就抛下眼前的局势不管不顾,你也同样,顾鉴,如果你是真心担心你师尊,那么你就该好好听他的话。”
“留在营地里,和别的弟子一样,尽力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是也很好吗?”
李寻墨对顾鉴这一番话,说一句掏心掏肺也不为过,他仔细的想一想,发现居然对自己的亲徒弟都没这样认真过,散养徒弟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李寻墨平时还不觉得怎样,现在看着顾鉴代入一下自己,要是他的徒弟们也和顾鉴一样的黏人,李寻墨简直要起鸡皮疙瘩。
奚未央的门下,除了沈清思哪哪看都很优秀、很正常以外,沈不念和顾鉴两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清澈而愚蠢,还有一个总黏黏糊糊。尤其是顾鉴,正常的时候好像哪里都正常,不正常起来脑子就像是被奚未央给吃掉了,成天师尊师尊师尊,活像个没断奶的娃娃似的。
“看你这话说的,”好不容易忙完一阵从外面回来的苏昀朗趴倒在桌上,累的感觉四肢都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他嘟哝道:“黏黏糊糊也没什么不好啊!我要是能有个这么关心我的徒弟,我梦里都能笑醒……”
李寻墨:“……”
李寻墨感觉苏昀朗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可他都十五岁了,不是五岁!你十五岁的时候,还成天满脑子都是你师尊吗?”
苏昀朗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声:“……哦。”
李寻墨:“……”
李寻墨凑近苏昀朗一看,发现他竟然已经累的睡着了,李寻墨低叹了一声,从旁扯了件披风给苏昀朗盖上,便自己到旁边去施水镜之术了。
“四师兄,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水镜凝成,赵玄柯的身影出现在了李寻墨的面前,他沉默了许久,方才低声的说了一句:“雷劫已经结束了。”
“这么快?!”
李寻墨心头发紧,他说:“不过才四天都不到……”
雷劫结束,从来只有两种可能性,第一是修士渡劫完毕,第二种,则是修士已经死亡,雷劫自然便会终止。
三天多的时间,八十一道天雷,李寻墨不论怎样想,都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要让他去设想奚未央是没渡过雷劫死了……李寻墨只觉好像有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努力的想要呼吸,可却还是喘不上气来:“奚未央他,他现在……”
赵玄柯:“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奚未央的魂灯未灭,他还活着,且天雷并非终止,它们的确是全数落下了——”
李寻墨的喉结滚了滚,他干咽了两下,紧张道:“所以?”
赵玄柯谨慎的说道:“这些迹象都表明了奚未央应当是渡劫成功了。但奇怪的是,就在大约两个时辰前,也就是雷劫结束后不久,我们突然监测不到他的灵息了。……寻墨,你先冷静一点,别着急,衍辰和大师兄已经去紫极殿开星辰大阵了,只要奚未央还活着,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他。”
李寻墨不住的点头,他也知道不能着急,着急根本无济于事,可是,可是——
“探不到灵息,但还活着,就可能是身受重伤,灵力耗尽。他一个人在极北下落不明,且不说那样恶劣的环境,光是遍地妖魔凶兽……师兄,这话我或许不该说,但万一呢?”
“万一,首座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等应当如何,玄冥山又当如何?”
一境尊主不是那么好当的,与权力相对应的是必须要挑起来的重担。毫无疑问,最妥当的方式必然是由前一任首座来亲自选定,但总会有发生意外的时候,且不说现在奚未央并来不及指定继承人,就算是他有所选择,他的那几个徒弟都还太年轻。沈清思毫无疑问是优秀的,然而奚未央还是将她保护的太好,在短时间内想要靠沈清思来支撑局面,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陆离这个首座曾经的“副手”,来暂代尊主的身份,就像是奚未央闭关之时,陆离一直做的那样。
李寻墨定了定神,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的颤抖,他问赵玄柯:“大师兄他现下,有什么打算吗?”
赵玄柯说:“有。他现在的打算就是找到未央,不论生死。如果找不到奚未央,陆离会疯的。”
李寻墨:“……”
李寻墨绝望道:“可若是奚未央死了,难道他就能好吗?”
就连他们这些师弟,只要想一想奚未央有可能已经……都会觉得窒息,遑论陆离呢?
赵玄柯无疑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坚持道:“奚未央一定还活着。——我相信张衍辰的预感,他从不会有错。”
李寻墨自然也是信任张衍辰的,可惜张衍辰并不能让他此刻悬起的心放下,只是:“也只能如此了。”
赵玄柯与李寻墨隔着水镜,师兄弟两人相顾无言了许久,赵玄柯方才叮嘱李寻墨道:“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仅你知道便好。在星辰大阵出结果之前,不要再让孟澧泽和苏昀朗忧心了。否则你们三个人聚在一起胡思乱想,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李寻墨答应,说:“我知晓厉害,不会同他们乱说的。”
水镜消散,李寻墨却还是僵立在那处,竟然好半天都动弹不得。
苏昀朗伏在桌案上,一觉睡醒,仍觉头昏脑涨、腰酸背痛,他揉了揉眼睛,一抬头看见李寻墨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动也不动,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睡花了眼:“你干什么呢?”
李寻墨又沉默了片刻,这才缓过神来,他也用力的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闷闷的说:“没什么,我在想兽潮的事。”
“到现在为止,已经七天过去了,单我玄冥山伤亡的修士,共有四十三人,那么多门派家族的人全部算上,已经有近百人——”
苏昀朗听李寻墨计数,却是要比他乐观许多,苏昀朗道:“虽然这个开局是艰难了一点,但好在现在的局势已经控制住了,况且那些伤亡的修士,大多都是派去探查和捣毁空间阵法的,如今能够瞬间传送大批凶兽与妖族的空间阵法几乎尽数被摧毁,它们撑不了多久了。”
“你说得对。”
不知为何,苏昀朗的乐观不仅完全没有让李寻墨放松,还叫他愈发的压抑,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李寻墨觉得,自己必须要出门去缓一缓,“主帐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再带人去结界边境检查巩固一遍。前几日兽潮猛烈冲锋,边境结界虽未崩溃,却已经有了好几处裂隙,之前人手实在不够,只来得及草草修补,我记下了那几处,现在再去修复一遍。”——
作者有话说:啊……今天师尊还是没能走回来……
是的,没错……我们师尊他是……自己走回来的_(:з」∠)_(???)
第100章
虽然李寻墨对顾鉴的要求仍旧是不能离开营地, 但是被软禁在帐篷里,和在营地帮忙干活这两项里,想也知道顾鉴一定会选择后者, 因为他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瞎子和聋子。
帮忙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是顾鉴私以为应尽的本分,而在此之外,顾鉴真的急需知道,在他昏睡的这七天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顾鉴问柳其音:“我是怎么回来的?”
柳其音说:“是孟长老赶去救了你。”
顾鉴:“孟长老……那李陌呢?”
“他死了。”
想到曾经一起形影不离过数日的队友就这样尸骨无存,柳其音的情绪显然低落了许多, 她有些疑惑地问顾鉴:“你不知道吗?”
顾鉴:“……”
顾鉴被妖族掳走后,不是在幻境中昏迷, 就是被用刑痛得神志不清, 最后被奚未央一枚灵丹直接送入梦乡,实在是没有机会和孟澧泽串口供,他只能皱着眉头做出一副头疼的样子,说:“我记不大清了。”
柳其音:“……”
柳其音无疑对顾鉴的冷漠态度有些不满, 但她又不宜表现得很明显, 只能不阴不阳的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什么?”
顾鉴淡然道:“说实话, 不大记得什么了。几乎就是在被严刑拷打, 他们其实也没什么机密需要问我, 纯粹只是发泄对人族的愤恨罢了。”
“这些妖魔与凶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冲击结界的?”
柳其音在心中回忆计算了一下,说道:“大约就在你回来后一两天吧。”
“李长老其实早几日便已经开始带人不断地巡视巩固结界,在孟长老带你回来之后,他便开始训练赶来增援的修士们结剑阵,苏长老也是, 很多大型法器需要多人操纵,这些都需要学习和训练……虽然大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进入到了紧张的状态,但是当那些凶兽和妖魔铺天盖地涌现的时候,还是超乎了所有人预期的想象。”
柳其音说:“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兽潮’。现在你感受不到,但其实就在两天前,大地都仍旧是震动的,山摇地晃……天就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柳其音惜命,如果她早知会经历那样可怕的几日,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她或许在最初不会选择留下来。不过,这些都是她现在冷静下来的想法了,在真正身处于那几天的时候,她心中满是对自己力量微小,不能够上前线,也帮不上太多忙的无奈和痛恨。这是柳其音生命中第一次见到这样大规模的剑阵与器阵,而无数的中高阶修士,他们甚至只是这些恢弘阵法中近乎渺小的一份……所有的这一切,都给了柳其音难以想象的震撼,她想,或许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得见这样的场面第二次。
柳其音感慨道:“我曾在一卷古书上看见,说是上古之时灵气充沛,那时修炼至巅峰的修士,可以有移山劈海,颠倒日月,以一敌万的本领。我不知这卷古书说的是真是假,以前还会自己想象,现在,却是连想都没有办法想了。”
因为她已经见过了上百人配合结阵,方才勉强能够达到抵挡万千妖兽的画面,再要让柳其音将这数百人合力,方才能够做到的事情,化到一个人的身上去,柳其音只觉是天方夜谭。
……
营地中时不时有受伤了的修士被送回来,而顾鉴他们所需要做的最多的,就是帮忙安排这些修士,在医修忙不过来时帮他们打下手,甚至有一部分的志愿者,他们每天需要做的事情,都是照顾受伤的修士们后续按时服药、换药等,同时,药物和损坏的法器,也是很重要的后勤问题。
炼药与炼器固然不是谁都能做的,然而等待从宗门运输补给,无疑是供不应求,在这样的情况下,法器只要还能修,那就修、丹药能现场炼制,那就现场炼,炼器师与炼药师们忙得精疲力尽,也唯有紧急培训些小弟子来帮忙,才能够勉强应付了。
当初愿意留下来帮忙的弟子们,虽说不多,但全部加在一起,也有四五十人,他们经历了高强度的七天,现在都已经对自己需要做什么事情很有数了,倒是顾鉴这个“新来的”人,没有固定岗位,于是便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顾鉴脚不沾地的东奔西跑了一整天,别说吃饭了,就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实在累的脑子发昏了,才敢就近找地方小睡一会儿。
李寻墨带着人去巡视结界,一去便是三四日不回来,孟澧泽则是作战的主心骨,大抵不到战事收尾,顾鉴是见不到他了。如今这几日,都是由苏昀朗在营地坐镇,不过相比于留守主帐,苏昀朗还是撸着袖子修补法器的时候更多些,他技艺精湛,手又快又稳,哪怕没有人帮忙,苏昀朗的速度也要比其他的炼器师快上两三倍。
苏昀朗平日里在石头山深居简出,炼器师们对这位宗师,几乎都是只闻其名,于是好奇仰慕者有之,质疑者亦有之,如今得以共事,虽说绝大部分人对苏昀朗都是钦佩赞叹,但的的确确,他也打消了那些怀疑的声音。并且,相比于李寻墨与孟澧泽,苏昀朗实在是太平易近人了,他留在营地里,从上到下都很欢喜,毕竟除他之外,众人很难再想象,玄冥山的一位长老宗师,居然会和他们一起围着篝火喝酒烤肉了。
跳跃的火光晃得人眼晕,顾鉴手里举着块烤肉,下巴却是一点一点的快要睡着,苏昀朗一巴掌拍在顾鉴的后背,问他:“亏你也是个修行之人,怎么这么虚?”
顾鉴:“……”
顾鉴觉得“虚”这个字不好,他猜测道:“可能是我之前受伤太严重?”
苏昀朗:“……什么呀,你那就是看起来吓人,其实都是硬伤,伤筋动骨接上就好了,又没伤及你的经脉丹田。”
顾鉴想想觉得也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我被他们抓走之后,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封在幻境里。”
一遍又一遍的得到与失去。
“幻境?”
顾鉴点头:“是。”
苏昀朗微微皱眉:“是有人蛊惑你,还是你中了障毒……我曾在书上看见过,说是妖类中有一族,名曰幻妖。幻妖弱小,聚群而生,它们以天地灵气与朝露为食,本身并不害人,但它们的精血,却是绝佳的致幻之毒。”
“若有毒师取幻妖精血,再辅以他们各自密不外传的操纵之法,实力高深者,甚至可以将天一境的修士都活活困死在幻境之中。不过,”苏昀朗谨慎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毕竟幻妖柔弱,妖族视其为食,只有人族修士,才会想到这样多阴毒的方子。”
苏昀朗点到即止,顾鉴却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妖族虽然深恨人族,但它们不早不晚,偏偏选在此时生事,这本就可疑,再加上那样多的传送阵法,且不说符阵图玄妙异常,需要高阶符阵师才能布下,单只说开启空间折叠阵法所费灵石之巨,久居极北蛮荒之地的妖族,也很难负担得起,所以这一切的背后,必然是有“人”在操纵。
事到如今,顾鉴已经可以半分之百的肯定,操纵或利用妖族之人,必定就是那些神秘的黑袍人!
只是顾鉴想不明白,他们如此兴师动众,损耗巨大的闹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要说是为了得到他,可除了幻妖血幻境,以及妖族的拷打之外,顾鉴再没经历其他了。且顾鉴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探测体内的魔灵,那些魔灵也依旧安安分分,被心照神海封固在体内各处,并无松动的迹象。……可要是说,那些黑袍人兜兜转转一大圈,什么事情也没做成,顾鉴却是绝不相信的。
偏偏这就是事情最可怕的地方。
敌在暗,他们在明。对方可以看得见他们的应对,而他们却猜不到对方的谋划。
“少年人,别这么苦大仇深啊!”苏昀朗揽过顾鉴的肩,和他说:“你小小年纪,担心那么多干什么?嗯,你听我说啊,人生在世呢,它就是一个过程。不论好不好,这个过程最终都会结束,生与死亦如此。所以,提前焦虑那么多做什么呢?能把当下处理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未卜先知的人,你看你三师叔,他倒是什么都知道,但是有什么用呢?徒增痛苦而已。”
“走吧大侄子,咱两巡逻一圈去,消消食。”
顾鉴依言站起身来,手里还举着他的烤肉,顾鉴同苏昀朗开玩笑道:“我都还没吃几口。”
苏昀朗看了他的烤肉一眼,居然很是严肃的说了一句:“那你不能游食啊。”
顾鉴被他说得一愣,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原来苏昀朗是在和他开文字玩笑,他不服的咬了一大口烤肉,这烤肉其实有一些柴,顾鉴忘记了带水壶,苏昀朗的葫芦里又是烈酒,绝不会给他喝,顾鉴无法,只能跟着苏昀朗,一路上慢吞吞的边走边吃。
李寻墨带人巡视修复结界,是在结界外,而苏昀朗带着顾鉴巡逻,则是在结界以内,顺手解决前方溜到此处的漏网之鱼。顾鉴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世界是圆的”这一理论,他问苏昀朗道:“师叔,结界只在这一处,可若是妖族再往极北荒原的北面去,他们是不是也可以逃离呢?”
苏昀朗听了顾鉴的问题,忍不住的笑了出来。他说:“理论上是可以的,不过,如果可以行得通的话,那么多年了,沧海桑田都不知变了几变,妖族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极北之北,即便是古卷宗上,留下的信息也很少,但口口相传,那是一片永不见天日的死地。”苏昀朗仰起头来,望向极北那似乎永远浑浊的天空:“谁知道,哪里究竟有什么呢?我反正不晓得,你师尊大概会知道的比我稍微多那么一点?总归,妖族不敢往那里去的。妖物也算是一半的兽类,它们的直觉可比人要敏感的多。不知者无畏啊!我们人在这一点上,也许还不如畜生呢。”
苏昀朗拿起腰间的葫芦,灌了一口酒,他明晃晃的嫌弃道:“好辣,不好喝,也就在这破地方凑合一下,我好想回我的石头山。顾师侄,我和你说,我的地盘冬暖夏凉,你要是回去以后,可以经常带着你师兄来我这里坐坐的!”
顾鉴:“啊……?”
腥风吹动尘土,这些沙尘总是一阵一阵,平时还好,若突然刮起来,能叫人满口鼻都被沙土填满,苏昀朗熟练地裹好了头巾,对顾鉴说:“又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顾鉴点头,他正想要答应,却忽然顺着风,嗅到了一丝极为浅淡,却又无比熟悉的香气。
若有似无,在风中幻觉似的嗅间一点,再要凝神去琢磨时,它却已经消失殆尽。沙尘越刮越大,苏昀朗去拉呆立着的顾鉴:“你愣着干什么呢?”
顾鉴很肯定的道:“我闻到了魂与香。”
“魂与香?你怎么可能闻得见……等等,”苏昀朗的精神一振,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你是说,奚未央他在这附近?”
“附近”的距离很难界定,顾鉴其实根本无法确定奚未央究竟在哪里,他只知道:“我要去找他。”
顾鉴回忆着方才风吹来的方向,逆着风想要往前走,苏昀朗拦住他,又掏出来一把伞一样的法器,苏昀朗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这么大的风沙!”
苏昀朗的伞只要张开,伞下就能自成一个遮风避雨的小结界,两人撑着伞,一路顶着狂风沙石,昏天黑地的也不知往前走了有多久,风中的魂与香气息,才逐渐的明显起来,只是仍旧很浅淡,忽然,苏昀朗指着左前方大一片风化的岩石喊道:“你看那里!”
“那是个人吗?!”
天昏地暗下,顾鉴与苏昀朗只能看见岩石下好像伏着一团东西,分不清是人还是兽,两人的心脏同时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攥紧了,快步向着那处奔去,等走进了,才终于看清,原来那人是仰面朝下,匍匐着倒在了地上,虽然有岩石作为遮挡,但他的腰至膝盖处,却仍已经被沙土掩埋,披散的头发脏污不堪,一绺一绺的不知因为什么东西凝结在一起,上面同样满是灰尘。
顾鉴看着他,全不敢动,好一会儿,他方才听见自己颤抖到几乎变音的声音:“……师尊?”——
作者有话说:镜子(颤抖):师尊?
奚未央:你们能不能先把我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