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谁的麻烦谁解决, 这道理顾鉴自然是懂,可他光是懂没有用,得想出对策来才行。顾鉴对奚未央说:“你都只能拖着她, 那我又该怎么办?想办法让她知难而退?可是这也不切实际啊!”


    顾鉴固然可以想方设法的让颜诺“知难”, 但她却无路可退,因为她的身后堵着一个蔺云岩。蔺云岩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有的是耐心,颜诺正是因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奚未央拖着她不见,她也不着急, 总归只要她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让人挑不出错就好。至于什么时候能真的把人带回去, 除非蔺云岩主动传信催她, 否则颜诺自己是不可能着急的。顾鉴的脑中短短片刻,已经转过了许多的念头,他说:“我连要不要假扮一下登徒子,让她彻底对顾鉴这个人失望都想过了, 可是这也不对症, 毕竟需要我的人是蔺云岩, 不是颜诺。”


    ——让颜诺讨厌顾鉴, 有什么意义呢?颜诺只是个干活的人, 她就算是再讨厌顾鉴, 任务总要忍着恶心完成的。顾鉴若真与她闹得难看,反而是给自己找麻烦,从长远来看,是很不明智的。


    顾鉴一番打算过,最后竟然发现, 这件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点,那就是继续拖着。


    只要蔺云岩不着急,颜诺不着急,那么顾鉴和奚未央自然也就不必着急。


    问题只在于,奚未央用各种理由晾了昆仑的使者这么久,总该给他们一点“希望”,虽然这个希望仍然是继续等待,但就像是驴子面前挂的胡萝卜一样,拖延也是很需要技术含量的一件事。


    奚未央告诉顾鉴:“你不必在她的面前隐瞒身份,我让你去见她,就是为了让颜诺知道,你就是顾鉴。在之后,你还可以继续去那条路上‘偶遇’她。不过,起初不要太频繁,明天你就不要去了,后天再去见她吧。”


    顾鉴:“……”


    顾鉴:“???”


    顾鉴眼看奚未央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只觉胸中一股郁闷之气直往上涌,他提醒奚未央道:“后天去‘偶遇’颜诺?奚未央你没搞错吧?我们大后天成亲啊!”


    “我知道。”奚未央飞快地将自己的视线从顾鉴身上转开,他明显底气不足的道:“所以我让你后天去……也不需要很久,仍旧是在黄昏时回来就好。”


    顾鉴听得简直想要冷笑,他道:“那我要是不回来呢?”


    奚未央:“……”


    奚未央轻声的道:“那我就去一叶院陪你。”


    顾鉴:“……”


    顾鉴彻底炸了,他怒道:“难道我就一定回一叶院吗!你是不是算准了我除了这两个地方没处去啊!”


    奚未央:“……嗯。”


    现实总是残酷的,顾鉴被奚未央气到胸口疼,与之伴随的,还有突然席卷而来的委屈,顾鉴也不想哭,可是他情绪一上来,鼻子一酸眼眶一热,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滚,顾鉴一边控制不住的哽咽,一边指责奚未央:“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的婚礼当回事啊!”


    奚未央:“……”


    奚未央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捧住顾鉴的脸,毫不嫌弃的用手去为他擦眼泪,顾鉴看着他,控制不住哭的更厉害了。


    奚未央只好抱着他哄,“阿镜,成亲这件事,原本就是我提出来的。我怎么可能会不看重呢?”


    顾鉴:“可是,可是,你,你……呜……”


    奚未央轻轻地拍着顾鉴的背心,他其实可以和顾鉴说很多的道理,譬如婚礼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确实很重要,但这只是他们的私事,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仍旧在发生,仍旧需要即刻处理,片刻也拖延不得。顾鉴这段时间心理压力很大,主要还是因为对极度重视的事情的紧张,奚未央不愿意再给他增加压力,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诉苦”的必要,——奚未央也在紧张的期待着那一天,但他仍然每天都有必须完成的工作,奚未央并不觉得委屈或是辛苦,因为这本就是他多年以来,每天都需要做的事情。


    可是这许多的话,在喉口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奚未央什么也没有说,他抱着顾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他:“我明天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原本奚未央同顾鉴说的是,明天会空半天出来,陪他试婚服和排练婚礼的流程。


    半天忽然延长成了一天,顾鉴感觉自己好像很轻易的就被哄好了,再兼他哭了这样久,确实眼泪也差不多止住了。顾鉴从奚未央怀里抬起头,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要和他拉钩:“那,就这么说定了。”


    “你不许反悔!”


    奚未央失笑:“我骗你做什么?”


    顾鉴哼哼了两声,继续把脑袋埋进奚未央怀里蹭,不过冷静下来以后,顾鉴也察觉自己好像有些不讲道理,他闷闷的问奚未央:“皎皎,我是不是……还是很幼稚啊。”


    “怎样算是幼稚呢?”奚未央说,“没有人规定,所有人都要按照一种样子长大。阿镜,你就是你该有的模样。”


    顾鉴抱着奚未央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皎皎,明天下午,你一定要早一点回来,知道吗?”


    “你答应我的。”


    “还有后天……后天我会去见那个颜诺的。只是……”顾鉴迟疑至此,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皎皎,那个女人,她真的是颜诺吗?”


    顾鉴总是闹过了一阵脾气,就重新变得讲道理。奚未央低头亲了亲顾鉴的额头,问他:“为什么这样问?”


    顾鉴自然不可能说是因为“颜诺”这个名字,和他见到的人感觉对不上。顾鉴只能将之推给万能的“直觉”。顾鉴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总归就是觉得,她好像有点……”


    顾鉴忽然明白了那种异样,他道:“皎皎,你不觉得,我们见到的这个颜诺,对待徐春风的态度,太过于冷漠了些吗?”


    “按照道理,徐春风是她的大师兄,又是因为救她而死,哪怕她对他的感情不及蔺云岩,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且徐春风又为人良善,想来绝不可能苛待自己的师妹。就算是颜诺比较清醒,很清楚的知道徐春风已经回不来了,可她为了大师兄奔波,不论如何,态度也不应该如此的冷淡,就好像徐春风这个人,与她素不相识,她纯粹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一样……皎皎,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蔺云岩虽然执念深重,但他并不是个傻瓜,自己一道长大的师姐若遭人掉包,他绝不可能十年来一无所觉,那么唯一的答案,就是他从来很清楚这一切,甚至,这个假颜诺,根本就是他换的人!


    顾鉴越想越不对劲:“蔺云岩为什么要找人来代替颜诺?且不说这个假颜诺是什么人,那真的颜诺,又在哪里呢?”


    顾鉴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一桩了不得的秘密,却不成想听奚未央道:“所以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吗?”


    “昆仑的浑水并不好蹚,如今的颜诺是真是假,又究竟是谁的人,说穿了都不重要。就目前而言,只要蔺云岩承认她是颜诺,那么她就是颜诺。”


    奚未央微微笑着刮了刮顾鉴的鼻梁,说道:“你也只需要把她当成颜诺。至于其他的事情,有时候还是笨一点的好。”


    奚未央对于昆仑内幕的了解程度,显然要比他所告诉顾鉴的表面深入许多,但这对于顾鉴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奚未央现在并不愿意告诉他,以后也未必会告诉他,顾鉴心中难免好奇,且全仰仗着他这股好奇心,顾鉴对要去“偶遇”颜诺这件事,都没有起初的抵触了。


    顾鉴第二日上午放奚未央继续去上了半日的班,奚未央倒也确实回来的很早,刚过午时就回来了,顾鉴拿着流程单,和他一边讲,一边排练:“我们两个没有高堂,而且要是你拜我爹,这也太奇怪了,所以我就把这给删了。以酒敬拜天地就好。”


    顾鉴那一套流程,其实放到哪里都不合规矩,纯粹是他想到什么,觉得什么好,就给放进去,觉得什么不好,就拿出来删掉,如此倒也算是全天下独一无二了。顾鉴还说:“我要把后天用聚影珠全部录下来,这样子等以后,随时都能再拿出来看。”


    奚未央调侃他道:“洞房也一起录下来吗?”


    顾鉴老脸一红,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保管起来得多上几层禁制……”


    奚未央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很淡定的道:“没关系,你想录就录好了。”


    顾鉴嘿嘿傻笑两声,光是靠想,就感觉很兴奋,他与奚未央将全部流程走完,天色已经擦黑,顾鉴忍不住对奚未央说:“我和你讲什么来着,对流程这事儿很费时间吧!”


    奚未央:“嗯,确实。”


    他弹指将屋中灯火点燃,示意顾鉴道:“脱衣服吧。”


    顾鉴:“?”


    顾鉴心猿意马的矜持道:“虽然现在天晚了,但还没有那么晚……”


    奚未央:“……”


    奚未央点头微笑,说:“是。所以我只是想让你试一试婚服。”


    顾鉴:“……啊?”


    顾鉴瞬间失落,但还是乖乖的换起了衣服。这婚服虽然大小合适,但一层又一层构造复杂,当中两层纱衣乍一看一模一样,顾鉴顺序还穿错了,奚未央看着都着急,忍不住亲自上手去帮他穿,顾鉴除却小时候外,再没叫奚未央帮忙穿过衣服,此时不免有些脸红,他找理由说:“那两件衣服明明就……就没什么区别啊!”


    “有。它们在光下颜色不同,穿反了就没有效果了。”奚未央帮顾鉴穿完了婚服,又将他推到镜子前面照,“你看,这多好看。”


    两件婚服的制式是一样的,只是细节处有些不同。顾鉴站在镜子前,心里想的却全都是奚未央:“你穿上一定比我好看。”


    不对,“皎皎是最完美的。”


    奚未央说顾鉴:“我让你看你自己,你总是看着我做什么?”


    顾鉴道:“那我都换上了,你怎么还不换?”


    他缠着奚未央喊:“皎皎~~~”


    “我们其他都排练过了,就差最后一步了!——你快穿上嘛!”


    可奚未央偏不,不论顾鉴如何缠着他央求也不肯,“给你留一点期待,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顾鉴不服气:“那为什么我要穿啊?这样你不就没有惊喜了吗!”


    奚未央慢悠悠道:“因为我不会把衣服穿错顺序。”


    按照顾鉴的紧张程度,若不能提前让他试一遍,只怕到后天手忙脚乱的更加理不清楚。顾鉴一面知道这确实是事实,一面又有些不太想接受,他找茬一样的说:“你就是嫌弃我蠢呗。”


    奚未央:“你很蠢吗?”


    顾鉴:“……”


    顾鉴这一下被奚未央给问住了,他愣了愣,当然不可能自己说自己蠢,顾鉴只能认输:“我当然不!”


    “那不就好了。”奚未央拍了拍顾鉴的肩,鼓励他说,“我家阿镜很聪明的!”


    顾鉴:“……”


    话是这样讲没错,但奚未央的语气里,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安慰小孩的“慈爱”,这让顾鉴很是不爽,他别扭的伸手就要脱了这身衣服,这回倒是奚未央有些舍不得了,奚未央道:“你那么着急做什么?不是挺好看的吗。就不能让我再多看看?”


    顾鉴在心里傲娇的哼哼两声,决定重新抓住主动权,他问奚未央:“再多看看是要看多久?”


    这点奚未央也说不好,他只是纯粹被顾鉴穿婚服的样子迷得有些头脑发热,顾鉴于是坏心眼的凑在奚未央的耳边,问他说:“皎皎,六师叔的手艺,想必是不会错的。这身婚服既然是法器,想来也没那么容易弄脏弄坏,是不是?”


    奚未央垂下眼,神思显而易见有些飘忽,他的指尖顺着婚服的衣领一路向下,最后在顾鉴的腰带处反复摩挲,“虽说是法器……”奚未央低低道,“但总归是你师叔的心血,还是要待它温柔一些……”


    顾鉴故意说:“可我只待我的新娘子温柔,你又是谁呢?”


    若要穿着婚服做某些事,好像总会叫人心中有些微妙的刺激感,奚未央几乎是一瞬间就懂了顾鉴的心思,顾鉴仍旧在为他不肯试婚服而耿耿于怀,可这样禁忌的角色扮演又叫奚未央如何拒绝得了,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奚未央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的迫切,以一种近乎柔媚的声调,顺着顾鉴的话答道:“婚前你见不着你的新娘,只有我在你的身边。”


    “我就算见不着他,那又怎样?”顾鉴勾住奚未央的尾指,在他耳畔轻轻地呼吸,“你有什么本事,觉得自己可以代替他?”


    两人的指节缠绕在一起,奚未央低低的笑,他说:“我不知道。”


    因为,“有什么本事,嘴上说的可不算。”


    ***


    翌日午时。


    顾鉴准点到了那条山路上,不出意外仍旧是空无一人。按照奚未央的说法,颜诺每天上午都会去北辰阁,但她会在北辰阁等候多久,这却又每天都不一定。有时候她兴许有事,过了午时就会离开,但更多的时候,她会等到下午。


    顾鉴这一回学聪明了,知道不用在山路上来回散步了,他一到地方,就很有经验的挑了一棵看起来就很好躺的大树,然后跳上去,找准了树枝,脸上盖好手帕躺平。


    今天的颜诺要比上一回早许多,顾鉴才躺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出现了,只不过这一回,她是独自一人,并没有弟子随行。


    顾鉴故意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颜诺毫不费力便找到了他躺平的树下,一袭白裙的少女仰首向上望着,声音便如初融的雪水般清澈悦耳,“仙友很喜欢在这周围的树上休息吗?”


    顾鉴摘下脸上的手帕,坐起身来故作惊讶:“又是你?”


    “我还想要问你,你是每天都要从这条路上经过吗?”


    颜诺并不隐瞒,却好像故意一般的笑道:“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如何啊。”


    顾鉴并不喜欢与人调情,他冷淡的道:“如果你下次还要从这条路上走,就不要再来叫我了。打扰别人午睡,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颜诺:“……”


    颜诺因为相貌,别人与她说话时,按理她才应该是那个无意搭理的人,偏偏到了顾鉴这里反了过来,一时间叫她有些尴尬。颜诺无奈,只能强忍着继续道:“我这段时间,每日都从这里走,先前倒是不曾遇见仙友。”


    顾鉴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哦,我之前闭关。”


    言下之意,便是他在这里午睡的习惯并非是为了等待某人,而是惯常如此。从前这样,今后还会继续这样。


    颜诺又被顾鉴怼住,她勉强笑了笑,说道:“唔,既是如此,那恐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与仙友,还会常常相见了。”


    顾鉴冷漠道:“你不要打扰我。”


    颜诺:“……”


    颜诺心道,你当谁想要同你搭话么?面上确是还要强装客套,她自顾自的笑问:“好。那仙友明日还来么?我若知仙友在此处,一定小心再小心……”


    “不来。”顾鉴毫不避讳的道,“我明天结婚。”


    颜诺:“啊……?”


    颜诺怔了怔,她原本勉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仙友您可真会开玩笑……”


    顾鉴说:“我不喜欢开玩笑,尤其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开玩笑。”


    “话说回来,颜仙子是很闲吗?”顾鉴故作疑惑道,“只是过路遇见,您都能同我一个陌生人,聊上这么久?”


    颜诺:“……”


    颜诺被顾鉴这一番话说得大失颜面,再加上她本来就对顾鉴无甚好感,如此只觉脸上愈发过不去,气得脸都有些发红,就连她原本能做的最好的礼数也全然不想顾了,竟是直接挥袖就走。顾鉴坐在树上,重又张望了一会儿,在确定了颜诺诗真的离开了,绝不会重新折返之后,他便心情颇好的直接溜了,且还是溜去了北辰阁。顾鉴兴冲冲的和奚未央说了自己刚才的一段经过,然后道:“我觉得我不用暗示她,她早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若非有这缘故,按照她的性格,不像是能同人没话找话,硬聊这样久的人。”


    奚未央笑笑,说:“你就当是人家看得起你吧。”


    顾鉴:“……”


    顾鉴总觉奚未央这话有些酸,只是他没什么证据。顾鉴忙道:“可别。她身份不明又目的不清,这样的人,我还是躲远一点比较好。”


    奚未央道:“只怕你躲不开呢。哪怕她心里面不愿意,但总会有人要她与你接触。等她调整一下心情,仍旧还是会去找你的。……她也不容易,你若总这样把天聊死,还怎么继续的下去?”


    顾鉴茫然道:“我本来就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下去啊。我感觉我跟她,实在是没什么好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长得也还行,可是我一看见她,就有种心累的感觉。”……然后就会控制不住的把天聊死。


    能多说一句,都是双方强迫自己坚持的结果。


    奚未央:“……”


    奚未央与顾鉴相顾无言。他安慰顾鉴道:“可能,你只是还没有学会演戏。”


    “别担心,阿镜。就算是你不会,想必那位颜仙子,也会尽量教你的。”再不济,奚未央说:“或者,之后我让你怎样说、怎样做,你听我的就好。”


    顾鉴:“……”


    顾鉴觉得,如果奚未央能明确告诉他每次都需要怎样应对,那么他强迫自己演一演,好像也不是特别难的事,总归颜诺那里也不怎么走心,以至于让顾鉴想要有负罪感都难。于是他说:“行,我以后就听你的。”


    奚未央只是有一点始终觉得好奇:“你真的对颜仙子说,你明天要忙的事是结婚吗?”


    “当然!”说到结婚,顾鉴可就骄傲起来了,他道:“这有什么好隐瞒的?这样重要的事,我当然是要实话实说啊!——虽然她也不大相信就是了。”


    奚未央无奈:“你这样张口就来,我若与你不熟,我也不相信。”


    “那不行,你不能不信。”顾鉴仰倒枕到奚未央的腿上去,说:“这事儿你可是正主!”


    奚未央轻轻拧一拧顾鉴的耳朵,笑道:“是么?我是正主吗?昨天晚上你可不是这样讲的,我不是你背着新婚妻子找的小情/人么?还是自己送上门的那种。”


    “啊呀!”


    大白天说这些,顾鉴的脸皮可就薄起来了,他伸手要去捂奚未央的嘴,顾鉴脸热道:“这话是在外头能随便乱说的吗?”


    奚未央道:“这里现在就只有我和你,哪里还有别人?”


    顾鉴哼哼唧唧的不说话,直等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两手捂着眼睛,透过指缝看着奚未央飞快的说:“那我还是喜欢你,我明天只娶我的心上人,不要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了。”


    奚未央:“哦。那你好渣。”


    顾鉴:“……”


    奚未央:“你临到头来悔婚,让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呢?只能一根绳子吊死了。”


    顾鉴:“???”


    顾鉴直挺挺坐起来大声说:“呸呸呸!”——


    作者有话说:明天就除夕啦~一年时间过得超快!


    一定让镜子明天就结婚!谁也不能阻拦!


    第202章


    顾鉴原本以为, 自己的紧张可能会随着时间的临近而变得坦然,可惜事实截然相反,临到最后一夜, 顾鉴连觉都睡不着了。


    他不想让奚未央发现他很焦虑, 即便奚未央对他的状态一清二楚。顾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心里数着秒,只觉得时间怎么过的那么慢。人一旦失眠,就会控制不住的想要翻来覆去,顾鉴一开始还强迫自己忍着,可是若要他不动, 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哪都不对劲……顾鉴越想,越觉得焦虑, 以他现在这样的状态, 明天他该不会顶着一副很丧的面容结婚吧?


    这可是一辈子就只有一次的大事啊!


    奚未央的声音忽然清晰的在黑夜中响起:“如果实在睡不着的话,不然出去走一走吧?”


    顾鉴:“?”


    顾鉴终于忍不住坐起身,他焦虑到两只手不住的绞在一起,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尤其的快。顾鉴问:“出去走走?我一个人走还是和你一起走?唉这大晚上的, 能走去哪里?皎皎, 我感觉去哪里都不管用, 今晚晚上我肯定是睡不着了……”


    奚未央平静的道:“如果实在睡不着, 就不要强迫自己了。没关系的。”


    “你这样焦虑, 就算强迫自己躺着, 明天的状态也只会更差。”


    “更,更差……”顾鉴无疑被奚未央这句话给吓到了,他语无伦次道:“可,可是……那,那怎么办啊?”


    顾鉴说:“我总不能一直在外面闲逛, 直到天亮吧?”


    奚未央:“……”


    奚未央一不说话,顾鉴顿时更焦虑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摇奚未央,“皎皎,你说句话啊!”


    奚未央握着顾鉴的小臂,也侧身坐起来,仿佛是在深思熟虑过后,奚未央对顾鉴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你见过那里。——在当年魔灵所造就的心魔幻境之中。”


    顾鉴怔然。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在极北荒原?”


    奚未央纠正他:“是极北荒原以北。当年驱逐妖族至极北荒原,还有一点不为人道的缘故,就是希望能够借妖族的存在,隔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毕竟想要安全穿越妖族的地盘到达那座山谷,即便对于天一境修士,也是不敢贸然尝试之事。——可惜,他们忘记了一点,人族与妖族,本便是可以相互交易的。这世上从没有永远的敌人,哪怕是天性互为猎物的两族。”


    奚未央召出不见,他向着顾鉴伸手,对他说:“阿镜,我想带你去那里看看。即便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顾鉴顺势跳上不见,他环抱住奚未央的腰,问他:“那原本在你心里,何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奚未央不答,他只是道:“总归不是现在。”


    传闻御使不见,一日可行三万里,这诚然是一个约数,然而奚未央的御剑之术,的确要比顾鉴更快更稳。极北之北一片荒芜,终年覆盖着不化的积雪,矗立的石壁隔绝了天地的尽头,而就在这道合拢的石壁之后,乃是万万年前,神明降临的山谷。


    顾鉴与奚未央与秦羡一样无法进入山谷,可他们都知道,在这一片石壁之后有什么。岁月埋葬了曾经辉煌的一切,如今那片山谷之中再无半点生命的痕迹,只有永恒的寂静。昔年的祭台犹在,可祭火不再燃烧,世人的信仰已经随着那被毁去头颅的神明雕像一般崩碎,而后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冲刷作砂砾,最终化入烟尘,随风而散,茫茫天地,再也找不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奚未央安静遥望着山谷,他告诉顾鉴:“世人敬神,世人拜神。世人怨神,世人罪神。可神明又做了些什么呢?祂只是什么都没有做而已。神明从来不变,变的皆是人心。由此可见,世人之言,世人之心,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顾鉴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被毁去了头颅的巨大神像,祂分明连每一丝衣褶,都被雕琢的栩栩如生,即便隔着悠远的时空,也仍旧可以让人感受到昔年的虔诚,可最终的结果呢?就像是奚未央所言,最后世人怨祂,世人罪祂。若非有这一处山谷的存在,那位曾经被称之为父神的人,祂所有的痕迹都在世间被抹去,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处山谷的存在,为这方位面,酿下了灭世的祸根。


    奚未央问顾鉴:“你知道,神明与那三兄弟的故事吗?”


    顾鉴:“?”


    顾鉴摇头,即便洞悉两次轮回,可他所知晓的,也仅仅只是轮回的真相,而非全知。就连上一个轮回中顾鉴的具体精力,这一世轮回中的顾鉴,也是不全清楚的,他所能够知道的,只有残存的记忆碎片中内容。至于什么神明与三兄弟,就更是闻所未闻了。顾鉴猜测奚未央为何会有此一问,他道:“难道,魔灵便与这些有关?”


    奚未央说:“不算特别有关。魔灵曾经以你为宿主,你又曾在幻境之中见过那山谷祭台,我还以为,你也会在梦中,知晓那个传说。”


    “梦中……”


    顾鉴的心脏忽然一紧,他想到了奚未央其实才是魔灵最初的宿主。顾鉴勉强装作轻松的样子,问奚未央道:“是什么样的传说?或许,是你与它,有着别的渊缘?”


    “也许吧。”奚未央忽然笑了一笑,他看向顾鉴道:“其实,我从前所梦见的画面,只有神与那三兄弟的契约,但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却都是秦羡告诉我的。他说,我与他,便是那兄弟三人之一,延续至今的血脉。”


    在遥远的最初,位面灵气充裕,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很轻易的修炼,就连飞升这样在如今绝不可能的事情,在当年也算不得难事。然而,随着飞升的仙者越来越多,人们明显可以感受到位面灵气的枯竭,——他们若努力修炼,仍旧可以飞升,可是飞升的同时,需要消耗极大的天地灵气,这又会使其他人的修炼逐渐变得更为困难。而就在这时,有一位归属于位面之外的神明,祂降临了。


    “以此世之人的眼光,无人能够知晓,那位神明究竟属于何方。而在我的梦境之中,所有人都恭敬虔诚的称他为,父神。”


    奚未央道:“父神降临,他见到了当世最为强大的三个修士,这三名修士虽非血亲,但却志同道合,他们一道长大,一道修炼,感情亲密更甚血缘兄弟。于是父神便告诉他们,仙者飞升,将会消耗每一方位面的本源灵气,一旦本源灵气枯竭,那么这一处位面就会崩毁,其间所有的生灵皆会灰飞烟灭,而唯一可以延长位面生命的方法,便是趁着这本源灵气尚算充盈之时,将之彻底封藏,让它的消耗从此顺其自然,而非成为任何一人飞升的工具。”


    “但这样一来,却也无异于斩断了此方修士,从今往后的飞升之路。”


    顾鉴听奚未央说到这里,感觉自己好像隐隐明白了一些东西。譬如秦羡为什么一定笃信,打开山谷就可以找到飞升之路,而奚未央却又坚定地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可以飞升,山谷一开,便是灭世之劫……顾鉴道:“当年,那三个兄弟,他们答应了父神,是不是?”


    “是。”


    奚未央点头:“父神亲降,光辉如日。祂拥有着举世无匹的力量,没有人可以悖逆反抗。除此之外……我该怎么说呢?那三个结义兄弟,从出生以来便极其顺遂,他们的人生没有经历过苦难,所以当有这样一位神明,温和的告知他们所谓世界的真相的时候,他们的想法其实很天真,那就是他们要保护这个世界,不让灭世的灾难到来……他们最初的想法是善意的,只是他们低估了他们所作出的承诺的重量。”


    位面的本源灵气被封印,此方世界从此再无人有机缘飞升,可那三兄弟原本的修为,却是已经接近于天仙境巅峰,距离圆满仅仅一步之差,却也就是那小小的一步,因他们当初轻易的承诺,而永远的葬送了。


    卡瓶颈,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有的修行者,最恐惧厌恶的无外乎此。他们看得见即将到来的目标,可那目标便如水中之月,好似近在咫尺,又好似永远无缘触碰,这样的绝望,是几乎能够将人逼疯的。


    ——寻常修行尚且如此,又遑论是天仙境的大圆满呢?


    奚未央甚至都无需再继续明说下去,顾鉴也已经明白了,后续世人对待那位父神的恨从何来。


    祂的确完成了位面更长久的延续,可是为了这更加长久的未来,他牺牲掉了当前所有能够说的上话的人的利益,难怪那时的世人会恨祂,恨到将祂神像的头颅都直接斩去。


    奚未央道:“人一旦感到痛苦,便会后悔与怨恨。那兄弟三人生了嫌隙,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追随者,几次交锋之后,便分做了三种不同的立场。老大选择了维护当初的选择,继续守护山谷,而老二选择了旁观,只有老三最为激愤,他与他的大哥二哥决裂,并且带领手下之人,与大哥及其追随者,在这一处山谷前血战,最终双双身亡。自以为事不关己的老二为他们收敛了遗骸,却不曾想,他的大哥与三弟都死去了,而天下之人皆知,是他们三人与父神签订了契约,原本大哥承受了世人全部的恶意,可他现在死了。所以幸存下来的那个人,他就成为了新的靶子。”


    这兄弟三人的修为虽高,可在那个时代,大家的修为本身也都不若,且他们又只剩下了一人存活,就算是这一个人再厉害,终究也双拳难敌四手。于是结果可想而知,他死在了众人的围攻之下,且在他亡故之后,他的族人也遭到追杀,几乎被屠戮殆尽,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们也只能隐姓埋名,小心翼翼的艰难生活着。


    世事流转,岁月一代一代更迭,上古的传说已经被掩埋在了血泥之下,只成为了当年老二的幸存族人们口中的故事。可偏偏就是传到了某一代,遇上了一个好奇心极强,又颇具修炼天赋的孩子。他听见了家族中的传说,竟然当真凭借着这一个传说,挖掘出了当年的隐秘,于是从此之后,这个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持续数代人,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打开山谷,破除万年前与父神的契约,重新打开修士的飞升之路!


    奚未央告诉顾鉴:“秦羡说,当年的那个孩子,便就是他的曾祖父。他们家族的人,为了完成这一宏愿,已经奔波努力了近千年。如今,便就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作者有话说:除夕快乐!


    第203章


    “持续几代人, 努力了近千年……”


    顾鉴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太没“信仰”,以至于在听见奚未央说起这些时,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撼, 而是震惊。并且,比起秦羡家族的人努力了这么久本身来说,顾鉴更加惊讶于,他们努力了这么久,只为了办一件事,但居然快一千年了都还没有办成……所以这件事, 真的还有继续努力下去的必要吗?


    顾鉴真心实意的道:“或许他们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时候, 及时的放弃, 要比无谓的坚持更加有意义。”


    奚未央:“……”


    奚未央看着顾鉴的神情复杂,于是顾鉴及时的又为自己的话补上了一句:“当然,我知道他们要做的这件事情本身很难,但……”顾鉴实在是忍不住“嘴贱”,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难道不是更蠢?”


    奚未央:“……”


    奚未央默了一默, 说:“确实。”


    顾鉴的想法虽然有些天真简单, 但却真实直白。一个家族不可能每一代人都是人才, 从秦羡往上数, 其实真正堪用的,也不过就是发现这一秘密的曾祖与他自己而已。中间的祖辈与父辈,说实话能力并不大,但他们都被那位厉害的曾祖驯化的很好,从出生到死亡, 他们一生的意义,似乎便只有去完成那先人所坚持的,未成的夙缘。


    顾鉴问奚未央:“我可以说吗?这样子一看,怎么好像更蠢了呢?”


    奚未央:“……”


    奚未央忽然也忍不住笑道:“你已经说出口了。”


    这些原本应该是很沉重的事情,奚未央将它们在心中压抑了许多年,他不想要自己告诉顾鉴的时候,显得苦大仇深,可惜事实便是他多年来一直都为之所扰。幸好,他现在有顾鉴陪在身边,而顾鉴,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奚未央对顾鉴说:“在我知道这一切后,我每每想起,其实都觉得庆幸,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对秦羡的‘父爱’抱有太多的向往,而是坚定地选择了留在玄冥山。否则,我无法想象,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大概,是会成为和秦羡,以及他的先辈们,一样疯狂的蠢人吧?”


    环境对于一个人的影响之大,是无法估量的。顾鉴他不曾经历过,因此他完全无法想象,为何分明那位先祖已经死去了这样多年,可他的后辈们仍然无法从他的执念之中解脱…因为秦氏一族的孩子们,他们降生下来,从对这个世界有概念开始,他们的长辈便会不断地为他们灌输——你们与这个世界其他的庸人是不同的,我们是有信念的人,我们所行的路或许黑暗、孤独,可我们所知晓的,是关于此方位面的真相,它凌驾于众生之上。


    如此日复一日的洗脑,若敢稍有质疑,便会招来惩罚,直到他们再也不敢质疑。如此天长日久的驯化下来,他们的生命之中,便有且只有这唯一的一件大事。这唯一的执念便是他们人生的全部,他们存活于世的意义便是去实现它,而如果他们放弃了这一目标,便等同于彻底的否定了自己。


    只有在事关奚未央时,顾鉴方能很快的找到实感。他只要一想到,奚未央若当年选择跟着秦羡离开玄冥山,他就觉得无比的后怕,而更让顾鉴后知后觉意识到恐怖的,是秦氏驯化人的手段。这一套手段并非只对直系血亲有用,而是对任何一个三观未成的孩子都管用,甚至就连成年人身处于那样的环境之中,都很难不受影响。——倘若秦羡有意将之扩大,这简直就是全天下最恐怖的邪/教!


    奚未央道:“理想化一点的来看,确实如此。可惜,这世上千人千心,纵使秦羡的游说再吸引人,想要让一群各怀心思的人全部都听他的,这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这也就是为什么,秦羡看似与四境都有联系,实际却又好像一无所有的原因。”


    “能够坐在上位之人,无一不是利己主义者。包括我自己。如果见不到足够的好处,没有人会无端去为别人拼命的,即便是他自己愿意,他手下的人,也不会同意。”


    飞升之说固然吸引人,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一群天一境的修士妄谈飞升,这本身就像一场笑话。况且就算是真能飞升,那又如何?首先打开那传说中的山谷,就是一桩困难重重的事。是以,飞升对于秦羡游说的各方来说,其实不过只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画了一块大饼,这块饼所有知道的人,或多或少都参了一份,但他们只会给秦羡提供对他们自己有利的,且是力所能及的帮助,至于其中推进项目所需要的周旋,那便全部都是秦羡他自己的事情了。


    一言以蔽之,如果秦羡成功了,那么将会有一大群他所谓的“簇拥者”,跟在他的身后瓜分成果,就像是上一个轮回之中那样,——全天下好像都在一夜之间,站在了秦羡的那一边。而秦羡如果失败了,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失败,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人心人情更是不存在的东西。这冰冷凉薄的一切,秦羡始终看的很清楚,奚未央也看得很清楚,正是因为如此,奚未央才会始终淡定:秦羡活着,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突然成为他的敌人,但只要秦羡不复存在,那么所有的对立,或许都能够在转瞬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毕竟,没有人会与永恒的利益过不去。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秦羡的处境,其实是很艰难、很可怜的。然而,或许正应了那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从小缺爱的人未必长大了都是变态,秦羡如今是七八十岁,不是七八岁,他年幼时的枷锁其实早已不复存在,但他仍旧还是选择了走那条路,所谓的无法回头,若是寻个好听的借口,可以叫做“画地为牢”,但实际上,秦羡从不曾想过,他要停止这一切。


    ——他本可以享有天伦,本可以自在的游历世间,就像他从前所伪装的那样。是秦羡自己,亲手放弃了他原本所拥有的一切。


    眼前矗立合拢的山壁,顾鉴越看越像是一道吞噬人的深渊。他心中起了念,问奚未央道:“皎皎,这座山谷,难道就只能封印,不能够……毁掉吗?”


    在上一个轮回之中,顾鉴被秦羡蛊惑,亲手破开了这道山壁,可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顾鉴自然不可能再回去做那样的蠢事。但只要这山谷还在,即便没有了秦羡,换得此世安稳,却难保未来不会再出现些“飞升狂人”。顾鉴思来想去,竟只有将这根源彻底的铲除,才是最为保险的方法。


    但很可惜,答案是不能。


    永远可不可能。


    奚未央道:“位面的本源灵气被封印在那座祭台之下,倘若将这山谷毁去,与打开封印又有和差别?——秦羡恐怕巴不得你帮他这个忙。”


    顾鉴:“……”


    顾鉴情绪有些低落的“哦”了一声。虽然在上一个轮回之中,打开这道石壁的人是他,但他其实只是按照秦羡说的话去做而已,对于封印的细节并不了解,顾鉴问奚未央:“皎皎,那这座山谷,到底怎样才能打开呢?……只有使用蛮力吗?”


    能够破开山壁封印程度的力量,不仅秦羡自己没有,这世上任何一个正常修炼的天一境修士,恐怕都没有。这也就是为什么,秦羡一定要在人体内种下魔灵的原因。因为一旦魔脉长成,它便可以大幅提升修士的力量,且让人变得疯狂,不计代价。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秦羡才有可能成功。


    奚未央道:“曾经,想要打开这道山壁的封印,需要借助天象,以及当年与父神立下契约之人的血脉方才可以。所以,早在几十年前,秦羡其实成功过一次——”


    “是我的舅舅阻止了他。”


    同样是以兽潮,以妖族作为掩护。秦羡终于推算出了打开封印所需的天象,这天象每逢六十年一甲子,方能出现一次,他势在必得,也确实打开了那道山壁的封印,然而,就在秦羡准备进入山谷之时,奚云逸赶到,以自己的元神魂魄重做封印,毁去了秦羡几十年的努力。


    “所以……”


    顾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意识到:“现在打开封印的方法,除却使用蛮力,就只剩下了……你?”


    用元神魂魄作为封印非同小可,设置封印之人将会永世不得超生,而唯一能够打开封印的方法,也唯有血亲。奚云逸在这世上的血亲唯有奚未央,偏偏奚未央同样也是秦羡的血亲。这封印兜兜转转,换了一种方式,最终仍旧落在了奚未央的身上,只不过,奚未央这一生,只会去守护它,绝不会让它再有重新打开的可能。


    奚未央说:“我不喜欢女子。所以我的血脉,将不会再延续下去。打开这道封印的“钥匙”,我会让它就此而止。”


    至于会否有人使用蛮力,奚未央就更不担心了。无人飞升只是减缓位面本源的消耗,可那本源灵气,它始终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方式消耗着,修士的修炼只会越来越艰难,直至遥远未来的某一天,这个世界上将再无修行者。


    魔灵的种子只有一枚,只要将眼下的这枚魔灵完全毁去,奚未央便再也不必担心,禁谷的山壁封印,会受到任何威胁。


    “这便是关于这座禁谷,这道封印的全部真相。”


    奚未央和顾鉴说:“我原本,并不准备现在就告诉你这些。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些秘密。”


    就像是圆周的长度一样,人的烦恼同样来自于他的认知范围,对于奚未央而言,“无知”在许多时候是一种幸福,他不希望自己爱的人活得殚精竭虑,而顾鉴的性格本身也不适合那样的生活。奚未央说:“你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顾鉴听见奚未央这一句话,禁不住“噗”的笑来出声,他就是忍不了要调侃上两句,顾鉴道:“难道这世上,还有不‘纯粹’的人吗?”


    奚未央无奈的睨顾鉴一眼,顾鉴却又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问他:“你既然希望我永远也不要知道,怎么如今,又主动告诉我了呢?”


    奚未央张口欲言,顾鉴抬手,在他的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顾鉴道:“皎皎别说。让我来猜一猜。”


    他这头对着奚未央说罢,顾鉴转脸便放开嗓子,向着眼前矗立的山壁高喊:“舅舅——”


    “我是皎皎的道侣——我叫顾鉴——我一定会对他好的——”


    “您——就——放——心——吧!”


    极北之北的雪原荒无人烟,就连妖族也不会至此。顾鉴的喊声在寂寥的天地之中回荡,突兀得近似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遥远声响。他喊的气喘吁吁,再开口时声音都变得嘶哑,顾鉴和奚未央说:“皎皎也喊一声吧?你想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给舅舅的,对吗?”


    奚未央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顾鉴,眼中情谊深重,奚未央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脏此刻跳动的速度,快到让他迫切的想要扑进顾鉴的怀中。奚未央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他终于能够找回自己平稳的声音,开口说话时,他对顾鉴说的却是:“这是我舅舅。”


    话音落下,奚未央与顾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顾鉴说:“正好,我没有舅舅,现在有了。”


    奚未央笑着瞪顾鉴,说:“你别认得这么急,指不定我舅舅看不看得上你呢!”


    “看不看得上,”顾鉴突然将奚未央一把抱起,原地转了两个圈儿,“你都是我媳妇儿。再说了,我是要和你成亲,又不是和他,管他做什——”


    顾鉴的话未说完,山壁下无端起了一阵烈风,将他吹得发不出音,顾鉴一哆嗦,他放下奚未央,终于感觉到了点紧张。奚云逸以元神魂魄为封印,人固然是死了,但一定意义上,却也可以理解为,他在此以封印的形式永存。顾鉴赶紧双手合十,面对着山壁诚心道:“舅舅,您的看法还是很重要的!”


    “我是真的很爱很爱皎皎,他是我这一生的理想。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陪在他的身边,永远不会让他孤身一人。……所以舅舅,您就放心的把他交给我,好不好?”顾鉴絮絮叨叨的对着石壁说了许多,最后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好像告状说小话一样的轻声道:“舅舅,你相信我,我一定能管住皎皎,不会让他有机会胡来的!”


    奚未央:“……?”


    奚未央忍不住踹了顾鉴一脚,说他:“你都乱讲些什么!”


    顾鉴却是很满意的道:“没有刮风,说明舅舅也很赞同我说的话嘛!”


    奚未央闻言一噎。按照他的性格,其实并不是会信“死后显灵”这种事的人,之所以会想要带顾鉴来此,其实意义与对着顾砚的牌位说话是一个道理。可是这雪原之上,整夜都是平平静静,偏就刚才起一阵大风,还只刮他们两人这一处,不论怎么样看,都怪异的很,如果有可能,奚未央也是真心希望,奚云逸能够“看见”这一切,并且祝福他的。


    人的想法一旦产生了动摇,便会不自觉向着自己所期待的方向去。奚未央双手合十,安静的闭目在山壁下默诉,他想要对奚云逸说的话有很多,随着年龄的增长,能真正说出口的越来越少,但奚未央相信,倘若奚云逸当真有灵,他一定能够知晓自己心中所想。


    极北之北时常陷入漫长的永夜,而按照时辰计算,此刻已近清晨。顾鉴任由奚未央一个人在山壁下合眼祝告许久,直到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顾鉴努力表现得轻松,他问奚未央:“都和舅舅说完了?”


    奚未央认真的点了点头,他沉默着用力抱住了顾鉴,奚未央依恋的和顾鉴说:“我告诉他,你对我很好很好。”


    “如果说,谁能够让我的余生感到幸福,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你。”


    奚未央很确定:“阿镜,只会是你。”


    顾鉴拥着奚未央,他用鼻尖去蹭奚未央的耳朵,然后告诉他:“我也一样。”


    奚未央之于顾鉴,本身便是他全部的幸福。


    ……


    回玄冥山的路上,是顾鉴御剑,奚未央靠在他的肩上,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阿镜,你觉得,利用一个人的执念,故意将他往死路上引……是不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顾鉴愣了愣,他直接道:“你指的,是蔺云岩吗?”


    奚未央没有否认,顾鉴便知自己说对了。顾鉴对此有些惊奇,他对奚未央道:“这样迟疑不决的心软,似乎不大像你。”


    奚未央说:“我只是,为他感到可惜。”


    蔺云岩的私德如何,奚未央无权对他做出评价,只是在当昆仑仙首这一项上,蔺云岩不论实力、心智、手段,他都非常的适合,甚至可以说是远胜于他之前的几任。倘若蔺云岩死了,昆仑在之后的很长时间,大概都难再出一个能够比得上他的。奚未央喜欢、敬佩有才华和能力的人,如今却要以蔺云岩的执念为饵,将他扯入这一场最终的棋局,奚未央不知为何,竟生恻隐之心。


    他与顾鉴,总似乎无时无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此消彼长的平衡。大部分时候奚未央是那个理性的人,而当奚未央感性的时候,顾鉴冷漠的一面便会展现。顾鉴对奚未央道:“执念是蔺云岩的,不是你的。你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而已。即使是你不给,等他真的无路可走,只剩下了那一个办法时,不论最后是生是死,他都会继续坚持往南墙上撞的。”


    在执着这方面,顾鉴也可算是个“过来人”,因此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清醒冷酷的说:“很多时候,执念并不仅仅是全部因为爱,更多的是或许是后悔。他大概确实想要救他师兄,可救一个死透了的师兄,和让自己心中的内疚平复这两样之间,到底那样更多,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顾鉴自嘲的笑了一笑,又说:“不对,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真的可以竭尽全力后死亡,对于蔺云岩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他可以自我安慰,他努力过了,他没有成为一个放弃生命的懦夫,只是天意如此,无可奈何。


    婚礼的开始时间是在中午,顾鉴带着奚未央回到玄冥山时,差不多是辰时末。两人离开时皆只在中衣外随意的披了一件外衫,如今回到家,竟都觉得对方身上一身风雪,顾鉴和奚未央建议:“我知道,玄冥山中哪里有温泉的泉眼。”


    奚未央默默看着顾鉴,任由他将自己带到玄冥山脉中某一处人迹罕至的林间,奚未央很清楚顾鉴想要做什么,巧的是,他也一样。


    温泉泉眼周围的岩石在经年累月的冲刷下,被洗的极为光滑,奚未央几次都撑不住要向下滑落,后来顾鉴干脆托着他,将他整个抱起,奚未央的后背靠在冰凉滑腻的石壁上,他的手臂柔软的攀缠着顾鉴的肩颈,彼此的身体成为了他唯一的支撑,温泉蒸腾的热汽将奚未央的皮肤熏出缠绵潮湿的浅红,顾鉴迷恋的亲吻着他,又黏腻的表白:“皎皎好美。”


    两人的长发在泉水中散开,浮缠在一处,如它们的主人般难解难分,顾鉴就像个没长大的调皮小孩,将那些湿漉漉的黑发故意绾成结,然后因为这样幼稚的事情而心生欢喜。顾鉴轻笑着和奚未央说:“皎皎,你看,它们分不清了呢!”


    奚未央尚且有些失神,顾鉴最爱他这样的状态,好像不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奚未央都不会反驳和反抗。顾鉴一下下的亲着他,仿佛永远也亲不够,这场温泉他们泡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直到到了午时初,才不得不急匆匆的赶回去,奚未央眼角带着些春意的懒倦,顾鉴倒是整个人都很精神,甚至自告奋勇的想要帮奚未央换婚服,结果自然是被拒绝了。


    陆离是最早到的一个人,早到顾鉴还来不及抱着奚未央回来,他就已经到了。顾鉴当时多少有些紧张和尴尬,毕竟他和奚未央刚才都做了些什么,看起来实在太明显了,但陆离罕见的没有训斥他们,只是面无表情的叫他们抓紧时间去更衣,而等顾鉴和奚未央换完婚服走出来的时候,来人已基本陆续到齐了。


    这大约是沈不念自小到大,第一次敢正视奚未央的脸,他真心实意的夸奚未央道:“师尊,您今天气色真好!”


    顾鉴:“……”


    顾鉴看着奚未央,完全不敢说话,奚未央倒是很坦然,他冲沈不念微笑道:“谢谢你,不念。”


    沈不念想要抱一抱奚未央,可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大敢,只好掉头去抱顾鉴,奚未央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其实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只能靠和别人说话来冲淡。顾鉴察觉到,便私下提醒沈不念:“你去多和你师尊说说话,他总是很挂念你。”


    沈不念别扭道:“今天就算了吧。改天再说吧。”


    奚未央和顾鉴,都是沈不念最重要的人之一,一个敬重一个亲近,如今来参加者两人的婚礼,沈不念内心当然是祝福和支持的,只是精神上仍旧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恍惚感。他师尊嫁给了师弟,这事儿可真是……


    顾鉴准备的婚礼流程,排练起来要半天,但实际理顺了并没有那样长,才到黄昏,所有的流程与游戏环节就都结束了,众人识趣的纷纷告辞,不再打扰属于他们的良夜,可这时间对于顾鉴和奚未央而言,又显得有些早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然走进厨房去,炒了几道菜。


    顾鉴做饭水平不行,打下手和洗碗还是很麻利的,他等到一切都收拾完,这才后知后觉的问奚未央:“虽然天一境的修士都习惯辟谷,但我们婚礼居然没有给他们准备晚饭,会不会不太好啊?”


    奚未央说:“那你再把他们叫回来?”


    顾鉴:“……”


    现在这个点,怎么可能再把人叫回来!顾鉴完全不带犹豫的否定了自己:“不了吧。我再仔细一想,感觉其实不吃也挺好。”


    奚未央慢悠悠的在两半瓢中倒着酒液,顾鉴深呼吸道:“好香啊。”


    奚未央于是将一半递给他,微笑道:“你可以先尝一口。”


    顾鉴不肯,说:“这怎么能先尝,必须要一起。”


    酒液入口,是绵软的果香,待回味时,方能觉出些酒意,便是顾鉴这样的酒量,也能将瓢中的果酒全部喝完,又等了一会儿,顾鉴感到有些酒意上涌的脸热。也不知是否是上午时挥洒了太多的激情,这一会儿顾鉴再看着暖色灯火下一袭红衣的美人,反倒是完全不着急了。他和奚未央坐在床边,面对着面,手交叠着手,顾鉴突然便真如个毛头小子一样的害羞了,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和奚未央说:“我原本今天一天都感觉挺真实的,可是真等我坐在这里看着你,又觉得好像是在做梦。”


    奚未央告诉顾鉴:“不是做梦。”


    他握起顾鉴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然后笑着问他:“还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吗?”——


    作者有话说:虽然晚了两天,但是!我们镜子和皎皎!成功的结婚了!


    第204章


    顾鉴再一次的失眠了。


    只不过昨夜是因为紧张, 今晚是因为感觉太幸福了。


    他在红烛暖光下长久的注视着奚未央,等到半夜时,不知为何突然开始眼酸, 起初顾鉴还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抹眼泪, 可后来这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越是着急想停,就越是气喘,奚未央察觉到异状醒来时,顾鉴已经背对着他,咬着自己的手背, 哭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了。


    奚未央:“?”


    奚未央茫然道:“阿镜,你怎么了?”


    顾鉴听见他问, 只觉心中只觉愈发崩溃丢人, 他摇头颤声道:“我,我也不知道……”


    “我,我就是……就是突然就,就……呜……”


    奚未央:“……”


    奚未央大概明白了。他从顾鉴的背后贴近抱住他, 温柔的和顾鉴说:“阿镜, 没关系的。”


    “我在这里。”


    顾鉴终于敢放声哭了出来, 他回转过身, 紧紧抱着奚未央, 说不清自己到底哪里委屈, 可他就是心里酸胀得不行,顾鉴有好多话都想要和奚未央说,可他哭得语无伦次,说出来的句子也前言不搭后语。顾鉴说一阵,发一阵呆, 他发呆的时候想,自己这会儿讲出来的话,全世界大概唯有奚未央一个人有本事能听懂。


    而奚未央也确实听懂了。


    传闻中的洞房花烛夜,奚未央前半晚在哄孩子,后半夜还在哄孩子,直到天蒙蒙见亮时,奚未央才无知无觉的眯过去了一会儿,等他醒来,窗外已然阳光明媚,可是奚未央却一点动弹的意思也没有。


    他既不是木雕泥塑,也不是钢筋铁骨,有些时候,奚未央也挺想犯一犯懒的。尤其最近许多事情堆到一处,忙得人头疼。


    顾鉴煮了两个鸡蛋回来滚眼睛,他坐在床边,察觉到奚未央在发呆,便问他:“在想什么呢?”


    奚未央静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去北辰阁。”


    顾鉴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不想去就不去。可这话显然不切实际,奚未央并没有这样任性的权力,且他躲得了一时片刻,事情却始终还是堆在那里,他早晚需要回去面对。


    顾鉴问奚未央说:“你最近很忙?”


    奚未央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也还好,忙完这阵就消停些了。”


    顾鉴道:“那你放心让我帮你吗?”


    “放心啊。”奚未央有些心不在焉,“你想帮我做什么?”


    顾鉴对此十分的懵懂,他问:“你那里……有什么是能给我办的啊?”


    奚未央:“……”


    奚未央粗略的在心里过了一遍,去极北荒原与南境之人交接运送货物,这需要有人常驻极北,顾鉴肯定是不成,论起细心精明来,这事儿更加适合李寻墨。如今南境免去了与北境贸易的绝大部分税务,这其中便又多出了一笔极其庞大的帐需要去算,如此错综复杂,又涉及人员众多,需要反复沟通开会的事儿,顾鉴好像也做不成,沈清思办起来会更得心应手。


    至于监督舆论,奚未央已经安排了覃雨枫去做,其他各项琐事,又都是奚未央本人的日常,一时半刻顾鉴也上不了手,如此看来,他能做的,竟只剩下了去应付昆仑使者。


    而昆仑使者,便也就等同于颜诺。


    奚未央生怕顾鉴又多想,便将这其中弯弯绕绕的关节,全部一并说给了顾鉴,奚未央小心翼翼的强调:“我真的不是想把你往她那里推。”


    顾鉴:“……”


    顾鉴说:“我明白。”


    应付颜诺这件事本身,顾鉴现在倒是也没那么抵触,他只是实在不知道应该和对方聊些什么,漫无目的的拖延是最难的。奚未央沉思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某件事的可行性,他对顾鉴道:“如果不能将你带回昆仑,我猜,她还有着退而求其次的第二种完成任务的方法。”


    “那就是,将魔灵带回昆仑。”


    奚未央道:“你随我去北辰阁吧。我将封藏魔灵的五色琉璃瓶交给你。你之后仍然与颜诺正常接触就好。阿镜啊阿镜,你这傻小子,人家一个冰肌玉骨仙子样的美人,你只需待她温柔一些,装作心软的模样去为她‘办事’便好了,这又能有多难?”


    顾鉴:“……”


    顾鉴听了这话很难不懵:“要对一个完全无感的人表演惊艳,这还不够难吗?”


    奚未央:“……”


    奚未央竟对顾鉴的话无法接口,他默了默,方道:“算了,我也不管你怎么样,总归最后你将魔灵交给她,让她带回去给蔺云岩就好。至于怎么让她信任你,这就是你的事了。”


    奚未央虽然总说自己不想去北辰阁,但他其实并没有迟到很久,奚未央现将顾鉴带到了紫极殿下地宫的密室之中,将那封藏魔灵的五色琉璃瓶交给他,奚未央叮嘱顾鉴:“此物一定要慎之又慎,如果最后你找不到机会给颜诺,就将它重新交给我!”


    “其他人谁都不能给,不论他是谁,知道吗?”


    顾鉴点头。陆离大概是没有告诉奚未央,顾鉴会操纵这只魔灵的法诀,不论这魔灵到了哪里,在它与新的宿主彻底融合,长成魔脉之前,顾鉴都能够感知操纵它,即便是当真丢了,顾鉴也能重新把它给召回来。


    两人离开地宫,回到紫极殿时,恰好见到颜诺候在北辰阁外。奚未央对顾鉴说:“我先上去,你就等在这里,一会儿近午时了再出去,知道吗?”


    顾鉴:“……”


    顾鉴说:“我懂,你就是给她卡点找和我一起离开的借口嘛。”


    想到这里,顾鉴哪怕再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也仍旧又觉得委屈:“我们还是新婚呢!”


    奚未央昨晚哄了顾鉴大半宿,他对顾鉴如今“脆弱敏感”的精神状态十分紧张,奚未央赶忙亲了亲顾鉴,他头脑一热,竟然说道:“阿镜,你再忍一忍,等我不再是玄冥山的首座,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奚未央这句话里的内容非同小可,乃是关系到整个四境的大事,顾鉴即便心中早就有些数,可是与直接说出口,终究是不同的。他向着奚未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顾鉴对奚未央说:“皎皎,我相信你。”


    听见顾鉴这句话,奚未央心下松了一口气,他微微的点了点头,与顾鉴告别。一时之间,奚未央对于不远的未来,自己亲手策划的那场风暴,竟然都不似原本那样的抵触了。


    覃雨枫守在木厅,见奚未央姗姗来迟,他脸色便明显不大好看。覃雨枫道:“听说你昨天结婚?”


    “嗯。”奚未央也无意隐瞒,他问覃雨枫:“是‘颜诺’告诉你的吗?”


    覃雨枫:“……”


    覃雨枫说不出话,奚未央淡淡道:“看来,她还真是与你无话不说。”


    覃雨枫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道:“我一直将她当做相依为命的妹妹看待。”


    奚未央感觉这件事好像与他无关,便不想接口,他走到倚墙而建的木架前,将沈清思这几日新核对上来的账目与往年的记录翻阅对比,覃雨枫就一言不发的始终盯着他看,忽然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三两步冲上前便将奚未央往木架上狠狠一推,奚未央猝不及防被撞得后背生疼,他莫名其妙:“你又发什么疯?”


    覃雨枫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感到忍无可忍,他双手扯住奚未央的衣襟,急促的道:“她是个好姑娘,你不要害她!”


    奚未央更茫然了,这茫然中甚至还带着些无奈:“我害她做什么?她的主子又不是我。”


    言下之意,便是颜诺就算出了事,也与他奚未央无关,你覃雨枫就算要怪,也该去怪秦羡,怪蔺云岩。毕竟,奚未央与颜诺,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交集。


    “你……”覃雨枫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奚未央这种故作无辜的表情,他忍不住冷笑出声:“看来,就像是你不记得我的兄长一样,你把她也忘的一干二净了。奚未央,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你杀了她父亲,可你完全认不出来她了……”


    奚未央早就知道,如今的这个颜诺,并不是真正的昆仑颜诺。可是几个月来,他都毫不在意。他让覃雨枫依旧与颜诺保持联系,让他在其中传递他想要传递的信息,甚至还可以放心的让顾鉴去与她接触,然而自始至终,奚未央从未想过,要去调查这个假颜诺究竟是谁,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对方的身份对于奚未央而言,是完全的无所谓。


    ——她是谁都没关系,只要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就够了。


    覃雨枫似乎是对奚未央恨得咬牙切齿,可惜奚未央只觉很没必要,“当年,你也说是我害了你一家人,可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们。如今,你又来替你相依为命的妹妹鸣不平……”


    奚未央都不敢细想这些事,否则他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奚未央对覃雨枫说:“我不知道秦羡是怎么养大你们的,你们的所思所想,还有做出来的事,我都不是很能理解。譬如你,你在我身边十多年,我都不曾见你为这个妹妹不平,如今一见到她,你却是又突然怨我起来了?”


    覃雨枫:“……”


    覃雨枫艰涩的道:“你凭什么认为,这十多年里,我不恨你?”


    奚未央平心静气的看着覃雨枫,他冷漠的道:“没有差别。”


    覃雨枫恨他也好,不恨他也罢,总归老老实实给他办了十多年的事,奚未央可以做到论迹不论心。


    然而,覃雨枫又是因为什么会为他做事呢?是因为奚未央强行在覃雨枫的身上烙下了主仆契文,所以覃雨枫无法反抗,只能遵从。


    这十年来,覃雨枫总不想去想起这件事最真实的模样,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对于奚未央而言,就是个无权反抗的奴隶。


    覃雨枫气得脸色通红,他急促的呼吸,又被奚未央轻飘飘的推开,奚未央仍旧是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他对覃雨枫道:“你差不多也该闹够了吧?”


    “我让你去监控的那些流言现在怎么样了?顾家的长老们知道顾鉴的存在了吗?”


    奚未央说:“对了,上次忘记和你说。我不管那流言传得有多难听,我不想听见有人说,我和顾鉴是师徒。”


    覃雨枫本就一口气没缓过来,如今见奚未央竟能如此坦然,只觉匪夷所思,他忍不住破口骂道:“你不想听?你不想听你们就他妈的不是了?掩耳盗铃可算是给你奚未央玩明白了!你现在知道事情不好听,不能叫人知道了?你往人床上爬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那是你徒弟!”


    奚未央淡然道:“我认他是我徒弟,他才是。现在我说他是我丈夫,他就只是我的道侣。明白吗?”


    覃雨枫:“……”


    覃雨枫冷声道:“这世上,竟能有你这样满口诡辩,毫无羞耻之心的人!我还真是长见识了。”


    “随便你吧。”


    反正覃雨枫时不时就会突然发作一通,但他除了骂人也干不了别的,久而久之奚未央已经越发无所谓,不论覃雨枫骂他什么,其实都不影响他差遣对方办事。奚未央仍旧接着说自己的:“外界虽然不知道我的徒弟究竟是谁,但许多人都知道我有三个徒弟。这突然少了一个也不像样,总不能一直说在闭关。——不如你来顶上吧。若你能对外说是我的弟子,许多事办起来也更方便一些。”


    覃雨枫:“……”


    覃雨枫:“?!”


    覃雨枫再次被奚未央的不要脸震撼到了,他忍不住质问道:“让我顶替你徒弟?怎么亏你想得出来!奚未央,在你眼里我到底算是什么?一个不被你榨干全部价值不罢休的奴隶吗!”


    覃雨枫的反应太过于激烈,激烈到超乎了奚未央的预想,奚未央仍然想不明白覃雨枫的思维逻辑,——当他的徒弟怎么就成了要榨干他的全部价值了?师徒关系难道不比主仆关系要更上台面一些吗?


    何况,他与覃雨枫的主仆契文,奚未央本来也只打算维持到秦羡之事结束,当年强行为覃雨枫烙上主仆契,只是因为奚未央图方便,所以他才寻了个最简单直接的,让覃雨枫无法背叛他的方法,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自然会解除这样不公平的契约。覃雨枫将来不论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奚未央都不会再干涉他。


    这些话,从前奚未央就与覃雨枫直说过,至于覃雨枫相不相信,这就与奚未央无关了。对于想不明白又不是很重要的事,奚未央一向都是不大在意的。


    现在也依然如此。


    奚未央对覃雨枫有着些许的无奈,“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我之后再挑一个合适的就好。”


    原本就只是为了偷梁换柱,又不是奚未央诚心要再收个徒弟,他甚至对天资的要求都只需中上,主要是得挑个嘴巴严、听话的孩子。这样的要求并不难满足,一个覃雨枫不愿意,自然还有许多愿意的人,只要那人能安安分分的做好自己,奚未央绝对会好好地养他一辈子。


    覃雨枫:“……”


    覃雨枫被奚未央全然不在意、无所谓的态度再次刺激到了。他私心里并不认为自己的话就是明确的拒绝,可是奚未央连与他稍微再商量一下的耐心也没有。——他并不是不会迁就别人,只是从不将他看在眼里而已。


    “我这辈子都不会认你这样的人做师尊!”


    覃雨枫攥紧拳,他感觉自己仿佛硬撑着要争一口气,可那到底是口什么气,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好像他伤到了奚未央,自己就能讨回些本一样,“你不配。”


    奚未央:“……”


    奚未央仍旧是有些无奈的看着覃雨枫,他微微的摇了摇头,回过身去,继续对起了先前的账本。


    覃雨枫又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相比起从前,奚未央如今,好像已经连同他生气的兴致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皎皎:其他这么说的不管,反正不能说我们是师徒(只要说的不是真相,就能一条一条反驳打脸)


    顾家众人:哦,顾砚的儿子啊。哦,奚未央啊。……哦!他们在一起了?这算什么事,小妈文学?


    覃雨枫:【监测舆情】好像没人传师徒,不去管他。


    镜子:【恍恍惚惚】皎皎,现在人人都说,我爹为了和你私奔叛逃,我是你们路上捡的……


    第205章


    顾鉴在紫极殿中随意寻了个地方, 他原本还真打算坐下来慢慢等,可是他坐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劲——“有求于人”的是颜诺, 那他为什么要去替她找理由周全呢?


    人若真心想要办成一件事, 没有机会也会创造机会,不论是在什么样的时间地点。顾鉴回过神来,只觉自己大抵是又被奚未央给拐带进了“沟里”。


    自相矛盾委实是件难受的事情。奚未央既需要顾鉴去与颜诺接触,又不是很真心的想要他们交集过多,虽然晾一晾两个人,除了浪费点时间外毫无意义, 但谁又规定了一时心念起,做的事情就必须有意义呢?——如果顾鉴真的听了奚未央的话, 在紫极殿里乖乖坐了半日, 那这算不算是有意义?


    大概是有的吧。顾鉴想,对于奚未央来说,一定是有意义的。


    颜诺每日都要到北辰阁外候上或半日、或一日,覃雨枫私下同她说过, 其实不必如此, 因为奚未央并不大想见她, 她是日日都来, 还是隔三五日来一次, 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 然而颜诺是一个极其认真细致的人,她对覃雨枫说:“他可以不见我,但我需要让玄冥山的其他人,每日都看见我。”


    大抵是因为年幼时的经历,颜诺将他人的眼光看的很重, 她坚信并且恐惧于人言可畏,覃雨枫每每都会因此而心疼她。可怜的是,奚未央从不在意他人的言语,与其拼了命的让自己完美,奚未央更倾向于选择让别人闭嘴。


    在北辰阁见到顾鉴,对于颜诺来说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确也是在情理之中。颜诺努力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她对顾鉴道:“好巧,竟又与仙友见面了。”


    顾鉴停下脚步,他并不想让自己说的话太生硬,然而一开口,说的却是:“是啊。最近总是遇见。”


    颜诺:“……”


    颜诺再次被顾鉴噎的有些语塞,她冷静了片刻,见顾鉴并没有离开,这才硬着头皮又问:“仙友之前还同我说,昨日成婚,怎么今天,又到这北辰阁来了?”


    顾鉴想了想,最后挑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理由,他说:“我有事忙。”


    颜诺:“……”


    颜诺只觉自己无话可说。


    不解风情的人颜诺见过,说话难听的人颜诺也见过,可是像顾鉴这样情商低到每一句话都能叫人接不下去的,她还真是第一回开眼。


    空气再度陷入凝滞,顾鉴的状态其实也不必颜诺好多少,他心里也着急,可眼下这样的情况,顾鉴又实在不知还能和对方说些什么,思来想去,也只能问一句:“奚首座还是不见你吗?”


    “……是。”想一想顾鉴和奚未央的关系,颜诺难免有种自己被当猴耍的怨气,她不冷不热的道:“奚首座也总是很忙,不知何时,才能分出些时间来呢!”


    顾鉴:“他确实挺忙的。”


    颜诺:“……”


    顾鉴察觉到颜诺就快要维持不下去的难看脸色,只能生硬的又补充一句:“但你每天都来,规规矩矩的求见了这么长时间,且还是昆仑使者,他总这样不搭理,确实也有些说不过去。”


    “不如这样吧。”顾鉴实在受不了没话找话的生拉硬扯了,他破罐破摔似的选择直入主题,“你总是在门口等着,也没什么意思,奚首座他又不知道。与其如此,你要不考虑考虑告诉我,等我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把你的事情,和他说一说,你看怎么样?”


    颜诺:“………”


    颜诺似乎短暂的思考了片刻,她问顾鉴:“仙友当真么?”


    顾鉴保证:“绝对当真。”


    必要的交谈流程走过,颜诺也不愿意再浪费时间了,她同顾鉴道:“月前北境天现异象,四境皆有传言说,是奚首座有一位弟子,修成了轮回之道。这虽是一件大喜事,但却也与我昆仑无甚关系,只是在下与师弟,有一位大师兄,可怜他命在旦夕,我们姐弟已经试过了许多方法,皆不见效用。如今,实在无可奈何,为了救大师兄,也只好来玄冥山,求一求奚首座了。”


    颜诺说到这里,神情语调忽然悲伤,她涩然道:“奚首座总是不愿意见我,我也知此事为难,可我大师兄,他,他……”


    眼见颜诺神情哀戚,顾鉴赶紧侧身远开她半步,顾鉴道:“世人传言多半夸张,轮回道说到底是以阵为主,并非专门救人之法,恐怕没有仙子与蔺仙首想的那样神奇。——不知仙子的师兄所患何疾,昆仑身为一方之尊,竟也遍寻不到医治之法吗?”


    颜诺:“……”


    颜诺避开了顾鉴问的“所患何疾”,她只是苦涩摇头,又沉沉叹道:“若非如此,我与师弟,又何至于会对如此渺茫的希望这般执着呢!”


    顾鉴闻言赞道:“仙子与蔺仙首,都是性情中人。你们师门之间的感情,应该非常好吧?”


    颜诺顺着他道:“是啊。我们兄妹三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年长些,待我与师弟,说是如兄如父也不为过。”


    顾鉴笑道:“原来是这样。这就难怪你们十多年来,要不计代价的想方设法救他了。只是颜仙子,您听我一句忠告,这话您也大可以带给蔺仙首,——轮回道救不了他的大师兄。所谓轮回,指的是顺应天意,而非逆天而行。请恕在下,有心相帮,无力施为。若他仍旧坚持,也只好再另寻高明了。”


    顾鉴这话,显然是要将先前那些各自心知肚明的纱幕都掀干净,恰好颜诺本身也不是很擅长演戏,更不愿意强迫自己与顾鉴演戏,如此一来,倒也算是正中她的下怀,叫颜诺之后说话都自然了许多。顾鉴只听她道:“许多道理看似简单,落在不同人身上,却未必能够看得清楚。倘若我师弟能够放下,便也不会执着这样多年了。”


    “顾仙友,我本人无意为难您,可我也是依命办事,我不能不顾我的师弟,所以无论如何,还请仙友体谅一二,随我回一趟昆仑吧。”


    顾鉴摇头。顾鉴拒绝:“这不可能。”


    “我若真随你去昆仑,便是给蔺仙首不切实际的希望,这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失望。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就此算了。”


    顾鉴见颜诺面露难色,便又道:“仙子若是不知应当如何回去复命,倒不如索性就将我的话,原模原样的告诉给蔺仙首。话是我说的,想必他念着师门之前,不会过于为难你。若他仍旧心存希望,不愿意相信,您大可以让他亲自来一趟玄冥山,哪怕是见到了他本人,我也依然还是这样说。”


    将自己的“办事不力”甩给另外一个人,这其实并不算多么聪明的方法,可是长久的在玄冥山耗着,本身就不是个办法。颜诺向前进不去,往后也无路退,原本只能硬生生的卡着,如今顾鉴既然愿意为她承担责任,倒不失为是给她寻了一条出路……颜诺迟疑道:“顾仙友的建议,我会仔细考虑的。”


    颜诺说的虽然是“考虑”,但她与顾鉴彼此都很清楚,“考虑”所代表的只是一个台阶而已,或许要不了几日,颜诺再来北辰阁时,她要做的事,便是向奚未央告辞了。


    ……


    顾鉴晚上与奚未央说起自己白天努力达成的两全之法,眼角眉梢颇有些小骄傲,他对奚未央道:“你看,麻烦不就暂时解决了?我把颜诺送回了昆仑,不用再去应付她了。她若是秦羡的人,魔灵交到她手里,其实也不稳妥,指不定秦羡突然又有什么‘奇思妙想’呢?——如今可好,不用担心了。只要能把蔺云岩本人哄过来,一切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顾鉴很不客气的躺倒在奚未央的腿上,问他:“这会儿心里还别扭吗,皎皎?”


    奚未央理着顾鉴的头发,说道:“我有什么可别扭的。”


    “真的吗?”顾鉴笑着伸手去挠奚未央的下巴,他说:“哦。那就当我想多了吧。反正如果是我,哪怕再有不得已的缘故,我也是不乐意叫你三天两头去与个来路不明的人套近乎的……”


    奚未央说:“我确实不知道,我们所见到的这个颜诺,她究竟是谁。”


    “但今天覃雨枫告诉我,说我曾经亲手杀了她的父亲。”


    奚未央有些遗憾的说:“可惜,我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按理说女儿肖父,那位姑娘生的如此美貌,哪怕与其父只有五分相像,我也不该完全没印象才对。”


    奚未央的语气平静自然,说出来的话却每一句都像惊雷。顾鉴被他吓得坐起,奚未央的“旧账”可真不是能轻易去翻算的。顾鉴道:“你杀了她父亲,还是覃雨枫说的?!这当真可信吗!”


    奚未央说:“我不知道。曾经覃雨枫还说我害死了他全家,可实际上我根本都不认识他们。或许这个假颜诺的父亲,也是如此亦未可知。”


    顾鉴:“……”


    顾鉴松了口气,他道:“希望如此。”


    覃雨枫与“颜诺”,都是在年纪不大的时候被秦羡“救下”收养,从此他们所能够知道的信息,以及爱憎,几乎都由秦羡为他们塑造,而像他们一样,与奚未央有些渊源,又被秦羡收为己用的孩子,现在还不知有多少,对于这些人,不论是顾鉴还是奚未央,心中都是怜惜的。


    如果奚未央真的与他们有血海深仇,那么他们要找奚未央报仇,也算是情理之中。怕只怕秦羡在他们尚不能分辨是非的年纪,刻意引导放大他们的仇恨,将他们培养成为己所用的复仇工具,那便是真正的悲哀了。


    ***


    就像是顾鉴所预计的那样,三日后颜诺再前往北辰阁,便是为了辞行。奚未央仍旧不见她,而是与她来时一样,特意安排了覃雨枫去送颜诺。


    覃雨枫鬼使神差,自己也不明白,他究竟为何会对颜诺说出这样的话,覃雨枫道:“阿雪,他将你抛在昆仑,任由蔺云岩磋磨你,数年不闻不问,你又是何苦?”


    他身旁一袭白裙的少女貌如冰雪堆砌,实则却是个内敛温和的性子,她在真正熟悉的人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轻声细语,“小枫哥哥,我是天一境的修士,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何况,我现在的身份是颜诺,所以我这些年来面对的一切,也只是颜诺应该面对的而已。……你在玄冥山的这些年,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覃雨枫:“……”


    覃雨枫的嘴唇细微的开合,欲言又止。


    不一样的。


    覃雨枫想要告诉颜诺,奚未央和蔺云岩,是不一样的。


    蔺云岩就是个阴暗的疯子,但奚未央……


    许多时候,覃雨枫自己都迷惑不得解,这十多年来,他被奚未央罚过跪、面过壁、挨过不知几顿打,他受罚的时候,每一次都是咬牙切齿,满心满口都是对奚未央的诅咒,……然而那些咒骂,他当真是真心的吗?


    甚至包括所有他对奚未央的贬低嘲讽,在他的心中,奚未央确有那样不堪吗?


    这样的疑问堆积在覃雨枫的心底,它们近几年来越来越高频率的突然涌现,覃雨枫其实很清楚,他一直都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他只是不愿意去面对和承认而已。


    在最初的两年,覃雨枫确实是恨奚未央的,然后这恨意渐渐化作了一种名为“讨厌”的东西。至于现在,十年的时间都过去了,覃雨枫在十年里,一直都披着那张“讨厌”的皮故意在奚未央的面前放肆,像极了一个想尽办法,只为吸引在意的人目光的孩子。


    很幼稚,很好懂。只是奚未央从不肯花心思深想。


    ……


    覃雨枫问颜诺:“你什么时候启程回昆仑?”


    颜诺温柔的答说:“就在明天,一应都已准备好了。”


    覃雨枫点了点头,他叮嘱颜诺:“你万事小心。不论发生什么,总是照顾好你自己最重要。至于其他人……不论是蔺云岩,还是先生,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牺牲性命,你明白吗?”


    颜诺沉默,覃雨枫急道:“阿雪!”


    颜诺轻声的说:“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先生是不一样的。”


    “他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他,我早就已经……人不能不知恩图报的。”


    颜诺对覃雨枫道:“是先生,将我从泥沼中拉出,给了我新生。”


    “我一直都记得那两天。”颜诺浅淡的笑了一笑,“都是好天气,就像是今日一样。蓝天白云。我在同一条河边,第一次的时候,有个漂亮的就像是神仙一样的大哥哥,送给了一只花环,而第二次的时候,我活不下去了,想要投河,至少这样能不被卖进勾栏院……是先生,他将我救了起来。”


    “从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全部。”


    颜诺将秦羡视作救赎,可覃雨枫从不这样认为,秦羡的确将他们收留,可他们也为秦羡办事以作报答,覃雨枫并不认为自己亏欠秦羡什么。相比于报答秦羡,覃雨枫从来都将报仇看得更重,因为这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事情,覃雨枫是为了报仇才去到奚未央身边的,不是为了帮秦羡。


    所以到如今,当覃雨枫已经不想找奚未央复仇,而是希望他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时候,他也不会认为自己背叛了秦羡。


    覃雨枫对颜诺有很多担忧,可是颜诺注定听不进去他的话。覃雨枫即便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对她说一句:“阿雪,你要珍重自己啊。”


    颜诺回头,腼腆而温柔的笑道:“放心。”


    ***


    “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覃雨枫步履匆匆,奚未央伏在案前抬头,倒是有些惊讶,他问覃雨枫:“不和她多说说话吗?”


    覃雨枫却是沉着脸,他一言不发的扯着奚未央的手臂将他强行拉起来,而后盯着他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奚未央:“?”


    奚未央对覃雨枫粗暴的态度颇感震惊:“你这是,在求我?”


    覃雨枫犹豫了一瞬,还是不想要放开奚未央的手,他说:“如果你想,我给你跪下也行。”


    奚未央有些好笑的道:“行啊。你跪吧。”


    覃雨枫:“……”


    覃雨枫被奚未央强制要求罚跪,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是自觉主动的跪,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覃雨枫即便跪下了,也仍旧不忘扯奚未央的衣袖,他道:“漆雪,就是现在的假颜诺,我不能让她长久的留在昆仑,留在秦先生的身边。她和我不一样,她再这样下去,她会没命的!”


    “奚未央,你帮帮她。她一直都记得你,你杀了她的父亲,然后在河岸边,编过一只花环送给她。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奚未央怔住。覃雨枫仰头看他的神色,只见奚未央脸上的红润一点点褪尽,他甚至有些恍惚:“你说……什么?”


    遥远黯淡的记忆,好像在瞬间重新变得鲜活。那是奚未央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一天,——在村庄不远处的小河滩,骤然失去父亲,单薄瘦弱、遍身伤痕的女孩儿有些茫然的问他:“神仙哥哥?我爹爹真的死了吗?”


    “他再也不会回来,打我和阿娘了,对吗?”


    无法压抑嗜杀本性的少年,内心深处或许与这女孩儿一样迷茫。他不知道应当如何安抚她才好,于是便编了一只漂亮的花环,施上法咒,告诉她,这样漂亮的花永不会败。


    再然后,女孩儿捧着花环离开了。奚云逸与陆离,将奚未央压回了紫极殿下的地宫,此后三年,他重锁加身,每天都在反省着自己的罪过,即便他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她……”


    自年少时至如今,奚未央仍旧从未承认过自己当年是错误的,可现在——奚未央摇摇欲坠的问覃雨枫:“她恨我吗?”


    “她恨我,杀了她的父亲吗?——那个酗酒,赌博,无所事事,习惯打骂妻女的渣滓?”


    “她…我……”


    奚未央的脸色惨白,就连眼中神光都有些涣散,他想要从覃雨枫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却竟连这点力气也没有,覃雨枫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连忙起身道:“你怎么了——”


    奚未央推开覃雨枫,自己反而踉跄了两步,他跌倒在地,居然垂着头呕出一大口血,覃雨枫突然见此情景,只觉既惊且惧,全身好像僵住了一般,定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顾鉴冲进木厅将奚未央抱起,覃雨枫方才回神:“他……”


    “你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奚未央如今道心不稳,境界动荡,情况过于危急,顾鉴实在没有时间细问覃雨枫,只能先将奚未央带回去,帮他稳定心境。——“我之后再来找你。”——


    作者有话说:皎皎:信念崩塌了QAQ……


    镜子:你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小覃:我,我……


    皎皎:我是不是一直都是错的QAQ?


    作者:不!错的不是你!是世上的坏人们!


    第206章


    这是顾鉴第二次主动进入到奚未央的识海。


    上一回时, 顾鉴在地宫中闭关,他呆在徒有四壁的石牢中,下定了决心要剔除体内的魔灵, 可是他实在是太想见奚未央了, 想见他想到莽撞的可怕,于是全凭借一种直觉,顾鉴就敢神念出窍,去寻奚未央的识海。


    这样的行为其实很危险,危险到稍有不慎,顾鉴的神识就可能落入虚空, 再也无法找回。可当时的顾鉴并不清楚他这样做的危险性,单纯只是他想这样做, 便就这样成功的做了, 事后奚未央每每想起,都觉得后怕不已,于是他对顾鉴三令五申,不准顾鉴再随意神念出窍, 哪怕是以神念双修, 也必须要听奚未央的主导。顾鉴不想奚未央担心, 这样的事自然是听他的, 可惜如今的事实证明, 过于自信的人一旦出了问题, 才是最可怕的。顾鉴就不该那样子惯着他。


    但没关系。因为顾鉴依然很勇,他第一次都能歪打正着,何况是如今经过了数次神识双修之后。哪怕奚未央现在神思混沌,被困在心魔幻境之中,顾鉴也依旧能够依靠着一种难以解释的直觉找到他。


    顾鉴见到了十五岁时的奚未央。


    夜晚村庄潮湿泥泞的小路上, 天际斜挂的弯月就好像一柄锋利的刀,玄衣的少年循着惨淡凄冷的月光,漫无目的的缓慢行走着,他本就白皙的肤色,在月下愈发苍白,嘴唇却不知为何,红艳得惑人。少年的眼中是一片混沌迷茫的空洞,他就像是那黑夜里突然出现的游魂,无知无觉。


    接近子时的时辰,这片村庄的人们早已入眠,只时不时可以听闻几声家犬与野猫的叫声,少年怔怔的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往何处去,而就在这时,寂静的夜中,突然突兀的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打砸之声,男人含混不清的咒骂与女人刺耳的哭喊与之相伴,少年空洞的眼中,逐渐凝聚了些神采,他晃悠悠的循着那声音而去,还未到那户人家时,闷头奔跑慌不择路的女孩撞进了他的怀里,她跌坐在地,急促的喘息着,手脚都不可控的发着抖,蓬乱的头发遮盖住了女孩大半张面孔,少年只能看见她尖瘦的下巴,以及破裂唇角迸出的血迹。


    “救,救……”


    女孩的年纪太小,她看起来似乎有些营养不良,整个人瘦的宛如一截枯柴,她才从家中逃出来,却又在这样的夜半时分,撞上了个沉默游荡的陌生人,此刻时分家家户户皆闭户,就算是有人听见动静醒了,也绝不会多管闲事,女孩的心底不禁生出一种绝望来,她再也忍不住,就那样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而少年仍旧只是垂首沉默的注视着她,不知应当如何安慰,也不知怎样才能让她停止那样的大哭。直到许久过后,女孩儿已经有些喘不上来气,再哭不动了,少年方才静静的问她:“你想要什么?”


    女孩被他吓得低低尖叫了一声,转头连滚带爬的又逃回了家,少年没有追,也没有阻拦,依旧只是安静的望着她,沉默得仿佛只是女孩绝望中的幻觉。


    之后的几日,女孩没有再见到那天晚上奇怪的少年人,直到他的父亲又一次醉醺醺的半夜归家,她被板凳砸伤了手臂,哭叫的母亲仍旧是叫她快逃,她才再一次在半夜跑出了家门,而这一回,她没有离开多远,就再一次遇见了几天前的那个玄衣少年。


    女孩这次没有再惊慌的跌倒大哭,而是问眼前苍白静默的人:“你是山里的鬼吗?”


    少年不说话。


    女孩又问:“那你是妖精变得人吗?”


    少年依旧不发一言。


    女孩急坏了,她已经顾不得眼前这人究竟是鬼是妖,只知上前抱住了他的腿,哀求道:“神仙哥哥,我求求你,救救我娘吧!她会被我爹打死的!上一回,她就险些被阿爹打死!”


    “只要你能救我娘,我给你吃掉也没关系……”村里的老人就常常说,妖精最爱吃童男童女了。


    少年:“……”


    女孩的话越说越离谱,少年终于无奈开口:“我不是妖物。”


    他仍是问那女孩:“你想要什么?”


    可女孩才那么小,她哪里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于是她只是说:“我要我爹,再也不打我和娘。”


    少年不语,若有所思。


    女孩之后又是一连好几天,都不曾再见到那神秘的玄衣少年,即便她在夜晚尝试着偷溜出门,那少年也再未出现过,而同样的,她的父亲也连续几日都没有归家,——这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的父亲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无所事事,与人喝酒赌博闲逛寻不见人,女孩早已经习以为常,每每只恨父亲不能离家更久一些,因为每当父亲回家时,她与母亲便难逃打骂。


    女孩想,或许这就是那个“神仙哥哥”所说的帮忙吗?


    女孩父亲不归家的第五天,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是在她家的院中,她的父亲躺在泥地上,被麻布裹住,她家的院子里围满了亲戚乡邻,而她的母亲,正伏在她父亲的身旁放声大哭。


    她听人说,是上山砍柴的人,在村外河滩边,发现了父亲的尸首。他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被人生生捏碎了心脏,不止如此,他还四肢扭曲,竟然双手双脚的关节都被拧断了,临死前惊恐的神情,永远的凝固在了男人的面孔上,狰狞得叫人不敢看第二眼。……那些村民同她说:“哪里有人能这样杀人,一定是漆老三冲撞了什么,——你们还记得吗?先前清明,他喝醉了酒,在后山坟地里撒尿耍泼,他太没点忌讳,如今这才遭了横祸!”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各有说辞。但终归是村里人,总是相信妖鬼所为的人更多一些,只有女孩儿一个心知肚明,她父亲身上的一切怪异,都是那个玄衣少年所为,她对此坚信不疑,一趟趟跑去那河滩边等候。女孩其实尚且不大明白,究竟何为死亡,母亲又为何如此悲伤,还要求她也要一起悲伤,女孩只知道,她的父亲这一回,已经被埋进了土里,确实是再也不会回来打人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在女孩第四次去河滩时,她终于如愿见到了那个玄衣少年。


    那是一个好天气,蓝天白云,女孩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河滩边,直到黄昏之时,少年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他们坐在一起,女孩仍旧瘦弱,她的头发干枯泛黄,脸上还残余着半月前未褪干净的淤青,少年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她的眼中满是哭泣充血的红丝。


    女孩说:“我娘总是叫我要哭。她说,阿爹死了。”


    说到“死”,女孩的眼中,短暂的露出了些迷茫,她问身边的少年,“神仙哥哥,……你是神仙对吗?神仙哥哥,什么叫死?”


    “我爹爹真的死了吗?”


    女孩天真又茫然,“他死了以后,是不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不会再打我和阿娘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吗?”


    “……是。”少年沉默的说,“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们。”


    听见这一句话,女孩的神情中满是舒了一口气的松弛,她轻轻的说:“真好。”她只是仍有一些疑惑:“可是我阿娘好伤心。她几乎每天都在哭。……大哥哥,她为什么这么伤心?”


    少年不答,因为他也不懂。他不知道应当如何安慰那女孩,只好编了一只花环送她:“我就要走了。这花环上施了符咒,它永远也不会枯败。”


    “送给你。”


    天色就要彻底的暗了,少年叮嘱女孩道:“回家去吧。一路小心。”


    那女孩儿捧着花环,笑着答应了一声,她追着夕阳的余晖离去,而奚未央长久的望着她小小的身影,他没有逃走,因为他本就漫无目的,他愿意跟着奚云逸回玄冥山,即便奚未央心里很清楚,他回去以后,将会面对的是什么。


    奚云逸说他杀戮成性,不知悔改,骂他是个孽障,满口狡辩的胡言……可奚未央从不觉得自己在狡辩,他只是说了自己的真实所想,奚未央确实不知悔改,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几十年来依旧如此。他可以压抑自己的本性,控制自己的欲望,但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恶人,都能够得到“报应”,也不是所有的法律,都可以公平公正。以暴制暴并不值得提倡,可奚未央不认同那就是错误的。如果杀一个人,或者一小部分人,可以让更多的人平安幸福,那么奚未央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舍弃那一小部分人,即便他们可能同样无辜。


    奚未央始终对自己所坚持的一切深信不疑。


    因为,那就是他所信奉的“道”。


    就像是在上一个轮回之中,奚未央的剑下堆积了如山的白骨,那些人都是支持打开禁谷封印的人。他们似乎占据了“大部分”的声音,可奚未央不同意,因为这些修士的决定,只会让这个位面的所有人陷入毁灭的绝境。于是奚未央杀了他们,有一个他杀一个,哪怕他自己也会因为这样疯狂的杀戮而送命,可奚未央不后悔。


    ——他没有错,所以他永远也不会认错。只有意识到失望的人才会后悔,畅快淋漓的死亡,恰是与奚未央最为契合的终结。


    而现在,奚未央对自己所坚信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夕阳落尽,冰冷的弦月再度升起,顾鉴跟在那玄衣少年的身后,又一次踏上了山村中那夜潮湿泥泞的路,不得解的心魔只会一场场轮回,奚未央被困死在其中,他所坚持的道心,在这一场场的梦魇之中,逐渐四分五裂。


    解铃换需系铃人。令奚未央崩溃的魔障与顾鉴无关,顾鉴帮不了他,但顾鉴必须救他。


    人心都是偏的,只要能救奚未央,顾鉴可以眼都不眨的牺牲任何人,不论对方是否无辜。——真奇怪,别人如何,和他顾鉴有什么关系?


    顾鉴从奚未央的识海之中抽离,强行进入对方幻境所导致的神念波动,令顾鉴头昏脑涨,就连四肢都觉有些麻痹,这样的情况换在别人身上,应当已经反应很严重了,可场域本身训练的就是精神力,顾鉴的神识如今已经比过往要强了许多,因此短暂的休息之后,顾鉴便一刻也不敢耽搁的赶去了北辰阁,他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此刻更是尤其的没有耐心,直接趁覃雨枫不备,将他用一根捆仙绳给捆了。顾鉴道:“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要是不想奚未央被你害死,就别给我东拉西扯的说废话,懂我意思吗?”


    覃雨枫:“……”


    奚未央面色惨白,摔倒呕血的样子犹在眼前,覃雨枫心里也觉得担忧害怕,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


    顾鉴:“你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覃雨枫:“?”


    覃雨枫却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那时甚至都不曾对奚未央出言不逊。覃雨枫道:“我……我和他说起阿雪……阿雪就是颜诺,我想要让他帮我救救阿雪,阿雪是个可怜的孩子。蔺云岩并非善类,秦先生却……”


    顾鉴知道覃雨枫此刻说的绝对都是实话,可是他现在说的这些实话,却只叫顾鉴急的太阳穴都发胀,他忍不住一脚将覃雨枫踹倒:“说重点!”


    覃雨枫:“……”


    覃雨枫突然被顾鉴踹,他整个人都懵了一懵,心中难免不服,覃雨枫恼道:“你若是听不下去,大可以不听!”


    顾鉴:“……”


    顾鉴明白了:“行。我懂。找你没用对吧。很好,找你没用,我就去找你说的那个阿雪。我倒要看看,她和奚未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覃雨枫,我知道你着急,但你先别急,我很快就会把她带来,让你们两个当面对质。如果还说不清楚,就不要怪我搜你们的魂了。”


    顾鉴说:“你可能对我不太了解,这没关系,现在了解也不迟。我顾鉴说出口的话,一定都是会做到的。”


    覃雨枫:“……”


    覃雨枫急道:“这事与阿雪有什么关系?她——”


    顾鉴一听见覃雨枫嚷嚷漫无边际的废话,就觉得头疼,索性甩出一张符咒,将他的嘴巴也给封严实了。


    ……


    昆仑前来的使者清晨便会启程离开,索性现在顾鉴还赶得及拦住他们,颜诺坐在为首的灵驹上,以白纱遮住了面容。她对顾鉴的突然出现很是讶异:“顾仙友?”


    “您怎么来了?”


    顾鉴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他道:“不瞒颜仙子,在下本也不想打搅诸位的行程,可惜实在有些要紧的事情,一时一刻也耽搁不得,必须要请仙子留下,还望你能够体谅。”


    顾鉴出现的突然,颜诺全无准备,她道:“可是我等一切行程,皆已经与北辰阁对接完毕,前日也已发过书信回昆仑,告知了我家尊上归期,顾仙友如此突然要求更改,又不说明具体情况,我等恐怕不能从命。”


    顾鉴早便料到会是如此,因而也想过了对策。顾鉴对颜诺道:“仙子说的是。若因我家一点小事,就耽搁了诸位一行的归程,的确也说不过去,是以在下只需颜仙子留下即可,其余仙友,大可按照原计划先回昆仑——”


    顾鉴的话音未落,已经有一名昆仑弟子怒斥荒唐,他道:“我等随颜师叔前来拜访你玄冥山,且不说先前日日去北辰阁恭候,却始终不见你们奚首座,生生拖了我们两个月,如今好不容易能回去,你们竟还要扣着我昆仑的主使不让走?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啊!”


    那弟子一起头,原本心有不满的其他昆仑弟子们,便也纷纷应和,他们本就不认识顾鉴,如今才忽然想起来:“你们玄冥山到底是谁说了算?你又到底是什么人!玄冥山身为北境之尊,门下却如此朝令夕改,今日跑出来张三,明天又跳出来个李四……亏你们素来说自己门风严正,岂不是惹人笑话!”


    那些昆仑弟子,说的话也都算是有理有据,倒并非刻意为难,确也是顾鉴此番没有道理,幸好顾鉴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同人讲道理,他叹一口气,直接翻手将手中墨玉令牌高高举起,“不论玄冥山平时谁说了算,也不管我到底是什么人,如今玄冥山的首座令牌在我的手中,就是我说了算。哪怕你们蔺仙首亲自来了,颜仙子也得留在北境。不过——”


    顾鉴忽然哂笑了声道:“在下不会叫颜仙子白白留下,必定会给你们仙首一个交代。”


    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只玉匣,远远的抛给了颜诺身边的一名弟子,顾鉴道:“这上面有我亲自下的封禁,只有你们蔺仙首可以打开。你回到昆仑,就告诉你们蔺仙首,说是玄冥山顾鉴,用此物换他的师姐,若他不情愿,大可以来找我重新换回来,顾鉴随时恭候。”


    顾鉴不愿意去昆仑,颜诺对于蔺云岩来说,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何况这个颜诺还是个假的。顾鉴并不觉得,蔺云岩有多重视在意这个假颜诺,不然覃雨枫也不会想要求奚未央让这个假颜诺离开昆仑了。是以不论怎样看,用魔灵和蔺云岩换颜诺,这笔买卖在蔺云岩的眼中,大约都是他赚了。


    顾鉴如此笃定,倒是叫那接了玉匣的昆仑弟子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了。他们如今的领头人虽是颜诺,可昆仑的主人却是蔺云岩,蔺云岩手段狠辣且喜怒无常,全然没有半点人情味,昆仑的弟子们都畏惧他,顾鉴此刻将蔺云岩搬出来,让那些弟子很难不犹豫。——毕竟他们此行,没能完成任务,这是事实。


    所有人都害怕蔺云岩发怒,即便是颜诺同他们一起回去,也难保不会被蔺云岩迁怒,他们这些弟子门人的性命,可要比颜诺轻的多。颜诺本人并不会让他们有性命之忧,但失望恼怒的蔺云岩绝对会!


    难言的沉默在空气中流转,没有人多说一句话,可在场的人同样都不是傻子。颜诺很清楚,她身边的这些同门已经心照不宣的将她卖给了顾鉴。蔺云岩是一个很难相处,很难打动的人,他只会在与徐春风相关的事情上才会变得狂热,变回一个可以正常沟通交流的人,而顾鉴,便是他现在所狂热期待着的。


    顾鉴只需要用蔺云岩施压,昆仑的弟子们,便就不会拒绝。因为他们都怕蔺云岩。


    颜诺看见顾鉴英俊的面孔上,显出一些笑容来,这笑意很浅,很礼貌,他的唇角上扬,眼睛里却尽是毫不掩饰的冰冷。颜诺从来都不喜欢与顾鉴接触,只是她从前从未细想过自己为何抗拒,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她竟然是有些害怕顾鉴的。


    从见到他第一面开始,她就害怕他的眼睛,害怕他没有表情的面孔,甚至恐惧听见他口中所说出的那些完全不加掩饰的话语。


    “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


    昆仑的弟子们已经离开,颜诺被朝夕相处的同伴们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她对顾鉴苦笑道:“我就像是被你交换回来的物品,而不是一个人。”


    顾鉴脸上虚假客气的笑意消失,他淡淡的道:“人本就与物品没有差别,只是对应的价值不同而已。”


    顾鉴没有再说下去,颜诺却是苍白了脸色,因为她听懂了顾鉴未完的话:顾鉴在提醒她,不要将自己看的太重。


    太把自己当一回事的话,只会像现在这样失望。


    “在外面人多眼杂,我不捆你,你随我走吧。”顾鉴看着颜诺道:“漆雪姑娘,我的爱人病了,是心病,只有你,才能医他。”——


    作者有话说:其实我们阿镜以前,真的是个小可爱来着,他冷漠的本性被激发,是在修炼轮回道以后。


    镜子对自己的认知其实也不太明确,他一直觉得自己很无害,内心OS也是很无害,在老婆面前更是小天使,但!这只是他自己感觉。大家看文视角都是从镜子和皎皎出发,所以也会感觉镜子很小天使,可是实际上,他个子很高,体型匀称,长得很帅又常常面无表情,眼神都是不care对方的高冷,这在别人眼里,其实是很生人勿近的。我其实也有暗示,比如镜子说自己没朋友,也不太喜欢社交,好像也没人主动和他说话,那是因为别人都被他“隔绝”掉了……然后皎皎的理念是,我牺牲小部分人是为了拯救大部分人,但镜子完全不是啊,他就是,我管你好人坏人,无辜不无辜,只要威胁到我老婆,我就要把障碍铲除掉,至于苍生的责任感,那是什么东西_(:з」∠)_


    所以镜子的冷漠,不是通俗面瘫的冷漠,他是有一种,外热内冷,事不关己的隔绝感(怎么感觉越说越不清楚了……)


    第207章


    顾鉴一般来说, 心里其实是有些抗拒让“其他人”进结界的,毕竟在他看来,“家”应该是很私密的空间, 偶有亲人朋友拜访是正常的事, 只是这些亲人朋友,显然不包括覃雨枫和漆雪。


    奚未央仍旧还垂首盘膝坐在床上昏迷不醒,顾鉴一见他就揪心,以致整个人都状态低迷。覃雨枫和漆雪被他一人一根捆仙绳绑在椅子上,——漆雪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顾鉴指了指她身边的覃雨枫, 和他说:“你问他。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弄成了现在这样。”


    覃雨枫:“……”


    覃雨枫真的没有想要隐瞒, 看见奚未央现在这个样子, 他只觉好像有块巨石压在胸口,叫他喘不上来气,覃雨枫只能一遍遍的和顾鉴强调:“我只是和他说起阿雪的身世,想要让他帮忙……他难道不应该帮忙吗?阿雪变成如今这样, 他本就有责任——”


    “小枫哥哥?!”


    听见覃雨枫的话, 漆雪的脸色都变了, 她急道:“你都在做些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会需要他帮忙?我不是和你说过, 我能处理好我的事情, 我不需要……”


    “什么不需要!”覃雨枫吼道:“昆仑的人这样轻易就把你给卖了, 这就是你所说的很好吗!他们根本不把你的死活当回事,——我说的不是蔺云岩也不是昆仑的人,而是你心里这么多年,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的那个人!漆雪,你就醒醒吧!他只是在利用你!”


    若说先前覃雨枫提到奚未央时, 漆雪还只是着急,那么此刻,覃雨枫无异于是在她内心从来不愿正视的隐秘处反复捅刀,且还是当着顾鉴的面捅,这叫漆雪心中愈加悲哀,她突然迸发出了力量,苍白着面容吼道:“那又怎么样!他要利用我,那就利用啊!我就是心甘情愿……”


    漆雪哆嗦着,声音越来越颤:“他救了我,教我修炼,抚养我长大,所以我才能有现在的样子。如果不是先生,我早就骨头都不知道烂在何处了……我权当自己十三岁后的人生,都是为了他而活的,这不可以吗!”


    覃雨枫:“你——”


    顾鉴:“当然可以。”


    覃雨枫:“!”


    覃雨枫原本见漆雪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的执迷不悟,已经气极,此刻再听顾鉴这一声,简直如同火上浇油,他怒视顾鉴:“你闭嘴!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


    顾鉴原本也不曾想到,漆雪和覃雨枫居然能你一言我一语的吵成这副模样,如果换做平常,他大约早就搬张凳子坐在一边津津有味的吃瓜了。不过,顾鉴的总结能力向来是很强的,哪怕他眼前这两人吵起来根本不管他能不能听得懂,顾鉴也还是听懂了。他问漆雪:“你所说的那个先生,指的是秦羡吗?”


    漆雪不答,顾鉴看着他,又笃定的道:“原来,你心里藏着的那个人,是秦羡啊!”


    漆雪听见他这句话,登时红了脸,她又气又羞,就连嗓音都吓得尖锐了:“我没有!我不是!你不要胡说!”


    顾鉴淡定道:“我有没有胡说,不是我说了算的。漆雪姑娘,这事儿你说了算。只是有一点,我不得不提醒你——”


    “你跟在秦羡的身边长大,对他的情谊又如此深刻,想来,你应当很了解他的旧事吧?”


    顾鉴的声音与话语,分明应是平和的,然而落在漆雪的耳中,却是字字句句都比吞噬人心的妖魔更可怖。顾鉴悠悠的道:“漆姑娘,你这么爱秦羡,那你可知晓,这个装满了你整颗心的男人,他在多年前,曾有过一段隐秘的恋情,甚至,还因此生下过一个儿子?”


    漆雪:“……”


    漆雪绯红的面色重新一点一点褪为苍白,而覃雨枫此刻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只听得顾鉴再次开口:“我不清楚,秦羡都是怎样哄骗你们的,但有一件事,想必你们从头至尾,都被他蒙在鼓里。”


    顾鉴起身,他缓步行到了两人的身边,双手各自按上覃雨枫与漆雪的肩,“秦羡他诱导你们,来仇恨奚未央,让你们为他的计划赴汤蹈火……我很好奇,他究竟承诺过你们什么?


    是承诺了会帮你们报仇,还是承诺了会让奚未央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顾鉴观察着两人的神色,便知自己八成是猜对了。他忍不住嘲讽的冷笑:“看来,我似乎要比你们,更加了解秦羡呢?”


    漆雪的嘴唇无声的颤抖着,她抗拒的低垂着头,仿佛想要逃避着什么。顾鉴并不管她,反而突然俯身靠近覃雨枫的耳侧,低声的问他道:“你有没有,认真的、仔细的看过他?”


    覃雨枫:“……”


    覃雨枫:“!”


    顾鉴并未明确的说出自己所问究竟是何人,但覃雨枫却因此而悚然发惊。他的脊背瞬间僵直,全身汗毛倒竖,几次想要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覃雨枫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绝望,而顾鉴代他出了他心底的那个答案——“你一定有。”


    因为在喜欢着一个人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看向对方,是一种本能。


    顾鉴抬手,他引着覃雨枫的视线看向奚未央,又摊开手掌,在覃雨枫的眼前,遮挡住了奚未央的上半张脸。


    顾鉴问覃雨枫:“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很熟悉?”


    覃雨枫终于控制不住,开始整个身体都剧烈的颤抖,他就像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已无力再操纵自己的躯体。覃雨枫抗拒的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不可能?”顾鉴看着覃雨枫与漆雪两人如今的模样,竟忍不住发笑,“你说的不可能,是指哪一件事?”


    顾鉴的话仅仅到此即止,若点的太明白,反而就没有意思了。覃雨枫与漆雪的崩溃或许各有缘故,但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顾鉴只需要让他们知晓,秦羡引导他们仇恨的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就足够了。


    世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可人心显然比野兽要更复杂狠辣。如果秦羡是真心想要奚未央死,那他就是一个连亲生血脉都可以不顾的人,如此狠毒之辈,又怎么会顾惜身边为他卖命的手下?而倘若秦羡只是与奚未央一道做戏,根本就没有想要真正伤害自己的儿子,那么他们这些被他哄骗多年的蠢货,对于秦羡而言,又究竟算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由顾鉴引导他们如雪崩一般的开始质疑,但最终的答案,却只能由他们“自由”的去“思考”。——人们总是不一定信任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却一定会相信自己的“心”。


    覃雨枫原本僵直、颤抖的身体,此刻一点一点的放松、瘫软。他好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只是定定的,眼神始终空洞的落在奚未央的身上,而漆雪依旧垂着头,她原本红润漂亮的嘴唇,如今已被她自己咬的血迹斑斑,顾鉴就像是才想起来,还有她的存在一般,他绕过了覃雨枫,又停留在了漆雪的面前,顾鉴似乎有些好奇的问她:“你也恨奚未央?”


    “为什么?”


    顾鉴问:“因为他杀了你的父亲吗?可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所求吗?”


    顾鉴这话,其实说的很恶劣、很残忍,因为看过了奚未央记忆的他再清楚不过,当年的漆雪还只是一个五六岁的稚儿,她甚至都还没有明确的,何为死亡的概念,她只是希望父亲可以不要再殴打她和母亲,她从没有真正希望过要他去死…是奚未央虐杀了漆雪的父亲,可那时候的奚未央,他同样不懂事。


    他只是想要帮那个小女孩的忙,甚至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他一直都以为,自己确实是帮到了她们。


    顾鉴忽然出手,掌心覆上了漆雪的额头,漆雪猝不及防,灵力又被捆仙绳束缚,完全无法反抗,她头痛欲裂,口中发出阵阵惨叫,拼了命的想要挣扎,却是动弹不得。覃雨枫终于回神,他意识到顾鉴在做什么之后,几乎目眦欲裂:“顾鉴!你疯了!你怎么敢随意对修士搜魂?你会毁了她的!”


    搜魂之术顾名思义,便是直接以神识搜查、提取一个修士的全部记忆。——人可以说谎,但记忆做不得假。这一般只有在审讯重刑犯的时候,才会依照情况,商议审核后施行,因为搜魂之术对于修士的神魂损伤极大,几乎有七八成的可能,会使修士从此变疯变痴,且这样的伤害,它是不可逆的。


    如果漆雪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的美丽或许会成为她的苦难。而当她是一个天一境的修士时,她的美丽只会愈加为她曾辉。覃雨枫无法想象,倘若漆雪就此变成了一个懵懂痴儿,拥有这样世所罕见的美貌的她,未来将会如何。


    顾鉴抽走了漆雪的全部记忆,漆雪承受不住,昏迷了过去,顾鉴并不大在意的对覃雨枫说:“你不是很为她着想吗?既然如此,就算是她变成了个傻子,想来你这个哥哥,也会心甘情愿照顾她一辈子吧?”


    漆雪的记忆在顾鉴的掌心凝成了一颗小小的光珠,晶莹剔透,宛如一滴泪,顾鉴静默的感受着它,而后同覃雨枫说:“奚未央告诉过我,你的事情。”


    顾鉴道:“他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能愚蠢到为了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就仇恨一个人那么多年。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原因。”


    “因为装睡的人,是永远也没有办法被叫醒的。”


    人在遭遇不幸时,就一定会寻求一个精神支柱,好让自己能继续坚持下去。这样的精神支柱,一定得是无比强大的情感才可以,或许是“爱”,也或许是“恨”。


    顾鉴真心实意的说:“其实原本,我还有一点可怜她。但现在看来,好像并没有必要。”


    覃雨枫怔然,顾鉴屈指轻弹,将那枚记忆凝珠,打入到奚未央的眉心。他用场域将整座屋子笼罩,然后便再度进入到了奚未央的识海。


    ——他仍旧在心魔缔造的记忆幻境中一遍遍的轮回。


    只不过这一次,当女孩儿抱着那只花环离开后,奚云逸与陆离,并没有再出现。


    奚未央眼中,似乎短暂的出现了一瞬的迷茫无措,但他很快,便就恢复到了原本的空洞,他并没有过多犹豫的跟上了女孩的步伐,就此走入了属于女孩的记忆之中。顾鉴感觉得到,奚未央是想要保护她的,可是这一回,他注定只是一个旁观者。


    *


    丈夫去世,给女孩的母亲造成了很大的打击。这是一个眉间常年笼罩着一重淡淡忧郁的女人,而如今,这重忧郁不减反增。女孩年幼,她显然不能够明白那其中的缘故,不过,她明不明白,都没有妨碍,因为她母亲的担忧很快就会变作现实,如同狂风巨浪一般的向她们席卷而来,最终将她们完全的吞噬。


    一个寡妇,带一个孤女,身处离开城镇的村庄,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本身就像是一场灾难。


    女孩原本以为,自己家中的绝大部分收入,都是靠着母亲为人浆洗衣物,熬夜织布赚来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却忘了一点,她的母亲之所以可以安然无恙的做这些活赚钱,没有人敢欺负克扣,那是因为她有着一个,叫人嫌弃又不敢招惹的混账流氓父亲。


    他的父亲本人或许一无是处,但他的存在并非没有价值,且一个人他哪怕有千日的不好,总也有一日两日的好。家中茅屋顶漏雨漏风,是这个男人出力去修,妻子若在外遭了欺负,也是他无赖的上门臭骂。他家没有亲生的兄弟,父母走得又早,倒是有几个叔父,动足了脑子想要多占一些祖辈的田地……人若是活在一个糟糕的世道下,怎样过都是糟糕的,差别只不过是坏和更坏。


    女孩的父亲若活着,他们母女,所面对的最大难题,便只有那个男人,而一旦那个男人不在了,那么除了他以外的一切问题,就都会蜂拥而至,压的人无法喘息。


    女孩的母亲每日需要做更多的活,才可以勉强赚到与从前同样的收入来维持两人的生计。女孩的父亲突然暴亡,身上还欠了酒债赌债,他是人死灯灭,妻女却仍逃不开,还得为他还债。而亡夫的叔父堂兄弟们虎视眈眈,隔三差五便要来阴阳怪气的闹一闹,话里话外都是她们母女占了他们家的财产。更不必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起初还有人上门,想要为女孩的母亲说媒,但女人为了孩子,一应都找理由推拒了,渐渐地,媒婆不再上门,可不三不四的男人们却出现的频繁起来了。母女两人不堪其扰,日子越过越难,终于,在女孩十二岁那年,她的母亲身体支持不住,得了肺病卧床,——这是一个娇贵的病,不能操劳,不能忧虑,只该吃药养着。家中所有的重担,全部都落在了女孩一个人的肩头。


    她不怕吃苦,也很勤快,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只想要娘亲好好养病。可是天长日久,她的母亲不愿自己这般拖累女儿,开始偷偷将汤药倒掉,等到女孩察觉到异常时,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再无药可救。


    女孩儿十三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去世了。


    很奇怪。她原本是一个勤快,积极,乐观的人,但现在,她唯一的至亲一走,竟好像将她所有的精气神,也都一并带走了。


    她忽然就觉得,人活着,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意思。然而要她立即鼓起勇气去死,却又似乎还不至于此。


    但她那些名义上的叔伯兄弟们,很快就给了她那样的“勇气”。


    女孩的母亲去世了,她真真正正成了一个无人可依的孤女,年纪又还小,刚巧是半大不大的岁数。十三岁在村里,按理可以婚嫁了,可是女孩儿从小过得穷苦,哪怕她与母亲再努力,所能够做到的也仅仅只是不挨饿,荤腥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两三回的,又要起早贪黑的干活……这些重压叫女孩长得又瘦又小,整个人枯瘦得好像一截用力就能折断的木柴,没有人家愿意花钱娶这样的媳妇。


    “既然嫁不出去,不如就把她卖了吧。”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的哪一位堂兄想出来的好主意,又或者他们其实早都有打算,只是在等一个先开口的人,“不然就她一个人,自己也活不下去,难道还能谁出钱养着不成?……我在县城里晓得个在家做生意的妈妈,小门小户也不指望发大财,不过就是糊糊口,前些日子我就听她说,染病死了两个女儿,正发愁如今的生计呢!”


    “这可不就赶巧了嘛!”


    暗门子都是没什么钱的人去寻些乐子发泄欲望,他们对女支女的身材长相没有要求,能有个地方捅就行,因为不干不净,保不准身上多少都有些病,如此传来传去,有人染了脏病无药医,病死了的实在数不清。漆雪呆呆立在床下,分明还是带着些暑热的秋天,她却好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冻到脚心,她浑身哆嗦着,晃晃悠悠的向着外面走。


    漆雪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走到哪里去,她只是下定了决心,她已经活不下去了,所以她决定要死。——她也曾想过要逃,可是她一没有钱,二是个瘦弱的女孩,她就算是逃出了这座村子,她又能再往哪里去呢?


    天地之大,她不过只是其中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只需有人稍稍用力,就可以将她碾得粉身碎骨。漆雪想,若是她真的被卖去了那些地方,其实她也活不了多久,与其到时候一身脏病的痛苦而亡,倒不如现在就清清净净的自我了结,只要她还在这村里,她的那些“亲人”们,就有义务为她收敛尸骸,叫她入土为安,总比将来破席一卷,随意丢弃在乱葬岗曝尸荒野来得强。


    漆雪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最后想要整理一下仪表,却又意识到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她在河滩边抱起了一块大石头,平时她是决计抱不动的,可她那天就是成功了,漆雪觉得,这就是天意。


    天上的一团一团的云倒映在河水中,瘦瘦小小的女孩儿抱着石块越走越深,最后彻底的被外表平静的水流淹没。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万没想到还有睁开眼睛的一刻,——她躺在温暖柔软的床铺上,身上盖着的锦被触感比她的皮肤更加光滑。漆雪渐渐地定下心神,她的眼中落入了一片深绿色的衣角。


    白皙、斯文的男人笑意盈盈的来到她的床畔,他的容颜秀美,言语温柔,他是漆雪至今所能见到的,除了那个幽灵般的大哥哥以外最好看的人。在此之前,漆雪的心中,其实是抗拒与害怕男性的,因为他们总是自私且粗俗,她从未被男人这种生物善待过,而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第一个。


    秦羡救起了漆雪,说是自己云游至此,不忍见一个修炼的好苗子竟被这样作践,他将漆雪呆在身边,十分精心的抚养她,甚至还会特别为她配置药浴,来滋养漆雪的肌肤。如此年复一年,漆雪果真没有辜负秦羡的期待,她完全出落成了一个大美人儿,即便原本只是八分的容颜,可配上那一身精心滋养出的如玉肌肤,纵是八分相貌又如何,漆雪仍是世间罕见的绝色。


    棋子既已长成,她便到了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秦羡让漆雪无意间自己发现了当年杀害她父亲之人,竟就是如今的玄冥山首座,漆雪大为震撼,后又调查发现,当年发生在北境的连环杀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逃窜的妖修所为,而是奚云逸以妖族替奚未央顶罪……漆雪被这些真相震惊得不知应当如何是好,自然会去向她的“养父”秦羡倾诉,秦羡只需要稍加诱导,便可以让漆雪深信不疑:奚未央是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杀人狂,他嗜杀又伪善,以行善之名来满足自己内心的欲望,如你一般受他所害的人数不胜数……他根本就不配为一方尊主。


    “是奚未央,他杀死了你的父亲,他害你和你母亲,沦落到那样地步。”


    秦羡的声音带着悲悯:“阿雪,真是可怜的孩子。”


    第208章


    秦羡引导着漆雪将自身所遭遇的不幸, 归罪到奚未央的身上去,漆雪总是很听他的话,就连“仇恨”这样的情感也不例外。但其实, 漆雪远的脑子远比覃雨枫要清醒的多, 覃雨枫是真的认为,长乐先生应当要对他的兄长,他的家人负责,可漆雪不一样,她生性温柔坚韧,这样的性格, 本身就很难对什么人产生极度的憎恨,甚至就连当年那些迫害她们母女的“亲戚”, 漆雪也从未想过要回头报复, 因为她很明白,她与母亲的不幸,很难归咎到明确的哪“一个人”的身上去,而是世道如此。


    不论奚未央杀不杀她的父亲, 她与母亲始终都在受苦, 只不过在她的父亲死后, 她们母女二人, 又掉入到了更加水深火热的境地而已。逼得她们活不下去的因素有许许多多, 那个被奚未央杀死的生父同样是其中之一, 甚至比起贫困、流言,以及各种各样的骚扰欺压,他的拳头更会实实在在的落在她们的身上。如果当初他没有被奚未央杀死,那么保不齐将来的某一天,漆雪母女就会被他活活打死……她们本就身处“死地”, 奚未央的“帮助”对于漆雪母女而言,是饮鸩止渴,暂且救了她们一口气,却无法改变她们最后必死的结局。扪心自问,漆雪很难真情实感的去恨奚未央。


    但她不得不恨奚未央。


    因为那是秦羡所希望看见的。


    漆雪对秦羡心怀情愫,也正因为此,通透的她或许要比许多人都能更加的看清秦羡。她再清楚不过秦羡温柔完美的表象下,藏着一颗多么冷酷疯狂的心……可是没有办法,感情的事由不得她太清醒,漆雪默默地喜欢了秦羡许多年,这样的喜欢自她少女时代开始,一年一年的越酿越沉,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爱恋,即便她知道,秦羡根本就不在意任何人,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被秦羡毫不留情的丢弃……除非,她能够始终让秦羡满意。最满意。


    只要是秦羡布置给她的任务,漆雪会不计代价的努力完成,而秦羡想要让她恨的人,即便明知不应当,漆雪也会一遍遍的催眠告诉自己,奚未央是一个残忍伪善的人。


    她的无奈悲苦与奚未央无关,那又如何?让一个德不配位的掌控大权,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漆雪可以自己给自己洗脑,奚未央既然十五岁就能在北境连杀那么多人,又用玄冥山的权势将之按下,那么指不定他这么多年来,私下还做过多少不堪的事情呢?想要恨一个人不容易,但想要憎恶一个人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是很简单——只要好的不信坏的信,就可以了。


    进入到漆雪记忆之中的奚未央,已不知在何时,重新从少年的状态,恢复到了他如今的模样。顾鉴始终陪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看着漆雪心中为奚未央罗列的罪状,漆雪“认为”奚未央伪善,嗜杀,两手鲜血又掩埋一切,甚至他私德不修,放荡□□,狎玩门中弟子……一桩桩一件件垒起来,奚未央简直就是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顾鉴越看越想发笑,他忍不住问奚未央:“前面的那些也就算了,后头的……都是些什么时候的谣言,怎么她都知道,我却不知道?”


    奚未央:“……”


    奚未央的神情淡淡的,他道:“你也说了,只不过是一些谣言而已。想知道的人,哪怕没有那样的谣言,她也照样会‘知道’。”


    奚未央不论是心魔幻境,还是散功,都是因为他对自己所坚持的一切产生了质疑而导致道心不稳,如今看过了一遍漆雪的记忆,奚未央已然没有什么可动摇的了,他此时只是感到疲惫,奚未央看着顾鉴,轻声的道:“阿镜,我累了。”


    “没关系。”顾鉴牵紧奚未央的手,和他说:“累了就好好休息。皎皎,我带你出去。”


    “嗯。”


    奚未央放松了精神,任由顾鉴将自己的神识引出。奚未央往常总在为人操心费神,可如今,漆雪之事令他心寒,这样的心寒叫奚未央好像一下子失了干劲,满心里只觉得倦倦的没有意思。——一个人明知对方并非如此,却还是因为一己私欲,强行为其加罪。这样的行为,远比覃雨枫被人蒙蔽更可怕。至少,覃雨枫只是单纯的有一点蠢。


    奚未央倦怠的睁开眼睛,他心口不适,堵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直呕出了一口黑血,才觉畅快了些。顾鉴帮他擦干净唇上的血污,奚未央无力的靠进他的怀中,顾鉴替他脱下了外袍,又搂着他让他躺下,顾鉴说:“皎皎,你别怕,我不走,我就守在你的身边。你放心休息便好。”


    奚未央也不说话,他只是拉着顾鉴的手,不论如何也不肯松开,顾鉴见劝不动,自然也就随他。顾鉴帮奚未央掖好了被角,他双手合拢握住奚未央的手,微笑看着他道:“皎皎这下,可以放心了吗?”


    奚未央呆着些许鼻音,低低的“嗯”了一声,他仍旧没有讲话,依然睁着眼睛,似乎是在注视着顾鉴,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放空。顾鉴俯下身去,轻轻地亲奚未央的额角,然后是眉梢,眼睛,鼻梁。他在奚未央的鼻尖上又亲了好几下,奚未央才终于肯侧首闭上了眼睛,放心的让自己沉入到黑暗的梦乡里去。


    覃雨枫被绑在椅子上,他沉默的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无比自然的亲密举动,分明没有人给他贴过禁言咒,可覃雨枫却就是嗓子发哑,无法言语,甚至还会下意识的放轻呼吸,只唯恐惊扰到了奚未央。——他还没有做好重新出现在奚未央面前的准备,如果可以,覃雨枫希望奚未央刚才没有看见他,然而这显然不可能。


    顾鉴无声念咒,松开了覃雨枫与漆雪身上的捆仙绳,他在覃雨枫的耳边传音:“带她离开这间屋子,到左边的小房间里去。”


    覃雨枫闻言呆了呆,却听顾鉴又道:“立刻。马上。带她走。”


    覃雨枫:“……”


    覃雨枫依然不敢弄出一点声音,他轻手轻脚的将昏迷的漆雪抱起,几乎是踮脚闪身离开了屋子。覃雨枫抱着漆雪到了顾鉴做说的小房间,这间小屋的陈设很简单,墙上开了一扇窗,窗沿边小陶瓶里插着一支桃花,窗对面有一张木床,床旁摆着架旧衣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覃雨枫小心的将漆雪抱到床上躺好,又去搭她的脉搏,探她的神识。漆雪的脉象平稳,若单只这样看,就好像熟睡一般,可偏偏她的识海全无任何波动,就连防御他人的探寻这样的本能也消失了,覃雨枫的心越来越沉,他不得不预想最坏的一种可能,那就是漆雪再也无法从这一场安眠中醒来了。


    她此刻没有痛苦,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她仍然活着,但显然已与死亡无异。


    搜魂是顾鉴做的,他再清楚不过自己下手的轻重,以及有可能导致的后果。漆雪如今这般近况,唯一的答案,只会是顾鉴有意为之。


    覃雨枫痛苦的双手交叠按于额上——原本一切都好好地,现在却全都被他阴差阳错的搞砸了。漆雪变成如今这般活死人的样子,怎么不是他的责任呢?


    还有奚未央……


    想到奚未央,覃雨枫的头更疼了,甚至还添了一重心口发闷。只要奚未央的道心无碍,那么他不论是识海也好,这两天动荡的修为境界也罢,都可以很快的恢复原状,覃雨枫为他松了一口气,却又因为被顾鉴点破他总不愿意承认的感情而心绪难安。


    ……他喜欢奚未央。


    他竟然喜欢上了奚未央。


    覃雨枫想,奚未央要叫一个人动心,实在是太容易了。过于惊艳的人哪怕什么也不做,他也仍旧会叫人控制不住的去在意他,只是覃雨枫总不愿意承认。——若只是喜欢上了一个自己曾经讨厌的人,那倒没什么所谓,可是……奚未央他心有所属啊。


    覃雨枫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接受,自己居然喜欢,甚至是“爱”上了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人,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觉得不甘,不会沉浸在那样求而不得的痛苦里饱受折磨。


    奚未央叫覃雨枫关注外界的流言,因此没有人比覃雨枫更清楚世人对奚未央私行的想象,风月之事从来引人窥探,尤其越是平素高不可攀的存在,越能叫人获得心理上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快意。覃雨枫知道那些谣言九成都是胡编乱造,可他竟然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如果奚未央真如别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放浪……那该有多好。


    他也渴望着能与他亲近,可奚未央永远只会向顾鉴寻求安慰。在顾鉴的面前,奚未央不是什么天下第一,也不是玄冥山的首座,他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会在自己脆弱的时候,渴望爱人安抚亲吻,需要对方守护在身边的普通人而已。


    被戳破爱意,看清现实,对于许多人来说,大约都是拨云见月的好事。然而到了覃雨枫的身上,他却只感受到了绝望。


    曾经覃雨枫可以用对奚未央出言不逊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反正奚未央也从不会真正往心里去。但现在呢?现在他又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覃雨枫茫然的放空了许久,最后,脑中唯一想到亟需要做的事,竟然是向奚未央道歉。


    他应该要向他道歉的。


    不论奚未央是否在意,他都不应该无端承受来自别人的负面情绪。覃雨枫觉得,自己从前真是昏了头,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人?


    月光透过窗户,如水般流动。覃雨枫终于打定了主意,他在漆雪的身边坐下,哪怕知道她根本听不见,却还是要告诉她:“阿雪,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还能不能醒过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就带着你离开。”


    “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哥哥会保护好你的。”


    覃雨枫相信,天地之大,总有一处能让他们停留,安居。他们被人利用、被仇恨蒙蔽了半生,也该是时候放下一切,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作者有话说:有时候讨厌诽谤一个人,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原因,单纯就是看你过得好,我就不好,或者就是看不顺眼……心疼皎皎三秒钟


    第209章


    奚未央虽然没有大碍, 但识海对于任何一个修士都至关重要,他先前被锁在心魔幻境之中,又道心不稳, 如今识海的状态简直可以用可怜来形容, 顾鉴说什么也不肯放他出门,一定要让他在家休养,奚未央则真像有些因漆雪而大受打击的样子,顾鉴也不能说他颓废,只是总觉奚未央好像没太多精气神,人也变得十分听话乖顺, 就连话都比先前少了许多,凡是能用“嗯”作答的, 他就不肯多说一个字。


    漆雪始终在隔壁房中沉睡, 覃雨枫却不可能长久的留在结界之中。就算是他想留,顾鉴也要赶他走。覃雨枫在结界中照顾了漆雪两日,顾鉴便委婉的向他明示,漆雪现在虽然醒不过来, 但他却也不会让她有其他危险, 这一点覃雨枫可以放心, 只要他在离开结界之后, 当做这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照旧即可。


    顾鉴并不喜欢很凶残的威胁人, 甚至他对覃雨枫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很有礼貌的,可留漆雪在结界里这件事本身,对于覃雨枫就是一种要挟,——如果他还想要这个妹妹的话。


    覃雨枫问顾鉴:“这是……他的主意吗?”


    顾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情管你们?”


    覃雨枫:“……”


    覃雨枫说:“我想去和他告个别。”


    顾鉴:“?”


    顾鉴不理解且不情愿,他道:“不用了吧。你们又不是从此就不相见了,何必如此郑重?”


    覃雨枫沉默了一下,才说:“我之前……总是会对他说一些很蠢的话。虽然他可能并不在意,但是我想,我应该和他道歉。”


    顾鉴:“……”


    顾鉴心里,其实仍旧不太乐意覃雨枫和奚未央多接触,——他从前就不乐意,人总是会对“情敌”格外的敏感。然而覃雨枫属于奚未央的“公事”,况且喜欢一个人本身并没有错,顾鉴没资格要求别人不喜欢奚未央,于是他就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发酸,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因为顾鉴自己也知道,他在面对奚未央时会格外的小心眼,这不是奚未央的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


    短暂的纠结过后,顾鉴告诉自己做人要大度。覃雨枫不就是想和奚未央见一面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就算是现在见不到,他们过不了多久,也总要见面的。顾鉴只是提醒覃雨枫:“他需要多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叫他尽可能的长话短说。覃雨枫觉得顾鉴应该是希望他能不说最好,但若见不到奚未央,覃雨枫总觉得心头像是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叫他焦灼难安,虽然覃雨枫并不确定,自己在和奚未央“道歉”完之后,就能从这样的状态中脱身,或许他会更痛苦也不一定,但覃雨枫知道,有些他一直回避的事情,他必须要去面对,不论结果是什么。


    奚未央自从两天前从心魔之中脱身,便很长的睡了一觉,足有一日一夜的时间。他睡得并不安稳,不时会蹙眉惊醒,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找顾鉴,幸而顾鉴始终陪在他的身边,这样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奚未央终于恢复了点精神,可他的大脑好像停滞住了,奚未央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也不大想要尝试去集中注意力,他唯一可以清晰感受到的,是躯壳的极致空虚,它迫切的需要被什么东西强势的填满,温柔在此刻对于他来说,几乎可以算得上一种煎熬的折磨。


    于是在奚未央醒来的第二天,他和顾鉴总在做/爱,从清醒到迷乱,如此周而复始。覃雨枫对此一无所知。墙壁或许会随着时间而变空,不过没关系,因为顾鉴会给房间糊上很厚的结界,这是他的家,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拆家都绝传不出半点声响。


    奚未央侧身伏靠在窗前,他的皮肤白皙到在日光下几乎显得有些透明,覃雨枫恍惚间有些怀疑,奚未央是否会就这样安静的融化在明亮的天光里。他从未见过这种状态的奚未央,在覃雨枫的记忆里,奚未央大多数时候都是穿着一丝不苟的,可现在的他将乌黑的长发随意的垂在身后,却不显得凌乱,反而有些天真的模样。


    覃雨枫的视线落在奚未央的侧颜上,奚未央转过脸来,覃雨枫下意识的别开眼神,他的目光下落,只觉奚未央今日穿的棉质素衣过于随意柔软了些,它们太宽松,叫他形状优美的锁骨在软薄的布料下清晰可见。覃雨枫的舌尖不知所措的在上颚犹疑,他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哑子,忘记了应该如何发声,只会对着奚未央面红耳赤的发呆。


    奚未央微微蹙了蹙眉,很快又平静舒展开来。他有些疑惑的问覃雨枫:“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覃雨枫:“……”


    覃雨枫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他着急的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我只是……”


    覃雨枫想对奚未央说,我想和你道歉,但话说出口,他说的居然是:“我很想你。”


    奚未央:“……”


    奚未央沉默的注视了覃雨枫一会儿,然后他说:“我现在很好。”


    ——他现在很好。


    所以覃雨枫没必要为他担心,奚未央也不需要覃雨枫为他担心。


    覃雨枫低垂着眼,才能和奚未央说话,他道:“那天的事,我没有想到会突然变成那样。……对不起。”


    “没关系。”奚未央淡淡的道:“你也说了,你不是故意的。”


    覃雨枫忽然抬头,他有些急促的盯着奚未央道:“其实你可以骂我,可以罚我的!就像是以前那样……你现在……我好像反而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你了。”


    奚未央:“……”


    奚未央对覃雨枫的无理要求感到不能理解,“你既不是故意为之,我做什么要罚你?你又没有做错事。”


    覃雨枫:“……”


    覃雨枫哽了一哽,他又道:“那我之前,之前对你那样的态度,你都不会生气吗?”


    奚未央:“……”


    奚未央忍不住叹了一声,他提醒覃雨枫:“已经十多年了。”


    覃雨枫十多年来对他都是那样的态度,他就算最开始有气,那么多年过去,也早该习惯了。何况奚未央其实一直把覃雨枫看成是个孩子,他幼稚、冲动,且不太聪明,奚未央起初总罚他,是因为觉得人只有管教了才能知道听话,事实也的确如此,覃雨枫被他管过几遭之后,工作能力还是让奚未央很满意的。至于他的态度……奚未央当然也不喜欢有个人三天两头的骂自己,但覃雨枫近些年来,对他说话已经礼貌了很多,至少不会再有一开始的那些污言秽语,所以相比于更难听的,奚未央早就不在意了,要是连这点言语都受不住,奚未央恐怕早就要被世人之言气得一命呜呼了。


    覃雨枫:“……”


    覃雨枫不自觉的攥紧了拳,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赶快和奚未央说完道歉的话,然后就离开,可是奚未央对他的态度,让覃雨枫第一次清楚明了的知道了,嫉妒到底是一种什么样扭曲的痛苦,他咬了咬牙,忽然开口道:“是。已经十多年了。你现在不在意,可能以前也不是很在意。奚未央,是所有人这样对你你都无所谓吗?你不是很讨厌当圣人吗,怎么对着我,就宽容大度起来了呢?如果咒骂你的人是顾鉴,你也会这样宽容大度吗?”


    奚未央平静道:“他不会。”


    覃雨枫:“……”


    覃雨枫再次失声。


    他在见到奚未央之前,以为自己可以克制忍耐的只与他说一些道歉的话,然而真正见到奚未央时,覃雨枫却又好像生出了千言万语,他想要对奚未央说的话太多,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只有嫉妒与不甘在他的心中如同一团张牙舞爪的暗影,蒙蔽操纵着他又一次说出了违心的话。覃雨枫又想和奚未央道歉了,可他自己其实很清楚,他所谓的道歉对奚未央没有任何意义。覃雨枫一团死寂的沉默着,最后他好像看清楚了一些什么,苦笑着艰难的说了一句:“是啊。他不会。”


    覃雨枫总会感到不平,因为顾鉴对奚未央的好,他分明也可以,他很难不去设想,如果是他先遇见了奚未央,如果奚未央没有喜欢的人,他是不是就可以早一点的认清自己的心意,一切会否就有所不同……但现在,覃雨枫忽然意识到,他和顾鉴并不是一样的人,或许人总有情绪不好的时候,或许顾鉴和奚未央也会拌嘴争吵,但顾鉴绝不会为争一时的痛快,就去贬低羞辱对方,尤其是在他分明很清楚,那些事情九成九,都是子虚乌有的情况下。


    覃雨枫第一次认真的向奚未央承认:“我不及他。”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奚未央静静的看了覃雨枫一会儿,他重新转过了脸,望向窗外篱笆上的蔷薇,奚未央说:“你一直都都在自己的路上,没必要去与他人作对比。”


    覃雨枫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他转身出了门,顾鉴守在门外,还为他指了一条离开结界的路。


    覃雨枫不忘叮嘱顾鉴:“阿雪她……”


    顾鉴道:“你放心,她在这里会很好。就算是你不相信我,总也该相信奚未央吧?他不会伤害她的。”


    覃雨枫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顾鉴觉得他好像很关心漆雪,但又没有那么“关心”。顾鉴想到在漆雪的记忆之中,秦羡曾经说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从某些方面来说,漆雪确实如此。


    顾鉴走回屋去,他去到奚未央的身边,轻声的问他:“刚才都聊了些什么?”


    奚未央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他说:“不过是些没头没尾的话罢了。”


    奚未央仰头,他望着顾鉴,然后握住了他的手指。奚未央说:“这世上有一些人,他们看起来长大了,实际在很多事情上,还幼稚的像是个小孩子。不是所有人,都能对自己第一次所认为的感情负责的。我希望他能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奚未央并没有点名道姓,但他已经说的足够直白,顾鉴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却仍然忍不住的吃醋。他带着明显的酸意,说奚未央道:“所以,你从来都知道,对吗?”


    奚未央无奈的笑道:“我又不是个傻子。”


    顾鉴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奚未央又说:“但是阿镜,你看,所有人都知道,我只喜欢你。”


    顾鉴:“……”


    顾鉴俯身,他拥住了奚未央,仍旧是“哼哼”,只不过这一回,他的声音里有一些傲娇,还有一些得意。顾鉴和奚未央说:“皎皎,你又蒙混过关了。”——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完全从休息状态里缓不过来,天气又很糟糕,在努力的调整中……


    第210章


    奚未央突然无故“失踪”几日, 虽然各司其职之下,宗门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却是瞒不了亲近之人的。奚未央对于自己陷入识海心魔这件事, 总莫名有一种不愿面对的别扭, 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去和陆离传信,顾鉴觉得他如今的脾气,变得就好像个小孩子,任性的很,不过相比于一切运筹帷幄的那个奚未央,顾鉴私心里觉得, 这样儿也很不错,他愿意惯着任何一种模样的奚未央。


    顾鉴亲自去了一趟五行阁, 大致将关于漆雪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陆离听罢,沉默了许久后,方说出来一句:“这些事情,虽是秦羡在其中挑唆, 但因果循环, 也算是报应。……当真是业障啊!”


    顾鉴道:“未央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这几日, 身体虽然恢复的不错, 但精神总是不济, 也羞于亲自同你联系,还是要麻烦师伯一趟,您随我回去看看他吧。”


    陆离自然是答应,他又问顾鉴:“那那个漆雪如今,你就一直让她留在你们那里吗?”


    相较于大局, 漆雪并不是什么重点,她在哪里,是生是死,除了覃雨枫和奚未央之外,可能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就连今日顾鉴来找陆离,为的也是要他去和奚未央商讨蔺云岩与魔灵一事,漆雪只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前因。顾鉴道:“是。我清空了她的记忆。她不算是什么坏人,倒有些像个伥鬼。未央嘴上不说,却还是有些心疼她的,所以我就想,既然过去的回忆并不美好,那倒不如彻彻底底的重新开始。”


    如今的漆雪,就像是一张白纸,她的未来如何,决定权依旧会在她自己的手中。顾鉴:“其实她除了失去记忆以外,一切安好,但我们毕竟是两个男人,她若是醒了,再同我们住在一起,总有不便。可她又顶着昆仑山颜诺的名头快十年,别说是这几个月在玄冥山有许多人都见过她,就连四境各门派中,认得她的也不少,总不能叫她堂而皇之的在宗门中行走,倒不如就叫她先这样睡上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吧。”


    陆离与漆雪并不相熟,他之所以会关心她,也不过是因为奚未央,陆离淡淡道:“你们有打算就好。”


    只是顾鉴说奚未央心疼漆雪,陆离有些不敢苟同。杀了漆雪的父亲的确是奚未央有错,但他的错是错在乱了人间法则,往自己的身上凭添因果。至于漆雪母女的不幸,不论漆雪的父亲死不死,她们都很不幸,与奚未央无关。陆离想,大抵还是因为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儿,在奚未央的心底埋藏了太久,于是等到她突然带着浓烈的情绪出现的时候,奚未央即使知晓与自己并无太大干系,也很难真正做到冷漠旁观,——他总会这个样子,藐视世俗规则的时候理直气壮到无耻,偏又会生出些叫正常人看来很没必要的良心,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奚未央确实是将“我行我素”做到了极致。


    顾鉴带着陆离回结界时,奚未央正在漆雪的房中,这几日顾鉴在时,他总不肯去看漆雪,只要知道漆雪无碍就好,如今却是坐在漆雪的床旁,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陆离立在屋门口皱眉道:“这是什么味道,甜腻腻的,熏得人头昏。”


    顾鉴这么多年,早已经对奚未央的爱好非常了解了。他道:“这是人间的鹅梨香,可以安神解郁。”


    奚未央那些无用的兴趣爱好,陆离大概有点数,只是奚未央几乎不在他的眼前弄,他便也不会多嘴,如今闻见了这一屋子的香味儿,陆离还是忍不住说他:“你怎么这样年纪了,依旧喜欢弄这些玩意儿呢!”


    奚未央也不同他辩驳,只是道:“恐怕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他走出来,侧屋较小,因此奚未央并没有关门,顾鉴悄声同他道:“她现在什么记忆也没有了,识海一片空寂,不管熏什么,都做不了美梦。”


    奚未央道:“她有没有梦,是她的事,难道还不许我手痒了么?我做这些,本就是为我自己好受,与她有什么关系?”


    奚未央从来都是这样不屑掩饰,顾鉴捏了捏他的手,说:“你能觉得好受些,在我看来,比什么都重要。”


    三人在院子里坐下,陆离道:“算算日子,昆仑的使者该把魔灵带回去给蔺云岩了。此物一旦使用,便很难回头,蔺云岩真的能下得了这样的决心吗?”


    他想了想,又说:“倘若是我,不论如何,也还是要先把顾鉴带回去试一试,确定了当真无用后,才会走最后一步。”


    奚未央却是笃定道:“他一定会吸收魔灵。并不完全因为徐春风,而是蔺云岩在天一境大圆满已有多年,他是我这么多年来,所见过天资最好的人,一旦有一个进阶的机会摆在他的眼前,他是绝不会放弃的。”


    如果索性无人能够步入天仙境,或许蔺云岩还能够忍受那样卡境界的痛苦,可是奚未央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他的眼前,他自己却不得其门,这叫蔺云岩怎么能甘心?


    “当然,”奚未央不忘真诚的虚伪道:“最终的选择,是他自己决定的。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陆离:“……”


    陆离有些无语,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而问顾鉴:“既然秦羡如此精心的培养漆雪,又将她送到昆仑,顶替了昆仑仙首师姐的身份,想来秦羡应该很重视她才对。难道秦羡就当真叫她在昆仑,十余年来不闻不问吗?”


    “她的记忆之中,可以看得见什么信息吗?”


    顾鉴道:“如果要从她的记忆里来看,秦羡确实已经近十年,没有真正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她所需要做的,就是每个月用特殊的契约血阵,向秦羡传书关于昆仑、西境以及蔺云岩的动态,其余的,什么也不需要她多做,她只需要当好‘颜诺’,办好蔺云岩的差事就行。”


    只是,“虽然漆雪表现得好像秦羡监视蔺云岩的摄……聚影珠,但蔺云岩很明显是知道这一切的,只是他并不在意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秦羡和蔺云岩的交集,或许要比跟漆雪更密切。”


    奚未央道:“或许你的直觉并没有错,蔺云岩是秦羡如今寄托了最大希望的存在,他几乎把所有的筹码都要压在他的身上了,对于这样的人,漆雪或许才是秦羡的障眼法。”


    秦羡如此精心的培养漆雪,是因为他很清楚,一个美丽无比的天一境女子,只要稍许经过一些包装,就能够发挥极其强大的作用。男人天性是有些贱的,对于柔弱的美人,他们只会视之为玩物,可对于高山之巅的雪莲,他们却愿意翻山越岭,只求佳人一个青眼。或许秦羡让漆雪顶替颜诺的身份,为的便是如此。——昆仑仙首的师姐,难以攀折的冰雪美人,这样的名头只要打出去了,等秦羡想要以此借力的时候,漆雪便能够为他办成许许多多的事。


    顾鉴想到,在上一个轮回之中,秦羡也是想要将漆雪安排在他最大的筹码身边,只不过那时,秦羡寄希望的人是顾鉴。于是顾鉴与漆雪,便非常“不刻意”的相逢了,那时的漆雪应该也在非常努力的完成着秦羡布置的任务,想要让顾鉴感受到对旁人都不屑一顾的绝世佳人对他的青睐,可惜顾鉴并感受不到。


    漆雪来“迟”了一步,顾鉴已经栽在另一个“人设”相似的人手里了,尝过和奚未央两情相悦的滋味,实在是很难再对另外的什么人生出特殊的感觉。秦羡后来大概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漆雪便渐渐地不在顾鉴的身边频繁出现了,至于再后来她如何了,顾鉴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毕竟人的一生之中,会遇见很多很多人,发生很多很多事,何况顾鉴本性冷漠,他不在意的人,便是真的毫不在意。


    那枚凝聚了漆雪记忆的“泪珠”,再度在顾鉴的掌心盈盈浮现。顾鉴调出了其中的一段,画面只是很寻常的场景,这是在十余年前,漆雪刚到昆仑不久,蔺云岩叫漆雪去帮他寻一个人,要求活捉,看起来似乎是因为蔺云岩很恨对方,漆雪自然照做。那人是个散修,赚接赏金任务过活,反应非常警觉,漆雪找了他快一年,才终于找到,可惜那人是个性烈的硬汉,宁可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肯被带回昆仑折辱。


    从漆雪的记忆之中看,那人是个少见的炼体的剑修,剑修主攻,体修主防,会两者相结合的很少。顾鉴猜测,应当是那人修剑的天赋并不高,又得不到太多的修炼资源,所以才会想到了这样稳扎稳打的方法,他能够练到这样有所小成,简直毅力惊人。


    在漆雪关于那人记忆的最后,那人拼的经脉尽断,落入了滔滔江水之中。蔺云岩为此大怒,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昆仑的弟子们在陵江水中捞了半月,骸骨残尸捞起来几十具,都腐烂模糊得无法辨认了。漆雪不敢让蔺云岩来认那些烂的不像样的尸体,但按常理来说,一个人经脉尽断,修为全费的坠江,应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了的,于是最后,她便将一具身形看着最接近的尸体,带回去给了蔺云岩。


    蔺云岩将那具尸首,带进了他并不算秘密的密室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安置着徐春风的玄冰棺,可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的被允许进入亲眼见过。徐春风活着的时候,他从不是昆仑的什么秘密人物,死了以后却反而留下了重重谜团。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漆雪也不例外,她也曾不动声色的向昆仑弟子提起徐春风的旧事,而后得知,徐春风虽不像蔺云岩那样是个天才,他的资质只能算普通的好,昆仑像他那样的人有很多,但他却是难得一见的,过昆仑仙泉时的纯净之人,说的简单一点,就是他几乎无欲无求。


    黎华尊者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将徐春风收为弟子,而徐春风长大后,也确实是个修为还过得去的老好人。——他的相貌只能算周正,性格倒是真的良善温柔,且正直而不迂,凡是与他相处过的人,没有一个会说他不好,昆仑人人都喜欢他。但就在他出事前半年,昆仑突然不知从哪里起了传言,说是徐春风与外面的一个散修有私情,这本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毕竟徐春风一来早就是个成年人了,二来他并无婚配,会有心仪之人再正常不过。可偏偏他是黎华尊者的徒弟,仙尊对于自己的大徒弟与山门外做赏金的散修私通这件事,根本无法容忍,气得将徐春风禁闭了数月,这几个月里徐春风究竟如何了,没有人知道,大家只是把这件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后口口相传越来越离谱,连黎华尊者捉到两人在外野合这样的胡话都说出来了。哪怕实际上谁都清楚,那样过头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再然后,徐春风最后一次出现,便是为了救颜诺与其他昆仑弟子,葬身于空间结界之中。颜诺为人高冷,随仙尊修行时,甚少在昆仑主峰露面,就连那次封印也是带着面纱,叫人看不清楚真实相貌,也正因为此,漆雪之后才能顶替的无人察觉。


    至于真正的颜诺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知晓。漆雪一直暗自怀疑,她或许早就已经死在了蔺云岩的手中。徐春风活着的时候,和蔺云岩关系如何,除却他们师门几人,其实外人都不大晓得,但蔺云岩借徐春风之死做下的疯癫事,那还真实数也数不清。难为昆仑的弟子们,一面畏惧蔺云岩,一面私心里还觉得,蔺云岩也算是情深一往。


    顾鉴对陆离道:“师伯,虽然年月久了,或许那人确实早就已经死了。但……如果他还活着,我想,一旦蔺云岩在魔灵的加持下,成功破境,这个人,或许是唯一能动摇他内心的人。”


    奚未央此次的事,叫顾鉴见识到了道心不稳的可怕之处。越是高阶的修士,越是坚定道心,正因为此,道心不稳对于他们而言,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毁灭性的打击。一旦蔺云岩真的突破天仙境,两个天仙境修士的正面对战,几千年都不曾有过了,顾鉴不敢想象,也害怕让奚未央冒险。他不知道蔺云岩的道心是什么,但哪怕是再不要脸的人,他也总有在意的东西。徐春风已死,死人的作用唯有缅怀,并无法真正的影响到蔺云岩什么,能够让他产生动摇的唯一可能,只有与徐春风有关的活人。


    而那个生死不明的散修,则是顾鉴现在唯一可以尝试的希望。顾鉴说:“如果我们能找到他,那自然是最好。如果找不到,或是他真的已经死了,那也是天意。”


    排查信息是陆离的强项,他答应道:“放心,我会尽力去找。”


    聊完了正事,陆离又和奚未央说了一会儿闲话,顾鉴很自觉的没事找事去竹林里溜达了,陆离和奚未央又聊了一会儿,便留下了几瓶疗养识海元神的丹药离去了。顾鉴又慢悠悠踱回来,他看奚未央颇有些气恼的神色,忍不住问道:“这是又怎么了?师伯训你了?”


    “不是。”奚未央说:“和他没关系。”


    顾鉴问:“那又是为了什么?”


    奚未央抿唇,竟然有种不自在的感觉,顾鉴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又问道:“皎皎?”


    奚未央仍是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说道:“师兄刚才和我说,外面那些关于我们的谣言……传得有些怪。”


    顾鉴:“……啊?”


    奚未央先前有叮嘱过覃雨枫,他不大希望别人传他和顾鉴是师徒,毕竟真实的事情若要辟谣,即使是奚未央也会有点过意不去,但……抛开师徒关系,世人依旧热衷于禁忌,且想象力令人意想不到。奚未央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埋了,他和顾鉴说:“他们说,说……说我和你……”


    顾鉴直觉这事不简单,他禁不住连脊背都绷直了:“我和你怎么了?”


    奚未央将顾鉴握着他的手一甩,破罐破摔似的快速道:“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想出来,说我是你小娘!”


    顾鉴:“……”


    顾鉴沉默的双臂交叠抱在了身前,好像若有所思,但实际上,顾鉴心里想的却是,这样的谣言虽然离谱,但也不算太匪夷所思,……至少在顾鉴这里,他有一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


    不过顾鉴不敢说,完全不敢说。


    毕竟曾几何时,他也因为这样的猜想,和奚未央吵过好几回,顾鉴可不敢去触奚未央的雷,他只能表现得义愤填膺:“这太混账了,都是谁说这样的话,真是该杀!”——


    作者有话说:元宵快乐!


    皎皎:早知如此,还不如说我们是师徒呢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