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瘟疫(三)
萧望舒“病危”的消息, 虽然对外严格保密,但在内部某些有心人耳中,却激起了隐秘的涟漪。
有人忧心忡忡, 有人暗自窃喜。
是夜,万籁俱寂, 只有隔离区偶尔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向萧望舒养病的卧房外, 黑影动作敏捷, 显然熟悉府衙巡守的间隙。他小心翼翼地伏在窗下,仔细倾听片刻, 房内只有微弱而急促的呼吸, 似乎并无他人看守。
那黑影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与果决。上面下了死命令, 必须确认萧望舒死亡,若有机会,送萧望舒最后一程!
他撬开窗栓,如狸猫般滑入室内, 手中紧握着一枚浸了剧毒的细针, 一步步逼近床榻。
那床上之人蒙着厚被, 身形轮廓模糊,呼吸声正是从那里传出。
黑影举起毒针,对准应该是脖颈的位置猛地拉开被子!
“等你多时了!”
一声娇叱骤然响起!被子下的身形猛地翻下床来,与此同时, 屋内烛火大亮!
房门被狠狠撞开, 数名精锐侍卫一拥而入,瞬间将黑影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那黑影大惊失色,还想反抗, 却被陶美秀刁钻狠辣的几下击打在关节处,惨叫一声,毒针脱手落地,整个人被侍卫狠狠摁倒在地,动弹不得。
萧望舒从房间的屏风后缓步走出,衣衫整齐,面容冷静,哪里有一丝病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制伏的内奸,眼神冰冷:
“六皇子殿下的手伸的可真长。”
那内奸面如死灰,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带下去,严加看管,撬开他的嘴。”
对此并无意外,萧望舒只淡淡吩咐。
“是!”
侍卫领命,将人拖了下去。
直到这时,陶美秀才松了口气,捡起那枚毒针小心收好,看向萧望舒:
“大人,内奸已除,接下来……”
她话音未落,府衙外围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猛烈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守卫惊怒的呵斥声!
那马蹄声却毫无停顿,竟似要直闯进来!似乎来者不善!
“怎么回事?!”
听到动静,陶美秀瞬间警惕,握紧了短棍,半挡在萧望舒身前 。
皱起眉头,萧望舒侧耳倾听……
却有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猛地窜入他的脑海。
难道……
他脸色微变,快步走向门口。
只见一骑快马如疯了一般冲垮了府衙外院脆弱的阻拦,马背上的人风尘仆仆,发冠歪斜,衣袍凌乱沾满尘土,一双赤红的眼睛里充斥着无尽的恐慌、绝望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正是本该远在汴京的太子谢玄晖!
马背上的谢玄晖一眼就看到了完好无损站在房门外的萧望舒。
那一刻时间仿佛都已经静止 。
猛地勒住嘶鸣的马匹,谢玄晖整个人僵在马背上,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萧望舒。
眼中的疯狂和绝望尚未褪去,就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覆盖,紧接着,是无法形容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来,
“你没死……?”
看着太子殿下那副狼狈不堪、显然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赶来的模样,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几乎崩溃的神情,再想起前世……所有冷静的计划、刻意的试探、步步为营的算计,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萧望舒的心头被一种极其复杂酸涩的情绪涨满,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殿下……您怎么……来了……”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那位尊贵的太子猛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几乎是踉跄着扑到萧望舒面前,不是拥抱,而是张开嘴,狠狠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咬在了萧望舒的肩头!
“呃!”
萧望舒吃痛,闷哼一声,却没有推开他。他能感觉到太子身体在剧烈地发抖,那牙齿深入皮肉,带着血腥味,更像是一种极度恐惧过后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近乎野兽般的确认和宣泄。
“……你骗我……”
殿下的声音模糊不清,在耳边响起 ,带着哽咽和无比的委屈后怕,以及湿热的空气。
“你又骗我……萧望舒……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吓我……”
“……是臣之过。”
沉默片刻,萧望舒终是抬起手轻轻落在了谢玄晖剧烈颤抖的背上,笨拙而又坚定地拍了两下。
“瘟疫已经控制,内奸也被救出,臣无恙。劳殿下……忧心了。”
原本想冲上来保护萧望舒,在看清来人之后便站在不远处的陶美秀和周围的所有侍卫早已目瞪口呆,下意识地背过身去,非礼勿视,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恨不得把自己看过这一幕的眼睛给抠出来。
太子和萧大人竟……
松开口,谢玄晖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死死盯着萧望舒,像是要把他刻进灵魂里。他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萧望舒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依旧带着未散的颤栗和不容置疑的偏执:
“……回去……再跟你算账……现在,带我去你房间!”
他需要确认,需要触碰,需要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才能压下那几乎将他彻底摧毁的恐慌。
看着他那副执拗疯狂却又脆弱不堪的模样,萧望舒终究是心软了,底线在这一刻溃不成军。他叹了口气,反手握住谢玄晖冰凉颤抖的手,低声道:
“……好。臣带您去。”
没有放开殿下拉着他的手,他只是对身后不远处的陶美秀眼神示意,跟了他这些日子陶美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略作点头。
见陶美秀明白,萧望舒便拉着几乎脱力的太子,无视周遭一切,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刚被合上,萧望舒便被太子殿下抵在了门框上,一个炙热的犹如献祭般的吻便迎了上来,萧望舒环住太子殿下的后腰,任由殿下像只疯狗一样的啃咬。
两人都抱的很紧,像是想要把对方揉进骨血之中,两人追逐着互相撕扯着对方多余的布料,将人抱到桌上,推到了桌子上的烛火,那烛火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渐渐熄灭。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能听见啧啧的水声。
捧着萧望舒的脸,太子殿下躺在那梨花木的圆桌上衣衫半挂,更衬得他肌肤胜雪,眼神迷蒙中透着不可一世的偏执与欢愉 ,他描摹着萧望舒的眉眼,欣赏着对方为自己沉沦的神情,心脏便不受控制的剧烈的狂震。
他要溺毙于此,且甘之若饴。
“阿舒哥哥~”
他声音甜腻而蛊惑,最后两个字像是气音,却轻而易举的点燃了萧望舒眼尾处与太子殿下如出一辙的疯狂。
直至朝阳初升,金光破晓。
接下来的几日,太子殿下几乎成了萧望舒的影子。
偏执和占有欲在这场极致的惊吓后变本加厉,但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患得患失。他盯着萧望舒喝药吃饭,晚上必须紧紧抱着人才能勉强入睡,即使只是看着萧望舒处理善后公文,那双眼睛也一瞬不瞬,仿佛怕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而萧望舒虽觉不便,但看着太子殿下那依旧缺乏安全感、时常从噩梦中惊醒的模样,想到他那日不顾一切的疯狂,便默许了一切。两人之间那种紧绷的对抗感,暂时被一种微妙而粘稠的缓和所取代。
陶美秀尽职地封锁了太子私自前来的消息,并加强了守卫。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一双阴冷的眼睛一直在暗中窥探,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刻。
远在京城的六皇子谢靖嵘,正在汴京,满意地收集着“证据”,等待着在最佳时机,给予萧望舒和太子致命一击。
无人知晓短暂的甜蜜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潮。
第52章 瘟疫(四)
河州府衙, 书房内
河州的瘟疫已基本控制住,连续多日无新增病患,康复者也日益增多, 街道恢复了些许生机,虽然依旧残破, 但绝望的氛围已被萧望舒带去的希望所取代。
近日他忙于河州瘟疫的收尾工作, 案头更是堆满了各种文书。
他先是统计了死亡与幸存者名单, 发放朝廷拨付的抚恤银两,组织人手帮助失去劳动力的家庭重建房屋、恢复生产。
又嘱咐太医们撰写详细的疫病防治纪要, 包括症状、药方、隔离措施、水源管理、尸体处理方案等, 整理成册, 准备呈报太医院及存档,以备后世参考。
随后便是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疫情期间玩忽职守、临阵脱逃乃至贪污渎职的当地官员,该罢黜的罢黜,该下狱的下狱, 迅速提拔了一批在抗疫中表现突出的底层吏员和中坚分子, 其中不少是陶美秀带来的人或当地被发掘的可靠之人, 暂时算是稳住了河州的行政体系。
最后起草详细的奏章,禀明疫情始末、治理过程、结果、善后事宜及对相关人员的赏罚建议。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萧望舒的心却并未放松,只因为眼前还有一个最大的“麻烦”需要解决——赖在河州怎么都不肯离开的太子殿下谢玄晖。
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几乎成了他的影子, 偏执地守着他, 好像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不见似得。
这日,萧望舒处理完大部分紧急公务,深吸一口气,看向歪在他身旁榻上,正百无聊赖翻着他一本书卷, 实则眼角余光一直锁着他的太子。
“殿下,”萧望舒开口,声音尽可能的温和,“河州事宜已大致安定。殿下离京已久,朝中恐生变故。为大局计,还请殿下明日先行启程返京。”
原本正在翻书的谢玄晖动作一顿,随即懒洋洋地将书卷扔到一边,黑眸睨向萧望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赶我走?”
“殿下,您知道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身份贵重,久留于这刚历经瘟疫之地,于礼不合,亦不安全。若陛下问起,臣也难以交代。”
垂下眼眸,萧望舒只是就事论事。
“呵,”
谢玄晖冷笑一声,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萧望舒书案前,双手撑在案上,俯身逼近他,
“难以交代?萧望舒,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这些虚礼了?还是说……你厌烦我了?觉得我碍着你了?”
这话实在是无理取闹,太子殿下的气息极具压迫,眼中也开始凝聚风暴。
被迫与太子殿下对视,萧望舒叹了口气,试图和谢玄晖讲道理:
“殿下多虑了,只是如今正是夺嫡关键,若太子私自离京被六皇子发现,于殿下不利。”
“孤愿意在哪儿,便在哪儿!”
谢玄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触怒的暴躁,
“你在这里!孤就在这里!什么太子之位,什么皇位,孤哪里需要那老皇帝施舍,若他阻吾,孤便召集大军,联合世家杀上大殿便是!”
“殿下!”萧望舒眉头紧蹙,“世家本性趋利避害,加上,中山国库空虚,再起争端于中山社稷不利。
不到万不得已,亦不可与世家联合,否则殿下即便登基亦受掣肘。
况杀兄弑父,终究不是什么好名声。”
“呵,在你眼中,孤比不过百姓亦比不过社稷!”谢玄晖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眼神变得锐利而疯狂,“什么皇位,什么社稷,孤都不在乎,孤只在乎你!你为什么不能多在乎孤一些!”
“殿下,您弄疼我了。”萧望舒试图挣脱,却发现徒劳无功。太子的偏执一旦上来,根本毫无道理可讲。
“疼?你知道什么是疼吗?”谢玄晖眼圈微微发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是极度恐惧,
“我以为你死了的时候……那才叫疼!上辈子,我疯了两年,这辈子,你打算让我疯多久!
萧望舒,你有没有心?我千里迢迢跑过来,我以为又要失去你了……你现在就要赶我走?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他的情绪转换极快,从暴怒瞬间切换到一种脆弱又委屈的状态,声音甚至带上了哽咽,紧紧抓着萧望舒的手,像是怕被抛弃的孩子。
殿下那双漂亮眼睛里氤氲的水汽和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恐惧,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萧望舒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前世梨树下自刎的太子,想起他冲进府衙时那疯狂绝望的眼神。
所有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说辞,瞬间堵在了喉咙里。
其实萧望舒明了太子此刻的委屈脆弱有几分是刻意表演,是为了让他心软,但他……就是无法硬起心肠。
他叹了口气,那口一直提着的气仿佛泄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语气不由自主地软化了下来,带着一丝无奈和……纵容:
“臣没有不想看见殿下。”
谢玄晖敏锐地捕捉到他态度的软化,立刻得寸进尺,把脸埋进萧望舒的颈窝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撒娇意味更浓:
“那就不走……望舒哥哥,我不走……等你一起回去。你别赶我走……我保证不打扰你办事,我就看着……好不好?”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萧望舒还是妥协地抬起手,极其缓慢地,轻轻顺了顺太子的后背。
“……罢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殿下想留,便留下吧。只是……需得注意安全,莫要再轻易涉险。”
终究……还是对他心软了。
在萧望舒看不见的地方,谢玄晖的嘴角勾起一抹计谋得逞的、满足又依赖的笑容,更深地埋进他怀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与纵容。
窗外,这些日子在府衙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国师赤华,像是无意路过恰好瞥见屋内一幕。
他停下脚步,手指微动,默默掐算,眉头渐渐蹙起,望向太子身影的目光变得深沉复杂,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离去,什么也没有说。
第53章 瘟疫(五)
河州瘟疫彻底平息, 萧望舒一行功成返京。皇帝龙心大悦,于金殿之上对萧望舒大加赞赏,言必称“国之栋梁”、“社稷功臣”, 并下令择日举行大朝会,进行隆重封赏。
然而, 荣耀背后, 危机四伏。
六皇子府内。
“提前恭喜侄儿了。”
梁王嘴角上扬, 眼中闪过老谋深算的光芒:
“只是……此次萧望舒立下大功,声望正隆, 此时若由我们的人直接弹劾他与太子的‘私情’, 恐怕效果不佳, 反易被斥为构陷功臣。”
“那王叔之意是?”
微微挑眉,六皇子抽出腰间折扇缓缓问道。
“打蛇打七寸。此事,需由最‘不可能’诬告他的人出面,方能一击必中。”梁王压低声音, “你的好父皇, 最恨什么?恨结党营私, 恨世家掣肘,更恨皇室丑闻!
若由萧望舒的亲生父亲,吏部侍郎萧大人,亲自出面, 涕泪横流地指控其子以卑劣手段魅惑储君, 带坏太子,致使储君行为失当,甚至险些葬身疫区……陛下会如何想?”
六皇子眼睛一亮,抚掌大笑:
“父告子……大义灭亲……哈哈哈哈!妙!妙极了!萧老头那个伪君子,最看重家族清誉和他那嫡子的前程!
只要许他事成之后, 保他官升一级,再让他那宝贝嫡子入翰林院,再暗示他若不出面,太子与萧望舒的‘丑事’曝光会连累他萧家满门……不怕他不就范!”
他仿佛已经看到太子被废、萧望舒身败名裂的场景,嘴上的笑怎么也压不住。
“此外,王叔,我们还有确凿证据!眼线来报那萧望书腰间时常佩戴的双鱼玉佩,怕是先皇后遗物。
太子平日珍视异常,如今竟轻易赠人,此等私相授受,岂是寻常君臣之道?”
梁王满意点头:
“此为铁证!还有,河州那边埋下了的数颗钉子,虽折戟一位,但随行医官中,有位医官家眷也在我们手里。
届时他可出面作证,曾亲眼目睹太子殿下与萧侍郎在河州府衙内……行为亲密,远超礼制!
甚至太子为萧望舒亲自试药、不顾身份呵斥医官!这些,都足证太子已被蛊惑至深!”
“好好好!人证物证俱在!看他们这次如何狡辩!”
大朝会,封赏之日,金殿庄严,百官肃立。
萧望舒紫袍玉带,立于殿中,准备听封。太子谢玄晖站在御阶之下,看着萧望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灼热的情意,几乎要将人灼伤。
就在宣旨太监即将开口之时,突然,文官队列中,吏部侍郎萧大人猛地冲出,“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金殿中央,以头抢地,声泪俱下:
“陛下!老臣有罪!老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恳请陛下治罪!”
满朝哗然!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皇帝眉头紧锁,面露不悦:
“萧爱卿,今日乃封赏大庆之日,你这是何故?有何罪过,容后再奏!”
“陛下!老臣之罪,罄竹难书!无颜再立于朝堂!皆因臣那逆子——萧望舒!”
萧父猛地抬头,手指颤抖地指向殿中的萧望舒,老泪纵横,表情痛心疾首到了极点。
“此逆子!不知廉耻,枉顾圣恩,更悖人伦!他……他竟以龌龊手段,魅惑储君,攀附东宫!致使太子殿下行为乖张,屡屡失仪,甚至不顾万金之躯,擅离东宫亲涉险地!
此乃玷污储君清誉,败坏朝纲国体之滔天大罪!臣……臣恨不能亲手掐死这孽子!臣无颜面对陛下,无颜面对同僚,更无颜面对萧家列祖列宗!求陛下严惩此獠,以正视听,以清君侧!”
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炸得整个朝堂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难以抑制的议论声!无数道目光惊疑、鄙夷、探究地射向萧望舒和太子。
站在原地的萧望舒,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面色瞬间苍白如雪,但旋即又恢复成了一种极致的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声嘶力竭指控他的父亲,眼神深得像寒潭,最后一丝关于亲情的微弱星火,在这一刻,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甚至极轻地、近乎无声地勾了一下唇角,满是嘲讽。
“胡说八道!”太子谢玄晖瞬间暴怒,眼中血色弥漫,杀气犹如实质,“老匹夫!你竟敢污蔑孤!孤看你是不想活了!”
至于高位上的皇帝,脸色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本就厌恶太子,厌恶太子背后的世家,更厌恶这种皇室丑闻!尤其此事还发生在他刚大力褒奖的“功臣”身上,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萧爱卿!指控朝廷重臣,尤其是刚立大功之臣,须知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萧父似乎早有准备,悲声道:
“陛下!老臣岂敢妄言!臣痛心疾首,陛下若不信,且看那逆子腰间所挂是何物!那正是先皇后生前最为珍爱、后赐予太子殿下的‘双鱼同心玉佩’啊!!!”
此言一出,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溅入冷水,瞬间炸开!所有朝臣的目光,无论是惊疑、好奇、还是幸灾乐祸,都齐刷刷地聚焦于萧望舒腰间。
几乎是下意识的,完全出于身体本能的反应——在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他腰际的刹那,萧望舒的右手猛地抬起,迅速而慌乱地用手掌遮盖住了那枚莹润碧绿的玉佩!
这个动作快如闪电,却清晰地落入了殿内每一个紧盯着他的人的眼中!
在手掌接触到冰冷玉佩的瞬间,萧望舒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猛地放下手,指尖却微微颤抖,努力挺直脊背,想要维持镇定,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终究是不可避免地掠过了一丝慌乱。
于是众人便见,萧望舒紫色官袍的腰际,的确悬着一枚玉佩,其玉质莹润如水,通透无比,竟似不含一丝杂质。
整个玉佩不仅玉料是万中无一的极品,雕工更是登峰造极,为“双鱼戏水”的形态,两条鲤鱼首尾相衔,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象征阴阳相合、圆满不息。只需一眼便能知晓这玉绝非凡品。
更重要的是,在场许多老臣都依稀记得,这枚寓意深远的双鱼玉佩,确实是先皇后钟爱之物,常佩于身,后来太子殿下年幼时,先皇后便将其赐予太子,以期保佑平安,寓意深远。太子多年来一直贴身佩戴,珍视异常,几乎从未离身。
这样一件承载着先皇后慈爱、象征着太子身份与情感的贵重私物,如今却赫然悬挂在一个外臣、一个庶子的腰间!
刹那间,殿内吸气之声四起。先前或许还有人怀疑萧父是构陷,此刻见到这枚确凿无疑的玉佩,许多人的眼神都变了——变得复杂、惊诧、鄙夷,甚至带上了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
萧望舒下意识的反应,再加上这枚价值连城、意义非凡的玉佩,成了钉死萧望舒“魅惑储君”、“攀附东宫”的最冰冷、也最“有力”的铁证!它无声地诉说着两人之间远超君臣的、不容于世的亲密关系,也将萧望舒彻底推向了深渊。
“此乃太子殿下贴身之物,意义非凡!竟出现在逆子手中!若非……若非有私,何至于此?!”萧父痛哭流涕。
朝堂之上顿时又是一阵骚动。太子赠贴身心爱之物于臣子,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几乎是在萧父话音落下的下秒,谢玄晖便厉声道:
“是孤赏他的!又如何?孤赏识功臣,赐下随身之物,有何不可?!”
“殿下!”
此时,又一名官员出列,朗声道:
“若只是赏识功臣,自然无不可。但据从河州疫区返回的医官王斌揭发,殿下在河州,与萧侍郎言行举止,早已远超君臣界限!
王斌曾亲眼目睹殿下深夜滞留萧侍郎房中许久方出,且殿下对萧侍郎关怀备至,甚至亲自为其尝药试温,因医官诊治稍慢便雷霆震怒!此等行径,岂是寻常君臣?
分明是……分明是已被佞臣蛊惑至深,失了心智啊陛下!”
这人证物证一环扣一环,将“私情”与“蛊惑”坐得似乎更实了!尤其是太子赠玉佩和河州“亲眼目睹”的证词,极具冲击力。
太子私自离京乃是重罪!!
皇帝看着那枚双鱼玉佩,额角青筋暴跳!他原本还有的一丝疑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欺骗、被挑战权威的滔天怒火!
“好!好一个国之栋梁!好一个社稷功臣!”
皇帝声音冰寒刺骨,带着浓浓的讥讽。
“原来立下的大功,是靠这等魅惑君上的手段换来的吗?!萧望舒!你还有何话可说?!”
在众人或鄙夷或惊诧的目光中,萧望书与太子遥遥相望,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可下一刻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在太子为他站出来前,缓缓跪下,声音平静,又带着一丝决然。
“陛下既已深信不疑,臣,百口莫辩。”
“好一个无话可说!”皇帝怒极反笑,“来人!将罪臣萧望舒,革去所有官职功名,打入天牢,候审!太子谢玄晖,御下不严,行为失检,即日起禁足东宫,无朕手谕,不得踏出宫门半步!退朝!”
侍卫如狼似虎地上前。太子目眦欲裂,想要反抗,却被皇帝身边的高手隐晦地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望舒被押走,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与杀意。
即便再不愿意,谢玄晖还是被强行押回东宫,宫门重重落锁。他像一头被困的猛兽,疯狂地打砸殿内一切物品,咆哮声令人胆寒。
“放开孤!你们这些狗奴才!放开!”
他几次试图强闯出去,都被皇帝派来的精锐侍卫拦回。
直到力竭,他瘫坐在一片狼藉中,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幼时那种孤立无援的场景之中,眼神却从疯狂的暴怒逐渐转变为一种极致的冰冷和狠戾。
直至夜深人静,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宫殿角落,用一种近乎嘶哑的气音低声道:“暗。”
一道几乎融入阴影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跪伏在他面前,正是他的暗卫首领。
谢玄晖的眼神冷得吓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立刻动身,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将京中变故告知老将军。告诉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告诉他,父皇无道,听信谗言,欲断我臂膀,绝我生路。若他还认我这个少主,若他还记得母后当年的嘱托……就让他,带兵……‘清君侧’!
至于世家,等老将军到后,再行通知。”
“是!”暗卫影没有任何迟疑,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独自坐在黑暗中,谢玄晖手指深深抠入地面,指甲断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他眼中翻涌着毁天灭地的风暴。
“望舒……等着我……谁敢伤你,我要他九族陪葬!”
而此刻的天牢深处,萧望舒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小窗外那一方窄小的天空,神情淡漠,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靠着冰冷的石壁,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一阵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传来,国师赤华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牢门外,仿佛他本就站在那里。
“萧大人。”
赤华的声音依旧飘渺,听不出情绪。
缓缓抬起头,萧望舒脸上并无太多意外:
“国师是来送我一程,还是来看我笑话?”
“贫道从不看人笑话。”赤华淡淡道,“只是来告知,太子殿下得知大人下狱,反应……很激烈。已被陛下强行禁足东宫。”
瞳孔一缩,萧望舒猛地抓住牢栏,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他……他做了什么?!”
“试图强闯,几近疯狂。”赤华言简意赅。
闭了闭眼,萧望舒脸上闪过痛楚,他心中最担忧的便是此事。
“赤华先生!”
他急切地看向赤华,眼中带着罕见的恳求。
“赤华先生!无论如何,请您阻止他!
现在绝非起兵的良机!陛下正在气头上,若他此时行差踏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我……我或许罪不至死,陛下最多借此废他太子之位,但若他反了,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静静地看着他,赤华那双仿佛能看透世事的眼睛带着一丝探究:
“萧大人,如此境地,仍只为太子考量。值得吗?”
松开抓住栏杆的手,萧望舒慢慢靠回墙壁,脸上露出一抹疲惫而苦涩的笑:
“欠债还钱,欠命……自然要还。如今是我不够谨慎,才落得如此境地,与人无尤。”
他指的是自己收下玉佩、在河州与太子相处未加足够掩饰,给了敌人把柄。
沉默片刻,赤华终是颔首:
“贫道会尽力。但太子殿下心性……大人当知,非常理可度。”
“有劳先生。”萧望舒稍稍松了口气,只要赤华肯出手,总能暂时稳住太子。
赤华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牢中重归寂静,萧望舒下意识地摸索向腰间,指尖触到那枚冰凉的双鱼玉佩。他将其握在掌心,细腻温润的触感依旧,此刻却只觉得沉重无比。
他没想到,这竟是先皇后的遗物。当初在诸县,太子将这玉佩硬塞给他时,只偏执的让他带着,他当时只觉太子任性,又因种种复杂心绪,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却从未深究过这玉佩的来历和价值。
如今想来,太子是将自己最珍视的、代表着母亲念想的东西,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交付给了他。这份感情,沉重又滚烫,让他无所适从,如今更成了催命符。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这小小的天牢,竟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六皇子谢安玟身着华服,与这阴暗的天牢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慢悠悠地踱步到牢门前。
“萧大人,别来无恙啊?哦,瞧本王这记性,现在该称你罪臣萧望舒了。”
他语气轻佻,言语中满是恶意。
这次萧望舒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见对方不理自己,六皇子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下去:
“啧啧,真是可惜了。一代能臣,落得如此下场。为了一个根本不在乎你死活的人,值得吗?谢玄晖若真对你有心,怎会让你陷入这般境地?怎会忍心让你替他背负这千秋骂名?他不过是把你当个有趣的玩物罢了。”
沉默片刻,萧望舒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六殿下深夜莅临这污秽之地,就是为了与罪臣说这些?还是说……殿下是想招揽罪臣?”
六皇子哈哈一笑,抚掌道:
“聪明!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不错,本王确是惜才之人。你若肯弃暗投明,效忠于本王,本王或可向父皇求情,饶你一命。”
萧望舒终于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即便我现在答应效忠殿下,殿下……会信吗?”
六皇子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变得阴鸷:
“果然聪明。没错,本王不信。一个能对谢玄晖那般死心塌地的人,怎么会轻易背叛?
本王今日来……”
他凑近牢门,压低了声音,语气充满了残忍的快意。
“一是来看看你这条丧家之犬的可怜模样;
二嘛……若是能骗得你摇尾乞怜,看你在绝望中挣扎求生,一定很有趣。可惜,你太聪明,也太无趣了。”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身后阴影处走出一个狱卒打扮的人,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既然骗不到,那就算了。”
六皇子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本王时间宝贵,没空跟你耗着。你这人,活着总是个麻烦,还是死了干净。放心,这药不痛苦,几个时辰后,你会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走掉。”
狱卒打开牢门,强行按住萧望舒,将那碗药硬灌了下去。
药汁苦涩刺喉,带着一股腥气。萧望舒没有剧烈挣扎,他知道挣扎无用。灌完药,狱卒和六皇子便退了出去,锁死了牢门。
药力很快发作,五脏六腑开始传来绞痛,四肢渐渐冰冷麻木。真到了这一刻,萧望舒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所有的算计、不甘、怨恨,似乎都随着生命的流逝在慢慢消散。
他只是……还有最后一点放不下。
“太子殿下……”他极其轻微地喃喃自语,意识开始模糊,“别做傻事……好好……活下去……”
带着这份最后的牵挂与担忧,他的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缓缓合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微弱,直至停止。
天牢里死寂无声。
过了不知多久,国师赤华的身影再次浮现。他看着仿佛已然气绝的萧望舒,叹了口气:
“痴儿……又何至于此……”
他走上前,指尖搭在萧望舒冰冷的腕脉上停留片刻,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枚异香扑鼻、色泽朱红的丹丸,小心翼翼地撬开萧望舒的嘴,将丹药送入其喉中,并运起一丝内力助其化开。
“假死遁形,亦是一场造化。萧望舒,你的劫数,还未尽……”赤华低声自语,做完这一切,他的身影再次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牢房中,只剩下“已死”的萧望舒,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而那枚双鱼玉佩,依旧静静躺在他的掌心,泛着幽冷的光。
第54章 柳贵妃
萧望舒“死”在天牢的消息, 被六皇子刻意地、以最详尽最“真切”的方式,迅速散播开来。他尤其“关照”了东宫,确保消息能穿透重重封锁, 精准地砸向被禁足的太子。
东宫内,谢玄晖正机械地用着膳, 食不知味, 心中全是对萧望舒的担忧和如何破局的焦灼, 以及从昨日便升起的隐隐的不安。小魏公公则战战兢兢地侍立一旁。
突然,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 脸色惨白如纸,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殿、殿下……外、外面都在传……萧、萧大人他……昨夜在天牢……薨了!”
“哐当——!”
谢玄晖手中的玉碗猛地坠落在地, 摔得粉碎,汤汁溅了他一身,他却毫无所觉。
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在原地, 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 瞳孔急剧收缩, 却又空洞得可怕。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极致的、不敢置信的恍惚。
“萧大人……没了……”
小太监吓得几乎晕厥。
“胡说!!!”谢玄晖猛地爆发出来,像一头被刺穿心脏的困兽, 声音嘶哑癫狂, “他怎么会死?!他怎么可能死?!昨天明明还都好好的!孤知道了!是你们骗孤!你们都在骗孤!!!”
一把掀翻了整个膳桌,杯盘碗盏碎裂一地。谢玄晖像是彻底疯了,狂笑着,却又泪流满面,眼神涣散而绝望, 开始疯狂地打砸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东西!桌椅、屏风、瓷器、书卷……所有东西都在他的怒火和绝望中化为碎片。
“阿舒……阿舒……你骗我……你又骗我……你说不会死的……”
他口中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厉声咒骂,时而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
几次,他抓起锋利的碎片就朝着自己的手腕、脖颈划去,都被拼死扑上来的小魏公公和闻讯赶来的老魏公公合力拦下。
老魏公公抱着他的腿,哭得老泪纵横:
“殿下!殿下不可啊!殿下!您若有事,萧大人岂不是白……白……”他甚至不敢说出那个“死”字。
东宫一片狼藉,如同飓风过境,更如同人间地狱。谢玄晖力竭地瘫倒在废墟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只剩下一个躯壳,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那个消息而湮灭。
小魏公公和魏公公,心惊胆战的守在一旁生怕太子又对自己不利。
就在谢玄晖彻底崩溃、意识几乎涣散的边缘,国师赤华的身影不知道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
“殿下。”
赤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瘫坐在地上的谢玄晖毫无反应。
“殿下,萧大人托贫道给您带话。”
赤华缓缓道。
直到听到“萧大人”三个字,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谢玄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在赤华身上,死死盯着他,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赤华面不改色,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谎言:
“殿下应知,贫道与萧大人早有约定,你二人种有‘同命蛊’。蛊虫同生共死,若一方真正死亡,另一方绝无可能独活。如今殿下安然无恙,便是萧大人仍存于世的最大证明。”
骤然急促起来的呼吸,昭示着谢玄晖内心的不平静,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亮:
“同命蛊……!对!还有同命蛊!!他还活着!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猛地扑过去,谢玄晖紧紧抓住赤华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里充满了恳切的渴望。
赤华任他抓着,只是平静的继续道:
“萧大人并非真正死亡,而是借此假死脱身,避过眼前死局。但他‘醒来’需要极其珍稀的药材续命,且不能受任何打扰。而能集齐这些药材、并能护他周全的,普天之下,唯有九五至尊。”
他顿了顿,看着太子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疯狂与希望的火焰,缓缓道:
“萧大人让您等他。但在此之前,您需好好活着,并且……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唯有您名正言顺地登临大宝,才能为他取得生机,才能让那些陷害他、逼死他之人,血债血偿!”
“报仇……对!报仇!”
几乎是瞬间,谢玄晖眼中的绝望痛苦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偏执、更加疯狂的复仇火焰所取代!阿舒没有死!他只是需要自己去救他!而在此之前,他要所有伤害过望舒的人,下地狱!
“六皇子……梁王……父皇……还有那些落井下石的……”
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名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一个都跑不了!”
疯狂的绝望暂时被一种冷静到极致的疯狂所取代。
如今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六皇子 !
“殿下可知,六皇子……并非陛下亲生?”赤华抛出了最关键的一击。
猛地抬头,谢玄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冰冷的了然和算计:
“……果然如此。”
上一世他就他早有怀疑,只是缺乏证据,后来六皇子登基,他杀上大殿,六皇子的身世也不重要了。
“他的生父,乃是梁王。此事,柳贵妃宫中旧人或有知晓者。宫里的念月姑娘或许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见他听进去,赤华适时的提醒 。
而另一边,六皇子的府邸张灯结彩,正在大肆庆祝。
“恭喜殿下除去心腹大患!萧望舒已死,太子形同废人,储君之位,非殿下莫属!”
党羽们纷纷谄媚敬酒。
六皇子谢靖嵘志得意满,畅饮大笑:
“萧望舒不识抬举,死有余辜!至于我那好哥哥……呵,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待本王登基,必不忘诸位今日之功!”
他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庆祝着即将到来的胜利。
却全然不知,一张针对六皇子党的致命大网正在悄然收紧。
太子党的残余力量在赤华的帮助下暗中串联,老将军接到密信后已率精锐秘密抵达京畿地带蛰伏,而六皇子的身世,将是击垮他的一柄利刃!
天牢“病死”一位刚刚立下大功的二品大员,此事非同小可。
翌日朝会,皇帝强撑着病体,面色阴沉地过问此事。
六皇子一党早已做好准备。被他们控制的仵作呈上“验尸格目”,言之凿凿称萧望舒是“忧惧交加,兼之在河州染疫后身体亏损过甚,突发心疾而亡”。
同时,他们巧妙地将一些“线索”引向东宫——暗示太子因“私情”暴露,迁怒于萧望舒,可能在其被关押期间施加了“压力”或送去了“不该送的东西”,才导致其猝死。
皇帝本就对太子厌弃至极,又因“私情”事件觉得皇家颜面尽失,此刻更愿意相信是太子的缘故导致了这场“意外”。
他震怒之下,根本不给太子任何辩解的机会,事实上太子也未被允许上朝,最关键的是他本就有废除太子之位的想法,于是当即下旨:
“太子谢玄晖,德行有亏,御下无方,先是行为不检,引发朝野非议,今又间接致使朝廷功臣瘐死狱中,实难堪储君之位!
即日起,废黜其太子之位,贬为献王,移居宗人堂,非诏不得出!”
旨意一下,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保皇派和部分中立官员觉得陛下正在气头上,且证据似乎对太子不利,不宜此时强谏。世家们则心思浮动,暗中权衡。
而被废的谢玄晖,在接到旨意时,表现得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是漠然地接了旨,谢了恩,然后在侍卫的“护送”下,安静地离开了东宫,前往那形同软禁的宗人堂。
这份异常的平静,反而让六皇子谢靖嵘感到一丝不安,他在府中对梁王道:
“王叔,谢玄晖的反应太奇怪了,他怎么会如此顺从?这不像他。”
梁王却捻须轻笑,不以为然:
“嵘儿多虑了。他如今失尽圣心,萧望舒已死,他最大的倚仗已去,还能翻起什么浪花?不过是认清了现实,心灰意冷罢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你要好好表现,稳住朝局,让你父皇看到你的能力,早日确立你为储君才是正理。”
六皇子想了想,觉得梁王所言有理,便将那点不安压了下去,专心经营自己的势力,等待着父皇彻底倒下的那一刻。
几日后的一个夜晚,梁王通过安插在宫中的心腹宫女掩护,秘密潜入已病入膏肓的柳贵妃宫中。
昔日艳冠后宫的柳贵妃,如今已是形销骨立,面色灰败,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见到梁王,她浑浊的眼中滚下泪来,挣扎着抓住他的手:
“……你……你来了……我……我怕是熬不过去了……”
梁王看着眼前这个他此生唯一爱过、却被皇兄强夺入宫的女子,心如刀绞,亦是泪流满面:
“菡儿……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
“好……好不了啦……”
柳贵妃凄然一笑,
“那位……那位道人说的日子要到了……我知道的……我心里清楚……只是……放心不下我们的嵘儿……”
她喘息着,紧紧攥住梁王的手:
“答应我……一定要……一定要护好嵘儿……助他登上皇位……那是……那是我们唯一的骨血啊……”
梁王重重点头,声音哽咽:
“我答应你!我一定护嵘儿周全,定要将他推上那至尊之位!菡儿,我对不起你……当年若我……”
“不怪你……是命……”柳贵妃打断他,眼中满是眷恋与不甘,“只恨……只恨老天无眼……不能让我们一家三口……”
话音未落,她便剧烈咳嗽起来,几乎喘不上气。
梁王连忙为她抚背,心中对皇帝的恨意达到了顶点,同时又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
他与菡儿相识与幼时,互生情愫,原本当算的上是佳偶天成,却没想到皇帝横插一脚,不顾他和清菡的意愿,强行让她入宫。那个时候他退却了,甚至逃出了京城,再次归来,菡儿已经生下了端阳。
原本他以为菡儿定是已经被他伤透了心,绝不会再爱他,甚至恨着他。真没想到菡儿痴情如此,也从未忘记他,他们在避暑山庄时旧情复燃,菡儿怀上了他的孩子,便是如今的六皇子谢靖嵘。
这些年他为他们的孩子图谋甚多,又自得于皇帝的女人却只爱他。如今,到了最后的时刻,菡儿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他恨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所以那日刺杀时他让人在箭矢抹了毒。
他快意于皇帝即将不久人事,有心痛于爱人的身体病入膏肓。
“菡儿,那道人不过弄虚作假,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你好好吃药,身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又过了几日,赤华先生所预言的日期到了,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 ,柳贵妃竟然真的薨逝于宫中。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
先前还对赤华预言将信将疑的人们,此刻再无怀疑!能将一位贵妃的死期预测得如此精准,这已非凡人手段!一时间,赤华国师在众人心中变得神秘而崇高,甚至带上了几分神性。普通大臣们议论起来,无不带着敬畏之情。
最高兴的莫过于六皇子一党——最大的障碍太子已被废,贵妃虽死,但赤华先生却有“神通”,或许能够证明六皇子有“天命”在身?毕竟陛下身体这几日,已经眼瞅着越来越不行了。
而皇帝在病榻上得知此事,先是震惊,随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赤华能精准预言贵妃之死,那是否也能预言他的死期?这种性命被人掌控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但同时,他又升起一丝强烈的渴望——既然赤华有如此神通,那是否能救他?
他立刻不顾病体,以最高规格礼去请赤华,甚至当即封了国师之名。
原本已经做好了在吃闭门羹的打算 ,却没想到这次赤华没有再将他拒之门外,等见到人他几乎是哀求地问道:
“国师!国师真有通天彻地之能!求国师救朕!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朕都愿意!朕愿尊国师为国朝圣师,与朕共掌江山!”
赤华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淡淡道:
“陛下命数乃天定,贫道只能尽力而为,为陛下祈福延寿,但最终如何,还需看天意。”
这番话看似谦虚,实则更显高深莫测,让皇帝将他奉若神明,给予了无上的尊荣和权力。
与皇帝的推崇备至不同,六皇子谢靖嵘在最初的悲伤(对母亲)和快意(对太子倒台)过后,对赤华产生了强烈的忌惮和杀意。
“这个妖道!”他在府中怒骂,“装神弄鬼!竟敢咒我母妃!如今又蛊惑父皇!留着他必是祸患!”他只觉得赤华的存在是个巨大的变数,必须尽快除掉。
而与六皇子的心态不同的是梁王,他陷入了更深的恐慌,赤华之前就提及过“异世之魂”,如今又精准预言了贵妃的死期!他几乎可以肯定,赤华知道他的秘密!而且很可能正在查他!只是不知道,这个赤花已经知道了多少!
“不行!绝不能让他先找到证据!揭穿我的身份!”梁王冷汗涔涔。
在此刻梁王和六皇子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
赤华绝不能留!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一张针对他们身世秘密的大网,正在太子和赤华的暗中操纵下,悄然撒开。
第55章 身世
柳贵妃的灵柩已抬往皇陵, 处理完柳贵妃的后事,汴京沉寂了数天。
却不知何时百姓中忽然传出“皇室血脉混淆”的言论,如同野火愈传愈烈, 言论中虽未明指是哪位“皇室血脉”,但语焉不详反而更加惹人遐想。
初听闻此事, 梁王只觉得心惊肉跳, 暗中竭力追查源头却一无所获, 只觉自己被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一时草木皆兵。
禁苑中, 自贵妃仙逝, 皇帝的病情不知怎么也严重了许多, 竟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
这日,病榻上的皇帝正与国师赤华交谈,试图寻求延寿之法,赤华却状似无意地询问:
“陛下可知近期汴京城中传言?”
“国师说笑, 国事繁忙朕哪里有时间关注这些。”
“那汴京百姓, 皆言, 皇室血脉混淆,恐有天谴。”
皇帝蹙眉:“血脉混淆?荒谬!国师也信此等无稽之谈?”
赤华拂尘轻扫,神色莫测:
“陛下,空穴来风, 未必无因。天象示警, 皇室血脉之中,确有一支并非真龙嫡传,且与‘异世之魂’颇有牵连。
只是此乃天机,贫道不可多言,否则天谴必至。需陛下圣心独断, 亲自查明,方能化解此劫。”
皇帝本就多疑,尤其对血脉之事极其敏感,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被废黜的太子谢玄晖及其生母卢皇后!
当年卢皇后出身世家,与他感情不睦,皇后早产生下谢玄晖后,宫中便有风言风语,说皇后入宫后曾与一位小将军过往甚密,早年他迫于世家压力,咽下了这口气,后来他将那女人赐死,却引起世家反扑,此事不了了之,这是他心中一根深刺,也是他厌恶太子的根源所在!
“查?此事过去多年,如何查起?”皇帝既疑且怒。
赤华高深莫测地答道:
“陛下无需忧心,真相自会浮现。不出三日,必有分晓。陛下只需静待即可。”
这位陛下生性多疑,却不会质疑自己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之事。
与此同时梁王府,迎来了一位内侍,正是先前帮助梁王和贵妃交换信物的那位内侍,他请梁王屏退下人才道:
“娘娘临终前有密物留给王爷,关乎六殿下前程,请王爷务必于明日亥时三刻,至贵妃旧宫,届时会有人将物件交于殿下。”
梁王近日本就因为京中言论烦闷,初闻此事心中难免心有疑虑:
“是何物,菡儿当初何不亲自交于我。”
“回王爷,娘娘临终前只交代小的给王爷传话,其余的小的便不知了。”
那内侍低着头恭敬道。
“嗯,本王知晓了,你先退下吧。”
让人退下,梁王心中升起些许不安,可事关菡儿以及靖嵘,他必须去这一趟。
次日借侍疾为由暂留宫中的梁王,于戌时悄悄潜入了已萧条的柳贵妃旧宫,确定没人后,便躲在房间暗处观察情况。
亥时三刻,随着屋内房门吱呀一声,梁王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靖嵘,他下意识的从暗中走出。
两人在昏暗的宫殿中对上视线,几乎同时发问道:
“你怎么在此?”
谁知不等梁王再次开口,六皇子突然变了脸色率先发难,拿出那封信,语气尖刻:
“王叔!不,或许我该叫你别的?这信是怎么回事?!母妃为何说你是我父亲?这简直是荒谬绝伦!”
梁王见状大惊失色,脑海中闪过数道思绪,不安感更甚,下意识反驳道:
“嵘儿!休得胡言!这是阴谋!是构陷!”
“阴谋?那为何偏偏是你?!母妃又为何会留下这样的东西?!”
六皇子本就因母亲去世和近期压力而情绪不稳,此刻被这惊天秘密冲击,又果真如信中所言,在母亲宫殿见到梁王,已然彻底奔溃。
而梁王因着六皇子子口中的“为何偏偏是你”这句话,气得火气翻涌,一时上头竟承认道:
“是!我是你生父又如何?!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处处为你谋划!那个皇帝老儿有什么好?!他抢走菡儿,却不细心照顾,嘴上说你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即使太子被废,也始终不肯立你为太子!不过虚情假意,自私自利之辈!”
“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若你是我生父,那我姐姐呢!难道你也是他生父吗?母妃怀孕时你可不在京城!”
极为愤怒的打断对方的话,六皇子突然想到能够反驳梁王的证据,他脸上难得带了点笑,嘲讽的斥道。
“吾儿!我同菡儿只有你一个孩子!那年我回京之后菡儿不离不弃,托人送了书信给我,我便知他心思,后来陛下前往避暑山庄,我同你母亲亦在随行之……”
“你闭嘴!”
六皇子的怒吼在空寂的宫殿中回荡,带着不得不接受真相的羞愤与崩溃。
然而,他话音未落,殿外廊下却猝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尖利地划破寂静: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快!快传太医!!”
是那位新进宫的婉嫔娘娘!
殿内争吵的两人如同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僵住!
这位婉嫔娘娘曾与柳贵妃同住一宫,六皇子殿下与她有数面之缘,因此对这段声音还算熟悉,也一下子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而“陛下”二字更是让他魂飞魄散!
“父皇?!”
他失声低呼,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下意识就想冲出去查看。
“站住!”
梁王虽也骇得心惊肉跳,但毕竟老辣,一把死死拽住六皇子的胳膊,压低声音急促道:
“不能出去!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你听这动静,陛下肯定已经被带走了!”
果然,外面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很快远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恐惧。
六皇子浑身冰凉,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父皇……父皇肯定听到了……他……他晕倒了!他要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梁王强自镇定,但额角的冷汗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听到多少都是死罪!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两人再也顾不得争吵,如同惊弓之鸟,仓皇逃离了柳贵妃旧宫,一路上避着人,心惊胆战地回到了六皇子府。
回到相对安全的府邸,惊魂未定的两人立刻召来了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
心腹带来的消息证实了他们最深的恐惧:
陛下确实不知道何原因在贵妃旧宫外晕厥,被国师和婉嫔娘娘也就是念月紧急送回寝宫,虽经救治暂时缓过气,但情况极其不妙,且昏迷前似乎极度震怒。
“完了……全完了……”
六皇子瘫软在椅上,面无人色,所有的骄纵傲慢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灭顶的绝望。
一旁的梁王亦是心沉谷底,在厅中焦躁地踱步,眼神变幻不定。突然,他停下脚步,眼中射出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
“靖嵘!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皇帝醒来,你我,还有所有相关的人,都难逃一死!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那怎么办?”
六皇子声音发颤。
“怎么办?唯有拼死一搏!”
他走近六皇子,压低声音,语气狠戾决绝,
“皇帝现在病重昏迷,宫内必然守备有隙,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立刻调动我们所有能调动的力量——你在禁军中安插的人手,我私下蓄养的死士,还有……关将军那些旧部,自关将军被处死刑后,他们对皇帝早已不满,许以重利,必能为我们所用!”
又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我们必须立刻杀进宫去,控制住皇帝和寝宫!然后……就说太子谢玄晖与国师赤华合谋毒害陛下,我等是带兵进宫护驾平乱!只要控制住局面,杀了谢玄晖和赤华,再让皇帝‘恰到好处’地留下传位诏书……这天下,就还是我们的!”
这是个大逆不道甚至称得上是疯狂的计划,但求生的本能和扭曲的野心迅速压倒了恐惧,六皇子几乎瞬间就说服了自己。
然而,一想到自己这见不得光的身世,再想到那个拥有纯粹皇家血脉、一直被他视为附庸的姐姐端阳,一种极端的嫉妒和恶念涌上心头。
“好!就这么办!”呼吸几瞬,六皇子眼中闪过怨毒的光,“但要成事,还需要一个人——我皇姐,端阳公主。”
听闻此言梁王忍不住皱起眉头:
“端阳?她一个深宫公主,无兵无权,能有何用?而且她性子柔顺,未必肯参与这等大事。”
“她不需要肯,只需要‘在场’!”六皇子冷笑,“我会去告诉她,父皇被太子和妖道挟持,危在旦夕,请她以公主身份带我入宫探视,这是我们唯一能救父皇的机会。她素来愚孝,又没什么见识,定会答应。有公主开路,我们的人更容易混进去。”
他语气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而且……让她亲眼看着她尊敬的父皇是如何结局,不是更好吗?”——凭什么她就能清清白白做她的公主?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却是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恶意。
第56章 谋反
计划仓促进行, 六皇子亲自前往公主府游说端阳公主,至于姚策,六皇子并未告知他详细计划, 只叫他在府中等待。
而端阳公主虽觉得此事欠妥,也不明白六皇子为何要借他的名义进宫探望父亲, 但忧心父皇安危, 加之母亲从小教导且她一直以来奉行的原则, 要以弟弟为重,便同意了与他一同进宫“探病”。
他们带着一批由梁王和六皇子这些年培养的死士及部分被买通的禁军伪装成“侍卫”, 以公主探病为由, 强行闯宫, 宫内早有他们的人接应,一路顺畅无阻的冲到了皇帝寝殿之外。
望着近在咫尺的寝殿大门,谢靖嵘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和胜券在握的激动。
宫道寂静,他们一路行来异常“顺利”, 他仿佛已经看到殿门打开后, 父皇病弱无助地躺在龙榻上, 而他将以“救驾”功臣和唯一可靠皇子的身份,掌控一切!
想到这里他嘴角便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得意而扭曲的笑容,眼神灼热,几乎要放出光来。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华贵的衣袍, 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近在咫尺的龙椅。
“快了……就快了……这天下, 终将是我的!” 他在心中疯狂地呐喊,所有的忐忑不安在此刻都被权力的欲望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甚至觉得,连母妃在天之灵都在保佑他。
而端阳公主看着寂静的宫殿,心中不安更甚,她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弟弟, 却只看到他脸上那种近乎亢奋的、让她感到陌生的神情。
她轻轻拉了拉弟弟的衣袖,低声道:
“靖嵘,里面太静了,这会不会……”
“皇姐多虑了!”
六皇子不耐烦地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定是父皇需要静养,闲杂人等都屏退了。我们快进去探望吧,父皇定然等着我们呢!”
他此刻只觉得端阳的担忧无比碍事,甚至暗中给身后的“侍卫”头领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做好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亲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寝殿大门!
“吱呀——”
殿门大开。
然而,预想中病榻虚弱的皇帝、惊慌的宫人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是灯火通明下,森然肃立的精锐甲士,以及甲士之前,那位须发皆张、手持长枪、面色冷峻如铁的北境老将军!而在龙榻旁,国师赤华静立一旁,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中计了!
如同三九天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六皇子脸上的狂喜和得意瞬间冻结、碎裂,化为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瞳孔急剧收缩,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刚才还滚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到底哪里出了错!
“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老将军那如同雷霆般的怒喝,更是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击得粉碎!
从云端瞬间跌入地狱的巨大落差,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被算计的愤怒。
混战瞬间爆发,刀剑狰鸣之声,喊杀之声,响彻整个禁苑。可他和梁王带来的那些死士以及禁军又怎么能比得上久经沙场的战士呢,他和梁王几乎称得上是狼狈的苟延残喘的逃亡。
至于端阳公主,六皇子自然没有忘了她,这当然不是因为所谓的可笑的亲情,而只是出于他内心的恶意,以及将对方视作可以谈判的筹码。
他的性格早就昭示着他是一个会利用能利用的一切,一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为了活下去可以把身边的所有人当作工具的人。
像是想要印证这一条,天空飞来数道箭矢,直冲他们几人而来,即便被打掉到了一些,数量也还是相当恐怖,六皇子下意识的拽过了他身边最近的那人,只是这个人恰巧是他的亲生父亲“梁王”。
那箭矢直中梁王心窝、眉心、肩膀,在梁王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回过头,带着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死死地盯着他那好儿子的方向。
六皇子却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把梁王当成了靶子,挡在自己身前,粗暴的毫不留情的拖着几近虚脱、鬓发散乱的端阳公主,完全不顾端阳公主因为他的动作身上多处负伤,只强硬地拽着人退守到高高的宫墙之上。
而被他当成靶子的梁王殿下的尸体也被扔在一边。
身后就是万丈虚空,身前是步步紧逼的老将军及其精锐,他身边仅剩的几名死士,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如同风中残烛,相继倒下。
老将军驻马墙下,声如洪钟,穿透夜色:
“六殿下!大势已去,负隅顽抗唯有死路一条!现在放下兵器,陛下或可念在父子之情,从轻发落!”
周围的禁军也齐声高呼:
“放下兵器!”
他们已无退路。
而往日端庄高贵的端阳公主,早已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华丽的宫装沾满尘土与血痕,珠钗斜坠,秀发凌乱,像是从冷宫里跑出来的疯子。
她看着下方黑压压的军队和弟弟狰狞的面孔,强烈的恐惧中生出一丝渺茫的希望,她抓住弟弟的胳膊,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靖嵘!投降吧!我们……我们去向父皇请罪,父皇一向疼爱你,一定会原谅我们的!别再错下去了!”
她攀扯住六皇子的衣袖,声音哀戚,却被毫不留情的甩开,狠狠的打断话语。
“原谅?”六皇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反手狠狠一巴掌掴在她脸上!端阳猝不及防,被打得跌倒在地,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变得无比陌生的弟弟。
“蠢货!到现在还做着你的春秋大梦!”
六皇子俯身,一把揪住端阳的衣襟将她提起,拖到墙垛边,对着下方的老将军歇斯底里地吼道:
“老匹夫!你看清楚了!这可是你们大梁皇室金尊玉贵的端阳公主!真正的皇家血脉!退后!全部给我退后!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把她推下去,让你们皇室颜面扫地,让父皇尝尝失去‘真爱’女儿的滋味!”
他特意强调了“真正的皇家血脉”,语气中充满了扭曲的嫉妒和报复的快意。
端阳公主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但更让她窒息的是弟弟话中透露的信息。
“真……真正的皇家血脉?靖嵘……你……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
六皇子狞笑着,凑近她耳边,如同毒蛇吐信,“我的好皇姐,你还不知道吧?你才是父皇的种,而我?不过是梁王和母妃私通的野种!现在你明白了吗?你那好父皇永远不会原谅我!我也永远不会投降!”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端阳公主头晕目眩,往日母妃的谆谆教诲,父皇宠爱,在脑海中不断上演,她多年来一直奉行的准则被自己的弟弟亲口打破,一时只是呆呆地看着弟弟。
就在六皇子情绪激动、对着下方嘶吼威胁之际,他脚下因之前厮杀而松动的墙砖忽然一滑!他“啊呀”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墙外栽去!
“靖嵘!”
端阳公主惊呼出声!尽管刚刚得知了残酷的真相,尽管被弟弟如此对待,但那刻在骨子里的、二十年来守护弟弟的本能,让她在这一刹那忘记了所有恩怨。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扑上前,险之又险地抓住了六皇子即将坠下的手臂!
巨大的下坠力让端阳公主整个人也被带得扑倒在墙垛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她死命地抓住弟弟的手腕,纤细的手臂因为难以承受的重量而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被悬在半空,挂在墙垛上,死亡的恐惧让谢靖嵘面目扭曲,他抬头望向拼死拉住他的姐姐,眼里却是极致的怨毒。
“蠢女人,蠢女人!快拉我回去!”
他一边骂,一边甚至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拽端阳的肩膀,试图借着力道攀爬上去。
感受到弟弟毫不留情的力道和恶毒的咒骂,端阳公主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死了。她看着弟弟那双充满了仇恨和疯狂的眼睛,再看看下方无尽的黑暗,一生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深宫的寂寞,自始至终虚假的亲情,被利用的信任,以及这最终彻底的背叛……
她这一生,在母亲的教导下,终是为自己的“弟弟”奉献。
一种极致的疲惫和悲哀席卷了她。她忽然不想再挣扎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混着嘴角的血迹,滴落在谢靖嵘的手上。
她看着弟弟,眼中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哀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怜悯和绝望后的平静。
然后,在谢靖嵘惊恐的目光中,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是将他拉上来,而是……猛地向与谢荣相反的方向一跳,同时,她自己借力松开了手。
“不——!”
谢靖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端阳公主的身影,如同一只折翼的凤蝶,那华丽的衣裙像一朵在空中盛开的玫瑰,决绝地、轻盈地,坠向了那无边的黑暗。在急速下坠的短暂瞬间,她的眼中最后倒映着皇城的轮廓,一滴清澈的泪珠滑过眼角,最终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谢靖嵘,则因为端阳那最后一拽的反作用力,身子向后,重重地摔回了墙垛之内,虽然摔得筋骨欲裂、头晕眼花,却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他还未从坠落的惊吓,以及姐姐决绝的行为中回过神,无数明晃晃的刀枪已经瞬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老将军沉稳的步伐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引发了一场宫变、间接害死生父和姐姐的囚徒。
一场闹剧,终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梁王万箭穿心,端阳香消玉殒,而六皇子谢靖嵘,等待他的,将是比死亡更痛苦的审判与囚禁,宫墙上下,只剩下血腥味和死一般的寂静。
寝宫内,被外面厮杀声惊醒的皇帝,艰难地睁开眼,正好透过门缝听到了太监的禀报,听到了逆子带兵逼宫、女儿坠亡、梁王伏诛的全过程。
只觉心中一片冰凉,既有被背叛的滔天愤怒,也有对女儿惨死的悲痛,他只觉得自己的一生像是个笑话,而他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支撑不住如此巨大的刺激。
但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叫来内侍太监,用颤抖的手,指向一直守在附近、沉默却关键时刻护驾有功的废太子谢玄晖,对心腹大臣和拟旨太监断断续续地说道:
“传……传朕旨意……恢复……恢复皇长子谢玄晖……太子之位……朕……朕崩后……由太子……灵前……继位……”
说完这最后的决定,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耗尽了所有生机,手臂垂下,双眼缓缓闭上,彻底停止了呼吸。
至此,尘埃落定,谢玄晖在国师、老将军及世家大臣的拥护下,顺利登基,开始了他的时代。
与此同时,在北凉边境一个安静且不知名的小镇中,有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入,车内,一个面色苍白、昏迷已久的青年睫毛颤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迷茫,纯净得像初生的婴儿,打量着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
“你醒了?”
在这青年身侧是一位身着华服,全身上下皆是华贵配饰的公子,活脱脱脱脱像是个会发光的金灿灿的元宝,正是这位公子声音温和的询问。
而那刚刚醒过来的男子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记忆如同被大雪覆盖的原野,一片纯白,了无痕迹。
只有腰侧系着的一枚冰凉剔透的双鱼玉佩似乎能说明他的来历。
第57章 北凉
北境的风, 带着朔雪和沙砾的味道,凛冽地刮过云朔城的城墙。一辆风尘仆仆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城中最为幽静的一处宅院。
车内, 楼关山看着身边依旧昏睡的男子,眼神复杂, 不再是单纯的受托责任, 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惜与坚定。他轻轻替对方掖了掖滑落的薄毯, 低声道:
“望舒兄,我们到了。”
这声“望舒兄”, 在寂静的车厢内轻不可闻, 却承载着一段沉甸甸的过往。
多年前, 是萧望舒在他最困顿之时,指点他经义文章,助他考取了秀才功名,才让他楼家大半家财不至于落于那外室子之手, 这份恩情他从未敢忘。
国师赤华找到他时, 只言萧望舒遭逢大难, 需假死脱身,隐于北凉至少五载,以避天道窥伺。楼关山闻之,没有丝毫犹豫。于公, 他信国师所言关乎天下气运;于私, 这是他回报昔日恩情、守护挚友的唯一机会。
三日后,萧望舒在陌生的床榻上醒来,脑中一片空白。
守在一旁的楼关山压下心中的激动与酸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
“你醒了?感觉如何?”
他遵循国师的嘱咐,暂时不能告知其真实身份。
“……这是何处?我……是谁?”萧望舒的声音干涩而迷茫。
楼关山温和道:
“此处是北凉云朔城。我姓楼, 名关山,是你的故友。
你在来此的路上遭了意外,重伤昏迷,许是伤及头部,暂时忘了前事。”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
“无妨,忘了便忘了,有我在,定护你周全。
你既暂忘本名,我便为你取个化名,唤作‘舒望’,可好?取‘舒怀望远’之意,盼你在此地能安心静养,展望新生。”
“舒望……”萧望舒(如今是舒望)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依旧茫然,但楼关山话语中的真挚与关切,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安心。他点了点头。
在楼关山的精心照料下,舒望的身体迅速康复。他深知萧望舒之才,绝非池中之物,即便失忆,那份洞察力与智慧亦不会泯灭。
于是他并不将舒望当作需要严密保护的易碎品,而是有意让对方接触楼家的生意。
果然,舒望很快便在账目、谈判、律例等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楼关山心中既欣慰又感慨,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汴京那个惊才绝艳的青年。
他不动声色地为舒望创造机会,搭建舞台,让他能施展才华,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影响范围,避免他过于引人注目,尤其是避免引起北凉官方高层的过度关注。
一切似乎平静,和谐。只不过楼关山不知道的是舒望偶尔会做些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梨花、牢狱、朝堂、玉佩……胡乱的拼凑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人,和事。
他曾向楼关山提及玉佩,楼关山却只是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
“或许是你旧日珍视之物。既你随身佩戴,说明它于你意义非凡。
不过,往事如烟,暂且放下,待时机到了,该想起的自然会想起。”
转眼两年过去。
这日,云朔城北凉皇商产业之一、城中最为繁华的“珍宝阁”,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拍卖大会。
阁内珠光宝气,客流如织,化名舒望的萧望舒,正奉楼关山之命,前来为楼家买入各种珍品。
他身着北凉常见的青色棉袍,身形挺拔,气质沉静,虽衣着朴素,但那份与众不同的清雅气度,在人群中依然显得有些惹眼。他专注于手中的账目清单,并未留意到阁内悄然加强的守卫,以及那份不同寻常的肃穆氛围。
突然,异变陡生!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角落窜出,直扑二楼雅间!刀光闪烁,带着凛冽的杀意。惊呼声、尖叫声顿时响成一片。护卫们虽奋力抵挡,但刺客身手矫捷,出手狠辣,瞬间便突破了外层防线。
混乱中,雅间的门帘被劲风掀起,露出里面一个身着华贵北凉宫装、面覆轻纱的女子身影,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稍轻、容貌秀美的姑娘。
那宫装女子虽惊不乱,眼神锐利,正是北凉当今的皇后,昔日中山国长公主谢辛夷,而他身侧的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三年前于北凉和亲的萧嫣然。
一名刺客瞅准空隙,狞笑着挥刀冲向两位女子!护卫被缠住,救援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影倏然而至!
是舒望!
他甚至未及思考,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侧身、格挡、擒拿,动作如行云流水,精准地扣住了刺客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一声脆响,刺客惨叫着松开了刀。
舒望顺势一带,将其狠狠掼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其他护卫反应过来将剩余刺客制住,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个伸出援助之手的青年人 。
而在包厢的谢辛夷,则是惊愕地看向舒望的背影,方才那瞬间的交手,那熟悉的身形动作,以及他转头时露出的侧脸……让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支走了还待在身侧的萧嫣然,派人将这位青年请到了隔壁的包厢之中。
“多谢望舒先生出手相救。”
稳住心神,谢辛夷声音依旧保持着皇室威仪,但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的激动。她缓缓揭开了面纱,露出一张雍容华贵、却不失英气的脸庞。
舒望看着这张脸,脑中猛地一阵刺痛,一些模糊的碎片闪过——似乎是宫阙,是仪仗,是某种遥远的、隔着距离的注视……他确定自己从未近距离见过这位贵人,但那莫名的熟悉感挥之不去,因此他没注意到对方的称呼是望舒。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齿。”
舒望压下心中的异样,姿态不卑不亢。
这份姿态却让谢辛夷心生疑惑,她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他,语气带着些许试探:
“望舒先生怎会来我北凉?我的弟弟肯放你出宫?”
这次,舒望听的一清二楚。
“望舒?”
他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一阵剧烈的抽痛袭来,伴随着更多混乱的画面——紫袍玉带、金殿争辩、冰冷的牢狱、还有那枚清晰的双鱼玉佩……他脸色瞬间苍白,扶住额角,声音带着痛苦的迷茫:
“望舒……是谁?娘娘,您认识我?您知道我是谁?”
他看向皇后,眼中充满了困惑。
而谢辛夷看着他这副全然陌生、不似作伪的茫然表情,愣住了。
这张脸她如何能认错,何况对方腰间那枚双鱼玉佩,可是卢皇后的遗物,有这物件在,面前这人又怎么可能不是萧望舒。
就在此时,楼关山闻讯急匆匆赶来。
作为中山皇商,他自然认得眼前的女子是谁。
见两人对峙心中顿时一沉,他连忙上前,挡在舒望身前,对皇后深深一揖:
“草民楼关山,参见皇后娘娘!惊扰凤驾,罪该万死!舒望他……他此前遭遇意外,头部受损,忘却前事,若有冲撞之处,万望娘娘海涵!”
谢辛夷是何等聪慧之人,她看了看一脸痛苦的舒望,又看了看神色紧张、明显知情且极力维护的楼关山,瞬间明白了大半。
她挥退了左右侍从,又将人带出包厢压低声音道:
“楼先生,”谢辛夷目光锐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萧大人他……”
楼关山知道瞒不过,只得简略低声道:
“回娘娘,望舒兄……确系遭遇大难,九死一生。为避祸端,不得已假死脱身,隐姓埋名于此。国师有言,需沉寂五载,方可避过天机探查。他失忆之事,亦非伪装,乃是……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代价。还请娘娘体谅,暂勿声张。”
听闻此言谢辛夷陵眼中闪过震惊、了然,最终化为一丝复杂的怜悯。
原来如此……那个惊才绝艳的萧望舒,竟落得如此境地。她自然知道中山国内巨变,太子登基,萧家……想到此处,她不仅想到那个先前还在他身侧乖巧站立的小姑娘萧嫣然,心中暗叹,对方尚且不知家中剧变。
“本宫明白了。”谢辛夷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冷静,“楼先生放心,此事关乎萧……舒先生性命,本宫知晓轻重。”
最关键的是,她知晓萧望舒本事,若是能为他所用,日后必定成为他儿的一大助力。
这场意外的相遇,像一块巨石投入舒望原本平静的心湖。皇后口中那个“萧望舒”的名字,以及楼关山明显知情却讳莫如深的态度,都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过去绝不简单。
“楼兄,”回到楼府后,舒望神色坚定,“我知道你和那位皇后娘娘,都认识过去的我。我不想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了。我要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经历过什么。”
看着他眼中久违的、属于萧望舒的执着与锐利,楼关山心中百感交集。他既欣慰于好友开始主动追寻自我,又担忧这可能会引来未知的风险。但他知道,无法再阻拦。
“好,我帮你。但此事需从长计议,切记,在你记忆完全恢复、时机成熟之前,‘萧望舒’这个名字,绝不能轻易暴露。”
另一边,北凉皇后回到宫中,深思熟虑。她深知萧望舒之才,即便失忆,其能力、见识亦非凡俗。如今北凉新帝年幼,朝局暗流涌动,她虽贵为皇后,却也需要可靠的臂助,来稳固自身地位,为儿子的未来铺路。一个失忆却才能卓绝、且背景干净的萧望舒,简直是天赐的助力。
于是,她再次召见楼关山和舒望。
“舒先生,”谢辛夷开门见山,“你既决心探寻过往,留在楼先生处经商,虽能安稳,却未必能接触到足够多的信息与人脉。
不若入我宫中,担任幕僚。宫中藏书甚丰,往来皆是北凉权贵,或许能助你更快找到线索。况且,”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我儿年幼,朝中虎狼环伺,我亦需要如先生这般大才辅佐。先生可愿助我?”
舒望沉吟片刻。皇后的提议确实更有助于他了解这个世界,接触更高层次的信息。而且,他对这位在危难时刻认出他、并似乎心存善意的皇后,也抱有几分好感与信任。
他看向楼关山,楼关山微微颔首,示意他自己决定。
“承蒙娘娘看重,舒望……愿效绵薄之力。”他躬身应下。这不仅是为了寻找记忆,或许,也是一种对新生活的尝试。
既然入了宫,与萧嫣然相遇也成了必然。
初见舒望,萧嫣然几乎脱口便要喊出兄长,却被皇后打断:
“嫣然,你认错了。那人只是身形样貌与你兄长有几分相似罢了,并非同一人。你兄长在大梁好好的,怎会无故出现在北凉,还成了什么‘舒望’?”
对比萧嫣然虽然心中存疑,但她自幼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性子单纯,且远在北凉,对家中近况并不详细了解,只偶尔收到些报平安的家书。
见皇后说得笃定,她便也信了七八分,只当是自己思兄心切,看花了眼,如谢辛夷所料并未深究。
时光荏苒,五年之期将满。
中山国汴京城,皇宫内。
已是皇帝的谢玄晖面色阴鸷,将一份奏报狠狠摔在地上。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五年了!朕要的龙涎草、千年雪莲为何至今杳无音信?!还有他的……他的尸身!就算是化为灰烬,也该有个地方!为何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他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颤抖。没有药材,没有尸身,国师那个“同命蛊”的谎言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坠下,让他彻底疯狂。
国师赤华静立一旁,面容似乎比五年前更加苍老憔悴了几分,他垂眸不语,承受着帝王的怒火,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天道的反噬,似乎在悄然加剧。
就在这时,殿外侍卫高声禀报:
“启禀陛下!北凉急报!北凉新帝登基,不日将派遣使团,由摄政皇后亲自率领,前来我朝,递交国书,以示友好!”
谢玄晖抬头,北凉,似乎是他姐姐和亲之地,不过5年他姐姐竟已经让稚子登基了吗,倒是手段了得。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烦躁地挥挥手:
“知道了!着礼部好生准备接待!”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支来自北凉的使团中,藏着那个他寻觅了五年、几乎要绝望的人。命运的齿轮,在沉寂五年后,即将再次缓缓转动,掀起新的、更大的波澜。
第58章 宫宴与回忆
北凉使团抵达汴京, 规模盛大,摄政皇后亲封使臣带来宝物金银,彰显了北凉新帝对与中山国交好的重视。
朝堂觐见, 依礼而行。金殿之上,中山国皇帝谢玄晖高踞龙椅, 面容比五年前更显冷峻威严, 只是眉宇间沉淀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郁色与疲惫。
使团成员依序上前见礼。当轮到使团副使, 那位名唤“舒望”的北凉官员时,他从容出列, 躬身行礼, 声音清越平和:
“北凉使臣舒望, 参见中山国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岁金安。”
那一刻,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谢玄晖,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那张脸!那张夜夜入梦, 刻骨铭心, 让他寻觅了五年, 几乎要绝望的脸!
是萧望舒!
绝不会错!纵然他身着北凉官服,气质更添几分北地的疏阔沉静,眉宇间少了些许当年的清冷锐利,多了几分陌生的平和, 但那五官轮廓, 那身姿气度,分明就是他魂牵梦萦的人!
“望……”
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谢玄晖的身体因极致的震惊和激动而微微晃动,脱口而出的呼唤几乎要冲破喉咙。殿内群臣亦有认出旧人者,但五年时光过去, 群臣不知换了多少。
这些臣子更多的是被天子这突如其来的失态惊住,窃窃私语声四起。
国师赤华立于阶下,垂眸敛目,心中暗叹:
五年之期已到,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殿中的萧望舒(舒望),感受到那来自御座之上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点燃的目光,心中亦是一震。
他抬起头,对上那双充斥着震惊、狂喜、痛苦与难以置信的深邃眼眸,只觉得莫名的心悸,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关于此人的任何记忆。
他只能维持着躬身的姿态,眉头微蹙,眼中是纯粹的陌生与疏离。
这份疏离,像一盆冰水,浇熄了谢玄晖瞬间燃起的狂喜之火,只剩下刺骨的痛。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缓缓坐回龙椅,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平身。北凉使臣,远来辛苦。”
接下来的朝会议程,谢玄晖几乎魂不守舍,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站在北凉使团队列中,神色平静淡然的身影。
当晚,宫中设宴款待北凉使团。
盛宴之上,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谢玄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萧望舒身上。见他与北凉皇后低声交谈,见他应对中山国大臣的试探不卑不亢,言谈举止间,依稀可见昔日那位精明干练的萧侍郎的风采,却又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更让谢玄晖瞳孔骤缩的是,萧望舒的腰间,赫然佩戴着一枚他再熟悉不过的玉佩——那双鱼同心玉佩!
那是他母后的遗物,是他当年近乎偏执地、带着无尽爱恋与占有欲,亲手为他系上的!
可那全然陌生的眼神,疏离的态度,都让他生出深深的不安,混杂着希望和痛苦的浪潮席卷了谢玄晖。
他再也按捺不住,在宴会气氛正酣时,突然放下酒杯,目光直直射向萧望舒,声音在喧闹的宴厅中清晰地响起:
“舒副使腰间这枚玉佩,倒是精巧别致,朕瞧着……甚是眼熟。”
刹那间,满场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萧望舒腰间,又惊疑不定地看向皇帝。
萧望舒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抚上那枚玉佩。这玉佩自他醒来便带在身边,楼关山和北凉皇后都语焉不详,只说是他旧物,十分重要。他抬眼看向皇帝,坦然道:
“回陛下,此乃下官随身旧物,至于来历……下官亦不清楚。”
“不清楚?”
缓缓站起身,谢玄晖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萧望舒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死死盯着那双写满陌生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这玉佩,是一对。另一枚,在朕这里。”
他从自己龙袍内侧的贴身之处,也取出了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双鱼玉佩!只是他那一枚,色泽似乎因常年佩戴摩挲,更显温润。
“!!!”萧望舒彻底怔住,看着皇帝手中那枚成对的玉佩,再感受着自己腰间这枚的冰凉触感,脑中一片混乱。这对玉佩……难道真与这位中山国皇帝有关?
群臣哗然!皇帝与北凉使臣佩戴成对玉佩?这……这成何体统!
唯有几个知道内情的,皆有早知如此尘埃落定之感。
不管众人如何惊异,谢玄晖眼中只有面前的人,他逼近一步,几乎是咬着牙,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望舒哥哥……你当真……不记得这玉佩,不记得我们的过去?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近在咫尺的人眼中那浓烈到近乎毁灭的悲伤与深情深深震慑了萧望舒,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稳住心神,疏离而客气地道:
“陛下恕罪,下官……确实不记得了。若下官过去曾是中山国臣子,与陛下有君臣之谊,也绝无可能与陛下……拥有此等信物。”
他无法想象,过去的自己会与一位皇子,尤其是眼前的皇帝,有如此逾越君臣的关系。
“君臣之谊?”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谢玄晖眼中泛起赤红,“好一个君臣之谊!”他猛地抬头,扫视全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舒副使才学出众,朕心甚悦。即日起,特聘舒副使为朕之顾问,留居宫中兰台阁,以便两国交流,随时咨议!”
“陛下!不可!”立刻有老臣出列反对,“舒副使乃北凉使臣,留居宫中于礼不合!”
“朕意已决!”谢玄晖厉声打断,目光如炬,“此事关乎两国邦交,朕自有分寸!退下!”
他不再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强势地定下了此事。目光转回萧望舒身上,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偏执:
“舒副使,可有异议?”
眉头紧锁,萧望舒心中充满了抗拒与困惑。但眼下形势,当着两国君臣之面,他若强硬拒绝,恐生事端。他看了一眼北凉皇后,见她微微颔首示意暂忍,只得压下心中波澜,躬身道:
“……下官,遵旨。”
自宫宴结束后,萧望舒便以一种极其尴尬的身份,被“扣押”在了中山国的皇宫之中,住进了离皇帝寝宫不远的念月阁。
这位异国的帝王几乎是日日召见他,有时是询问北凉风土人情,有时是探讨政务难题。
他虽失记忆,但见解与智慧犹在,每每总能切中要害,提出独到见解。
每到这时谢玄晖便用一种奇异而专注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那目光中所蕴含的情谊,让他总是忍不住暗暗心惊。
他能感受到这位帝王对他的“偏爱”,甚至可以称得上小心翼翼的“讨好”。
这位帝王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他喜静,便将念月布置得清幽雅致,撤去了大半宫人,只留几个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的。
知道他爱吃江南的糕点,便派人八百里加急,从苏杭一带搜罗最新鲜精致的点心,每日变着花样送到念月阁。
发现他对宫中藏书楼的孤本典籍流露出兴趣,便下令开放藏书楼最高权限,允他随时翻阅,甚至将一些珍本直接送去念月阁。
这些细致入微的关照,萧望舒并非毫无察觉。他能感受到这位年轻帝王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而浓烈的情感。
那份执着,那份笨拙的讨好,让他困惑,也……让他心底某个角落,微微松动。
但他依旧无法将眼前这个强势又偶尔流露出脆弱依赖的皇帝,与自己的过去联系起来。
尤其是那“一对玉佩”的说法,更像是一根刺,横亘在他心中。他无法接受自己曾与君主有过那般悖逆伦常的关系。
这一日,谢玄晖没有与萧望舒讨论政事,而是将他带到了御花园深处,一处偏僻但景致清幽的亭台水榭旁。
“望舒哥哥,”亲密的称呼让萧望舒倍感不适,可一向顺着他的帝王,却偏执的在这件事上不肯让步,对方注视着他 ,眼神里带着追忆的温柔,“你还记得这里吗?”
环顾四周,湖水粼粼,假山错落,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但萧望舒依旧摇头。
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谢玄晖并不气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半透明的、带着浅碧纹路的石头,被打磨得光滑温润。
“这是……”萧望舒疑惑。
“这是‘碧水石’,”谢玄晖将石头轻轻放在萧望舒掌心,“十一岁那年的端午宫宴,你第一次随你父亲入宫。宴席无趣,你一个人跑到这御花园里……就是在这湖边,你捡到了这块石头,觉得好看,便送给了我。”
萧望舒握着那块微凉的石头,指尖仿佛传来一丝奇异的触动。
谢玄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将他带回了那个遥远的午后:
“那时的我,虽然是太子,但母后早逝,父皇……厌弃我,宫中奴才惯会捧高踩低,我的日子,过得连个体面些的太监都不如。
那日宫宴,无人理会我,我独自在这湖边,不知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跌入了这冰冷的湖水中……”
画面随着他的叙述,在萧望舒脑海中渐渐清晰——
年幼的、衣衫甚至有些旧的太子,在水中无助地挣扎,岸上隐约有嬉笑声,却无人伸出援手。一个同样年纪不大、衣着素简、眉眼清冷俊秀的少年恰好路过,见状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奋力将他拖上了岸。
那少年,就是当年的萧望舒。
“你把我救上来,自己也湿透了,冷得发抖,却还把外衫脱下来裹住我。”谢玄晖眼中泛起水光,嘴角却带着笑,“你问我,‘他们为什么推你?你不是太子吗?’我说,‘因为我没人喜欢。’你当时皱着眉,看着我这副狼狈样子,什么都没说。”
“但后来,”谢玄晖语气带着一丝骄傲,“你在那场宴会上,故意打翻了一个世家子弟的酒水,引来了众人注意,然后‘不经意’地,当着所有世家公子小姐的面,说出了太子落水无人管束、宫中怠慢之事。
你说,‘太子乃国本,即便陛下忙于政务,疏忽照看,尔等岂能坐视皇家威仪受损?’”
“你年纪虽小,话却说得极重,一下子就把事情闹大了。那些世家最重脸面和规矩,此事很快传到了前朝,有御史据此上书,直言宫中管理混乱,苛待储君,有损国体。父皇迫于压力,这才给我安排了像样的住所和服侍的人。”
谢玄晖深深地看着萧望舒:“后来,我央求父皇,指名要你做我的伴读。父皇起初不允,觉得你身份不够。是我坚持,甚至……以绝食相胁,又有世家从中推波助澜。最后,父皇终究是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才真正开始像个太子一样生活。而望舒哥哥你,作为我的伴读,陪我读书,陪我习武,在我被其他皇子欺负时挡在我面前,在我被父皇责罚时偷偷给我送吃的……是你,把我从那个冰冷的角落里拉了出来,给了我光和温暖。”
静静地听着,萧望舒觉得手中的碧水石仿佛有了温度。那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随着谢玄晖的讲述,渐渐拼接起来——冰冷的湖水,无助的孩子,仗义执言的少年,还有后来那些相伴的时光……虽然依旧不完整,但那种感觉,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与守护之心,却如此真实。
他看着眼前已是九五之尊,却在他面前流露出如同幼犬般依赖与委屈神情的谢玄晖,心中那道坚冰筑起的防线,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原来,他们的羁绊,始于微时,源于最纯粹的善意与救赎。
“所以,”萧望舒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抚摸着那块碧水石,“这玉佩……”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何会有那对意义非凡的玉佩了。那或许,不仅仅是情爱,更是一种超越了君臣的、深入骨髓的羁绊与承诺。
谢玄晖见他态度软化,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他急切又带着一丝讨好地说:“望舒哥哥,你想起来了吗?哪怕只是一点点?”
萧望舒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握紧了手中的石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一脸期盼的帝王,轻声道:“陛下,臣……需要一些时间。”
这一次,他没有再自称“下官”,而是用了“臣”。虽然依旧疏离,却让谢玄晖欣喜若狂。
他知道,他的望舒哥哥,正在一点点回来。而他,有足够的耐心,用他全部的真心和余生,去等待,去弥补,去重新赢得那颗他视若珍宝的心。
念月阁的烛火下,皇帝笨拙而执着的追求,与那些被悄然唤醒的、属于遥远童年的温暖记忆,交织成一曲缱绻的夜曲,在汴京的深宫中,缓缓流淌。
朝臣的非议依旧存在,但谢玄晖毫不在乎,他只知道,他的光,失而复得,他绝不会再放手。
第59章 天灾与反噬
萧望舒以“顾问”之名留居宫中, 虽未正式恢复官职,但皇帝谢玄晖几乎事事询其意见,恩宠优渥, 远超寻常臣子。
这份特殊的待遇,很快便引来了朝堂的暗流涌动。
以姚策为首的一批官员, 终于按捺不住, 在朝会上率先发难。
“陛下!”姚策出列, 言辞恳切却句句藏锋,“北凉使臣舒望, 身份不明, 来历不清, 仅凭其才学便留居宫禁,参与机要,于礼不合,于制不符!更兼其与陛下过往……过往之事, 朝野颇有非议。臣恐此例一开, 小人趁机媚上, 蛊惑君心,动摇国本啊!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令其退出宫禁,回归使臣本职!”
他虽未直接提及萧望舒原名, 但“过往之事”四字, 已足够引人遐想。不少保守派大臣纷纷附和,要求皇帝遵循礼法,保持君臣距离。
端坐龙椅,谢玄晖面沉如水。五年帝王生涯,早已磨砺出他的威严与果决。他目光冷冽地扫过姚策等人,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姚卿是在教朕如何为君吗?”
一句话,让整个朝堂瞬间鸦雀无声。
“舒先生之才,尔等有目共睹。朕留他在宫中,是为两国邦交,咨议国事,何来蛊惑之说?至于身份……”他冷哼一声,“朕说他是我中山国的贵客,他便是!谁若再敢妄议舒先生身份,或借此攻讦,视同藐视朕躬!”
他站起身,龙袍曳地,气势逼人:
“朕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退朝!”
龙椅之下,姚策等人面色铁青,却不敢再言,只能暗暗咬牙,将目光转向了宫外的北凉使团驻地,加紧了暗中调查,企图找到舒望身份的破绽,或制造事端。
朝堂的风波并未直接影响到念月阁的萧望舒,但他能从宫人小心翼翼的态度和谢玄晖偶尔凝重的神色中,感受到压力。
他更加谨言慎行,将精力投入到协助处理政务和翻阅典籍中,试图从故纸堆里找到关于“萧望舒”的蛛丝马迹。
这日,谢玄晖携萧望舒于皇家围场散心,意在让他放松心情。岂料,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骤然爆发!
数名伪装成侍卫的刺客暴起发难,目标直指谢玄晖!箭矢如雨,刀光剑影,场面瞬间大乱。护卫们拼死抵挡,谢玄晖亦拔剑迎敌,眼神狠戾。
混乱中,一支淬毒的冷箭,悄无声息地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谢玄晖的后心!他正与前方刺客缠斗,全然未觉!
“陛下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萧望舒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用身体挡在了谢玄晖身后!
“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望舒!!”谢玄晖目眦欲裂,反手抱住软倒的萧望舒,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剧痛传来的瞬间,萧望舒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无数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冰冷的诏狱,父亲冷漠指控的嘴脸……河州疫区的哀鸿,陶美秀忙碌的身影……金殿之上,百官鄙夷的目光,那枚作为“罪证”的双鱼玉佩……还有……还有眼前这人,在东宫疯狂的砸毁器物,在河州不顾一切奔来的疯狂,在梨树下……在梨树下绝望自刎的血色!!
“玄……晖……”
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眼神从剧痛和茫然,瞬间转为巨大的震惊、痛苦与……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愫。记忆的闸门被这生死一线的危机强行冲开,虽然依旧纷乱,但最重要的部分,已然回归。
“我在!望舒,我在!”谢玄晖紧紧抱着他,声音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混合着萧望舒肩头洇出的鲜血,“御医!快传御医!!”
萧望舒中的箭矢毒性虽烈,但救治及时,加之他意志坚韧,终是挺了过来。
只是人清醒后,变得异常沉默,常常望着虚空出神,眼神里是谢玄晖看不懂的沉重与挣扎。
谢玄晖不知道的是他记起来了,完完全全的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记起了曾经的抱负与背叛,记起了眼前这个帝王前世今生的痴狂与绝望。
那份沉重得几乎让他窒息的过往,与谢玄晖如今毫不掩饰的深情,形成了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的内心。
夜阑人静时,国师赤华悄然来到念月阁。
“萧大人,感觉如何?”
赤华的声音依旧飘渺。
靠在榻上,萧望舒脸色苍白,眼神锐利地看向他:
“国师,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吗?假死脱身,北凉五年,记忆封印……还有,我与陛下……”
赤华拂尘轻扫,叹了口气:
“贫道所为,逆天而行,只为扭转‘身死帝疯,天下大乱’的命数。让你假死隐匿,是为瞒过天道窥伺。记忆封印,亦是保护,过早知晓一切,于你、于陛下,皆是煎熬。”
他看向萧望舒,目光深邃:
“你与陛下之情,始于微末,炽于肝胆,铭于生死。前世你身死,陛下随之疯魔自戕,便是明证。
此情非虚,此志不移。如今命运轨迹已偏,但天道反噬亦将随之而来。你二人能否携手渡过此劫,尚在未定之天。”
他这番话,并未直接承认,却从侧面印证了谢玄晖所言非虚,也点明了他们之间那超越君臣、纠缠两世的深刻羁绊。
萧望舒闭上眼,心中五味杂陈。原来,那些梦境的碎片,那些莫名的熟悉与心悸,那些谢玄晖笨拙而执着的追求,背后竟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真相。
随着身体逐渐康复,萧望舒的记忆也如同潮水般越来越清晰。
他想起了父亲的无情,家族的利用,前世的殚精竭虑与最终的背叛,也想起了谢玄晖那不容于世、却真挚灼热到可以毁灭一切的感情。
他感激谢玄晖前世为他复仇,为他癫狂,甚至随他赴死。他也感动于今生谢玄晖不顾一切的保护与追求。
但是,那沉重的过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心中。他曾是权倾朝野的吏部侍郎,也曾是阶下囚,是“魅惑君上”的罪臣。
如今虽真相大白,但那些经历刻下的伤痕,以及对君臣界限根深蒂固的认知,让他暂时无法轻易地、全然地接受谢玄晖的感情。
他变得疏离而客气,不再允许谢玄晖过于亲密的接触,讨论政事时也更加公事公办。
谢玄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重新竖起的无形屏障,他心急如焚,却不敢再像之前那般霸道,只能更加小心翼翼,用无尽的耐心和温柔去融化那层坚冰。
就在他二人感情陷入胶着之际,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早已葬身火海的人,突然出现在了皇宫之外——竟是当年在先帝宫中服侍,后于宫变大火中“失踪”的念月!
她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眼中却带着急切与忧虑。她手持一枚看似普通的信物,求见皇帝与国师。
“陛下!国师!”念月跪倒在地,语气急促,“奴婢自离开宫廷后,隐姓埋名,游历各地。
近半年来,中山国境内,多地频发异象!南境大旱,赤地千里;北地却突发山洪,冲毁村庄;东海沿岸,飓风不断;西边更是地动连连!这绝非寻常天灾,其频率与强度,远超以往!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恐……恐有大变!”
谢玄晖与国师闻言,脸色俱是凝重无比。
国师赤华抬指掐算,脸色愈发苍白,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认命: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看向谢玄晖与刚刚闻讯赶来的萧望舒,眼神复杂:
“陛下,萧大人。天命反噬,已然开始。这连绵不断的天灾,便是天道对吾等强行逆转命数的警告与惩罚。若不能尽快平息,恐……国将不国。”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看着国师那仿佛瞬间被抽走生机的面容,再看向谢玄晖眉宇间深沉的忧虑,以及念月带来的各地灾情急报,萧望舒心中巨震。
个人的情感纠葛,在家国灾难面前,似乎显得如此渺小。而那冥冥中掌控一切的天道,如同悬顶之剑,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江山,能否在这场天谴中得以保全?一切都充满了未知——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有一两章就完结了[狗头]这几章其实就是完善一下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