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秘闻
又是半月过去, 念月入宫的事 在太子的操办下,进行的异常顺利。
只是萧望舒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念月被封美人的消息。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黎城太守之女顾氏,柔嘉成性。静容婉娩, 深得朕心, 特封为从六品美人, 赐字“婉”,居灵犀阁。钦此!’
婉美人还不领旨谢恩。”
扯着尖细的嗓子, 太监总管语气都带着调子, 他脸上带着虚假的笑容, 一双浑浊的眼眸里满是心眼。
“念月叩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过圣旨,念月脸上仍旧带着平和的笑容,左手拿着圣旨自然垂下, 右手从随身荷包中拿出块银锭子塞进了太监手里, 语气自然: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美人可折煞老奴了,未曾侍寝便封美人,陛下对美人恩宠正盛,您肯赏东西给老奴, 是对老奴的恩典。”
话是这样说, 这位公公收银子的速度可不慢,只是这位公公没发现,这位新晋婉美人眼中在他提起陛下时,一闪而过的恨意。
“回美人的话,按中山律法, 娘娘可配一位贴身丫鬟,娘娘可有人选,没有也不打紧,午后内务府便会给美人送来。
还有一事要给美人交代,美人既然要搬到灵溪阁那莫要忘了去见过灵犀阁的主位娘娘柳贵妃,这位娘娘最是和善不过的,美人放心就是。至于其它,美人有事吩咐,奴才便先退下了。”
时维六月,盛夏已至,御花园中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浓郁的香气几乎要凝滞在闷热的空气里。然而这份炽烈的生机,却丝毫无法温暖婉美人——念月的心。
用过晚膳天已渐渐黑了,她坐在灵犀阁偏殿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盆茉莉的叶片。入宫已数月,她谨小慎微如为得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手刃她仇人,却未曾想到会以这样的身份。
“婉美人”多么可笑的称谓,这道身份就如同华美的金项圈,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没关系,至少她的机会又大了许多,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谁让她的仇人,是这禁苑的主人,是赋予她如今“尊荣”的男人。
深夜梦回,父母惨死、家破人亡的景象总与皇帝那张或威严或带笑的脸交织重叠,让她惊悸而醒,冷汗涔涔。
上天垂怜,她本是为了前往黎城搬救兵,却没想到在那里偶遇了卢家现任家主,也因此得知了自己身世——卢家家主声称她的容貌肖似故人。
她的母亲出身卢家,乃是先皇后同父异母的庶妹,后嫁于她的父亲——经营有道的粮商,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父慈母爱,她们一家三口生活富足安乐。
但却不曾想到天灾突降,同济十五年北方大旱,父亲被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了大狱——卢家主事后斟酌才发现,从开始这便是狗皇帝肃清世家的一步棋。
而母亲为救父亲便带着她前往黎城寻求当时的卢家家主也就是她的外祖父的帮助。
可陛下本就想以父亲为引,顺藤摸瓜削弱世家势力,她的外祖父也因此被免了官职,没多久牢里便传回了父亲畏罪自杀的消息——这自然不可能。
而母亲更是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怒急攻心大病一场。
屋漏偏逢连夜雨,黎城数日大雨,河堤竟被上涨的江水冲垮,逃难时她与母家走散,许是撞了脑袋,浑浑噩噩得同乞儿混在了一起。
而她的母亲本就病重,又闻噩耗,没多少时间便撒手人寰,这么多年来卢家人从未放弃找寻她的踪迹,可当时事出突然,后来陛下又以水灾之事发难,卢家死得死,散得散,知晓她面容的丫鬟婆子早就不剩几个,连卢家人都觉得她是死在那场洪水中,于是这么多年,她与卢家竟生生错过。
或许是卢家主的话勾起了她潜藏的记忆,从那以后,她晚上夜夜能梦见当年父亲盖着白布的尸身,母亲苍白的脸色与黯淡的瞳孔。
这让她如何不狠,若不是狗皇帝,她怎么会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又怎会以乞儿身份流离数载。
可如今,她却成了仇人的妃嫔……这种扭曲的现实,几乎要将她撕裂。
“美人,可是暑气太重,身子不适?”
贴身丫鬟扶摇担忧地问道。这是内务府分来的小宫女,瞧着心思纯净,念月却并未全然信任。
回过神,念月只笑了笑:
“无妨,只是有些闷。我去御花园水榭那边走走,透透气,你不必跟着。”
她只想独自待一会儿,哪怕只有片刻。
御花园东南角有一处临水的假山,位置偏僻,少有人至。念月习惯性地走向那里,只想寻一刻清静,她需要好好理清下思路。
然而,还未走近,便隐约听到假山后方传来压得极低的啜泣和絮语声。这让她心下警觉,立刻闪身躲入一旁的茂密花丛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是两个年纪颇大的老嬷嬷,正躲在假山阴影里烧着纸钱,边烧边低声呜咽。
“……娘娘,奴婢们又来瞧您了……您在地下可安好……”一个声音哽咽着。
“娘娘这般好的人,想来肯定早就投个好胎了。只不过苦了太子殿下,今儿还是他生辰呢,不过殿下自娘娘去世便再未过过了。”
另一个声音充满悲戚,“唉……谁说不是呢,殿下想来也不好好受。”
念月的心猛地一缩!太子生辰?皇后忌日?她瞬间想起了宫中关于先皇后难产而亡的传闻。
就在这时只听第一个嬷嬷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恐惧和不忿:“什么难产……那都是骗人的!娘娘分明是……分明是被逼自尽的!……陛下他……他就听了那起子小人的谗言!”
“嘘!作死啊!小声点!”另一个嬷嬷慌忙制止,“我听说那晚……那晚殿下去找娘娘,娘娘那时就挂在房檐上……自那以后殿下性格大变……陛下就因为那些个捕风捉影的谣言,说娘娘和……和那位小将军……陛下竟就信了……”
“陛下那是早就想……想动皇后的母家了……正好借题发挥……娘娘是为了保住太子,才……才以死明志的……”
“可怜太子殿下,生辰就是亲娘的祭日……这心里得多苦啊……”
“快别说了……快烧完走吧……忘了当年为了封口,死了多少人了?咱们能活到现在已是造化……”
纸钱燃尽的灰烬被风吹散,两个老嬷嬷如同惊弓之鸟,慌忙收拾好东西,四下张望一番,匆匆离去。
只留下花丛后的念月,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实在是没想到,狗皇帝竟是如此薄情寡义、猜忌狠毒!为了打压世家,竟不惜逼死为自己生下嫡子的结发妻子!
狗皇帝果然该死!
她突然想起了太子那双时常阴郁暴戾的眼睛,原来那深处埋藏着如此沉重的痛苦和恨意。
而这份痛苦与恨意几乎伴随了他整个的成长岁月。
颤抖着从花丛中站起身,整理好微乱的衣襟和发簪,念月脸上重新戴上了那副温婉柔顺的假面。只是那双眸子里,原本还残存的一丝迷茫和挣扎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后的、冰冷刺骨的决绝。
她一步步走回那富丽堂皇的牢笼,脚步异常沉稳。
路还很长,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耐心。但目标,从未如此清晰过。
与此同时太子东宫。
夜色如墨,宫灯在廊下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周遭的一切都渲染得静谧而压抑。
“多谢小魏公公。”
一道压低的声音响起,萧望舒此时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太监服饰,低着头帽檐遮住了部分眉眼,他正对着身前的小太监低声道谢。
小魏公公连忙侧身避开,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恭敬与谨慎:
“萧大人折煞奴才了,能为殿下和大人您分忧是小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个时辰殿下应在殿内。若没别的吩咐,奴才就先行退下了。”
小魏公公知晓今夜是太子生母的忌日,殿下心情极差,下边的人谁敢去触霉头。放眼望去这普天之下能安扶太子殿下情绪的也只有眼前这位了。
待小魏公公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中,朝着那扇熟悉的殿门走去。东宫今夜的气氛格外的沉,巡逻的侍卫似乎都刻意放轻了脚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悲恸。许是小魏公公早有交代。直至殿门前都无人阻他。
轻轻推开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烛火,光线黯淡,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更深处则是一片模糊的黑暗。
他转过身关上殿门,再回头却被不知何时闪身到近前的殿下吓了一跳。
待到平复下来,借助昏暗的烛光,萧望舒看清了殿下的神情,只一眼便让他的心也跟着揪痛。
伸手将殿下紧紧拥入怀中,触手的冰凉让萧望舒忍不住心惊,他下意识地低头,发现谢玄晖又“赤着双足”,直接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说了几次殿下也不听,”萧望舒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是气恼,更是心疼,“如今虽已近七月,却还带着凉意,殿下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让臣……让臣如何是好?”
他不再多言,弯腰,手臂穿过谢玄晖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殿下这回倒是乖顺,甚至下意识地用冰凉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颈侧,汲取着那一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暖。
将人轻轻放在宽大的床榻边,萧望舒正要起身去拿布巾为殿下擦拭双足,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
“阿舒,上来。”
察觉到殿下语气里的脆弱,萧望舒从善如流地脱鞋上榻。但他并非简单地躺在一边,而是再次伸手,将那个浑身散发着孤寂和冰冷气息的人整个揽入自己怀中,用体温去温暖他。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殿下立刻缠了上来,将自己冰凉的手脚紧贴着萧望舒温热的皮肤,那冰冷的触感激得萧望舒微微颤了一下,将人搂得更紧。
体表的温度渐渐上升,依偎在萧望舒的怀中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殿下的嘶哑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我其实……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两辈子的时光重叠,将那些本就稀薄模糊的关于母亲的记忆冲刷得更加黯淡,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温暖却又什么都看不清的白雾。“阿舒,你说……如果我们能回到更早以前,她……还会活过来吗?”
像是梦中呢喃出的话语,谢玄晖的声音很轻,似乎能被风轻易吹散。
听到这话的萧望舒只觉得心针扎似的,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谢玄晖的发顶,一只手温柔地、有节奏地抚过他如瀑的冰凉发丝,声音放得极柔极缓,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
“殿下,我等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命运从未被掌控,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迎接命运的到来,并为此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的声音坚定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每一字的后面都隐藏着对殿下的承诺。
只是他的尾音还未落下,肩头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疼得他闷哼出声。
殿下埋在他的肩头,似乎是被他这声痛哼惊醒,殿下咬合的力道骤然松了许多,但依旧将齿尖抵在那处柔软的皮肉上,轻轻地摩挲。
夜依旧很长,但因为身边人的存在 ,所以并不难熬。
时光飞逝,太子生辰过去不过几日,端阳公主与姚策大婚之日便到了。
端阳作为中山国最受宠爱的公主,因为和亲一事遭受不少非议,倒不能太过大操大办。
但毕竟是一国公主,出嫁的排场自然也是十里红妆,仪仗煊赫,极尽皇室嫁女的尊荣与体面。
然而,在这份浮华的喜庆之下,却涌动着难以忽视的暗流。最令人瞩目的是大婚当日,四皇子生病未曾出席仪式。
要知道姚策作为四皇子派系的首要人物,没少得罪人,如今他大婚,四皇子却不出席,这一举动如同在热闹的婚宴上投下了一块寒冰,瞬间冷却了许多前来道贺的官员的热情。
四皇党的成员们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定,甚至有当场离去的;而其他派系的官员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无疑释放了一个清晰而残酷的信号——这位新科状元、炙手可热的驸马爷,似乎并不得四皇子看重,甚至可能……已被视为弃子。
姚策身穿大红喜服,接受着众人的祝贺,但脸上却无半分真正的新郎官的喜气。那红色如同讽刺,映照着他内心的冰冷与难堪。他能感受到四周那些探究、同情、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每一道都像针一样扎在他骄傲的自尊心上。四皇子的缺席,不仅是对他姚策的羞辱,还是对他能力的否定和前途的打压。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成了端阳公主的驸马。
婚礼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勉强进行完毕。
进行到一半本应该宴请宾客的新郎馆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问了下人萧望舒这才找到在偏厅已两颊酡红的姚策。
“姚兄你何至于此。”
将酒杯拦下,萧望舒看不得他这般颓废的样子。
“萧兄也是来笑话我的吗?”
扯开萧望舒拉着他的衣袖,姚策恨命运不公,可他没萧望舒的勇气,便只能沦为任人摆布的废子。
“姚兄莫要说这伤人的话,”将酒杯再次拿开,萧望舒目光锐利,他索性开门见山,“四皇子今日之举,其意已昭然若揭。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当下之计,唯有你转投明君方可破此困境!若你愿意,我可将你引荐至我主。”
此处并未点灯,月光照在萧望舒的脸上明暗变换,姚策当时酒便醒了大半,随即而来的是被看轻的屈辱与愤怒。
“萧兄!萧大人!萧大学士,是,我不如你,对联一事便输了你,状元之名也是你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投入四皇子门下,留京,进而升了吏部侍郎,官运一片亨通! ”
他状若疯癫,穿着大红的喜袍,脸上是全然掩饰不住的愤怒,手舞足蹈的咆哮着他的不甘心。
“可你!……可你!”他指着萧望舒的脸 ,“可你接连立下功绩,陛下亲诏你回京官拜大学士!而我被皇帝一旨圣旨成了六皇子亲姐姐的驸马,他们说我早有背叛之意……连四殿下都不信我! 你看!我又不如你了!可我没有背叛!同为四皇子派系,如今你却让我另择明君,不就是想羞辱我!”
说到后来他泪流满面,甩袖将桌子上的酒杯酒壶扫落在地,发出清脆而又刺耳的声响。
从姚策开始控诉,萧望舒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下来过,他从未想到姚策竟如此想他,姚策扫过来的酒水他未来得及避开,更是洒了他半身。深吸几口气萧望舒沉着脸起身道:
“你喝醉了酒我不同你计较,只一事要同你说清,我从未看轻过你,甚至对你颇为欣赏,今日之话也不过是惜才,不想你这璀璨明珠蒙了尘,待你酒醒,想清楚了便来找我。”
说罢他便要离开,却未曾想姚策竟然对着他离开的声音斥道:
“萧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姚策既已择主而事,便绝非朝秦暮楚之徒!还烦请你转告四殿下,下臣明了殿下今日未至必有不得已之苦衷,不劳萧大人在此费心挑拨!”
这话无半分转圜余地,萧望舒轻叹一声脚步未停径直离去。
是夜,宾客散尽,姚策独坐书房,连喜服都未曾换下,他从未想过要同这位“公主”圆房。
案上红烛高烧,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他的心中充满郁愤、迷茫、还有一种被彻底背叛抛弃的冰冷。
四皇子的缺席像一记重锤,粉碎了他对权力之路的许多幻想,而萧望舒话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他心底,让他不得不直面残酷的未来。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小厮悄然来报,声音带着惊疑与惶恐:
“驸马爷,六…六皇子殿下深夜来访,此刻正在偏厅等候。”
听到此话姚策猛地站起身来!六皇子?他此刻来做什么?他忍不住来回踱步,思考六皇子的来意。
虽疑虑重重但他不敢怠慢,连忙整理了下衣袍,快步前往偏厅。
此时六皇子谢永衡正负手而立,手里还攥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扇子,背对着偏厅正门的方向,听到脚步声方才转身,又快步扶起向他行礼的姚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愤慨:
“姚驸马,今日之事,本王都听说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四哥此举,实在是……太令人寒心了!端阳是他亲妹,你是他亲妹夫,更是他麾下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才!他竟如此轻慢薄待,岂不让天下贤士心冷?”
这话一字一句,精准无比地戳在姚策最痛之处。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嘴唇紧抿,强忍着没有接话,但剧烈起伏的胸膛却泄露了他激荡的情绪。
六皇子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了然,突然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蛊惑力:
“姚驸马,你满腹才华,胸怀经天纬地之志!难道就甘愿永远屈居人下,甚至被如此轻贱折辱?他四哥能给你的,本王能给;他不能给你的,比如真正的尊重和倚重,本王也能给!况且如今,你同我亲妹妹结成了夫妻,沾亲带故本就是一家人,不是吗?”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姚策:
“本王知晓今日萧望舒找过你,实话同你说,这萧望舒是个两面三刀之辈,他真正的主子是那个暴虐成性的太子,你看他来招揽你却连实话都不同你说,如何可信?”
他打开折扇,脸上带着笑,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可怕的魔力。
“但本王不同!本王求贤若渴,只论才学能力,况本王亲自前来足以彰显本王诚意。此后你若愿助本王一臂之力,他日功成,你便是从龙之首功!届时,内阁首辅之位,非你莫属!岂不远胜于在四哥麾下受这无穷无尽的窝囊气?”
这番话,如同在姚策干涸绝望的心田里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激流!权力、地位、尊重、以及向轻视他的人复仇的快意……无数诱惑在他脑中翻腾。对四皇子的彻底失望、对萧望舒嫉妒,对前程的极度担忧、以及内心深处对权力巅峰的渴望,在这一刻被六皇子完美地引爆并利用。
他想起白日萧望舒那带着几分“施舍”意味的招揽,再看眼前六皇子亲自深夜到访、许以重利、极尽“尊重”的姿态;想起许久之前,萧望舒劝他投入四皇子麾下——那时萧望舒恐怕早就是太子的人了;又想到骑马游街那一日,在诗社那一日,代表学子上折子那日。
天平已然倾斜。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姚策的脸上挣扎、犹豫、野心的光芒交替闪现。
良久,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彻底的决绝。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六皇子,然后撩起衣袍,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跪了下去,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臣……姚策,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六皇子脸上露出了一个尽在掌握的笑容,亲自弯腰,热情地将他扶起:“好!好!得姚驸马,真乃天助我也!今日之约,天地共鉴!”
一场深夜的密谈,彻底改写了姚策的政治生命。一颗充满怨恨与野心的棋子,被六皇子成功地纳入了自己的棋局之中。而这一切,萧望舒与正处于悲痛中的太子,尚且浑然不知。
汴京的天,因此悄然剧变。
自端阳公主同姚策大婚后,姚策便闭门不出,萧望舒已有数日未曾见过对方,他便知晓对方是回绝了他的提议。
盛夏已至,天公不作美接连几日的大雨,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日朝会电闪雷鸣忽,有急报传来,时隔六年大河竟再次决堤!洪水肆虐,死伤无数,灾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金銮殿上,皇帝面色阴沉如水,将河州知府的求救奏折狠狠摔在御案之上。
“废物!一群废物!年年拨付修堤款,竟修出如此豆腐渣工程!工部尚书何在?给朕彻查!严惩不贷!”
皇帝雷霆震怒,声震殿宇。
众位大臣跪了一地,头都压的极低,生怕被陛下注意到。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救灾,数万灾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若一个处理不当,便会引发民变。
“众卿,谁愿为朕分忧,总领此次赈灾事宜?”皇帝目光扫过群臣,如今国库空虚,显而易见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众皇子自然个个都回避了这位帝王的视线。
便这里面有位皇子,不按套路出牌,正是四皇子谢靖嵘。
因和亲和驸马一事四皇子接连“失去”两员了“大将”,近来政事上自然不算舒心。他不是没找过萧望舒,被萧望舒以他需要锻炼为由推脱了数次,也指点了几次,他有心再问但有陛下盯着四皇子也不敢同萧望舒有太过亲密的接触,因此自然频频出错。
不少被迫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大臣对此颇有微词。
他认为这是一个重塑形象、夺取功绩的天赐良机,立即出列跪奏:
“父皇!儿臣愿往!儿臣必当竭尽全力,安抚灾民,调度物资,绝不辜负父皇信任!”
皇帝看着主动请缨的四子,沉吟片刻。尽管对四皇子此前表现不甚满意,但此刻急需用人,便点头应允:
“好!朕便命你为钦差大臣,总领河州等地赈灾事宜。户部、工部需全力配合,拨付粮草银两,速速救灾!若有任何差池,唯你是问!”
“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所托!”四皇子心中暗喜,仿佛已看到自己圆满完成任务后,受到嘉奖、重获圣心的场景。
四皇子带着皇帝的期望和赈灾的旨意,浩浩荡荡前往灾区。
此时河州洪水所过之处,屋舍倒塌,良田尽毁,人畜溺毙无数。哀嚎遍野,浮尸塞流,昔日富庶的平原顿成一片汪洋,可谓惨不忍睹。
可此时四皇子犯了难,手无银两要如何救灾。
就在四皇子焦头烂额之际,他身边一位名叫贾仁的幕僚进言:
“殿下,救灾如救火,刻不容缓。依小人看,河州及周边州县,颇有一些为富不仁的商贾大户,囤积居奇,库中粮米堆积如山。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殿下何不行使钦差特权,‘借调’他们的存粮以解燃眉之急?待朝廷粮款一到,再‘补偿’他们便是。”
这番话表面上是为救灾着想,实则包藏祸心,“补偿”要如何补偿,若是这些富商不愿,难道要强抢?要知道这些富商盘龙错杂,背后的势力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得罪人不说,若是被谁参上一本,说他强征爆敛,也得让他脱层皮。
可怜四皇子还不知,他身边的幕僚早成了六皇子的眼线,此时这个幕僚还在撺掇四皇子。
“四殿下!那些商贾,国难当头却一毛不拔,殿下此举是为民做主,他们岂敢不从?”
被“建功立业”的渴望冲昏了头脑的四皇子,只觉得此计甚妙,既解决了眼前难题,又能彰显自己的“魄力”。
他根本未深思,也不明白此举后果,便下达了命令:“以钦差名义,“征用”本地富商粮仓!”
命令一下,如虎似狼的官兵立刻冲入各大商行、粮店乃至一些乡绅家中,不由分说,强行“征调”粮食。过程中,难免有暴力冲突、中饱私囊、甚至趁火打劫之事发生。
对此四皇子不严加约束,反而还当做不知情,他自觉这些富商挣的是国难财,如今不过是“报应不爽”。
富商们敢怒不敢言,怨气颇深。其中一些有门路的,立刻暗中通过各种渠道向汴京传递消息,诉苦告状。而这些消息,很多都精准地汇入了六皇子及其党羽的手中。
六皇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一面暗中授意党羽煽动富商们的愤怒,一面又派人以“同情者”的身份秘密接触这些富商,暗示他们只要提供四皇子“强征粮草、中饱私囊”的“证据”,日后必有重谢,并可保他们产业无恙。
不久后,朝廷的第一批赈灾银两和物资终于抵达。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四皇子和他身边那帮贪婪之辈的心思更加活络了。
受六皇子指示贾仁等人再次怂恿:
“殿下,灾民数量庞大,难以精确统计,这其中……操作空间大的很!再有发放粮食时,掺入一些陈米糠麸,这些灾民饿狠了,根本分辨不出。
到时省下的新米和银两,一部分可用于打点上下,弥补此次‘征粮’的‘亏空’,另一部分……亦可充实殿下府库,以备大业之需啊。”
开始时四皇子很是斥责了对方,可没几日便开始后悔,眼见这大箱银两日日缩减,四皇子便顾不得其他。
他先是把灾民吃的米粥掺入一些陈米糠麸,开始有个别民众发现,可这些人根本不敢闹事,他们甚至自己安慰自己说有的吃就不错,四皇子只觉得好笑,另一方面是为剩下的银两开心。
此后他开始虚报受灾人数,甚至在在修建临时安置点、采购药材防疫等项目中大肆收取回扣,偷工减料。他已在贪欲的路上越走越远。
却不知道贾仁等人暗中早就把他贪墨的证据一一收集妥当,通过秘密渠道送到了六皇子手上。
待到时机成熟,六皇子党羽的弹劾奏章如同早已准备好的利箭,精准地射向御前。
奏章中不仅详细列举了四皇子“强征民粮、激起民愤”、“贪墨赈灾款、以次充好”、“虚报人口、欺君罔上”等三大罪状,更是附上了富商们的联名控诉状、真假账册对比、霉米样本以及关键经手人的画押口供!
皇帝震怒,连夜将四皇子压回汴京,而灾区一事则被交给了,婚假归来的姚策。
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皇帝将奏折和物证狠狠摔在地上,将四皇子骂得狗血淋头:
“逆子!蠢材!朕让你去救灾,你却横征暴敛,贪墨救灾银两,不顾灾民死活!你是嫌中山的江山太稳固了吗?你是要逼那些灾民揭竿而起吗?!你简直罪该万死!”
“愚蠢!无能!贪鄙!短视!你简直枉顾民生,有负圣恩!朕对你太失望了!”
皇帝的每一句斥责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四皇子心上,让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盛怒之下,皇帝甚至当即下旨:
“即刻剥夺四皇子一切职务与权力,圈禁宗人府!严查其党羽,一应涉案人员皆从重治罪!”
而四皇子瘫倒在地,他口中喃喃,显然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经此一事,四皇子一党的势力瞬间土崩瓦解,去之大半,谢靖嵘在朝中的声望更是跌至谷底,几乎再无争储可能。
六皇子府密室。
“四哥还是太蠢了。”六皇子谢永衡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脸上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冷笑。
梁王谢沂蒙悠闲地品着茶,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
“他如今已是困兽,只要再给他一丝火光,他就会以为是出路,拼命扑上去。
陛下年年夏日都会去骊山避暑山庄,今年也不例外。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王叔所言极是。”六皇子凑近,压低声音,“只是相较于他,我更担心太子。”
“呵,太子算得了什么,世家出身,皇兄只会厌恶他。”
对此梁王倒是不以为意,先皇在时便受世家掣肘,当今被立太子后,就被逼着娶了卢家小姐,那份屈辱这位皇帝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话虽如此,只是父皇近来封了位美人,前些天更是晋了嫔位,无孕便晋嫔位,那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将折扇抛起又接住,六皇子殿下倒在这位梁王面前总显露出两分小孩心性。说到关键他突然停顿,转过对上梁王视线:
“母妃说,这位婉嫔与故去的卢皇后竟有五分相似,尤其那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什么?!”
这次梁王也不淡定起来,他甚至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怎么会呢?他想,他这位皇兄还真是奇怪,亲手逼死了卢皇后,如今又对长得像卢皇后的女子恩宠不断,还真是莞莞类卿,渣男本渣啊。
“无妨,不过一介女子,能掀起多大风浪。比起这个,还是想想怎么逼你这好四哥一把。”
揉了揉眉心,梁王向后一靠,闭目养神起来。
“父皇年年夏日都会去骊山避暑山庄,今年也不例外。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我的暗线会说服他谋反,倒时便由不得他。
届时我会安排三波人。
第一波,派人伪装成四皇子的死士,主攻陛下驾辇,不论成败,都会留下指向四皇子的‘铁证’。
第二波,则是我精心培养的高手,要冲着太子去。若是能趁乱杀了便杀,杀不了便在信号发出撤退,最重要的是要留着与‘逆党’相关的东西……总之,要让他百口莫辩。如此一来,四哥谋逆,太子嫌疑难清。
至于第三波,并不存在,但要做个样子,甚至要有伤,等时辰一到,我自然会‘英勇护驾’甚至伤势加重,晕过去。”
“此计甚好,如今便要看,你这位四哥何时‘上当’了。”
点了点头,梁王对这计策很是满意。
自从各皇子定下正妃,府邸便开始建设,前不久他们几个都搬出了禁苑。
如今的四皇子府内,再无往日喧闹,一片寂静萧条,谢靖嵘终日借酒浇愁,性情愈发奇怪,四皇子府里的下人也削减了大半,只可怜未来的四皇子妃。
爬在石桌上借酒消愁的四皇子殿下,听到有走路声传来,他抬头看清了来人。
第44章 骊山避暑山庄
庭院深处, 谢靖嵘衣衫不整地瘫坐在石凳上,脚边散落着几个空酒壶,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颓败的气息弥漫开来。
“殿下!如今陛下对您误解已深, 太子自称痊愈,六皇子虎视眈眈, 若是日后他二人登上主位, 又岂能留殿下 您安然于此!”
一身文人打扮的身影悄然而至, 言辞恳切句句声称都是为殿下着想。
醉眼朦胧地抬起头,已被酒精冲昏头脑的四殿下, 看着眼前的身影只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似乎是他众多幕僚中的一位?
身份不论, 此人的话却正巧道出他心中所言, 可即便如此他已沦落到这种地步,说再多又有何用呢,不再看向来人,谢靖嵘转而去够石桌上的酒壶, 却被这人拦住 。
“殿下!您还要颓废到何时?!眼下殿下若自暴自弃那当真是浪费了自己的优势!”
听见这幕僚所言, 谢靖嵘发出苦涩的冷笑, 用力甩开对方的手,反驳:
“吾被囚禁在这偌大的四皇子府已是弃子,又有何优势,不过是等死罢了!”
“殿下, 您糊涂啊!”
幕僚压低了声音, 语气却更加急促有力,
“您怎么忘了?皇后娘娘仍在宫中,关老将军更是手握十万边军,雄踞一方!这些都是您坚实的后盾啊!他们如今沉默,正是在等待殿下您重振旗鼓!”
见他有所反应, 这人脸上闪过喜色,随后便谄媚的奉承。
这话犹如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谢靖嵘浑浊的脑海中激起巨大波澜。
四殿下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回光返照般的亮光,激动得嘴唇哆嗦。但旋即,想到现实的情况,如同冷水浇下,他脸上的激动迅速褪去,化为更深的绝望,踉跄着跌坐回石凳上。
“没用的……没用的……父皇他已彻底厌弃了吾,我犯的是滔天大错……外祖……外祖他不会为了我一个弃子去冒险的……”他抱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殿下!您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幕僚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最深的欲望,
“说句大不敬的话,那至尊之位,未必是上位说的算,关将军麾下十万铁骑,若是挥师南下,这汴京城,谁人能挡?届时,这天下,还不是殿下您说了算!”
“这天下,还不是殿下您说了算!”这句话犹如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点燃了谢靖嵘心底所有的不甘、恐惧、以及对权力巅峰最原始的渴望!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血液奔涌,酒意被巨大的刺激驱散,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可是……”
他妄图做出最后的挣扎,但却被这位幕僚扬声打断!
“殿下!眼下正是个好时机!陛下不日即将移驾骊山避暑山庄!那里守备远比皇城疏松,正是天赐良机!我们只需……”
这位幕僚鼓动的话语,渐渐化为一阵晚风。
而四皇子的眼神从挣扎逐渐变得狠厉,最终化为一片孤注一掷的疯狂。他重重一拳砸在石桌上,震得酒壶碎了一地:“好!就依你所言!”
那幕僚的脸上几乎瞬间便露出一丝得逞的、不易察觉的阴笑,躬身退下:
“属下,必为殿下效死!”
入夜,太子东宫地牢内。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臭气息,火把在幽深的通道两侧跳跃,投下晃动扭曲的阴影,地牢深处不时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或铁器碰撞的脆响,更添几分阴森可怖。
用袖轻捂住口鼻,萧望舒初来这里时有些许的不适,他紧跟小魏公公的步伐,走向最深处。
他的殿下正慵懒地靠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扶手。
在殿下面前,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铁链吊在半空,头无力地垂着,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旁边站着两个面无表情、手持刑具的狱卒。
“殿下。”萧望舒走近,清冷的声线在空旷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听到声音,谢玄晖侧过身看他,懒散的向他招手。
“来。”
待萧望舒走到近前,谢玄晖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似乎是想把他拉到腿上,但萧望舒没让他得逞,只走近了两步,语含无奈。
“殿下。”
谢玄晖也没再纠缠,顺势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在他微凉的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又一本正经的指着面前已经有些半死不活的囚犯道:
“承认是谢靖嵘派来的,交代他欲在避暑山庄行不轨之事。其余的,一问三不知。”
走到那囚犯面前,萧望舒仔细打量了片刻,那人虽已奄奄一息,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异样的决绝。
“死士?为何没死?”
转过身萧望舒再次开口问道。
“药被暗打出来了,没来得及。”
指了指小魏公公派人挪来的椅子示意萧望舒坐他身边。
“殿下不觉得奇怪吗?”萧望舒缓缓道,“四皇子刚经历大挫,被严密看管,根本没有时间迅速且秘密地联系旧部、谋划大事。
何况此人为死士,怎肯轻易招供,比起他开口承认的,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太子捻起一缕垂在萧望舒身侧的发丝摆弄,有些心不在焉道:“你的意思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望舒声音压得更低,“六皇子定脱不了干系。”
在与太子交谈时,萧望舒余光也在观察这位“囚犯”,在他说出六皇子的那刻,萧望舒敏锐地捕捉到,那个被吊着的囚犯,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虽然极其短暂,但足以印证他的猜测——这人与六皇子脱不了干系。
“殿下要万分小心才是。”
既推出消息,这人已没多大用处,谢玄晖一摆手,便有人把这囚犯拖了下去。
另一只手松开萧望舒的头发,手指却顺势下滑,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温度适中的参茶端起,递到萧望舒唇边。
“说了这许多话,润润喉。”
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眼神却暗含关切。地牢阴寒,与萧望舒十指相扣时他注意到对方指尖泛着凉意。
这让萧望舒微微一怔,看着唇边的茶杯,又看了眼太子那执拗的眼神,终是无奈地就着他的手,低头浅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参片的微甘流入喉中,驱散了地牢的寒气。
“多谢殿下。”他轻声道。
满意地收回手,谢玄晖就着萧望舒刚才喝过的位置,也将杯中剩余的茶一饮而尽,动作自然无比。这一幕落在身后的小魏公公眼里,让他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说起来,陛下近来似乎尤为畏寒,”
萧望舒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虽已是盛夏,但宫中地龙似乎仍未完全停歇。太医院近日请平安脉的次数也频繁了些。”
话未直说,但谢玄晖明白萧望舒未尽之意:
“嗯,太医院那边查不出来,只搪塞说是过度劳累所致,想来是那小丫头动的手,倒是省得我麻烦了。”
这话却让萧望舒皱起了眉,见他神色不对谢玄晖忙补充了一句:
“安心,有我护着。”
第45章 骊山避暑山庄(二)
骊山避暑山庄, 树木郁郁葱葱,投下大片的阴影,山庄中心的月牙湖吹来阵阵凉爽的清风, 临湖的水榭之中丝竹之声悦耳,觥筹交错间一派和谐的假象。
坐于主位的皇帝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 在他身侧坐着的却不是关继后——关继后因着四皇子的事也被连累, 一并进了足, 如今在皇帝身侧坐着的,是暂时协理六宫的柳贵妃。
这位柳贵妃未出阁时号称京城第一才女, 其样貌出众, 人如其名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 眉眼和煦,叫人瞧了便忍不住心生怜爱,像是不染尘俗,不知时事的仙女。
只是却有几分病容, 说是生六皇子时落下的病根儿。
主位之下便是太子谢玄晖的座位 , 他神色淡漠, 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目光偶尔透过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女扫过谈笑风生的六皇子和看似闲适的梁王。
这二人一唱一和,把主位之上的皇帝哄得眉开眼笑。
席间六皇子起身状似无意的提起:
“父皇,骊山后苑的鹿场今年添了不少小鹿, 活泼的紧。不如组织一场围猎, 也让儿臣等在父皇面前有机会一展身手,为父皇助兴。”
皇帝捻了捻手中的红玛瑙手串换了个姿势微笑道:
“准了。朕也有些日子没活动筋骨了。”
太子垂眸,掩去眼底的冷嘲。
好戏,开场了。
翌日,皇家围猎场临时搭建的某处帐篷内, 萧望舒正细心的为太子系上软甲的最后一根束带,手指划过清凉的甲片,语气带着担忧:
“刀剑无眼,殿下定要万分小心。 ”
本是背对他的太子殿下,忽而转身伸手揽上了萧望舒的腰侧,将头轻靠在萧望舒颈间,低头轻嗅萧望舒发间清冽的香气,语气带着些戏谑和认真:
“阿舒如此担心我,不若来做孤姑的贴身护卫。”他的手指暧昧的从萧望舒的胸膛一路向下,却在即将接触某个危险部位时被萧望舒从容的一把拽住,却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目光交汇,呼吸交缠,一只手捧住太子殿下的脸颊,似乎随时就要落下一吻。
在两人双唇即将相贴的那刻,萧望舒向后一避,语含笑意的汇报道:
“殿下,四皇子那边遣人围了骊山,关将军调不出那么多人手,左右数千人,已暗□□们的人在。另外也发现了六皇子人的踪迹。”
紧皱着眉头,不耐烦的听萧望舒讲完,他泄愤般咬住了萧望舒的嘴唇,却在下秒放松了力道,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般小心轻易的吸吮。
两人谁也不肯相让,像是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单手托住殿下的脖子,两人吻的难解难分。
太子殿下就犹如八爪熊般挂在萧望舒身上,手不安分还的顺着萧望舒的衣襟滑进了胸膛。
直到微微的窒息感传来。
将人轻轻推开,太子殿下浑身上下都泛着红,唯有那双眼睛亮的惊人,像是恨不得把萧望舒拆吃入腹,此时被人制止,太子殿下的眉梢闪过几分不情愿,却是撇着嘴,任由萧望舒替他重新整理好衣衫。
“殿下,时间不早了。”
没忍住刮了下太子殿下的鼻子,萧望舒轻声道。
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太子殿下微踮起脚,侧过头,迅速地咬了萧望舒耳尖一下。
随后趁萧望舒还没反应过来,转身大袖一挥走出了帐子。
独留萧望舒站在原地,他轻摸耳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湿热的呼吸,想到太子殿下的神情,萧望舒眼底满是笑意。
骊山后苑——
围猎队伍声势浩大,旌旗招展,骏马嘶鸣,贵族子弟们跃跃欲试。皇帝宝刀未老,开场便一箭射中一头雄健的公鹿,引来一片喝彩。
六皇子立刻上前带着笑意奉承:
“父皇神武!箭无虚发,儿臣等望尘莫及!”
皇帝陛下自然龙颜大悦,气氛热烈高涨之际,这些大臣女眷却不知晓,在茂密的林间,无数黑影正在悄然移动,调整着位置,等待着约定的信号。
不远处的高台上,嫔妃们并未参与狩猎,而是观景闲聊。
主位之上自然是柳贵妃,她穿着一身淡雅的宫装,瞧着气色也好了些许,她坐于华盖下,目光却带着点忧虑的望着猎场方向。
除了柳贵妃外,随行的妃嫔还有最近恩宠正盛的婉嫔也就是念月,以及安平长公主和七殿下谢镇河的生母德妃了。
此时念月坐在柳贵妃的右下侧,她将柳贵妃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有些许的奇怪。人人都道柳贵妃年幼时便与当今陛下两情相悦,入宫后位分更是在短短数月内连升数级。
可直到进了宫,念月才发现传言不可尽信,至少这位柳贵妃看向陛下的眼神中,潜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怨恨,而这丝怨恨对于同样恨着皇帝的念月来说,异常显眼。
只是不知道这丝怨恨又是从何而来,毕竟自柳贵妃进宫以来从未失宠,可以说这天底下除了皇后的位子,任何尊容皇帝陛下都给了她。
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异变陡生!
数支冷箭毫无征兆地从密林深处射出,直取皇帝!最先反应过来的侍卫统领拉出长剑,挡在皇帝面前,振臂高呼:
“护驾!!”
于是侍卫上前团团将陛下围在当间 ,而王公大臣以及妃嫔乱作一团,各自在自己下人的引领和护卫下往安全的地方逃离。
箭矢之后是数道黑影从密林中窜出,侍卫与这些刺客缠斗在一起,掩护着皇帝陛下撤离,只是寡不敌众又事出突然,有不少侍卫中了暗招,倒地不起,渐渐有了颓势。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训练有素的亲卫队如同鬼魅般从侧翼杀出,这支队伍腰侧均栓了一个令牌,上面是一个大大的玄字,刀光剑影间斩杀了不少刺客。
正在此时有一波更为隐蔽的箭雨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皇帝侧后方——那本是六皇子“护卫”的区域!
只可惜被涌上来的侍卫精准地格挡开。
混乱之中有位黑衣人与正在持剑杀敌的六皇子,在空中对视,下一秒箭矢射出六皇子高喊一声:
“父皇小心!”
他三步并作两步直冲父皇身前似乎想为皇帝挡剑。
只是他不曾想到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太子殿下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的捡起一枚石子对着谢永衡的腰侧弹去。
一击即中,谢永衡吃痛踉跄了两步,而那只六皇子本想挡住的箭矢堪堪擦过他的耳侧,“噗”地一声,擦着六皇子的袖袍,深深钉入了皇帝的左肩!
“呃!”皇帝闷哼出声,痛的他青筋冒起,冷汗岑岑,他的眼神中蕴含着滔天的杀意,而伤口处的鲜血染红了它明黄的黄袍!
“父皇!”六皇子惊怒交加,猛地扑过去,却只来得及扶住皇帝摇晃的身体,脸上写满了悲痛与后怕。
皇帝陛下受伤,局势一发不可控制,侍卫们再次涌上前来将皇帝围的密不透风,应对着一波又一波的刺客。
就在这时,萧望舒身影如电,猛地扑向一个试图趁乱再次瞄准皇帝的刺客,手中长剑一挑,将其武器打飞,随即与之缠斗在一起,动作干净利落,虽无花哨招式,却招招实用,最终在其他侍卫配合下将其制服。这番“救驾”动作,清晰地落入了痛苦惊怒的皇帝眼中。
至于其余黑衣人在太子亲卫的帮助下也近数被斩于马下。
混乱尚未平息,山脚下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一名禁军将领仓惶来报:“陛下!不好了!四皇子……四皇子带领大批人马,围住了下山要道,口出狂言,说要……要清君侧!”
众人皆惊!皇帝忍着剧痛,脸色铁青:“逆子!这个逆子!”
然而,不等皇帝下令,六皇子却突然主动请缨,言辞激昂:
“父皇!儿臣愿带一队精锐下山,擒拿此逆贼!定要问问他,为何如此大逆不道!”
他表现得如同一个被兄弟背叛、愤慨无比的孝子,也是为了之前没有替父皇挡下箭矢“赎罪”。
皇帝此刻肩伤剧痛,心神已乱,加之对四皇子极度失望,便挥挥手允了。
六皇子带人下山,很快便“顺利”地将看似抵抗实则更像是送人头的四皇子及其“乌合之众”擒获押解上来。
四皇子被押跪在地,犹自不服地挣扎怒吼:
“父皇!儿臣是冤枉的!是有人陷害儿臣!是太子!是老六 !是他们联手设局……”
六皇子立刻厉声打断,痛心疾首:
“四哥!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攀咬他人吗?谁人不知太子殿下先前因病就要请辞太子之位,你不过是继后所出虽占了嫡子名头,可到底比不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怎会害你,定是有人在你身边挑拨离间,才让你行此糊涂之事!你说,是不是有人唆使你?”
他这话看似在帮太子找理由开脱,实则为自己树立了一个不知情,甚至相信太子的角色,巧妙地在洗清自己嫌疑的同时将“挑拨”的嫌疑引向太子。
皇帝的目光果然狐疑地扫向太子,毕竟对于太子来说,四皇子这位“嫡子”的确是太子殿下最大的绊脚石。
面对皇帝审视的目光,谢玄晖不慌不忙,上前一步,对着六皇子朗声道:
“六弟此言差矣。四弟已然成年,自有判断,岂是旁人轻易能挑唆得了的?
若按六弟所言,稍有行差踏错便推诿于他人挑拨,那日后是否任何皇子行为不当,皆可用此理由脱罪?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六皇子,“六弟口口声声说有人挑拨,听起来像是六弟早就知晓有人挑拨四弟,还是说你便是那挑拨之人!”听到这里六皇子失声否认,却被谢玄晖扬声压下,
“毕竟!先前孤病时,六弟不是同四弟结了梁子——前些日子孤还听说你二人在朝堂上‘大打出手’了呢。”
这番话,逻辑清晰,句句诛心!既点明了四皇子自身的责任,又狠狠反击了六皇子,还暗示了六皇子也有争储野心,更是精准地戳中了皇帝内心深处对儿子们互相倾轧的猜忌与疲惫!
至于谢永衡他愣了片刻,只是没想到太子殿下会突然出来反驳于他,这让他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这位太子殿下果然同萧望舒是一伙的,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又怎会突然转投于他。
至于太子殿下暴躁易怒的名声,恐怕也是在藏拙,若非如此父皇怎肯留这太子多年,如此倒是言辞犀利,不像他从前遇事便神游天外的样子,更像是……
不动声色的看向和众大臣站在一起的萧望舒,六皇子心中已经想了百种折磨对方的法子,脸上却还带着笑容。
“太子殿下说笑了,六弟也就随口一说,只是想着四哥向来忠孝,一时接受不了罢了……”
六皇子还想再说 ,却被皇帝不耐烦地打断:“行了!”
皇帝肩伤疼痛,心神俱疲,看着眼前互相攻讦的儿子们,只觉得无比厌烦。
“此事朕自有决断!将老四押下去,严加看管!回京再审!今日之事,谁再敢妄议,决不轻饶!”
最终皇帝还是选择了暂时压下,但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他看向底下大臣中因“救驾”而手臂染血、神色坦荡的萧望舒,对六皇子的不满更甚。
因刺客一事,山庄内气氛微妙,借由太子殿下的帮助萧望舒得以和念月相见。
“狗皇帝肩伤虽不致命,但箭头上淬了古怪的毒,太医院那群庸医束手无策,只能勉强压制。”念月压低了声音,“再配上我日日喂给陛下的药膳,狗皇帝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自从得知太子生母一事,念月就意识到太子很有可能会是她助力,毕竟先前她自觉是要杀掉对方的父亲,一直不敢透露半分,因此便写了信试探,没想到太子殿下承认的倒是痛快。
听到念月所说萧望舒目光一凝:
“可知是何种毒?”
念月摇头:“具体不知,但绝非中原或南蜀常见之毒。下毒之人,心思极为歹毒。只是不知道这毒是冲着狗皇帝,还冲着六皇子来的。”
“自然是皇帝。”
为何萧望舒却并未直说,念月念头一转便也明白了其中关窍,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几抹异色,有些不太确定道:
“还有一事……我近日发现,柳贵妃似乎与梁王殿下,并非全无交集。我曾偶然见到梁王身边的心腹内侍,悄悄将一只玉簪,交给柳贵妃的贴身宫女,这原本说明不了什么,只是有一日我请安时,在贵妃妆匣中看到了那支玉簪,还有刚刚刺客来袭,梁王就护在贵妃左右寸步不离……两人之间,似乎不简单。”
第46章 骊山避暑山庄(三)
“两人之间, 似乎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的过往。”
萧望舒心中一震,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念月一番,这目光让念月心生奇怪。只听萧望舒压低声音, 肯定地道:
“他二人,的确有情。”
这话如同惊雷, 即便念月有所猜测, 仍被震得半晌无言。毕竟一位是皇帝极尽宠爱的贵妃, 一位是皇帝的同母胞弟,这若是传出去, 将是动摇国本的惊天丑闻!
“此事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
萧望舒的声音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沉静,
“那时当今陛下还是三皇子,与四皇子,也就是现如今的梁王谢沂蒙,共同倾慕于号称京城第一才女的柳家小姐柳清菡。
具体情况已难以详查, 只知先皇最初似乎属意梁王, 曾有意将柳小姐指婚于他。
但不知何故, 这桩婚约最终作罢。第二年,当今陛下登基,在同治二年五月,迎了这位柳家小姐入宫, 极为宠爱。
同年六月, 柳贵妃便被太医诊出怀有身孕,诞下的便是如今的端阳公主。”
他为念月简单梳理了这段尘封的往事,继而交代道:
“这位柳贵妃生六皇子时伤了根本,太医私下断言已时日无多。因此,我与太子殿下虽知她与梁王旧情未了, 但念在她……油尽灯枯,此刻也不愿过于逼迫。
你若在宫中能顺手寻些实证自然好,但不必特意冒险盯着她,一切以你自身安危为重。”
根据前世记忆,这位柳贵妃大约也只有几个月的寿数了。
他话头一转,再次郑重嘱咐:“宫中步步惊心,你自己务必万分小心。若需要任何帮助,或遇到紧急情况,务必用我们约定的老方法通知我与太子殿下。”
“多谢公子关心,念月谨记在心。”
念月盈盈一拜,眉梢眼角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大仇得报的希望越来越近,她心中自然涌起难以抑制的欢欣。
月色清冷,踩着月光萧望舒回到自己在山庄的客房,刚一进门却被一道身影猛的拉入怀中,正是已等候多时的太子殿下。
僵硬的身体顿时变软了下来,萧望舒刚松了口气,便听到太子殿下絮叨的声音传来:
“没事吧?可有受伤?”
太子的手在他身上快速而仔细地检查着。
“没有,殿下放心,我并未受伤,身上的血都是他人的。”
放松身体,萧望舒任由他检查,边轻声安抚道。
确认他无恙,太子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但随即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他缓慢拉近两人的距离,手指轻轻划过萧望舒眼角鼻尖,灼热的呼吸在空气中交缠,当身后的门被合上,仿佛释放了某种信号,屋内的温度在缓慢的上升。
他环抱住萧望舒的腰侧,坏心眼的对着萧望舒的耳侧吹气,满意的看着对方的耳尖因为他的话语而变得通红:
“阿舒,白日帐中之事……我们继续可好~”
昏暗的烛火被熄灭,黑暗中,衣衫摩挲,喘息渐起,两人沉浸于彼此的温度,却未曾察觉,窗外浓重的夜色里,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
六皇子谢永衡在自己的营帐内,听着心腹的回报。
“你确定太子一整晚都在萧望舒房里?
可能看清他们在做什么?”
六皇子眉头紧锁,来回踱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萦绕心头。他总觉得太子对萧望舒的态度非同寻常,绝非简单的君臣或幕僚关系。
“回殿下,太子身边暗卫守得极严,根本无法靠近,更别提窥视了……只是感觉,两人关系极为亲密。”
暗卫战战兢兢地回答。
“亲密……到底是何种亲密?”
六皇子烦躁地挥挥手让太监退下,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重。他就是感觉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
“何事让我侄儿如此烦躁?”
帐帘一掀,梁王谢沂蒙缓步走了进来,他似乎刚饮过酒,脸上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毕竟除掉了一位对手,大皇子不足为惧,七皇子又远在边塞,现在只剩太子殿下了。
六皇子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将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
“王叔,我总觉得太子和那萧望舒之间……怪怪的。说他们是君臣,太子对他未免太过信任纵容;说他们是朋友,又似乎……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
梁王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竟低低地笑出声来,他晃着手中的折扇,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他俩大概率是“Gay”啊。”
“盖?什么盖?”六皇子完全没听懂这个陌生的词汇,一脸茫然。
梁王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顿了顿,用折扇抵着下巴,用一种混合着玩味和嘲讽的语气解释道:
“咳……这是海外番邦的一种说法。意思就是……“断袖,分桃,龙阳之好”。明白了吗?我的好侄儿,你太子哥哥和他的心腹臣子,怕是有着超出君臣之外的不伦之情。”
六皇子如遭雷击,目瞪口呆!这个消息太过惊世骇俗,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但细细回想太子的种种异常,又似乎……唯有这个解释能说得通!
震惊之后,便是狂喜!若此事为真,那无疑是扳倒太子的绝佳利器!
然而,梁王接下来的话却给他泼了盆冷水: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无凭无据,你敢去陛下面前说这个?陛下此刻正倚重萧望舒,且刚经历了刺杀,疑心重重,你去说这个,只会被当成构陷。”
梁王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抛出了另一个重磅消息:
“当务之急不是这个。你父皇中的那箭上有毒,太医院那帮废物根本解不了。他……恐怕没多少日子了。”
“什么?!”
六皇子这次是真的惊怒了,
“箭上有毒?!是谁下的毒?”他猛地抓住梁王的衣襟,情绪失控,“是你?!”
皇帝若此时死了,太子名正言顺登基,他的一切谋划都将落空!
梁王被他抓着,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恼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
“永衡,你冷静点!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放屁!父皇现在死了,哪里还有我什么事!”脸上怒火未消,谢永衡恨不得杀了梁王。
梁王似乎被谢永衡饱含杀意的眼神激怒,他大吼,甚至有些歇斯底里:
“怎么没有!我们杀进宫去,不怕他不答应!”
“那是我父皇!”
却未曾想到,被想也不想的驳回,梁王嘴唇翕动,盛怒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六殿下!六殿下!贵妃娘娘突发急症,咳血不止,陛下传您即刻过去!”
梁王的话瞬间噎在喉咙里,眼神变幻莫测,最终只是用力掰开六皇子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袍,沉声道:
“你先去看你母妃。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不到万不得已六皇子绝对不想背上弑父的骂名,只是此刻六皇子暂且顾不上太多,狠狠瞪了梁王一眼,便匆匆离去。
梁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深邃,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来人!”
随即暗处闪现一个暗卫跪在地上,便听梁王继续吩咐道,“去把府上那几株上好的人上送到贵妃那儿去,就说是六皇子府上的。”
“是”
暗卫应下运用轻功几下便没了踪影。
翌日清晨,圣驾班师回朝。
皇帝虽肩伤未愈,但怒火更盛。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彻查四皇子谋逆案。这一查,不仅坐实了四皇子勾结关家、围困山庄意图不轨的罪行,更深挖出他结党营私,甚至与某些边将往来密切的证据!
皇帝震怒至极,彻底失去了对这个儿子的最后一丝怜悯。
四皇子谢靖嵘被削去所有爵位,废为庶人,终身圈禁宗人府最深处。
其母关继后教导无方,被废去后位,打入冷宫。关氏一族及其党羽,或斩首或流放,顷刻间大厦倾颓,势力被连根拔起!
与此同时,柳贵妃的病势急剧恶化,太医束手无策,直言回天乏术。
皇帝与梁王二人,虽心思各异,却都因此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帝甚至下旨向中山国周边诸国重金寻求神医。
直至这日,有人揭下皇榜。
金殿之上,这人一身玄色道袍,仙风道骨,最为怪异的便是他们一头雪白的发丝——此人正是在诸县与萧望舒拜别的赤华先生。
他带来的并非治病良方,而是一则石破天惊的预言:
“陛下,臣夜观天象,窥探天命,见帝星晦暗,紫微垣偏移,且有妖星乱宫之象。此乃大凶之兆!”
他声音空灵而肃穆,
“天机所示:“‘有异世之人,魂魄殊途,扰乱天命,祸乱宫闱。’此人不除,国无宁日,龙体……亦难安康!”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有机灵的大臣,率先站出来大声斥道:
“放肆!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陛下乃天命之子!岂容你在这里搬弄是非 ,陛下!此人胡言乱语,当治欺君之罪!”
“陛下!臣不赞同刘大人所言。”
正当空气因为这声欺君之罪而为之一凝时,被一道清朗的声线打破,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新近颇得圣心的年轻官员身上,皇帝微抬眸,原本略显不耐的神色缓了缓反而带了几分兴味:
“哦?萧爱卿有何话说?”
萧望舒躬身行礼,声音沉稳:
“回陛下,臣此前奉命前往诸县公干,曾与这位赤华先生同行数月。
在那之前便听闻这位先生的诸多奇事,于南边诸城颇有传唱,深受百姓爱戴。
且…先生确有其神异之处,只卜算一事,便知先生绝非信口开河、招摇撞骗之辈。”
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亮,萧望舒的为人,他颇为信任。
此刻萧望舒站出来,无疑极大地增加了那白发道人的可信度。他挥了挥手,止住了还想反驳的大臣,目光重新落回赤华先生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既得萧卿作保,朕便容你继续说下去。方才所言‘异世之人,扰乱天命’,究竟是何意?此人现在何处?”
第47章 赤华道人
金銮殿上, 赤华先生如雪般的发丝轻轻拂动,他面容沉静眉眼慈悲,仿佛一切尽在他预料之中。
他再次稽首, 声音依旧空灵而淡漠,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疏离感:
“陛下, 这天机就如云遮雾绕, 不可尽窥, 亦不可尽泄。
贫道使命所在,乃是依循天象指引, 找出那魂魄殊途的异世之人, 化解其带来的厄运, 以还社稷太平。
然其具体为何人,居于何方,尚需时日与机缘,细细推演查探, 方能水落石出。
此刻若强求答案, 恐遭天谴, 反于陛下,于中山社稷不利。”
皇帝眉头微蹙,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完全满意,但“天机”、“天谴”之语又让他心存忌惮。
他沉吟片刻, 转而问起了另一个他更切身的困扰:“也罢。那朕问你, 你既有神通,又揭了皇榜,可知贵妃之疾,何药可医?”
皇帝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体状况,但眼神深处的焦灼却泄露了更多——他渴望听到的, 更是这位“赤华道人”能否救他于水火之中。
然而,赤华道人只是缓缓摇头,那姿态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坦然:
“陛下,万物有法,生死有时。贵妃娘娘之疾,乃至……诸多异状,皆系于此‘天机扰乱’之上。
此乃天意劫数,非寻常药石所能逆转,贫道亦不能强行改变天命。”
皇帝的心沉了下去,脸上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失望与阴霾。
然而,赤华先生话锋微顿,继续道:
“然,天命虽不可改,却或有迹可循。贫道虽无法救治贵妃,却能窥见其命数终结之期。”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皇帝猛地攥紧了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瞳孔骤然收缩:
“你说什么?!何时?!”
“紫微星侧,辅星晦灭之象,应在九九之数后。”
赤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惊雷劈在金殿之上,
“自今日算起,八十一日后,子时三刻,便是贵妃娘娘凤驾归天之时。”
“轰”的一声,皇帝只觉得脑中一片嗡鸣,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八十一日!如此确切的日子和时辰!这已经不是预言,而是判词了!
他死死盯着殿下那鹤发童颜的道人,胸膛剧烈起伏,惊疑、愤怒、一丝难以言状的恐惧,还有对那预言本身残酷性的震惊,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心神。
良久,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朕,知道了。”
他对贵妃的感情早已不复年少时的炽烈与独占,得到之后,尤其是在她因生产六皇子而体弱、无法再侍寝后,那份爱意似乎也渐渐沉淀,变成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愫——有习惯性的宠爱,有对昔日情分的顾念,有对她背后家族的考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他曾经倾心争夺、相伴多年的女人,骤然听闻她确切的死期,依旧让他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与不适。
然而,相较于贵妃的生死,他此刻更在意的,是这道人预言的可信度,以及……这预言是否也与他自己身中的隐秘之毒有关联。
贵妃若应验,那“异世之人”之说,乃至关乎中山社稷,甚至他自身性命的警示,恐怕也……
心思电转间,皇帝已然有了决断。他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帝王的威仪,沉声道:
“赤华先生,朕便准你留于宫中。朕会予你方便,让你查明那‘异世之人’。至于你所言贵妃之事……朕,拭目以待。”
皇帝没有治罪,也没有完全信任对方。他选择将这危险而神秘的人物放在眼前,牢牢看管起来,同时也存了一分验证和利用的心思。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目光在皇帝、道人和萧望舒之间来回,皆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而作为焦点的赤华,只是再次躬身,淡然应道:
“贫道,领旨谢恩。”
自那日后,赤华道人被安置在宫中清幽的“观星阁”闭门不出,他对所有探访——无论是皇帝以探问天机为名的召见,还是后宫某些心思浮动之人试图的私下接触——一概拒之门外。
只通过侍奉的小太监传出千篇一律的回话:
“天机不可泄露,不得窥探。贫道需静心推演,妄动妄言,必遭天谴反噬,于问询者亦无益。”
这番莫测高深、油盐不进的态度,像一层无形的迷雾笼罩着观星阁,让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心痒难耐又无从下手,皇帝陛下尤其如此。
那“八十一日”的预言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而“异世之人”和“帝星晦暗”的说法更让他坐卧难安。何况身中奇异之毒,生命时刻受到威胁的皇帝迫切地想从这道人口中掏出更多东西,哪怕是多一星半点的提示也好。
这日,皇帝在御书房内踱步,目光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的萧望舒,心中忽然一动。他停下脚步,脸上刻意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无奈,语气也显得格外语重心长:
“萧爱卿啊,”他叹道,“那位赤华先生,自那日金殿一别后,便再不肯见人。朕心忧贵妃,亦深感其言或有深意,奈何……唉,先生似乎对朕,颇有顾虑。”
他走到萧望舒面前,显得颇为推心置腹:
“朕记得,当日在诸县,你与先生结伴数月相谈甚欢?先生似乎对你颇为青睐。
如今这般僵局,或许……由你出面,以故友之名前去拜访谈心,先生能卸下心防,透露一二?即便无关天机,能知晓先生所需,让他在宫中住得舒心些,也是好的。爱卿啊,此事关乎贵妃安危,乃至社稷安稳,朕……只能寄望于你了。”
这番话语,既是恳求,也是不容拒绝的旨意,更带着帝王罕见流露的“信任”与“倚重”。
萧望舒心中明镜一般,深知这是皇帝借他之手去探听消息的打感情牌。但他对赤华先生的出现本就存有疑惑和几分莫名的信任,同时也想借此机会弄清先生的真实意图。于是他躬身应道:
“臣遵旨。臣必当尽力,以期能慰圣心。”
然而,当萧望舒带着皇帝的“殷切期望”来到观星阁外,得到的回应却与之前并无二致。
那名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传话:“萧大人,国师大人说……他说‘尘缘已了,前事勿念’。如今他静修关键,天意未明之前,不宜再见外客,以免沾染因果,扰乱了天道运行。还请……还请大人恕罪,回去吧。”
甚至连门都未开启一条缝隙。
站在紧闭的宫门外,萧望舒看着那仿佛与世隔绝的殿宇,心中疑虑更甚。先生此举,是完全的超然物外,还是另有深意的布局?他连自己这个“故人”都拒之门外,究竟意欲何为?
他无功而返,如实向皇帝回禀。皇帝听着,面色沉静,指节却无声地扣紧了御案边缘。
最终,皇帝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一片悄无声息的黑云已然笼罩在了禁苑的上空,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这位横空出世的怪异道人。
第48章 预言与瘟疫
夜色深沉, 东宫书房内只余几盏昏黄的宫灯。
太子与萧望舒相对而坐,两人之间摆放着一张棋桌,太子已屏退了左右, 门外守着小魏公公。
“阿舒,”太子率先开口, 他捻着一枚白棋, 声音懒散而随意, “那位赤华先生,在诸县时, 不是同你交好, 如今怎么连你也拒之门外。况他在大殿上 言之凿凿, 又是什么‘天机、天谴’,神神叨叨的。”
萧望舒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黑棋,落下一子方沉吟道:
“殿下,在诸县时, 我承蒙他多番照顾, 赤华先生待人虽不热络, 但一言一行也算平易近人。正因如此,今日金殿之上,他对我视若无睹,仿佛从不相识, 又端的一副超然脱俗之态, 才格外令人费解。”
太子眸光锐利起来:
“这正是我最疑心之处。他借你之言取信于父皇,却又与你划清界限。这绝非寻常方士所为。他若真是世外高人,何必在意这些世俗眼光?但他若别有所图,此举便是将你摘出,免受牵连, 又或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
“……刻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他与你的旧识关系上引开?”
萧望舒颔首,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殿下与我所见略同,在诸县时赤华先生就于卜算一事颇有神通,但预言贵妃死期……此举风险极大,若非有极大把握,便是有着我们尚未窥破的目的。
至于‘异世之人’……此说法虽有虚无缥缈之感,但殿下与我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如此,这位赤华先生是何来历,又是何目的,便不好说了。”
“他的目的……”太子缓缓道,“贵妃?皇帝?亦或是中山社稷?‘异世之人’针对的又是谁?”
他看向萧望舒,“阿舒,你觉得,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沉默片刻,萧望舒摇了摇头:
“赤华此人,看似平和,实则心志坚定,若非他之所愿,无人可驱使于他 。我更倾向于,他有自己的目的,而这个目的,需要借助当前混乱的局势来实现,而且他选择此时出现,也绝非偶然。不过,至少赤华先生不会对百姓不利,亦不会对太子殿下您不利。”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
将棋子随意的扔到棋盘上,冲乱了棋局,对面的人却不气恼,只一板一眼的收拾残局。
“先前在诸县时,他若想置殿下于死地,只需装作不知殿下中了毒。何况先生曾告知于我,殿下乃是‘天命之人’。”
对这种说法太子却不甚在意,他口中只喃喃的重复:
“天命之人吗……”
“殿下,天意难测,人心更难测。无论赤华先生目的是什么,他的出现,已经打破了平衡,我们需更加谨慎,步步为营。尤其是殿下您,身处漩涡中心 ,更要小心为上。”
收拾好残局,萧望舒认真的看向太子的方向,手却被殿下攥住,握的很紧 。
“阿舒,安心便是。”
萧望舒反手回握,眼神坚定而温柔:
“臣永远会在殿下身边。”
与此同时梁王府内。
窗外蝉鸣聒噪,更衬得室内死寂。梁王负手立于窗前,内心如惊涛骇浪般久久未平。
“异世之魂”四个字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他对赤华的来历和目的达到了最高的警戒状态。
“这道人,绝不能留。”梁王眼中寒光一闪,但随即压下这股冲动,现在动手,无异于自承身份。
他想到柳贵妃,心中更是一痛。八十一日的死亡预言,像道催命符,他必须想办法救她,但前提是确保自己的安全,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悠闲地踱了进来。来人一身锦袍,面容俊美,手中常拿的那把折扇插在腰后,正是六皇子。
“王叔好雅兴,怎得独自在此赏夜?”
他率先开口又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梁王收敛心神,淡淡道:
“嵘儿这么晚过来,所为何事?”
轻笑出声,谢靖嵘抿了口茶,眼神锐利而恶毒:
“那位赤华道人现今已搬进宫中,避不见客。尤记得他当日在大殿之上语出惊人,不仅说这宫中混进‘魂魄殊途’的异世之人,还精准地预言了我母妃的归期……
王叔见识广博,觉得此事,是真是假?”
语气轻松,谢靖嵘仿佛在谈论趣闻,但目光却紧紧锁定梁王,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梁王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
“子不语怪力乱神。江湖术士之言,岂可尽信?皇兄暂且安置他,想必也是存了查证之心。”
“哦?是吗?”
六皇子拖长了语调,把玩着茶杯,
“可那日王叔在大殿上的反应可甚是有趣呀。”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冰冷。
梁王猛地抬头脸上带着被戳中痛处的愠怒:
“嵘儿!那妖道故弄玄虚,其心可诛!你怎可轻信?甚至怀疑到王叔头上 !”
“轻信?”
六皇子嗤笑一声,放下鼻烟壶,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像淬了毒的匕首,
“吾倒希望他是胡言。可他若真是胡言,为何无论是当日还是现下,王叔您……反应如此之大?大到,让吾不得不怀疑,他是否无意间,道破了某些……王叔极力想要隐藏的秘密?”
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梁王急中生智,面上却露出无奈的笑容:
“嵘儿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四皇子后,便只剩下的东宫的那位‘太子’。
皇帝身中剧毒,又对六殿下你颇为信任,无论如何皇位绝不会落到外祖是世家的太子头上。
局势明了,如今却冒出这样一个道人,这道人此前还与萧望舒这个叛徒是旧相识,若是让他们知晓殿下因为这等无稽之谈,便离间了你我,岂不笑掉大牙!
当务之急,是寻遍名医,为贵妃娘娘诊治,无论这道人所求为何,吾等都不能让他坐实他有神通一事,否则对六殿下所谋大事不利!”
六皇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哈哈一笑,站起身:
“王叔说得是,是侄儿想多了。不过……”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黎王一眼,声音淡淡地飘过来:
“不过王叔,无论那道人是真是假,他竟敢将这件事牵扯到母妃身上,吾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若最后证明他是胡言,吾自有办法让他付出代价。若他……不幸言中……”
在昏暗的光线下六皇子的侧脸显得异常冷硬,眼中更是掠过一丝极其狠戾的寒芒:
“……吾不管他背后有什么天机天命,也不管牵扯到谁,是什么‘异世之魂’还是别的什么妖孽……吾都会让他,以及所有可能与此事有关的人,给母妃陪葬。”
说完,他恢复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悠然离去。
门被轻轻拉开,又合上。六皇子离开了,留下梁王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书房里,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发冷,仿佛被那句“陪葬”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温度。
这么多年来梁王深知这位“侄儿”的底细,自然知道心思缜密,又睚眦必报的谢靖嵘这句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翌日早朝,金銮殿上。
赤华道人之事引发的波澜尚未平息,又一则紧急奏报如同重锤砸在殿内——河州在水患之后,竟爆发了瘟疫!
奏报详细陈述了灾情,并隐晦提及,因前钦差四皇子在任时中饱私囊、工程敷衍,导致防灾不力,救灾亦不及时,方才酿成此祸。
皇帝本就因自身毒患和贵妃预言而心烦意乱,此刻听闻瘟疫,更是眉头紧锁,他将奏折狠狠的摔到地上,阴沉的目光扫过群臣:
“众卿家,河州瘟疫,该如何处置?谁有良策?”
殿内一时寂静。瘟疫二字,如同洪水猛兽,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且河州经四皇子一番折腾,国库确已耗费颇巨,这是不争的事实。
此时,姚策出列,自他与端阳公主大婚后,已隐隐被视为六皇子一党。四皇子倒台前还颇有闲言碎语,如今倒都是巴结他之辈了,有了六皇子保驾护航,官位更是一路高升。
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
“陛下,臣以为,当以求稳为主。四皇子先前虚报灾情、贪墨工程款,致使国库虚耗甚巨,此乃前车之鉴。
如今河州所报瘟疫,情状究竟如何,是否如奏报所言那般严重,尚需核实。
臣恐其中亦有夸大之嫌,若贸然大兴人马,调拨巨资,恐再次劳民伤财,正中地方官吏下怀。”
他顿了顿,见皇帝沉吟不语,继续道:
“况且,瘟疫之症,非同小可,并非投入银两人力便可立时解决。一旦处置不当,反而可能致使疫情随人员流动扩散,祸及周边州府,酿成更大灾祸。”
见皇帝点了点了点头,似乎是同意他所言,姚策的底气便更足了些:
“依臣之见,不若先行封锁河州通往外界之要道,严控人员出入,以防扩散。
同时,可派遣一小队经验丰富之医官,携基础药物前往,指导当地防疫。
再拨付有限粮草,安抚民心即可。至于疫情……生死有命,尤其老弱病残,实难抵抗,强行救治,恐事倍功半,耗费巨大而收效甚微,当以大局为重。”
他的话语冷静得近乎残忍,将“节省国力”、“控制风险”置于无数灾民性命之上,其核心便是“弃卒保帅”,默认了部分灾民的死亡是必要的代价。
此言一出,部分官员虽觉不妥,但考虑到瘟疫的可怕和国库的现实,也纷纷默然,或出声附和。
“姚大人此言差矣!”
只是一声清厉的呵斥骤然响起,打破了寂静。萧望舒大步出列,面罩寒霜,眼中燃着压抑的怒火。
他直视姚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
“河州百姓亦是我朝子民,岂因路途遥远、或因前任官员之过,便遭舍弃?
瘟疫如火,若不及时扑救,任其蔓延,届时岂是封锁一州便能控制?
姚大人一句‘老弱病残实难抵抗’,便要轻言放弃无数性命吗?此举与见死不救何异?岂是为父母官者所能言!”
他转向御座,重重跪下,掷地有声道:
“陛下!灾情紧急,刻不容缓!每拖延一刻,便可能有无数百姓丧生!臣深知瘟疫凶险,然正因其凶险,才更需朝廷全力施援,而非畏缩不前!
臣,萧望舒,愿请旨前往河州,督办防疫救灾之事!定当竭尽全力,控制疫情,安抚灾民,若不能平息疫病,臣愿受军法处置!”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那份毫不退缩的担当与此刻显得冷酷无比的姚策形成了鲜明对比。
皇帝看着殿下跪得笔直的萧望舒,又瞥了一眼面色沉静的姚策,心中权衡。
他欣赏萧望舒的胆气和担当,但姚策的“稳妥”之言也符合他目前不欲多生事端、节省国力的私心。然而,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尤其是刚刚经历了“异世之人”的预言,他更需要展现一个仁君的姿态。
“萧爱卿有此担当,实乃国之幸事。”皇帝最终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便依你所奏,封你为钦差大臣,全权负责河州防疫赈灾一事,一应所需,可与户部、太医院协调。望卿不负朕望,早日平息疫情。”
“臣,领旨谢恩!”萧望舒叩首,目光坚定。
是夜,东宫。
自大殿上萧望舒自请前往河州,他便知晓迟早会有这么一遭,只是到了眼前又难免生出几分退意。
“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是瘟疫横行之地!不是你去诸县查案!”
太子几乎是在低吼,平日里似乎对任何事都不甚在意的眼眸中此刻盛满了怒火与恐慌,
“姚策之言虽不中听,但确是老成谋国之见!封锁控制,才是最稳妥的办法!你为何非要逞这个英雄?!你可知一旦染上……”
刚踏入内寝迎接他的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阵呵斥,盛怒之下的太子殿下,甚至将身边所有可动之物都狠狠扫落 ,瓷片碎了一地。
“殿下!”
萧望舒打断他,语气同样激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那不是逞英雄!那是无数条人命!若依姚策之法,河州城内将会变成何等炼狱?朝廷放弃他们,他们便只有等死!臣做不到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太子气极反笑,“萧望舒!你总是如此!前世如此这辈子还如此!在你心中,百姓重要!社稷重要,中山国任何一个人都比孤重要!
你可以为了他们背叛孤,甚至你可以为了他们豁出性命!你可曾为孤想过分毫?可曾为你我想过分毫?!”
他一把抓住萧望舒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萧望舒微微吃痛:“阿舒,孤绝不同意你去!孤这就去让老皇帝,收回成命!”
看着太子殿下眼中的疯狂与恐惧,萧望舒心像被撕裂般疼痛,他知道太子的心魔又犯了,那源于前世失去他的阴影,源于这一世近乎偏执的占有。太子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他一个人,社稷、百姓、乃至皇位,都不过是留住他的工具或不得不背负的负担,他知道的殿下从来不在乎这些。
只是他的心中装着苍生,装着黎民百姓,装着他对这个国家的责任与理想,他读书,读圣贤书。
他对太子的爱深沉而复杂,夹杂着愧疚、怜惜、以及真正的爱,他始终无法成为太子期望中的只属于太子殿下的萧望舒。
“殿下……”萧望舒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动摇的决绝,“您知道的,圣旨已下,无可更改。臣必须去。”
“若孤不许呢?!”太子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泛红。
静静地看着太子殿下,萧望舒看了很久。他想把人搂入怀中,答应对方的一切请求,但是他不可以。
他极其缓慢地,从袖中滑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不是对准太子,而是反转刀尖,抵在了自己的心口。
太子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暴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阿舒!你做什么?!放下!”
“殿下,”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决然,
“您若此刻去求陛下收回成命,或是用任何方式阻止臣前往河州。臣此刻,便自绝于殿下面前。”
“你……你竟用性命威胁孤?!”太子声音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那毫不作假的刀尖抵在他心口的位置,那里……有着他们所谓的“同命蛊”。
“不是威胁,”
萧望舒眼神哀伤却坚定,
“是告知。殿下,河州百姓等不起,每拖延一刻,便有人因得不到救治而死去。臣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坐视不理。若臣的生死能换来殿下的妥协,换来河州一线生机,臣……别无选择。”
他太了解太子了。太子的偏执源于害怕失去。唯有比他更决绝,用他最恐惧的事情——失去自己——来对抗,才有可能打破这僵局。
他用匕首指着自己的心口加上了最后的筹码。
“殿下,你忘记了吗,臣服用过同命蛊,只要殿下愿意,殿下总能‘找回’臣的。”
太子死死盯着那匕首,又看向萧望舒决绝的面容,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你要孤等你几年,那些药材绝非轻易而得,五年,十年。你的心总是这样狠。”
他知道,他输了。
输给了萧望舒心中的大义,输给了那该死的天下苍生,再一次。
他永远也赢不了。
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无尽的苍凉,他怕他忍不住忍不住把这个人锁起来,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好。你去。你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口剜出来的肉。
“阿舒,你要记住,”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偏执到极致的暗光,
“你若敢死在河州……你若敢……孤便让整个中山国,为你陪葬!孤说到做到!”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也是最疯狂的执念。
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萧望舒走上前,跪倒在太子身前,伸出手,轻轻抱住了浑身冰冷颤抖的太子。
“殿下,”
他将脸埋在太子的膝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承诺与愧疚,
“臣会回来的。同命蛊在,臣不会死。臣答应您,一定会活着回来。”
太子没有回应,只是僵硬地坐着,任由他抱着,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最终,萧望舒起身,深深看了太子一眼,转身离去。这一次,太子没有再阻拦。
东宫的门缓缓合上,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或许那句“同命蛊在”的承诺,能够成为黑暗中唯一抓得住的一根浮木,尽管它本身,就是另一个骗局的开端。
第49章 瘟疫
散朝后, 姚策回到府中,面色沉凝。自他投靠了六皇子,又得举荐一连高升, 与新婚妻子端阳公主的关系便好了许多。
见姚策神色不豫,端阳便柔声询问, 他将朝堂之争大致说了, 语气愤恨, 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嫉妒和仇视。
依偎在姚策身边,端阳公主看的分明, 可她还是娇声道:
“驸马所思所想, 自然都是为了朝廷大局。那萧望舒如此急功近利, 不过是想博取更大的名声罢了。他这般不顾实际,万一办砸了,岂不是劳民伤财?驸马坚持己见是对的,何必为此烦心?”
她的话语看似宽慰, 实则巧妙地加深了姚策对萧望舒“急功近利”、“博取名声”的印象。姚策本就对萧望舒今日在朝上的做法多有不满, 如今端阳的话一开口, 这份不满与隔阂便不断的拉大扩张。
他轻轻拍了拍端阳的手,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自有他的抱负,我自有我的坚守。只是眼看其可能将国事置于险境, 心中难免郁结。”
他心中暗想:他本就与我不同路, 自己又何必纠结往日情谊。却不知这一路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翌日,公主府内。
姚策起身,昨夜与端阳公主的谈话,将他心中那份因朝堂之争而起的郁结被温柔乡软化了些许,但对萧望舒激进举措的不认同乃至一丝轻蔑, 却已悄然扎根。
他整理好朝服,准备入宫,心中已打定主意,若陛下问起,他仍会坚持己见,陈述稳妥之道的重要性。
只是他的想法注定实现不了。
朝会即将结束之际,萧望舒出列,正式向皇帝请辞,准备即日启程前往河州。
却有一名内侍匆匆入殿,呈上了一封来自观星阁的密封信函。
皇帝蹙眉拆开,浏览之后,脸上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他抬眼看向群臣,声音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赤华道人上书,言其夜观星象,感召天命,河州瘟疫之事,竟亦与‘天道紊乱’有关。天机所示,他需亲往河州一行,或能觅得化解灾厄、甚至寻觅‘异世之人’线索的契机。”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那可是九死一生的瘟疫之地!一个看似超然物外的修道之人,竟要主动涉险?
六皇子谢靖嵘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出列:
“父皇!此事极为蹊跷!赤华道人身份未明,其言荒谬,如今竟要主动前往瘟疫之地?儿臣恐其并非真心救灾,而是另有所图!或是想借此机会与外界传递消息,或是……另有不可告人之目的!更何况况如今预言之日未到,赤华道人便先行离开,实在令人生疑。
儿臣以为,绝不可准!”
他言辞犀利,目光透着凶狠,他不知这二人所图为何,但萧望舒一离开这位赤华道人便紧随其后,若是说其中没有阴谋,六皇子是绝不信的。
皇帝沉吟着,显然也有所怀疑。他看向阶下垂首的萧望舒:
“萧爱卿,你与赤华道人有旧,如何看待此事?”
萧望舒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他亦不知赤华先生此举所图,只是想到在诸县诸多接触,便恭敬回道:
“陛下,赤华先生行事虽难以常理度之,但往往暗合天意,且心怀慈悲。臣以为,先生既主动请缨,或真有化解灾厄之法。若能得先生相助,于河州百姓而言,或许是幸事。”
他选择相信赤华,至少表面上如此。
皇帝目光又转向一直沉默的太子:“太子以为呢?”
太子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恨不得将萧望舒锁在身边,如今竟又要加上一个目的不明的道士?但他深知此刻不能反对,只能淡淡道:
“赤华先生乃世外高人,其意或许非我等能揣测。既然先生有意为朝廷分忧,父皇不妨准奏,多派侍卫随行保护兼……‘护送’便是。”
他刻意加重了“护送”二字,暗示监视。
六皇子见状,心念电转。他绝不相信赤华是好心,但此人深得皇帝关注,又可能与“异世之魂”的秘密有关,绝不能让他脱离掌控,更不能让他与萧望舒单独相处。既然阻止不了,那就必须安插自己的人!
他立刻话锋一转:
“父皇!既然赤华道人与萧大人皆坚持前往,儿臣亦觉或可一试。然河州凶险,非比寻常,需得派一得力干将统领随行兵马,既要保护两位大人安全,亦要维持秩序,防止疫情扩散,更需……确保不发生任何意外。”
他意有所指,“儿臣愿举荐一人……”
皇帝抬手制止了他:
“罢了。既然赤华道人有意,便准了吧。”
皇帝似乎对赤华所谓的“天机”仍存有一丝幻想,他随即点了一队精锐御林军随行,名义上保护,实则监视,并指派了一名素来中立的将领负责统领,并未采纳六皇子推荐的人选,倒不是怀疑自己的这个好儿子,只是事关天命,皇帝谁也不信任。
六皇子心中暗恨,却也不好再争,只得暗自盘算如何在后续或在那队御林军中动些手脚。
散朝之后,萧望舒心事重重地走出宫门,正准备赶回吏部衙门及府邸紧急安排出行事宜,一个温润谦和的声音自身侧恰到好处地响起,既不会显得突兀,又足以让他清晰听见。
“萧大人,请留步。”
脚步一顿,萧望舒回身望去。只见皇长子谢安奕正不疾不徐地走来。
与周遭紫袍玉带的朝臣们不同,他今日只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暖黄素面长衫,外罩一件墨色竹叶纹滚边的薄棉披风,衣着简朴,甚至显得有些清寒,全然不似一位天潢贵胄,反倒更像一位家境平平的儒雅文士。
他脸上带着毫不作伪的诚挚笑容,步伐迅捷却不见匆忙,转眼便到了近前。
他极为自然地微微侧身,避开了萧望舒准备行的全礼,只受了半礼,随即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与亲近:
“萧大人,前日在殿上,真可谓国之栋梁,令人钦佩!”
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疫区情势危急,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唯萧大人挺身而出,心怀百姓,忠勇无双!安奕虽不才,亦要代可能因此获救的黎民,谢过萧大人高义!”
这番话捧得极高,却又扣着“百姓”的大义名分,让人难以拒绝。萧望舒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敬疏离的模样:
“大皇子言重了。食君之禄,分内之事,不敢当殿下如此盛赞。”
“欸!萧大人过谦了!”
摆摆手,谢安奕笑容愈发温和,他稍稍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语气转而带上几分看似推心置腹的感慨,
“这满朝文武,平日里高谈阔论,皆言忠君爱国,可真到了要担干系、冒风险的时候,呵……”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未尽之语里充满了对“某些人”的轻蔑,却又巧妙地不点名道姓,既示了好,又留下了余地。
他这话术看似直率鲁莽,实则是精心算计。一方面贬低他人抬高萧望舒,试图快速拉近关系;另一方面,也是隐晦地试探萧望舒对朝中其他势力的态度。
对此萧望舒心如明镜。前世谢安奕能笑到最后,其隐忍和伪装功不可没。
“殿下谬误了,”
萧望舒微微垂眸,语气平淡无波,
“诸位同僚皆是为国筹谋,立场不同,考量自然各异。下官只是觉得,此事关乎万千性命,拖延不得,故而才毛遂自荐,幸得陛下与太子殿下信重。”
他巧妙地将功劳推给了皇帝和太子,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滴水不漏。
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光芒,谢安奕似是欣赏,又似是警惕。他没想到萧望舒如此谨慎滑溜。他笑容不变,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递了过来,语气更加恳切:
“萧大人此行凶险,安奕人微言轻,于朝政大事上帮不了什么,但心中实在忧切。这是我府中一位门客整理的些许杂录,其家传几代行医,于防治时疫、调理药性上有些偏方验案,或与太医院方略有所不同,未必能用,但盼着能予萧大人多一分参考,多一分保障也是好的。万望勿要推辞。”
这份“心意”准备得极其刁钻。不是金银俗物,而是看似毫无功利性、纯粹出于关心和“大义”的帮助,若萧望舒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目光扫过那册子,萧望舒略一沉吟,双手接过:
“郡王殿下思虑周祥,泽被苍生,下官代疫区百姓,谢过殿下厚意。此物若有用,必不敢忘殿下今日之情。”
他坦然收下,无论这册子有用无用,这份“人情”他记下了,但也仅止于“记下”。
见目的达到,谢安奕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又关切地叮嘱了几句“万万保重自身”、“盼大人早日功成凯旋”之类的话,言辞恳切,情真意挚,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仁德宽厚的皇子。
最后,他状似无意地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太子殿下得萧大人这般臂助,实乃大幸。如今京中局势纷杂,萧大人此行,亦当为殿下珍重万千才是。”
这句话,才是他真正的“投石问路”。
心中冷笑更甚,萧望舒面上却只是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下官职责所在,自当尽力。时辰不早,下官还需回去早作准备,先行告退。”
“自然自然,萧大人请。”谢安奕笑容可掬地侧身让开。
拱手一礼,萧望舒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站在原地,谢安奕脸上的温和笑容缓缓收敛,目光变得深沉难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成色普通的玉佩,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萧望舒……倒真是个人物。只可惜,是东宫的人……不过,来日方长。”
他转身,又恢复了那副温和儒雅、人畜无害的模样,向着另一个方向慢步走去,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寒暄。
第50章 瘟疫(二)
车马辚辚, 萧望舒带着朝廷拨付的有限物资、一队精干侍卫和数名自愿前往的太医署医官,日夜兼程赶往河州。队伍气氛凝重,每个人都深知此行凶险。
赤华先生则慢行一步, 将于河州同他汇合。
行至距河州约百里的一处官道旁,却见到了一位故人——早已奉命在此等候的陶美秀及其身后带领的一小队人马。这小队人马有男有女, 装束各异, 却都神情精悍, 纪律分明,清晰地以站在队列最前的陶美秀为首。
至于陶美秀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短打装扮, 风尘仆仆却难掩其勃勃英气, 皮肤因常年在外而呈健康的麦色, 眼神明亮锐利如鹰隼,一条乌黑的长辫随风舞动。
见到萧望舒的车驾,她立刻上前,抱拳行礼, 声音清亮有力:
“萧大人!卑职陶美秀, 奉令前来听候调遣!”
撩开车帘, 萧望舒看到是她,微微颔首。自诸县一事后,他便将此二人举荐给了太子殿下。
其兄陶河安确有大将之材,如今已留在老将军麾下历练。而陶美秀身为女子, 官职一时难定, 太子此次派她来,监视保护之意或有,借此番险事为她挣一份实实在在的功名、谋一个出身,或许才是更深层的用意。
“陶姑娘不必多礼,时间紧迫, 即刻出发。”
队伍合并,继续前行。
只是越靠近河州,空气中的异味越发浓重。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腐臭,渐渐变成难以忽视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忽然,先锋侍卫勒马回报,声音带着惊疑:
“大人!前方河道……情况不对!”
听到声音萧望舒立刻下令停车,与陶美秀及几位医官一同快步上前查看。
只是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震骇不已——只见原本应清澈流淌的河流,此刻浑浊不堪,粘稠的水面上密密麻麻地漂浮着肿胀发白、甚至腐烂穿孔的牲畜尸体,更令人心悸的是,其间赫然夹杂着数具无人收敛的人类尸身,随波沉浮,形态可怖。
苍蝇黑压压地聚集其上,嗡鸣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躁响,形成移动的“黑雾”,那冲天的恶臭正是源于此地。
“混账!”一位年迈的医官气得浑身发抖,胡须直颤,
“水源污染至此,瘟疫怎能不扩散?!这是造孽!是要害死一城的人啊!”
萧望舒面沉如水,眸中凝着冰寒。他即刻冷声下令:
“详录此地情形!陶姑娘,立刻派得力人手沿河溯流而上,探查污染源头!通令全队,严禁取用此河水,所有人饮水仅限自带清水,若有不慎接触河水者,立即以烈酒或药汤反复净手,不得有误!”
“是!”陶美秀毫不迟疑,抱拳领命,转身便迅速点派人员,指令清晰,行动果决。她带来的那些人显然久经历练,令行禁止,效率极高。
进入河州地界,惨状更甚。
城门半塌,哀鸿遍野,街道上尸体与病患横陈,仅以草席略作覆盖,幸存者皆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绝望。
至于当地府衙早已瘫痪,官员非死即病,余下的也躲藏不出。
抵达后河州城后,萧望舒并未急于清算官员罪责,而是第一时间接管府衙,雷厉风行展开救灾。
他强征数处宽敞宅院与空旷营地,严格划分为“重症”、“轻症”、“观察”及“洁净”区域,命衙役与陶美秀手下协同,按病情强制转移隔离病患。
最关键莫过于水源。
表明身份后他亲自组织未染病民夫,在医官指导下,冒死清理河道中的腐尸,集中焚烧,并用石灰消毒,竭力阻断污染源,避免瘟疫再度传播。
同时不忘搜寻城内未被污染的深井,派兵严密看守,统一分配净水,严令禁止饮用生水。
随行的医官日夜研讨药方,设立粥棚药棚。萧望舒甚至不顾劝阻,多次亲自深入隔离区巡视。他面容虽被布巾遮掩,但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眸,以及温和不失威仪的言语,极大安抚了惶惶人心。
连日奔波,疫情总算稍见缓和之际,赤华道人悄然抵达。
对此萧望舒无暇分身,只将其妥善安置便再度投入繁重公务。
直至深夜,赤华竟不请自来,无声无息出现在萧望舒临时书房内,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
萧望舒心中暗惊于对方身手,面上却不露分毫,搁下笔直接问道:
“赤华先生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拂尘轻扫,赤华神色莫测:
“大人不必紧张。贫道此行,仍为旧日所言之事。您大可放心,如同在忠县所言,贫道绝无对‘天命之人’不利之心。”
他语带玄机,目光似能洞穿人心。
凝视他片刻,萧望舒忽然道:
“先生所言,包括那‘同命蛊’一事吗?”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此事交于旁人他实在不放心,只颇有神通的赤华道人替他拦着殿下,殿下才不会随他而去。
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赤华却避而不答,只道:
“天道冥冥,自有其理。大人珍重。”
言罢,身形一晃,又如鬼魅般悄然而逝。
连忙寻出门外,却不见对方踪影,萧望舒心中犹疑,此事越多人知道,便多一分被拆穿的风险,如今他大约也只有相信赤华先生了。
只是没给他烦恼的时间,河州又出了情况。
匆匆寻到正在巡查粥棚的萧望舒,陶美秀衣袖挽至手肘,露出的手臂上沾着药渍与些许污迹,额角带着忙碌的薄汗,神色凝重:
“大人,您快来看看!几名原本好转的伤患,伤口突然恶化溃脓,情形不对!而且刚发现,城东一口重点看守的净水井似有异样!”
陶美秀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焦灼。萧望舒闻声,没有丝毫犹豫:
“带路。”
他随她快步赶往隔离区。
此处气味混杂着药味、腐臭与绝望,但秩序井然。陶美秀像是只轻巧的蝴蝶穿梭于病床之间,行动如风却丝毫不乱,她一边引路,一边极其自然地顺手为一个因高热而呻吟不止的老者更换了额头上已然温热的湿布,动作轻柔熟练。
经过一个挣扎着想要坐起的妇人时,她又极快地俯身,帮对方掖好散乱的被角,低声安抚一句。
这一切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她天生就属于这里,对周遭的污浊和刺鼻气味浑然不觉。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病区,最终停留在一名壮年男子身上。那男子小腿上的伤口本是治疗典范,如今却狰狞外翻,渗出黄绿恶脓。陶美秀毫不迟疑地俯身,几乎将脸凑近,眉头紧锁,仔细审视脓液的色泽与形态,甚至以干净布条小心蘸取少许细嗅,神态专注专业,没有半分寻常女子应有的畏缩与嫌恶。
静立一旁,萧望舒将她这一切举动尽收眼底,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陶姑娘,身为女子,终日与此等污秽伤病打交道,不会觉得不适么?”
正全神贯注于伤口,陶美秀闻言一怔,她抬起头来看向萧望舒,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豁达爽朗的笑容。
她手下清理伤口的动作丝毫未停,语气坦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大人说笑了。什么脏不脏的。我从小和哥哥四处流浪,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才捡回这条命的。
饿到眼冒金星的时候,泥地里刨出的带土吃食也能香掉舌头。
躺在这里的,和当年给我们兄妹一口剩饭、一件破袄的乡亲们没什么不同。他们如今落了难,我若能搭把手,那是报恩还情,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她的语气真诚而不带有任何修饰,默然片刻,萧望舒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赞赏。
然而,此刻绝非感慨之时。伤员伤口莫名恶化,重兵看守的水井竟也出现异样——这绝非偶然或意外所能解释。萧望舒眸中的暖意瞬间褪去,覆上一层冰冷锐利的寒霜。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骤然清晰——随行人员中,必然藏匿着内奸!
必须尽快将其揪出,否则一切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被严格控制在府衙高层之内,却又仿佛生了翅膀般,通过某种刻意留出的缝隙悄然泄露出去:
萧望舒萧大人,因连日操劳、频繁深入疫区,不幸感染瘟疫,病情急剧恶化,已至弥留之际!
然而,百密一疏,或许是内奸刻意为之,或许是别的渠道,萧望舒没想到他病危的消息,竟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汴京东宫。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玄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捏碎了手中的密报,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心中翻涌而上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没。
小魏公公跪在地上,涕泪交加声音越说越小,身子更是抖个不停:
“殿下!河州传来消息,萧大人他……他染了瘟疫,已经……已经不行了!……”
“闭嘴!”
谢玄晖紧急叫停,可还是没来得及。
他一脚踹翻眼前的案几,在原地来回踱步,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备马!立刻备最快的马!孤要去河州!”
声音嘶哑,眼神早已通红一片,指甲嵌进肉里还浑然不觉,鲜血顺着指甲滴落在地板上,他的语气中满是偏执与愤怒。
“殿下不可啊!”小魏公公赶忙扑上去抱住殿下的腿,“疫区凶险万分!您万金之躯怎能亲涉险地!朝廷有法度,您不能擅自离京啊!”
“滚开!他若死了,这京城、这东宫、这太子之位于孤没有任何意义?!谁敢拦孤,孤现在就杀了他!”
抽出随身佩戴的长剑,对着抱着他腿的小魏公公狠狠踹了一脚,谢玄晖眼中是毁天灭地的疯狂。
他便向殿外不顾一切的冲去,便口中喃喃,
“萧望舒,你敢!你敢!”。
那个字他却自始至终不敢说出口。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六皇子谢靖嵘,正在自己府邸的书房中,指尖轻轻敲着那份同样来自河州的密报,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得意的笑意。
消息自然是他设法,通过安插在传递渠道中的隐秘人手,特意“加速”并“精准”地捅到东宫去的。
事实证明这二人之间果然不清白。
“龙阳之好,罔顾人伦,擅离储君之位,私闯险地疫区……”
六皇子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
“我的好哥哥,这次,看你和你那心尖上的佞臣,要如何向父皇、向满朝文武交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御史大夫们激昂的奏本,看到父皇震怒的表情,看到太子被废黜后,自己离那至尊之位又近了一步。他甚至期待着太子真的在疫区染病出事,那样更是永绝后患。
“去吧,去吧,快去……”
六皇子望着窗外东宫的方向,眼中满是阴冷的算计和快意。
“你越是疯狂,越是自毁长城,我便越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