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别扭


    帐内光线不甚明亮,容棠却清晰地看见了他眼眸中涌动的微光,如天明时的点点朝霞,在那深邃的瞳孔之中,显得愈发惑人心神。


    容棠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灵机一动,再度闭紧了眼,心中则默默祈祷萧凛或许尚未完全清醒,看不清自己的样子。


    如她所愿,萧凛似乎真的睡眼朦胧,没有发觉她的这点小动作。她候了片刻,竖起耳朵,听见他的呼吸再度平缓了下来,想来是继续睡着了吧。


    容棠放心了,这才慢慢睁开眼,却冷不防瞧见一双幽暗的眸子正盯着自己,顿时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萧凛反应极快,抬手按在了她唇上,止住了她的声音。这个时辰,若是她一声惊叫,传到了宫人耳中,指不定会产生什么误会。


    她微微张口,柔软的唇瓣印在他掌心。


    萧凛就那样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与她四目相对,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初醒时的慵懒,回荡在这方床榻之间,让人情不自禁有些耳根发痒。容棠呆了呆,含含糊糊摇了摇头。


    “是不是做什么梦惊醒了?”他问。


    容棠摇摇头:“只是……”


    她刚发出一个音,便感觉到他的手依然按在唇畔,热烫的吐息尽数被他的掌心容纳进去。


    萧凛松开手,目视着她。


    容棠低咳了一声:“……只是恰好睡醒了。陛下怎么也醒这么早?”


    “朕一向浅眠,”他简而言之,很快又把话题转到了她身上,“朕记得你先前曾屡屡被噩梦困扰,不得安眠,如今看来是大好了。”


    容棠仔细回想了一会,发现似乎和萧凛同榻而眠时,自己并不会再做噩梦。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人活生生在身边,所以才能放宽心不去胡思乱想吧。


    她这样想着,便顺口说了出来:“因为陛下在身边,臣妾便会心安,便能睡个好觉。”


    对面那人的呼吸好像快了几分。


    容棠不知这句话有何不妥,正想睁大眼睛去看他露出了何种神色时,却见眼前人陡然重重吐出一口气,不由分说抬手覆上她的眼睛,力道不轻不重地揉了揉,熨得她眼眸一热。


    “时辰还早,”他的声音沉沉响在耳侧,“再睡一会。”


    容棠下意识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便不可避免地蹭过他温热的掌心,却见他依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只好闭上眼,努力催促自己尽快入睡。


    迷迷糊糊之间,她好像听见萧凛低声说了句什么。然而容棠实在困倦,来不及去分辨他的话,只顺着他的语气轻“嗯”了一声。


    待她再度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天光大亮,萧凛早已离开。容棠意犹未尽地蹭了蹭衾被,忽然觉得在行宫的日子真是逍遥自在。远离了那座皇宫,似乎再也不必用宫妃的规矩约束自己,更不用担心被那太后为难。


    此次避暑,原本是要请太后同行,然而启祥宫那边只推说太后年岁渐长,潜心礼佛,不愿再大肆折腾离宫。萧凛便也以“太后年迈”的理由,吩咐宫人好生服侍,不要让太后受舟车劳顿之苦。


    容棠入宫后只和太后打了那么一次交道,本以为只是个开始,兴许来日方长。她本已严阵以待,没想到自那之后,太后彻底成了隐形人一样,深居简出,轻易不见人,看起来是真的醉心佛经。


    她虽隐约觉得奇怪,却也乐见其成。


    因此此次避暑之行,宗室皇亲之中随行的只寥寥几人,嘉平郡主萧娆便是其中一个。


    她一向耐不住安静,容棠恰好也觉得白日里一个人闷得慌,两人便相约一起在这行宫里四处逛逛。


    逛了大半日,又在临水的凉亭处坐了会,萧娆累得不想说话,只从婢女手里拿过扇子不停地摇着。


    宫人奉上瓜果和茶水,萧娆嫌弃不够凉,撅嘴道:“为何不是冰镇的?”


    容棠笑着替她斟了盏晾凉的茶,说道:“才出了一身汗,正是热的时候,万不可贪凉,须得缓一缓。”


    萧娆这才乖乖喝了口茶,笑道:“多谢贵妃嫂嫂。”


    她喝完茶,放下茶盏,又瞥了眼容棠,想了想道:“嫂嫂,我听说你擅长骑术,是真的吗?”


    容棠微微笑道:“虽然不足以称得上‘精通’,但却也颇通一二。”


    萧娆眼睛一亮,说道:“正好我也会些皮毛,嫂嫂可以指点我一番吗?”


    容棠道:“指点谈不上,但是我们可以比试比试。”


    “那嫂嫂,我们这会子去御苑跑马吧,”萧娆一向有了想法便要立刻去做,因而腾地站起身,丝毫不见半分疲累,转瞬就变得神采奕奕,“现下日光没那么灼热了,正好骑了马我们便可以回去沐浴更衣了。”


    容棠好笑道:“你方才不是说累得很,不愿意再动了吗?”


    萧娆笑嘻嘻道:“我已歇息好了,嫂嫂放心。”


    两人便起身向行宫的御苑走去,途中经过一处水阁,容棠远远地瞧见有四五个人坐在那里说着话,周围站了不少宫人,便猜测是不是此次随驾的皇室宗亲。萧娆定睛一瞧,随即悄声道:“嫂嫂,要不要过去同她们寒暄几句?”


    容棠迟疑道:“可我不识得她们是谁。”


    两人越走越近,那水阁中的人也留意到她们,顿时陆陆续续站起了身,似乎想要上前见礼,却有些踌躇。萧娆道:“这些姐姐妹妹都是宗亲,只不过血缘略远些,算起来都是陛下的堂姊妹。”


    她顿了顿又小声道:“先帝在时,一心只宠信励阳王一脉,因而与他关系亲近的,才能在先帝面前得脸。我等的父兄大多远离朝堂,也没什么一官半爵的,只仰仗着宗亲的身份度日,自然入不了励阳王的眼。先帝便也对我们不甚亲厚了。直到陛下登基后,才开始对宗室多加抚慰,来行宫避暑也会准许我们同行。”


    容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想来先前册封礼那日,我应当也见过各位郡主吧。”


    说话间,两


    人便已走近了水阁,众人面色各异地迎上来,向她见礼:“见过贵妃娘娘。”


    容棠暗自打量一番,皆是些正当妙龄的郡主们,年长的不过也才十五六岁模样,年幼的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还稚气未脱,形容尚小。她们的神情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拘谨,想来是摸不清这位贵妃的脾性,因而只能格外小心翼翼。


    她和声道:“不必多礼。”


    萧娆与这几人更熟稔一些,又是个活泼的性子,因而主动开口介绍了诸人的身份。叙起年岁,她们合该唤容棠一句“嫂嫂”。


    容棠与她们闲话了几句。她语气亲和,笑容明朗,并未摆半分架子,这些郡主们总归还是孩子心性,很快便放开了些。说起骑马之时,几人面带憧憬,在萧娆的鼓动下纷纷提出想要前去一观。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御苑的跑马场。容棠与萧娆各挑了一匹马,略作准备后,便扬鞭疾驰了起来。


    两道马背上的挺拔身影相得益彰,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格外英姿飒爽,惹得年幼的女孩儿们看呆了。而容棠又略胜一筹,最终先于萧娆抵达了终点。


    萧娆跳下马背,挽着她的手臂,目光中流露出钦佩:“嫂嫂,你先前真是太谦虚了,你明明就很精于骑术嘛。”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难掩兴奋:“好嫂嫂,求你指点我一二吧。”


    听了她的话,余下几人也争先恐后围了过来,把容棠环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容棠招架不住小姑娘们的甜言蜜语,便依言开始为她们讲解该如何选马、上马,如何控马。


    半个时辰下来,几人看向容棠的眼神都充满了羡慕和佩服。年纪最小的宜华郡主更是扯住她的袖子不松,一口一个“嫂嫂”唤着,缠着她,一定要容棠亲口答应教她骑马。


    萧娆旁观,见容棠始终耐心十足,笑容和煦,把几个年幼的妹妹哄得服服帖帖,却又不会因她们年纪小而随意哄骗敷衍,而是认认真真地叮嘱,不由得心中微微一热。


    从前,她们虽与皇室沾亲带故,但毕竟不是先帝和当今陛下的嫡系亲人,并不是那么受宠;而彼时最风光的当属丹阳长公主,然而此人看似亲和,实则性子骄矜,压根不把她们这些出身不高的远房郡主放在眼里。毕竟在丹阳长公主眼中,她们没有半分利用价值,何必花心思去结交呢?她只会费心笼络那些出身不俗之人。


    可这位贵妃嫂嫂却截然不同。她根本不会因什么身份地位而厚此薄彼,而是真心实意把大家视为亲姊妹。萧娆看得清楚,容棠面对她们时的耐心细致、温柔关怀并不是假装的,与丹阳长公主那强行作伪的模样有天壤之别。


    正因如此,她才更愿意亲近这位嫂嫂。萧娆想着,情不自禁露出满足的笑容。


    容棠正与众人玩闹着,忽然听见身边不远处传来一个刻意扬高的声音:“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


    四下顿时一静,众人一齐转头看去,却见来者竟是萧凛身边的程良全。


    容棠见他神色异样,心中不解,问道:“程公公,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程良全见贵妃满脸茫然,心中暗暗叫苦,笑着道:“娘娘,陛下正在濯莲堂等着您一道用晚膳呢。”


    容棠不明所以。萧凛怎么一声不吭就去了濯莲堂?也不派人通传一声,她都无暇吩咐小厨房备膳啊。


    她愣在原地半晌不语。萧娆察言观色,很快招呼众人不必再打扰嫂嫂,来日再见不迟,便领着几位郡主离开了。见状,程良全这才无奈苦笑,一边请容棠移步,一边低声道:“娘娘莫不是忘了?陛下亲口对娘娘说了今晚会驾临濯莲堂。结果陛下去了之后发觉殿内空空如也,娘娘竟带着人出去了,惹得陛下只能干坐在那儿枯等。”


    容棠:“”冤枉啊,萧凛何时说过这话?


    她腹诽不已,却无可奈何,只能着急忙慌地回到了濯莲堂。一进内殿,她便见萧凛坐在窗边长榻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手边放着的是不知换了多少次的茶水,以至于连热气都见不到半点。他就那样化身石柱,一动不动。


    此刻夕阳早已落山,也已过了用晚膳的时候。殿内灯火渐次点亮,衬得萧凛的侧影莫名显得有些孤苦伶仃。容棠不知为何有些心虚,缓步上前,说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萧凛闻声,缓缓转头看向她,那眼神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容棠从中辨出了几分气闷,甚至还有几分


    她来不及多看几眼,便见他转头吩咐道:“传膳。”


    待宫人退下,萧凛这才看着容棠,语气难辨情绪:“朕从天色尚明一直等到了暮色四合。”


    他说完这话,便紧盯着她。


    容棠呆了呆。她居然从萧凛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幽怨——


    作者有话说:萧独守空房怨夫凛:[裂开]


    周四晚见~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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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暴雨


    看来萧凛真是等太久了,已经急躁到言行举止都有些异于往日了。


    容棠拼命回想,却也没想出来他何时说过要来自己殿内之事。然而看着萧凛的模样,她不敢质疑,只好端正态度道:“陛下恕罪,臣妾今日同郡主们在御苑骑马,一时间忘了时辰,是臣妾的过错。”


    萧凛深呼吸一下,抬眼看见宫人们已经依次将膳食摆上了膳桌,便道:“罢了,先用膳吧。”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容棠时不时悄悄去看萧凛,却见他面色淡漠,虽不像恼了,却也让人看得出他心情不佳,不由得更加惴惴起来。


    待晚膳撤下,容棠从烟雨手中接过茶盘,亲自为萧凛奉茶,柔声道:“陛下漱漱口吧。”


    萧凛不语,却也依言做了。


    容棠见他神色似乎缓和了些,便在另一边榻上坐下,斟酌着该如何解释才能让他转怒为喜时,却冷不防听见萧凛开口,语气古怪:“贵妃今日与旁人相约在行宫游玩,是吗?”


    “是,”容棠道,“前几日便答应了郡主,臣妾不好失约,便不小心误了时辰。”


    萧凛睨了她一眼,说道:“贵妃言出必行,果真是重诺之人。”


    容棠脊背一僵,从这话中听出了几分别样的味道。她可以断言,萧凛绝对不是称赞她,反倒像是阴阳怪气。


    她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更有些无奈。萧凛的意思是,她只顾着和旁人的约定,反而误了与他的?


    可是容棠不由得气闷。她真的不记得何时答应过萧凛什么话。


    然而萧凛说完后便再度恢复沉默,只在一边坐着,慢慢翻着炕桌上的书。


    窗子半开着,凉风阵阵,透过窗缝吹了进来,吹得他面前的书页不断翻动。萧凛抿唇,抬眸去看坐在窗边的容棠,见她的发丝被风拂乱,斜斜地拢在颊边,她却毫无所觉,只一口接一口地饮着茶。


    他握住书册的手指收紧,心中那种别扭的不快愈发强烈。


    可冷静下来细想,萧凛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过可笑。堂堂天子,竟也会分出心神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并为之气闷抱怨,未免有失身份和体面。


    他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人?


    萧凛缓缓闭上眼,沉沉吐息。他想,今日清晨,自己定是被那床帏之间的异样情愫而迷了双眼,又或者是因听了贵妃那番真情剖白,


    一时意动,才会于半梦半醒之间,如着了魔般主动对她允诺,说自己今晚会来濯莲堂陪她一起用膳。


    而贵妃亦是毫不迟疑地应声答应,这无疑让他话一出口那一瞬涌起的些许迟疑烟消云散。萧凛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贵妃欣然答应,那么他二人便就此约定好了,他会在日暮时分依言赴约。而贵妃,一定也会精心吩咐宫人备膳,再笑意盈盈候在殿内,得知自己来后则会立刻出门迎接。他便可以携着她的手,并肩步入内殿,于暖黄灯火下用膳,晚间再一同就寝。


    她既然说在自己身边入睡便不会做噩梦,那么他也不介意多陪一陪她。


    萧凛这样想着,整个白日都神清气爽、心无旁骛地处理政事、召见大臣。待斜阳向晚,他便悠然起身,闲庭信步般来到了濯莲堂。


    然而意料之中那张温柔含笑的脸庞却并未出现。萧凛微讶,听宫女禀报说贵妃与郡主相约外出,不在宫中。他心下一松,心想这也是人之常情,许是他自己来早了,尚未到晚膳时候。


    他便心情尚可地在窗边坐下,随手翻了翻书,就这样静静等着。然而暮色越来越深浓,他却始终没能等来容棠。


    萧凛的面色已经不复最初的平静了。他不明白,容棠明明答应了自己,为何又迟迟不肯回来?难道,在她心中,他不是最要紧的人?


    派去打听消息的宫人很快回禀,说贵妃与郡主一时兴起,又去了御苑,与其他几位小郡主一道赛马。萧凛眸色沉沉,再也看不下去书,随手将书册掷在一旁。


    程良全见状,立刻出发前去御苑,终于把贵妃请了回来。


    萧凛默默瞧着兴高采烈甚至意犹未尽的贵妃,心中涌动着一簇又一簇烦躁的情绪,却并不是因为等久了而不耐烦,而是因她忽略自己、冷落自己而感到莫名不快。


    他一时按捺不住,便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话,见容棠面色不安,第一反应便是俯身请罪时,心中的郁闷却并未散去半分。


    他根本不想看她态度谦卑、低眉顺眼地告罪,那不过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臣服和屈从罢了。他想看到的,只是


    萧凛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回神,抬眼看见容棠已然起身,将窗子严丝合缝地关好,又细心地拿来镇纸替他压住不断翻飞的纸张。


    她果然还是很在意自己的。


    他心中稍微好受了一些,便一面老神在在地端坐如山,一面留神着她的一举一动。然而接下来,容棠又恢复了平静的模样,只安然坐在不远处,低眸啜着香茗。


    萧凛觉得疑惑不解,更觉得窒闷难言。她为何毫无反应,也不像平日那样主动靠近自己?她明知道自己心中不悦,为何还不肯软了态度,对自己柔声细语几句?


    他越想越觉得郁闷,索性来个不看不听,只用力盯着眼前书页上的墨字,好像要把那一字一句吞吃入腹一般。


    而容棠那边,她见萧凛板着一张脸,自然不愿去打扰,只好自己独自坐在原处苦思冥想。


    她来来回回想了许久,只觉得一阵倦意涌上来,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便在那一刹那,容棠忽而福至心灵,猛地想起一事。


    今日清晨尚未起身时,她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听见萧凛低声呢喃了句什么,现下回想起来,他的尾音和语气似乎是带着询问的,而她那时实在太困,便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并未深究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萧凛那时说的便是这件事?而他听见自己应声,便误以为她听了进去,这才会在傍晚兴致勃勃地赶来,却发现自己正在外乐不思蜀。堂堂天子,竟被人爽约,以至于满心郁闷地等了许久,才等到自己回来。


    难怪他的表情那样难看。换做任何人,都会觉得是对方不遵守约定,心中焉能高兴?


    容棠想到这里,悄悄抬头看了萧凛一眼,见他正盯着书页,表情有些凶狠。她一惊,原本欲说出口的话又不知不觉咽了回去。


    他若是正在气头上,她还是不要去触霉头了。


    容棠无声叹气,下一刻却听见外头轰隆一声,电闪雷鸣,顷刻间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空气中满是白日里那燥热的味道。


    夏日的雨总是来势极猛,雨势极大。萧凛起身踱步至殿门口,望着那密密的雨帘,一声不吭,目光却不由自主往容棠身上飘。


    程良全何等乖觉,立刻道:“陛下,这会子雨势太大,陛下不如待雨停了再回去?”


    容棠心想若是他执意冒雨回去,倘若淋湿了身子,再染了病该如何是好?她可看不得他生病,否则自己又该做噩梦了。因此,她亦附和道:“陛下先在臣妾这里等一等吧。”


    萧凛见容棠满含期许地等着自己的回答,便轻轻咳嗽一声,半晌才淡声道:“就依贵妃所言。”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待雨停了,朕再回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夏日的雨下得又急又久,始终不见小,转眼间时辰已然很晚了。容棠瞧瞧外头的天,又看了眼垂眸不语的萧凛,试探着开口问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要不臣妾派人去收拾寝殿?”


    她这是在主动哄他吗?萧凛眉宇间的郁色淡去,心头笼罩的阴云好似也被清风吹散了些许。


    他淡淡“嗯”了一声,自去更衣洗漱。


    内寝很快收拾妥当。容棠抬手将床帐挂上金钩,随即向松软的被褥上一坐,思索待会该怎么向萧凛解释。


    她想了许久,还是打算把话说开,如实告知他,免得让这个误会像跟尖刺一样扎在萧凛心中,于日后总归不好。


    正想着时,只听得脚步声渐次接近。容棠抬头,却见萧凛身穿寝衣,缓步而来。待靠近了,她看清他眼尾和鬓发处有微微的湿润,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萧凛在她身边坐下,热意立刻侵袭而来,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他身上还残留着香汤的微弱气味,与他平日的熏香不大相同。


    容棠犹豫了一下,略侧过身,说道:“陛下,臣妾有话要说。”


    萧凛看向她。


    她深吸一口气,缓声道:“臣妾不是有意将陛下晾在濯莲堂而久久不归的。”


    萧凛唇线紧绷,不语。


    容棠道:“陛下,恕臣妾多问一句:陛下是不是在今日晨起之前对臣妾说傍晚时分要来濯莲堂?”


    萧凛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似乎没想到她会连这个由头都要再度询问一遍。他按捺住情绪,颔首道:“是。”


    容棠自觉有些尴尬,却还是坦白道:“陛下恕罪,其实当时臣妾尚在睡梦之中,因此神思迷蒙,并未听清陛下所言,以至于让陛下误解,一切都是臣妾的错。”


    萧凛一直平静无波的面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他错愕不已,说道:“可朕明明听见你亲口答应了。”


    容棠面带愧色,小声道:“臣妾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见陛下说了什么,却实在没法清醒过来去分辨,只好先应了一声”


    萧凛闭了闭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自己生的这场闷气居然是一场误会,贵妃并非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才遗忘了此事,而是因为她压根就不知道!


    他觉得无奈,又觉得啼笑皆非,自己别扭了大半日、不满了这么久,结果贵妃只怕是一头雾水,根本没有和自己想到一处去。


    思来想去,萧凛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太草率了,连实情都没有完全弄清,便自顾自地生起气来,还惹得贵妃心中惶恐,小心翼翼地哄着自己。


    想来今日的他在贵妃眼里,一定变成了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之人吧。


    萧凛缓缓吐出一口气,胸臆间的窒闷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眉眼一松,说道:“原是朕误会了你。”


    容棠想了想,问道:“陛下是以为臣妾忘了您的话,一心只顾着在外玩乐,才不肯同臣妾说话吗?”


    萧凛抿唇。要他如何对她解释呢?他只是在见她不在宫中的


    那一刻感到失望,在误以为她只想和旁人一起,而不愿回宫陪自己多待一会时觉得满心懊恼和不解。


    更羞于启齿的是,他独坐殿内等她回来时,心中止不住酸涩,觉得她竟抛下自己和别人去逍遥快乐,任由他孤零零地在这里守着。他起初还不断安慰自己,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她不会忘记自己的;可随着日头渐沉,萧凛愈发踟蹰怀疑起来。


    他发现自己无法接受容棠忽略自己,不再把自己放在心上。可这其中的缘由又是什么呢?萧凛不愿去深思,只宽慰自己,身为帝王,自然不能容忍妃嫔的冷落。


    又或许,有什么他不肯去承认、不肯去面对的事情在悄然发生了。


    萧凛思潮起伏,面上表情也随之变幻莫测,看得容棠捉摸不透,以为他还是有些不悦。她无法,只能采用另一种法子。


    她虽不是那种柔弱痴缠的性子,但或许男人某些时候就吃这一套呢?


    “陛下”


    容棠朝他靠近,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稍稍用了些力道晃了晃,软声道:“陛下不要生臣妾的气了,好不好?”


    “明日臣妾一定早早派人预备下膳食,恭候陛下到来。”她说着,另一只手有些不规矩地顺着他膝头的衣衫上移,蹭了蹭他平放在膝头上的手,最后又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撒娇般摇了摇,轻轻揉捏着他的指尖、再到指腹。


    她纤细的手指透过单薄的衣料落在他皮肤表面,如同点起了一小簇火苗,让萧凛心中那无名的躁意愈发强烈。偏生她还不知收敛,得寸进尺,那柔嫩的手指不断摩挲着自己的,几乎要让他紧绷的理智彻底崩塌。


    更遑论她离他极近,说话时那如兰似麝的吐息几乎要将这房内的熏香味尽数盖过去。她柔声细语,嗓音如一把小钩子,勾得他心弦一阵震颤。


    容棠见他闭目不语,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心中一急,只以为萧凛还是没能释怀。她一边偷偷在心底埋怨他小肚鸡肠,一边只好又靠近了他一些,整个身子几乎都贴了过去,抱住他的手臂,下巴抵在其上,微仰了头,温热的吐息倾泻而出:“陛下”


    话音未落,容棠却陡然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大力袭来。眼前人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压在了床榻上——


    作者有话说:[害羞][害羞]周六晚见~


    第43章 隐忍


    她心口剧烈跳动,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那距离自己极近的面庞,唇瓣微张,用力喘息着,气息抑制不住地落在他面上。


    两人的衣衫交叠在一起,甚至连垂落的发丝也有些不甘心地纠缠起来。容棠怔怔望着撑在自己身体上方的人,他眼瞳犹如潭水般深不见底,诸多情绪交杂,显得眸色愈发晦暗难明。


    这是容棠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萧凛。他好像褪去了平日那温和内敛、波澜不惊的模样,而展露出一股极具压迫感和侵略性的气势。也是在此刻,容棠忽而意识到,萧凛不仅是个君王,更是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一直以来,她只是把他放在了天子的位置去恭谨顺从,想方设法与他待在一处。又因萧凛修身自持,不流连于床笫之事,因此她也渐渐把所谓的侍寝之事抛到了脑后,只需在其他方面花些心思便是。


    但今日的萧凛,却完全不同了。他眼底的意味,他强势的动作,似乎都昭示着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


    容棠心底浮起一丝预感,可转瞬间又有些茫然无措。难道,她的头一回侍寝要在这种情形下,别别扭扭地发生吗?她还没有弄清萧凛到底还有没有生气,哪里有心思去做那种事情?


    她鼓足勇气,迎上萧凛的目光,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见他面上笼罩的那种挣扎和幽深之色几经变换,最终化作浓稠的雾色,须臾之间又如被清风拂过,尽数吹散。


    他陡然闭上了眼,竭力平复着胸膛之中一簇一簇的剧烈涌动,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几乎要喧嚣而出的冲动。


    萧凛再度睁眼,眼底已然平静如水。他望着容棠酡红的面颊,看出了她眼底的紧张之色,与此同时,伍越的忠告从心头一闪而过,前世那些过往与谜团尚未解决桩桩件件都如巨石压在心头,因此,不论如何,如今都不是最适宜的时候,他不能任性,也不能随心所欲。


    况且,他似乎还没有到可以彻底敞开心扉、毫无顾忌地容纳另一个人的地步。


    他很快调匀了呼吸,手臂一松,便要从她身上撤开,同时微低头,说道:“放心,朕不生气——”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一刻,容棠恰好也侧过头来。两人本就相距极近,因而她柔软的唇瓣便那样巧地轻轻在他颊侧一碰,一触即离。


    萧凛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他觉得自己的面颊好像被一朵软绵绵的云拂过,留下一抹难以忽视的微热。明明只是轻柔的一点触碰,快得犹如流云转瞬而过,可他却还是觉得那热意残留其上,渐渐烧灼起来,引着那火热之感一路蔓延到了耳畔。


    贵妃一向大胆率直,他是知道的;贵妃对自己情深似海,他亦心知肚明。但萧凛还是没有料想到,她会这般主动地用这种方式亲近自己。是为了哄自己?还是真情流露?但不论是什么缘故,他都甘之如饴。


    若她是为了哄自己,那么便意味着贵妃还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愿意在自己身上花心思;若是真情流露,那么他更是欣然接受,且并不会觉得有任何意外。无论如何,萧凛确信,贵妃对自己的心意始终不曾更改。


    想通了这一点,他只觉得通身那种紧绷而烦躁的束缚感如腾云驾雾一般离他而去,四肢百骸为之一松,犹如清风拂过,神清气爽起来。心中的阴云彻底散去,萧凛才把所有的意识彻底聚集在她身上。


    他克制住想要抬手去触碰那处被她吻过的皮肤的冲动,下意识抿了抿唇,却依稀感觉到她的香气经久不散,似乎一直缭绕在身畔,同样也沾染在了他的脸上。


    萧凛低眸看向身下的人,她的双颊如被胭脂浸染一般泛着含羞带怯的红晕,那双明月般的眸子水波漾漾,犹有几分不安。


    他只觉得堪堪压下的欲念被她这么一撩拨,顿时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况且被这么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注视着,只怕寻常人根本无法抵挡得住。


    ——可萧凛坚信,自己不是寻常人。


    他重重呼吸了几下,将那鼓噪的心跳声平复了下去,这才翻身坐起,伸手按在床榻之上,微微闭眼缓解着那种突然而至的晕眩。


    容棠只觉得环绕身边的滚热倏而离开。她一呆,连忙也坐起身子,却见萧凛转过头,对着她温声一笑,抬手轻抚了抚她的鬓发,说道:“朕不生气了。原是一场误会,说开了便是。”


    见容棠还在看着自己,萧凛无奈失笑,问道:“瞧你的模样,似乎不大相信朕?难道朕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之人吗?”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容棠连连摇头,咬了咬唇又道,“臣妾只是想和陛下解释清楚。若臣妾在意识清醒的时候答允了陛下,便一定会做到,断断不会忽视的。”


    “臣妾也希望能和陛下解开误会,免得心中总为这桩事而辗转反侧。臣妾不愿因此和陛下生分。”


    她眼瞳似水,认真地注视着他。


    萧凛的目光却不可抑制地下移,落在她方才咬过的唇瓣上。那嫣红之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齿痕,愈发惹人探究。


    他强行撇开眼神,看着贵妃楚楚动人的模样,轻叹一声,缓缓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朕明白你的心意。今日之事,原是朕急躁了。往后,朕不会再这样冷待你了。”


    ——只是一点身为男人小小的脾气罢了。萧凛想。


    他不愿去回想不久之前那种犹如吞下一整颗硕大


    酸梅的异样感觉,以及那个举止看起来幼稚又可笑的自己。


    容棠鉴貌辨色,觉得萧凛的语气是发自内心的,这才暗暗放下心来,顺势问道:“那陛下明日想吃些什么?臣妾提前准备。”


    萧凛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日子,明日又是他该服药的时候了。思及此,他低声咳了咳,说道:“朕有政务要处理,后日再说吧。”


    容棠颔首:“是。”


    经历了方才那么一番变动,两人都有些沉默。容棠本意只是想放软态度,试图撒个娇示弱,但没想到阴差阳错碰到了他面颊。


    那甚至不算是一个吻——不过是嘴唇碰上面颊,根本未曾停留。但萧凛却显然很是受用,几乎瞬息之间便松散了下来,犹如冬去春来,坚冰融化。容棠便也不欲解释,就这样让他误会下去吧。


    看来这个法子很是管用,他也并不排斥自己的亲近。那么假以时日,她也不是不可以用这一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两人很快各自躺下,床帐逶迤至地,将外头的光线严严实实遮蔽起来。


    帐内的空气浓稠得仿佛化不开一般。外面雷电交加,殿内稍显窒闷。幸而床头处放了一盆冰,那凉意四散开来,把人心头的燥热也缓缓抚平了。


    容棠闭着眼,依稀能听见殿外那片刻不停的急促雨声。虽然不比平日安静,但伴着雨声入睡,也别有一番风味。


    今日之事解决,她彻底无了挂碍,又因身畔睡着那人,心底一片安然,很快便昏昏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而另一边的萧凛却久久没有睡意。


    其实此刻殿内已然凉意森森,可他却觉得浑身止不住的燥热,不断冲击着他的血脉。


    他闭上眼,竭力放平呼吸,然而身边人的幽微香气和绵柔呼吸却还是不可忽视,一点点钻进他鼻间和耳边。


    萧凛正默默收敛着心神,殿外忽然轰隆一声巨响,落下一个炸雷,那声音响彻天际。与此同时,身边的人梦中似有所觉,低低发出一个气音。随即,他感觉到那柔软的身体向着自己贴了过来。


    贵妃将脸颊挨在了他肩头,不轻不重地蹭了蹭,那唇瓣隔着寝衣贴在他手臂上,微微动了动,犹如馨香馥郁的花瓣一张一合,毫无所觉地搔动他的每一寸神思。


    萧凛记得容棠入宫第一晚,两人同样是并肩而眠,那时的她睡相极其规矩而拘谨,一整晚也不曾有过半分旁的举动,最多不过是翻个身,侧对着他罢了。可如今,她为何睡梦中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肆意?


    他想了想,忽然明白了,心中缓缓漾起一丝涟漪。想来是这些时日,两人朝夕相处,她愈发依恋自己,因而这种念头便体现在了床榻上。


    萧凛极轻地叹了口气,正打算心无旁骛闭上眼,下一刻,他浑身一僵,整个人的血液都似乎逆流了起来。


    贵妃已然紧靠着他,却犹嫌不足。她睡得香甜,竟将手臂横过他胸前搂住。又过了片刻,她在睡梦中动了动身子,那手臂又偏不老实地一点点下移,掠过他腰腹处,随即缓缓滑落


    萧凛倒吸一口凉气,几乎立刻擒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制住她的动作,不让她乱动。他紧紧皱着眉,只觉得那股火苗沿着她所触摸过的皮肤一点点燃烧,愈来愈烈,呼吸也随之变得沉重。


    他很快转头去看容棠,却见她香梦沉酣,对自己胆大包天做出的举动一无所觉。萧凛攥住她的手腕,指腹下意识摩挲着那莹润滑腻的皮肤,觉得浑身都绷紧到发烫。他竭力隐忍,额角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而她身上的香气却源源不断,犹如细密的网,把他牢牢罩在其中挣脱不得,又如一剂毒药,不断催化他的意志力趋于崩塌。


    萧凛垂眸看着被自己攥住的手。她的指甲是淡粉色,并未涂蔻丹,显得素净莹润。


    就是这双手,既能恰到好处揉捏过自己的额头,缓解那欲裂的疼痛,又能于无知无觉之间掀起惊涛骇浪,让他坐立难安。


    萧凛想要将她的手放回原处,偏偏她的指尖却无意识地勾了勾他的掌心,泛起一丝细碎却又无法忽视的酥麻,那种痒意深入骨髓,直让他心尖也轻颤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执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处。柔软的掌心下,他的心正剧烈而蓬勃地跳动着。


    一声又一声,与窗外雨声交叠在一处,再难平息——


    作者有话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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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晚见~[害羞]


    第44章 轻吻


    夏日暑热难耐,行宫的膳房准备了各色消暑的茶点,及时送到了各处宫室。


    容棠歪在榻上,一面翻着书,一面品尝着冰凉清甜的酥山。


    浓郁的奶香味流连在唇齿之间,她满足地眯了眯眼睛,情不自禁感慨道:“这样的天,吃上一口酥山,可真是惬意。”


    萧娆坐在她对面,闻言扑哧一笑,说道:“嫂嫂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不瞒你说,这几日我懒怠动弹,只想待在寝殿里吃吃喝喝。”


    容棠深有同感。即便她再喜欢骑马,也不想顶着毒辣的日头出一身汗。她用银匙舀起一团软绵绵的奶酥,另一只手则兴致缺缺地把书合上。


    萧娆眨了眨眼,笑问道:“嫂嫂在看什么?棋谱?”


    容棠叹气道:“成日看,也有些腻味了。”


    “嫂嫂,”萧娆神神秘秘一笑,凑近她低声道,“你想不想看看我这儿的好书?”


    容棠好奇道:“什么?”


    萧娆故意卖起了关子:“我先前威逼利诱,强迫陆乐知出宫时替我悄悄买了几本,磨了他许久,那个木头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像做贼一样,生怕被皇兄发觉了。”


    容棠反应了一下:“陆统领?”


    萧娆点点头:“正是他。”


    “不知是什么宝贝?”容棠问道。


    萧娆想了想,小声道:“嫂嫂,今晚不如你来我那里用晚膳,我悄悄拿给你瞧瞧?”


    容棠想到今日萧凛一早便传了话说不来,便爽快答应:“好。”


    待暮色四合,白日的暑热散去了些,容棠便和萧娆一起去了她所居住的宜秋院。


    宜秋院外遍植古树,绿荫深浓,凉意袭人。萧娆吩咐宫人备膳,她则拉着容棠去了内室,屏退众人,从床榻内侧的匣子里取出几本书,说道:“嫂嫂你瞧。”


    容棠定睛一看,却是几册话本。她信手翻开几页,发觉正是自己入宫前爱看的那类故事,不由得眼眸一亮。


    萧娆看她的反应,便知道这话本正合了她的心意,不由得笑吟吟道:“嫂嫂若是喜欢,便把这几本都带回去慢慢看吧,我正好让陆乐知再替我买新的回来。”


    长日漫漫,正好用来打发辰光。容棠便干脆地收下了,说道:“多谢阿娆。”


    “嫂嫂同我客气什么?”萧娆毫不在意,放低了声音道,“只是我想求嫂嫂一件事。嫂嫂在皇兄面前可否替我隐瞒,莫要让他得知?”


    她苦恼地道:“若是皇兄知道我整日指使他的大统领做这些事情,定会说我玩物丧志,说不定还要对陆乐知严加要求,不准他再为我做此事。到那时,我岂不是再也没有此种乐趣了?”


    容棠失笑,说道:“放心。我也不欲让陛下知道此事。”


    “那么,”她翘起手指,冲着萧娆勾了勾,“这件事就算是我们二


    人共同的秘密约定?”


    萧娆微微一愣,随即用力点头,与她拉勾。她还是头一回和旁人达成这种“协议”,一想到今后要和容棠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还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不动如山,心中便隐隐浮起一丝兴奋和新奇。


    这种感觉可真是刺激啊。


    两人说定,便去了外间打算用膳。正巧饭后,宫女又奉上了散发着冷气的酥山,上面缀着些新鲜瓜果,鲜甜水润,容棠忍不住多吃了好几碗。


    萧娆灵机一动,挑了几样点心装进食盒,又把那几册书放进最底层,以此遮掩,便于容棠带回去。


    她为自己的聪慧而沾沾自喜,见容棠很喜欢那道酥山,便又装了两份进去。


    容棠心情愉快地回到了濯莲堂,洗漱后便窝进了床帐之中,饶有兴致地看起了那几册话本。


    萧娆给了她四本书,故事内容各不相同,两本是缠绵悱恻的风月故事,一本是波澜起伏的探案故事,还有一本则是虚幻缥缈的鬼神故事。


    容棠打算先看最薄的那本鬼神故事。她揭开书页,静静读了下去,不知不觉忘记了时辰,直到外间的岚月轻声询问时才回过神,意犹未尽地把书册放进枕头下,躺下睡了。


    然而睡到半夜,她却被一阵腹部的隐痛惊醒了。


    内寝放了足量的冰,原是不热的,然而容棠醒来时,只觉得小腹胀痛,犹如被翻江倒海搅弄着一番,时而痉挛,时而绞在一处。


    她疼得眼前一阵发黑,额头也冒出了汗。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今日吃多了酥山闹肚子,然而不多时,容棠感觉到身下一阵异样,立刻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后悔不已。


    外间守夜的岚月听见自家姑娘的痛呼,连忙点了灯进去,发觉容棠脸色惨白,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唇瓣也被咬出了一道血痕。她身上单薄的里衣已经被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岚月连忙叫来烟雨,扶着容棠去浴房清洗,换了身衣裳,又去寻了个汤婆子,覆在小腹处取暖,缓解疼痛。


    折腾完这一切,容棠已经累得不想动弹,虚弱地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烟雨替她揉着肚子,岚月轻声问道:“娘娘甚少有如此不适,此月癸水又早了些。”


    “大约是这几日生冷之物吃多了吧,”容棠道,“那酥山虽香甜,却太过寒凉。”


    她心中觉得无奈。明明前几日,她还在劝萧娆少食冷物,善自保养,结果今日自己便因一时放纵而遭罪。劝人劝到最后,却应验在了自己身上,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容棠自恃身强体健,先前虽偶有不适,但却无大碍,且一日后便会恢复如常,从未像今日这般疼痛。她闭着眼睛,暗想是不是在这行宫里水土不服,才会如此。


    “娘娘,奴婢去请御医吧?”岚月见她神情恹恹,眉头始终未曾松开,不由得担忧道。


    容棠慢慢摇了摇头,道:“夜深人静的,何必大肆折腾?我缓一缓,兴许睡一觉醒来后便无事了。”


    汤婆子焐在小腹,虽然身在夏日,却依旧十分熨帖。那暖热之意一点点渗入身体,容棠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只觉得神思越来越沉重,眼皮上仿佛压了一座大山,控制不住地昏睡了过去。


    烟雨和岚月守了她整夜,见容棠睡梦中神色渐渐舒缓开,正打算松口气,却见她低低呻吟了一声,自昏沉中苏醒。


    “娘娘,好些了吗?”


    容棠尚未完全清醒,慢慢屈膝坐起身来,正要开口,却不防腹中陡然袭来一阵绞缠般的疼痛,犹如被人用刀斧生生劈开、又用力捶打一般。她倒吸一口气,一把抓住了床帐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腰身也痛得弓了下去,额头磕在了膝头。


    她冷汗涔涔而下,眼前也冒出了泪花。


    烟雨慌得不行,连忙道:“奴婢去请御医!”话音一落,她便拔腿就走,步伐踉跄。岚月则忙去倒了热茶,又拿过几个软枕垫在容棠身后,让她得以微微弯着腰靠在床头,不至于因绷直身子而加剧疼痛。


    容棠把头埋在臂弯中,用力咬着唇,强忍着胸臆之间浮起的那欲呕吐的冲动。这次癸水的不适之症来势汹汹,她实在被折磨得不轻,只恨自己贪一时口腹之欲,而酿成今日之痛。


    守在行宫的女医很快来了,为容棠把脉后,又详细问了她先前几日的饮食和起居,这才温声道:“娘娘此次不适,乃是因多食寒凉之物而致寒凝血瘀,因而冷痛剧烈,四肢厥冷。臣会开一个方子给娘娘调理,同时辅以膳食化瘀止痛。这几日,娘娘不可再食用任何生冷寒凉之物,也不可衣着太过单薄而贪凉,须得好生保暖。”


    容棠艰难地点点头:“有劳了。”


    待女医走后,烟雨和岚月按着方子熬了药服侍她喝下。腹中暖了起来,容棠觉得勉强好了些,却依然懒怠动弹,便拥着薄衾沉沉睡了过去。


    *


    凌波斋。


    觐见的朝臣终于尽数离开,萧凛捏了捏眉心,侍立在外的程良全立刻捧着茶进来递上。


    萧凛接过茶盏,刚浅浅啜了一口,便听见程良全小心翼翼道:“陛下,方才濯莲堂那儿传了御医。奴婢派人去打听了,是贵妃娘娘身体不适。”


    “贵妃怎么了?”萧凛放下茶盏,眉头紧皱。


    程良全迟疑道:“这娘娘请的是女医,奴婢也不好多问。”


    萧凛下意识攥紧了拳,将面前摊开的奏折推到一边,起身沉声道:“去濯莲堂。”


    御驾到了殿外时,恰好遇见刚刚迈步出来的女医,对方慌忙下拜请安。


    “免,”萧凛抬了抬手,嗓音低沉,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忧急,“贵妃怎么了?”


    女医恭敬道:“回陛下:娘娘乃是因月信而致腹痛晕眩之症。臣已开了药方,为娘娘慢慢调养。陛下放心,娘娘身体底子尚好,只是此次贪凉,才会有诸多不适。”


    萧凛目视着她半晌不语,竭力克制着面上的茫然之色。


    女医察言观色,非常善解人意地开口解释了一番何为月信,以及在此期间可能出现的症状。


    萧凛默默听着,问道:“凡女子,皆会有这些不适吗?”


    女医摇头:“此等症状因人而异,且与诸多因素相关,譬如寒气侵体,饮食不当,心情不佳,皆有可能引发气堵血瘀,肝气郁结。”


    萧凛向着殿内望了一眼,沉默片刻问道:“该如何调理,能否根治?”


    女医正要解释,却见帘子一掀,烟雨恰好从里走出,看到萧凛一惊,慌忙请安。


    “贵妃怎么样了?”他问。


    烟雨道:“娘娘服了药,已经歇下了。”


    她悄悄看了眼萧凛,见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担忧。自家姑娘好不容易睡下,陛下可千万别进去打扰啊。


    萧凛略微犹豫了片刻,向女医道:“你将朕方才问的内容尽快撰写成篇呈上来。”


    女医面上浮起惊讶之色,愣了愣才屈膝下去应声。再一抬头时,却见陛下已然进了殿内。


    她在宫中待了多年,却从未见哪位陛下这般挂心妃嫔这方面的事情。看来,贵妃在陛下心中真是至关重要。


    萧凛步入内寝,忆起方才宫女所说,下意识放轻了步伐。


    一片昏暗之中,他缓步走到床边,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帐,依稀看见一个安静睡着的身影。她身上覆着薄衾,一只手搭在腹部。


    萧凛伫立片刻,小心翼翼地抬手将床帐揭开一条缝。


    容棠呼吸均匀,睡得正熟,只是睡梦中依旧微蹙着眉头,不知是不是因为仍有不适。她的唇色有些发白,额头隐约渗出汗珠。


    萧凛在床沿坐下,垂眸看着容棠的睡颜,怜惜地将她额角濡湿的碎发捋顺,用指腹抚平她微皱的眉头。


    他见她面色苍白,没有半分往日的神采,便知这“隐疾”对她而言多么痛苦,不由得心微微一疼。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心绪会被一个妃嫔轻而易举牵动。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她的眉头缓缓松开,朝着他的方向略动了动身子,将脸颊贴在了他手心处。


    萧凛的手指掠过她柔软的脸庞,有些留恋那细腻光洁的触感。动作之间,他的掌根轻轻擦过她微抿的唇,那日的记忆不期然闯入脑海之中。


    他盯着她,忽然有种冲动。无关绮念,不带欲念,他只是情不自禁想俯下身去,


    凑近她,感受着她的呼吸,并且还想更进一步。


    可容棠此刻在睡梦之中,无知无觉,他贸然如此,岂不是有轻薄之嫌?


    可他是天子,亲近自己的妃嫔有何不可?


    萧凛摩挲着她的面颊,踟蹰半晌,辗转反侧,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低头,把自己微凉的唇印了上去。


    他终于如愿尝到了那抹温玉般的柔软,噙了甜香满唇。


    ——那日她亲了自己,今日就当是礼尚往来。他想——


    作者有话说:[墨镜]亲就亲了,不要给自己找理由啦[狗头]周三晚见~


    感谢:


    读者“细辛”,灌溉营养液+12025-08-1002:09:28


    第45章 撞破


    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她脸上,萧凛觉得自己那空落落的心好似忽然被填满了,四肢百骸都是说不尽的酣畅与满足之感。


    原来,女儿家的脸庞那样柔软细腻,温热之中藏着无尽的甜香,诱着他情不自禁想沉溺其中。


    他不敢贪恋,很快直起身,目光却不舍得离开她,又生怕惊动了她,便还是将床帐拢好,转身去了外间。


    容棠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黏腻,里衣浸了汗,很不舒服,但腹中那种如被碾压的剧痛却已然消失了。身子的不适没了,她整个人都为之轻松了起来。


    她发觉床榻边的小几上放着茶水,顿觉口干舌燥,便勉力支撑起身子,掀开纱帐下床,想给自己斟一杯茶润润喉咙。


    外头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动静,很快走了过来。


    容棠抬眸,本以为来的是烟雨或岚月,然而却冷不防对上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她一惊,脱口而出:“陛下?”


    萧凛见她作势欲起身,便问道:“还疼吗?”


    容棠一呆,没想到他竟也知晓了此事,顿觉羞赧,半晌才低声道:“谢陛下关心,臣妾这会子已然没事了。”


    “虽无事,但女医嘱咐了你不能着凉。”萧凛说着,看了她半掩在衾被下若隐若现的双足,随即仓促移开目光,掩饰般地咳嗽了一声。


    容棠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慌乱地穿上鞋袜,这才下了床。大约是躺久了,她只觉得脚底一阵酸软,险些站不住。


    身侧伸出一只手臂,牢牢圈在她腰间。他察觉了她的意图,便半搂半抱着让她重新坐回床榻,随即伸手拿过茶壶,倒了一盏茶。


    容棠愕然,本能地想起身推拒,却被萧凛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她急道:“陛下,臣妾可以自己——”


    “你身子尚未好全,先坐着吧,”萧凛并未将茶盏递到她手中,而是顺势凑到她唇边,对上她震惊无措的目光却不为所动,只用下巴点了点,示意她就这样饮茶,“朕问过女医,她说女子若逢月信,总得持续几日。既然不舒服,又何必同朕拘礼。”


    容棠有些僵硬地就着他的手,将那温热的茶水咽了下去。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回想着方才萧凛的话,不觉有些心惊肉跳。


    他……竟会向女医询问此事?


    她一时间只觉得百味杂陈。


    萧凛会如此做,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容棠垂眸,轻轻抿住唇,难以忽略心底那一丝悸动。


    若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心中却始终有些模糊的疑惑:他为何会这样细致入微地对待自己?


    容棠不敢多想。她此刻有些坐立不安,只想去浴房洗一洗身子,再换身干爽的衣裳,可萧凛却守在一旁,没有离开的意思。


    幸而此时,外间传来程良全的声音:“陛下,户部尚书有要事求见。”


    容棠转头去看萧凛,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便道:“政事要紧,陛下先去忙吧,不必担心臣妾。”


    萧凛暗叹一声,伸手拂了拂她的鬓发,道:“好生歇着,待晚间朕再来看你。”


    他止住了容棠的礼,徐徐转身离开了。容棠目送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这才如释重负,唤了烟雨和岚月进来:“快备水,我要沐浴。”


    她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这才觉得浑身都松快了下来,便懒懒地倚在窗边炕上喝药羹。


    “娘娘这会子觉得身子如何了?”烟雨和岚月寸步不离,时刻紧盯着她。


    容棠摇摇头道:“无事了。”


    烟雨松了口气,又轻声道:“陛下一直都在,为娘娘拭汗、掖被,还传了奴婢们详细问了娘娘这几日的饮食。”


    容棠握着银匙的手顿了顿,问道:“陛下是何时过来的?”


    烟雨道:“娘娘服药歇下后不久,陛下便来了。奴婢起初担心陛下吵醒娘娘,却又不敢阻拦。但陛下动作很是轻,并未惊动娘娘,见娘娘睡熟后也不曾离开,而是一直在内寝寸步不离地守着。”


    容棠垂眸,神色有些怔忡。


    她出了会神,很快把那碗药羹喝完了。


    一旦恢复如常,她便又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又吃了几块点心后,这才有了用膳的胃口。


    午膳后,容棠略睡了会,便起身在院内走了走。虽说她依然觉得有些酸软无力,但还是不想总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直到耐不住暑热,她才又回了寝殿。殿内风轮徐徐转动,将清雅宜人的花香吹散在各个角落。容棠心想左右无事,索性便将那日萧娆赠的几册话本拿了出来,继续看了下去。


    她随手择了一本关乎男女之情的话本,越看越觉得心中异样,只因这话本的主人公和她极为相似,为了报仇雪恨不得不蛰伏,并且为了掩盖身份而假装对另一人情深一片,只为查出昔年真相,然而朝夕相处之中,主人公却渐渐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关怀和爱重,心中的想法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第一册到这里便结束了,容棠这才意识到第二册应当在萧娆那儿。她合上书,却觉得心绪有种难言的古怪。如今的她,不也是在用表面的“真情”去掩盖自己的假意吗?


    忽然,一丝凉意漫上心头。萧凛似乎对她的所谓亲近与真情流露很是受用,可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的一切举动皆是出自于其他目的而非真心实意,一定会勃然大怒,觉得帝王威严受到了欺骗吧?


    到那时,她只怕不仅会失去萧凛所有的眷顾,还会因触怒龙颜而祸及家人。容棠下意识攥紧了书页,打定主意要保守心底秘密,同时告诫自己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她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扪心自问,她对萧凛并不厌烦,也不反感,虽无爱慕之心,但日日相处下来,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动容的。至少萧凛于她而言,不再是刚入宫时那个陌生的名字,而是一个身上带着几分温情与美好记忆的人了。


    况且,迄今为止,萧凛确实待她很好,甚至让她时不时有些恍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似乎已经超出了一个帝王能做到的事情。她自问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对他的这些举动焉能不有所触动?


    说句逾距的话,容棠觉得,若是抛开身份地位,她可以把萧凛当成一位友人。他能陪她一道做一些有趣而新鲜的事情,从而打发这宫中的漫长时日。


    可萧凛对她,究竟是何态度?若不是因着他天子的身份,容棠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对自己有了那么一丝真心。无论是当日游湖,他亲自教自己荡舟,还是今日,他为着自己身子的不适而整日守候,亦或是先前,他愿意带自己微服出宫玩乐


    容棠心口一阵急跳,思绪左右摇摆,不断游移。可最后,她还是说服了自己,他是皇帝,又怎会如寻常男子一样轻易动真情?


    或许,他只是把自己当成这深宫中的一丝慰藉,填补他政事之余的空白罢了,那些举动也只是上位者对下臣的恩赐,她可不能因此而乱了心志。


    容棠始终记得


    自己入宫时的打算。她会努力做宠妃,可以对他展露“真情”,但却不会真的将自己的心交付出去。


    唯有这样,她才能心无旁骛。


    容棠正自我劝诫着,却忽然听见殿外传来通传声,说陛下到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天色,心想还不曾到傍晚,他怎就来了?


    这个念头刚在心头转过,萧凛便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一眼便攫住她,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


    他在炕上坐下,见她眉眼舒展,并无半分不适,却还是亲口问了一句:“好些了吗?”


    不知为何,容棠看到他的那一刻便情不自禁有些心慌意乱,一颗心犹如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只消一点细微风动,便会发出叮铃不断的响声。


    她盯着他的鼻尖发了会呆,直到萧凛疑惑地又问了一句才回神,忙道:“臣妾无事了,陛下放心。”


    萧凛嗯了一声:“女医说,你前几日贪凉,饮食有些不当。朕听闻,你那日在宜秋院和阿娆相谈甚欢,一时高兴,便多吃了些酥山?”


    他语气里透出些许不满,容棠立刻为萧娆遮掩:“原是我贪吃,郡主对此并不知情。”


    萧凛顿住,听出了她话中的维护之意,不由得微觉气闷。他并不欲借此发难,想要责怪萧娆,可贵妃似乎太过谨慎小心了,竟唯恐什么一般,急着为萧娆辩解。看来,他在贵妃眼中,始终还摆脱不了喜怒无常的印象。


    他半晌不语,容棠愈发惴惴,正要追问一句,却听见廊下传来萧娆兴冲冲的声音:“嫂嫂,你瞧我拿来了什么——”


    下一刻,萧娆便对上了萧凛那饱含探究的目光,原本的欣喜如狂转瞬化为呆滞惊愕。


    萧凛看着她怀抱着的包裹,蹙眉问道:“何物?”


    萧娆下意识将手背到了身后,干巴巴地道:“皇兄”


    容棠很快反应过来萧娆拿来的是什么。不知此等话本在萧凛眼中,会不会是什么不正经的故事?她顿时提心吊胆起来,心中盼着萧娆能寻个无可指摘的理由把萧凛敷衍过去。


    然而这注定不可能。


    萧凛见萧娆与容棠神色都有些不自在,愈发起疑。他盯着萧娆,淡声道:“拿来给朕看。”


    他虽语气平和,但目光已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凌厉。萧娆迫于天子威压,不得不低头,慢吞吞地把手中的锦盒递了过去,同时又忍不住悄悄看了眼容棠,似乎在央求她能替自己说几句好话。


    萧凛拿过那外形平平无奇的锦盒,掂了掂,觉得并不多么重,可见其中并未装什么东西。他打开盒子,书封上的字赫然入目。


    “这是话本?”他微凝眉,讶异地看了眼容棠——


    作者有话说:[撒花]萧:好,背着我偷偷看话本是吧[爆哭]周五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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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震惊


    萧娆点头。


    萧凛草草翻了翻,挑眉看向她:“何处来的?”


    他面上神色自然,并不见不悦。萧娆察言观色,心中悄悄一松,险些就要和盘托出,但想到自己不能出卖陆豫,否则未免显得太不仗义,便摇摇头,打算来个绝口不承认。


    萧凛眉梢轻轻一挑,破天荒地并未追问,而是淡淡道:“不过是话本罢了,为何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朕还以为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萧娆彻底放下心来,说道:“我只是想着给贵妃嫂嫂送些能解闷之物,打发辰光,免得整日闷在寝殿里。”


    萧凛看向容棠,问道:“贵妃觉得身居行宫有些烦闷吗?”


    容棠心道她哪里敢说?虽说行宫确实景色宜人,恬淡静谧,但待久了便发觉日子都无甚差别,无事可做时确实会觉得有些乏味。只是若她真的这样说了,岂不是在告诉萧凛,他就不该带自己过来?随侍行宫原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得偿所愿后反又怨起此处无趣,实在辜负圣恩啊。


    她正要解释自己并未这么觉得,萧娆却误以为容棠哑口无言,忙抢先道:“皇兄误会了,贵妃嫂嫂不止一次赞叹过这行宫的风景如画和清凉舒畅,只不过只不过皇兄平日忙于朝政,又不能时时陪着嫂嫂,她独自一人时,自然就会觉得有些孤单寂寥了。”


    容棠一口气哽在喉咙之中,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娆。她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在说,自己觉得闷是因为太过思念萧凛?可自己并未这样想啊。


    可她又不能否认,只能闭了闭眼,将那口气生生憋回去,竭力忍住想要辩解的冲动,以至于憋得双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落在萧凛眼中便是她满含羞赧地默认了。


    他握住书册的手腕忍不住一顿。看着贵妃那低头垂眸、不胜羞涩的模样,萧凛轻轻抿了下唇,淡然自若地移开目光。


    他早该想到的,贵妃对自己情深似海,便必然会时刻思念不在她身边的自己。但贵妃又不是任性之人,她知晓自己身为天子,不可能日日耽搁在后宫,即便思之若狂,却从未撒娇撒痴,一定缠着自己去陪她。


    她只是默默关心着、想念着他。


    萧凛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泡在了蜜罐子里一般又软又甜,还有种无法言说的满足感。他好半会才找回了神思,将话本放下,说道:“这话本瞧起来颇有些意趣,贵妃可借此打发时间。”


    容棠心头大石落下,抬头看他,道:“臣妾多谢陛下。”


    萧娆见状,便知萧凛并不会怪罪,便大着胆子笑嘻嘻道:“皇兄,我给贵妃嫂嫂的确实是好东西吧?”


    萧凛睨她一眼,微微笑道:“自然。朕先前竟未曾想到这一层。素日朕忙于政务无暇陪贵妃时,的确该替她准备些消遣之物。朕要好好嘉奖你身边的宫人,不枉他们费尽周折溜出宫去为你采买此书。”


    萧娆一呆,下意识反问:“可这书是——”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抬手掩唇,试图把那话音遮盖下去,然而萧凛已然看了过去,似笑非笑:“什么?”


    萧娆捂住嘴摇头不答,萧凛便好心替她道:“朕早知道,你定是软磨硬泡支使乐知出宫时替你买话本。”


    “皇兄怎么知道是陆乐知做的?”萧娆问道。


    萧凛舒展了下身体,闲闲地倚靠在身后软枕上,淡淡道:“这一回是你亲口说的。”


    萧娆:“”


    容棠低头强忍住笑意,努力克制住双肩的轻微颤抖,耳边听见萧娆忿忿道:“皇兄这是在故意套我的话。”


    “但这一招对你来说屡试不爽。”萧凛道。


    萧娆无言以对。


    这么一插科打诨,方才紧绷的空气便烟消云散了。萧娆很自觉地没有多待,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待她离开,萧凛这才顺手把那几册话本放在一旁,道:“闺中女子,是不是都偏爱看话本故事?朕记得你从前说过。”


    容棠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话,道:“旁人臣妾不知,但臣妾自己从前在家中确实也喜欢看这些故事。”


    萧凛眼眸微微一闪,看着她问道:“贵妃喜欢何种类型的故事?”


    容棠愣了一下,说道:“臣妾爱好广泛,并无特别偏爱的。只要故事足够别出心裁,臣妾便很乐于一读。”


    “原来如此”萧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陛下说什么?”容棠没听清。


    萧凛很快回神,说道:“无事。”


    待晚间用了膳,萧凛自然留宿濯莲堂,两人各去洗漱。容棠先一步回到了内寝,换了寝衣后躺在床榻上时,便觉得困倦之意如潮水般涌来。原本她还想


    着勉力支撑着等萧凛回来,但很快便不受控制地睡着了。


    萧凛沐浴归来,眉眼间还缀着些湿润。他走近,发觉贵妃已然呼吸均匀,睡颜恬然。


    他心中微微一动,很放轻了动作,很快吹熄灯火,拢好纱帐,在她身边睡下。


    萧凛侧身对着她,借着隐约的光线,静静端详着熟睡中的容棠,许久才缓缓闭上眼。


    不多时,他听见一阵轻微的动静,立刻睁开眼看过去,发觉是睡梦中的她似有些不适,衾被外的手下意识移到了小腹处按了按。


    难道她又疼了?萧凛微蹙眉,想着女医所写的那张单子,略一思索,便试探着拨开衾被,将手探了进去,摸索着向她小腹处伸了过去。


    触手处先是柔软的布料,随即是微凉的皮肤。萧凛的掌心在那处游移了一下,随即缓缓地揉了起来。


    直到看见她眉宇间的不适之意散去,他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


    “陛下今日还是要出宫去见伍大夫吗?”御书房内,陆豫问道。


    见萧凛点头,他有些不解地道:“陛下为何不直接召他前来?”


    “伍叔是长辈,朕虽为天子,却也时刻记着年少时的那份胜似亲情的情意,自然也要以晚辈之礼去对待他。”萧凛道。


    陆豫了然。


    见面的地方依然选在明华苑。萧凛到时,伍越正在内室翻阅着医书,神色严肃。


    “伍叔。”萧凛迈步而入,唤道。


    伍越起身走了过来,仔细瞧着他的面色,问道:“这些时日陛下觉得如何?”又向陆豫道:“陛下服药时的反应,你如实向我说来。”


    听完两人的叙述,伍越捋须沉吟,半晌开口道:“不瞒陛下,老朽这些日子详细研读了医书古籍,又接了徒儿的书信,几番探究下来,对陛下的症状有了初步的想法。”


    萧凛道:“所以依伍叔看,朕确实是中了毒?”


    伍越神色严峻,许久才慢慢点头:“老朽有十之六七的把握,还须进一步验证。”


    “根据医书古籍上的记载,能够造成此等中毒症状的药草有好几种,而陛下身体内的症状究竟是哪一种造成的,眼下还无法确定。但陛下放心,老朽定会拼尽全力,查找出问题。”


    萧凛微微颔首:“朕相信伍叔。”


    伍越再度为他把脉,说道:“老朽上回交给陛下的药丸乃是通用的解毒之物,虽能解,但却非对症下药,因此只能缓解陛下的症状,却无法根治。待老朽确认了方子,陛下便可以不必再服用那药了。”


    萧凛沉默片刻,问道:“依伍叔看,朕所中之毒大约起于何日?”


    伍越闭目凝神,细细切脉,许久才道:“此毒应当是在陛下年幼时便深植,由于陛下先天弱症,便将这毒症掩盖了下去,以至于宫中御医也未能察觉。”


    年幼一旁的陆豫和苏衡脸色极其难看,不约而同想到了远在皇宫的那位太后。萧凛自幼便抱养在她身边,难道,这毒是太后命人所下?她竟如此狠毒?


    可太后久居深宫,又是从何处得来这番邦毒药的?难道,她背后还有其他人在谋划算计?


    萧凛面不改色,轻声道:“朕明白了。”


    伍越道:“最迟月末,老朽便会将药方呈给陛下。解毒之事刻不容缓,老朽亦会拼尽全力,保陛下龙体安康。”


    他说到这里,眉头深深蹙起,看向萧凛的目光便带上了长辈的怜惜与心痛:“陛下这些年究竟遭受了什么?”


    萧凛淡淡一笑:“伍叔,宫闱之中,从来都少不了阴谋和狠毒。朕会一点点抽丝剥茧,查出真相。朕的身子,便交托给伍叔多多费心了。”


    伍越叹口气,说道:“陛下放心。”


    回宫的马车上,萧凛觉得有些躁闷,不由得缓缓吐出一口气,淡声道:“通知暗卫,可以开始查了。”


    坐在他对面的陆豫知道此事至关重要,当下颔首:“是。”


    萧凛闭目许久,察觉到衣袖中有异物,便顺势取了出来,发觉是苏衡临走时塞给自己的话本,依旧是《还魂异闻录》的最新一册。


    他想起苏衡的话:“说来也怪,这话本刻印至这一卷后,故事分明尚未写完,可我去问那书坊的人何时刻印下一册时,她们却支支吾吾,说这著书人如今云游四海去了,杳无音信,兴许日后都不会再写书了。若真是如此,实在太遗憾了。”


    萧凛垂眸看着书封上的字,目光落在那“烂柯人”的署名上。此人不知是男是女,年岁几何,却能写出如此动人心的故事,一字一句皆写到了自己心坎上。有时,他还真想亲自认识一下这位著书人。


    若真如苏衡所言,那么这个故事便再也没有结局,便如自己如今的处境,前路未知。


    虽然重活一世,可萧凛却并未有十足把握不重蹈覆辙。当今的要事,便是先查清昔年之事,再好好探一探他那位看起来光明磊落的堂兄。


    *


    这一日容棠奉旨去凌波斋伴驾。


    内室,萧凛抬手从书案上取了一本书,递给了她。


    容棠不明所以,便走上前去双手接过。尚未看清那书封上的字时,她便听见萧凛开口道:“朕无意间得了此书,觉得或许很合贵妃的心意。你若是喜欢,便可拿去解闷。”


    他低低咳嗽一声,说道:“接下来这些时日的要事甚多,朕恐怕分身乏术,难以得闲去看你。你平日若是闷了,便可寻嘉平一起在行宫里四处逛逛;若是不想出门,便可以翻翻这些书聊以消遣。”


    陛下居然这么体贴,还为她挑选了有趣的书?容棠好奇心起,愈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便定睛看了过去。


    当看到那熟悉的书名和著作人时,饶是她再有所准备,也抑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还魂异闻录》?


    这不是她写的那套话本故事吗?——


    作者有话说:棠:承认吧,你一定也在为我(的书)着迷吧?[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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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起疑(二合一)


    容棠面色遽变,盯着那书名,脑海中瞬间乱成一团。


    这书为何会出现在萧凛手中,他还亲手递给了自己?萧凛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难道,她偷偷写书的事情暴露了?他这是来有意试探,兴师问罪的?


    幸而容棠微垂着头,萧凛又恰好移开了目光,才没有看见那一瞬她面上的惊慌失措。


    容棠努力镇定心神,佯作好奇地问道:“陛下为何会将此书赠与臣妾?”


    她翻了翻书,喃喃自语:“还魂复生”


    萧凛的神情有一瞬怔忡,随即开口道:“还记得先前朕曾问过你的话吗?你说,你相信这世上有这等事情。”


    他盯住容棠,再度问了一遍:“你当日说的话,是出自真心吗?”


    容棠忆起往事,愣了愣,点头道:“是。臣妾所言,句句皆是发自内心,绝无半分假意。”


    他似乎轻轻松了口气:“那便好。”


    见容棠还是有些茫然无措,萧凛咳了一声,缓声解释道:“此书是乐知所买,他看过后觉得很是有趣,闲暇时候曾偶然对朕提起过,说用来打发时间很合适。朕想着你正好爱看话本,便索性给了你。”


    他说着,飞快扫了眼那书封,又着重道:“朕平日自然是无暇看这些书的,放在朕这儿也是无用。”


    容棠讶异不已。她默默琢磨着他的话,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位陆统领看起来是个成熟稳重之人,竟也会喜欢看这种诡


    谲故事,还敢献给天子?两人既然自小一起长大,难道陆豫还摸不准萧凛的性情吗,又怎会在明知他不看此书的情况下,依旧强塞给他呢。


    她觉得萧凛的解释满是漏洞,但还未来得及深思,便听他很快转移了话题,向着她道:“贵妃随朕一同用午膳吧。”


    容棠连忙应声,将乱糟糟的心绪收拢起来。


    她心不在焉地吃完了这顿饭,按照以往,萧凛饭后会小憩片刻,而她便顺势告退回宫。然而今日,萧凛却并未开口让她走,而是自顾自地向内寝走去。


    容棠在原地愣了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片刻后,她无奈轻叹一声,缓步走进,试探着问道:“陛下这会子是要歇晌吗?臣妾倘若留在这儿,岂不是会扰了陛下安睡?”


    萧凛除去外袍,说道:“朕只是想略阖一阖眼,并不会睡熟。贵妃留在这里,不会搅扰。”


    难道他要让她像木头一样坐在一边大眼瞪小眼吗?容棠迟疑片刻,道:“那不如臣妾先——”


    “如今日头正盛,你若是此刻回去,难免会受了暑热,”萧凛道,“你身子才好,还是莫要折腾了。”


    “……”


    容棠有些惭愧,原来他是在为自己考虑,可她却还心有不满,甚至暗暗揣测他的用意。谁知萧凛完全是出于关心自己的目的,才会希望自己留在凌波斋。


    她低着头咬了咬唇,难以忽视心尖泛起的那一丝触动。他还记得自己前些日子的不舒服


    想到这里,容棠再度抬头,却见萧凛已经在窗边炕上靠坐下,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疲倦。她心一软,柔声道:“陛下这些日子似乎瘦了些。”


    “陛下是又头疼了吗?臣妾给您揉一揉。”容棠说着,便移步到他身后,力道适中地揉着萧凛的太阳穴。


    她的指腹恰到好处地按在那刺痛之处,温热、柔软,还挟带着丝丝缕缕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慢慢萦绕在鼻间。萧凛闭上眼,感到那原本针扎般的疼痛似乎一点点淡了下去。


    那晚的事情情不自禁浮上心头,她素白的手缓慢触碰过他的胸膛和腰身,她圆润的指尖轻勾他的手心


    萧凛的呼吸忽然急促了几分。他蓦地睁开眼,一把握住了容棠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


    “陛下,怎么了?”身后,她不明所以,微微俯身,唇瓣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


    萧凛想,伍越为他开的那服药,除了解毒,是不是还会让他燥气郁结,心浮意乱?


    他喉头微微一动,开口道:“朕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容棠点头,又问道,“那陛下是想去小憩片刻,还是……”


    萧凛低咳一声,起身去了屏风后的另一张长榻上,斜靠在软枕上,道:“朕觉得有些乏累,却并不想睡。”


    容棠看着他微皱眉头的样子,思忖道:“陛下既然累了,不如略躺一会吧。”


    萧凛看着她,道:“贵妃若是困倦了便去床榻上歇一会,不必在这儿陪着朕。”


    把皇帝赶到榻上,她自己独占龙床?容棠连忙摇头,说道:“臣妾不困。”


    萧凛也没有强求,便阖了眼侧躺下。容棠在榻尾坐着,目光情不自禁掠过被搁在一旁桌案上的那本书,心中还有些怦怦直跳。


    若她没有看错的话,那是她尚未入宫时所写的第一卷。她曾经亲笔写下那些字句,后来入宫后,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再度看到这本书,而且是在萧凛手中。


    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写书之事应当不会被察觉,毕竟虞忆安为她保守了秘密,著书人又用的是假名,她也从未向第二个人透露过这件事情。兴许是陆豫替萧娆搜罗话本时,将这本书也纳入其中了吧。毕竟虞忆安曾说,她的书很受欢迎。


    只是这书兜兜转转,又出现在了萧凛手中,着实奇怪。容棠看了眼静静闭目的人,屏住呼吸仔细听他的吐息,想辨认一下萧凛是不是睡着了。


    她等了片刻,见他始终一动不动,便放心大胆地站起身,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他在这儿睡觉,她独自待着也是无趣,手边可看的书又唯有这一本,若是不看,未免有些刻意。


    先前她既然亲口对萧凛说过自己爱看话本故事,那么又怎能在面对这书的时候岿然不动呢?她须得装作从未看过的样子,这样既坐实了自己说过的话,又承了萧凛的情,让他知道自己很喜欢这本书,很乐意接受他的赏赐。这样,萧凛才会心情愉悦吧。


    容棠打定主意,便拿过那本书。时隔这么久,其实她已经有些记不清具体的字句了,甚至在看到那些故事情节的时候感到有些陌生。


    她揭开书页,默默看了起来,边看边在心底感叹自己的遣词造句,夸赞自己编撰故事的本领。


    看了一会,容棠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仿佛真的在看别人的故事。正在此时,长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容棠一惊,抬头正对上萧凛深邃的眼神。她搭在书页边缘的手指下意识收紧,笑问道:“陛下睡不着吗?”


    萧凛换了个姿势,沉沉吐出一口气:“无甚睡意,却又不想起身。罢了,不如贵妃为朕念一念这话本故事吧,权当打发辰光了。”


    容棠一呆:“……念故事?”


    萧凛神色自若:“怎么?贵妃不肯?”


    容棠觉得给睡不着的人念故事这种事情似乎只会出现在年幼的时候。从前在家时,徐翡曾玩笑着说过,多年前为了哄几岁的容棠乖乖睡觉,她就曾念过歌谣,讲过故事。


    但今日,萧凛却用如此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她恍惚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又不是孩童,还需要人念故事吗?


    但是即便心中有再多不解,容棠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笑了笑道:“臣妾只是没想到……不瞒陛下,臣妾从未为人念过故事,一时间有些无措。”


    午后的殿内,流动的光影和炙热的风声被高大的屏风隔断,在两人之间勾勒出一方小小的却又格外恬淡静谧的天地。他轻挑了挑眉,对她方才的话似乎颇为满意,道:“无妨,你只随意念几段便好,不必拘束。”


    容棠将书翻回开头,瞥了眼萧凛,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问道:“陛下也喜欢看……听这种话本故事吗?”


    萧凛道:“不曾看过,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过。贵妃不是喜欢看吗?左右今日无事,朕倒真有些好奇此种故事都会如何发展。”


    他摆摆手:“念吧。”


    容棠应了一声,便循着书页,不急不缓地念了起来。


    她嗓音清润,语气却又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有声有色,听得人情不自禁沉迷其中。


    那些他曾反复翻阅沉思过的字句回荡在耳边,萧凛觉得心中泛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是意外,还是欣喜,又或者是百味杂陈?


    她所念的那些内容,他已经看了无数遍,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深深印在脑海中,并非他表面所言的“好奇”。


    可为何他要把耳熟能详的故事再听一遍呢?如此岂不是耽搁时间?


    萧凛扪心自问,觉得他大约是有什么隐忍而暗藏的心思。


    凌波斋的这间内室一向是他休憩的地方,并不会有外人出入,因此这里一向都是安安静静的。萧凛听见的最多的声音,也仅仅是侍奉的宫人们走动时那微不可察的动静。除此之外,屋内便只余下他一人的呼吸声。


    然而今日,他却觉得这间屋子被贵妃温婉轻柔的嗓音尽


    数填满了,虽没有了素日的寂静,却意外地让他觉得心中满足。


    日光婆娑,暗香浮动,两人相对而坐,衣衫上落满斑斓光华,岁月静好。即便是再烦躁的人,目睹了这般情形,也会情不自禁心生欢喜吧。


    萧凛慢慢抬眸,看向正全神贯注盯着书册的容棠。她模样认真,眼睫低垂着,念着这故事中的字句时,面上的神色一点点明朗了起来,变得格外神采飞扬,似乎也为这个故事而深深折服。


    他看在眼里,不易察觉地勾了下唇。他知道,她一定会喜欢这个故事,也会更加理解所谓“还魂复生”,从而会和自己心意相通。


    贵妃终究与旁人不同,是他身边那个最特别的人。也只有她,不会将死而复生视为虚妄荒谬之事而避之不及。


    萧凛这样想着,耳边听见容棠念到了一句话,其中提及了一个话本中的人物,详细介绍了他的姓、名及表字。他本自闭着眼,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处问题,下意识开口纠正:“不对。”


    容棠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怔地看向萧凛:“陛下说什么?”


    “你方才念的那句,不对。”萧凛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下一刻,他看着容棠讶异地微微瞪大眼睛:“陛下不是说不曾看过这书吗?”


    萧凛:“”


    *


    容棠念错那句话,纯属意外。


    这故事中的每个人物皆是出自她笔下,她岂能不知?只是她念了许久,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一时失言,念错了一处。本以为这是个无足轻重的疏漏,于萧凛这个从未看过此话本的人来说更是无碍,他定然不会知晓。


    谁知


    容棠心底震惊,维持着面色的平静,悄悄观察着萧凛的反应。


    她眼睁睁看着他原本淡然自若的神情蓦地凝住,眉梢轻轻颤了一下,黑眸中掠过一丝惊愕、懊恼、无奈,诸多情绪交织在一处。瞬息之间,他的面色堪称变幻多端,十分精彩。


    但天子就是天子,很快,容棠便看见萧凛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他语气平静,状似无意地解释道:“听乐知说过此人,因而有些印象。”


    容棠抿住唇。她觉得自己已经勘破了萧凛的秘密。


    她不觉得陆豫会有闲情逸致给日理万机的帝王讲话本故事,况且这个人物在故事中并不是多么重要,与他相关的剧情也只是寥寥一笔带过。即便是有人把它作为故事口述,也绝不会说这一段的。


    而萧凛那脱口而出、烂熟于心的反应,便昭示着一个事实:他自己一定看了这本书,并且凭借着惊人的脑力,将这书中的细节牢牢记在了心里,才会那样迅疾无比地纠正了她。


    最初的震惊过后,容棠心中不由得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当今天子,竟看过她写的话本!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脊背起了层细密的汗,连心跳也快了几分。


    若是他知道,这诡谲跌宕的情节皆出自于自己之手,又会作何反应?容棠用力攥住书页,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慌乱。后宫妃子私下竟写这些市井故事,身为天子,一定会勃然大怒,觉得她的举动有损皇家颜面,更有失身份。


    她竭力镇定下来,打定主意要保守住这个秘密,绝不能让萧凛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想到这里,容棠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真心实意地道:“陛下记性果真极好。臣妾念了这么久,却还是不曾将这故事记个完全。”


    萧凛微觉懊悔,自己怎就一时忘情,在贵妃面前露馅了呢?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因为他整个人太过放松,以至于心中之话便不加遮掩地流露出来了。


    他面色一肃,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反常。


    好在贵妃心性单纯,又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才没有展现出半分困惑。萧凛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和声道:“乐知对这个故事赞不绝口,多番提起。那话落在朕耳边,听得多了,便也记了十之六七。”


    容棠附和道:“看来陆大统领很是喜欢这话本。”


    萧凛看着她,忽然问道:“贵妃念了这么久,对这话本是何态度和看法?”


    “”容棠尽量自然地笑了笑,说道:“臣妾觉得这故事很是精彩,颇为吸引人。臣妾很想继续读下去。”


    她想,得想办法把这本书留在自己身边,免得日日被萧凛看到。这样一来,日子一长,他兴许就会逐渐淡忘此事,自己也就可以更好的隐瞒事实。


    萧凛见她喜欢,眉眼一松,说道:“贵妃既然喜欢,那便拿回去好好地看吧。”


    容棠欢喜道:“臣妾谢陛下。”


    这么一折腾,萧凛也没了继续假寐的心思。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便自榻上缓缓起身,道:“朕午后还有不少折子要看,贵妃先回去吧。”


    容棠从一旁取来他的外袍,略踮起脚尖替他穿上,随即又低下身子去系好他腰间的玉带。萧凛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能想象出那处的柔软。


    他这样想着,便忍不住抬手,在容棠直起身子抬头看过来时,轻轻抚上她鬓边。


    指腹温热,擦过她的发丝,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容棠望着他漆黑的眼眸,那里的情绪犹如深不见底的潭水,让人分辨不清。偏生他的动作那样温柔,以至于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的心也跳得快了几分。


    萧凛很快收回手。那抹细腻柔软的触感随之离他而去,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些不舍。


    容棠离开后,殿内重归平静。萧凛转身看了眼空荡荡的长榻,忽然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寂寥。


    他敛眉,不再多想,举步往御书房去了。


    *


    数日后,行宫外明华苑。


    萧凛在圆桌旁坐下,由伍越为他把脉。


    他先前已命人将这些年自己的脉案和药方暗中誊抄了一份,交由伍越细看。


    伍越道:“单从药方上看,陛下每次染疾后所服之药并无任何问题。只是”


    他拿起其中一张方子,微微蹙眉:“陛下常服用七琼膏用来补身吗?”


    “此药乃是由七种珍贵药材研磨而成,能够补气健体、固本养元。由于原料草药生长不易,数年才能得一棵,制成又须耗费数年光阴,因此多年来几乎是千金难求,除了皇室,民间少有人家能够用得起此等珍贵之物,”伍越说着,“只是此药配方早已失传,历尽数年和无数医者的努力才得以复原,并流传开来。想来尚药局便是按照此方配药的吧。”


    “七琼膏虽能够补气养身,但其所用药材极其苛刻,一旦用量不同便会南辕北辙,百害而无一利,”伍越道,“不知陛下何年用的此药,大约用了多久?”


    萧凛回忆了一下道:“应该是我十五岁那年,因染了风寒久久未愈,耽搁了许久的课业和朝政,父皇极其不悦,斥责御医无能。恰好一直为父皇诊脉的吴尚正献策,向父皇请示要不要用此药试一试。先前,皇祖母和几位皇室子弟都用过此药进补,效果显著,因此父皇便允了。我便按尚药局的吩咐,每日以温水化开七琼膏服用。”


    一旁的苏衡忍不住问道:“难道,是这七琼膏有问题?”


    伍越反复看着那药方,说道:“单从这方子上看并无问题,但正如我方才所言,此药所用药材配比极其苛刻,任何一点微小的疏漏,都会对人的身体产生伤害。”


    一旁的陆豫在萧凛的示意下,自怀中取出一个瓷罐,说道:“伍大夫,这便是陛下素日进补的七琼膏。”


    伍越接过,取出一部分在碗中,用温水化开。他用银匙缓慢搅着,凑近鼻间细细嗅闻,又尝了尝。


    “陛下这些年一直在不间断服用此药吗?”他问道。


    萧凛道:“年少时服用较为频繁,自十七岁后,我自感有所好转,也不愿太过依赖此物,便只偶尔服用,以缓解时疾。自登基后,我便不曾服用过。”


    伍越沉吟道:“瓷罐中膏体已凝固,可知陛下长久未用。我思来想去,觉得问题一定出在这药上。七琼膏由七种珍贵药材等配制而成,其中一味弥兰花可舒缓镇痛,补气提神,但若多用,起初会令人觉得精神焕发,旧疾皆消,但时间久了,其毒性侵入体内,深植血脉,


    则会让人血气两虚,心脉皆损,寻常医者探其脉象,却只道是先天体弱,风寒之疾;而另一味烛莲草,若是过量,则会让人发作时脑有幻象,如利刃穿心,呼吸困难。”


    伍越所说的症状,皆是萧凛这些年的亲身经历。他垂眸看着那膏体,问道:“这药中的成分和剂量被人动了手脚?”


    “可陛下所拿来的这一罐,我却并未探查出问题,”伍越眉头紧皱,“不知这些药,是否都是同一位御医所开?”


    萧凛道:“我年少时所服之药,皆出自吴尚正。他本是专为天子看诊的,父皇信任他,便命他负责我平日的汤药与诊脉。至于这一罐七琼膏”


    他目光淡淡收拢,不带一丝温度:“乃是当初尚药局为母后所备的。后来母后用了一次药后自觉无碍,恰好那日我前去请安时突感不适,咳嗽气喘不止,母后便命人取出此药让我服下。从那以后,这药便留在了我身边。”


    话至此处,在场几人都已猜出了大概。伍越面色严肃,拱了拱手道:“陛下,恕我无礼。倘若这幕后之人真的是用此药意图谋害陛下,那么只要陛下传药,所奉上的药必然会是有问题的。为了查清此事,请陛下回宫后以身体不适、旧疾发作为由,再度命尚药局奉上此药,我会设法查验。”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若心中有所猜疑,必定知道该如何做。”


    陆豫和苏衡俱是惊怒、惶恐交迸,下意识看向萧凛,却见他神色清冷如霜,不见一丝波动,只淡声道:“我明白。只是少不得需要您帮我。”


    伍越了然:“陛下放心。”


    “若那七琼膏剂量有问题,那毒是否可解?”萧凛沉默许久,开口道。


    伍越缓缓道:“可解。但陛下势必要经受一番苦楚和凶险。”


    萧凛淡淡笑道:“无妨。”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经受不住的呢?况且,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萧凛思量了一番,脑海中忽然闪过贵妃的面庞。


    他眉头轻轻一松,心底隐约浮起一丝希冀。


    告别伍越,萧凛坐在回宫的马车上,久久未曾言语。


    回到凌波斋时已是傍晚。萧凛斥退众人,独自来到了寝殿后的院子里。


    如今已近六月末,暑热渐渐消散,夕阳西下后的晚风中隐约多了些凉意。萧凛看着逐渐堆叠的层层乌云和骤然间变得黑沉的天色,便知很快便要落下一场大雨。


    他伫立檐下,唇角逐渐勾起一丝凉薄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程良全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您今晚还去贵妃娘娘那儿吗?”


    萧凛垂眸,淡淡道:“不必了。”


    他很快转身回了寝殿,在书案后坐定,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朕记得,先前励阳王递了折子,说想来向朕回禀京中事宜,是吗?”


    程良全道:“是。陛下要传王爷前来吗?”


    萧凛提起朱笔,说道:“传旨,命励阳王五日后到行宫觐见。”


    “遵旨。”


    *


    接下来两三日,萧凛再度杳无音信。容棠偶尔站在濯莲堂殿门外极目远眺,却发觉近日出入的朝臣也寥寥无几,凌波斋那边静悄悄的,也没有任何旨意传召。


    她心中疑惑,不由得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大半日都有些坐立不安,连那话本都没心思看下去了,午间小憩时忍不住又做起了噩梦,梦中萧凛奄奄一息,一副随时会殒命的模样。


    容棠自梦中惊醒,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疑神疑鬼下去。她一定要去见萧凛一面,只有亲眼看着他一切无恙,她才能彻底放心,否则便会不断猜疑,自己吓自己。


    她准备了些点心和汤饮,装在食盒里,赶去了凌波斋。果不其然,程良全忙不迭地拦住了她,笑呵呵道:“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了——娘娘恕罪,陛下吩咐了不见人。”


    容棠举了举食盒,微笑道:“我是来给陛下送吃食的。”


    程良全依旧恭谨有礼:“娘娘放心,奴婢会将这食盒呈给陛下的。”说着,他伸手便想接过来。


    容棠看他绞尽脑汁想阻拦自己,心中愈发狐疑。她蹙眉,并未顺势交给他,而是淡淡道:“敢问程公公,陛下是否在与臣子商议朝政要事?”


    她守了整整半日,都不曾见有任何外人进入凌波斋。程良全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却见贵妃缓缓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便不算是打扰了陛下的正事,为何不让我见陛下?”


    “这”程良全心急如焚,记挂着陛下的嘱咐,却又不敢与贵妃起冲突,急得额头险些冒汗。容棠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咯噔一下,脑海中霎时间掠过许多可怕的念头。


    难道萧凛突发重病?


    还是他受了伤,担心走漏消息,所以执意不肯见人?


    又或许,他已经昏迷不醒,人事不知了?


    容棠越想越心惊胆战,只觉得若自己再见不到萧凛,只怕不日便要迎来什么噩耗了。她一颗心险些从胸腔里跳出来,咬牙道:“你老实告诉我,陛下到底怎么了?”


    若是萧凛出了事,她岂不是就要经历前世那些惨祸了?容棠越想越恐惧,声音禁不住颤抖了起来,眼眶也有些发红。


    程良全没想到贵妃情绪如此激动,竟担忧到如此地步,显然是对陛下情根深种,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他心中感念贵妃的一片深情,却丝毫不敢松口,只道:“请娘娘先回吧。”


    容棠闭了闭眼,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萧凛重病虚弱的模样。她深吸一口气,推开程良全,便要疾步往里闯。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此刻的忧急和惊慌,并不是全然为前世命运而悬心。


    “娘娘,娘娘!”程良全别无办法,只能提高声音,试图提醒殿内的天子。


    容棠快步上前,正要拾级而上,却见殿门霍然打开,萧凛自内迈步而出,负手立在廊下,沉默地看着她。


    他淡声道:“贵妃有何急事要见朕?”


    容棠止住步伐,紧紧盯着他。


    几日未见,萧凛的面色显得格外苍白憔悴。


    “陛下”容棠望着他,“臣妾不顾程公公阻拦,硬闯了凌波斋,臣妾有罪。”


    “你既知道有罪,为何还执意如此?”萧凛眉头皱了皱,掩唇咳嗽了几声。


    她的衣衫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像一片柔软又翩跹的云朵,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最后停留在了萧凛心上。他不语,只静静听着她略带颤抖的声音:“臣妾臣妾只是担心陛下,实在不安,想亲眼看陛下一眼,否则终难安心。”


    萧凛看着她水光涌动的眸子,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又做噩梦了?”


    容棠没想到他会猜中自己的心思,不由得怔住,许久才慢慢点了点头。


    他似乎笑了笑,说道:“放心,朕没事,只不过是觉得有些乏累,便想独自歇息一会。”


    “过几日朕自会去陪你的,今晚你先回去吧。”萧凛走了几步,停在容棠面前,抬手轻抚她的肩膀,“既看过了,便可以安心回宫了吧?”


    容棠见他虽然好端端站在面前,可那周身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单单乏累。她抿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嗅到了一缕淡淡的清苦药味


    他病了?


    容棠心中一紧,下意识靠近了他一些,那股药味愈发浓烈。她仰头看他,轻声道:“陛下”


    却见萧凛先是蹙了蹙眉,面上掠过一丝急迫,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呼吸一


    顿。


    下一刻,他的手自她肩头悄然滑落。容棠眼睁睁看着他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明天、后天都是零点更新~[亲亲]


    第48章 陪伴


    凌波斋内灯火通明。


    容棠恍恍惚惚地立在寝殿内,定定瞧着床榻上那个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不住,一旁的宫人连忙扶住她。


    梦中惊扰她无数次的场景,却在此刻真真切切出现在了眼前。她呆呆看着萧凛安静地昏睡在那儿,心底涌起无尽的惊慌和惧怕。


    前世的那个时候,大约也是这样吧。她盯着他的侧影,一颗心好像空落落的,抓不住头绪。


    萧凛究竟怎么了?会不会有性命之忧?他猝然倒下的样子不断浮现在眼前,容棠心跳如鼓,只觉得呼吸艰难,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


    不,不会的。容棠自我安慰,一年之期未到,他不会这么早就崩逝。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内心深处质疑:既然重活了一世,许多事情说不定都会有所改变。否则,她这一世怎会好端端地入宫来呢?


    难道,是她的重生导致了这一世的变化?若真是如此,那萧凛的性命会不会也因她而发生什么可怖的突变?


    容棠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紧紧咬住下唇,双手握成拳,指尖刺入掌心的微痛让她的意识清醒过来。


    闻讯赶来的御医已经快步进了内寝,为萧凛把脉。许久,他才道:“陛下是寒气侵体,夜间心悸多梦,以至染风寒之疾,并高热晕厥之症。病势虽急却并不险,但只需服药静养,便可慢慢痊愈。”


    程良全率先道:“那便请奉御去偏殿开药,按方煎药吧。”


    御医应了声正要离开,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陛下好端端的怎会寒气侵体?”


    他一愣,循声望去,正对上一张满含担忧、泪痕隐隐的面庞。御医一呆,意识到这位当是贵妃娘娘,慌忙俯身,说道:“娘娘,这几日天气转凉,尤以早晚为甚,而陛下衣着单薄,更易受风。加之陛下夙兴夜寐,日夜操劳,饮食睡眠多有不足,诱发旧疾,才会如此。”


    容棠问道:“陛下方才突然晕厥,也无大碍吗?”


    御医道:“陛下是因高热渐起,加之今日尚未用膳,才会一时晕眩,只需好好卧床静养,按时用膳,便会苏醒。”


    他说完这话后,许久未等到贵妃开口,不由得小心看过去,却见贵妃神色怔忡,眼底是化不开的哀伤。片刻后,她缓声道:“有劳奉御。”


    宫人随御医前去煎药,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了程良全和另两个内侍。见容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程良全上前轻声道:“娘娘,奴婢们会好好侍奉陛下的,您何不先回——”


    “不,”容棠摇头,语气不容拒绝,“我要在这儿守着陛下。”


    程良全面上掠过一丝异样,劝道:“娘娘,待陛下醒了,奴婢会立刻去禀报娘娘的。如今天色已晚,娘娘何必枯守在这儿?若陛下知晓,定也不会让娘娘守在这里的。”


    然而不论他如何苦口婆心劝,容棠都不为所动。她平复了一下心绪,不再多费口舌,而是径直向床榻边走去。


    程良全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强行阻拦,只能不断絮絮叨叨说着那些话,想劝走贵妃,却无济于事。他无奈,只能提心吊胆看着贵妃一步步走近陛下,在床榻边的绣墩上坐下,自己则小跑去偏殿取药。


    离得近了,容棠瞧见萧凛面上泛着红晕,额角也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他浓眉紧锁,薄唇也抿成一条线,即便在昏睡之中,也强忍着不适。她端详他许久,看着他这样虚弱的模样,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除了对前路未卜的忐忑,对重蹈覆辙的忧惧,似乎还有些其他感情。


    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入宫这么久,萧凛对她可以说是十分纵容,就连出宫这种事情都愿意带她一道,平日也从不拿宫规束缚她。这样的帝王,她即便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却也不可能对一个待她很好却又被病痛折磨的人铁石心肠,毫不在意。


    容棠轻轻叹一口气,从袖中取出绢帕,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如那御医所言,萧凛的身子骨似乎并不是显现出来的那样强壮,否则怎会轻易被时气所感,以至于这样病势汹汹?


    她盯着他苍白的唇,忽然想起册封礼那晚,萧凛带她回到福宁殿后,似乎也是突感不适,面色遽变。但彼时的他很快遮掩过去,没有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太多异样。如今看来,他的身体或许真的有什么难以痊愈的旧疾,或是先天不足。


    容棠越想越觉得确实如此。若非如此,前世他怎会年纪轻轻便坠马而亡?


    她虽未完全明了事实,却能断定,萧凛身上一定藏着许多秘辛,而这些是她无法一一知晓的。为君者,注定是孤家寡人,又能有谁真正走进他心中呢。


    容棠的目光缓缓落在萧凛面上,看着他蹙起的眉,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被揪在了一处。她出神许久,伸手轻轻替他将眉头抚平。


    指腹划过他的面庞,沿着高挺的鼻梁一路下滑,最后停在他唇畔。容棠反应过来时,她的手指已经按在了他唇上。


    她一惊,连忙收回手,只觉得心怦怦直跳。恰在此时,身后传来程良全的声音:“娘娘,陛下的药煮好了。”


    容棠回头,见程良全端着乌木托盘,上面的碗盏中冒着热气。她看了眼萧凛,说道:“陛下尚未苏醒,这药先温着吧。”


    她伸手试了试萧凛的额头,说道:“取冷手巾来。陛下的高热开始发作了。”


    程良全见贵妃全身心扑在陛下身上,并无察觉出什么,这才悄悄松了口气,道:“奴婢已经命人准备了。”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的高热恐怕得许久才能退,娘娘不如先去歇息,奴婢们轮流守着便是。”


    容棠正欲摇头,程良全赶忙道:“娘娘若不养好身子,又怎么守着陛下呢?若陛下还未好转,娘娘再有个不适,那便是奴婢们的罪过了。”


    他见容棠有所松动,又道:“偏殿已经着人收拾出来了,娘娘可先去小憩一会。正好,奴婢们要为陛下擦身去热,娘娘在此也不甚方便。”


    容棠想了想,便勉强点头答应了,又道:“若是陛下醒了,立刻去告诉我。”


    “娘娘放心吧。”程良全说着,亲自送她去了偏殿,看着她安安稳稳在榻上躺下,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很快离开。


    容棠却并未睡着。她虽闭着眼,但脑海中却一刻不停地左思右想,诸多情绪纷繁盘旋,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她觉得自己今晚注定无法心无旁骛地安睡,只怕一睡着,梦中便会出现那骇人的一幕幕。与其这样心神不宁,不如彻夜守着萧凛,也好时刻关注着他的情形,求个心安。


    容棠打定了主意,简单用了些茶点,算了算时辰差不多了,便又起身去了萧凛所在的寝殿。正巧程良全指挥着几个宫人端着铜盆自内而出,她便缓步上前,问道:“陛下醒了吗?”


    “娘娘?”程良全一呆,似乎没想到她又来了,“陛下陛下方才醒了,将药喝了后又睡了过去。”


    容棠点点头,说道:“我进去瞧瞧陛下。”


    “娘娘!”程良全拦住她,“娘娘贵体怎可劳累?奴婢们侍奉陛下就是了。”


    容棠却不是轻易会被说动的人。她道:“若我不守着陛下,今晚注定也无法入眠。”


    程良全急道:“可娘娘——”


    她说着,便轻轻推开直棂门,慢慢走了进去,绕过屏风来到了床榻边。程良全无奈,只能带着余下的人在外间守着。


    容棠撩开纱帐,见萧凛兀自沉沉睡着,只不过眉头已然舒展开,看起来便少了几分病弱。她将他额头的手巾取下来,在冷水中浸透,再度敷上去。不知为何,容棠觉得他那处的皮肤似乎并不多


    么滚烫了。


    难道是药起效了?这宫中御医果真医术了得。


    做完这一切,她将床帐掩好,转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张长榻,便缓步走过去坐下。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萧凛平躺着的身影。若他醒了,她也能第一时间发觉。


    殿内静悄悄的,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苦涩的药汁味。容棠静静看了许久,直到夜色渐沉,才斜倚在长榻上,听着萧凛逐渐平缓的呼吸声,慢慢闭上了眼。


    天蒙蒙亮时,容棠自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她本能地起身迈步过去,借着殿外的微光凑近了去看萧凛,随即又迟疑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幸好。容棠长舒了口气。


    被那梦惊扰得没了睡意,她索性在绣墩上坐下,托腮看了他一会,确认他确实好端端喘着气,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容棠渐渐觉得有些倦意,便伏在了他身旁。即将坠入睡梦中时,她忽然觉得被他的手碰了碰。


    容棠睁开眼,发觉萧凛并未苏醒,大约是病中不舒服才会动了动身体。他的手搭在衾被旁,她盯着那儿看了片刻,伸手过去小心翼翼覆上去。


    萧凛的手有些冰,和她的手心贴在一处有一种奇妙的触感。容棠仔细端详着,一根根抚过他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指节。睡梦中的他无知无觉,手指垂拢,被她松松握住。


    她想起了许多往事。他的手曾经牵过她,抱过她,温柔地贴近她。从前,他的手掌永远是温厚灼热的,透着十足的可靠。而此时此刻,容棠却只想用自己的掌温去温暖他。


    她把他的手掌翻了过来,缓缓触摸着掌纹和跳动的脉搏。唯有这样,她才能确认他好端端还在。


    睡意渐渐侵袭。容棠打了个哈欠,低下头去,将脸颊贴在了萧凛的掌心,沉沉睡了过去。


    当第一抹晨光跃入寝殿时,床榻上的萧凛缓缓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摸头][摸头]


    第49章 遮掩


    昏睡前的记忆纷至沓来,额角虽仍有些胀痛,身上也有些黏腻不适,但萧凛的意识还算清醒。他先是调匀了呼吸,闭着眼缓了缓,慢慢舒展了一下略有些酸痛的身体,这才打算坐起身来,却忽然觉得身畔有些异样,似乎有一团柔软的热源紧紧挨着自己。


    他的手,也被人牢牢握住,挣脱不得。


    目光缓缓向旁边落去,他看见一方乌黑的发顶。只一眼,萧凛便认出了这是贵妃。


    他微微错愕,定睛看去时,原来贵妃是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甚至睡梦中还紧紧捉住自己的手不松


    难道她竟守了自己一整晚?


    萧凛动了动手臂,发觉她整个面颊都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双手更是紧抓着不放,生怕一松手自己便会消失一般。她微微侧着脸,唇距离他的皮肤不过咫尺。他隐约看见,那处光洁如玉的皮肤上压出了一小片红痕。


    那痕迹仿佛也刻在了他心上。萧凛怔然良久,缓缓叹了口气,慢慢把自己的手臂抽了回来,拂开衾被坐起身来。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感受着那柔软的发丝在指间穿梭,像细密的网,把他所有的思绪尽数笼在其中,无法解开。萧凛低眸看着容棠,只觉得心中又是感慨,又是动容。


    难怪她昨晚那样执拗,宁肯违背旨意,也要见自己一面。而他一时失策,竟在她面前那样昏了过去。这一切落在贵妃眼中,于她而言只怕是无比煎熬而忧惧。她该多么惊恐交加,泪如雨下?


    这一晚,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呢?就这样寸步不离守着他,盼着他醒来,舍不得离开,同时心神不宁,胡思乱想。


    萧凛凝视着她的睡颜,忍不住抬手覆上她的面颊。掌心与她的温度交缠在一起,渐渐催生出绵长而缱绻的留恋。


    他就这样看着她许久,才缓慢下床,弯腰俯身,手臂绕过她


    “陛下,早膳已经备好。”程良全在外间恭声道。


    他说完,候了许久,得了萧凛的准许,才捧着崭新的衣衫和佩饰入内。


    甫一踏进内室,程良全下意识向床榻处看去,却见床帐密不透风地垂拢下来,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看清其中情形。


    他一愣,却冷不防听见萧凛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朕在这里。”


    程良全一惊,这才发觉陛下正坐在那张长榻上。他迟疑地想,这不是昨日贵妃娘娘歇息的地方吗?难道


    他不敢多想,麻利地指挥宫人上前为萧凛更衣。


    一切齐备后,萧凛举步向外走去,淡声吩咐:“不必打扰贵妃,容她在这好好休息。”


    程良全忙道:“遵旨。”


    他亦步亦趋跟着萧凛,低声道:“陛下,奴婢昨日有罪,没能拦住贵妃娘娘,致使娘娘执意要留在内寝守着陛下。”


    萧凛垂眸,掩去眼底闪动的情绪,没有多言。


    *


    容棠醒来时,发觉眼前光线昏暗,恍惚间以为天还未亮。她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而非那张长榻上。


    意识清醒过来,她霍然睁开眼,连忙坐起身撩开纱帐,唤道:“陛下?”


    无人应答。


    容棠正茫然时,却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宫女怯怯的声音响起:“娘娘有什么吩咐?”


    “陛下呢?”她问道。


    “陛下在前朝御书房接见大臣,吩咐奴婢们好生侍奉娘娘,不可打扰。娘娘是要起身吗?”


    容棠抱着被子发了会呆,问道:“陛下身子如何了?今日是否再度传了御医?”


    宫女低声道:“奴婢不知。”


    她无法,只能先起身洗漱用膳。穿衣时,容棠才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酸麻,不知是不是昨夜压迫导致的。但当她抬起手时,却隐隐嗅到一缕淡淡的薄荷香,而非清苦药味。


    一顿早膳吃得忐忑不安,容棠想着方才宫女的话,不由得轻轻叹气。


    寻常人若是昨夜发了那样的高热,第二日一早一定会浑身无力,虚弱至极的。可萧凛却还是一如往常,强撑病体起身处理朝政,会见大臣。一国之君的地位便注定他无法停下脚步,哪怕是片刻。


    她在窗边长榻上坐下。残存的记忆里,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伏在了床榻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为何再度醒来,她却反而躺在了床榻之上?


    容棠轻轻咬唇,心中明白只会有一个可能。


    她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他那张清隽苍白的面孔,情不自禁有些担心,不知今日那高热之症会不会反复发作?


    正心神不宁时,容棠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想来是萧凛回来了。她急忙起身迎了过去,正欲屈膝请安,却见程良全搀扶着萧凛一步步走了进来。


    他面色浮着异样的潮红,唇色也有些发白,整个人的步伐虚浮无力,显然是被这风寒高热所折磨,已然十分憔悴。容棠心中一紧,快步走了过去,柔声道:“陛下,您还好吗?”


    萧凛勉强打起精神看了她一眼,说道:“朕无事,贵妃不必担心。”


    容棠扶住他的手臂,感受到衣衫下滚烫的体温。


    萧凛服了药,很快又沉沉睡去。容棠始终不曾离开半步,几乎朝夕不离地守着他,直到确保他周身的温度恢复正常,才略微松了口气。


    晚间,萧凛却执意不肯让她守着自己。容棠无法,只能去偏殿歇下。只不过白日里,她总是会嗅到内寝里愈发浓烈的药味,丝丝缕缕,挥之不去,想来是萧凛在按照御医的嘱咐老老实实吃药。


    就这样过了几日,萧凛渐渐好转,面色也一日比一日红润,容棠那颗始终悬在半空的心才算是落回了原处。


    她算算时辰,觉得自己也该告辞回自个的寝宫去了,否则总是留在凌波斋,难保不会搅扰萧凛养病。况且,她听程良全说,励阳王奉旨将


    要来行宫向萧凛汇报京中诸事。因其是皇亲,又是天子极其器重的王兄,因而与其他朝臣不同,可以破例在天子起居之所觐见。


    容棠一想到此人,便忍不住自心底里恨之入骨,却又止不住悚然。因此,她只想赶紧离开,免得不小心在此处与萧磐撞上。


    这一日,容棠陪萧凛一道用了午膳,席间,他言谈一如往常,看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不似前几日有那样明显的病容。


    “这几日,贵妃劳累了。”待午膳撤下,萧凛望着容棠,缓声道。


    容棠忙摇头,真心实意道:“只要陛下安然无恙,臣妾就不觉得累。”


    萧凛淡淡笑了笑道:“朕倒觉得,明明朕才是那个病人,可消瘦憔悴的人却变成了你。”


    他眼中的柔和与温情毫不遮掩,容棠被那灼热的眸光烫得心慌意乱,忙低下头去,轻声道:“陛下如此说,臣妾当真要惶恐了。”


    萧凛的目光定在她面庞上,清楚地看见她微红的耳垂和震颤的眼睫。她松软的长发绾了个漆黑的发髻,纤细的发丝垂落耳畔,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擦过那耳坠上圆润的珍珠,映衬得黑白分明,显得格外可爱。


    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替她捋顺那缕头发,但最终却还是没有动作,只缓缓垂眸,说道:“朕已然大好,贵妃不必再衣不解带在此处照顾朕,回濯莲堂歇着吧。”


    容棠原本想再多关心他几句,却见萧凛微微蹙起眉,很快站起身说道:“来人,送贵妃回去。”


    不知为何,他的嗓音变得生硬而清冷,一字一句都透露着不愿让她多待的意味。容棠有些发怔,隐约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分明刚刚还是温柔关切的,转瞬之间就变得这样冷淡。


    她不解,却也并未纠缠,只屈膝道:“臣妾遵旨。”


    容棠转身向殿外走去,没有留意到身后萧凛看向她那复杂的眼神,


    回濯莲堂的步辇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容棠忽然发觉自己的手帕不见了,她摆手令抬辇的宫人停下,仔细回想了片刻,只好返回去沿路寻找。


    她找到手帕的地方离凌波斋很近。容棠握住帕子,遥遥地朝那边看了一眼,却见一个内侍快步走出,吩咐另一人说:“快去请奉御,陛下的病又发作了!”


    容棠心中一紧,仿佛已经听见了萧凛压抑的咳嗽声,看到了他那苍白憔悴的面孔。


    她实在放心不下,便又朝凌波斋疾步走了过去。


    “娘娘?您怎么……又回来了?”程良全看见她顿时一愣。


    “方才我瞧见有人去请奉御,是不是陛下又不舒服了?”容棠担忧地看向内殿,然而那扇门紧闭着,隔绝了她所有的猜测,“陛下还好吗?”


    程良全只道:“娘娘不必担心,奴婢们会照顾好陛下。请娘娘移驾回宫吧。”


    容棠看他的样子,便知是在刻意遮掩隐瞒着什么。这是萧凛的意思吗?他为何不肯让自己知道实情呢。


    她握着帕子兀自站了片刻,心中莫名有些委屈,抿了抿唇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身后,程良全看着她走远,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容棠提起裙角缓步上辇,宫人们很快稳稳抬起了步辇,再度朝着濯莲堂行去。几乎是在她落座的同时,一个身影从相反的方向缓步而来,正停步在凌波斋门外。那人抬头,只瞥见一个窈窕纤柔的侧影,以及那女子白皙胜雪的脸庞,微微泛红的眼角,还有那握着手帕似在拭泪的楚楚模样。


    萧磐眯了眯眼,很快认出了这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明天上夹子,更新推迟到晚上十一点半~[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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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心疼


    昔日合宫宴会上,他曾见过这位贵妃娘娘,仙姿玉貌,秾艳无双,十分颜色之中又有六分明媚。听闻她绝非那蒲柳般的柔弱之姿,擅骑射,懂机锋,丝毫不曾落入他那愚蠢胞妹的话术陷阱,难怪惹得他的堂弟为了甘愿空置后宫,只迎她一人。更是为此而斥责了他胞妹,熄了太后和顾家的心思。


    容氏……他想起贵妃之父,那个看起来文弱温和实则执拗倔犟的工部尚书,曾与他争执不休,毫不让步,不曾流露出半分退缩之意。


    看来这父女二人果真一脉相承,骨子里都有一股倔强不服的脾性。真不知道究竟何种情形下,才能看到他们心甘情愿示弱低头呢?


    萧磐低低一笑,在内侍的低声禀报中迈步向凌波斋内殿走去。


    他来行宫后,听闻这几日萧凛似乎身子不适,病势沉重,原本还半信半疑。然而看着方才贵妃那黯然神伤、暗自垂泪的模样,他先是讶异,随即恍然大悟。


    能让那在外人面前张牙舞爪的贵妃露出这种脆弱的模样的,必然只有萧凛了。毕竟,她一旦入宫,身家性命皆系于天子一人,倘若萧凛有个三长两短……


    萧磐哼笑一声,抬眼发觉已经来到了内殿门外,便很快换上了一副担忧的模样,循规蹈矩地走进去。


    扑鼻而来的是浓郁而苦涩的药味,像一张网把他兜头兜脑地笼罩其中。萧磐瞥了一眼靠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的人,随即行礼道:“臣给陛下请安。”


    榻上那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沙哑着嗓音道:“王兄不必多礼,赐坐。”


    萧磐坐下后,关切地问道:“陛下身体欠安否?是这几日受了风寒所致吗?”


    “朕前几日衣着单薄了些,又不慎在晚间吹了些风,很快便发起了高热,”萧凛说着,沉沉叹了口气,“若非如此,朕也不会在此处见王兄了。”言外之意,若自己身强体健,自然有精力在前朝御书房,而不是这样虚弱地于病榻上召见他。


    萧磐心中一动,面上依旧是忧虑之色:“陛下这些日子是否太过操劳了?臣虽不才,却也愿为陛下分忧。”


    “朕明白王兄的一片关怀之意,”萧凛低咳一声,淡淡苦笑,“不知为何,朕近日总觉得疲惫不堪,体弱不已,否则也不会轻易就染了风寒。”


    萧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目光堪称放肆。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斜倚在榻上的萧凛面色憔悴,唇色发白。一场小小的风寒便能让他这般虚弱,可想而知他的身体有多么羸弱。


    他叹了口气,和声宽慰道:“陛下不必担心,您还年轻,此次染恙大约是被时气所感才会如此,并无大碍。若陛下时常觉得乏累,不如让尚药局精心开几个补气养元的方子,多进补些药膳,慢慢调养。”


    萧凛疲惫一笑:“到底是朕的身子不争气,自小时便常常多病。朕记得那时,王兄不知照顾过朕多少回。”


    萧磐想起往事,笑了笑道:“陛下与臣乃手足兄弟,臣照顾陛下乃是理所应当。”


    正说着话,程良全进来禀报道:“陛下,尚药局奉御前来替您诊脉了。”


    萧凛淡淡道:“传。”


    “那臣先行告退。”萧磐见状,忙站起身作势要走,却被萧凛抬手拦下:“且坐着。朕与王兄之间,不必如此拘礼。”


    萧磐只好依言坐回去。前来诊脉的奉御低眉顺眼上前请安,随即安静地搭上萧凛的手腕,凝神切脉。


    许久,奉御收回手,恭谨道:“陛下高热已退,只是风寒尚未痊愈,先前所开汤药还须按时服用,再将养数日。在此期间,陛下要好生歇息,切勿动气或贪食生冷之物。”


    萧凛道:“朕总觉得气虚,你且开些什么药膳养生汤之类的,为朕好好进补。”


    奉御愣了愣道:“陛下如今尚在服药,为免药性相冲,不如等彻底痊愈后,再由臣等


    为陛下详细把脉,再拟几个药膳方子。否则,若此时进补,只怕于龙体无益。”


    萧凛似是头痛,不耐地闭了闭眼,手指按着额角,说道:“不必如此麻烦。朕从前常服用的七琼膏便很好,一切药方皆有成例,尚药局只按着方子制药便是。”


    奉御闻言,说道:“陛下恕罪。七琼膏虽为补药,但却不一定合陛下如今的脾胃和身体,不可贸然服用。”


    萧凛睨了他一眼,说道:“朕瞧着你面生。吴尚正呢?从前朕的身子都是他调养的,他知晓得清楚,明日让他来见朕。”


    奉御不敢多言,只躬身道:“臣遵旨。”


    待他离开,萧凛才颇为不悦道:“不过是一味补药罢了,朕服用了这么多年,怎么如今尚药局又瞻前顾后起来?”


    萧磐道:“陛下息怒,尚药局也是为了陛下的龙体着想,生怕陛下用错了药。不过恕臣多问一句,这七琼膏是否对陛下有益?是药三分毒,陛下若用此物进补,还是须多当心些才是。”


    萧凛淡笑道:“王兄不必担心。朕年幼时,父皇便曾嘱咐尚药局用此物为朕补身。皇祖母和母后也曾用过此药,确实能强身健体,益气固本。且吴尚正多年来精研此药,他曾说过,此药药性宽厚温和,多数人都可以安心服用。朕从前用过此药后,确实觉得精神焕发了不少。”


    萧磐眼底精光微闪,旋即温声笑道:“陛下明日听一听吴奉御的建议吧。若此药确实百利而无一害,那便可用,若是并不合陛下现下的身体,还是莫要偏信了。陛下平日忙于国事的同时,也得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萧凛颔首:“王兄的意思朕明白。”


    说完了家常,萧磐这才想起来意,当下有条不紊地将京中诸事向萧凛一一回禀,末了又问道:“不知陛下打算何时回宫?”


    萧凛瞥了眼外头的天色,意兴阑珊道:“待天转凉吧。”


    萧磐见他与自己说话完全是强撑,便道:“既如此,臣不打扰陛下养病了,这就告退。”


    “京中事务繁杂,有赖王兄了。”萧凛看着他,微微笑道。


    萧磐惶恐道:“臣定当不辱使命,为陛下分忧。”


    两人谈论了许久朝事,时不时说笑几句,其乐融融。萧凛又执意留他在凌波斋用了晚膳后,才允他离开。


    人走后,萧凛面上慵懒而虚弱的神色顷刻间褪去,眸光冰冷,唇角的笑意也尽数淡去。他依旧是靠坐在床榻上,然而方才那强撑病体的神情却消失殆尽,整个人显得凌厉起来。


    片刻后,陆豫走了进来,说道:“励阳王已经离开了。”


    萧凛嗯了一声,抬手捏了捏眉心。


    程良全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进来,迟疑问道:“陛下,这药”


    萧凛不语。程良全会意,便如先前一样,将整碗药都倒进了窗边的花盆里,那股药味顿时四散开来。


    陆豫瞧着他的模样,暗叹一声,在床榻边坐下,问道:“方才他来之前,你为何急着让贵妃离开?若在贵妃面前再度表现得虚弱不堪,她定会以为你病势反复,从而忧心忡忡,伤心欲绝。如此情状落在萧磐眼中,他便会更加深信不疑,认定你是真的病了,且病得不轻。”


    萧凛垂眸把玩着一个小小的瓷瓶,答非所问:“伍叔给的此物果真奇效,能够以假乱真。”


    陆豫无奈,又问道:“那日药性发作时,你原本是不肯见贵妃的,对吗?若不是她执意不肯走,你也不会亲自出去劝她,以至于在她面前发作。幸好那晚程良全机警,想法子劝走了贵妃,否则她定要亲自服侍你用药,那可就露馅了。你究竟是想让她将错就错,认定你病了,还是其实想将一切都彻底瞒着她?”


    萧凛的手心贴着那瓷瓶,将原本冰冷的瓶身熨得温热。渐渐的,那抹最初的冰凉融入了他的体温之中,倏而消散。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好像还能感觉到有几缕柔软纤长的青丝划过,缠绕上他的所有心绪。


    他没有急着回答陆豫,而是调转目光,看向了那张窗边的长榻。神思微凝,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抹蜷缩在榻上的身影,与他晨起睁眼时看到的那个人相重叠。


    彼时,她安静地伏在他身边,依恋地抱着自己的手臂,仿佛那样便可以安然睡去。萧凛久久注视着她,面容平静,心底却仿若被狂风吹过,骤雨落下,心湖不宁,涟漪不息。


    一切是从何时开始起了变化的呢?一向只会分心神在朝政大事上的萧凛认真地思索起来,却并未得出什么结果。


    或许是从那年山寺中惊鸿一瞥开始,或许是从她入宫后的朝朝暮暮开始,或许是从看见她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关切而焦灼地望着自己开始萧凛眼前闪过容棠那情真意切的模样,坚冰般的心不由自主为她而融化。


    因此,他彻底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她抱到了床榻上,为她拢好纱帐,掖好被角。


    萧凛微俯身,注视着少女安睡的面庞。他确实想将这番谋划瞒着她,不愿让她知晓太多。苏衡和陆豫或许以为他是常怀戒备之心,认为这等隐秘之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不否认,起初自己确实有这个念头。但后来,萧凛扪心自问,却发觉了内心深处的那个答案。


    ——他不愿看到她再为自己伤心流泪,忧心忡忡,以至于夜不能寐。


    那双眼睛里该是永远盛满明媚鲜活的笑意,而不是水光涌动,血丝遍布。况且,这一切原本就是个谎言,他一想到她那般真心实意,日夜牵挂着自己的病体,可到头来自己却骗了她,便会觉得心底生疼,浮起连绵不断的歉疚。


    陆豫所言,何尝不是这计策中的一环?他完全可以对她的情意稍加利用以达成目的,反正容棠不会知道真相,身为天子,即便欺骗妃嫔又如何,终归是无伤大雅的。


    可萧凛却知道,他做不到。他无法怀揣着秘辛,若无其事、心安理得骗取她的真情和关切。


    因为


    看到她的眼泪,他会心疼——


    作者有话说:[摸头][摸头]来啦,明天开始每晚九点更新,有事会请假~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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