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入怀
眼看时辰将晚,陆豫不得不提醒萧凛该起驾回宫了,以免在宫外耽搁太久。
送走萧娆后,几人分别上了马车。车帘垂落,将外头的喧嚣和笑语隔绝开来,车内则是一片透着疲倦的安静。
幽香袅袅,在宽阔的车厢里缓缓升腾,让人原本勃勃跳动的心慢慢趋于平静。
热闹了半晌,容棠有些倦,便伸手向矮几上端了茶盏,润了润略干涩的喉咙。她抬眼见萧凛正闭目假寐,便也闭上了眼睛,放松地倚靠在车壁上,任由思绪飘飘荡荡如流云般四散开来。
她回想着今晚梦一般的经历,还是有些恍惚,没想到入宫后还能体验一回平平淡淡的人间烟火与寻常快乐。不得不再次感慨,萧凛果然是个很有人情味的皇帝。
容棠觉得,最初那道册封圣旨带来的埋怨与郁闷似乎在入宫后反而淡去了。一是她既来之则安之,以平常心对待,二是萧凛此人确实对她很好,并未用什么森严的规矩和体统束缚她。因此,她在宫中虽没有从前自由,却也能在平淡的日子里寻到乐趣,不至于每日伤春悲秋。
她想,萧凛真的是个好人。若是他能长长久久这样对她,或许她往后的日子可以过得顺心。可若是时易世变,人心亦变,又当如何呢?
容棠怔怔想了想,却觉得睡意如潮水般涌上来,很快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昨晚她兴之所至,又悄悄点了灯将入宫前那未完的话本故事继续写了些,结果执笔写起来之后便有些欲罢不能,以至于一夜几乎不曾睡太久,白日又不得闲小憩,这会子愈发困倦了。
她迷迷糊糊想着,反正萧凛在身边,她不必担心什么安危,待回宫以后,他一定会差人唤醒自己的,这会子索性就浅眠片刻吧。
这个念头一旦明晰起来,她便无法克制地睡了过去。
萧凛闭目休憩了一会,再度睁眼时,发觉身边人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似乎已然进入了梦乡。他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心想她今日大约是真的累坏了吧。
他侧头,见她安静地靠在车壁上,白皙的脸上微微浮起两团浅淡而轻薄的红晕,纤长的睫毛覆在眼下,唇瓣轻抿,隐约拢出一个向上弯起的弧度,可见她虽在睡梦之中,却犹带笑意。
不知为何,萧凛看着她隐约带笑的模样时,便会觉得,她生来便该是如何吧,巧笑嫣然,顾盼神飞。唯有这样,才是那明媚鲜活的海棠花。
他这样想着,目光却迟迟未从她面上移开。
还记得当初在佛寺外的桃花树下,他隐在暗处,看那明眸皓齿的少女伫立树下,脸颊被满树芳华映得娇艳,当真是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时的他就在想,重活一世,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她她落得最后香消玉殒的结局呢?
萧凛有些出神,忽然见睡梦中的人似是不舒服般动了动身子,低低逸出一声轻吟,随即那原本抵在车壁上的头忽而向下滑落。
若是任由她这样倾身倒下,便必然会扰了她的清梦。萧凛几乎未曾犹疑,便本能地伸手托住了她的脸颊。那抹温软细腻陷入他手心,一时间分不清那逐渐汇聚的热意是从何而来。
她大约是找到了一个足以倚靠的东西,便满足地蹭了蹭,几缕青丝从鬓边垂落,擦过他的手背,痒痒的。萧凛手腕一僵,他想自己原本该躲开那似有若无的触碰,将那酥麻的痒意挥散开来的,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动弹。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皮肤表面似乎出现了一道红痕,当下微一思索,随即起身向她身边坐得更近了一些,这才缓缓松开手,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头扶靠在自己肩头。
她甫一触碰到他,便向着这团热源靠了靠,同时无意识地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袖。萧凛垂眸,看着她颇为依恋的动作,心中一软,用另一只手轻轻将她的鬓发捋顺。
爱人之心最是赤忱,他虽不能以同样心意待她,却可以好好珍视她的情意,不让她难过,更不能让她觉得自己爱错了人。萧凛自我劝解着,随即也慢慢闭上了眼。
他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直到陆豫的嗓音在马车外响起,萧凛才惊醒。
他伸手揭开车帘,发觉已经回到了宫中,转头一看,容棠竟还沉沉睡着,脸带薄晕,口角噙笑,显然正做着好梦。
“陛下,这——”程良全正要恭请他下车,却看清这一幕。他当机立断,说道:“奴婢去找福宁殿的宫女来扶娘娘下马车吧,或者,奴婢轻声唤醒娘娘?”
萧凛再度看了容棠一眼,摇了摇头,先松开手,把她轻轻扶到马车边缘坐稳,随即自己先行下了马车,再回身伸臂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抱了下来。
她衣裙上的丝线在福宁殿灯火的照彻下漾着微光,萧凛紧了紧手臂,把容棠抱得更稳了些,随即向着殿内走去。程良全忙不迭跟上,掩去眼底的惊异。
萧凛照例是去了玉宁堂,将容棠放在内寝的床榻上。他正欲直起身,却忽然觉得一股力道牢牢扯住自己,低头一看,却是她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衣袖,即便睡熟了却也不曾松开。
他兀自一笑,便去掰她的手,谁知她却越抓越紧,甚至还蹙了蹙眉,梦中似有几分委屈。
“陛下?”程良全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
萧凛看着那纤细修长的手指,到底不忍心用太大力气,无奈之下只好复又把她抱起,抬脚向自己的寝殿走去。
他素日起居的内寝名叫养心斋,陈设与格局比玉宁堂略大一些。萧凛把容棠放在自己的床榻上,奇怪的是,这一回,她竟十分顺从地松开了手,甚至还向着被褥深处侧了侧身子。
萧凛直起身,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她睡梦中竟还是个有脾气的,难道养心斋的这张床更合她心意?
他吩咐程良全去找几个可靠沉稳的宫女替贵妃更衣洗漱,随即去了寝殿后的浴房沐浴。待他换上寝衣,如往日一样向着床榻那边走去时,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此刻,这
张从未睡过第二个人的床上,卸去钗环的人正安安静静躺在那儿,睡得香甜。萧凛的思绪有些凝滞,亦有些恍惚。他怎么就让她和自己同榻而眠了?这不是他素日的行事之风。
即便她是贵妃,他也不会如此破例容许她睡在自己的床榻上,如此岂不是坏了规矩?萧凛陷入沉思,自己何时变成这样了?她究竟给自己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走上前去,眉头微皱,定定瞧着容棠的睡颜。不过是个小小女子罢了,怎么能如此牵动他的思绪,甚至让他做出与以往大相径庭的决定。她唯一的特别之处,不过就是对自己有着一片痴心。他难道仅仅因此就应该对她屡屡偏爱优待吗?
萧凛的目光缓缓冷了下来。他想,他完全可以把她叫醒,让她回到自己的寝殿,免得扰了自己安眠。身为帝王,竟要事事迁就一个妃子,何其荒唐!
他还是太心软了,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该有的心思。
萧凛正想着时,床上的人却忽然动了动唇。
他微俯身,很快听清了她唇齿间呢喃的字句。
“陛下”
满腔的异样情绪霎时间如潮落般退了回去,原本有些克制不住的不悦蓦地被无尽的心软所取代。她即便在睡梦中,却还是这样念着自己,足可见情意之浓,眷慕之深。
他深吸一口气,撩开床帐在床上躺下,低头看着她,心底默默告诫自己:就当是最后一回纵着她吧,下不为例。往后,他不会再事事由着她,而是要分清宠与爱,不可让贵妃恃宠而骄,得寸进尺,否则他身为君主的威严何在?
萧凛重新躺下,缓缓调匀呼吸。
今晚的情状与她初入宫第一晚如出一辙。那晚,他心如止水,只是不忍看她落泪难过才勉强留宿长乐宫,即便同床共枕也不曾生出一丝绮念,满心里都是因她而勾起的前世种种回忆。
说来也是好笑。那日她头一回在陌生的宫室安寝,身边还睡着自己这个于她而言高高在上的天子,若按常人的想法来评判,难道不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吗?可容棠不过是最初拘谨了半晌,很快便顺其自然睡着了,完全没有半分忐忑或是别扭。
反而是他,竟久久没有睡意。萧凛想,难道是因为自己在身边,她才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抛开一切不习惯,安然入睡。
他有些困惑:难道心慕一个人,竟能有这样惊人的作用吗?
萧凛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求知欲。可他想,自己怕是并无机会亲身体验这种感觉了。
身在帝王家,永远不会懂何为爱人。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收敛心神,闭上了眼睛。
黑暗让所有感官都变得极其敏锐,他愈是想入睡,鼻间嗅到的她身上的香气就愈明显。那丝丝缕缕如烟如雾的味道不由分说侵袭过来,占据他所有的心神。
他虽闭着眼,没有侧头去看她,可那笑意盈盈的模样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萧凛努力摒除心中杂念,偏生身边那人却愈发不知趣,竟翻了个身,向着他这边依偎了过来,两人的手臂便隔着单薄的寝衣紧紧贴在了一处,他甚至感觉到了她柔软的长发掠过面颊。
无法忽视的痒意从皮肤表面泛起,一直深入骨髓,直击心尖——
作者有话说:[害羞][害羞]
第32章 玩笑
容棠这一觉睡得极其酣畅淋漓。
她昨夜半梦半醒之间,被宫女服侍着梳洗更衣,恍惚还以为自己回了长乐宫,便心安理得地扑进被褥之间睡着了。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
再度睁开眼时,她蹭了蹭被子,懒懒地唤了声“烟雨”,半晌后有人轻轻掀开床帐,恭声道:“娘娘要起身吗?”
这陌生的声音让容棠一愣,立刻清醒过来。她定睛一看,发觉眼前人十分眼生,不由得迟疑道:“你——”
那宫女十分乖觉,回话道:“程公公吩咐奴婢们过来服侍娘娘。”
容棠一惊,环顾四周,发觉此处并不是长乐宫。她揉了揉额角,这才想起来昨日是和萧凛一道回宫的,那么,是他把自己带回了福宁殿?
这个念头一出,容棠顿时头皮发麻,仿佛被冷水兜头浇下。她抓住被子,拼命回想着昨日的情形,生怕自己会不会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冒犯了萧凛或是乱了规矩。
真是可恶,她为何会睡得这么沉?
容棠暗叹一声,正欲下床,却忽然觉得四周的陈设并不是玉宁堂。
“这是哪儿?”她问道。
宫女回道:“娘娘,这是陛下素日起居的养心斋。”
容棠倒吸一口凉气。萧凛竟会把她带到他的内寝?这
她心中乱糟糟的,顾不上多想,匆忙洗漱后,程良全又打发人送来了早膳。容棠心神不宁地喝了口粥,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心知这个时候萧凛不在福宁殿,那便是去上早朝了。
御前的膳房果然手艺绝佳,容棠吃得心满意足。待膳食撤下,她漱了口,忖度着时辰,觉得还是早些回长乐宫去比较妥当。
她刚起身欲走,便听见外头的通传声,说圣驾回宫。
萧凛迈步进来时,恰好看见容棠坐立难安般地在原地踱步,欲走未走,步伐颇有些犹疑,面上也写满了茫然与踟蹰。他缓步走近,抬手免了她的礼,随意地一掀袍角,在炕上坐了下来。
他见容棠呆呆地咬着唇,小心翼翼地瞥着自己的神色,唇瓣微微动了动,显然是有话想说,却又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这副情状让萧凛觉得有些新奇,也有些好笑。
不知为何,他越来越乐于看见贵妃在自己面前露出各种各样未曾见过的神情,这样的她格外可爱,而不仅仅是一个恪守规矩和礼仪的深宫妃子。
早朝议事的不悦情绪很快消散,他闲适地抿了口茶,语气澹然,说出的话却让容棠顿时绷紧了身子。
“昨晚睡得好吗?”
容棠神色一僵,下意识看他的表情,却见萧凛面色自然,俨然便是关怀般的一问。她回答得十分谨慎且滴水不漏:“谢陛下关心,臣妾睡得很好。”
萧凛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而端起宫人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容棠站在原地,迟疑半晌,再度看向他。
“贵妃似乎有话要说?”他轻轻吹着茶水,道。
她咬了咬唇,道:“陛下,臣妾想问您一个问题。”
萧凛问道:“何事?”
“臣妾昨晚是否有什么失礼的举动?”容棠说完,连忙去看他的反应,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惊讶和不解,那么便证明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凛看着她半晌不语,许久,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一声不吭,然而那笑却让容棠毛骨悚然,脑海中开始飞快地回忆,试图想起昨夜的每一个细节。
难道,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否则他为何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
容棠的冷汗险些流下来。她双手攥住衣角,紧张地道:“陛下,臣妾昨日大约是乏得很,才会睡得那样沉,以至于竟竟占了陛下的寝殿和床榻过了一晚。此事是臣妾失礼冒犯了,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萧凛反问道:“你当真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他的语气让容棠六神无主,喃喃道:“臣妾一向睡相极佳,也不曾有梦呓之症,应当不会”
她定了定神,解释道:“陛下,臣妾昨晚大约是以为自己身处长乐宫,因而才举止随意了些,是不是因此叨扰了陛下歇息?”
萧凛神情玩味,许久才慢慢开口道:“朕只是没想到,原来睡梦中的贵妃是这样的性情。你入宫这么久,朕好像还从未真正了解你。”
他意味深长的语气仿佛藏着许多隐秘之语。容棠差点腿软,不明白他为何是这样的反应。她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瞧他的反应,倒像是自己梦中对着他肆意轻薄,动手动脚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陛下,昨夜兴许只是个意外。其实臣妾并不是那种人。”
萧凛望着她严肃的模样,忽然似按捺不住般轻笑出声。在容棠疑惑而无措的目光中,他徐徐开口道:“放心。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贵妃睡相极佳,也不曾说过什么呓语。”
容棠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他又道:“朕不过一时兴起想诈你一诈,
没想到你顷刻间便丢盔卸甲,什么都承认了,这样可怎么行?贵妃对自己该有几分信心才是。”
一颗心这才落回原处。容棠舒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腹诽这位陛下的诡计多端
他一定是故意的!为君者竟也有这种奇特的爱好,喜欢看为臣者这般慌乱无措的样子?她羞恼不已,趁着他低头喝茶,发狠般瞪了萧凛一眼。
却不想萧凛放下茶盏,目光直直看了过来,吓得容棠忙低眸避开他的注视。
她盯着自己的裙角,耳边听见他倏而轻叹一声,开口道:“朕并不是暴戾之人,也不会因一点小事便大发雷霆,更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便会随意问罪的人。因此,朕希望你不必时时刻刻小心翼翼、恭谨万分。”
容棠一怔,抬头看向他。
萧凛声音轻缓:“在朕面前,不必拘束。朕不想看到妃嫔在朕面前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话也不敢多说半句,唯恐触怒朕。”
她心中微微一动。
“朕希望你在心愿得偿的同时,也不必失了从前的烂漫性情,否则这入宫之事于你而言,岂不成了万重枷锁?那实非朕本意,”萧凛目视着她,“朕的意思,你明白,便知道该如何去做。”
容棠心底有些疑惑。他话中的“心愿得偿”是何意?他怎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愿?至于入宫之事,他的本意又是什么?这位陛下说话真像是打哑谜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但她同时心中也稍稍一松。看来萧凛对那种森严的皇权规矩也颇不以为然,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想来是高处不胜寒,孤家寡人也有渴望寻常真情的时候。既如此,她日后便可以适当改变一番对他的态度,对症下药,投其所好,岂不是事半功倍,朝着自己的目标更进一步了?
容棠这么一想,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弯了眉眼道:“臣妾明白了。”
萧凛看着她浅笑盈盈的样子,神色不自觉也柔和了些许。如此甚好,他希望这皇宫能成为她可依仗的地方,而不是困住她、让她忧心忡忡的牢笼。否则,他成全了她的痴情,却又束缚了她的性情,终究对她还是不公的。
——他不会苛待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女子,也要尽力让她不要受委屈。
萧凛搁下茶盏,想起什么,开口道:“你父亲的差事办得不错,朕已经下旨,将朕的百年吉地选在他所建言之处,并由他主理此事。”
“不必惶恐,”他抬手止住容棠欲要出口的谢恩之语,“先前不论你听到了什么,都无须放在心上,只需记得,你父亲是忠正之臣,他的一言一行朕都看在眼里,定会委以重任,不会轻易为谗言所惑。”
容棠先是一怔,随即暗暗心惊。果然宫中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倘若那日自己一时按捺不住,与丹阳长公主就朝堂之事争辩起来,恐怕就后果难料了。
幸而她一向谨慎,又牢记着宫规,才没有犯了忌讳。
容棠悄悄松了口气。亲耳听见萧凛对父亲的赏识,她也算是略微放心,确定了只要他活着,父亲便不会遭遇意外。只是那萧磐是不是因此事而记恨父亲,她也无可奈何,只能仰仗萧凛的决断。
她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倘若萧磐能彻底失势,岂不就是杜绝了他日后作乱的可能?
可萧凛待这位兄长如此亲厚,除非他犯下谋逆大罪,否则断不会轻易打压他的。容棠看着萧凛沉默不语的侧脸,他若是知道前世发生的那些事情,若是知道萧磐在他死后露出的那副嘴脸,还会如今日一样对待萧磐吗?
可惜他不知道。容棠眼底划过一丝黯然。她多想亲口告诉他,萧磐在他驾崩后不仅寻欢作乐,还洋洋得意,丝毫不见伤痛,这样无情无义之人,又怎担得起他的优待和器重?
可她不能。身为妃嫔,本就不能对朝堂之事加以置喙,更遑论此种话若真的自她口中说出,对这一世的萧凛而言,便是挑拨皇家亲情、毁谤诬陷亲王。她不仅无法报前世之仇,还会彻底没了胜算,兴许连性命都难保。
她绝不能冲动,要徐徐图之。
容棠深呼吸,努力平复心绪,耳边听见萧凛开口道:“时至仲夏,暑热渐重,朕欲效仿先帝时旧例,率领一部分朝臣前往行宫避暑,一应政事将在行宫遥领;京中其余事务便交于丞相与励阳王主理。”
他这番话说得颇为公事公办,语气也是少见的严肃。容棠听见“励阳王”三字,想起方才自己心中所思所想,顿时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但转念一想,所有事情还是要由萧凛做主,萧磐不过是主持京城大局罢了,不必太过惧怕。但她想,自己还是得设法跟随在萧凛身侧,一则是确保他平安无恙,二则也想想个法子能明里暗里探听一番他与萧磐的兄弟亲情究竟有多么深厚,这样才好日后有所动作。
既如此,她须得跟着萧凛一道去避暑才是。
容棠想起萧娆所说行宫之美景,心中一动,立刻抬眸看向他,语气里满是期盼:“陛下会带臣妾一道去吗?”
她眼波如水,满心欢喜地望过来。萧凛本欲出口的“此去一路舟车劳顿,贵妃便留在宫中料理宫务,不必随行”之话,顿时滞涩在舌尖,一时间难以宣之于口。
他对上那双满是向往与憧憬之色的眼睛,忽然有些不忍,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定也随之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感谢:
读者“茜纱林毓”,灌溉营养液+12025-07-1922:55:49
第33章 莲叶
“寻医之事都已安排妥当。此刻那医者已由平之亲自领至行宫附近的一处宅子暂住。到时我会暗中将那医者带去,再由你视情况而决定在何处见他。”御书房内,陆豫正在向萧凛回禀一应事宜。
平之便是苏衡的表字。萧凛闻言,淡淡颔首。
说完了正事,陆豫便在萧凛的示意下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抿了几口,问道:“此次你还是住在凌波斋?”
“自然。”萧凛道。
正说着话时,程良全入内,回禀道:“陛下,行宫那边差人来报,说是凌波斋和濯莲堂都已打扫完毕,准备齐全,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萧凛摆了摆手,程良全会意,很快退下。
陆豫半晌才出声:“濯莲堂?何人所住?”
萧凛看他一眼,陆豫立刻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大为震惊:“你不是说此次去行宫不带贵妃吗?”
为何会改主意?萧凛自然不会承认他是心软了,面对容棠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忍拒绝,便勉为其难同意了。他自我安慰:不过是多带一个人而已,他自有办法安排得滴水不漏,不让她察觉到什么异样。
面对陆豫的疑问,萧凛面不改色道:“朕改主意了。”
陆豫:“”
他很想问一句缘故,但转念一想,萧凛决定的事情一向不会轻易更改,何必再多言,只道:“若贵妃同行,那么寻医之事须得瞒着她,不可走漏了风声。”
萧凛垂眸:“朕心中有数。”
陆豫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此番忽然坚持从宫外寻医,是不是有了什么古怪而凶猛的病症?连这宫中的御医都无法诊治?”
先前他也曾疑惑过,追问过,但萧凛总是避而不谈。
陆豫身为萧凛伴读,自开蒙时便与他同在一处念书习武。在他的记忆里,年幼时的萧凛每逢节气之交便极易染上风寒或是高热之症,总得灌下不少苦药才能好转,但众人只道是他先天不足,自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才会如此,先帝更是因此而颇为不悦,觉得萧凛身为皇子却如此病弱,难当大任。
后来萧凛长成十几岁的少年后,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容易染病,加之
勤于弓马骑射,丝毫不见年少时的病气。正因如此,先帝对他的态度才逐渐好转。
这些年下来,萧凛偶尔也会有些时候显得有些苍白憔悴,似有病容,但陆豫询问时,他却只说是夜间阅看奏折晚了些所致。除此之外,他似乎有些旧态复萌,每逢季节交替时便会屡感不适,传御医诊脉后却说只是寻常时气之症,并无大碍。陆豫只以为他是幼时的病根没能完全去除才会如此。
直到数月前一日晨起,萧凛忽而昏睡不起,御前的人惊惶不已,连忙去传了御医。御医诊脉后依旧说陛下龙体无恙,只是前些日子太过劳累。萧凛服了几日药后,很快恢复如常。但自那之后,他却出乎意料地下旨迁宫,同时又暗中命苏衡回京,并嘱咐其在民间寻医。
陆豫心中有些不安,禁不住再度追问了一遍。不论是出于多年来手足般的情分,还是出于对君主的关切,他都十分担心萧凛的身体。
萧凛默然许久,淡淡笑了笑,语气十分平静:“不过是想好好调理身体,让自己多活些年岁罢了,否则怎么对得起这皇位,对得起天下万民?”
陆豫哑然,又有些无奈:“你刚登基不到两年,如此为寿数而忧心未免太早了些吧。”
萧凛低低呢喃道:“‘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1】
“什么?”陆豫没听清。
萧凛摇头:“为君者,何人不想长命百岁,有松柏之寿?朕如此做,也是为了江山基业着想。”
陆豫眉头紧皱:“若你是个年过半百之人,发出如此慨叹是人之常情,可你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为何要为此而烦恼?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凛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朕自小便常常多病,虽说这些年来渐好,但仍不免有些不适,是以朕心中总是笼着些疑影,唯恐哪一日那些病痛又卷土重来。如今朕践祚不久,正是需要呕心沥血、励精图治之时,朕万不可在此时倒下。所以,朕非得彻底查清这身体是否有恙,是否需要时时饮汤药而补身。”
“况且,”他凉薄一笑,“你不觉得,朕的身子格外弱于常人吗?”
陆豫面色微微一变,凝神细想起来。他二人年岁相当,虽然自己身为武将更精研些,但萧凛毕竟也是自小习武的,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但相较于自己,显然萧凛更易染疾,虽说不是什么凶险症候,但每隔数月便要来上那么一遭,总归是桩烦心事。
他犹不放心,追问道:“除却那些症候,你还有没有其他异样?”
萧凛微一凝神,摇头道:“尚无。只看此次这位医者如何说了。”
陆豫宽慰道:“想来并无什么大碍,否则宫内御医们如何诊断不出来?或许是你这些年太过辛劳,才使得身子有些弱,平日多滋补些便是了,千万不要杞人忧天,说什么沮丧之语。”
萧凛神思有些飘移。前世的他也是如此想的,以为自己正当盛年,可以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治理大燕江山,可最后呢,却离奇坠马而亡。他越想越觉得荒谬,心中那个猜测也愈发明晰,只是始终不愿去相信罢了。
他定了定神,对上陆豫关切的目光,淡淡一笑道:“放心,朕可不是软弱之人,绝不会轻易生了什么萎靡之心的。”
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实在不必过早忧心。
*
天渐渐热了,容棠却愈发兴致盎然。
她仰躺在摇椅上,用银叉子叉起碗碟中的瓜果慢慢吃着。一旁烟雨和岚月为她摇着扇子,对即将到来的避暑之行也是充满期盼:“娘娘,此次在行宫可以待多久?”
容棠想了想道:“陛下不曾明说,但若是按照以往的旧例,少说也得一两月吧,待暑热散了再回来。”
烟雨真心实意地道:“陛下待娘娘真好,不论是去哪儿都会让娘娘同行。奴婢真的觉得,陛下一定对娘娘有情。”
容棠笑着摇摇头:“陛下是仁慈之君,此举是体恤后宫妃嫔罢了。况且,自来帝王出行,身边总得有妃嫔随行服侍,这也是常事,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说起此事,她忽然想起什么。入宫这么久了,萧凛从未流露出半分让她侍寝之意,不知此次去行宫会不会
当然了,容棠自知并非急色之人,却也知道妃嫔侍寝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可萧凛一面与她同床共枕,并不排斥自己与他的近距离身体接触,一面却又绝口不提此事,倒有种止乎礼的味道,当真是奇怪。难道身为天子,便与寻常男子不同,心中只有朝堂大事,而不会成日惦记着床笫之事?
一定是这样。
这么一想,反倒是她狭隘了。容棠心中一宽,不必侍寝岂不是更好?反正她每日也过得很是滋润。
她很快将此事抛到脑后,高高兴兴继续吃起了点心。
“娘娘,这几日您睡得可曾安稳?”岚月问道。
说起此事,容棠面上的笑容淡了淡。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尚可,只是总会有那么几日会做些奇怪的梦,虽非噩梦,却依然有些难安。”
她并未频繁梦见萧凛崩逝之事,也很少在梦中重回前世,但偶尔却也有些辗转反侧,睡不安稳,以至于白日格外疲倦。
容棠放下银叉,托腮思索道:“先前我只道是因为不在长乐宫歇息,才会做些诡谲之梦,譬如在福宁殿玉宁堂那晚;可后来,我在养心斋歇下后却又极其酣眠,一夜无梦;如今我回了长乐宫,在自己熟悉的寝殿,却又会有所惊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烟雨灵光一现:“娘娘,难道是陛下在身边的缘故?”
容棠一愣,顿时坐直了身子。入宫第一晚,萧凛在长乐宫与她共眠,她本以为那晚会难以入睡,谁知却一觉睡到了白日;端阳那晚,她被萧凛一路带回福宁殿,最后在养心斋再度与他同榻,亦是安稳地度过了一晚。算起来,但凡是与他同床安寝,便不会做噩梦。
她觉得匪夷所思,又啼笑皆非:“难道陛下竟有这样大的本领,能让我不被噩梦侵袭?”
烟雨咋舌:“想必这就是真龙天子吧,陛下的纯阳之气能够护佑娘娘安眠。”
容棠:“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烟雨嘻嘻笑着,转而道:“娘娘不觉得奴婢的话很有道理吗?”
容棠抿唇,摆手道:“兴许只是巧合罢了。难道没有他,我便睡不好觉?”
她还真不信这个邪了!
*
三日后,圣驾启程,前往京城外的避暑行宫。
此次随行的大臣皆是萧凛钦定。即便身在宫外,他也丝毫不会疏忽政务。只可惜容肃文这些时日不在京城,否则容棠还盼着能在行宫处与父亲见上一面。
她知道萧凛来行宫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每日依旧正常接见大臣,处理政事,因此也不敢多加打扰。
行宫的大名叫作避暑山庄,其实就是一座皇家园林,分为前朝与后寝两处地方,中间隔着一片极其阔大的湖面和假山丛林。而凌波斋和濯莲堂也均临水而建,中间仅仅隔了一座桥。
行宫驻守的宫人们早已将宫苑内室清扫干净,前院绿树成荫,将刺目的日光遮蔽了大半。容棠举步迈入殿内,便感觉到一阵清凉之气扑面而来。
她停步四望,见殿内支摘窗洞开,前后相通,凉风挟带着水汽从湖面吹袭而来。而她起居的内寝则摆放了好几座冰鉴,又有宫女采摘了各色时令香花摆在旁边,散发着幽幽冷香。
濯莲堂恰如其名,门前便是一片遍植芙蕖的荷塘,风送荷香,沁人心脾。容棠深深舒了口气,笑道:“这里确实比宫中凉爽许多,难怪陛下要来此避暑。”
烟雨斟了茶递给她,说道:“
正是呢。这避暑山庄不仅清凉,还有如此美景,娘娘可以好好在此处赏玩了。”
容棠点点头。萧凛素日定要忙于政事,她正好可以自个儿在这行宫里逛一逛,也不必拘束。
这一日,她歇了个午觉,起身后用了些茶点,待夕阳西下便出门了。
白日里的日光便并不是那么强烈,因此这会淡淡的余晖,落在身上并不燥热。容棠不耐烦坐步辇,便沿着水边缓缓走着,感受着徐徐拂面的湿润微风。
她一路穿过不少假山、拱桥、凉亭,最后站在依依垂柳之间举目四望,发觉岸边泊了几叶小舟,瞧那规制与外形,应当是先前供皇室中人赏景游湖所用。
容棠转头看向不远处,说道:“你们瞧那边的景致,比之这里更美。”
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交相辉映,惹人流连。只是若是想近距离去赏那美景,少不得得乘船才能抵达那荷畔的水阁。
烟雨左顾右盼,道:“按说应该有专门划船的宫人守在这儿,怎么不见?”
岚月思忖道:“许是因为这园子里的人都忙着去各处洒扫,一时间顾不上这里?”
容棠满不在乎道:“何必要旁人?我们自己划便是。”
她对上烟雨和岚月震惊的目光,泰然自若:“挑一只小些的船只,只要有船桨,难道还愁划不动船吗?”
“可是”烟雨张大嘴,看看那边几只小船,“娘娘,这湖水看起来很深,您真的要自个划船吗?”
岚月说道:“娘娘从未亲自划过船,若是不小心跌进水里该如何是好?”
容棠叹气道:“你们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我看起来并不是笨手笨脚的人吧?”
然而烟雨和岚月却很坚决地反对:“奴婢们是为了娘娘的平安着想。”
她拗不过这两人,只能可惜地看了眼那莲叶田田的盛景,道:“若是不走水路,那便去那边的亭子处坐一坐吧。”
于是三人慢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容棠出了些汗,不住地用帕子拭着额角。
这座凉亭依水而建,地势略高,因而站在亭中便可低头欣赏水面之美景。容棠起身,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扶住曲阑,低头去看那层层叠叠的荷叶。
大片的碧色堆叠出清凉之意,莲叶之间粉白相间的芙蕖盈盈出水,傲然挺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荷香。容棠情不自禁闭了闭眼,觉得心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若是能乘一叶小舟,便可穿梭在这繁密宽阔的绿意之中,如临仙境。容棠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忍不住道:“可惜”
“可惜什么?”身后忽然有人问道——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注:【1】出自西晋石崇《金谷诗序》
第34章 泛舟
距离此处不远,便是萧凛素日接见外臣的前朝书房。这个时辰,朝臣早已告退,他却兀自在内翻阅了许久的奏折,直到金乌西沉,暑热褪去才起身踱了出来。
萧凛登上石拱桥,极目远望,却见不远处的凉亭里人影绰绰,定睛一瞧,却是一身藕荷色衣裙的贵妃正微微前倾着身子,正握着手帕与一旁的婢女说笑。
荷风送来菡萏香,也将她的嗓音缓缓送入耳中。她莞尔笑起来时的声音,让萧凛想到了荷叶上流动翻滚的水珠,晶莹剔透,清凉润泽,将他心底的烦躁悄然抚平。
他负在身后的手慢慢一紧,随即抬步走了过去。
凉亭内,容棠闻声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却见是一身常服的萧凛。他姿态闲适,眉宇间蕴着放松与惬意,正静静望着她。
容棠正欲屈膝请安,却被他摆手止住,这才笑笑道:“陛下何时来的?臣妾竟不知道。”
萧凛道:“朕远远瞧着你在这儿,便不欲惊动。你方才在说什么?语气里似乎颇为遗憾。”
容棠迟疑了一下,道:“臣妾方才从濯莲堂来时,瞧见那岸边泊了几只小船,顿时生了想要荡舟湖面的打算,只可惜臣妾不擅此道,只能作罢。无法深入莲叶之间赏景,难免有些可惜。”
萧凛随着她的话转头看向了那片蓬勃的碧绿,微一沉吟,说道:“朕看了一整日折子,只觉得眼酸。你来得正好,陪朕一道在这湖边走走吧。”
容棠虽然有些失望他不曾接自己的话,但还是很快应声道:“是。”
宫人和侍卫们远远跟在身后,生怕靠近一步打扰了陛下和贵妃叙话。
萧凛的步伐并不快,容棠一低头,便可看见他的袍角随着走动的力道而微微扬起。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神,算起来到行宫已经有五六日了,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偶尔,她也会在濯莲堂外眺望远处时,遥遥瞥见湖的那一端,许多官员大臣步履匆匆,频繁出入萧凛处理政务的勤政殿,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比起自己的清闲悠然,他显然忙得不可开交。傍晚时分,她出门散步,也会看见凌波斋那边依旧灯火通明,久久不熄,便知萧凛一定很晚才歇息。
果然,想要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并不是一件易事。容棠在心底默默感慨,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白日里停泊着小船的岸边。
此刻暮色并不算多么浓重,橘色的霞光依旧镶嵌在天际迟迟未散,将柔和的余晖洒落水面,于水波漾漾中泛起斑斓的光晕。她在岸边站定,饶有兴致地望着这副景致,余光却瞥见萧凛抬手召了程良全到近前,吩咐了几句什么。
不多时,便有一列宫人匆匆而来,麻利地解开绳索,将一只看起来成色很新、船身也宽大些的小船拖了出来送下水,恭恭敬敬等候差遣。
容棠一呆,愣愣地看向萧凛,却见他神色自若,很快迈步上了船。
他坐定,抬眸向她看过来,淡声笑道:“怎么发起呆了?还不上来。”
“陛下,您是要亲自划船吗?”容棠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船。堂堂天子为她划船,这场面简直不敢想象啊,她只怕会坐立不安吧。
萧凛手执木桨,唇角含着一抹玩味的笑:“那贵妃来划?正好让朕见识一番你的本领。”
容棠:“”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
她深吸一口气,随即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踏进小船,端端正正坐好。
岸上,程良全神色几度变换,忍不住道:“陛下,这湖水甚深,您——不如奴婢去差人换只大些的船,找人来划吧。”
萧凛道:“不必。你们候在岸边便是。”
话音刚落,他便不由分说地轻轻一动桨,小船晃晃悠悠,沿着水波飘离了岸边。
直到船离岸上那群人越来越远了,容棠才回过神来,止不住疑惑地偷眼瞧着萧凛:他这是特意陪自己来泛舟游湖的吗?
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她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皇帝,竟会屈尊为妃子划船。自己那番话不过是随口一说,他明明可以置若罔闻,不放在心上,或是随意抚慰几句,最多不过是多嘱咐宫人一句,吩咐了他们改日为她划船,全了她的心愿。
可萧凛不但听进去了,还立刻付诸行动,甚至屏退了下人,亲自行此事。容棠看着他徐徐摆动的手臂,耳边是船桨划过的水流声,细碎清亮。她侧头看向水面,澄澈净透,柔波荡漾,溅起淅沥凉意,让人心中顿生静好之感,仿佛此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无拘无束、无所顾念地漂流着。
桨声轻柔,水声潺潺,一声声整齐入耳,可容棠却觉得心跳有些快。她偶一抬头,见萧凛亦微侧头看向两边,神色十分放松。跃动的波光挟带着碎金色的斜阳柔和了他眉宇间浅淡的痕迹,落在他墨黑的眸底,也让他原本紧抿的唇缓缓一捺。
迎着光线,她清楚地看见萧凛眼下的青黑和疲倦之色。甚至,他的唇也有些发白。
容棠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异样。想来,他这几日一定夙兴夜寐,不曾好好休息,才会如此面容憔悴吧。
她想起前世父亲曾说过,今上虽年轻,却颇有魄力和决心,一心想要改变先帝在时定下的几项有碍民生的政策,虽然遇到了不少朝臣反对,但他义无反顾,一定要破除积弊,让天下百姓安居乐
业。父亲还说,今上自登基后常常只睡两三个时辰,白日也甚少有什么消遣之举,几乎成日都闷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
父亲说,他是个好皇帝。
容棠想,她亲眼所见,确实如此。
只是这个勤勤恳恳、不分昼夜的皇帝,为何会有闲情逸致陪她做这些看起来无甚意义的事情?每一刻钟于他而言都该是无比珍贵的,他却愿意将这些时辰浪费在她身上。
容棠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被他那一摆一摆的船桨摇乱了。她不敢去多想,只能强自镇定,自我说服:皇帝也是人,也需要休息。他不过是想放松些时候,顺便捎带上自己罢了,不足为奇。
她定了定神,抬头发现小船已经来到了莲叶深处,铺天盖地的碧绿从四面八方遮蔽下来,仿佛与外界隔绝了一般寂静。芙蕖出水,婀娜多姿,那娇嫩的莲瓣随着风轻微摇晃,如柔弱的女子摆动纤细腰肢,惹人怜爱。
容棠微微欠身,伸手将距离最近的一枝荷花稍稍压低,凑近细细欣赏。
绿盖半篙新雨,红香一点清风。【1】
其实荷花的香味并不是多么浓郁,而是清清淡淡,好似随时都能消散在水中和风中。那缕清透而带着凉爽的气味无声无息地侵入鼻间,让人烦乱的心也能随之变得恬淡安然。
人看花,花映人。
萧凛松开船桨,略略向后靠了靠身子,静静看着正专心赏莲的人。避暑山庄的这片湖,他自小就很熟悉,也曾荡舟多次。只是年少时甚少有这样心无挂碍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只是烦闷而无措,想找个地方独自静一静,免得会被那些身外之事所困扰。在这里,他不必去承受父皇的怒火与不喜,不必担忧什么。
后来,他渐渐没有心情来此处,即便登基后也只来了一次。而今日,原本此刻他应该简单用了晚膳,随即继续面对那劳形案牍,可偏生鬼使神差般将贵妃的话听了进去,甚至亲自来了此处。
他想,他大约是不忍看贵妃失望的样子。那样的她,便如同年少时的自己,总是会怀揣着满腔欣喜,最终却被父皇和母后的反应彻底浇灭。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心存期盼,而是心如止水。正因如此,他不想再在第二个人面上看到自己曾熟悉的神情。
萧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他也有些贪看眼前的情形,不单单是景。看着她眉眼弯弯、神采飞扬的模样,他心底便情不自禁涌起一股难言的满足,仿佛自己的心愿得以实现一样。
也罢。这么久没有见,他也该花些时间好好陪她了,否则何必要兴师动众把她带来行宫呢?接下来几日,他有要事在身,难免要对她避而不见。既如此,便趁今日与她多度过些辰光吧。
其实这几日,他过得并不舒心,除却朝政之事,身体上的不适愈发难忍,以至于萧凛常常夜不能寐,冷汗淋漓,天明时分满身疲倦,神情恹恹,却还得强撑着起身见大臣,批折子。接下来,他还得出宫去民间探访一番,万不可在此时出了什么岔子。
因此,萧凛没有流露出半分异样。
萧凛没有去深思自己今日的举动有多么不合常情,令人讶异。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容棠,看着她白皙的手指松松地拢住花茎,粉白的花映着玉般的皮肤,花瓣边缘轻轻掠过她的脸颊,当真是人比花娇。
她清凌凌的眸光倏而一转,如那俏生生的花枝掠过,惹得他心头一颤。萧凛喉头微微一动,禁不住觉得呼吸有些发紧,仓促地移开了目光。
奇怪,他为何会有些心跳如鼓?
“陛下。”容棠忽然开口,目光定格在他脸上。
萧凛敛去心底那一丝仓皇,轻咳一声道:“何事?”
她关切地看着他,柔声道:“陛下这几日是不是劳累了?臣妾瞧您面上有些倦色。”
不仅仅是疲倦,容棠察觉到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唇色也泛着不正常的白,气息微微急促。
她心底浮起一片疑云。这似乎是她第二回看见萧凛这般憔悴而隐带虚弱的模样,他的身体是真的不太好,还是仅仅因为朝政繁忙而劳累疲倦?
萧凛听着她情真意切的问候,心如同被春水抚过,顷刻间暖意融融。果然无论何时,他都无法做到对贵妃的满腔爱意与关怀之情毫无触动啊。
她时时刻刻都念着自己,那么他对她好、对她偏宠些也无可厚非,算不得什么破例。萧凛说服了自己,心中一宽,语气也柔和了些:“朕只是贪看了些折子,略睡晚了些,你不必担忧。”
“陛下勤于政事的同时,也要当心身子,切勿耽搁了用膳与安寝的时候。”容棠看着他憔悴的样子,便忍不住想多劝他几句。若他能爱惜身子,不仗着年岁不大而无所顾忌,她也就不必为那以后的下场而忧心忡忡了。
大好年华,她一点也不想死,也不想被遣送去皇陵。所以,她得时刻祈求萧凛长命百岁。
萧凛心头一软,温声道:“你放心,朕会爱惜自个的身子的。”
她静了静,忽然低声道:“其实陛下不必特意陪臣妾前来泛舟的。比起此事,臣妾更希望陛下能多休息休息。臣妾虽不知政事,也不敢妄言,但却知陛下定是殚精竭虑,朝乾夕惕,却还要为臣妾随口一句话而这般辛苦。若是因此而耽搁了辰光,臣妾实在惶恐。”
这句话是容棠的真心话。抛开前世今生那些心事不说,单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她也诚心希望萧凛这个皇帝能够坐得久一些,而不要早早便宜了萧磐那个恶人。
“朕不觉得耽搁了什么。”萧凛开口。
“无论何事,都是朕甘愿为之。”
他语气平静,容棠却觉得心跳有些乱。
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
她觉得有些心慌意乱,连忙转移了话题,说道:“陛下怎么会划船的?”
萧凛的目光落回船桨,淡淡笑道:“年少时闲来无事,与同窗伴读以此为消遣,只不过后来被父皇斥责‘玩物丧志’,便甚少做此事了。这么多年过去,朕本以为会生疏,其实不然。”
不知为何,容棠觉得他的语气好像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岁月而发出的感慨一样。她道:“陛下不过二十许人,竟也有如此沧桑的感慨。”
萧凛笑了笑。她自然不会理解自己那重活一世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是正盛的岁月;而于自己而言,却已是隔世。
她还是这样如花般的年纪,可自己早已是活了两次、心底苍老之人了。
容棠见他低垂眉眼,想到他方才话中提到的先帝,心中顿时浮起一丝了然。想来多年前的萧凛,其实也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玩心,也享受于泛舟湖上的乐趣,可惜却被严苛的先帝呵斥,便彻底没了兴致。他会不会也觉得自己确实是在虚度光阴,蹉跎岁月而不得不舍弃了这个念想?
思及此,她抿唇,开口道:“其实臣妾先前险些就要亲自划船,若不是身边人担心臣妾不小心落了水而执意拦着,或许陛下今日就能瞧见臣妾摇桨的样子了。”
容棠说着,作势摆了摆手臂,又笑道:“臣妾虽不曾划过船,却觉得若是通晓此道,闲暇之时荡舟水面,清风徐来,也是件风雅之事,足以疏解心绪。否则整日紧绷着心弦,只会徒增疲惫。”
她说着,飞快地看了萧凛一眼,小声道:“臣妾其实很想学一学,不知能不能向陛下讨教。”
萧凛看着容棠,忽然起了几分好奇,问道:“为何想学这个?”
他本以为她会如从前那般,用柔情缱绻的口吻说“因为想和陛下在一处”,然而却见容棠思索片刻,认真道:“大燕女子,自小便会学习琴棋书画或是刺绣茶艺,臣妾自然也不例外。但除此之外,臣妾还对许多事情都颇有兴趣,譬如君子所修的射艺和骑术。臣妾生性大胆,对这些新奇之事都想去尝试一番。”
她说着,笑了笑
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臣妾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人。臣妾不觉得那些事情只能男子精熟,臣妾自信不会逊色于人。”
她说这话时,眉眼飞扬,唇角带着笃定的笑。夕阳半落在她鬓发间,折射出熠熠生辉的光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容光焕发。
这样的容棠,是萧凛从未了解过的。他定定瞧着她,想起那次听宫人禀报说贵妃于丹阳长公主和顾琼珠面前弯弓射箭、轻松赢下之事,忽然有些懊悔没能亲眼一睹她的风采。他可以想象到,那时的贵妃是多么意气风发。
“即使我朝一向推崇女子的柔婉之美,天下男子也大多更喜爱温柔和顺之人,但臣妾还是想要尝试更多的事情。”容棠一口气说完,重重呼出一口气。
凉风拂面,她原本微热的额头蓦地冷了下来。容棠双手覆膝,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忘乎所以了,竟当着他的面将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不知萧凛对这样的自己,会作何感想?
但她转念一想,今日坦白了也好,她不必刻意在他面前硬拗着自己的性子,也表露出了坦诚的一面,这样便能让萧凛知道,自己绝非善于作伪的人,或许能在他心中留下不一样的印象也未可知啊。
萧凛默然片刻,低声开口:“……朕不是。”
容棠愕然看向他:“陛下说什么?”
萧凛摇摇头,道:“你今日对朕说这番话,不怕朕因此而……不喜?”
“臣妾心目中的陛下自然不是俗世男子可比。”容棠鼓起勇气说道。
这么一顶高帽戴下去,他必然不会说什么。
萧凛低眸一笑,松开一支桨,向着容棠伸出手。
“陛下……”容棠望着他,红唇微张,眼底都是讶然。
“不是想学如何持桨荡舟吗?”他道,“朕教你。”——
作者有话说:[害羞]这周榜单2万字已完成,下次更新是周四晚~
注:【1】出自宋宋伯仁《荷花》
第35章 扑倒
萧凛那句话让容棠既惊又喜,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他既然说得出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他并不介怀她那番听起来十分“大胆”的话,更不会因此而对她有什么不满。容棠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暗自庆幸,看来,这位陛下确实不是寻常世俗男子。她吹捧他的那句话,也确说出了实情。
她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微妙的喜悦。不论如何,遇上这么一位开明而疏朗的天子,于她而言终究是益处多多的。
既然他愿意亲自教授自己,那么她也要打起精神好好讨教。
主意已定,容棠兴致勃勃地按照萧凛的话做了起来。
然而真正学起来,她才发觉有许多困难。
容棠本以为自己算得上四肢灵活、动作敏捷,然而握起船桨来,却还是有些手忙脚乱。
她一边用力挥动船桨,一边努力保持住船身的平衡,十分担心自己一时不慎导致船翻了。
此等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她可就要在这皇宫之中名声大噪了。旁人看到她,便会在心底议论——
“这便是那位把陛下摔到湖里的贵妃娘娘。”
她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否则可真是颜面尽失。
容棠默默给自己鼓劲,打定主意一定要学会。
她沉下心来,放松周身,竭力做到人与船合一。
萧凛坐在她对面,耐心指导着她如何调整坐姿,摆正船桨,如何用不急不缓的幅度划动。
他见她的动作似乎有些吃力,便知那船桨还是沉重了些,便道:“改日朕命人给你做一只略小些的船,桨也能轻便些。”
容棠斗志昂扬:“臣妾可以。”
萧凛失笑,索性微歪了身子,以手撑着头,静静看着她渐入佳境,逐渐熟悉了这荡舟的技巧,小船平稳地缓慢滑动起来。
船身晃晃悠悠,偶尔左右摆动,虽然有些不稳,但不至于侧翻。在这样轻柔的摇晃幅度之中,萧凛不自觉阖上了眼。
耳边,桨声与水声交织在一处,即使闭上眼,却还是能感受到清凉与湿润之意环绕在周身各处,一颗心随之变得无比沉静。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是沉入了水底,万籁俱寂,听不见任何喧嚣,身边只有一叶小舟和一个巧笑嫣然的少女。紧绷了一整日的那根弦似乎被谁轻轻拨动,随即松懈了下来,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片幽深的思绪之中。白日的烦心事尽数抛之脑后,此时此刻,他只想长久地待在这样的地方。
容棠划了许久,手臂有些酸痛,但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驾驭好这只小船了,船只平稳滑动,再也不见一丝晃动,不由得满面喜色,正欲开口唤萧凛,一抬眼却见他安静地靠坐在对面,呼吸绵长,气息均匀。
她心中一动,下意识放轻了动作,仔细观察着他。
萧凛闭着眼时,眉头依旧轻轻皱着,好像睡梦中也有无限心事。想来为君者,心中时刻都记挂着黎民百姓和朝政大事才会如此吧。
容棠感觉到掌心有些烫,被那木桨磨得通红,还有些隐约的痛。她环顾四周,发觉小船恰好停在了一片密密的荷叶之中。此处水面平静,波澜不兴,适合暂且停泊片刻。
她放下船桨,用力呼吸着这湿漉漉的水汽,又低头轻轻吹了吹掌心。
藕花深处,小舟静泊。
只是荷香之中难免有恼人之事。容棠刚闭上眼小憩了会,便感觉到面上有些痒意。她睁开眼,抬手挥了挥,将那飞虫赶走。
容棠用指尖蹭了蹭面颊,想着是不是应该将船划走,免得总被蚊虫所扰。她正要拿起船桨,转头一看,却发觉萧凛鼻尖处落了一只飞虫,在他那清隽的脸上着实有碍观瞻。若是再多待上半刻,只怕他便会被狠狠叮咬了。
若是萧凛明日顶着一张生了红疹的脸接见大臣,实在不妥。容棠想象了一样那种场面,先是抿嘴一笑,随即又用力摇了摇头。她直起身子,微微向前凑近,伸手去驱赶。
她骤然起身,原本静静泊在原处的小船随之晃动了起来,这动静引得萧凛思绪回笼,悠悠醒转。
他于朦胧之中看见容棠向自己靠近过来,甚至眷恋地伸出手,欲要抚上自己的面庞。
萧凛愣在原地,一时间忘了闪躲,仿若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更是下意识闭上了眼,没有急着醒来打断她的动作。
然而预料中柔软的掌心并未碰触上他的面颊。萧凛感觉到她的气息近在咫尺,不由得狐疑起来:她究竟要做什么?
下一刻,少女清甜的吐息如一阵轻风拂过他鼻间。萧凛身子一僵,有些不敢相信。难道她要在这里对自己行亲密之举吗?这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他脑海中一团乱麻。虽说她对自己一片痴心,此刻二人独处,情难自已,想要亲近自己也是情理之中,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做似乎不大合乎规矩吧?他身为天子,岂能这般随意地在船上与嫔妃做这种事情,太有损天子威严了。
萧凛想着,深吸一口气,佯作不经意地睁开了眼,“悠悠醒转”。
容棠本打算伸手将他脸上的飞虫赶走,然而手凑到了他面前,忽然觉得这动作有些不妥,不像是为他驱赶飞虫,反倒是想给他一巴掌。若是被人瞧见,怕是要觉得自己在做犯上作乱之事。况且她不欲惊动他,这点小小的动作根本不足以震慑那虫子。
她想了想,却见那虫子飞起,又落在了旁处,情急之下,便启唇轻轻向着它吹了口气。这么一番吐息后,那飞虫确实飞走了,可原本小憩着的人
也受惊一般醒了过来,正略带疑惑地看着她。
“”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容棠半举起的手还未完全放下,见萧凛盯着自己,慌忙放下手,同时猛地向后躲了躲,想要返身坐回原处。
她这么一番急促的动作,船身晃得愈发剧烈了起来,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裙角。
容棠低呼一声,本能有些慌乱,生怕一个不小心引得船翻,她落水不要紧,若是把萧凛也同样弄下了水,那么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别动!”萧凛显然也感觉到了,忙急声制止,同时伸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腰身,向自己这边一带,稳住她的身形,这才勉强维持住了船身的平衡。
然而下一刻,容棠顺着他拉扯的力道,身不由己地俯身跌了过去。萧凛猝不及防,身子被她扑得向后一沉,仰面躺倒在船上。两人相距极近,呼吸相闻。
周遭的一切动静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只小船之外。水波声、虫鸣声、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容棠统统听不见了。
她双手压在了他胸膛上,整个人犹如陷入了他怀中一般。两人的衣衫紧紧纠缠在一处,身上的熏香也搅作一团,分不清彼此。
容棠一低头,便落入萧凛幽深的眼眸之中,那瞳仁深处倒映着她的模样,小小的,却格外清晰。她呼吸微微一顿,屏息看向被她压在身下的人。
这是她头一回这样近地看着他。那一刻,容棠好像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忘记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她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全然没有察觉到掌心下那颗心勃勃跳动,衣裳下的皮肤也升腾起滚烫的热意。
萧凛低低咳嗽了几声,语带笑意,又隐含着无奈:“还不起来吗?”
他清朗的嗓音传入耳中,容棠浑身一颤,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坐回原处,只觉得再凉的晚风都吹不散她双颊的红晕。
她匆忙抚了抚鬓发,镇定道:“陛下恕罪,臣妾……失仪了。臣妾方才只是想为陛下赶走蚊虫。”
萧凛瞧着她耳垂发红的模样,心知贵妃定然是害羞了,才会寻这么个理由遮掩方才的行为。他神色如常,道:“无妨。”
说着,他又向容棠伸出手,示意她把船桨交给自己。他自己则坐回了她所在的位置,打算将船划回去。
小船荡悠悠,慢慢回到了岸边,可把等候在那的人急坏了。
方才程良全心急如焚,不住地眺望着远处,生怕陛下和贵妃出了什么意外。这会子见两人平安归来,一切如旧,他才彻底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搀扶着萧凛上岸。
而容棠那边,她踏出小船,神色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抬手抚了抚耳垂。然而扶着她的烟雨见自家姑娘双颊微红,鬓发略有些乱,袖口和裙角皱巴巴的,还沾染着濡湿,似乎并不像是安安稳稳坐在船上的模样。
难道……烟雨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恰在此时,萧凛转头看向容棠,本想说什么,然而一凝眸,却敏锐地看清了她红肿的掌心,顿时眉头一蹙,挥手示意旁人退开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看了许久,这才看向她,轻声问道:“还疼吗?”
容棠摇头:“谢陛下关心,臣妾无事。”
萧凛低声吩咐程良全,命他差人给贵妃送些药膏,又道:“朕今晚还有折子要看,就不陪你了。你今日累坏了,回去后用罢晚膳便早些歇息。”
容棠屈膝:“是。”
全程旁听了这一切的烟雨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碍于此刻身在外面,人多眼杂,不得不按捺住心底的异样,耐着性子扶着容棠上了步辇,一路平稳回到了濯莲堂。
一回到寝殿,容棠顿时觉得累极,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腿脚也因蜷坐在小船里而有些麻木。
她无力地倒在床榻上,一动不想动。
烟雨侍立在侧,面上神色几度变换,口唇似动非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容棠躺了会,觉得腹中饥饿,便睁开眼想吩咐小厨房做些点心,却恰好对上烟雨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觉奇道:“为何这副表情?”
“娘娘很累吗?”烟雨觑着她的表情,问道。
容棠点点头道:“浑身无力,酸痛不已,今晚我定要好好歇息。”
烟雨惊疑不定,忙问道:“娘娘方才在船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容棠颇有些意外,语气兴高采烈,面上也露出笑容,“我的确做了一件未曾做过的事情,现下想起来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若不是陛下,我也断无此机会可以拥有此种体验。”她道,“没想到陛下身为君主,却如此耐心而温和,愿意一点点教我。虽然我很是疲累,但却有些意犹未尽。”
烟雨张大嘴巴,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迟疑道:“可是……在船上行此事是不是不大妥当?况且,青天白日的”
“可这等事情,只有在船上时才可以做啊。”容棠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难道还可以在岸上学习划船吗?
烟雨觉得自己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是她迂腐古板了吗?为何自家姑娘能用这样稀松平常的语气说这种事情!——
作者有话说:烟雨:你们划个船为什么搞得人心黄黄的?[害怕][黄心]
这周随榜隔日更哦~更新时间是今天、周六、周一和周三[害羞]
第36章 求医
烟雨见容棠满脸茫然,忍了又忍,还是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奴婢斗胆说一句话,陛下和娘娘此举实在不妥。”
容棠愣住:“为何如此说?”
烟雨肃容道:“奴婢不知陛下和娘娘是否行至最后,但论情论理,陛下也该怜惜娘娘,岂能在在船上那种颠簸不稳、随时可能被人发觉的地方做这种私密之事?”
她越说越义愤填膺,咬牙道:“娘娘不该由着陛下,最终受苦的还是自己。况且若是被人发觉,旁人只会肆意议论娘娘,而不敢对陛下有所指摘。”
“陛下怎能怎能如此磋磨娘娘!”烟雨愤愤不平道。
容棠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思绪回转,顿时明白了过来,不由得哭笑不得:“烟雨,你怕是误会了。”
“娘娘难道还要为陛下说话吗?”烟雨愤愤不平道。
“你且听我说,”容棠道,“今日陛下只是在教我如何持桨,如何划船,并未做其他事。”
烟雨正在心底胆大包天地痛骂天子,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睛,呆愣道:“什么?”
容棠看着她傻眼的样子,觉得好笑,又觉得感动,说道:“今日我和陛下乘舟游湖,中途我提出想要学习这划船之技,陛下便一时兴起,亲自教授我。”
“那娘娘鬓发散乱,衣衫濡湿,裙角也有些皱”
“那是因为我不小心松了船桨,船险些侧翻,陛下为了稳住船身,便伸手扶住我,这般动作之下,自然有些狼狈。那衣衫的湿润,则是溅起的水所致。”
烟雨眨了眨眼,又问道:“可陛下问娘娘疼不疼,还让御前的人给娘娘送药”
容棠伸出手凑到她眼前:“这是因为我持握木桨久了,掌心被磨得肿痛。”
“那娘娘说浑身酸痛,疲惫不堪”烟雨讷讷开口。
容棠笑了笑道:“划了那么久的船,那船桨很是沉重,我焉能不累?”
“”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添油加醋,凭空揣测的,竟还理直气壮指责起了陛下!烟雨面色涨红,恨不得原地遁逃。
容棠好笑地看着她:“烟雨,我竟不知,你何时懂得这么多了?”
烟雨涨红了脸道:“娘娘莫要取笑奴婢了。原是奴婢脑海中念头污浊了
些,才会如此胡言乱语。”
容棠将她的手拿下来,故意玩笑道:“烟雨,少看些不正经的话本和册子,也莫要胡思乱想。”
烟雨哀叹一声,愈发不好意思:“娘娘只当从未听过那些话吧!奴婢的一世英名尽数毁在方才了。”
她用力揉搓着衣角,惴惴不安道:“奴婢一时会错了意,竟那般揣测陛下和娘娘,当真是罪过。只求娘娘念在奴婢往日的好处上,莫要苛责奴婢。”
容棠柔声道:“烟雨,我怎会斥责你呢?你方才的话虽非事实,但一言一句皆是因担心我而发,是为了我好,我心中明白。咱们虽是主仆,却打小便在一处,这样的情分我时刻记在心上。”
“当初娘是不是叮嘱过你此等事情,你才会如此为我担忧?”
烟雨点头:“夫人命嬷嬷为奴婢和岚月讲解此事,说若是来日陛下召娘娘侍寝,务必要好生照顾娘娘,让娘娘少吃些苦头,奴婢时刻牢记着,不敢疏忽。今日实在是因为娘娘和陛下在湖上待了许久,奴婢心急了,才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既然陛下和娘娘并未奴婢便安心了。”
“你放心,我心中有分寸的,”容棠道,“我会顾着体统和规矩,断不会胡来的。况且陛下是正人君子,怎么会行如此孟浪之举?”
烟雨犹豫片刻,又小声道:“先前夫人和嬷嬷除却叮嘱奴婢此事外,还特意交代过,说娘娘入宫为妃,不比寻常人家,一身安危富贵皆系于陛下的恩宠,因此燕寝之事于妃嫔而言亦是至关重要。若是君恩断绝,只怕娘娘的日子并不好过。但娘娘入宫至今,陛下却从未召幸过,奴婢时不时也有些担心”
“娘娘,您是如何考量此事的?”
容棠浑不在意地摇摇头:“不瞒你说,我起初确也烦恼过此事,但如今已然想开了。陛下显然不是急色之人,他既然无意于此事,我难道还能主动索求吗?左右他不召幸,也不曾短了我的衣食,我乐得清闲自在。况且,便容我和陛下再这般相处下去,待彼此彻底熟稔了,再想那事岂不是更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烟雨觉得自家姑娘一定有她的道理,便安心点头:“奴婢明白了。”
*
第二日,容棠睡到了天光大亮,用了早膳后百无聊赖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送上来的冰镇瓜果。
花房的宫人送来了几缸睡莲,说是特意送来给娘娘赏玩的。容棠瞧着那漂浮在水面上碧绿的叶子和粉白的花,心中很是喜欢,用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娇弱的花瓣,说道:“我瞧着觉得行宫的荷花比宫中的更好,昨日我与陛下划船至荷塘,那儿的花叶最繁盛,荷香也最浓郁。”
烟雨和岚月听着她的话,情不自禁开始想象那副场景,而拂云则语出惊人:“既如此,娘娘午膳要不要用一道荷叶粥,加些冰糖后,口感是清甜爽口的,最是清凉解暑了。除此之外,还可以做荷叶鸡,荷叶的清香渗入鸡肉之中,又嫩又滑,暑天吃起来格外的香。”
容棠单是听着她的描述,便觉得饥肠辘辘起来。烟雨暗暗咽了口唾沫,嘴上却道:“拂云你未免太过煞风景,竟要把娘娘喜爱的荷叶做成吃食。”
拂云早已习惯了,闻言笑嘻嘻道:“这天底下的万物,本就可以供人取用,或赏玩或入药或作食物,奴婢这样做,才是让这荷叶能够最大限度物尽其用。”
容棠扑哧一笑:“拂云说得在理,午膳就如你所言吧。”
她今日手臂酸痛得很,掌心又上了药,御医叮嘱不能沾水,否则定要向拂云再度讨教一番。饶是如此,容棠还是没忘了一件事,说道:“那荷叶粥记得多煮些,到时我给陛下送去。”
拂云真心实意地道:“娘娘对陛下真是体贴入微,用情至深。”
容棠面色平静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也罢,就让这满宫里的人都这样以为吧,反正于她而言并无什么坏处。
午膳拂云果然做了荷叶鸡。鸡肉包裹在荷叶之中,甫一揭开,便清香扑鼻,鸡肉软糯酥烂,鲜嫩脱骨,吃起来口角留香。
容棠吃得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对拂云的手艺赞不绝口。
待她酣畅淋漓地歇了个午觉,又欣赏了会风景,眼看日头偏了些,这才换了身轻便柔软的衣裳,提着装着荷叶粥的汤盅去了凌波斋,然而萧凛却不在。
内侍恭敬道:“娘娘,陛下带着几位近臣大人微服出宫去了,想来傍晚时分才会归来。”
微服私访?容棠想起先前萧凛确实说过,此次来行宫不单单是为了避暑,更是要借机寻访这边的吏治民生和农事,从而便于日后更好施政。
她在心底默默感叹一句陛下辛劳,这才把汤盅递过去:“待圣驾回来,记得请陛下用些这滋补汤粥。”
内侍忙接过,躬身道:“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原话禀报陛下的。”
容棠又看了眼凌波斋的匾额,这才离开。
与此同时,宫外。
随行的官员大臣依次告退,萧凛坐进马车,心中依然在想着今日走访民间的所见。
他正沉吟着,对面的陆豫低咳一声,说道:“子平正同伍大夫在明华苑候着,从这儿过去大概一盏茶的时间。”
萧凛嗯了一声。
不起眼的马车一路平稳行驶,最终拐进一处僻静的巷子里,在一座宅子前停了下来。
四处早已被陆豫带人查验过,确认并无闲杂人等。车帘掀起,一身深衣的萧凛迈步下车,快步跨过门槛,闪身进入。
明华苑是苏衡家中的房产,只不过这些年随着苏家的没落,也长久空置着,不想在今时今日派上了用场。
萧凛穿过院中甬道,来到后院书房。他刚拾级而上,便有一高壮青年自内快步而出,见到他后正欲俯身行礼,却被萧凛抬手止住。
陆豫紧随其后,看清来人,顿时眼眶微微一热,唤道:“子平,许久未见了。”
苏衡上前揽住他肩头,大笑着道:“这么久没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英武潇洒啊。”
他们三人曾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虽因种种变故而分开,但十数年的情谊并不会因此而变淡。
萧凛静静看着他们,恍惚间想起了年少读书习武时的情形,一时间有些出神,直到苏衡唤了他一声才缓步走入内室。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站在原地,微微仰头,闭目沉思。他虽年迈,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愈发显得仙风道骨。
萧凛沉默了片刻,眼前陡然浮现出年幼时的情形。那老者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眼眶不由得微微泛红,俯身欲要行礼:“陛下——”
“伍叔,快起来。”萧凛快步上前,亲自搀扶起他。他握住老人家的手臂,仔细打量他的面色,许久方道:“多年未见,伍叔风采依然。”
老者姓伍,单名一个越字,与苏衡之父乃是结拜兄弟,曾将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苏父硬生生救了回来。他一生不曾娶妻,无儿无女,只凭借着卓绝医术悬壶济世,行医江湖,立志要泽被众人。
伍越家世清白,一生远离朝堂,不慕荣华。先帝曾有意请他入宫,却被他坚决拒绝,只说自己性本爱自由,不愿被宫廷规矩束缚。
萧凛少年时,伍越便已经终日漂泊在外,甚少回京,即便年节之时也难得一见。从前,伍越知道他先天不足,有些体弱,也叮嘱过许多。正因如此,萧凛在欲要求医之时,唯独信得过他。
“久未见陛下,不知陛下龙体有何恙?”伍越在得了苏衡的传信后便有些担心。多年前他离京时曾为彼时尚年幼的萧凛切过脉,那时并无异样,只需好好调养便是。不知如今,萧凛的情形又是怎样?
若无大碍,想来也不会大费周章请他看诊。伍越想到这里,心禁不住沉了沉。
萧凛淡淡一笑:“我刚刚登基,朝政繁杂,难免有些时候觉得精神短些,便想着请伍叔瞧瞧。”
“我记得陛下小时常多病,八岁后渐渐养好了身体,但较之旁人更易被时气所感,常有风寒高热之症,”伍越道,“不知自我离京后,陛下的
症状有无改变?”
萧凛沉声道:“幼时只觉体弱,旬月便会染疾,每逢病时,浑身总会犹如灼烧,头痛欲裂,耳边嗡鸣,心口绞痛,大汗淋漓。自十五岁后,每逢病发之时,除这些症状外,脑中开始伴有虚幻之象,意识不清,服药后三五日方才恢复如初;十七岁后有所好转,但直至今日,每逢时节更替或一些特殊情形,依然免不了病痛。宫中御医均说只是风寒之症,只不过幼时底子不甚好,才会如此难受。”
他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之人的经历,却听得苏衡与陆豫面色剧变,口唇翕动,面露不忍与震惊之色。两人虽知萧凛常年有不适之症,却从不知道他发作起来有这样猛烈的反应。
伍越的神色变得愈发严峻。他没有想到,短短几年之中,萧凛的身体会如此急转直下。
“从前陛下不曾说过自己发病时会有那么多异常的症状。”伍越紧皱眉头。
萧凛垂眸苦笑:“我一直以为是体弱的缘故,加之父皇不喜皇子太过软弱,因而便只能缄口不言。”
然而拖至今日,那些病症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伍越把脉之后又换了只手,半晌才问道:“脑中虚幻之象,是为何种?”
萧凛道:“不知身在何处,耳边仿若有无数人喧嚣叫嚷,却听不清其中字句,并常幻见无数人张牙舞爪狂扑而来,欲攻之。”
“每次发作前,是否有什么征兆或是诱因?”
萧凛回想了一下道:“或情绪大起大落,或贪杯饮酒,或寒气侵体,或夜间不寐,或节令交替,并非一成不变。”
伍越皱眉许久,反复切脉,神色愈来愈难看。苏衡和陆豫都是一脸紧张地看着他,萧凛反倒平静了下来,心如止水。
过了片刻,伍越才缓缓开口道:“陛下的脉象与数年前截然不同,实在古怪。初探脉时,只觉得陛下体内有一股病弱之气,除此之外再无异常;然而再度探查,却隐约辨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怪异之象,似丝线般细长缠绕,似有若无,侥幸摸到,似有中毒之迹,但倏而又消失不见,几乎让我以为方才只是错觉。”
“中毒?”苏衡大惊,冲口而出。
陆豫亦是勃然变色,但生怕惊扰了伍越,因而隐忍不发,只焦急地盯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伍越闭目沉思,继续道:“我观陛下面相,并无明显之兆,不知是因为此毒毒性并不深,还是因为已根深蒂固多年,渗入血脉之中,因而让人无法察觉。”
他眉头拧在一处,似乎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难题,起身在原地踱着步,来回转了几圈之后,又从随身带着的药箱里翻出几本厚厚的医书,快速翻阅了起来,许久才沉声道:“请陛下容我几日,待我翻阅药典医书,定能查探出陛下所中之毒究竟为哪一种。”
萧凛素来相信他的医术,当下颔首:“有劳伍叔。”
伍越道:“无论此毒是否深种,陛下既然有多年不适,那么就意味着已被此毒侵体许久。若不尽快解毒,只怕会愈来愈严重。敢问陛下,近日不适是否频繁?”
萧凛垂眸,道:“大约三五日发作一次,似乎较之昔日更加难受,且服药后也很难缓解一二。不知伍叔是否有什么药,可以压制此症?”
伍越暗叹一声,在药箱里翻找许久,取出一个瓷瓶,说道:“此药乃是老朽潜心多年研制而成,名唤舒心丹,每隔三日服一颗,可以缓解陛下的诸多不适。另外,老朽有一句话要嘱咐陛下:此药有一定的解毒功效,但服用后的半个时辰内,陛下会丧失五感,出现较为剧烈的反应,神智失常,横冲直撞,作癫狂之态。毒性越深,则此种反应越强烈。因此陛下服药后,一定要屏退无关人等,只留值得信任之人在身边照顾,最好有一定身手,能制住陛下,免得你迷乱之际伤了自己。除却那半个时辰,其余时间陛下会觉得一切如常,夜间也可以好眠,不会再屡屡觉得疲惫不堪。陪在陛下身边的人需要将陛下服药后的所有症状尽数记下,来日供老朽研读。”
萧凛颔首,接过了药瓶,在手中把玩着,感受着那冰冷的瓶身印在掌心。陆豫上前一步,拱手道:“伍叔放心,我会时刻守在陛下身边。”
伍越望着萧凛,目光是遮掩不住的关切。他叹道:“陛下这些年当真是受尽了苦楚。可陛下身在宫中,又怎会中毒?难道是有什么心怀叵测之人,竟大胆妄为到如此地步?”
萧凛淡笑道:“虽在宫中,衣食无忧,却也可以说是风刀霜剑不断了。伍叔放心,朕心中有数,定会揪出幕后真凶。”
他说着,眉宇间微微泛起一道浅淡的褶皱:“伍叔,劳烦您对我说一句实话:我的身体还可以支撑下去吗?”
“陛下请放宽心,”伍越温声道,“此毒盘桓多年,并未要了陛下的性命,足可见并非凶猛之毒。且陛下正当盛年,一旦查清病因便可对症下药,定可以祛除毒性,一样享常人之寿。请陛下信得过老朽的医术。”
苏衡和陆豫的神色并未因这句话而松动,萧凛反倒淡淡笑了笑道:“敢问伍叔,服此药间,是否有什么避忌之事或是饮食忌讳?”
伍越道:“不可情绪大起大落,譬如急怒、大喜、悲恸、恼恨;不可食生冷辛辣之物,不可饮酒。不可过于劳累。”
他说了许多,并不是多么困难。萧凛了然点头。
伍越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什么,郑重其事问道:“恕老朽多嘴一句:不知如今陛下是否册立了后妃?”
萧凛问道:“不知此事有何影响?请伍叔赐教。”
伍越道:“服用此药期间需休养生息,平复心绪,不可沉湎声色,纵情达旦简言之,陛下务必要珍重自身,清心寡欲,不可行房事。”
“”萧凛的表情有些僵硬,喉头哽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狗头][狗头]
第37章 怜惜
伍越叮嘱完,便起身告辞,苏衡负责将他安全送走,陆豫则跟着萧凛坐上了回行宫的马车。
陆豫神色忧急,屡屡抬眼看向萧凛,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萧凛倚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懒懒道:“又不是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你不必太过担心。”
陆豫苦笑道:“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当真是不敢想。枉我们相识多年,我却对此懵然不知。”
“我刻意隐瞒,谁人能知?”萧凛淡淡笑道。
“若真如伍大夫所言,你身上这毒究竟从何而来的?”陆豫眉头紧蹙,“皇宫禁苑之内,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对皇子下毒?此人又有什么目的呢?”
萧凛唇角微露冷笑:“若我中毒身亡,何人获利,何人得势?”
陆豫惊疑不已:“你是说”
萧凛垂眸不语。陆豫却如遭雷击,喃喃道:“他们怎么敢?又是如何得手的?”
“从小到大,他们有无数机会,”萧凛漠然开口,“只是尚不得知,究竟有多少人牵扯其中。此事还需进一步查探。”
陆豫想到什么,说道:“先前你所叮嘱的组建暗卫之事已有了眉目,待回宫后我向你详细禀报。待暗卫队伍充实了,许多隐秘之事探查起来就更方便了。”
萧凛点点头。
“我记得,先帝其实给你留下了一支暗卫队伍,是吗?”陆豫试探着道,“你似乎从未想过要用之。”
萧凛抬手掀开车帘,目光无甚感情地看向外面,说道:“自打登基那一日起,我便打定主意绝不用他留给我的人。”
陆豫沉默片刻,道:“其实,先帝心中应该还是眷顾你的,否则也不会在驾崩前夜单独召见你,将暗卫之事尽数告知。我想,他还是记挂着你继位后的事情,想要将他手中能有的力量尽数交给你。”
萧凛嘲讽般扯了扯唇:“他不是记挂我,更不曾对我有太多眷顾,只不过是人之将死,想借此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罢了,从而全了他身为人父的颜面。毕竟,将皇位传与我,并不是他本意。若萧磐是他亲子,他又何曾会把我放在眼里?”
他长吁一口气,又道:“不过是晚年为群臣所谏,又觉得皇位须得是他这一脉的子嗣去坐。若是传了萧磐,难免会物议沸然,动摇国本,况且萧磐登基后,指不定会追封其生父为帝,于父皇而言,想来是断不能接受的吧。”
当年萧凛尚未登基时的情形,陆豫也算是亲眼旁观,自然知道先帝有多么宠爱萧磐,便有多么冷待萧凛。放着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反倒对侄子关怀有加,当真是可笑至极。
陆豫暗叹一声,说道:“依你所看,此事究竟源于何年?”
萧凛想到往事,眉宇间笼上一层阴翳,沉声道:“或许,我尚未出生时,那些人便已经有所筹谋。”
“励阳王表面上表现得恭敬有礼,与你兄友弟恭,原来早就暗藏祸心,”陆豫想到那个总是看起来十分和善的萧磐,顿时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是不知,此事的主谋是他,还是其母,以及太后是否知情?”
他越想越觉得焦头烂额,更觉得这深宫之中处处都是算计,血脉相连、养育之恩的亲人,却也能下得了狠手,细细想来真是让人心寒。陆豫恼恨不已,恨不得立刻就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让真凶付出代价。
事到如今,萧凛反倒不急了,甚至还悠然笑了笑:“不必着急,只要做过的事情,就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我要细细查,将所有人的底细都查个一清二楚,再慢慢与他们清算。”
陆豫看着他风轻云淡的样子,叹气道:“你倒是心宽。只是除了此事外,我还想着那位伍大夫的话。也不知你体内的痼疾究竟要不要紧,若真是什么罕见的毒,他们又是从何路数得来的?”
萧凛道:“大夫说了,我不可大悲大怒,否则只会于身体无益。况且,我对此事也有心理准备,并没有觉得多么惊愕亦或是难以接受。”
前世他死后,萧磐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面孔便代表了一切。况且萧凛根本不会相信一次简单的坠马能要了自己的性命。联想到这些年他的诸多不适,很轻易便想到了这其中暗藏玄机。
至于行事之人,除却萧磐一派,再不会有旁人。萧凛垂眸冷笑,这位堂兄自少年时便在宫中教养,眼看着太子之位唾手可得,却一朝失之交臂,他心中焉能不恨?只可惜自己前世竟未曾察觉这身体的异样,最终着了他们的道,含恨而死。
幸好,他重活了一世。
萧凛从沉思中回神,说道:“至于萧磐,眼下我暂且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待来日,他彻底没了利用价值,便可以一网打尽了。”
陆豫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车厢内静了片刻,显得有些沉闷。陆豫理了理袖口,忽然感觉到袖中有什么物事,顿时想起什么,将一本册子抽了出来递给萧凛:“这是方才子平偷偷塞给我的,嘱我转交给你,说什么这是你喜欢的。”
萧凛定睛一看,封面上几个篆字映入眼帘。他低声一笑,说道:“难为他还记得。”
陆豫凑过去辨认了半晌:“这是《还魂异闻录》?这名字倒是稀奇,是什么书?”
萧凛平静开口:“坊间话本。”
陆豫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竟也会看此种书?”
萧凛反问道:“有何不可?”
“这话本说了何种故事,竟这般吸引你?”陆豫觉得很新鲜。
萧凛简而言之:“死而复生,还魂重活,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陆豫叹为观止:“果然是话本故事,所写的尽是些虚妄之事,死去的人怎能复活呢?说起来,这著书人倒也是奇思妙想,能写出人世间绝不会发生之故事。”
萧凛摩挲着书封,淡声问道:“你不信此事?”
陆豫讶异道:“自然。我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人死灯灭,便万事皆空了。”
萧凛没再多言,只轻轻嗯了一声。
*
第二日晨起,容棠用早膳时,恰好遇上宫人送来新鲜的莲蓬。拂云正要拿下去,她却饶有兴趣地道:“且慢。”
青绿色的莲蓬看起来很是新鲜,一颗颗饱满的莲子镶嵌其中。容棠想起往事,不由得向烟雨和岚月道:“从前在家中时,我也和娘一道剥过莲蓬,虽说娘只准我剥几个,怕多了手疼,但我还是蛮喜欢做此事的。”
她便吩咐拂云留下一枝,由自己亲手剥着取乐。
烟雨担心道:“娘娘当心伤了指甲,还是交给奴婢们吧。”
容棠不以为意,笑盈盈道:“自己剥的,吃起来才更有趣。”这个时令的莲子最是鲜嫩,不论是当小食,还是做莲子羹或是其他糕点,都非常适合炎天暑热的时候吃。
烟雨和岚月见状,便也围坐了过来,同她一道剥了起来。拂云问道:“娘娘,您昨日吩咐想用些银耳莲子羹,要不要多做一些给陛下送去了?”
容棠正剥得兴致盎然,听她的话才恍然想起这行宫还有尊大佛,算一算,萧凛也该回来了吧。她微一沉吟,说道:“待午后我去凌波斋给陛下送一盅羹汤解解暑热罢。”
萧凛恰在此时来到了门外,将她的话听得清楚,心中微微一热,抬步便进了内殿,含笑道:“贵妃要给朕送什么?”
容棠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正欲请安,却忘了自己手中还攥着一颗尚未剥开的莲子。就在她犹豫的当口,萧凛已经亲自扶着她的手腕将人带了起来,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偏头一瞧,发觉容棠面上放了不少刚刚剥好的嫩莲子,不由得微怔,转头看她时,却见她指尖沾染了些浅淡的绿色,皮肤甚至有些泛红,顿时了然,放缓了语气道:“先搁着吧。”
岚月忙捧上铜盆和手巾,容棠仔细洗了手,这才在萧凛对面坐下,道:“陛下见谅,臣妾只是一时兴起,想剥些莲蓬”
“朕明白,”萧凛盯着她白生生的手指,声音柔和,“往后这些事情交给宫人们去做就是了。你心中记挂着朕,关心着朕的膳食,这样的心意朕知晓,也会放在心上。因此”
“你不必为了给朕准备汤饮,而不惜亲自剥莲子,若是伤了手指该如何是好?”
容棠张了张口,一时无言。她只是觉得剥莲子很有趣,想寻个消遣而已,并不是为了他啊
然而看着萧凛又笃定又怜惜的表情,她明智地选择不去解释,成全这个“深情款款”的误会,佯作羞涩地一笑:“只要是为了陛下,臣妾不觉得辛苦。”
萧凛没再多言,只随手拿起炕桌上的书,笑问道:“在看什么?”
容棠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庆幸自己没有把惯常爱看的话本摆在这儿,而是放了几本琴谱棋谱之类的书,充分彰显了自己的蕙质兰心。
她莞尔笑道:“臣妾闲来无事,便随意寻了几本书打发辰光。”
萧凛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市面上的话本故事,贵妃尚未入宫时可曾看过?”
容棠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话本,惊了一下,几乎要以为他会读心术,读出了自己的小心思。她定了定神,回答道:“臣妾看过,有不少话本故事都很是新奇有趣,引人入胜。”
她不仅看过,还写过呢。
萧凛垂眸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那书册封面,又想起了昨日苏衡留下的话本。昨日他睡前看了几页,晚间便睡得不甚安稳,总是屡屡梦见前世种种,醒来后额角皆是热辣辣的汗,神思更是几番怔忡恍惚。
可惜这其中的挣扎与辗转反侧却无处诉说。无论
是苏衡还是陆豫,都只把那话本中的所谓“还魂复生”当做是著书人的肆意想象,根本不会去相信真有此事。或许这世上除了他,再无第二人能够切身体会到重活一遭的感觉吧。
见萧凛不作声,只静静翻看着那几本书,时不时端起茶盏浅抿一口。容棠便掩唇打了个哈欠,见他不曾察觉,便悄悄闭上了眼想小憩一会。
袅袅茶香萦绕在鼻间,她嗅着那温热湿润的味道,很快便昏昏欲睡起来,撑在手上的脑袋一点一点的。
就在她将要彻底睡着过去时,耳边忽然传来萧凛微沉的嗓音:“贵妃相信还魂复生、重活一世之事吗?”
这短短一句话在暑热的天里犹如一盆冷水,瞬间将容棠浇得彻底清醒过来。
她霍然坐直身子,惊得险些咬到舌头:“陛下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作者有话说:[撒花]感谢:读者“细辛”,灌溉营养液+12025-07-2623:03:57
第38章 投怀
一瞬间,什么瞌睡都被吓跑了。容棠直挺挺坐着,紧张地盯着眼前的人,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出什么。
难道自己重生的秘密隐瞒不住,被他察觉了?容棠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他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呢?即便是自己身边人发觉出什么不同,也断不会往重生这种虚妄之事上去想。
她微微屏住呼吸,看着萧凛的唇抿成一条锋锐的线,那浓墨般的剑眉也皱了起来,好似在思索什么难题。
蓦地,那双眼睛向她看了过来,清冷的眸光不带任何感情,只有严肃而认真的叩问:“你相信吗?”
不等容棠回答,他便自顾自扯了扯唇,淡笑道:“此等说法太过骇人听闻,必然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对吗?”
容棠敏锐地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另一层意味。她可不觉得萧凛会突发奇想与她就这种话题而随意闲聊,他的发问必然别有目的,而那似笑非笑的语气则代表着,他希望听到不一样的看法。
虽然不知堂堂陛下为何忽然对这种事情起了兴趣,但容棠还是打起精神回答。除却要顺着他的话茬说,她自己心中也确实相信还魂复生之事。
毕竟,她是亲历者。
“陛下,”容棠轻声开口,“臣妾相信。”
萧凛看着她,面上无一丝笑意,淡淡问道:“你所言是发自肺腑,还是只是为了附和朕的话?”
容棠心中一颤,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问,顿时提心吊胆,认真道:“陛下,臣妾以为,世间之事岂有绝对?或许,有的是我们不曾了解也不曾经历的离奇故事。这‘还魂复生’之事,臣妾虽不曾经历,但却觉得,或许真的有可能成真。臣妾从前读史书时,常为一些壮年而亡、心有不甘之能臣武将扼腕叹息,倘若上天垂怜,容他们多活些寿数,从而实现心中抱负,便不会再有‘天不假年’之悲叹了。不知他们弥留之际,会不会也盼着自己能重活一遭呢?说起来,亦是可伤可叹。”
她顿了顿又道:“因而,臣妾想,兴许上天能够听到他们的心中祈愿,从而大发慈悲,允了他们的心愿。只不过那时的故事,便是另一番模样,我们也不得而知了。”
她这番话说得恳切,一看便知是发自内心而非随意附会。萧凛盯着她许久,眉宇间的冷色才逐渐淡去,启唇微笑道:“原来贵妃是这样想的,朕知道了。”
他语气不冷不热,听得容棠心中惴惴。他这话,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啊?
萧凛搁下茶盏,起身道:“朕还有事,先回凌波斋了。”
容棠匆忙敛裙,屈膝恭送。待萧凛离开,她才若有所思地坐下,心中忍不住琢磨着萧凛那没头没脑的问话。
接下来一日半的辰光里,萧凛不曾传召她。听闻这几日,他始终忙着召见朝臣,处理国事,忙碌不迭。
只是容棠没想到,这一日晨起后,行宫造办处的人笑呵呵前来拜见,说是先前奉了陛下的旨意,特意紧赶慢赶打造了一只略小的船,供贵妃娘娘游湖赏玩,平日就泊在湖边的一处角落里,有专人看守。若是她哪一日来了兴致,便可差人去传话,他们会负责打点好一切。
内侍笑着道:“陛下吩咐了,为恐木桨伤了娘娘的手,特意在顶端缠了些软布,这样娘娘倘若亲自持桨,也不会被那坚硬的木质磨了掌心。”
容棠有些意外。她本以为那日萧凛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到他不仅派人去做了此事,还并未在她面前提起。
待造办处的宫人离开,她有些怔怔地坐在窗边。烟雨和岚月侍立在旁,彼此对视了一眼。
烟雨率先开口,试探着道:“奴婢觉得,陛下当真对娘娘极好。他知晓娘娘喜爱划船,又新学了这技艺,必然想百般尝试。”
“陛下一定还记着娘娘那日被沉重的木桨磨红了手,又累得手臂酸痛,才留了心,才会命人准备了这小船和特制的船桨。”
容棠心下泛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平心而论,萧凛确实对她很好。寻常帝王,根本不必这样在意一个妃嫔的细枝末节。就拿划船一事来说,他那日肯亲自教自己划船,便已经大大出乎容棠的意料了。而自己所表现出的对划船之技的兴趣,他也没有抛之脑后,而是记在了心里。
这就说明,他并不是一个一味希望嫔妃温柔和顺、整日只安心待在宫里等着他的恩宠的皇帝。他愿意尊重自己的喜好,并不会因此而心有不悦。
容棠默然良久,转头问道:“小厨房还有银耳莲子羹吗?备一些,我去给陛下送去。”
她心中不是不感动的。既然承了他的好意,那么她也得有所表示,否则终究难安。
待傍晚,外头的暑热不那么强烈时,容棠换了身襦裙,拢了件纱衫,提着食盒和汤盅去了凌波斋。除却银耳莲子羹,她还和拂云一道下厨做了些莲子糕,清甜爽口。
这个时辰,萧凛应该不在前朝殿宇接见大臣吧。容棠如是想着,很快来到了凌波斋外。
*
萧凛将折子合上推到一旁,随手将朱笔搁下,靠在花梨木椅上抬手捏了捏眉心。
算起来,今日是第三日,也是他该用药的时候了。
萧凛屏退了众人,独独召了陆豫进来,并吩咐程良全看守在殿外,无论何人前来,都不容踏足殿内。
自然,这个时候,不会有没眼色的大臣前来打扰。唯一可能来的,便是容棠了。
萧凛微微蹙眉,说道:“派人去濯莲斋说一声,就说朕今晚歇在那儿。”这样,容棠便只会安心留在寝宫内准备,不会再在此时贸然前来了。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取出伍越给的药瓶,拔下瓶塞,将一颗深棕色的药丸倒到了手心里,饮了几口茶水,仰头吞了下去。
陆豫面色严肃地盯着他,放轻了呼吸。
萧凛缓缓闭目,感受到有一股灼热自腹中四散开来,犹如烧起了一团烈火,逐渐向上蔓延,激得他喉头剧痛,再将那煎熬般的炙热覆上面颊。
眼前逐渐迷蒙起来,耳边响起的声音错杂喧嚣,如烈火焚烧,又如狂风骤雨。萧凛大口呼吸
着,伸手按住桌案,慢慢站起身。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眼前浮现出无数张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鬼魅之脸,气势汹汹向他奔来,阴森森喝道:“取你性命!”
萧凛冷笑:“痴心妄想!”他顺手挥出长剑,一个个斩杀,温热的鲜血溅了满脸,他却兀自满足地笑出了声
养心斋内,杯盏碎了满地。陆豫拼命制住萧凛,防止他伸手去触碰那些碎瓷。
这样的萧凛显得格外可怖,已然失去了理智,如一头嗜血的野兽般横冲直撞,口中呓语不断。陆豫惊恐的同时,心中腾起无休止的怒火和恨意。那群人即便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泄愤!
*
与此同时,福宁殿外。
程良全没想到传旨的内侍尚未前去,贵妃娘娘竟亲自来了。他暗自抹了把冷汗,挤出笑容迎了上去:“奴婢给娘娘请安。”
容棠笑着令他起身,问道:“陛下在吗?我准备了些汤饮和点心,想送与陛下同食。”
程良全回道:“陛下此刻正在与陆统领有要事相商,吩咐了不准人打扰。”
他见容棠微怔,很快道:“娘娘请把点心交给奴婢,待陛下忙完公事,奴婢会立刻回禀。娘娘请先回吧,免得在此处等候久了,沾了暑气。说来也巧,奴婢正要走一趟濯莲堂给娘娘递个信儿,陛下说今晚会去娘娘寝宫歇息,请娘娘预备着接驾吧。”
容棠点点头,正欲如他所说去做,却见程良全虽面带笑意,但额角却隐隐渗出了汗珠,似乎十分紧张。再听他方才那番话,说得极其急迫迅速,似乎便是想要尽快劝自己离开,莫要待在此处。
她疑窦丛生,下意识想要多问一句,然而转念一想,若是涉及朝政秘事呢。罢了,还是少说几句为好。
不知为何,容棠觉得心中有点莫名的不安。她抬眸看向福宁殿深处,目光在那紧闭的殿门上停留片刻,随即撇开。
“那就有劳程公公了。”容棠道。
“娘娘折煞奴婢了。”程良全笑道。
容棠将食盒和汤盅交给了他,随即搭着烟雨的手转身离开。
程良全见她走远,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眼内殿,眉头又重新拧了起来。
*
容棠回了濯莲堂,却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神不宁。
她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总是十分灵验而准确。就如先前,她梦见萧凛坠马,第二日他果然便要去骑马。
此刻也不例外。容棠盯着那晃动的烛火,有些出神。
她愈发觉得不对劲。若萧凛真的只是在与人谈朝政之事,程良全又何必这般慌乱?瞧他的反应,倒像是生怕自己执意要见萧凛,而耽误了要事一般。
看来这宫闱之中,多的是她无法得知的事情。萧凛这个皇帝,身上也藏着许多秘辛。
容棠叹了口气,看了眼天色尚早,决定先去内寝小憩一会。
她除去外衣,懒懒地躺在床榻上,轻声吩咐烟雨道:“半个时辰后唤我起身。”
烟雨答应了,替她拢好纱帐,退了出去。
容棠眯着眼看着那影影绰绰的灯火,渐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神思飘飘荡荡,如堕云雾。
迷迷糊糊之中,她又陷入了诡谲的梦境。
眼前景物几番轮转,最后定格在一间似曾相识的宫室。容棠迷茫地瞪大眼睛,努力辨认着自己身在何处。
不是濯莲堂,更不是长乐宫或福宁殿她慌乱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发觉四周都被浓雾笼罩,处处透着阴森可怖
这是哪里?容棠咬牙,不得不朝着浓雾深处一步步走过去。
殿内死气沉沉,无声无息。容棠停住步子,思绪陡然变得清晰。
她想起来了。
此处是清澜殿——也就是她前世被迫入宫冲喜后所居住的宫室。
思及此,容棠顿时毛骨悚然。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明明她已经重活了一世,并未永远停留在那惨烈的前世啊。
她用力攥紧衣角,咬住下唇,不受控制、跌跌撞撞地走着。
忽然,一阵狂风猛烈吹刮而至,将浓雾尽数驱散,显出清晰的陈设。容棠尚未来得及庆幸,便看见了熟悉的人影远远地站在窗边。
她看清楚后,顿时松了口气,唤道:“陛下?”
那人背对着她,半晌不语。容棠走近,说道:“陛下为何将臣妾带来此处?臣妾还以为——”
话音未落,萧凛慢慢转过身来。他面颊苍白,眼下青黑,整个人形销骨立,极其憔悴病态。容棠惊得噤了声,嘴唇微微颤抖。
下一刻,她便见萧凛身子一晃,口一张,鲜血喷涌而出,顷刻间将他胸前的衣襟尽数染红。
“陛下?陛下?”容棠惊恐万分,颤着手要上期扶他,然而一伸手,她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绳索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再一抬头,眼前赫然变成了萧磐那鬼气森森的脸。他狞笑道:“你既然如此不知好歹,那便去阴间陪他罢!”
说着,他手一挥,容棠便见自己身不由己地被人捆住,强行带走。目之所及,是那口黑沉沉的大棺材。
她浑身冷汗直流,心仿佛被人揪住一般动弹不得,张口欲要呼救,却压根发不出任何声音。
距离愈来愈近,容棠惊慌失措地想要逃走却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自己如离弦的箭一般向着那猛冲过去,砰的一声,额头狠狠撞了上去,鲜血淋漓而下,刹那间遮蔽了她所有视线
容棠猛地坐起身,贴身里衣早已湿透。房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满目皆是黑暗,她心跳如鼓,神思恍惚,几乎辨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她抬手摸上额头,感觉到触手处一片潮湿,像是血,顿时花容失色,再也顾不上什么,慌忙拨开纱帐,连绣鞋也来不及穿上,便跌跌撞撞向外奔去。
“烟雨岚月”她喃喃念着,踉跄着绕过床榻前的屏风,来到了外间。骤然袭来的光亮晃了她的眼睛,容棠下意识闭上眼,步伐不由自主缓了下来。
她抬手捂住眼睛,很快又放下,定睛看去,却见窗边正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男人。
那一身玉色的长袍,与梦中如出一辙。容棠如遭雷击,快步走近,颤声唤道:“陛下!”
她辨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急迫地想要确认他是否好端端活着。
萧凛闻声回头,尚未完全转过身来,便见眼前一花,却是鬓发散乱的贵妃疾奔过来,用力扑进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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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搂抱
她柔软的身体紧紧依偎在自己胸前,似有若无的幽香钻入鼻间,萧凛却并未生出半分绮念。
只因贵妃浑身颤抖,手臂紧紧搂住自己不肯松开,好像落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般。她低低啜泣着,湿热的泪透过夏日单薄的衣料,渗入了他心底。
萧凛从未被人这样亲密地抱过,更遑论还是个不住哭泣的女子。他有些不习惯,本能地想要避开,然而一低头看见她微微耸动的肩膀,心好像被叩击了一下,情不自禁有些发颤。
他迟疑半晌,抬手试探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慰。
萧凛从未见过这样的容棠。一直以来,她永远是明媚的,总是笑意盈盈,从不曾流露出半分脆弱无助的情绪。今日她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竟会哭得这样难以抑制?
他沉默着,感觉到额角有些隐隐作痛,像是那药的反应迟迟未散去。
听程良全说,在他服药后发作的时候,贵妃带着点心与汤饮来了凌波斋想见自己,得知自己无暇后怏怏不乐离开。而他平复下来后用了晚膳,便来到了濯莲堂。这期间贵妃并未出门,应当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止住了抽泣,渐渐平静了下来。萧凛忍着针扎般的头痛,耐着性子和声道:“怎么了?”
容棠方才尚未完全清醒,迷迷糊糊之中没能克制住情绪。
她只恍恍惚惚地知道,若是萧凛死了,她和爹娘也会随之倒霉。重活一遭,她无法再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因而才会有些绝望地落了泪。
现下她回过神,顿时觉得自己此举太过忘情和冲动,竟当着萧凛的面为他的死这样痛哭流涕。她察觉到自己的脸还贴着他的衣裳,那一小块布料已经被泪浸透,颜色转深,手臂更是如藤蔓般缠着他的腰身,不由得大窘,慌忙松开后退一步,带着鼻音颤声道:“陛下恕罪,臣妾——”
她尚未屈膝摆出请罪的姿势,便被他握住了肩头。
容棠惶然抬头,眼底尚有盈盈泪痕,对上萧凛清冷的面庞,被他那严肃的目光震得说不出话。
“发生什么事了?”他盯着她,问道。
容棠咬住下唇,低低道:“臣妾只是做了个噩梦。梦中的一切太过真切,以至于刚醒来时一时糊涂,才会如此失态。”
萧凛没说话,心中的疑惑不曾淡去半分。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噩梦,她怎会抱自己那么紧,还哭了许久不曾停下?
“你梦到了什么?”他问。
容棠眼底划过一丝无措与后怕,却迟迟未曾开口。萧凛看着她的神色,面无表情道:“罢了。你若是不愿说,朕不会逼你。”反正他也不欲窥探她的隐私心事。
萧凛觉得头痛愈发剧烈,便松了手,眉头紧蹙地在炕上坐下,重重呼出一口气。
容棠看着他的模样,只以为他因自己的闪烁其词而不快,心中一急,连忙跟过去,屈膝牵住他袍角,哀声道:“臣妾并不是想瞒着陛下,只是不敢说。”难道让她对萧凛说,我梦见你死了?
可瞧萧凛的模样,若她不解释清楚,只怕他会疑心,若是因此而对自己生了不悦之心,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毕竟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她迟疑许久,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便低低道:“臣妾梦见和陛下分开了,陛下说从此不愿再见臣妾,不要臣妾了。”
萧凛闻言,不无震惊地看向她。
容棠话一出口,自己先默默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若非为了敷衍他,她才不想摆出这么一副矫情做作的样子。
但或许,偏就这样才能够安抚他呢?
况且,只有这种不痛不痒的理由,她才说得出口,也不会有什么大不敬。
她想到这里,更加顺畅地说了下去:“臣妾恍恍惚惚不知走到了何处,伤心欲绝之下,失足跌落。因而臣妾醒来时,一面以为自己死了,一面又后怕,不知方才的情形是梦还是现实,才会迫切地想要向陛下确认。”
容棠说着,仰头看他,楚楚可怜:“陛下,臣妾实在害怕。”
“臣妾入宫后,只盼着能和陛下朝夕相对。但臣妾知晓,这后宫永远不会只有臣妾一人,倘若来日,陛下会不会就此厌弃了臣妾?”
她嗓音轻颤,眼底是挥之不去的惧怕。
萧凛垂眸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慢慢回想着她方才情真意切的倾诉,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忽然理解了她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她身在这深宫之中,所倚仗的唯有自己,很容易便如飘零的浮萍一样空无所依。
想当初,自己年少时,不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吗?血脉相连的父皇对自己不喜,看似慈爱的养母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他却无法让旁人得知这其中的真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对旁人展现出寻常父母的舐犊之情。
他曾渴望过什么,甚至也曾亲口祈盼过,然而遭受的却是厌烦和冷漠。久而久之,他只能默默把孺慕之情咽下,变得愈发沉默后,反被父皇斥责“无情无义”。
而贵妃与他不同。先前,他派去调查的人回禀过,她生活在一个美满的家中,一直享受着双亲无微不至的疼爱。所以她会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诉衷情,大胆地表露自己的所思所想,不用担心被叱责。
萧凛想,他虽贵为天子,却还是会羡慕贵妃的吧。
他深深吐息,伸手慢慢覆上她的手背。触手处有些微凉,甚至还残留着几滴清泪,那隐隐约约的湿润让他的心也柔软了下来,有什么念头不知不觉之间扎根,愈发清晰地显现在脑海中。
“朕不会的,”萧凛低声允诺,“你永远都是朕的贵妃,无人可凌驾其上。”
他是帝王,不可能像她一样,把所有念头毫无保留地说出口。但他觉得,容棠会读懂他的弦外之音的。
也是在此刻,萧凛打定了主意,给她这么一个承诺,也是明晰了自己的谋划。
他确定这一生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又何必让身边再多出些不知脾性、不知性情的人呢,那样只会互相耽搁,两相生厌,闹得宫中不得清静。
不如就现在这样,很好,足矣。他并不反感她,或者说,已经习惯了身边有她。
不知为何,萧凛一想到若是来日真的再册立几个妃子,便情不自禁自心底涌起烦躁和不耐。她们会像贵妃那样细心体贴吗?能有贵妃那明媚鲜活、敢于尝试任何事情的冲劲吗?会如贵妃一样对自己一往情深,亲力亲为,不求其他吗?
如贵妃这般的女子,只怕再无第二位吧。
他不愿为了所谓的“礼制”“规矩”而委屈自己纳一群不合心意的妃嫔。
萧凛心意已决,眉头缓缓舒展开。
容棠悄悄看他,小声道:“陛下会生臣妾的气吗?”
他轻牵了牵唇角,语气轻松:“难道朕是个脾气暴躁之人吗?”
“自然不是。”容棠意识到这一关过去了,顿时松了口气,顺势起身,“臣妾方才见陛下似乎有些不适,是不是头疼?”
萧凛心中一凛,不动声色看她,却见贵妃认真地道:“陛下一定是整日昼夜不停地看折子,才会累得如此。”
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容棠便在他身后跪坐下来,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了起来。
萧凛一怔,只感到她温热的指腹触碰上来的那一刻,额头的胀痛舒缓了许多,那欲要说出口的拒绝之语便悄无声息收了回来。她身上的气息把他整个人严严密密地环绕起来,他甚至感觉到她的吐息落在颈侧,漾起难言的酥麻。
“陛下,是这里疼吗?”她猝不及防开口,轻轻凑到他耳边问道。
萧凛深呼吸,闭了闭眼,随即说道:“朕觉得好多了,不必再揉了。”
他说着,待那双手松开,这才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歇着吧。”
容棠应了声是,便也从炕上挪身下来。然而她方才跪了许久,夏日衣裳单薄,膝盖有些隐隐作痛,双足落地的那一瞬又觉得一阵麻痒,情不自禁步伐一软。
萧凛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
容棠有些窘,忙道:“陛下,臣妾只是有些——”
“脚麻了?”他淡声问道,见容棠点点头,便没再多言,亦没有松开手,而是顺势手臂一沉绕过她的腿弯,便把她抱了起来。
“陛下!”容棠一慌,本能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臣妾可以自己走您放我下来吧。”
萧凛低头看她。这样近的距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晕红的双颊和鸦翅般的睫毛,以及那微微抿起的嫣红唇瓣。
他轻轻一笑,却径直把她抱进了内寝,直接放在了床榻之上。因着相贴的姿势,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在床帐围起的这片小小天地里,有逐渐升温的趋势。
身下的人紧张地看着他,呼吸急促,剪水双瞳流露出惊讶与无措,似乎不知他此举意欲何为。
萧凛望着她那无辜又纯澈的目光,只觉得脊背微微一僵,有一种隐秘而难言的念头破土而出。
他喉头轻微一滚——
作者有话说:周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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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欲念
他缓缓俯下身,离她越来越近。
几乎在他的呼吸尽数落在她面上的那一瞬,容棠整个人都仿若火烧一般煎熬而又张皇无措。
她用力喘息着,眼睫剧烈震颤着,隆隆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萧凛看着她的模样,觉得这样手足无措的贵妃格外可爱。他本就只是想抽出被她压在身下的手臂,才不得不离她这么近,并无其他心思。可见了容棠这样羞赧慌乱的模样,他忽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瞥了眼她下意识没有松开、依然缠在自己颈上的手臂,故意低下头去,几乎与她贴在了一处。
容棠见状顿时一惊,心想难道他今日突发奇想,想要让自己侍寝?可是她还未做好准备啊。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也拒绝不了吧?
她只觉得手足酸软,结结巴巴道:“陛下”
萧凛不语,只是愈发朝她靠近。容棠刹那间几乎忘记了呼吸,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施了咒语一样动弹不得。她头脑一热,面对他极具威压的攻势无处可逃,只能逃避现实般闭上了眼睛,那黝黑纤长的睫毛兀自颤抖着,泄露出她的情绪。
不就是侍寝吗,她勇敢迎上去就是!容棠颇有些悲壮地屏住呼吸,心想第一步应当是亲吻吧?反正那本画册里是这么说的。
然而想象之中的气息并未落下。容棠等了半晌都没动静,忍不住睁开眼,却正对上萧凛戏谑的笑。
她一呆,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羞愤不已:“陛下!”
萧凛轻笑,说道:“你压着朕的手了,朕只是想提醒你动一动身子,没想到贵妃竟这样舍不得松开朕。”
容棠面色涨红,慌忙撤开手,撇开目光不敢看他。萧凛低笑一声,没再作弄她,而是直起身子道:“洗漱安寝罢。”
他唤了程良全伺候,起身向浴房去了。容棠坐在原处缓了片刻,才去了另一边。
“娘娘的脸怎么这样红?”烟雨递上手巾时忍不住问道。
容棠拍了拍依旧带着余温的双颊,抿抿唇有些羞于启齿。难道要她说,她误解了皇帝的意思,误以为自己今晚要侍寝吗?
她含糊其辞,很快糊弄了过去,更衣后回到了内寝,见萧凛依旧坐在灯下看书。
眼前的一切与她初进宫那晚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她此时并不似那次紧张而不安。容棠想,她大概是习惯了与人共寝,亦或是对这位陛下没有从前的抗拒和惧怕了吧。
她走过去,萧凛恰好抬眸看过来,说道:“你先歇息,朕再看会书。”
容棠松了口气,便也没再扭捏,很快除去鞋袜,钻进床帐之中,规规矩矩躺好,拢紧薄衾,闭上了眼。
她本以为有萧凛在一旁,自己会很拘谨而难以入眠,谁知嗅着空气中飘浮着的淡淡香气,那眼皮便如压上了万钧巨岩一般再难支撑,很快便坠入了安然酣梦之中。
床榻上的呼吸很快变得轻柔绵长。萧凛知道她睡着了,这才丢下书册,盯着那晃动的烛火,缓缓长出一口气。
经历了方才那一遭,他几乎不曾犹豫,便寻了个借口,从而让她先行入睡。否则,他觉得与清醒的她同床共枕,对自己来说有些煎熬。以贵妃对他的情真意切,指不定会格外依恋自己、亲近自己。而她的每一次靠近,于他而言都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明明从前两人睡在一处时,他总能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从不曾有过其他的念头。可今日,他竟然有些心猿意马了。
萧凛深深吐息,竭力让自己的神思平静下来。他慢慢回想着那日伍越反复提及的“清心寡欲”,不由得垂眸苦笑。
今日他实在有些忘情了,竟任由心火肆意燃烧,险些失了分寸,乱了阵脚。
萧凛再度睁开眼,眸底已然一片平静,再兴不起半点波澜。
他起身,弯身坐进床帐之中,低头看熟睡中的少女。
她微微侧着头,眉眼舒展,唇角甚至还扬起一点细小的弧度,似乎身在梦中也不胜欢欣。萧凛抬手放下帷帐,这番动作之下带起一阵风,便见一缕青丝自容棠耳边垂落而下,擦过她唇畔。她睡梦中似有所觉,有些难受地低低“唔”了一声,原本搭在枕边的手指蜷了蜷。
萧凛凝视着她。她的指尖修长,如玉笋尖一般娇嫩。就是这样一双手,替他揉按时竟有奇效,能止头痛,当真是奇事一桩。
他自是知晓自己这痛之根源。今日傍晚,他服下那药后,眼前便出现百转千回的幻境,他分不清,辨不出,只知道全是些鬼魅修罗,只一味地怒吼、厮杀,最终力竭昏睡过去,醒来后浑身大汗淋漓,但原本深入骨髓的那种病痛之感却真的好似淡去了些。
但大概是因为头一回用药,有些耐不住这凶猛的药性,以至于他清醒后,一切如常,唯有额头胀痛欲裂,微有目眩。若非答应了要去濯莲堂,他是一步都不肯多走的,只想早些歇息。
可是想到先前既派人去濯莲堂传了旨意,贵妃已然知晓,定是满心期盼地等着他驾幸。若他忽然说不去了,她一定会黯然神伤吧。
萧凛闭了闭眼。不知为何,他不愿看到她失望而低落的模样。
可到底是什么缘故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宽慰自己,大约是出自为君者的责任感吧。
萧凛兀自无声笑了笑,慢慢伸出手,将她那缕恼人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指尖抚过她细腻的皮肤,他一怔,不知是该尽快收手,还是该顺应内心,留恋地多停留片刻。
少女睡颜恬静,双颊隐有晕红,眼眸安然阖着,却依旧能让人窥见她醒着时的明艳飞扬。萧凛下意识用指腹温柔地抚着她的面庞,却见少女梦中好似有些不适,动了动,抬手想要拂开妨碍她好眠之物。
她的手指攀上他的指尖,轻轻一触,旋即用了些力道握住,便再不肯松开了。萧凛哑然失笑,忽然想起端阳那晚,她亦是如此倔强地扯住自己的手臂不放,一举一动是说不尽的依恋。
他心中一软,便没再强行收回自己的手,而是顺着她的动作,单手除了外衣,与她并肩躺下,侧身对着她,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而他则静静看着她熟睡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合眼睡去
容棠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满心酣畅,便知自己又睡了个好觉,且并未再被噩梦侵扰。
大约是昨夜睡饱了的缘故,她睁开眼时时辰尚早,床帐拢得严严实实,屋内也一片昏暗。容棠侧身向着床榻里侧,将脸埋进衾被之下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心想反正无事,不如继续睡个回笼觉吧。
她拿定主意,正要换个姿势,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容棠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身畔是何人,顿时止住了翻身的动作。
昨日睡前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她感受着那人的呼吸和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觉得有些心慌意乱,一时间竟有些情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片刻后,容棠听见身后人安安静静的并无动静,这才屏住呼吸,轻轻地翻过身,活动了一下略有些僵硬的手臂和腿脚。
她用余光看向旁边,发觉萧凛是背对着她而睡的。不用正面对上他,容棠顿时松懈
了下来。平躺了一会后,她又顺势翻了个身,对着他的脊背,盯着他有些出神。
容棠有些胡思乱想。其实昨夜,她真的以为他会将那迟迟未进行的侍寝之事落到实处,毕竟,四目相对时,她隐约辨出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欲念。
那时的她心中如何想的?容棠抿唇。虽然有些畏惧和不安,但似乎并不全然排斥。从入宫第一日起,她便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告诫自己这是每个妃嫔的必做之事,即便她心中对萧凛并无寻常男女之情,可上位者若真的要召幸,她也会温柔顺从。
况且,萧凛年轻,又俊逸非凡,与他做那事也断不会委屈自己,毕竟那张脸便足以动人心弦了。容棠一直觉得自己不是那种只看容貌的肤浅之人,但她仔细一想,若此刻躺在自己身边的是个老态龙钟、面色丑陋的皇帝,那么她怕是只想离他远远的,根本没有半点别的心思,或许连饭都吃不下。
幸好她遇到的天子足够英俊。容棠暗自庆幸。
但萧凛却如柳下惠一般硬生生向她展现了何为坐怀不乱。容棠皱皱眉,愈发觉得奇怪,却也觉得钦佩。果然身为天子,其自制力和意志力都非常人可比,断不会轻而易举就沉湎情爱。
她盯着他的背影,正胡乱猜疑着,却见萧凛忽然翻了个身,正与她面对面。容棠一惊,还未来得及把自己的身子转过去,便已感受到他的呼吸扑面而来。
萧凛的面目在她眼前霍然放大。容棠一呆,下意识地迅速闭上了眼佯装熟睡。
许久,她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这才试探着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却发现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了一处,而萧凛睡梦中甚至还有向前挪动的趋势,他微歪了歪头,那薄唇眼看着与她的唇只在咫尺之间。
眼前情景,与昨夜何其相似。容棠的心跳再度乱了,深呼吸着,想要不动声色向后退些距离,免得以这样尴尬的姿势与他相对。
她抿住唇,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萧凛,轻轻欠起上半身,想先把肩膀挪动寸许,再慢慢撤回身体。然而她刚一动作,便见眼前人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周二晚见~[害羞]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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