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太妃
刹那间,容棠脑海中掠过无数个念头。难道她真的神智失常,因而对自己有了敌意,竟意图在御花园内动手吗?可宫中流言似乎并未说过胡氏此疾发作时会伤人。
她来不及深思,只能本能地后退几步,同时紧盯着胡氏手中的刀,却见那人盯着她,神色木然,但却莫名让人有些脊背发凉。
容棠心中忐忑,不敢多待,低声道:“快走。”
三人急匆匆远离了那亭子,烟雨依然有些惊魂未定:“娘娘,那个人怎么如此大胆?竟敢在宫中若是我们动作慢些,岂不是会被她所伤?”
容棠半晌没说话,只默默回忆着方才的情形。胡氏虽手执利刃,但却并未表露出什么凶狠的模样,只是冷冰冰地看着她们,像是想借此恐吓、迫使她们自行离开。若她真的想做什么,早该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就该动手了,而不是伫立许久一动不动。
至于那把刀着实小了些,似乎也不足以伤人。那她为何要随身带着刀?容棠思量许久,依旧觉得难以理解,索性又走远了些,另择了一处亭子坐下,望着那水波荡漾的太清池发呆。
此处虽然离方才那亭子远了些,但却可以看见通向那里的必经之路。过了许久,容棠看见那人自亭中缓步而出,朝着西北角踽踽独行,悄然离开。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咱们再过去瞧瞧。”
烟雨连忙阻拦:“娘娘,万一方才那人还藏在暗处,暴起伤人怎么办?”
容棠摇头道:“我亲眼看着她离开了。放心,她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
她执意如此,烟雨和岚月劝不动,只能寸步不离跟着她前去。
容棠来到亭子中,目光准确落在亭柱上,在看清那最下面的一簇竹叶时,萦绕眼底的迷雾蓦地散开,神色也松散了下来。
她抬手轻轻触摸着那竹叶。方才还斑驳模糊的轮廓显然被人重新下刀刻了一遍,那几道沟壑之中还残留着些木屑,一看便知刻痕极新。现下,那簇竹叶愈发清晰起来。
一个神智失常的疯癫之人,真的能这样平静而细心地一点点在亭柱上刻下什么东西吗?这簇竹叶在胡氏心中,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容棠伫立许久,这才慢慢转身离开了亭子,沿着太清池一路往回走。
“娘娘,那人究竟是谁?”烟雨和岚月问道。
容棠沉默许久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位便是胡太妃,也就是陛下的生身母亲。”
烟雨震惊地瞪大眼睛:“既然是陛下的生母,为何没有尊为太后?”
容棠摇头:“此中缘故乃宫中秘闻,你们切勿随意揣测,也不要擅自提起。”
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实在很想知道萧凛对生母究竟有何心结。
可容棠知道,此事一定是萧凛心中的一根刺,轻易提不得。
原本这种事情与她无关,她完全可以假装不知情,免得把自己牵扯进其中。
然而今日,容棠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越来越想要了解他的心思,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的一切。
*
卓太妃葬仪那日,萧凛亲自前去在灵前奠酒,又送太妃灵柩葬入妃陵。
先帝皇陵与妃陵都远在京城之外,来去须花费不少时间。萧凛离宫后,容棠心事重重,又不知不觉走到了太清池畔。
由于烟雨和岚月的坚决反对,她没有再去那座亭子附近,而是在平日常走动之处散了会步,走累了便在水边寻了个凉亭坐下。
想起卓太妃之事,她情不自禁有些神游。
大燕朝这妃嫔守陵的规矩,始于太祖,从来无人敢违背,否则便成了不孝之人。此举全了皇家的体统,帝王即便在黄泉之下,也总有人守在他陵旁,可又有何人考虑过那些妃嫔呢?
红颜芳华时便入宫,枯守多年却不得圣心,亦无子嗣,连君王崩逝后也不得自由。虽然皇陵远在京城之外,但于她们而言,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罢了,无法随意走动,终日便守着那一方狭窄的天空,连一丁点盼头都没有,到死都不能离开。况且皇陵不比皇宫,吃穿用度有所疏忽也未可知。难怪本朝许多妃嫔被遣送去守陵后,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容棠想象了一下那番情形,觉得若自己身处守陵妃嫔的位置,只怕有朝一日会被逼疯吧。
她静坐了许久,直到感到自水面吹拂而来的风有些凉,这才起身打算回长乐宫。
回去的路上,容棠鬼使神差地又绕去了永华宫一趟。
永华宫的位置有些偏僻。她沿着宫道走了许久,穿过了一道门,这才远远看见了宫殿的大门。
“娘娘你瞧,宫门口有人。”烟雨轻声道。
容棠定睛一看,却是个一身素服的人。她周身皆是白色,发间也佩着一簇白色绢花,除此之外再无妆饰。
是胡氏。
容棠停住脚步,默默看着胡氏伫立在永华宫门前,伸手叩着门环,动作滞涩而茫然。
她心中微微一紧,看着胡氏就那样不知疲倦般重复着那动作,下意识抬步走了过去。
许久,胡氏大约是累了,松开了门环,却依旧没有离开,而是将整个掌心覆在了宫门上,随即俯身,丝毫不在意那门上的灰尘,把额头贴了上去,口中呢喃不止,像是在同谁亲密地挨在一处说悄悄话。
容棠在一旁看着,不自觉有些感伤。她迟疑片刻,慢慢走上前去,轻声道:“太妃。”
胡氏的悲泣之声蓦地顿住。她抬起一张鬓发散乱、神情恍惚的面庞,冷冷地盯着容棠,随即退开一步,显然对她很是防备。
“太妃是在找人吗?”容棠小心翼翼问道,嗓音轻柔,生怕惊扰了她。
胡氏一声不吭,对她的话恍如未闻,很快转过头去,继续盯着永华宫的大门,一动不动。
许久,容棠忽然听见她低低地吐出一句“燕贞”,像是在唤谁的名字。
话音一落,胡氏的呼吸蓦地变得急促起来,双手也止不住颤抖着。容棠惊愕万分,正欲上前,却见她双眼一闭,竟昏了过去。
这番变故着实令人意想不到。容棠赶在胡氏委顿在地前死死扶住了她,同时吩咐烟雨和岚月一个上前搭把手,一个去请御医。
长乐宫的内侍抬着步辇远远候在一旁,见容棠扬声高呼,忙不迭上前,把胡氏搀扶上去。
“先送去长乐宫——”容棠正说着,却见一宫女神色慌张地疾奔而来,先是唤了声“太妃”,又在看清贵妃仪仗后忙俯身请安,颤声道:“奴婢喜娟,见过贵妃娘娘!”
“你是太妃身边侍候的人吗?”容棠问道。
喜娟颤巍巍道:“是。”
“此处距离太妃所居宫殿远吗?”
喜娟回道:“不远。”
容棠当机立断:“既如此,便把太妃送去她寝宫,再让御医直接去那里为太妃诊治。”
岚月领命,飞快地去了。容棠则领着余下众人,护送胡氏向西北角行去。
喜娟在前引路,走了片刻,便到了一座看起来冷寂而荒凉的宫殿外。容棠抬头看那匾额,上书“瑞安宫”,这是大燕有子嗣的太妃在先帝驾崩后的固定居所,如今只住了胡氏一人。
众人把胡氏送进寝殿,御医恰好也赶到了。隔着纱帐,御医凝神搭脉,又简单问了几句胡氏素日的饮食起居。
容棠担忧道:“太妃如何?”
御医拱手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太妃是因为急痛攻心,心淤气堵,加之水米不进才会晕厥,并无大碍,只静躺片刻,便会醒来。臣也会开一剂平心静气的药方,帮助太妃舒缓心绪。太妃可先略进些米汤,待有了胃口后再正常用膳。”
待御医离开,她看向喜娟,问道:“太妃是不是得知了什么事情?”
喜娟结结巴巴道:“今儿晨起,宫中洒扫的内侍说前几日皇陵那边的卓太妃薨了,太妃恰好听见了,便自那时开始不吃不喝,只呆坐在窗前,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方才奴婢去为太妃倒茶,谁知回来后便不见了太妃,顿时吓坏了,忙一路找了出去。”
她说着,忍不住啜泣道:“幸而贵妃娘娘经过,否则不知太妃会不会”
容棠看了眼床榻上昏睡不醒的胡氏,低声问道:“素日服侍太妃的就只有你一人吗?”
喜娟哽咽道:“原本有好几人的,但太妃不喜她们,加之她们也不肯在这里服侍,便只剩下奴婢一人。”
“太妃她”容棠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这几日心中定伤痛不已,你要好好陪伴,寸步不离守着太妃,同时也要劝一劝太妃节哀。斯人已逝,生者唯有好好活着,才是对故人最好的慰藉。”
她顿了顿,又道:“你要劝太妃好生珍重,否则我和陛下定会时时刻刻悬心。”
喜娟低声道:“是,奴婢记住了。”
容棠轻叹一声,起身看了眼胡氏苍白而没有血色的脸,轻声道:“好生照顾太妃。御医的方子,也按时熬煮了让太妃服下。”
“奴婢明白。”喜娟本想送她出去,却被容棠止住:“不必,既然太妃身边只有你一人,你便留在寝殿内吧。”
离开瑞安宫,容棠有些疲惫地坐上步辇,道:“回宫。”
贵妃仪仗徐徐前行,而宫道转角处,一身华服的女子正冷眼瞧着容棠远去的背影,眼底掠过愤恨,随即冷冷一笑,转身朝启祥宫走去——
作者有话说:[红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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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风波
福宁殿。
东暖阁内,柔和日光如轻纱般落进殿内,笼罩在一道静坐许久的身影之上。
萧凛今日并未看折子,也没有如往日那样看书,而是盯着面前案上的物件兀自出神。
他目光虽片刻不离那物件,但眼瞳深处却一片空泛,好似在透过眼前之物怀念着什么久远之事。
他想起卓太妃的贴身婢女将装着此物的锦盒交给自己时所说的话:“太妃说,陛下一定会明白她的意思。”
萧凛低叹一声,眉宇间的沟壑愈发明显。他明白吗?或许,他只是不愿明白。
他自是感念太妃的苦心,可那些不愿回忆的过去,那些饱尝冷眼的年少时候,他不想去记得,无法做到全然释怀,也不想去改变自己的心意。
纷乱烦躁的心绪如野草般恣意蔓延,萧凛有些气息不稳地闭了闭眼,双手紧攥成拳,随即站起身来。
此时此刻,他很想与一个能够全身心信任的人好好说说话。或许,她能够理解自己的决定。
萧凛衣摆带风,快步走出殿外,吩咐道:“去长乐宫。”
“陛下,”程良全恰好在此时迎了过来,“方才太后派人来传话,请陛下去一趟。”
萧凛顿住步伐,眉头不耐地蹙起:“太后是否说了有何事?”
“这”程良全踌躇了一下,“太后说事关数日后的圣寿宴,请陛下务必前去。”
萧凛沉沉吐出一口气,按捺住心绪,淡声道:“罢了,去启祥宫。”
启祥宫内依旧缭绕着淡淡的檀香味,萧凛迈步进殿,恰逢太后礼佛结束,搭着宫女的手自小佛堂缓步而来。
“母后。”他俯身请安。
太后露出一个慈爱的笑,道:“皇帝来了,快坐吧。”
母子二人分别在炕桌两侧坐下,萧凛端起茶盏抿了口,随即搁下,手搭在炕桌沿,说道:“不知母后唤朕前来,要商议何事?”
太后听出了他语气里隐约的疏离,面上笑容顿了顿,只温声道:“皇帝孝顺,命令阖宫上下为哀家的寿宴操劳。只是哀家年岁大了,也不愿因这等事情而大张旗鼓,甚至大肆挥霍国库银两,因此唤皇帝前来是想嘱咐你一句,这圣寿宴能简则简,只要一家子亲眷热热闹闹坐在一处,便足矣。”
萧凛淡淡道:“母后的意思朕明白,但这圣寿宴是比着先皇祖母的寿宴规制来操办的,算不得奢靡,母后安心便是。”
太后叹道:“哀家老了,早已不在意这些虚名,只想安心诵经,盼着皇帝一切平安,大燕风调雨顺也就罢了。倒是皇帝你,平日殚精竭虑,朝乾夕惕,一定要多多顾念自己的身体。皇帝身边的人也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伺候,不要让皇帝有什么后顾之忧。”
萧凛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道:“母后放心,朕一切安好,身边的人也都细心妥帖。”
太后喝了口茶,徐徐道:“皇帝,哀家知道你一向宽仁,但既身在皇家,有些规矩便乱不得。否则,岂不是有损天子之威严?”
萧凛面色微沉,笑意顷刻间消失殆尽:“母后有话不妨直言,何必和朕打哑谜?”
太后见状,放下茶盏道:“前些日子,先帝纳的卓氏薨逝,听闻皇帝还亲自赶去参加丧仪,为她奠酒,送她下葬。哀家晓得,卓氏对你甚是照顾,你心中感念。但卓氏毕竟只是先帝一个正五品才人,先帝去后才破例蒙你尊为妃位,你身为天子,如此屈尊前去为先帝的低位嫔妃送行,未免有些于礼不合。”
萧凛面色平静:“朕幼时曾蒙太妃照料,虽无抚育之名,却有其恩。如此,朕前去送太妃最后一程也是理所应当。”
太后温言道:“哀家是担心此举逾礼,朝堂之上难免会有人进言劝阻,惹得皇帝心烦。但既然皇帝有主意,想来那些朝臣也不敢多说什么。”
萧凛微微冷笑道:“即便朝臣再如何劝阻,朕也有的是法子让他们闭嘴,母后不必多虑。”
太后松了口气,说道:“如此甚好。哀家知道皇帝顾念旧情,况且卓氏昔年确实视你如亲子,你如此对她,也是情理之中。”
萧凛心中有事,逐渐有些耐心告罄,正欲起身告辞,却听太后又道:“前几日贵妃来向哀家回禀寿宴之事,一切准备得都很妥当。”
听到那两个字,萧凛眉宇间的郁气淡了淡。他神色平静,道:“母后既然满意,那朕和贵妃便放心了。”
太后颇有些感慨:“皇帝,哀家不愿瞒你,当初贵妃初入宫,哀家确实对她百般挑剔,实则是为了能替你好好掌掌眼,看一看她能不能担得起你的宠爱。这数月下来哀家冷眼旁观,贵妃虽居高位,得你独宠,却不骄不躁,娴雅温良,不曾仗着宠爱有过任何僭越之举,还处处体察你的心意,哀家很是喜欢她。”
萧凛眸色微动,却听太后慢慢续道:“譬如你离宫去为卓氏送行这几日,贵妃留在宫中,却也在替你尽着孝道,一面操持着哀家的寿宴,一面尽心奔走在长乐宫和瑞安宫之间。”
他握着茶盏的手腕一僵,眼底闪过几丝不可置信。
太后神色自若,淡淡笑道:“若无你的允许,贵妃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私下同胡氏来往?如今皇帝想通了,愿意解开心结,哀家很欣慰。”
萧凛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语气没有透露出半分异样:“母后放心。”
太后缓缓道:“皇帝,卓氏与你母妃交好,又曾同住一宫,一同抚育你长大。其实皇帝也是为你母妃着想,想替她去送一送卓氏,是吗?”
“毕竟,胡氏是你的生母,你若太过薄待了她,难免有失孝道。既然皇帝愿意抛下过去,那便好好孝顺她吧。哀家想,待圣寿宴一过,皇帝不如从了礼部所请,尊胡氏为太后——这也是她该得的尊荣。”
萧凛忽然一笑,说道:“朕先前曾说过,母后既然一心礼佛,又何必过问红尘之事?母后只安心在启祥宫内等着圣寿之日到来便是。”
他说罢,向太后行了一礼,很快便转身离开了。太后望着他的背影,缓缓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讽笑。
她闭目靠向身后,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想起昨日丹阳进宫所目睹的情形,冷冷一笑。
原是自己小看了贵妃,没想到她竟敢在明知萧凛对生母冷漠的情形下,还主动前去拜见,意图交好,真是愚蠢!
亏得从前丹阳还被她不动声色耍得团团转,想不到贵妃竟也有这样失算的时候。太后冷哼一声,难道她以为这讨好皇帝生母的一招会行之有效?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太后最是熟知这对母子的过去,也知道萧凛的心结所在,因而才会有所试探。若萧凛被贵妃挑唆了,要厚待胡氏,尊其为太后,那么胡氏岂不是要和自己并立了?她得趁着萧凛尚未决断,多在他面前提一提往事,让他心中的那根刺扎得更深些。
若贵妃不曾得了萧凛的授意便擅自行事,她便状似无意将此事挑明,以萧凛的性子定会极其恼怒,认为贵妃僭越,与他的心意相悖,那么贵妃在他心中的位置便会有所改变。而经此一事,萧凛对胡氏定然愈发冷漠,往后这皇宫之中,便还是只会有自己一位太后。
太后满意地闭上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
萧凛快步进了长乐宫,冷声斥退迎上来的宫人,径直进了内室,一眼看见容棠正伏在书案上,埋首抄写着什么。
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心头的躁意稍稍平息,语气也与平常无异:“在写什么?”
容棠一惊抬头,见是他慌忙起身请安,被萧凛直接握住手腕免了礼。
他顺势走到了案边低头去看,发觉她正在抄写佛经,不由得奇怪:“你何时信佛了?”
容棠垂眸,说道:“陛下,这是臣妾为太后准备的寿礼。”
“朕记得你先前不是已经准备好了?”萧凛问道。
容棠抿了抿唇,如常微笑道:“臣妾想着太后信佛,若是能将手抄的佛经敬献给她老人家,一定胜过金银珠宝百倍,因此打算在例行的寿礼之外,再添一样。”
她将笔放下,揉了揉手腕,道:“臣妾吩咐小厨房准备了点心,陛下尝尝吧。”说着,容棠便欲起身唤人。
“不急,”萧凛凝视着她,嗓音清冷,“朕这会子并不觉得饿。贵妃既然抄写佛经累了,便同朕在一处说说话吧。”
他说着,率先负手走到了窗边炕上坐下,神色喜怒难辨。容棠站在原地愣了愣,这才慢慢走上前去坐下。
两人许久无言,殿内静悄悄的。容棠察觉到今日萧凛的情绪不对,以为他还是在为卓太妃的薨逝而伤
感,加之她自己心中也沉甸甸装着一桩事,便没有如往日那样出言宽慰,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萧凛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太后的话。他何尝听不出太后的谋算?可他实在想知道,容棠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件事,又是因何缘故?
宫中人人都对瑞安宫讳莫如深,不敢多言,以贵妃的聪慧和敏锐焉能不知?可她还是执意如此,还偏偏趁着自己不在宫中时去做,究竟是何意图?
难道,她有心瞒着自己?
萧凛只觉得堵在胸膛之中的那股气愈发窒闷。他闭了闭眼,心中盼着容棠能先一步开口,主动对他解释。
以他现在的心情,只怕若是问起此事,难免会语气不悦。他终究还是不愿对她摆出质问的态度。
然而等了许久,容棠始终一言不发。萧凛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中愈发气闷:她竟不愿对自己坦诚吗?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容棠从沉思中回神,缓慢起身,斟了一盏茶,随即递了过去,柔声道:“陛下用些茶水吧。”
她稳稳端着青玉茶盏,将那清凉幽香的茶味送入他鼻间。萧凛垂眸盯着那一动不动的茶水,眼底掠过一丝晦暗的星芒,却没接过茶,而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容棠一惊,茶水险些洒落。她勉强定神,道:“陛下,怎么了?”
“朕离宫几日,贵妃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吗?”萧凛看着她,沉声问道。
容棠一愣,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没有错过她面上的犹豫和迟疑,那进退两难的神情像一簇火,烧得他愈发烦躁。
萧凛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她脸上掠过一丝挣扎,随即轻声开口:“臣妾确实想求陛下一件事。”
他神色错愕,没想到容棠非但不是坦诚当日之事,反而另有所求,便道:“何事?”
下一刻,她微微用力挣开他的束缚,贴着炕沿屈膝俯身,低声道:“臣妾恳求陛下能够去一趟瑞安宫,探望太妃。”
手心的温度转瞬即逝。萧凛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又缓缓把目光投向眼前的人,嗓音微哑:“你要对朕说的,便是这句话?”
容棠咬住下唇,心中无数念头呼啸而过。她本想解释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又想将另一件事对他言明,以此求他庇护。可思绪回转,她还是没法忘记胡氏那苍白憔悴的模样,以及昏沉之中发出的那句梦呓般的呢喃,她没法硬起心肠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甚至在萧凛面前隐瞒。
她只是本能地想替胡氏实现这个心愿,也想试探着化解萧凛心中的芥蒂,盼着他们母子之间能够冰消雪融,重续亲情。
思量半晌,容棠轻轻“嗯”了一声。
她低垂着头,萧凛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压下心中的躁意,淡漠开口:“……为何要向朕提这个请求?”
“太妃她……毕竟是陛下的生身母亲,”容棠轻声道,“若陛下愿意去探望太妃娘娘,她一定会很高兴。”
“太妃娘娘一直也在思念着陛下,可陛下却不去见她——”
“贵妃,”萧凛面色冷如冰霜,“你觉得是朕执意要冷待她,不肯去见她?”
“在你心中,朕就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吗?”
“还是你觉得,朕会无缘无故对自己的生母那样冷漠?”
容棠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可置信,心一颤,慌忙抬头想要否认,却只对上了萧凛伤痛而失望的眼神。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疲惫地移开目光,说道:“朕以为贵妃与旁人终究不同,会理解朕的苦衷。可如今看来,你与其他人又有何分别?”
“朕今日来长乐宫,原本是想好好同你说一说话。既然如此,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萧凛手一松,茶盏随之倾倒,碎瓷飞溅一地,茶水顺着炕桌蜿蜒流淌,流到了容棠的裙边。
“是朕看错了你。”
他留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小吵怡情~猜猜谁会先主动求和好[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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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冷战
陛下满面怒色地离开了长乐宫,众人都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良全更是惊愕万分。他作为萧凛身边最受信任的内侍,自是知道陛下对贵妃娘娘一向爱重,处处为她考虑,屡屡为她破例,从未对娘娘说过一句重话。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原本候在殿外,不欲打扰陛下和贵妃,谁知后来却听见了茶盏碎裂的声音和陛下压抑而低沉的怒吼,尚未来得及思索缘故,便见陛下疾步迈出殿外,面色不虞,只冷声道:“回福宁殿。”
程良全顿时紧张起来,忙不迭地应声。
御辇行得快而平稳,很快便到了福宁殿。萧凛一言不发,径直进了东暖阁,斥退众人,连程良全也不敢跟过去。
他知道陛下轻易不会动怒,但一旦怒气上涌,便会如换了个人一样冷厉无情。
萧凛一眼看见了桌案上的物件,那是他匆忙赶去启祥宫时遗落下来的。满腔怒火几乎要把他的理智冲溃,他抓起一旁的茶盏,那微凉的瓷面让他略微冷静了一下,忍耐着没有发作。
他在炕上坐下,闭上眼睛重重喘息,心中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失望和冰冷。
萧凛知道,为着没有尊生母为太后之事,不知多少朝臣轮番上书劝谏,而他迟迟未曾应允,又不知会有多少人私下议论他心肠刚硬、对母不孝。他不在意被误解,也无所谓背负那些不好的名声,更不曾想过解释什么。
经历了卓太妃的薨逝,萧凛伤怀的同时,恍惚间也想起了一些往事,原本冰冷的记忆也蒙上了一层稀薄的暖意。他甚至有些动摇,想要改变从前的想法。
可他知道,世人从不知那些内情和秘辛,他也不肯轻易向任何人说起。然而自皇陵回宫的马车上,萧凛辗转反侧,思潮起伏,觉得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摇摇欲坠,他迫切地对人倾诉,想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做出决断。
在朝政上一向运筹帷幄的萧凛头一次有了举棋不定之感。几乎是在瞬间,他便决定回宫后向贵妃诉一诉肺腑,他相信,她是值得他信任的人,也是最理解、最明白他苦衷的人。
萧凛不曾怀疑过贵妃的态度。在他看来,贵妃既然全心全意爱着自己,那么必然和自己心意相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身边,支持自己的一切决定和做法。
太后那欲盖弥彰的挑拨和怂恿,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唯一引起他心中泛起波澜的便是自她口中说出的有关容棠的话。
容棠竟私下去见了他母妃?还是在自己离宫的这几日。萧凛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却尚存理智和平静,决定亲自听她说。
可他没想到,容棠却矢口不提此事,转而用那样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语气恳求自己,似乎唯恐那一句话就触怒了他。
她一字一句,皆是站在胡氏那一边,先入为主地觉得今日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对生身母亲冷若冰霜,不闻不问,全是他!
她甚至没有问一句缘故,没有问一句他的心结所在。萧凛眼底黑沉一片,仿佛被冰冷湖水漫过一般,连带着心也透着寒意。
她这样谨小慎微,姿态怯弱,是觉得自己会因此而勃然大怒斥责她,还是觉得以他这“铁石心肠”的秉性,一定不会答应她的请求?
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竟还妄想她能够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替他考虑。萧凛腾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只觉得胸口燃烧着熊熊烈火,烧得他几乎想要把周围的一切物件都撕个粉碎。
他一把抓起茶盏便欲直掼到地上,然而残留的茶水随着他的动作溅了出
来,几点濡湿沾上他的指尖。萧凛身子微微一僵,原本一团乱麻的脑中忽然掠过了极其清晰的一幕。
飞溅的茶水沿着炕桌流淌而下,和跌落一地的碎瓷片一起漫上了她的裙角。她就那样怔怔站在原处,浑身透着无措,那样空茫无依地望着他。可他却没有多看她一眼,而是冷冷丢下那句冰冷的话便转身离开。
萧凛死死攥住茶盏,对自己那不受控制的本能反应恼恨不已。为何到这个时候了,他却还在想着她?还在情不自禁担心她是否会被碎瓷片伤到手,被茶水烫到?
他明明该生她的气,从此以后对她不理不睬,硬起心肠的。萧凛竭力忽视直往脑海中钻的那些想法,重重把茶盏放回了炕桌,却犹嫌不够,狠狠踢了一脚屋角的屏风出气。
屋外,程良全战战兢兢,恨不得原地隐身,免得被陛下的怒火波及。自打贵妃入宫,陛下从未有过这样暴怒的时候,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他不知贵妃究竟说了什么,居然惹得陛下这般大发雷霆。然而想起那位伍大夫的嘱咐,程良全只能忧心忡忡地小步趋近,道:“陛下息怒,免得伤身。”
话音一落,他便听见了里面杯盏碎裂的声音。很快,锦帘一掀,萧凛快步走出,径直向内寝走去。
程良全连忙招呼宫人过来收拾满地狼籍,自己则急忙跟了过去。
寝殿内,萧凛举目四望,却发觉处处都是容棠的影子。不论是窗边那张长榻,还是那纱帐半垂的床,每一寸地方都曾被她触碰过。他闭上眼,仿佛还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
他无奈吐出一口气,不去想她,自顾自躺下却觉得胸口那团火烧得灼热。
许久,萧凛沉声唤了程良全过来,淡淡道:“去查清楚,朕不在宫中这几日,瑞安宫发生了什么,又有哪些人去过启祥宫。”
程良全见陛下面色冷肃,眸中隐见戾气,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连忙应道:“奴婢遵旨。”
*
容棠抄完经书的最后一笔,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烟雨和岚月小心翼翼地把她抄完的手稿整理起来,准备等圣寿宴时献给太后。
两人看着云淡风轻的容棠,面上都有些忿忿不平。烟雨率先道:“娘娘,您为何不告诉陛下,这经书明明是太后不分青红皂白强令您抄的,是她自己讨要的寿礼。依奴婢看啊,太后就是记恨当初的事情,蓄意要为难娘娘。”
容棠揉着酸痛的手腕,微微苦笑:“太后既是长者尊者,她的命令我便只有照做的份,哪里敢抗旨呢?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若是不小心被人听了去,便是大不敬。”
岚月问道:“娘娘,太后究竟为何要命您手抄经书?”
容棠回想起那日的事情,轻轻叹了口气道:“自然是罚我行事疏漏,不合规矩。”
烟雨和岚月面上显出惊异之色,俱有些不敢相信:“娘娘入宫以来处处细心妥帖,从未有过行差踏错,太后为何会——”
“罢了,左右我已抄完,此事就不必再提了。”容棠笑了笑,止住了这个话题。
烟雨无奈噤声,不过片刻又忧心忡忡地道:“娘娘,太后也就算了。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陛下会那般龙颜震怒,毫不犹豫就走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容棠平静地道:“是我惹恼了陛下。”
此话一出,烟雨和岚月顿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在她们看来,自家姑娘从不是那种随心所欲、不懂规矩的人,入宫以来也一直和陛下情投意合,怎么会惹恼陛下呢?
“娘娘”烟雨呆呆地看着她,有些心疼,想了想,非常硬气地道,“那也是陛下太过计较的缘故!娘娘一向对陛下体贴入微,即便有什么话说得不妥当,陛下也该体谅才是。”
容棠听她说得天真,微微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说什么傻话。陛下是天子,只有旁人顺从他的份,哪有他屈尊容忍旁人的道理?”
“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待烟雨和岚月满脸担忧地退下后,容棠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面色虽一如往常,心底却五味杂陈。
虽然她预料到萧凛会在胡氏之事上会有不同寻常的反应,但还是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让他那样震怒。
容棠回想起萧凛那惊痛失望的眼神,只觉心底隐隐作痛。她并不曾用那样的恶意揣测过他,只是对他闭口不提的过去心生疑惑和好奇。可他却对她的话产生了误解,才会露出那般神情。
她低眸,眼底黯然。萧凛一定对她失望至极,恼恨万分吧。身为嫔妃,竟敢如此对君王不敬,若他追究起来,自己不知会受何种惩处。
可萧凛却只是拂袖而去,再不见她。
论起来,她为何会说那番话呢?容棠怔怔想着。
萧凛回宫前一日,她想起胡氏那苍白的模样,心中放心不下,便悄悄去了趟瑞安宫探望。彼时喜娟正在寝殿守着熟睡的胡氏,容棠生怕惊动,便只低声问了几句,就打算离开。
刚一转身,她便听见床上的胡氏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便止步凝神细听,听见她先是唤了“燕贞”,又唤了什么“云儿”,随即才唤了萧凛的名字。
喜娟虽久居瑞安宫,对外头的事情不甚了解,但当朝天子的名讳她还是知道的,闻言不由得变色。容棠伫立片刻,轻声唤了喜娟出来,问道:“娘娘从前在睡梦中唤过陛下吗?”
喜娟小声道:“唤过的。但娘娘清醒之时,从未问起过陛下。”
容棠想,一个睡梦中都挂念着儿子的母亲会有怎样的心境?都说病中多思,胡氏是不是因身子不适才愁肠百转,这样思念萧凛呢?
她决定在萧凛回宫后把此事向他禀报。于情于理,他都该知晓。倘若萧凛得知胡氏卧病在床之事后愿意前来探望,兴许便能缓和多年来冷硬的母子关系,也能让胡氏的病好得快一些。
容棠想,虽然萧凛从不提他的生母,但终归还是会关心她的。加之卓太妃病故之事让他很是感伤,或许会推己及人,更加珍惜自己的生母吧。
她打心眼里盼着萧凛能够和母亲重续亲情,盼着他能够消除心中的那些芥蒂,往后过得更顺意遂心。
可如今看来容棠暗自苦笑,还是她太过自私,太自以为是了,竟擅自替萧凛做决定,揣测他的想法,果不其然揣测错了。
其实无论怎么看,她贸然提出此事都不是明智之举。倘若容棠善于明哲保身一些,她就该摆正自己妃嫔的位置,绝不越雷池半步去干涉天子的家事。反正萧凛与其生母如何,于她而言又无影响,她何必要去多此一举?
为何呢?容棠忍不住问自己。
她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从前父亲曾隐晦提起的事情。因不尊胡氏为太后一事,朝中曾有人多次上奏,认为此
举与本朝忠孝两全的传统相悖,有违祖宗家法。朝臣虽不敢明言,但此话无异于指责天子对母不孝。若非萧凛雷霆手段,只怕根本堵不住群臣之口。
可明面上无人敢置喙,不代表他们背地里也偃旗息鼓。不知从何时开始,容棠愈发不想看见萧凛被人误解,她想看他成为群臣心服口服、英明神武的天子。
虽不知内情,但容棠却本能地相信,萧凛绝不是心肠刚硬、不念亲情之人,他对胡氏的态度,一定事出有因。
那晚半梦半醒之间,容棠忽然又想起一桩极不真切的往事。前世萧凛驾崩后,她与余下几个人以嫔妃身份跪拜哭灵,休憩时偶然听了几句闲话,说太子殿下——即日后的新君萧磐为表忠孝,已经决定加封胡氏为太后,给她应有的尊荣。他这一举动引得无数人赞叹不已,纷纷说新君纯善仁孝,胡氏非他生母,却能得到他的认可。正因萧磐表现得如此大公无私,不曾借机逾制越礼抬举自己的母妃,而是先尊先帝之母。
萧磐正是用这一桩桩事情,一点点为自己赢得了人心,反倒显得萧凛无情无义,不忠不孝。
容棠想到那丑恶的嘴脸便止不住恶心。她根本不信萧磐是真心实意去做此事的,只不过是为了坐稳帝位罢了。既如此,若萧凛能将胡氏之事妥善解决了,便等于是弥补了他唯一一处可能为人诟病的疏漏,免得给萧磐留下可乘之机。
她要看着萧凛牢牢掌控住皇位,最后千秋万代,流芳百世,让萧磐彻底无继位的可能。
正因如此,容棠才愈发坚定了要在此事上好好劝一劝萧凛的念头。
只是她没想到,太后会先一步得知此事,还在她前去回禀寿宴之事上提起。
太后并未疾言厉色,而是责问了她几句,怪她不经萧凛允准便擅自行事,实在有违妃嫔的规矩。为小惩大诫,她命容棠手抄佛经,好好静一静心,想想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贵妃。容棠无言以对,只能低头听训。
孰料太后话锋一转,开始颇为感慨地说起旧日之事,说起胡氏的处境和遭遇,语气里皆是惋惜和无奈。待说完这些,太后又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说知晓她的一片心意,明白她也是为了皇帝着想,但不可操之过急,倘若再有下次,只怕自己也保不住她。太后还说,会为她瞒下此事,嘱咐她不可在萧凛面前多言。
但容棠从未相信过太后会为她隐瞒的“好心”,也没有打算瞒着萧凛。她已决意要对萧凛坦诚。
只是没想到,她不过开了一个头,他便那样动怒,以至于她压根没有机会把前因后果说出来,便已经把萧凛气走了。
到底还是她草率了。容棠轻轻叹了口气。
言多必失果然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回想着当日自己的话,愈发觉得太过以下犯上。一个妃子,竟敢用那种近乎指责的口吻和话语对待天子,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
自从那日萧凛怒而离去,长乐宫便彻底沉寂了下来。烟雨等人不明缘由,不由得惴惴不安,若自家娘娘因此事而受了委屈或是彻底遭了冷落,那么往后数年该如何在宫中度日?
而她们发觉,自家娘娘经此一事后亦陷入了黯然神伤之中,总是独自一人在殿内坐着,一坐便是一整日,很少说话,也不觉疲惫。
烟雨和岚月偶尔送茶进去,看着容棠那单薄沉默的侧影,不由得在心底大着胆子抱怨起了皇帝,忿忿于帝王的薄情,又为娘娘感到委屈。
可她们却也无能为力,只能低声劝慰。
容棠自是知晓她们心中的忧虑。
若是刚入宫时的她,或许也会为帝王这转瞬即逝的恩宠而提心吊胆,会在如今这“失宠”的境遇之下绞尽脑汁服软,求得帝王宽恕。可这一次,她却出奇地平静,甚至无悲无喜,也不想有所行动。
落日半掩在云后,撒落橘色的余晖,柔柔地斜映在长乐宫的檐角,透过敞开着的窗子落进殿内,也落在了容棠眉梢眼角处。她被那光亮微微晃了眼睛,便偏了偏头,低眸把那夕阳揉进掌心。
这样温柔静好的傍晚,却莫名显得有些寥落。容棠以手支颐,怔然良久,意识到这种寥落从何而来。
算起来,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沉静独处的时候了。以往这个时候,她要么在长乐宫准备和萧凛一道用膳,要么已经被接到了福宁殿,在御书房后的那张长榻上歪着小憩,等批完折子的他起身绕过屏风,轻笑着俯身唤醒她。
容棠忽然发现,他们几乎日日都要见面,即便白日不见,晚间也总是会同床共枕。落在阖宫人眼里,便是陛下专宠贵妃,如蜜里调油,日夜相伴,就连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之间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可她习惯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个人,还是那种陪伴,还是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容棠不断地问自己,却觉得心头如笼迷雾,挥散不去。
她不该有什么其他念头的。
可是容棠回想着此次风波,却惊讶地发现,她却真的有了其他念头。
她开始想要为他着想,想了解他的一切,想维护他的名声。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帮助自己避免前世的灾祸,还是为了其他?
或许从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把自己从寻常妃嫔的身份里摘了出来。否则,她又怎么会不再一味温柔顺从,而是冒着不被萧凛理解的危险大胆开口提起胡氏之事呢?
而这一切的根源,则是萧凛所给予她的那非同一般的偏爱。即便容棠再自诩理智,却也忍不住在他的温柔、纵容之中一点点昏了头脑。
而沉溺其中的结果就是,她一时轻率便惹恼了萧凛,过往的所有甜蜜都尽数消失。容棠险些忘了,帝王本就无情,原是他对自己太好了,好到让她遗忘了这个重要的道理。
容棠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腕上的玉镯随即碰了上去,微微的凉意让她的意识更加清醒。
萧凛对自己再好,那也是出自帝王身份所施与的恩宠,若是自己不知轻重,仗着那点流云般飘忽不定的君心肆意妄为,那么这一次的风波,绝不是最后一次。
容棠想,往后她该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把握好那个度,既不能让他觉得自己不解风情不识好歹,也不能太过放纵。
多日下来,她知道萧凛想要的不仅仅是妃嫔的温柔顺从,更是全心全意的依恋和爱意,是男女之间如寻常人一般的感情。囿于身份,她注定没有办法彻底交出自己的心,那便只能竭尽所能,表现出深情的样子了。
只有这般假装深情,她才能时刻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失了分寸。唯有这样,她才能在宫中安稳度日。
想通了这件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容棠顿时觉得如释重负。她下意识忽视心头那一丝异样的酸涩和无奈,斗志昂扬地开始想对策来度过眼前的困境。
虽然,她眼前偶尔还会闪过那双熟悉的眼睛,也会不经意想起他温柔的笑和低沉的嗓音。
*
福宁殿。
伍越为萧凛行了一遍针后,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模样,道:“陛下,如今尚在解毒初期,行针时难免会有诸多剧烈反应,请陛下放平心态,不必过于担忧。”
萧凛闭着眼,感受着周身那如被咬噬一般的麻痒和痛楚,随着那银针的起落,渐渐有细微的冰凉如丝线般在血脉之中穿行,逐渐把那股异样压制了下去。
这么一遭下来,他浑身的衣裳都被汗浸透了,整个人犹如刚溺了水一般湿漉漉的。
伍越道:“方才老朽为陛下把脉时,发觉陛下心中似有郁结之气,聚于胸臆,是否是近日遇到了什么心烦之事才会如此?”
萧凛闻言一顿,唇角轻抿了抿,道:“……不过是朝堂之事罢了。”
伍越许是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笑了笑,却也没追问,只是和声道:“陛下体内之毒想要彻底祛除,除却素日的汤药、行针和药浴,陛下还须保持身心的舒畅和愉快,若有什么不悦情绪郁结于心,也是不利于毒素排出的。”
萧凛缓缓呼出一口气,颔首:“朕明白。”
伍越看着他,不放心似的又提醒了一句:“陛下切勿随意动怒,或情绪大起大落。此外,在彻底解毒之前,陛下依旧须清心静气,静守己心。”
他说得委婉,萧凛却颇觉无奈:“伍叔先前曾百般嘱咐过,朕自是记住了,为何再度提起此事?难道朕看起来是个急色之人不成?”
伍越笑眯眯道:“陛下乃圣明之君,自不会轻易沉湎于酒色。只不过老朽冷眼旁观,知晓陛下与贵妃感情甚笃,多嘴劝一句罢了。”
一听到那两个字,萧凛的面色顿时蒙上了一层阴云。他很快垂下目光,淡声道:“伍叔放心。”
他抬抬手,吩咐陆豫道:“替朕送伍叔出去。”
“陛下保重。”伍越拱手离开。
萧凛自床榻上起身,只觉心中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愈发烦躁。他疲惫地闭了闭眼,举步向后殿的浴房走去。
福宁殿外,陆豫看四下无人,方才小声道:“伍大夫,您明知道陛下这几日与贵妃生了龃龉,心绪正不佳呢,何苦还用那些话去戳陛下的心窝?”
伍越意味深长地捋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老朽如此,也是为了帮助陛下更快地纾解心绪。若陛下一味逃避,那便注定无法解决了。”
陆豫似懂非懂地送走了伍越。待他回到殿内,发觉萧凛已然沐浴更衣,正坐在窗下翻着书。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萧凛翻书的动作越来越不耐烦,最终霍然丢下书,起身道:“随朕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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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和好
太清池畔,微风徐徐。婆娑枝叶掩映着一座小巧的凉亭,有湿润的水汽飘浮在半空中。
容棠坐在亭中,静静看着水波荡漾的湖面,许久也不发一言。身边,烟雨和岚月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开口道:“娘娘若是心情不佳,不如去别处走一走?”
她们担心容棠总是坐在这里出神,只会愈来愈黯然惆怅。
容棠闻言转头看了两人一眼,笑着摇头:“不必。此处清清静静的,我很喜欢。”
烟雨道:“娘娘若是心中烦闷,不如同奴婢们说说?其实我们也很想知道,娘娘究竟和陛下因何缘故到了如今的境地的。”
容棠的目光微微一凝,似是被那落在水面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论起根源,原是我一时失言,对陛下有所冒犯。”
微风拂动她步摇上的流苏轻轻摇晃,容棠顿了顿,继续道:“陛下恼怒的原因我明白,却也觉得无措,只因我的本意并非如此。我从未如陛下所言那样揣测过他,我知道陛下的一言一行都有道理。有些事情,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她苦笑:“是我太心急了,不曾好好措辞便贸然开口,以至于让陛下误解,进而失望。陛下质问我,在我心中他是不是铁石心肠、冷情冷性,我很想对陛下解释——不是的。我从未这样想过他。入宫这么久,陛下对我的好,我全都记在心里,又怎会觉得他是个无情之人呢?”
烟雨听得有些糊涂:“娘娘究竟说了什么,为何会让陛下有这样的误会?”
容棠轻叹一声道:“我求了陛下一件事。这件事是宫中人人绝口不提的,也是陛下心中最介怀之事。我明明对前因后果及其内情都不甚了解,却一时冲动,在陛下面前提起了此事。其实,我不该这么心急的。我该在好好了解陛下心中所想之后再开口,而不是如现在这样让这件事彻底陷入了僵局。”
岚月安静听着,轻声问道:“既然娘娘知道陛下不愿轻易提起那件事,为何还会开口?娘娘一向是最谨慎的,在陛下面前也是时刻留心。”
为何呢?容棠眨了眨眼,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觉得自己的心便如这湖水一样,不知何时泛起了难以平息的涟漪。自那之后,她便无法做到波澜不惊。
她深吸一口气,淡淡苦笑:“因为我怕。怕陛下的苦衷不被人理解,反而被不相干的人恶意揣测,有损他的声名。我能够理解陛下于此事上有苦衷,可是旁人却不知根底,只会一味地误解。陛下以为他被我误解时有多么失望和难过,我便有多么不愿看到他再被旁人误解,因为我也会为他感到难过。”
“我也不想看到陛下总是被这一桩旧事而烦扰。我盼着他能够彻底解开心中的沉郁,我希望他能事事顺心遂意。”
大概是因为此处无人,又不在长乐宫中,容棠颇有些无所顾忌地把心里话尽数说了出来。可话至此处,她心中忍不住又蒙上了一层惆怅:“可是陛下却因此而恼了我,不肯见我,我有心想向他解释,却又怕火上浇油,于事无补。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烟雨低声道:“娘娘虽嘴上不说,但其实也早已习惯了陛下在身边,今时今日也会想念陛下,是吗?”
许久,容棠才轻轻嗯了一声:“是。”
*
得了萧凛的那句话,陆豫便跟着他出了福宁殿,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看着萧凛那心不在焉的背影,忍不住道:“陛下若是要去内苑见贵妃娘娘,恕臣无法同去。”
萧凛顿住脚步回头看他,那目光中颇有几分不悦:“朕何时说过要去长乐宫?贵妃御前失礼,朕正生着她的气,又怎会去她宫中?”
陆豫无奈:“那陛下要去哪里?”
萧凛面色沉沉,说道:“朕只不过是想随意走走,不准再提贵妃。”
说罢,他加快步伐,负手向着太清池畔走去。陆豫暗叹一声,连忙跟上。
岸边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萧凛一路行去,被那秋风拂面,只觉得缠绕心头的窒闷稍稍散去了一些。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能够克制自己不去想她。
萧凛希望自己能够摈除那些直往脑海中钻的念头,平心静气地欣赏一会风景。这些日子,他为了不让自己总是想起那个人,不得不用堆积如山的奏折和政事来麻痹头脑,不让自己清闲下来。
只因这些时日他与容棠实在太过形影不离,以至于福宁殿、御花园中,处处都仿佛残留着她的气息和影子。
他微蹙着眉,又走了半晌,觉得心已然平静了下来,正想和陆豫说些其他事情,却陡然看见了一处熟悉的亭子,呼吸顿时一紧。
“怎么了?”陆豫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亭子有何问题?”
他自然不知道昔日的那个巧合,还以为萧凛心情郁闷,以至于看那亭子也不顺眼起来,却听萧凛慢慢开口:“当初贵妃未入宫时,朕曾经在此处遇见过她。”
陆豫:“”
他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你方才不是说,不准提贵妃吗?”
萧凛睨他一眼,声音还是很冷:“朕说的是你不准提。”
陆豫想起伍越的话,愈发觉得有道理,索性道:“其实我觉得贵妃娘娘那番话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意思。她对你情深如许,怎会用那样的念头去揣测你呢?”
对于萧凛和其生母的过往,陆豫隐约知道一些,但不是十分了解,只知道这对母子的关系简直如万年寒冰,无论如何都没法融化。前几日,他见萧凛终日冷着脸,便多问了几句,本以为萧凛不会回答,谁知这人迟疑许久,竟还真的开口倾诉了起来。
陆豫惊讶的同时也越发意识到,贵妃对他而言确实与众不同,竟能让一贯清冷寡言的萧凛破天荒坦诚,可见与贵妃闹的这场别扭让他多么煎熬和苦恼。
听了萧凛那简短的描述,陆豫只想在心底狠狠叹几口气。在他看来,这场矛盾明明可以避免的,只要两人把话说开,萧凛也不要急着发脾气,静静听着贵妃说完前因后果,兴许便不会如此了。
可他偏生那样急性子,只听了几句便怒气上涌,失了耐心。
陆豫暗自摇
头,回神去看萧凛,却见他面色清冷,许久才缓缓道:“朕从未怀疑过她的心意。可是,她那句话”
萧凛停顿了片刻,这才继续道:“朕本以为,她会先解释当日去瑞安宫之事。可她却没有,而是直截了当提出那句恳求,字里行间,似乎都认定是朕的错。”
“所以,你是因为觉得被贵妃言语冒犯,才如此生气吗?觉得她以下犯上,不敬你?”陆豫问道。他想,为君者,被妃嫔这样“指责”,心中定然不会好受。
可出乎意料的是,萧凛沉默了一会,却摇了摇头,嗓音低哑:“不是的。”
陆豫讶异看他:“那是何故?”
萧凛却没有回答,只是把头转到了一边,遮掩住眼底那一抹黯然的情绪。
他只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误解而感到难过和无奈。他以为时至今日,两人两情相许,心意相通,她该是很理解明白自己的。
难道这么久了,她对自己还是无法做到全心全意地信任吗?萧凛有些无力。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希望在心仪之人心目中,自己永远是无可挑剔的形象。即便萧凛贵为天子,却也发觉他无法免俗。
他甚至想,难道在她眼中,自己便是一个冷冰冰不近人情的人吗?这个认知让萧凛觉得难以接受,又急又恼。
正因如此,他才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对她说出了那样的话。其实口口声声的“失望”,又何尝是他对容棠失望呢?
——是他害怕容棠会对自己失望。因此他不愿多留,匆匆抛下那句话便快步离开,就是不想去面对她听了这话后的神情。
萧凛自嘲一笑。什么时候他也学会逃避了?
他的心情再度低落了下去,脚步却没停,不由自主向前走去,向着那座亭子一步步靠近。
离得近了,萧凛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曾经无数次响彻在耳边,却又在此刻显得有些恍若隔世,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压抑心底的情绪仿若霍然找到了出口,如浪潮般翻涌而出,把他所有的郁气都尽数淹没了。萧凛再顾不得其他,便抬步走了过去,借着那高大树影的遮蔽驻足,想悄悄听一听她的声音。
“在我心中,陛下决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对我的好,我一点一滴都记在心中。”
“我怕旁人对陛下的误解会越来越深,我不愿看到陛下的名声被破坏,我会为他难过”
“我只是希望陛下能解开心中的愁郁,事事顺心。”
萧凛怔怔听着,身子僵硬,仿佛化身石柱。她轻柔的嗓音像涓涓细流,一点点软化了他原本坚硬的心。而她话音里隐约的哀伤更让他心尖发痛,原本的戾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断上涌的懊悔。
他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她说出那些重话!
那日他怒气上涌,怨怪她误解自己,可这其中的内情,容棠又如何能知晓?她只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了那些事之后,才会发自内心地对自己说出那些话。萧凛伸手按住树干,闭了闭眼,竭力平息着胸膛之中涌动的情绪。
她说出那些话,全然是因为心地纯善,不忍看自己的生母难过,也不愿让自己名声受损,才冒着被他责怪的风险,毅然决然开口。论起根源,是她对自己那炽热的情意。
可他却一时激愤,不听她解释便大发雷霆,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在此事之中,容棠何其无辜?她不明所以,却还被自己那样怨怼,心中的酸楚可想而知。
他一想到她这些日子都是在这样惴惴不安之中度过的,便止不住心疼。堂堂天子,却不问是非,随意责怪妃嫔,又何来圣明?
萧凛暗叹一声,又听见了贵妃身边人小心翼翼问出的那句话:“其实娘娘也是很想念陛下的,是吗?”
他屏住呼吸,如愿听见了她那低低的应声,心霎时间便乱了,再也顾不上其他,便抬步走了过去。
*
容棠絮絮说了许久,觉得心中好受多了。她抬手扶着亭柱站起身,忽然想起什么,不由得微微遗憾地开口道:“其实,我还想让陛下去御花园一处亭子中亲眼看一看,或许便能——”
“想让朕看什么?”身后,萧凛的声音忽然响起。
容棠顿时愣住,保持着扶着柱子的姿势,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了过来,最后迈进亭子里,在她身前站定。
他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惜,低眸看着她。
数日未见,容棠竟觉得他的模样有些陌生,这种与他呼吸相闻的感觉也有些生疏,好似已经分别了很久很久。
然而那日的情形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她眼睫轻颤,下意识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这副模样落在萧凛眼中,竟让他的心没来由地一疼。他默了默,道:“方才你说,要带朕去看什么?”
容棠听见他的声音,想起那日他恼怒非常的神情,顿时有些后悔。她不该在这里随意开口,若是再触怒了萧凛,又该如何?此情此景之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只能低声道:“陛下,臣妾失言。”
萧凛眉头蹙了蹙。他不想听她用这样谨慎而小心的语气说着告罪的话,太冰冷生疏了,无形之间在他们之间划出了深不见底的界限。
这不是他们应有的相处之态。
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手怎么这样凉?如今是秋日了,你该多穿些衣裳再出门的。”
容棠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抿了抿唇,轻声道:“是。”她飞快地抬眸看他一眼,小声道:“陛下也一样。”
她别别扭扭的关心让萧凛情不自禁眉眼一舒。他紧了紧手,说道:“走吧,朕同你一起去看那座亭子。”
容棠见他面色如常,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陛下不生气了吗?”
萧凛看着她如履薄冰的样子,心中有些难受,放柔了声音道:“朕不生气。你要带朕看的物事,是不是与朕的母妃有关?”
这是他头一回在她面前提起胡氏,语气出乎意料地平缓自然,并无半分遮掩,而是坦坦荡荡,无所顾忌地向她敞开心扉。容棠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点了点头道:“是。”
既然萧凛愿意心平气和说起此事,那她也不必再迂回婉转了。容棠心思已定,便率先向着亭子外走去,道:“那处亭子陛下知道的,便是您曾刻过诗句的地方。”
她说着话,却发觉手上的热度和力道丝毫未松。他就那样紧紧握住她的手,舍不得放开般牵着她一路走去。
陆豫和烟雨等人跟在后面,见陛下和贵妃又如从前一样亲密相偕,俱是心中一宽。尤其是福宁殿的宫人更是松了口气,实在是因为这些日子陛下就像是周身浸了冰棱子一样,他们伺候起来也提心吊胆,殿内的空气也压抑而窒闷,实在让人受不住啊。
“陛下应当还记得这座亭子吧?”容棠指着不远处,问道。
萧凛凝眸一看,微怔了怔,随着步伐一点点接近,他也看清了那座亭子的全貌,年少时的回忆如拨云见日般浮现在了眼前。那些卯入申出、勤学苦读的时候,那些被师傅嘉奖的时候恍然间,竟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目光柔软了下来,颔首:“记得。”
容棠领着他来到那根刻了他诗作的亭柱前。萧凛仔细一看,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这是朕生平写出的第一首诗,当时得到了父皇和师傅的夸奖,不过如今看来还是颇为稚嫩单薄。”
他笑了笑道:“这样的诗竟堂而皇之刻在御花园中,朕看了都觉得羞愧了。”
容棠闻言果然也弯了弯唇角,却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着那诗作下方的地方道:“陛下请看此处。”
萧凛微愕,便俯身凑过去,辨认出那里刻着的是一簇歪歪扭扭的竹叶,不由得一头雾水:“这是何人所刻?朕从未见过。”
容棠抿了抿唇,轻声道:“陛下,前些日子,臣妾曾亲眼目睹太妃娘娘手执刻刀,将此处本已斑驳模糊的印记重新刻印清晰。因此,臣妾想,原本的竹叶应当也是太妃娘娘所刻。”
萧凛身形顿住,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容棠对着他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又道:“这首诗所写的正是竹,而陛下又最喜竹。想来太妃娘娘便是借此印记,流露她心中所想的。”
她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谁
知萧凛却摇了摇头,声音微微沙哑:“不仅仅是这两个缘故。”
“什么?”容棠惊讶地看向他。
他唇角微露苦笑,低声道:“朕的名和表字……与竹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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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原谅
“这座亭子名叫霜筠亭,”萧凛指着那匾额道,“筠,竹皮之美质也。”【1】
“前朝曾有文人作《霜筠亭》一诗,意在吟咏竹之品格。而这亭子四周又恰好皆是竹林,因此便择定了这个名字。”
萧凛说着,似是勾起了什么回忆,缓缓念道:“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深纷落时。”【2】
容棠听见其中一个熟悉的字,眼眸一动,看向他,果见他微微点头道:“那个‘凛’字,便是朕的名。这首诗亦是朕很喜欢的,刻在亭柱上的诗便可算作是其仿作,乃是朕初学声律之启蒙时的尝试。”
“正因如此,陛下的这首诗才会被镌刻在这座亭子中吗?”她问道。
萧凛颔首。
“陛下的名讳原来与这首诗有关。”容棠回想着他吟诵的字句,又看了眼那青碧的竹林,仿佛看见了秋霜凛冽时依旧傲然而立的竹子。
“朕亦很喜欢竹,否则也不会兴致勃勃写下这首诗,”萧凛抬手抚触着那字迹,缓缓下移,最后落在那丛竹叶处,眸光渐渐变得怔忡,“你说,这竹叶是母妃所刻?”
他再度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显然内心惊异非常,容棠见状,便将当日自己所见所闻一一说了,末了道:“因而臣妾大胆猜测,这竹是否与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太妃既然刻下此竹,便是在借此而想念陛下,又因看见这印记斑驳不清,才重新刻之。”
萧凛垂眸,面上泛起挣扎与犹疑,最后再度握住容棠的手,说道:“随朕去一个地方。”
他步伐急切,连步辇也顾不上坐,幸而走得不太远。
容棠抬头看见“永华宫”三字的匾额,心下恍然。
宫门缓缓洞开,萧凛牵着她的手快步走进,带着她穿过前殿、甬道、回廊,来到了后院。
“棠棠,你瞧。”他忽然开口。
容棠没留意他的称呼,只是定定看向后院墙根处那一大片随风摇摆的竹丛。永华宫内的其他树木花草都有些荒芜,可唯独这片竹子屹立不倒,虽然有的竹叶泛起了枯黄的色泽,但竹竿依然挺立,蔓延出阔大的绿影。
“朕出生那年,永华宫的这片竹林生长得深浓茂盛,青翠欲滴。日光透过竹叶落下斑驳倒影,随风轻摇。母妃便为朕取乳名唤作‘筠儿’。”他的语气蓦地变得怀念起来,好似透过眼前看到了当年的情形。
筠……容棠默念着那个名字,记忆里好像有另一道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她轻声道:“这么看来,陛下当真与竹有不解之缘。”
萧凛盯着这片竹林,许久才道:“朕年幼时,时常在此玩乐。每逢此时,太妃便会笑吟吟陪伴在侧,柔声嘱咐,生怕朕一个不小心跌伤。若朕乏了,她便会从袖中取出手帕替朕拭汗,再命宫人捧上茶水和点心。”
容棠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处所说的是“太妃”,应当便是已故的卓太妃了。她默了默,本能地想启唇问一句,却又有些踌躇。
萧凛淡淡笑了笑道:“棠棠是不是想问,朕的母妃呢?”
容棠没有否认,低低嗯了一声。
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凉薄,道:“除却为朕取了那个乳名,母妃再未如寻常母亲一般对待过朕。自朕出生后,她便将朕交给乳母,从此不闻不问。朕记事以来的所有回忆,几乎都是太妃在耐心照料朕。而母妃终日只把自己闷在殿内,不来见朕,也不准朕去见她。”
容棠心弦一颤:“陛下”
“五岁那年开蒙,朕学着写了第一张字,兴高采烈回宫,先给太妃看了,又想拿给母妃看。因为,那日是她的生辰。”
“可朕拼尽全力叩开了殿门,却只看见母妃一脸冷漠地坐在那里。朕把写好的字亲手交给她,她低头一看,随即冷笑着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自那日之后,母妃的脾气变得愈发暴躁,不单单是不肯见朕,甚至终日在殿内咒骂不断,摔砸杯盏。父皇得知后,先是命御医为母妃看诊,可御医却根本无法接近她。无奈之下,朕只好战战兢兢前去,想劝母妃安静下来容御医把脉。”
“然而母妃看见朕后,一言不发,只伸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只碗盏,用力掷了过来。碎瓷飞溅一地,其中几颗被扬到了朕眼角处。御医说,若是再偏寸许,或许朕的眼睛便保不住了。”
萧凛声音平静,容棠却听得心底止不住震惊,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袖,抬头去看他的面颊。他察觉到她的动作,轻轻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指放在眼角处点了点,道:“便是这里。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伤口早已愈合不见了。”
“陛下,太妃娘娘她是不是身体有恙才会如此?”否则,容棠没法相信,一个母亲会无缘无故对亲生儿子做出这种事情。
萧凛淡淡道:“朕宁愿如此——可后来御医费尽力气终于得以为母妃把脉,却说母妃一切无恙。”
一切无恙?容棠诧异反问:“那娘娘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呢?”
萧凛看向一旁,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若她身体无恙,神智清明,却依然做出种种异常之举,那便说明她心中对朕厌恶至极,才会连表面的慈爱都不愿假装。”
容棠一时失语,喃喃道:“可娘娘为何会对陛下是如此态度?”
“或许是朕的出生让母妃险些丢了性命,”萧凛低眸,“又或许,母妃就是不喜朕,没有其他缘故。自那之后,父皇便不再让朕留在她身边,而是命母后抚养朕。于是,朕便搬出了永华宫。经此一事,父皇对母妃的态度也变得很是冷漠,母妃便日益疯癫起来,常常在殿内大肆摔砸器物,或是自言自语。后来御医再度为她把脉时,说母妃似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如此,父皇认定母妃一定是对他的处置心存不满,激愤难言,便愈发不喜母妃。永华宫便等同冷宫一般,彻底荒芜了下去。”
“自打朕去了母后身边,父皇便不许宫中人再提起母妃,再提起永华宫。”萧凛道。
容棠望着他,忍不住把盘桓心头已久的问题说了出来:“那太后对陛下如何?”
她虽是疑问的语气,可心中却也大致猜到了答案。若是太后对他视若己出,他又怎会和太后的关系也那样冰冷疏离?只是容棠不知道,这种涉及皇家秘辛的事情,萧凛会不会轻易说出口。
然而萧凛只略微沉默片刻,很快回答道:“人前细致周全,人后冷若冰霜。”
寥寥数字,却好似说尽了他年少时经历的一切。容棠轻轻皱了皱眉,又想起太后罚自己抄佛经之事,不由得无声叹了口气。
下一刻,她却猝不及防听见萧凛道:“先前朕不在宫中时,母后是不是召见过你?”
“你所说的那份作为寿礼的手抄佛经,其实是她罚你的,对吗?”
容棠本能地想敷衍过去,可对上萧凛那勘破一切的目光,顿时僵住,只能慢慢点了点头。
他眼底掠过一丝隐秘的怒意,随即道:“母后是不是让你在朕面前隐瞒好那件事,并且还许诺会为你遮掩,免得触怒了朕?”
容棠轻声道:“是。”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是选择对朕提起此事?”萧凛问道。
“因为”容棠抬头直视着他,“臣妾从未想过要隐瞒陛下任何事。”
“在陛下面前,臣妾会坦诚一切,”她说着,有些不自然地低了低眼睫,“只可惜那日臣妾措辞不当,且在不了解前因后果时贸然开口,误解了陛下的所作所为,因而没能将一切和盘托出。”
萧凛凝视着她,半晌不曾说话。
“卓太妃薨逝后的那几日,臣妾无意间在永华宫门前遇到了太妃娘娘,见她神色悲切,扣门疾呼,似在唤着何人的名字,”容棠回想当日的情形,道,“如今想来,她唤的应是卓太妃的闺名。”
“太妃娘娘徘徊许久,因情绪起伏剧烈而昏倒。臣妾连忙命人将她带回瑞安宫,又派人去请了御医。御医说娘娘几日水米不进,才会虚弱至极。臣妾便问了太妃身边的婢女,得知太妃是在为卓太妃的去世而伤心。”
“臣妾瞧着太妃苍白憔悴的模样,心中不忍,第二日便再度前去探望,却听见太妃在昏睡中唤了陛下,因而认定太妃一定很是思念陛下,才会一时冲动,对陛下说出了那句恳求的话。”
容棠说完这些话,一时间没有去看萧凛的反应。她一颗心怦怦直跳,耳边听见他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缓,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
她咬了咬唇,慢慢抬起头。
“对不起。”两人同时开口,惊愕地撞上对方的目光,又双双噤声。
容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萧凛居然会对她道歉?并且他的语气是那样柔软而小心翼翼。
她怔怔抬头看向他:“陛下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萧凛没有逃避,也没有虚与委蛇,而是双手扶在她肩头,认真地看着她,说道:“那日朕是一时情急,才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
“你并不知晓这些往事,只是因为目睹了母妃的情状,心存怜惜之下才会开口。朕明白,你心思纯善细腻,亲眼看见母妃病弱的模样,怎能不有所触动?因此,你会对朕说出那些话,是常理之中。可朕却气急,没有深思背后原因,便冲你发了火。”
他放柔了嗓音,说道:“是朕不好,误解了棠棠。”
容棠被他这低姿态的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陛下,那日臣妾也是不曾了解便贸然开口,才会让陛下有所误解,是臣妾思虑不够周全。是臣妾不好。”
“不必向朕道歉,”萧凛道,“原是朕先误解了你。棠棠,你没有任何错处。”
容棠眼底微微一涩,垂了垂眼睫。
“那你还生朕的气吗?”萧凛问道。
容棠瞪大眼睛,想说她哪里敢,可不等她开口,萧凛又率先抬手搂住她,把她揽进怀里,轻声道:“往后,朕不会再这样误解你了。前些日子的事情,是朕不对。棠棠,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她被迫伏在他身前,脸颊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那种熨帖的热意透过衣裳焐在她眼角,有些麻痒。容棠原本觉得自己的心境一直很平淡如水,并没有多么强烈汹涌的难过和伤心,可不知为何,听着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着软话,那股深藏心底、被她掩饰得很好的委屈忽然纷涌而出
她怎能不委屈?
原本满心期盼想要促成这对母子之间关系的缓和,却先是被太后耳提面命,又被萧凛不耐打断,听他说出那样失望至极的话,她怎能不难过呢?这些时日,无措与孤寂的情绪在她心头蔓延开来,挥之不去。容棠不止一次后悔过,当日为何要不顾后果说出那句话。
更让她觉得难过的是萧凛的态度。原来这么久以来的情投意合如此不堪一击,他可以瞬息之间便变回那个冷漠无情的帝王,仿佛再也不是那个与她喁喁细语、耳鬓厮磨、柔情蜜意的人。容棠心中止不住酸涩。她明知道自己不该陷进去,不该为帝王那本就不定的心而患得患失,却还是抑制不住情绪。
或许,有些事情她即便再不肯承认,也终究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她想着,眼底漫起一股泪意。
萧凛察觉到怀中的人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即自己胸前的衣裳传来了濡湿感。那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温热泪滴,好像也流进了他心中,刺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抬手轻拍她脊背,柔声道:“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朕陪着你。”
容棠双手攀着他的腰身,索性任由那泪流个不停,渐渐把他的衣衫尽数浸透了。她抵着他的胸膛,时不时轻微抽噎一声,那如花枝般柔弱发颤的模样落在萧凛眼中,只让他愈发懊悔。
许久,她慢慢抬起头,眼圈红红的,情绪却已平复了下来。看着萧凛那色泽明显深了一处的衣裳,容棠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伸手想去擦拭,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贴在了心口。
掌心下是他强如擂鼓的心跳声。容棠怔怔看着萧凛,见他道:“棠棠,原谅朕吧。”——
作者有话说:[摸头]注:【1】出自《广韵》【2】出自苏轼咏洋州之《霜筠亭》
第66章 隐晦
她几乎忘记了呼吸,耳边只听得见他恳切而温柔的声音。那双眼睛注视着她,那深深的眸光仿佛浩渺的太清池,倒映着她所有的怔忡和迟疑。
萧凛并未催促,而是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容棠望着他认真的模样,心好似一汪春水般柔软温热。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眸,却没出声,只是主动上前一步靠进了他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萧凛眉眼舒展开,亦抬手抱紧了她,轻拍她脊背。
容棠埋在他怀里许久,觉得这些时日萦绕心头的郁郁之气悄无声息散去了。耳畔秋风瑟瑟,而她依偎着他,感受着他怀中的温度,头一次生出了些恋恋不舍之感。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怀抱,她已经许久不曾拥有过了。
而萧凛拥着她,愈发觉得心中空了的那一处瞬间被她的气息填满。这些时日的煎熬和挣扎,他不想再体验一遍了。
“答应朕,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如实告诉朕。”半晌,容棠听见萧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抬头看着他眼中的认真和期许,点了点头。
萧凛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朕也答应你,日后不会再如先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便对你发脾气。朕会好好听你诉说,不会不讲道理,更不会再对你凶巴巴的了。”
容棠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好笑,吸了吸鼻子,伸出手说道:“陛下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萧凛会意,淡淡笑了笑,伸手勾住她的小指,道:“一言为定。”
暮色渐深,两人没有再多待,而是打算回宫。
“随朕来,”萧凛没有同她一起回长乐宫,而是把她带回了福宁殿,“有一样东西,朕想让你也看一看。”
容棠不明所以,跟着他去了内室,看他从锦盒里取出了一封信和一枚平安符。
她看着萧凛把那封信展开,上面的内容并不长,字迹也有些歪歪扭扭,但依然能够辨认出写信之人的用意。
容棠把信读了一遍,恍然抬头看向萧凛:“这是卓太妃写给陛下的信?”又看了眼那枚明显已经有些褪了色的平安符:“这也是太妃亲手所做的?”
然而萧凛却摇了摇头,说道:“信是太妃所写,但平安符并非出自她手。”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又轻轻蹙起了眉。容棠察言观色,心下雪亮:“平安符是陛下的生母所做?”
萧凛颔首。
容棠止不住惊异,连忙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卓太妃在信上劝慰萧凛,劝他不要把自己困在过去,也隐晦而委婉地暗示他,其实胡太妃对他并不是真的厌恶。她也曾满心欢喜期盼着腹中孩儿的降生,也曾怀抱着刚出生的婴孩而热泪盈眶。
那枚平安符,便是孕中的胡太妃亲手所做。她并不擅长针线刺绣,因而这平安符做得根本
算不上精巧,但一针一线却都凝结着为人母的喜悦。只是萧凛出生后,胡氏不知因何缘故,将这枚平安符束之高阁,后来胡氏神智失常,开始尽数毁坏旧日的物件,卓太妃好不容易才从她手中抢下了这枚平安符,藏在自己寝殿内。
这么多年,卓太妃一直记挂着此事。她虽身在皇陵,却也盼着京中的这对母子能够冰释前嫌,然而直到她薨逝,却也没能等来这个消息。
卓太妃在信上说,她也不知当年胡氏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性情大变,对亲生儿子那样冷漠,但她却本能地相信,胡氏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因此,她在弥留之际,嘱咐人把这枚平安符送到萧凛手上,盼着他能够念着昔日旧事,善待生母。
容棠读完这封信,心中的疑虑愈发深重起来。胡氏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她看向萧凛,问道:“陛下是如何想的?”
萧凛手中握着那枚平安符,目光有些发怔。听见容棠的话,他微微苦笑,说道:“朕不知道。”
平安符被他攥久了,渐渐也染上了他掌心的温热。萧凛沉默许久,才涩声开口:“或许,朕需要好好思索一番,要不要去见她。”
容棠看出了他眉宇间的挣扎和犹豫不决,便柔声道:“陛下只须循着自己的心去做便是。”
“臣妾相信陛下有自己的打算,也会陪陛下一起慢慢想。”
灯火摇曳,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
陛下和贵妃重归于好,满宫的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福宁殿的人,他们实在受够那种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和贵妃闹别扭这些日子,陛下愈发喜怒无常,连半分笑意也没有,整个人如一块千年玄冰,不断地散发冷气。
而长乐宫上下也彻底放下心来。那日陛下和娘娘一同归来后的第二日,流水般的玉器珠宝和绫罗绸缎源源不断送进了长乐宫,昭示着娘娘毫不动摇的地位和恩宠。只不过,许是朝政繁杂的缘故,陛下留宿长乐宫的次数并不如从前那样多了。但他还是得了空,便会同娘娘一道用膳。
烟雨和岚月跟在容棠身边久了,也渐渐耳濡目染,开始宠辱不惊起来。因此,她们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喜形于色,也认定自家娘娘也会一如往常波澜不惊。
然而几日下来,两人却觉得这一回好像有些不同。
明明已经冰消雪融,可是自家娘姑却依旧有些魂不守舍。她时常坐在窗下,好端端翻着书,却忽然发起呆来,神色却并不是忧虑或是有心事的样子,而是仿佛遇到了某种难题,陷入了某种彷徨困惑的情绪之中,有时兀自笑一笑,有时又忍不住叹气。
而陛下驾临长乐宫时,娘娘的神情又鲜活了起来,好像越来越享受这样彼此相处的感觉了。当陛下离开后,娘娘面上竟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丝细微的不舍,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耳聪目明的烟雨捕捉到了。
她暗自留心着,这一日在娘娘又手执书卷坐在窗边发呆时,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娘娘,这话本故事究竟写了什么,惹得您这般思绪万千?”
容棠从沉思中回神,有些讶异地看向她:“为何这么问?”
烟雨道:“奴婢瞧娘娘每回看这话本时,面上神色总是变幻多端,时而欣喜时而凝重。”她歪头去看,好奇道:“不知这是个什么故事?”
容棠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手中的书册,微微顿了顿,说道:“这个故事说的是主人公闯荡江湖,为了报仇而不得不伪装身份,做出一些并非出自内心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可渐渐的,她自己却忽然开始分不清过往做过的那些事情、产生的那些想法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烟雨听得似懂非懂,道:“是真是假,难道她心中会全无感觉吗?”
容棠合上书,幽幽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可若是她辨不清自己的心呢?”
烟雨怔怔看着她。
容棠瞥见她迷茫的样子,笑了笑,道:“我有些饿了,你让拂云准备几样点心吧。”
用完点心,她便打算去启祥宫一趟,将先前抄好的佛经呈给太后。
启祥宫里,她沿着回廊缓步向后殿行去,尚未到殿门前,便已隔着窗子听见了一阵笑语声,知晓今日有客。
宫女恭声禀报,容棠迈步进殿,在外间候了半晌,得了里间太后的准许,这才走了进去。
“臣妾向母后请安。”
太后淡淡道:“免。贵妃今日来,有何事要见哀家?”
缘故两人心知肚明,只不过难免要说些场面话。容棠道:“臣妾知晓母后一向信佛,特意手抄了这佛经献于母后,权当做是臣妾为母后准备的另一样寿礼。”
她说着,双手捧起经书奉上。
当着旁人的面,太后也没有为难她,接了过来后道:“坐吧。”
容棠在一旁坐下后,目光不动声色一扫,这才看清了殿内其他两人,正是丹阳长公主和其母励阳太妃。
这也是容棠头一回认真看清了励阳太妃的模样。她因保养得宜而显得格外年轻,看起来笑容可掬,慈眉善目,周身都是掩不住的富贵气息。
而丹阳长公主对上她的目光,面上飞快掠过一丝愤恨和不甘,随即将头转到了一边。
太后草草翻了下容棠手抄的佛经,见上面的字迹清隽秀雅,一笔一划筋骨分明。
励阳太妃笑着道:“贵妃娘娘知晓太后信佛,便特意手抄了佛经奉上。娘娘果真是蕙质兰心,温柔娴雅。到底是太后和陛下的眼光好,独独选中了贵妃娘娘,也在这宫中多了个贴心人。”
容棠忙起身道:“太妃谬赞了。为母后尽孝,乃是臣妾的本分,不敢居功。”
太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贵妃有心了。”
任谁都能听得出太后这句话有多么言不由衷。容棠只做不觉,笑盈盈地道:“母后言重了。”好似全然瞧不见她面上的冷淡之色。
励阳太妃见状,忙笑着圆场:“太后福气好,身边有这样细心妥帖的人。不像丹阳,整日总让我为她操心。”
丹阳长公主面露不服,似乎想辩解,碍于在长辈面前,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抿紧了唇。太后闻言,微微笑了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哀家一向喜欢丹阳率真坦诚,从不会在哀家面前有所遮掩欺瞒,对哀家更是一心一意孝顺。”
即便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太后这话里若有若无的影射。
丹阳长公主略有些得意地看了眼容棠,却见对方恍若未闻,只安静垂眸,平静地抿了口茶,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
另一边,励阳太妃与太后说起了家常,末了又絮絮说起如何保养身子的话,或许人到了这个年岁,便会格外重视养身之道吧。
容棠听着太妃说起她常服用的养生汤饮,忍不住又想起了萧凛前些日子的那场病,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素日有没有在此事上多多重视留心。
励阳太妃道:“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的缘故,我有时会觉得莫名的心烦,总得饮几盏清心静气的茶才能平复下心绪。”
太后含笑道:“你有什么烦恼?不论是丹阳,还是磐儿,都极孝顺,儿女绕膝,正是享清福的时候。”
励阳太妃握着帕子点了点鼻尖,笑着叹道:“太后
说的是,只是我这两个孩子却总是让我放心不下,总还是有些缺憾。”
容棠放下茶盏,细细思忖着这话,很快反应了过来。
太后亦是了然,瞥一眼面带羞涩的丹阳长公主,道:“哀家知道,磐儿和丹阳年纪都不小了,但身边却没个可心人。丹阳也就罢了,磐儿身为嗣王,也该正经迎娶个王妃,执掌中馈,为你分忧。况且,他父王这一脉,总得传下去才是。”
提起过世的夫君,励阳太妃眼圈一红,强忍着情绪道:“太后说的是。只不过磐儿这孩子这些年一直无心娶妻,不知是不是还念着旧人。”
太后叹口气道:“哀家知道磐儿对他结发之妻情深义重,可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独身至今,置王府家业于不顾。”
丹阳长公主欲言又止。励阳太妃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拭了拭泪,笑道:“我会好好劝劝磐儿的。”
容棠静静听着,将那四个字听在耳中,只觉得荒唐。这世上即便只剩下最后一个深情之人,那也断不会是萧磐。她记得前世,萧磐的结发王妃去世后,他虽未娶妻,但身边姬妾不断,更是不知收敛,竟还打起了她的主意。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情深义重”?当真是可笑至极。
又听太后问道:“磐儿可有中意之人?若是看中了谁家的贵女,哀家便同皇帝提一句,让他赐婚便是。总归,磐儿也不小了。”
励阳太妃眼眸微微一动,面上飞快掠过一丝异色,随即谦卑含笑道:“从未听他说起过。这孩子一心扑在正事上,整日只想着如何为陛下分忧,做好分内之事,竟是对这等儿女之事毫不在意了。”
“那不成,”太后道,“他生在皇室,那就必得记着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事情,否则如何让萧氏一脉绵延下去?哪里有不成婚生子的道理。”
励阳太妃忙说是:“太后的话我记住了,回府后定会好好叮嘱磐儿。不瞒太后说,我到了这个年纪,整日在府中也无事,只盼着能含饴弄孙,平日能有个知礼乖巧的儿媳说说话,便足够了。”
太后道:“哀家何尝不是?”
励阳太妃看了容棠一眼,笑道:“太后莫急,有陛下那样孝顺英明的孩子,还有贵妃娘娘这样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您便只管等着抱皇孙吧。”
容棠面上笑容一顿,没想到话题竟转到了自己身上。
太后看了她一眼,说道:“昔日哀家曾嘱咐过的话,想来贵妃不曾忘了吧。你既然独得皇帝恩宠,那便得牢牢记着妃嫔的职责。皇帝是君主,这绵延子嗣更是至关重要之事,否则江山后继无人,大燕基业岂不是要毁于一旦?素日,你也该多唤尚药局的人请一请脉,好好调理身子,早日为皇帝诞下皇嗣。皇帝为了你早已力排众议,驳了选秀之事,你便该居其位谋其事,不让皇帝为此事烦心,否则皇帝如何对祖宗交代?”
励阳太妃适时开口劝道:“太后不必着急,总归陛下和娘娘还年轻,来日方长。”
太后淡淡笑了笑:“哀家倒希望如此。”
话里话外,还是在怨怪她霸占着天子,却又没能添上一子半女,有悖妃嫔之责。这样下去,只怕选秀之事迟早要重提,届时她得宠却无子,便会成了群臣劝谏的最好理由。
容棠无奈叹气。旁人眼中,她简直是宠冠后宫,可入宫这么久却始终没有动静。可谁能知道,此事完全怨不得她啊。萧凛从未表露过行那事的意思,她难道还能主动提起吗?然而这其中缘由却又不能明说。
其实她心中也有些奇怪,不明白萧凛为何这般清心寡欲。若说他无意于男女情事,可两人先前那般亲密之举,他也并不排斥,反而乐在其中。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但对容棠来说,不必侍寝,却依旧不愁吃喝,自然是求之不得。唯一让人心烦的,便是如何应付眼前之事。
她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言多必失。反正太后一贯不喜自己,不过是找个理由刺自己几句罢了,她也不必在话语上争什么长短,反而还落得个不尊不敬的罪名。
想到这里,容棠屈膝俯身,正欲开口请罪,却陡然听见外间传来熟悉的声音:“子嗣之事,朕心中有数,母后和太妃不必挂怀。”
她身形顿住。下一刻,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
萧凛牵住容棠的手,让她站在自己身侧,这才向着太后请安:“见过母后。”
励阳太妃和丹阳长公主慌忙起身见礼。萧凛淡淡扫了一眼,面上虽带着笑,但声音却透着寒意:“朕先前说过,母后年迈,又终日礼佛,何必还为宫中琐事处处烦忧?至于太妃的一片关切之心,朕明白。只不过,此乃朕的家事,实在不必累得长辈们牵挂。否则旁人还以为,朕是个无知稚童,竟还需要旁人来操心日常之事。”
他说得滴水不漏,太后和励阳太妃的面色却双双有些难看。励阳太妃慌忙屈膝道:“陛下恕罪,原是臣妇多言了,只想着关心陛下,却错了皇家规矩。”
萧凛扶起她,声音趋于温和:“王婶言重了。朕自然体察您的一片慈爱之心,只不过不愿让这些事情扰了王婶的心绪。您合该颐养天年才是。”
励阳太妃讷讷不敢多言,太后却犹嫌不足,冷了冷神色道:“皇帝,哀家也是为祖宗基业着想。你登基将近三年,膝下却无子嗣,这如何使得?哀家知道你和贵妃还年轻,但江山社稷乃是大事,你切不可掉以轻心。皇家最要紧的是多子多福。”
萧凛面色不变,淡笑着道:“那依母后的意思,父皇只得朕一子,便是福薄了?”
太后没想到他会直言不讳,面色遽变:“皇帝,你——”
萧凛道:“因而,母后不必再用此等话来劝朕了。子嗣之事,朕自有打算。母后不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朕身体有恙,奉御几乎寸步不离,又为朕寻了滋补之药,才勉强好转。”
他眼波一扫,将看似低头垂眸实则凝神细听的太妃和丹阳长公主尽收眼底,唇角慢慢挑起,不紧不慢地道:“母后和太妃都是疼爱朕的长辈,在你们面前,朕也不欲隐瞒——如今前朝事多,朕身心俱疲,实在无心分神在其他事情上。”
太后勉强平复下来,寒声道:“哀家知道皇帝一心扑在政事上,只是也该为江山后继考虑。”
萧凛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姿态闲适地坐下,漫不经心地道:“母后何必担忧。即便朕真的无福,没有子嗣,便从皇室宗亲中寻一个子侄,立嗣承祧便是。”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皇嗣之事,怎能由着你这样任性!”
容棠也震惊地看向萧凛。难道他前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后来才便宜了萧磐吗?
她心头急跳,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见萧凛面上虽含笑,眼底却是一片寒凉,透着若有所思,不由得愈发疑惑。
励阳王妃眼底闪过一丝微弱星芒,转瞬即逝,随即温声劝道:“太后,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您不必担心。”
太后只觉头痛,闭了闭眼,挥挥手道:“哀家乏了,皇帝和贵妃都退下吧。”
容棠尚有些怔忡,便已被萧凛握住手,向太后行礼告退。
直到回到长乐宫,萧凛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容棠:“母后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朕也不会再让母后用这种话质问你。”
容棠沉默片刻,轻声问道:“方才陛下说身体有恙,实在无心在其他事上。陛下自打上回病愈后,依旧觉得不适吗?”
她说着,紧张地看向萧凛,仔细打量着他的面色。
萧凛微怔,随即眉头舒展开,说道:“那不过是朕搪塞母后的话。放心,朕如今并无大碍。”
容棠默了默,有些别扭地开口道:“陛下莫要忘了答应臣妾的话。”
萧凛很快反应过来,低低一笑,伸手捋
了捋她的鬓发,柔声道:“朕记着呢。”——
作者有话说:马上要写到重要剧情了,最近键盘都要敲出火星了[彩虹屁]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写,晋江后台都很少看了[求求你了]
第67章 察觉
圣寿宴很快到了。
白日里,太后先是接受了群臣和命妇的参拜,又于启祥宫内受了皇室子弟的贺寿,待傍晚时分,才动身前往设宴的昭阳殿。
宫中的宴会大多没什么新意,不过是众人热热闹闹说些吉祥话,再由教坊司的人献艺表演,看多了便觉得无甚趣味。况且今晚伶人们的歌舞还是当初容棠亲自遴选的,她不知看了多少遍,早已失了兴致,便只心不在焉地小口抿着面前那据说不会醉人的果酒。
太后和萧凛端坐在殿上,而以容棠为首的内外命妇则陪侍在下首。她抬头瞥了一眼上首,却见太后正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表演,显然很是喜欢这样的场合;而萧凛则端坐在原处,神色疏离,只在太后说话时扬起淡淡笑意,温声应和几句。
待宴席过半,容棠只觉得坐得浑身酸痛,且殿内酒气洋溢,惹得她有些头晕。她环顾四周,发觉无人留意,便悄悄起身,与身后的萧娆低声道:“我出去走走,透一透气。”
萧娆问道:“要不要我陪嫂嫂一起?”
“不必,”容棠笑了笑,“我很快便回来。”
烟雨陪着她出了昭阳殿,又远远地走出一段距离,这才寻了个清静之处坐了下来。
昭阳殿附近不远处便有一小片御花园,布置了些假山亭台的景。此刻万籁俱寂,一片昏暗,只遥遥听得见昭阳殿内的丝竹管弦之声。
烟雨道:“吵嚷了一整晚,总算是能安静片刻了。”
容棠示意她噤声,说道:“小声些,免得让人听见了。”
两人坐在亭子中,恰好被周围的树丛挡住。容棠靠在亭柱上,闭目静静坐了一会,正想回去,却忽然听见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她反应极快,立刻拿过烟雨手中提着的灯,噗的一声吹灭。
这点动静并未惊动那边的人。容棠屏住呼吸,听着那两人逐渐走近,在树丛那边停下。
一个女声低低开口:“老夫人这几日还是觉得身子不爽利吗?”正是丹阳长公主。她语气忧急,显然对这位“老夫人”极其关心。
容棠有些诧异。不知她所说的老夫人是何人,竟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丹阳长公主如此情真意切。
很快,另一个声音响起,回答了她:“祖母年纪大了,大夫说不可用猛药,只能慢慢调养。”
这声音似曾相识。容棠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只蹙了眉仔细回想。
丹阳长公主叹了口气道:“老夫人年纪大了,难免体虚些。”
那个声音道:“正是。因此这些日子,兄长都在四处寻医问药,希望能调理好祖母的身子。”
丹阳长公主道:“我晓得,否则也不会这么久不曾见到他了。”
她停了停,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老夫人体弱需要滋补,我倒知道有一味补药甚是好用,叫做‘七琼膏’。此药有补身奇效,且没有什么严苛的要求,几乎人人可用。从前先帝在时便靠着它养气补身的。母妃和兄长也曾得先帝赐药。只不过,这药的原材料极其珍贵,因此很难得。”
那个女声迟疑道:“当真有用?那我让兄长想办法寻到此药,再问一问大夫,是否契合祖母的身体才是。”
丹阳长公主说道:“何必费事?老夫人若是能用此药,我自有法子替她寻了来,还可以将方子写与你。侯府神通广大,想弄到那几味药材还不是轻而易举?这药方只有宫中御医有,民间流传的方子大多不甚可靠,不可轻易尝试。”
侯府容棠豁然间心中雪亮。
那个与丹阳长公主说话的人,正是忠远侯府的顾琼珠。
而听她们的语气,这两人似乎颇为熟稔,否则也不会相约,一道在此散步闲话。而丹阳长公主万般关心的老夫人,应当就是顾琼珠的祖母了。容棠低头沉思,这两人的关系竟这样好?
她忽然想起方才丹阳长公主提起顾琼珠兄长时的语气,那样的温柔,显然是饱含了真情的,顿时恍然大悟。
那边,丹阳长公主道:“放心,七琼膏很是有效。这药,连陛下也在服用。前几日,他还在太后和兄长面前说起过。”
容棠闻言,顿时警觉起来。
顾琼珠似乎松了口气,说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长公主不必劳烦,若只有方子也无妨,我会让兄长设法配得此药。”
丹阳长公主嗯了一声,却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道:“这药还是我亲自拿给你吧,若是外头的大夫掌握不好分量,那便麻烦了。听我兄长说过,这其中一味药材若是过量,便会适得其反,对身体有所毒害。”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带了几分骄矜和自得:“自然了,从王府送出去的药,不会有任何问题。那药方都是我兄长亲自试过的。”
丹阳长公主大约是想在顾琼珠面前炫耀一番王府的本事,亦或是想借此让她的心上人也就是顾琼珠的兄长心存感激。顾琼珠规规矩矩道了谢,两人又说笑几句,便离开了。
容棠猛地站起身,伸手扶住廊柱,只觉得头有些晕。她本能地觉得,方才丹阳长公主所说的那句话似乎昭示着什么秘密。
萧凛所服用的七琼膏是极其危险之物,若是里面的成分有误,便会让服药者深受中毒之害。而丹阳长公主那意味深长的语气,那样自得地说王府的药绝对没有问题,难道言外之意是宫中的药有问题?
她头脑嗡嗡作响,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然而心中却止不住回想起前世种种。励阳王府,萧磐前世萧凛的死,究竟是不是人为,究竟与萧磐有没有关系?又或者说,他知不知道其中的隐情?
“娘娘,咱们该回去了。”烟雨道。
容棠勉强定了定神,心想不能惊动丹阳长公主和顾琼珠,便寻了条小路,赶在她二人之前快步回到了昭阳殿。
她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下,却明显有些心神不宁。这副神色落在上首的萧凛眼中,引得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片刻后,丹阳长公主独自回到了殿内,面色如常地坐下。容棠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抬头看向萧凛,却见他正饮着杯盏中的酒,神色随意,并未察觉到自己那充满忧色的眼神。
容棠平复了一下呼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待寿宴结束,众人一起恭送太后离开。容棠正欲随萧凛离开,却见他抬了抬手道:“来人,先送贵妃回宫。”
她一怔:“陛下不回去吗?”
萧凛道:“朕还有些要紧的事情要与励阳王商议。”
容棠迟疑着站在原地。她原本想问一问他关于那七琼膏的事情,可没想到萧凛却又有政事要处理。思来想去,她忍不住道:“臣妾也有事情想同陛下说,陛下忙完后,可以来长乐宫吗?”
萧凛看着她蹙眉沉思的模样,微微点头:“好。”
容棠放下心来,这才行礼告退。待她离开,萧凛收回目光,淡声吩咐:“传励阳王见驾。”
“是。”
*
容棠在寝殿内坐立不安,只盼着萧凛能早些到来。
烛火被她走动时衣摆扬起的风拂过,剧烈晃动着,容棠觉得自己的心便也如这摇曳的光亮一般飘忽不定。
等了许久,终于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随即是宫人们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容棠霍然站起身,急匆匆迎了出去,险些与迈步进来的萧凛撞个满怀。
他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凉意,手指触碰到她的面颊,如泠泠玉石。
“怎么了?这样慌
慌张张的?”萧凛的眉头舒展开来,问道。
容棠抓住了他的手臂,微抬头看着他,口唇动了动,好似一时间没有想好该如何措辞。
“你说有事情要同朕说,是什么事?”萧凛问道。
“陛下,”容棠深吸一口气,“陛下先前说,自上回病后一直觉得身子不适,便命御医备了滋补之药。”
“臣妾想问陛下,是不是服用过一种名叫七琼膏的补药?”
萧凛眉心猝然一跳,眸中掠过惊异,但很快被他掩饰住。他语气如常,道:“你怎么知道此药的?是,朕确实一直在服用此药。”
“这药是宫中御医开的方子吗?是否适合陛下的身体?”容棠急切问道。
萧凛道:“父皇在时便曾服用过此药,确实能够养生补气。朕幼时体弱,便也服用此药来强身健体。御医也详细研究过方子,对朕并无害处。”
“陛下,此药的成分中,是不是有一味药材的分量极其重要,若是过量,便会百害而无一利,反而会令药中之毒深入骨髓?”
萧凛的神色缓缓绷紧:“你从何处听说了这些?”
容棠将今晚之事尽数说了,他听后沉默良久,看向容棠忧心忡忡的模样,温声道:“丹阳一向不会放过任何吹嘘王府和她自己的机会,因此才会在顾氏面前说那番话。她不过是想借机展示励阳王府的地位和能力罢了。”
“朕所服用的七琼膏乃是宫中御医精心调配的,自父皇在时便开始用,若是有什么问题,父皇焉能享常人之寿?朕这么多年一直安然无恙,足可说明那药并无问题。”他宽慰道。
虽然萧凛语气笃定,听起来也合乎情理,但容棠却依旧觉得心底泛着隐约的不安,却又捉摸不到源头。
她怔怔不语,萧凛静静看着她,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容棠轻咬了下唇,低声道:“或许真的是臣妾会错了意,才会在听了长公主那番话后起了疑心,竟竟以为,陛下所用的药会有问题。”
她低着头,没有察觉到萧凛眼中的厉色。许久,他缓缓抚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放心,朕一切无碍,你切莫多心,也不要自己吓自己,明白吗?”
容棠点点头,轻声道:“臣妾记住了。”
然而丹阳长公主那番话却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又让她不自觉想起了那个背后之人——萧磐。
萧凛看她半晌不语,便问道:“在想什么?”
容棠欲言又止。萧凛见状,便道:“有什么话便问出来,不必在朕面前犹豫。”
“请陛下恕臣妾无状,”她咬了咬牙,鼓足勇气看向萧凛,“臣妾听了丹阳长公主的话后,忍不住有些胡思乱想。长公主的言行让臣妾打心眼里惧怕,以至于有些担心她背后的王府会不会暗藏什么祸心?”
她实在是关心则乱了,才会一时情急,把盘桓心头许久的忧虑说出了口。可容棠思来想去,还是想旁敲侧击试探一番萧凛的态度,从而想法子借机让他对萧磐有所提防。
可她却不能贸然开口,否则难免会落得个干政的嫌疑。
萧凛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面上神色明显一滞。许久,他慢慢开口问道:“为何会这样想?”
容棠镇定了一下,徐徐开口道:“因为臣妾听见丹阳长公主话中提到了励阳王,说他对这七琼膏及其药方的秘辛也极为了解,不知为何,臣妾听着那话,便总觉得不安,生怕陛下服用的药也有问题,因而想大着胆子问陛下一句,不知这位王爷是否信得过?”
萧凛默了默,说道:“励阳王是朕的王兄,虽年长朕数岁,但一直同在母后膝下长大,情若亲生兄弟。朕登基后也很是器重他,相信他是个忠心耿耿的臣子,能为朕分忧。因此,朕与他除了君臣之名,更有手足之情。”
容棠下意识摇头,颤声道:“不”
“什么?”萧凛微愕,定睛看她。
容棠却没有听见他这句话。她满脑子都是前世的一幕幕,想起萧磐在灵位前那张狂而得意的笑,那肆意妄为的嘴脸,只觉得浑身发冷。枉萧凛如此信任他,他却暗藏祸心!
一时间,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用力摇着头,喃喃自语:“不能相信他”
这句话说得极低,萧凛听不真切,只蹙眉,问道:“棠棠,你在说什么?”
容棠身子一颤,刹那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险些将心里话尽数说了出来。若真是那般了,她又该如何对萧凛解释?毕竟,这一世,她与萧磐并无半点交集,又怎能在萧凛面前说这种话呢。
她勉强定神,尽力让自己的说辞听起来毫无破绽:“许是臣妾多心了。臣妾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平安无恙,素日所服的药不能出一丝一毫问题,也盼着陛下身边的人也都是值得信任的。唯有如此,陛下才不会被轻易蒙蔽。”
萧凛凝视着她,眼底划过幽暗的光。许久,他淡淡笑了笑,抬手抚上她面颊,说道:“朕知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
容棠深吸一口气,掩去面上的忧色,点了点头。
*
圣寿宴一过,宫中的日子又恢复成了波澜不惊的模样。
那晚所听所见之事,虽在容棠心头覆了层疑影,但毕竟没有什么凭据,再者,萧凛言之凿凿,让她不得不信,不得不把那点猜疑悄无声息地按捺下去。
况且,萧凛如今看起来一切都好,也再不曾染恙。容棠想,或许当真是她多想了。
天光明朗,日影如纱。
容棠正伏在炕桌上打着哈欠,便听见殿外传来宫人通传,说陛下来了。
她有些意外。毕竟这个时辰,萧凛几乎都是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甚少会来长乐宫。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容棠起身迎了出去,被迈步而来的萧凛握住了手腕,免了她的礼。
他似乎心情不错,问道:“在做什么?”
容棠想了想,如实回答道:“臣妾在发呆。”
“……”萧凛失笑,伸手捋了捋她的鬓发,却也没再追问,只是静静在窗边坐下。
和煦的光晕在二人之间涌动,跃上萧凛清冷的眉眼,也映出了他眼底的沉郁。容棠察言观色,问道:“陛下有什么心事吗?”
萧凛片刻才回过神来,只轻勾了下唇,学着她方才的语气道:“朕在发呆。”
容棠:“”
她抿唇一笑:“陛下日理万机,竟还有余暇发呆?臣妾以为,只有臣妾这样的闲人,才会无所事事地坐在这儿出神呢。”
萧凛抬手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说道:“朕知道你定是觉得闷得慌。如今秋意渐浓,再过数月,也是时候该去围场行猎了。到那时,朕陪你一道去山林间骑马。”
时至今日,容棠听到“骑马”二字还是忍不住自心底漫起一股凉意。不过很快,她便安慰自己不要怕。
萧凛敏锐地发现,每次他一提到骑马,她便会露出恍惚不安的神情。他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还对从前的事情心有余悸,所以依旧有些担心坠马?”
容棠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却无法把真正的缘由说出口,只能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臣妾确实很害怕坠马,也总是情不自禁会想起过去的事情。”只不过,她
害怕的是他坠马,想起的也是他过去的事情。
萧凛覆住她的手背:“莫怕。朕会同你一起。若你害怕,朕便与你同乘一骑,定不会让你出任何意外。”
容棠依偎进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掌心缓缓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许久才开口道:“昨日,朕去了瑞安宫。”
容棠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坐直身子,讶异万分:“陛下去看了太妃娘娘?”
她先是惊讶,随即心中一喜。萧凛愿意这样做,那便说明,他开始尝试着去亲近生母,化解往日的芥蒂。
然而萧凛面色沉郁,显然这次见面并不如意。容棠的心提了起来,果然听见他道:“只可惜,母妃她依旧不肯见朕。朕甚至隔窗听见了她斥责宫女、摔碎杯盏的声音。”
容棠小心翼翼问道:“太妃娘娘是不是又旧疾发作了?”
萧凛眉头紧蹙,说道:“朕不知道。可先前御医明明对朕说,母妃的情形有所好转,并不会时时发作。偏生朕一去,她便会如此。”
他唇角绷紧,语气冰冷:“这么多年过去,母妃还是不愿看到朕。”
容棠沉默片刻,涩然道:“臣妾觉得,或许太妃娘娘也有她的苦衷。当日,娘娘于昏沉之中,确确实实唤了陛下,这足可说明,娘娘心中还是记挂着陛下的。”
萧凛淡淡笑了笑,只不过那笑容有些苦涩:“母妃既然不肯见朕,那么朕往后便也不会再去碍她的眼。”
容棠还想再劝,却见他已然转开了目光,道:“不提此事了。今日晨光正好,陪朕出去走走吧。”
她凝视着他眉宇间浅淡的沟壑,心底叹了口气。萧凛虽如此说,可心中其实还是会难过的吧。
不知这对母子,究竟有没有和好如初的那一日呢?
*
福宁殿,后寝。
热气缭绕的浴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萧凛闭目静坐在木桶之中,周身被滚热的药汤浸泡着,鼻间尽是那苦涩而酸辛的气味。
他双手握拳,极力忍耐着那药汤覆身时的烧灼之感。体内似有一股热浪在横冲直撞,难以言说的躁意席卷周身,刺得他每一寸皮肤都如被百虫啮咬,不得不拼命压下那股狂乱的力道。
如今秋日正凉,然而此处却燥热难当,犹如盛夏。他额角布满汗珠,双颊赤红,呼吸急促,整个人如被置于烈火上烹烤。
两刻钟后,萧凛缓缓睁开眼,感受到体内那种异样逐渐褪去,整个人的神思也恢复如初。他深吸一口气,待药汤变得温热,这才起身,由程良全侍奉着擦净身体,换上轻薄的衣衫,再回到内寝床榻上,由伍越为他进行药浴后的按摩与施针。
待伍越收起银针,萧凛才觉得体内那种窒堵之感似乎略微散去了一些。他拢好衣襟坐起身来,又由伍越切脉。
“陛下安心。您的身子一切无碍,体内之毒也在缓缓排出。”伍越含笑道。
萧凛垂眸:“有伍叔这句话,朕便安心了。”
“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请示陛下,”伍越道,“这数月来,陛下的脉象逐渐好转,毒气也有所淡去。如今,我要为陛下进行下一步的诊治,这施针和药浴的次数需要较从前增多,过程也需变长。”
伍越说道:“如今我不过一月进宫一两回,尚可遮掩,若来日我须三五日便进宫一次,陛下该如何遮掩此事,不被察觉?”
“接下来,随着陛下的施针和药浴次数增多,陛下的身体或许也会随之出现一些新的情况。但接下来,陛下所用之药务必得我亲手研磨制作,因而,我恐怕分身乏术。况且,昔年我曾在宫中行走过,说不定会被人认出来。陛下若信得过我,我便可安排身边徒儿代我入宫,为陛下医治。此人家世清白,知晓轻重利害,我愿意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泄露此事。”
“我知道陛下最担心之事,便是您身体不豫之消息传扬出去”伍越话音未落,却被萧凛打断。
他眉宇间聚拢起似有若无的笑意,说道:“不瞒伍叔。假以时日,朕还真的需要将此事散布出去,如此才能帮朕一个大忙。”
伍越愕然,萧凛却并未直言,只是道:“伍叔的意思朕明白了。”
“只是,恐怕数月之后,朕还需要伍叔做一件事。”
他抬眸看向伍越,唇角带笑,语气却透着无边的凉意:“将计就计,瞒天过海。”——
作者有话说:[红心]感谢:读者“水晶ing”,灌溉营养液+12025-09-0700: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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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秋狝
这些日子,容棠发觉萧凛似乎格外忙碌,以至于他来长乐宫的次数也少之又少。
她心中挂念,寻理由去了几次福宁殿,却被程良全劝了回来。隔着回廊,她却也能听见御书房内此起彼伏的谈话声,想来萧凛日日都要会见许多朝臣,便只能怏怏回宫。
好不容易等到了傍晚时分,容棠觉得时候应当差不多了,便准备了点心,提着食盒再度来到了福宁殿。
守在殿门外的并不是程良全,而是另一个内侍。他躬身行礼,道:“娘娘,陛下吩咐了不准人打扰。”
容棠了然,便道:“那我便在此处等候。”
那内侍欲言又止,只好转身入内,想来是去禀报了。片刻后,他再度现身,说道:“请娘娘移步东暖阁略坐一坐。”
容棠依言迈过门槛,往暖阁走去。侍奉在内的宫人掀起门前垂落的绣帘,她举步而入,然而一个错眼间,却忽然看见一道人影迅速从内寝方向闪出,疾步离开。
萧凛若是接见臣子,怎会待在内寝中?容棠顿住步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而且,她恍惚觉得,方才那道身影格外熟悉。
“娘娘,怎么了?”那内侍小心翼翼问道。
容棠摇了摇头,沉默坐下。
等了片刻,她才等来了通传。那宫人却说陛下不在内寝,而在外间。
容棠走进去时,萧凛正坐在窗边炕上,信手翻着什么书。他穿着一身家常衣裳,看起来毫无异样。奇怪的是,这般凉意四散的秋日,他额角却有隐约的濡湿,鬓发也笼了层薄薄的水气。
“陛下。”容棠向着他屈膝,随即把食盒搁在了他面前,“臣妾是不是打扰陛下了?”
她的语气很是忐忑。萧凛心中一软,抬眸看她,说道:“何出此言?”
容棠轻声道:“听说陛下这些时日格外忙碌,臣妾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怎会?”他携了她的手,让她在身畔坐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朕这会子正得了空,盼着能有个人同朕说说话,你便来了,咱们算不算心有灵犀?”
容棠抿了抿唇,说道:“因为臣妾方才似乎看到有人从殿内离开,便生怕是扰了陛下和官员商议正事。”
萧凛眼底微光轻闪,却也没遮掩,而是坦然道:“那人并不是什么朝廷官员,而是宫中画院的画师。”
这下轮到容棠惊讶了:“画师?”
萧凛耐心为她解释:“今年秋日新进了一批画师,朕便命了其中一人前来,替朕摹画舆图。再者,来日围猎时,宫中画师须得随行,负责为朕绘制秋狝图。朕也得好好考校他们的本事。”
他这番解释合情合理,无可指摘。然而容棠却觉得心中的狐疑并未彻底消散。若是宫中画师,她为何会觉得那人如此熟悉?
但萧凛既然这样说了,她便也不曾流露出什么不信的神色,而是顺着他的话问道:“秋猎是在宫外围场吗?”
萧凛道:“围场多在京畿附近的皇家禁苑,那里紧邻山林,地势更加适宜。看守禁苑的人会事先派人将围场清理出来,多驱赶些体型较小的动物在其中,便于众人射猎,同时不会被猛兽所袭。”
他看着容棠跃跃欲试的模样,叮嘱道:“到那日你切勿独自行动。”
容棠点头。
她把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点心,说道:“陛下尝尝吧。”
萧凛凝视着她,微微笑道:“朕从不吃独食,你同朕一起吃。”
容棠微怔,却见他已拈起一块点心,凑到
她唇边。
她望着他深邃的眼眸,觉察出那其中荡漾着的缱绻温情,心中一热,便张口,含住了他手中的糕点。
萧凛只觉指尖一热,被她的唇轻轻擦过,那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让他情不自禁心中一荡。
容棠吃完了点心,却见萧凛再度拿起一块,示意她继续吃。
她犹豫了一下,便微微凑近一些,启唇欲把那块点心含住,却见他忽然移开了手,迎着她的动作,吻了上去。
由于她半张着口,他不费吹灰之力便破开了她的齿关,缠着她的唇舌,肆意攫取着她的气息。
等到萧凛放开她,容棠早已气喘吁吁,面色酡红。她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眼角微微泛红。萧凛垂眸,把她额前散落的碎发拨顺,指腹划过她的眉梢眼角,说道:“来日猎场上,朕同你一起骑马。”
容棠闭了闭眼,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仰头看他:“陛下此行不是须和王公大臣们一起骑马射猎吗?臣妾可以和郡主一起骑马。”
萧凛抚了抚她的面颊,说道:“秋狝接连数日,朕总会有闲暇陪你的,放心。”
他不再多言,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容棠似乎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
秋高气爽,京郊围场车辚辚,马萧萧。皇亲国戚、王孙公子们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在山林之间驰骋射箭,猎获野物,争先恐后想要拔得头筹。
女眷这边,虽不能打猎,却也可以骑着马信步走走,欣赏一番与皇宫内苑截然不同的秋景。
容棠骑在马上,一头如云青丝绾成发髻,为了便于行动,并未佩太过华丽繁杂的头饰。她与萧娆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一群小郡主们,皆是先前在行宫跟她学习骑术的。
郡主们难得这样齐全地聚在一处,还是在这样广阔无垠的山林之间,不必被宫规束缚,因而个个都兴高采烈,面带笑容。加之她们素知容棠性情宽和,便都兴致勃勃地同她叙着话,林中时不时传来笑语阵阵。
另一边,以丹阳长公主为首的数人走了片刻,便陆续分散开来。
顾琼珠跟在她身侧,向着不远处的围猎之地走了过去。隔着树丛,可以看见有几个身姿矫健的青年郎君正弯弓搭箭,互相比试。其中一人身材颀长,丰神俊朗,眉眼间与顾琼珠有些许相似。
丹阳长公主颇为痴迷地盯着那道身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情愫。正巧,那边几人为了追赶猎物,不多时便奔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青年。他弯腰把猎到的野兔交给随行的侍卫,便打算继续向前深入。
忽然枝叶沙沙作响,几匹马踩踏过草丛,跃过低矮灌木,来到了他面前。
顾琼珠率先开口唤道:“兄长。”
青年一愣,转头便对上了丹阳长公主热切的眼神,便要下马行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此人正是顾琼珠的同胞兄长,名唤顾明峥。
“何必拘礼?”丹阳长公主笑吟吟地摆手,“久闻顾郎君极擅骑射,不知能否指点我一二?”
顾明峥眼底微微一动,不动声色看了眼妹妹,却见她面露无奈,只能用眼神暗示自己。他无声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已然是一副欢欣的模样:“臣荣幸之至。”
顾琼珠目睹两人相偕而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在此处似乎有些碍事,正欲拨转马头往另一边去,一回身却恰好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中。
“顾姑娘,”那人眯了眯眼,意味深长一笑,“想不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顾琼珠面色不变,只恭谨俯身:“臣女见过殿下。”
萧磐手中马鞭虚扬了扬,说道:“听说前面的猎物更多,顾姑娘要不要同本王一道前去射猎?”
他语气闲适自在,顾琼珠暗自咬了下唇,露出谦恭的笑:“殿下有命,臣女自当遵从。”
“那便走吧。”萧磐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出发。
身后,顾琼珠盯着他的背影,眼底掠过挣扎和犹疑,最终化作深不见底的浓雾。许久,她轻叹一声,打马跟上。
*
容棠与众人分别时,夕阳半落,余晖满天。
此次秋狝大约持续半月有余,猎场外围的草场上设有营帐。她所居住的帐子便在御帐旁边。
容棠骑了大半日的马,有些累,便想早日回帐子里歇息。她看了眼萧凛的帐子,帐门紧闭,显然他尚未回来。
若不是因为天子要和众位将军王孙一道骑马,她真想跟着萧凛,寸步不离,唯恐他不慎坠马。即便知道他身边的侍从极多,但容棠心中还是有些惴惴。
她简单换了身衣裳,净了面,便心不在焉地在帐内铺着的氍毹上坐下,端起矮几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时刻留意着隔壁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了御驾归来的喝道之声,忙把帐子掀开一条缝,看见萧凛信步而来,神情看起来轻松自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萧磐。
她心沉了沉,只觉得看见这个人便会打心眼里不舒服,更会本能地觉得他不安好心。
既然萧磐被召来议事,她便也不好打扰,只能继续在帐子中静坐。直到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彻底被吞没,天色暗沉了下来,风也愈发凉了起来,程良全前来恭请她和陛下一道用膳。
用罢晚膳,容棠正欲起身告退,却见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取了一袭披风,替她拢在身上。
容棠低眸,看着他手指轻动,为自己系好系带,不由得微微一怔:“陛下要带臣妾去哪儿?”
萧凛松开手,抚了一下她的脸颊,说道:“忘了?先前朕答应过,要同你一道骑马的。不过白日实在无暇,只能等到这个时候。好在草场上空旷阔大,四处也有灯火,不至于辨不清路。”
“可陛下已经劳累了一整日,不如早些歇息吧。”容棠望着他黝黑的眸子,柔声道。
萧凛摇了摇头,说道:“朕答应过你的话,言出必行。明日朕又要见许多王公大臣,怕是又不得闲。”
他说着,便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出了帐子,向草场行去。
晚间的草场凉风阵阵,吹动那半人高的草随风摆动摇曳。秋日的草有些发黄,没有春夏之时的生机勃勃,显得有些清冷。
两人各骑一匹马,在草场上纵情驰骋了许久,才轻拢缰绳,让马儿慢悠悠地行走。
“陛下每年都会来这里吗?”容棠偏头问道。
萧凛颔首:“每年的春猎和秋狝,朕都会在此停留数日。”
他举目四望,唇角含了些微微的笑意:“在此处纵马驰骋,比之宫中马场更多几分快意。”
容棠深以为然。
两人又走了片刻,沿着草坡继续往下,便来到了一处湖边。傍晚时分,湖面倒映着银白的月,凉风拂过,搅动一池碎影,在夜色映照下显得格外波光粼粼。
萧凛把马匹拴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与容棠一起走到了水边。
静了许久,他转头看着容棠,问道:“喜欢这里的风景吗?”
容棠点点头:“臣妾很喜欢。此处很是寂静,草木的香气与水汽交杂在一处,格外湿润。”
她说罢,忽然听见身边传来轻微的簌簌声,转头一看,萧凛已然拨开长草,撩开袍角席地而坐。
容棠愣了愣。这还是她第一回看见萧凛这样随意。但即便如此,他身上那身为君主的威严和华贵之气却还是分毫未见,只是眉宇间褪去了严肃,显得极其放松。
她几乎未曾多想,便学着他的动作,一样坐了下去。
两人并肩,不约而同看向了天上的那轮明月。
“棠棠,”许久,萧凛开口,“你说,如今照着我们的这轮月,是否也曾照着千百年前的人?”
容棠一怔,缓缓吟诵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1】
萧凛望着那月光,近乎呢喃地低声道:“代代世世,是不是都仰望着同一轮明月?”
容棠没有听清他的低语,只是兀自生出了些感慨。不知前世此时,这月色是否如今日一样动人?而那时,她又身在何处呢?
她轻叹一声,说道:“臣妾想,这月是亘古不变的,只不过望着这月的人会换了一代又一代。但即便如此,后人也一定会时时回想起被这轮月映照着的前人。”
“那你觉得,后人能不能改变前人做过的事,弥补曾经的遗憾?”茫茫月色之中,他轻声问
道。
容棠的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飘飘晃晃,回到了那个惨淡昏黄的夜晚。那晚有没有月?她记不清了。
但她唯一确信的是,此时此刻,她正真真切切拥有着眼前的一切。虽然前路未可知,一切都如谜,但她却陡然浮起一个念头:或许假以时日,前世种种兴许真的能够彻底改变。
从重生至今,其实她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许多事情了。若是这样下去,也许前世的结局也可以随之被改变。
容棠想着,便点了点头,说道:“能。臣妾相信,事在人为。”
“虽说生死天定,可有些时候,不去尝试,又怎知能不能与上天相抗衡呢?”她道。
萧凛眸中闪过一丝星芒。他定定瞧着容棠,倏尔一笑,道:“……好,朕记住了。”
容棠有些好奇:“陛下为何会——”
话音未落,她便觉得眼前覆下一片阴影。他捧起她的脸,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柔地吻住了她。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并不强势,而是如春风化雨般细致地掠过她的每一寸唇瓣,温和从容。
容棠下意识闭上了眼,神思飘荡,感受着唇上温柔的触碰。他灼热的气息与湖边清凉的水汽掺在一起,恍惚间让她如坠梦中。
呼吸交缠之间,萧凛忽然止住动作,抵着她的唇瓣,含糊着开口,声音低低的:“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担惊受怕,只需相信朕会处理好一切,等朕的消息便是。”
容棠一怔,一时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只循着本能轻轻应声。他似乎叹了一口气,那微薄的气息如一片流云,倏而飞散。他旋即又极其柔和地蹭了蹭她的唇,这才松开她。
那灼热滚烫的气息消失,容棠才渐渐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萧凛却没说话,只是再度低声道:“相信朕。”
她敏锐地觉察出什么,心中没来由地一慌。可萧凛却并未再多说什么,而是把她身上的披风系紧,说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歇息了。”
自那日过后,萧凛便愈发忙了起来,容棠常常只能在用晚膳时才得以见到他。眼看着很快便要到八月十五了,秋猎的队伍也终于要启程回宫了。
然而御驾刚一回宫,便传来了陛下染疾的消息。宫中奉御说陛下是因被时气所感,加之秋猎劳累疲乏才会病倒,并不严重,只需静养数日便好。
容棠侍疾时,见萧凛的症状不过就是寻常风寒,他面色虽苍白,但精神尚佳,按理说并无大碍。可福宁殿内的药味却迟迟无法散去,那苦涩的味道萦绕在她鼻间,挥之不去,也让她愈发心慌。
她只想寸步不离守着他,可萧凛却不许她日日滞留在福宁殿,温言让她回长乐宫歇着。
容棠无法,只能暂且回去。然而不过是睡了个午觉的功夫,她便又做起了那样诡谲而可怖的梦,以至于醒来以后浑身冷汗,一颗心剧烈跳动,几乎要跃出胸腔。
她再也不顾不上抗不抗旨的事情,匆忙洗漱了便往福宁殿去了。
穿过回廊,容棠很快来到了后殿。她正欲沿着院中的甬道一路走过去,却忽然发觉对面的廊庑上,两个内侍正引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向外走去,口中不忘叮嘱:“大人当心脚下。”
明晃晃的日光之下,那青年的五官被映照得清晰而分明。
她霎时间呆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1】出自《春江花月夜》
第69章 故人
“怀”容棠险些以为自己睡迷了,才会如此头晕眼花。
那人并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只低眉顺目随内侍离开,留给她一个背影。
恰在此时,程良全掀帘而出,看清容棠时面色顿时一变,随即上前笑问道:“贵妃娘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容棠回神,指着那边道:“方才走过去的是何人?”
程良全一愣,笑容不变,回道:“娘娘说的应当是宫中画院的画工吧?先前秋狝时,陛下特命他们随侍作画,今日恰好前来复命。”
作画?容棠一愣,却有些半信半疑。
虽然方才只是匆匆一瞥便擦肩而过,可她看得真切,那人正是她自幼便相熟的旧友——虞怀平。
他怎会出现在宫中,还是以画工的身份?虞怀平确实极擅丹青,可他素来不慕荣华名利,一心只想四处行走,编纂药典,悬壶济世,又怎会进宫?
她伫立原地,久久不能平静。程良全见状,便小心道:“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容棠恍恍惚惚地进了殿,却见萧凛今日并未躺在床榻上,而是披了件外袍,正站在窗边欣赏着书案上的一幅画作。
“陛下,您当心着凉。”她快步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去握他的手。
萧凛笑了笑:“不碍事。”
他目光淡淡扫过眼前的画,不经意问道:“方才听你在外头耽搁了许久,怎么了?”
容棠顿了顿道:“臣妾方才看见有生人出入福宁殿,便问了程公公一句那是何人。他说那是陛下近日赏识的画工。”
萧凛颔首,示意她低头:“此画便是方才那画工奉上的,你瞧瞧如何?”
容棠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画,便凝神看去,发觉这画的是萧凛与众人一道骑马射猎的情景。山林茂盛,骏马疾驰,箭矢如雨,一笔一画都极其细致,把每个人的神态都描绘得极其生动。
她凝眸,看向画中那骑着高头大马的天子。他眉眼舒展,但面容略显严肃,并未带笑。他抬手弯弓搭箭,正对准不远处的野兽,蓄势待发。
这样的笔触和构图,容棠可以确信,正是出自虞怀平之手。那么,方才那人真的是他,他真的成了宫中画师?
可她心底却依旧疑窦丛生。虞怀平怎会甘愿放下未竟之事,投身宫廷做起画师?明明她入宫前,他还踌躇满志地随师父前往了边地,只为了寻访药材,编纂医书,为何数月不见,他便陡然换了志向?
难道,虞怀平在边地时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如此性情大变?
容棠想着,不由得皱起了眉。萧凛看着她,道:“怎么?对这幅画不满意?”
她连忙摇头,说道:“臣妾觉得这画作笔触细腻,很是传神。不知陛下从何处发现了这位画师?”
萧凛道:“前些日子,画院新进了一批画工,不少都是来自民间。朕便命他们自行考核,择出极其优异者随侍秋狝,为朕作画,朕也正好考校一下他们
的本事。待中秋家宴前,朕打算让画工为朕和你作画。”
容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当下仔细看着他的面色,说道:“陛下今日的气色好些了,那些药还在吃着吗?”
萧凛掩唇轻咳了一声道:“按照奉御的方子,还需要吃上几服。”
容棠握了握他的手,发觉掌心温热,这才稍稍放心,后知后觉忆起自己今日乃是违背了他的话,贸然前来见驾的。她仰头看着萧凛,轻声道:“陛下不怪臣妾擅自前来吗?明明您先前才嘱咐了,让臣妾好好待在长乐宫。”
萧凛低眸看她,微微笑了笑:“朕知道你也是关心则乱,又怎会怪罪?”
他停了停,这才语气平静地问道:“朕看你行色匆匆,鬓发也有些散乱,是做了什么噩梦,才会如此急切地来见朕吗?”
容棠没想到他会猜得这样清楚,不由得怔了怔,道:“陛下如何得知的?”
萧凛牵着她的手在一旁的长榻上坐下,这才道:“朕只是忽然发觉,自你入宫以来,屡屡做噩梦,每一个梦都是与朕有关。从前你说,你梦见朕不要你、冷落了你,那么如今呢?”
他没有错过容棠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愕和慌乱:“这么久过去了,你又梦见了什么?”
容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日她说自己梦见不被他喜欢,不过是搪塞之语。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彼时的她还可以用“入宫不久”这样的话来遮掩,可后来的她与萧凛经历了那么多,彼此交心、亲密,她若再说自己做了那样的梦,岂不是说明自己始终心底不安,白白辜负了萧凛的偏爱?帝王施宠,她却患得患失,萧凛会如何想?
可是,她又怎能把真实的梦向他诉说呢?
萧凛的目光并不严峻,却透出一股无声的威压,她觉得在他的注视下,心中的一切想法都无所遁形。
几乎在瞬息之间,容棠便已认清了内心。她不想欺骗他,亦不想用那种理由欺骗他。又或者说,她愿意试着向他敞开心扉,因为她隐约觉得,他会耐心倾听。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不知过了多久,萧凛听见眼前人轻声开口:“臣妾梦见,有人要伤害陛下的身体,对陛下不利。但那个人是何人,臣妾并不清楚。臣妾的梦确实有些无缘无故,或许只是出于对陛下的关怀和担忧。但臣妾不愿欺瞒陛下,只好如实道出。若陛下觉得臣妾是妄言,是无中生有,那么臣妾甘愿受罚。”
容棠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没有听见萧凛的声音,心不禁沉了沉,便想屈膝下去请罪。然而她身子微微一动,便陡然觉得一双有力的手臂圈了过来,把她牢牢揽住。
他双手箍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头直视着他。
她撞入一双深邃的眸子中,一时间险些忘记了呼吸,耳边听见萧凛缓缓开口:“告诉朕,你的梦中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他的语气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波动,容棠抿了抿唇,摇了摇头。
萧凛凝视她许久,最终沉沉闭上眼吐出一口气,掩去眼底的急切。方才他许是傻了,竟有那么一瞬怀疑,她是否也会有前世的那些记忆。
如今看来,并无这种可能。可她又为何会梦见那些事情呢?
可先前,他隐约听见她如呓语般呢喃,让他不要相信萧磐。她久居宫中,怎会说出这种话?
眼下并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萧凛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手轻轻搂住她,说道:“不要怕。万事有朕在,朕会小心谨慎,不会给那些人可乘之机的。”
他没有追问她这些梦的由头,容棠稍稍松了口气,便如他所言低低“嗯”了一声。
却没察觉到,萧凛眼中那愈发深浓的疑色。
*
中秋阖宫家宴亦是循例而办,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不过宫宴第二日,容棠得了萧凛的口谕,动身前往了宫中画院。
萧凛先前曾说过,要让宫中画师为他们二人画像,这也是宫中惯例。历来帝王都要命宫中画工为自己及后宫较为得宠的妃嫔绘制肖像,再编纂成画卷。一般而言,帝后二人的画像会由众画工之首者负责绘制,其余妃嫔的则由寻常画工绘制。
容棠去的路上,忍不住又想起那日与虞怀平的匆匆一面。她心中有许多疑问想要亲口问一问他,可身在宫中,许多话却无法宣之于口。况且,还不知萧凛是否知晓她与虞家的渊源。
她怀揣着心事来到了宫中画院。此处远离各宫,颇为僻静,很适合作画,而不会被打扰。画院的人事先得了御前的通传,早已恭恭敬敬拜倒了满地,恭迎陛下和贵妃驾临。
宫中画师为帝后作画之处名叫星霜阁。此处宽敞阔朗,光线适宜。负责作画的画工早已恭谨侍立在此,见帝妃二人相偕迈步而入,立刻俯身行礼,嗓音沉稳:“臣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
那熟悉的声音甫一入耳,容棠禁不住恍惚了一瞬。从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在宫中见到虞怀平。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她刚刚重生的时候。彼时的容棠以为,这一世她能够好好地与昔日挚友团聚。然而天不遂人愿,她注定只能怀抱着遗憾入宫,也深知恐怕再无机会能见他们了。
容棠的目光慢慢落在青年身上。他眉眼低垂,神态十分恭敬谦卑,任她怎么想也不明白,虞怀平为何会走上这条路。
她望着他,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要问出口,却只能极力克制。
容棠正心神不宁时,耳边听见萧凛淡声吩咐他免礼,这才勉强收敛心神。
殿内当中早已设好了两处坐席,萧凛在左首坐下后,容棠却有些迟疑。
按说,画工应当先为他单独作画,然后才是自己。既如此,她应当在一旁略候才是。然而萧凛却抬眼看了过来,道:“为何还站在那里发呆?还不坐到朕身边来。”
容棠问道:“画师不是要先为陛下一人作画吗?”她说话时,忍不住看了一旁的虞怀平一眼,见他纹丝不动,只垂首肃立。
萧凛道:“无碍。朕与你坐在一处,画工便可直接作画,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容棠这才缓步走过去,在他身畔坐下。
她今日穿了极隆重的吉服,华服盛妆,环佩叮当,气度端凝大方。待落座后,容棠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目光平视着前方,尽力摆出放松而自在的姿势,以便画师作画。
虞怀平很快摆好了作画工具,调整了一下位置,这才看向了眼前的帝妃二人,仔细观察着他们的模样和神韵。
柔和的日光自洞开的窗子落进来,恰到好处地映出两人亲密无间的身形。他握住画笔,不易察觉地抿了下唇,竭力让自己对眼前的情形平静观之,抑制住心底那险些震颤的波动。
从他眼中看去,雍容华贵的帝妃二人并肩而坐,恍若神仙眷侣。她身为贵妃,却几乎享受了皇后的待遇,足可见陛下对她的宠爱。或许,他该为此而庆幸,更该彻底按捺住心中那微弱的黯然。
龙袍上以金线绣出的龙纹粲然夺目,有些灼了他的眼。虞怀平面色无波,依旧是那副谦恭而不卑不亢的模样,只安静在绢本上落笔。
须臾,他的目光顿了顿,才鼓足勇气般看向了陛下身边的贵妃。
虞怀平从未见过这样妆扮的容棠。华服之下,她轻抬眼眸,红唇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无可挑剔而又合乎礼节的淡笑。那周身的佩饰和耳坠上的东珠摇曳生姿,这样的她无疑是明艳雍容的,可却又有些陌生。他觉得,她好似被那身衣裳紧紧束缚住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鲜妍妩媚的少女了。
他不由得有些走神:虽说陛下对她极为偏爱,可宫中的日子,应当还是不好过的吧?也不知她入宫后是否事事遂心,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倏然,一旁的程良全低低咳嗽了一声。虞怀平顷刻间清醒过来,险些滴下冷汗。他竟敢在陛下面前如此失态,甚至还是在揣测陛下的贵妃!
容棠端坐上首,自然把他那一瞬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她心中微微一紧,想去看萧凛的反应,却又意识到此刻自己不能随意动弹,只能极力克制住。
作画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天子自然不可能始终坐在远处一动不动。画工在摹画好
天子的神韵之后,便可以以旁人作为参考,继续作画。因此,待虞怀平回禀后,萧凛便徐徐起身,牵了容棠的手去了偏殿歇息。
待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姿态恭谨的虞怀平这才缓缓直起身子,垂眸盯着地面晃了一下神,攥住画笔的手指悄悄收紧,旋即又一脸平静地继续作画。
*
偏殿。
萧凛端起宫人奉上的茶浅抿了一口,见容棠似乎有话要说,便静静等着她开口。
容棠深知,虞怀平既然能为天子作画,那么他的底细萧凛必然一清二楚,她也没有必要刻意隐瞒与他是旧识这件事。
因此,她在萧凛身边坐下,说道:“陛下,其实臣妾识得今日这位画工。”
萧凛的神色果然不见一丝意外。他放下茶盏,但笑不语,只听她继续道:“容家与虞家一向有所往来,臣妾自小便与虞氏兄妹相识,常在一处玩乐念书,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臣妾没有兄弟姊妹,便与这兄妹二人犹如一母所生般亲近。”
“只是”容棠蹙眉,有些不解,“臣妾记得怀记得虞大人一向精于医术,竟不知他为何会转而投身于了丹青之技艺,并且入宫为画工。陛下是否知晓这其中缘由?是不是虞家遇上了什么事情?”
她的语气急切而担忧,可见与虞家的感情着实深厚,对这位“竹马”更是十分关心。萧凛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只回答道:“虞家并未遇上什么事情。至于虞怀平为何入宫为官,朕也并不知晓,只知道一切都是他自愿为之,断非有人强迫。兴许物换星移,心境和志向也会随时间改变。”
容棠却兀自苦苦思索:“可臣妾知道他自幼便立志走遍天南海北行医济弱。丹青虽也是他擅长的爱好,但他却从未说过自己要以此为终生之事。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她想得出神,几乎要忘记身边还有个目光幽深的人在盯着自己了。萧凛看着她情真意切为虞怀平着想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先前派人去调查他底细时,萧凛便已然知晓这位虞郎君与自己的贵妃是旧识。但人活于世,有几个至交挚友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也不至于这般小肚鸡肠,会对她入宫前的事情无比介怀。况且,他二人之间只不过是兄妹之情,并无任何逾距,她又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他又何必为此而耿耿于怀呢?
但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萧凛看着容棠正在为旁人而苦思冥想,眯了眯眼,出其不意地一抬手,忽然把她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陛下?”容棠一惊,有些手足无措地被按在他胸膛上。
萧凛沉沉的吐息落在她耳边:“人各有志,你又何必为他如此悬心?”
容棠抿了抿唇:“臣妾只是好奇。”
“虞怀平并非懵懂孩童,你要相信他的每一步选择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不是冲动为之。”萧凛搂在她腰身处的手臂紧了紧,那热度如烙铁般紧贴着她。
他的解释虽然合情合理,但容棠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她总觉得,虞怀平会在此时突然出现在宫中,又出现在御前,似乎有些不寻常。
萧凛见她若有所思,眸光闪了闪,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在朕面前,还敢走神去想旁人?”
容棠还是头一回听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觉愣了愣,想着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便道:“陛下,臣妾只是念着昔日的故旧之情,才会——”
萧凛却已经没了耐心,指节微微用力,迫使她仰起头来。
他低头,以唇封住了她未完的话,含糊开口:“不必多言,朕明白。”
待萧凛放开容棠,她只觉得晕乎乎的,不得不靠在他身前缓了缓。这么一中断,容棠便把先前的话头忘了,只下意识顺着萧凛的话说起了其他事情。
萧凛见她终于不再对那件事百般疑惑,这才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在容棠看不见的地方,他眼底波光暗沉,最后化作无声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红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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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落雪
日子过得飞快,京城也一天冷过一天,转眼间秋日已过,初冬悄然而至。虽未落雪,但凛冽寒风却已吹刮到了皇宫各处殿宇。
容棠裹着厚厚的大氅站在长乐宫檐下,仰头看着那灰暗的天,感受到风中裹挟的寒意,这才真正意识到冬天到了。
“娘娘,瞧这天色,今日夜里兴许会有雪呢。”烟雨递过来一个手炉,把容棠手中那个换了去。
岚月同样抬头看着天,说道:“那便是京城今岁的第一场雪了。”
“每年初雪时,陛下都会在广阳殿设宴,与宗室皇亲及一些臣子在一处宴饮,”一旁的飞雪走过来说道,“今年应当也不例外。”
这种宫宴,容棠自是不必参加。她便乐得清净,可以独自一人在寝殿里抱着手炉躲懒。
用了晚膳,容棠靠在床榻上有些昏昏欲睡。侍女们都退了出去,内寝只留了一盏微弱的灯。窗外,风愈发急了起来。
迷迷糊糊之间,她又做起了梦。尚未入宫时,每逢这样的冬日,父亲下了值回府后,带着一身寒气笑吟吟地来寻她和母亲。他们在屋内围炉煮茶,或是烤些甜津津的果子。父亲偶尔兴致来了,也会烫一壶酒,小酌几杯。
滚烫的茶水煮沸了后,会从壶嘴处溅些出来,落在烧得正旺的炭火上,冒出缕缕白烟,发出滋滋的声音,清幽的茶香和香甜的果香在屋内蔓延开来。她依偎在母亲身边,身上盖着厚实的毛毯,周身都被炭火烘烤得热乎乎的。不论外头的风雪如何凛冽刺骨,都与他们无关。
倏忽之间,眼前情形变了,不再是容府的堂屋,而是高耸的红墙和殿宇楼阁。父亲和母亲也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人孤独地坐在原处。
偏偏此时,风雪愈发大了起来,她只觉得身上袭来一股寒气,茫然四顾却不见爹娘的身影,顿时有些无措,张口唤道:“爹……娘……”
可是却无人应答。容棠僵立原地,恍惚间忆起了现实。原来她已经许久不曾回家,不曾见过他们了。
无边无际的酸涩涌上心头,她眨了眨眼,觉得眼角一片湿润。
忽然,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脸颊,轻柔地为她拭去泪。她情不自禁向着热源靠近了些,伸手揪住眼前人的衣襟,将脸埋在了他怀里,低低啜泣了起来。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嗓音温柔,似是在自言自语:“……是想家中亲人了吗?”
睡梦中的容棠自然没法回答他。他便没再追问,只是愈发紧地拥住了她,轻声安慰。
……
容棠再度醒来时,发觉周身并没有梦中那种彻骨的凉意,而是被暖热紧紧包裹着。她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被人搂住,源源不断的热意侵袭而来。
容棠慢慢睁开眼,尚未完全清醒过来,便听见发顶传来低沉的嗓音:“醒了?”
她还未来得及抬头,只循着本能轻轻应了一声。
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轻柔地揩过她眼角,那里还残留了些酸涩的印记。容棠听见他轻声问道:“为何会哭?你梦见了什么?”
她神思恍惚,仿佛还停留在梦中那种难过的心绪之中,陡然听见这样温柔而小心的询问,几乎不曾多加思索,便启唇道:“梦见了爹和娘。”
抚着她面颊的手指微微一顿。他问道:“是不是想家了?”
容棠低低嗯了一声,带着刚刚醒来的鼻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萧凛轻轻吻一
吻她的发顶,呢喃道:“朕知道了。”
她在他怀中蹭了蹭,嗓音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陛下来了多久了?”
萧凛低头看她,手指把玩着她的一缕头发,说道:“你刚睡下时。”
“陛下是从广阳殿那边过来的吗?”容棠有些诧异,“宫宴这么早便结束了?”
“不过是年年的旧例,实在无甚趣味,朕也懒怠与那群人多说话,”萧凛道,“因而便早早离席了。”
或许是刚刚自梦中醒来,还有些怅然若失,此刻的容棠格外依恋身边人。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舍不得放开,萧凛低笑一声,说道:“落雪了——想出门看看吗?若你觉得乏了,朕便陪你一道歇息。”
“是京城的初雪?”容棠闻言立刻从他怀中直起身子,想向外张望一番。
萧凛颔首:“困不困?若是困,便再睡会儿,明日再看也不迟。”
“臣妾不困,”容棠立刻来了兴致,“臣妾想出门去看雪。”
两人的衣裳纠缠在一处,发丝也暧昧地拉扯在一起,被他们彼此的体温熨得滚烫。容棠本是贴着萧凛的胸膛,与他的身子几乎不留缝隙,这会子想着起身,便有些莽撞地在他怀中乱动了半晌,不是压到了他的衣角,便是扯到了他的头发。
这样甜蜜的触碰于萧凛而言根本无伤大雅,他起初噙着笑意,任由她在自己身侧翻来覆去,然而片刻后,面色忽然一僵。
容棠听见萧凛压抑的闷哼声,顿时有些紧张:“臣妾是冲撞到陛下了吗?”
回答她的是他愈发粗重的喘息。容棠以为他被自己压痛了,连忙坐直,想离开他的怀抱,却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异样。
她一呆,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一股大力袭来,扣上了她的腰身。
他的唇有些凶狠而急迫地压了下来,把她的气息掠夺殆尽。随即,那灼热的唇移开,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引得怀中的人浑身颤抖,怕痒般地推拒。
萧凛却不由她躲避,愈发用了些力道,甚至不满足于此,顺势缓缓游走着,贴上了她的颈侧。
那滚烫的吐息像是在她皮肤上烧起了一团火,愈来愈烈,熊熊燃起。容棠有些呼吸不畅,只觉得胸臆之间有莫名的躁意和震颤在涌动,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仿佛被他的动作所牵引,被他的气息尽数禁锢。她原本抵在他身前的手无力垂落,只堪堪捉住他的衣角。
“棠棠”他低声唤着她,嗓音沙哑,透着掩饰不住的情动,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挣扎。容棠承受着他的吻,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看他,忽然觉得心中泛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甜意。
她竟有些留恋这种与他亲密无间的感觉了,像是心房被悄悄拨开一条缝,源源不断的流蜜涌入其中,把她所有的神思和迟疑尽数淹没
两人在昏暗的帐子中厮磨了许久,容棠只觉得缠着自己的身体愈发烫人,她觉得自己也快要被那团火烧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只能在唇齿交融的间隙断断续续张口:“陛下,不是要去看雪吗?”
她的声音虽破碎而不成句,但却如一记钟声般响彻在萧凛耳畔。他猛然回神,颇有些狼狈地松开她,兀自靠在一旁剧烈喘息着,许久才平复下来。
“你换身厚实的衣裳,咱们这就出门。”萧凛说着,便起身下床,步伐有些急促地向后殿的浴房走去。
等容棠换好了衣裳,又唤了烟雨和岚月进来为自己梳妆,拢紧手炉,披上斗篷,这才等到了萧凛。
他面色已然恢复如常,只是当容棠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时,却发觉那处如寒冰一般。
“陛下的手怎么这么凉?”她连忙命人再去拿一个手炉来,却被萧凛止住了。
他轻咳一声,说道:“无碍,许是方才碰了冷水的缘故。”
容棠却依旧有些不放心,便尽力用自己的掌温为他暖着手,口中絮絮道:“天寒地冻的,陛下一定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萧凛垂眸看她,淡淡一笑。
两人并肩出了长乐宫,发觉这会雪已停了,地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看起来像是撒在糕点上的糖霜,踩上去有轻微的沙沙声。
沿着宫道一路走着,渐渐来到了御花园深处。夜色之中,那些高大的松柏树木全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银装。
梅园的梅花凌寒绽放,俏生生的梅枝在风中颤动着,抖落簌簌碎雪。容棠上前轻轻压低一簇梅花,凑近了仔细瞧着。那雪便顺势落在了她眼睫上,化作晶莹的水滴。
“宫中的梅花果然娇艳动人。”她笑盈盈地道。
萧凛唇角含着笑,只专注凝视着她,目光连片刻也舍不得移开。
正漫步间,那雪便再度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这一次的雪愈发密,不过瞬息便把两人的鬓发皆染白了。
容棠伸出手,见那细小的雪花落入掌心,很快便化作了水珠。她微仰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雪自幽暗的夜空飞旋而下,翩跹起舞,最后没入大地。
“陛下,你瞧——”她说着,便转头来看萧凛,却撞入了那双柔情缱绻的眼眸之中,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发上也落满了白色。
萧凛走过来,抬手拂去她眉眼间的雪,定定地瞧着她。
他寻到了她的手紧紧握住,甚至钻入她指缝之间,与她十指相扣后,才满意地弯了弯唇。
“落雪如白头……所以,朕和你会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的。”
萧凛看着她,字字句句坚定不移,透着让人不得不信的力度。容棠怔怔抬头,被他那柔和似水的眼波所慑,不由得沉溺了进去,如被诱哄般缓缓点了点头。
——至少在这一刻,她愿意忘记那些身外之事,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作者有话说:[害羞]